《山河赋》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作品相关 山河赋设定—基础设定 姓名组成 姓名由家名和本名两部分构成。 家名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在苏台王朝,家名是身份地位的表示,有家名者非富即贵。家名也要年年经春官下辖的部门审核,一旦不符合拥有,就会从户籍上取消。 本名也就是真正的名,每一个人都有。 例如:西城.照容,西城是家名,表示她出生西城家族,照容就是本名。 没有家名的平民如果某一代有所成就,也可以申请家名,叫做开家立系。一般来说担任三位以上五年,或二位以上三年,就可以申请家名,这叫做以官立系;也有以富立系和以才立系,评估比较复杂。 拥有家名的人家必须保家名,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有人进阶,只要这一支,也就是一个母亲(父亲)所生的孩子中有一个人进阶,这一支就能保一代家名。 继承制度 实行嫡长(女)继承制 女性具有优先继承权,通常只有在没有女儿的时候才由男子继承家业。 嫡女,也就是正夫(或正妻)所生的长女为第一继承人,其次为正室所生的次女,正室之外,以年龄长幼定继承权先后。 婚姻制度 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均被允许。 婚姻中具有主动地位的是“迎娶”的那个人,也就是说,如果男子出嫁,则该婚姻关系中妻子具有根高的地位;反之则丈夫具有较高地位。 迎娶方有多配偶权。出嫁方为从属。儿女家名从迎娶方,如无家名,也属迎娶方家庭所有。 如与皇族婚配,除和亲外,皇族子弟均为迎娶方。 原则上不同阶层之间通婚没有限制,罪民例外。 苏台王朝重节不重贞,原则上无论男女,对婚前的守贞与否没有要求,婚后出嫁方不能有出轨行为,迎娶方不受限制。平民家庭很少有配偶死后要求遗孀守节不婚的传统,但在贵族中还比较普遍。皇族子弟,和王妃们无论男女,必须守节,和亲除外。 教育制度 法律上无论性别,无论地位,除罪民外均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 学校分官学和私学两种。 官学由国家出资举办,最基层建立于县,由所在地选拔品学兼优的青年入学,不收或收取少量费用。最高官学为太学院。太学院分为西阁与东阁,东阁仅招收皇族或具有爵位人家的子弟;西阁则收录各地官学推荐的优等生和贵族子弟。 私学也就是所谓的书院,各地都有,收费由书院自行决定。 官学和书院均文武兼习,太学院学生参加进阶考可免除郡考,直接参加京考。 进阶制度 进阶制度分为两种,见习和公考。 公考也就是通过层层选拔参加国家三年一度的进阶考。面向全国所有良家子,不论贵贱不分男女,这也是平民晋升的主要途径。进阶考三年一次,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 郡考在苏台二十一郡郡治展开,主要选拔地方低级官员,受阶最高不过七阶;京考则在王都举行,受阶最低为八阶,最高可以到六位。除了参加进阶的普通考生外,还有所谓“阶上进阶”的带阶考,也就是已经进阶的官员,如果认为自己学识高而职位过低,可以再度参加进阶考,如果考中升1-3阶,考不中降两阶处罚。 见习制度,也叫推荐制度,只提供给贵族女子(有家名的家族)使用。在十来岁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申请和审核后在官府或后宫担任见习官职,免费为公家服务五年就获得正式阶位,当然,见习中表现优异的不用等五年就能进阶为官。后宫下位女官,各部署和地方衙门中数目庞大的文书、校验、抄录人员都属于这一类。 作为辅助还有提用制度,主要见于幕府。皇室、三位以上封疆大吏(郡守、大提督)可以组成自己的幕府,有权利不经过进阶考而提用下级,通常六位以下的官员。但是提用在幕府中有比例限制。 位阶制度 位阶分为1-10阶。其中一位只有六官官长,二位为六官次长、边关四镇郡守或提督、另外三个重要郡的郡守。三位以下人数较多,不再列举。 位阶不代表贵族身份,没有在春官开系的人家,即使位在一阶,后代也不能享受见习进阶制度。 官职 官职基本采用《周礼》中的建制。也就是将所有官员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四官。天官大宰总率六官,天官官署类似于吏部与一部分的户部。地官官长大司徒,类似于后代的户部。春官官长《周礼》中为宗伯,这里修改为大司礼,类似礼部。夏官大司马,类似兵部。冬官一册《周礼》中本来就早已缺失,后人以《考工记》补,没有现成官职名,本文部分以工部官职补,部分为新编。六官次官长基本都称“小”,如小宰,本文中全部改为“少”。 爵位制度 采用王、郡王、公、侯、伯五级爵位制,郡王以下分世袭和不世袭两种,世袭一代,此后降爵世袭;无论男女均采用这五级爵位。因此,在苏台王朝严格意义上是没有公主、郡主这种称呼的。但是有时候为了强调自己的性别,苏台人也会借用其他国家的王爵制度进行称呼,称自己为“公主”以强调女性身份,并非苏台王朝真的有公主的封号。 后宫无论男女,均采用“妃嫔”的称呼,王爵的伴侣则称王妃。 国号和年号 国号也就是一个王朝的称呼,例如“苏台王朝”,之前的“清渺王朝”。 年号有时与国号相同,通常采用皇族的家名为年号,一个王朝通常只一个年号。苏台王朝的年号也是“苏台”。 纪元 采用月亮的运行进行纪元,拥有根据太阳运行计算的节气,不过比较简单,只有确定季节开始和中段的八个节气。 计时为十二时辰,同样采用天干地支表示。 作品相关 设定——婚姻制度 基本婚姻制度 1.娶嫁关系 安靖婚姻制度中,娶和嫁的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男子可娶也可嫁,女子亦然。 “嫁”这个字本意是“女子离家”,因此先秦典籍中招赘的女子不能称“嫁”,有女子三十不嫁有三子的记载,也就是招赘。 本文中对嫁娶这两个字取“离家”“入家”的意思,而去掉有关性别的内容。“离家”的那一个就是“嫁”方。 2.婚姻中的地位 夫妻双方在婚姻中的地位是由“嫁娶”关系决定的,迎娶方(无论男女)均拥有较高的家庭地位。拥有多配偶权,拥有孩子的所有权,在婚姻终止(离婚)问题上具有优先选择权。“嫁”的那一方为从属方。苏台传统,重节不重贞,这个节就是针对嫁入方而言。出嫁的那方不管社会地位有多高,进了家门就在配偶之下。 3.“当户” 当户又叫“迎门当户”,专用于入赘的女子。例如某户人家只有一个儿子,但认为儿子不足以承担家业,就会迎入一个能干的女子,虽然这个女子是“嫁”,但成婚后成为男方的家长,主持外务。这就叫当户,意思就是担当一个门户。当户婚姻中双方没有明确地位高低,“节”对双方而言都有约束。当户婚姻中,嫁入的女子夫死不改嫁,但可以另娶,但与续弦所生得孩子没有继承权;如果无子,则与续弦之子属于前夫家庭所有,如果夫家有家名,嫁入之后女方换家名终身不改,即使改嫁也一样。 3.冠姓 婚姻中嫁入的一方冠迎娶方的“家名”,如果是有家名人家嫁入无家名人家,则自动取消家名的拥有资格。日常称呼中一般不称呼冠姓部分,但在正式文书上要写全名。例如文中卫家的卫方与西城当家成婚后,日常仍称呼卫.方,但在正式的皇榜、公文上写的是西城.卫方。 4.皇族婚姻 苏台礼制中,皇族和宗室(仍然保有苏台家名的人家)子弟除了和亲之外,只娶不嫁。 多配偶制度 安靖国自文成王朝以来实行的是严格的“一妻一夫多侧侍制度”。 真正受法律承认、保护,并严格记载入家谱的是“一妻一夫”,除此之外,迎娶方有多配偶权。按照地位划分为:正夫(妻)——侧——侍——亲从。这一地位适用于除郡王(含)以上的所有社会等级。 正夫(妻)是指以六礼方式迎娶回来的配偶,只允许有一名,除非休离或死别,否则不能另娶。 侧:又叫侧室,男女通用。指的是经过纳采、问名和迎娶三礼娶入的人,正式记载入族谱。可以有多名。侧室的地位仅次于正房,不得买卖、赠送;有正式的休离程序,子女拥有一定的继承权。子女有对家中侧室的长辈进行赡养的义务。例如文中的“洛远”,是西城照容请媒、下聘,用花轿迎回来的,故而是侧室。 侍:女称妾侍,男称亲侍。没有经过六礼中的任何一礼纳入的人。侍的地位仅高于家中卖身的仆佣。侍通常没有人生自由,依附于所嫁的人。侍可以买卖赠送,某些方面来看相当于略微专一一点的家妓。当然,侍如果有了孩子也有希望晋升为侧室。侍没有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子女没有赡养先人亲侍妾侍的义务,也不必将其当长辈尊敬。 亲从:和婢女、侍从已经没有明显差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为主人通房。所有的待遇均等同于普通家奴。从没有拥有孩子的权利,即使生下孩子也归正房抚养,并且终身不能认子。 皇室 基本等同于普通的宫廷后妃制度,这里采用的主要是唐代的后宫设置。简单来说,分为: 皇后,四妃,婕妤,嫔,御侍,御从六个级别。其中婕妤及以上有定额。 王族 正房无论男女均称王妃,其下为侧妃。再往下基本等同于一般家庭。 上篇 序章 北方大陆上一面临海的安靖王国是具有两千多年文明史的国家,在凛霜、扶风、鹤舞、鸣凤四方边关守护下,拥有辽阔的国土和众多人口。安靖王国以女子为尊,也就社会生活中女性具有优先继承的权利和较高的社会地位。 八百多年前素雪家族建立的文成王朝仿照邻国西珉设立了官制、郡制、军制,使安靖正式成为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四百年统治后,日渐腐败的官员体系和早已忘却祖先志气的皇帝们消耗了这个国家的力量也粉粹了人民的希望。漫长而痛苦的内战开始了,乱世催生人们的野心,一度统一的国家变得诸侯林立,民不聊生。其后一百年凤氏家族经过两代人努力完成了统一全国的重任,开始了三百余年清渺王朝的治世。然后又是盛极必衰的必然周转,这一次是苏台王朝开国。 苏台历两百十三年,皇帝苏台.爱纹镜在位。 爱纹镜之母“敬”皇帝,中年早逝,虽有后妃七人只生下过四个孩子,其中第三子倒是个女儿,可惜幼年夭亡,敬皇帝又忽染重病,临终时匆匆忙忙立了皇后所出皇次子为太子,其后一月敬皇帝驾崩,爱纹镜二十登基,成为苏台王朝第十二任君主,也是第三位男帝。在此之前苏台王朝第四代,第九代有过两位男帝,也不知怎的,这两人在位时都是灾难频频不断。第四代“平”皇帝,即位被最得宠的皇妃暗杀;第九代“仁”皇帝,在位十五年,期间天灾人祸不断,数量上达到破天荒二十一位的公主更是上演了一幕幕人伦惨剧,叛乱、轼姊、逼宫、夺嫡,弄得安靖国内忧外患。故而人们都说天地阴阳果然有其道理,男帝当政就是不祥之兆。 爱纹镜就是在毫无期待和祝福中登上皇位的,靠着勤政爱民之前十四年让苏台王朝平稳向前,然而到了苏台历两百十三年,也就是爱纹镜登基第十五年,历史的悲剧又重演了。 爱纹镜正式册立的后妃共有十八人,均出自苏台王朝名门贵族之家,帝后之间素来不睦,连带着对皇后所生的嫡女虽按照惯例早早册封为太子,但平日里不到节庆都不宣她一次。反而深爱淑妃之子凤林,更对淑妃宠爱有加,最糟糕的是数次隐隐约约透露出换太子之意。 公主尚在而皇帝意欲以男子为储的消息传出让朝廷官员、宗室贵族都为之不安。皇后出身苏台名门恒楚家,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能对付得了的人,更有人前来劝说,将保卫太子地位提升到了“维护安靖祖制,保我苏台王朝延续”的崇高境界。苏台历两百十五年夏天,皇帝抱病,一时御医束手,皇后觉得机会到了,当即发动宫廷政变;哪里想得到她一般作为早在淑妃所出兰台家预料之中,一夜之间皇宫血流成河,皇后自尽。皇帝随即不顾群臣反对强立凤林为太子,册淑妃为皇后;然而,不过两个月后大宰居然查出那暗中推动皇后作乱之人就是兰台家的嫡子,一场宫廷政变不过是兰台家为了让凤林成为太子而刻意推出皇后。 这一下,爱纹镜大怒,一日之内连废皇后、太子、大司徒等人,接着兰台家鱼死网破要闯宫行刺,这一回预知一切的变成了天官大宰的卫家。 苏台历两百十五年秋天,尘埃落定。 恒楚、兰台两家充军边境永不得回京,显赫一时的两大名门自此烟消云散。与之相关的不怎么相关的,但凡沾上一点边的杀得杀流得流,这些倒不难处置,难的是皇帝亲生那两个先后册封太子的孩儿,一个十四,一个才只四岁,大人做的事情委实不知,却要跟着受罪。 到了这个时候爱纹镜反而对前太子迦岚愧疚起来,更见这孩子眉清目秀神情举止象极了自己,哪里还忍心处罚她,左思右想也是因为自己过于冷淡这嫡女才造成今日动荡。于是下令加其王爵,迁居边关四镇之一的鹤舞,准在封地立正亲王旌旗,但要其立下重誓,不奉圣旨世世代代不得离开封地一步。至于凤林就没有这么幸运,朝中上上下下,包括几个亲王都坚持这孩子不祥,若非有不祥之兆,皇帝岂能在有三女的情形下复立男子,爱纹镜经那一场变乱也心灰意冷,削其爵位幽禁深宫。 此后八年,爱纹镜虚悬正宫也不册立太子,空叫一日日长大的皇子勾心斗角,名门贵族交相争宠,直到苏台历两百二十年,皇帝重病,药石罔效之时才召集皇子及重臣,外臣由大宰率领,内官以后宫女官长为首,黑压压跪满了寝宫前那片空地。大宰宣读诏书册立皇六子十二岁的苏台.偌娜为太子,以皇次子苏台.花子夜为正亲王。 十二岁少年天子与二十二岁青年亲王的组合虽然称不上多么出人意料,可也没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希望的那样糟糕。王朝并没有崩溃,就连莫名其标被剥夺正亲王位,最有理由起来发难的皇长女苏台清杨好像也对先帝决定表示认命。在皇帝登基大典后就乖乖地按照惯例来到位于扶风周边的领地永州郡。 四年光阴。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与安靖国已经五年未发生战争的北辰突起发难,一夜之间攻破边关北关凛霜郡,一月之内连下五郡四十七城,王都岌岌可危。与此同时,西面扶风郡,东面鸣凤郡先后受敌,偌大一个王国居然无兵可调,眼看王都将亡之时苏台王朝大宰兵行险着,请皇帝下诏调鹤舞郡前皇太子苏台.迦岚入京勤王。 相对于自宫变之后无论国力还是政法都江河日下的苏台王朝,鹤舞郡却在年轻的迦岚王及其长兄统治下蒸蒸日上,数次击退敌国进犯,让这一度最为困扰苏台王朝的地方成为王朝最太平的边境,更清澈吏治、善待百姓,虽远在边疆,其府治繁华富庶不亚于王都。 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春末,二十一岁的迦岚王苏台.迦岚带领兵马离开封地向王都进发。 四月末,苏台.迦岚解王都之围,五月,迦岚追北辰至关外百里,六月反朝。 七月,刚刚从外地入侵的恐惧中脱离的苏台朝廷,立刻陷入了另一个两难境地,那就是——他们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苏台.迦岚。 苏台历两百十五年发生于皇都的那一场夺嫡宫变至今让人胆寒,上百名官员丢掉了性命,数倍于此的人永流边关,两个延续百余年的名门望族一朝消亡,而在王都骚乱和后来的局部地方叛乱中上万士兵和平民无辜丧身。 在这场叛乱中两个流着皇族血统的孩子成了最大的牺牲品,那就是先后被立为太子的迦岚与凤林。苏台.迦岚那一年十四岁,已经能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服毒身亡,又在春官大狱中度过无助的一个月;最后,她被册封为王,却又被永远的赶出京城,不仅如此,她和她的子孙的生活空间都被压制于南方边境的鹤舞郡。那个十四岁少女哀哀哭泣着拜别皇宫,在皎原上最后望一眼皇陵,顶风冲雪走向安靖王国最危险的边关。而另一个四岁的男孩,甚至还不能随心所欲表达自己思想的王子则被幽禁在皇宫被人遗忘的角落。 相对于凤林,苏台.迦岚更具有悲剧色彩,毕竟,她有着苏台王朝最尊贵的血脉,她是帝后所出,是理所当然的太子,是被那个不祥的孩子所害的嫡子。在她十二年人生历程中向来被当作未来君主教养,五岁启蒙,由文书女官亲自教习;十岁入学,独占千条万选出来的太子傅;作为皇子和恒楚家的孙女,她得到很大一批贵族和高官的支持,尽管在偏远的鹤舞郡度过九年光阴,那份影响力至今尚存。 也许,就是顾及到迦岚在朝臣中的影响,不想再一次看到手足残杀悲剧的爱纹镜雅皇帝让十二岁的迦岚发下“不奉皇召世世代代不踏出鹤舞一步”的毒誓。更为了让新君最大程度获得朝臣的支持,选择了母亲出于名门琴林家第三女的偌娜为继承,并又一次不顾群臣反对冒天下之大不袆立皇次子也就是偌娜的同胞兄长花子夜——而非符合传统的皇长女——为正亲王。 九年前的宫变,让皇后所属的恒楚家族,淑妃所出兰台家族烟消云散,然而,这两家作为百余年历史的名门,其影响力绝非一日能消。恒楚家有多少与之联姻的名门,嫁出去的男子虽然冠了妻姓,免了流放边关的灾难,可作为罪臣之子,他们失去保留家名的权利。而安靖王国向来极端看重家世,男子出嫁固然随妻家,然而门第背景决定了他在妻家的地位,妯娌相处、家族争宠中更是关键。作为恒楚家的男子,他们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光荣,当然不会甘愿。而迦岚王重履京城的脚步点燃他们的野心,看着英姿勃发的青年王爵,一度与恒楚家交好并因此受创的人家将复兴的希望加诸于二十一岁的苏台.迦岚身上。 当迦岚的前锋军队在昭彤影指挥下一日日靠近皇都之时,苏台朝廷内也翻了天。琴林家和与之联姻交好的名门最是狠,他们说迦岚身为废后之女,留下来终究是苏台皇室心腹之患,倒不如骗入京城找个机会杀了,又或者由皇帝下诏令迦岚返回封地,先皇遗诏依旧有效;可也有些朝臣说迦岚王立下如此功勋,不封赏不能显王朝礼仪,更何况身为帝后之子的迦岚本来就该坐在皇位上。当然,更多的朝臣从实际角度出发,他们既怕苏台.迦岚会称此机会夺回皇位,带来又一度政变动荡,从而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又害怕一个处理不当,反促使拥有重兵的迦岚举起叛旗。 这样患得患失间昭彤影率领的前锋已经抵达王都郊外的平陵,此时天官大宰和地官之首的大司徒达成一致向皇帝偌娜提议三点: 第一,断断不能做出暗杀、软禁迦岚之事。 第二,立刻派出大臣前往迦岚军,下旨令苏台.迦岚将所有大军停于平陵之外,只身入城。 第三,倘若迦岚听从皇命,则册其为正亲王,加授夏官一位大司马,但其出自鹤舞的军队必须在一月内返回封地,迦岚身边只留亲兵3000。 面对众臣疑惑,另又上奏道迦岚既然拥兵平陵那就说明她不会甘于平平淡淡回鹤舞,她立下汗马功劳,就算自己没有野心,也要对鹤舞百姓以及手下的将官有所交待,朝廷封赏必不可少;若是迦岚拒绝接受皇命,那就是有反叛之心,到那时再号召天下兴兵勤王,迦岚身为废后之子,倘若再度毫无理由的反叛,安靖百姓和各郡郡守也不会跟从于她。 偌娜本来就手足无措,她十四登基后向来靠胞兄花子夜决断,当下花子夜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于是派出大司徒所属西城家嫡子地官下属五位司库西城.静选为特使,前往平陵参见迦岚。 出乎众人意料,迦岚一点没有为难使臣,圣旨一到迦岚当即召集幕僚部署,由昭彤影节制众军,自己带了几个随从直入王都。 迦岚本来就做过十年太子,亦被称为天资过人、仁德宽厚,乃人主之姿;朝廷重臣许多在她少时见过,而今见这位前皇太子已经长大成人,英姿飒爽、风仪超凡,一个个都感慨万千。待她见过偌娜,朝堂上姊妹二人相拥哭泣,更是想起她少时聪慧可人的模样;再其后,她不顾用餐前往祭拜皇陵,甬道前一下马就哀哀哭泣,等到爱纹镜雅皇帝碑前更是泣不成声,最后晕倒在地,让陪伴一旁的大臣都怀念起“雅”皇帝在位时的总总好处,越发觉得她孝感动天,就连几个对她防备甚紧的人也为之感动。 其后,迦岚被册为正亲王兼拜大司马,她谢过天恩后即令从鹤舞跟她出来的几个将军带兵回封地,自己要下了凰歌巷紧临花子夜府邸的宅子,摆出从此常驻京城的架势。 同年秋天,一场不算太大的秋雨之后,皇宫后院中人忽听远处传来沉闷之声,连地面都有隐隐震动,女官长卫.秋水清生了不祥之感命人去打探,哪想到一看之下只见碧龙峰背阴坡夹水带泥裹着石头往下泄,看得人吓得半死。双龙峰历来被看作苏台皇都的象征,两山如屏障一般蜿蜒于京城南边,正因为象屏障,故而皇宫建设于向阳面;苏台王朝多以女子为政,以双龙峰为屏,取得是刚柔相济天地融合的意境。 然而双龙峰滑坡闹得京城人心惶惶的原因远不在此。苏台王朝自建国起就流传着一段民谣:“双龙崩,京都乱;流玉断,三年旱”。 流玉就是环绕皇宫的流玉河,而双龙就是皇宫背靠的碧龙、蟠龙两山。流玉河为安靖国重要水系白水江的支流,流玉河若是断流的的确确意味着安靖王国南方遭遇罕见旱灾。 这一年秋末,京城里渐渐有传言说十来年蟠龙山滑坡带来了宫变,再往前八十年,双龙峰同时发生大规模滑坡,那一年就发生了苏台王朝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次内乱;这一次即不是夏天,也不是多么大的暴雨,偏偏山泥一直滑落到宫墙边上,说不定这王座又要换主了。 仿佛觉得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还不够混乱似的,十一月地官川衡报于大司徒,言流玉河水量也无缘无故连着两年下降。大司徒闻言大惊,立刻着人调出各地年报,却见白水江上游几郡都没有大旱灾的报告。她下令官署众人不得往外传,并着人沿白水江而上测量水文,一番防备不可谓不精细。可是,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京城街头巷尾,连五六岁的孩童都在神神秘秘的唱“双龙崩,京都乱;流玉断,三年旱”的歌谣。而朝臣们私下里也相互询问,到底是巧合还是天降征兆,这至高无上座位上的人是不是真的会更改…… 转眼,已经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的春天。 上篇 第一章 春闱 上 苏台王朝皇宫位于王都正北,背倚双龙峰,侧绕流玉河,分前后两进,前进为昭明,紫鸾二殿,与金水桥、迎凤楼组合成皇权最高象征。内进就是后宫,那是属于妃嫔和少年皇子们的天地。 正月初六是新年后的第一次早朝,按照惯例不谈什么国事,又是纷繁复杂的庆典仪式。此后数日也是一日早朝一日休息,要到新年的第一次月圆之后才恢复正常。 接连休息了五天对于大清早爬起来早朝多少都有那么点不习惯,这一年的冬又特别冷,一干官员站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等到典礼完毕,一个个缩手缩脑往家里赶,就盼着回去睡个回笼觉。然而其中偏偏有两名青年女子昂首挺胸、步履潇洒,宛若掀衣乱发的是三月阳春杨柳风。其中一人身着三位官的绯红衣衫,其上鹤飞花放,远山翠黛、秋月凝华,唇边长带三分笑,眼底总含一分情,即便不语不笑,但看举手投足间那份风姿便能倾倒天下男儿。此时她将衫上毛领又竖高一点,皱眉道:“好冷的天,几年没在京城过冬已经不习惯这份寒冷了。” “也算是京城土生土长的人,不过到南方住了四五年就忘本到这个地步了。”笑着答话的这人粉米裳青色领,襟绣麒麟,水苍玉佩,身形高挑、体态优雅,抬眉转目眸光流动间倒似总有一点温柔,目光锁定人时如水如梦,千丈寒谭,叫人看久了不知她是多情还是无情。她是秋官属下掌管天下定刑的四位司刑,名叫玉藻前。 绯衣的殿上书记昭彤影微微一笑,故意叹息道:“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了,日日早朝,受尽约束,唉,过两日我也要将人生最大愿望变成‘睡到人间饭熟时’了。” 换来对方毫不客气地嗤笑,笑了一阵,这人心念一动正色道:“你说这一次春闱会点什么人为主考?” 原来苏台选拔人才叫做进阶,分成两种,一是见习进阶,这是贵族们的专署;其次,就是三年一度的进阶考。进阶考面向全国所有良家子,不论贵贱不分男女,三年一次,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这一次的进阶考本该在去年举行,却因为北辰突然入侵而被打断。同年秋,皇帝颁布诏书在第二年春天举办那场被延误的进阶考。这日朝廷庆典上也为春闱的召开作了相应典礼,于是主考人选就被提上日程表了。 昭彤影突然又叹了口气:“主考是个好职位啊——不要说主考,就是能捞到评卷、复阅,哪怕巡场,都是少有的肥差,啊啊,连我都想去弄一个来赚点零花钱,三年才有一次的好机会。” “不错不错。不但有零花钱可以赚,最重要还能收天下俊彦为己用。可惜啊,昭彤影虽然光彩照人,名声远播,可要当这个主考还是不够格。” 那人用力点头:“主考啊,天下考生都要尊称一声‘恩师’,看到顺眼的可以暗示一下收为心腹,如果有个正当年华待字楼中的儿子,在第一等里挑挑拣拣,就连儿媳都有了。一届考生总能出三五个俊彦,想想看,五六年后朝廷中流砥柱们称呼你母亲大人或者恩师,那是何等风光。多少名门世家就是从祖上当了两三次主考开始的。” 说到这里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让周边缩着手匆匆赶路的同朝们将混合着疑问、妒嫉和厌恶等多种情感的目光投注过来,而承接这复杂情感的两个年轻人有一个还稍微那么缩了一下,另一个反而将头昂的更高。 “啊——总算是新的一年了,去年我算是受够了,想想啊,被围城的那一个月我就没安稳睡过哪怕一个晚上。一个月啊,害得我皮肤粗糙、眼圈发黑,也没心情没时间抱美人,可怜了我的花容月貌啊——希望这新的一年可以过的让人愉快点,我要求不高,别给我找麻烦就可以了,明白了,我的殿上书记大人。” “双龙崩,京都乱;流玉断,三年旱——想要太平还是去求老天爷帮忙吧,和我说有什么用?”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出了宫门,不远处各自有家人赶了马车等候在那里,玉藻前却停住了脚步,凑到昭彤影耳边低声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只要你殿上书记大人不想翻云覆雨,新任正亲王一时间不打算改造朝廷,不要说双龙崩,就算老天爷让两座山一起消失,京城照样太太平平,我照样有心情抱美人。”说完哈哈一笑,丢开昭彤影往自己的马车走去。留下这位殿上书记在那里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奇怪了,我脸上写着‘兴风作浪’四个字么,怎么人人都觉得我明儿就要挑唆亲王造反了。国泰民安啊……我也不想在乱世里抱美人呢。”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春闱是皇帝偌娜登基后第一次进阶考,对皇帝来说有极其深远的意义,故而这一次考官人选也就成了整个京城都关注的事件。也算托了春闱的福,让朝廷闻之色变的民谣总算唱得人少了些,街头巷尾的交谈换成了各地考生的趣闻轶事,以及对考官和此次前三名人选的猜测。而为了得到这个“肥缺”,官员们也明里暗里活动起来,又恰恰遇到个新年,于是那几天天官大宰卫.暗如家的门槛都快被“拜年”的同僚给踩断了。 然而,这些提了大包礼物的人并不知道,真正决定这一次考官人选的并不是大宰,而是——正亲王苏台.花子夜。 京城二十八巷中的凰歌巷紧邻皇宫,历来是正亲王、和亲王府邸所在。安靖国以女子为尊,虽然没有律法规定,可传统上被册封为亲王之首的正亲王、和亲王都是公主,故而取名凰歌巷。 爱纹镜雅皇帝去世时出人意料的册封皇次子花子夜为正亲王,反而将皇次女清杨册封为略低一级的和亲王。苏台.清杨同时被任命为东方名城永州郡郡守,时常留在永州料理郡中大小事务,于是,这凰歌巷很长时间只有正亲王花子夜一人,直到这一年七月苏台.迦岚因军功被册封为第二位正亲王。 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为惠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妃长子,皇帝偌娜唯一的同胞兄弟。花子夜这一年二十五岁,在苏台政坛上担负着类似摄政王的角色,他是个身材修长容貌端秀的男子,作为皇族后裔,自幼按照规矩文武兼修,曾被当时的太子傅评价为“均有才略,然难登极致”。他二十岁时迎娶母系琴林家正出一系的女儿为王妃,叫人吃惊的是这个琴林家养大的女子照理说贵不可言,却偏偏性格懦弱,与花子夜成婚后对这个丈夫百依百顺,整日唯唯诺诺半点没有琴林家女子的骄傲。让她那个同胞姐姐一提到就怒火上冲,常说她丢尽了琴林家的脸。正亲王还没有纳侧妃,身边也有几个通房的宫女,前一年夏天方得了一个王子,大约二十四岁才得孩子却不是女儿,花子夜对自己的长子也没多少感情。 这边厢天才刚刚暗透,正亲王寝宫早已是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待得房中细细碎碎的娇吟之声停下,但听一个还略带三分喘的声音道:“昭彤影授了殿上书记。” 怀中女子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犹在平息,听闻此言道:“她也当得起。” 花子夜低下头在女子耳边道:“她位在你上了,不难过?” 女子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噗哧一笑道:“堂堂正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着天下人的富贵荣华,这么个人到在我面前说什么难过不难过得话,岂不是可笑?要我不难过,也就是一张诏书的事。” 花子夜闻言一怔,他要探她口风,没料到什么没探到反而被好一阵抢白,笑也不是怒了不是,怔了一会就觉得委实疲惫得很,抱紧怀中人正想要睡一会,可刚刚有点迷糊,就觉着怀中一空。睁开眼果然见女子已经开始着衣,皱眉道:“天都晚了还这么急……” 女子冷冷道:“就是晚了才急。” 花子夜抬起半个身子叹息道:“就留一夜能翻了天?” 她头也不回但冷笑:“殿下自然是无所谓,可我留一夜那边不翻天才怪。”说到这里也不知想到什么,穿衣的动作停了下来。花子夜本都准备翻身继续睡,觉得没了动静又睁开眼,喃喃道:“怎么,想明白了?” “殿下——我问您讨一个差事如何?” “什么——” “也没什么,突然觉得闲得发慌,想找些新鲜事来做做。” 他身子一抬从身后抱住这女子,在她耳边道:“你想要什么差事?” “我听说要开始点春闱的考官了,不知道殿下心目中我担不担得起一个复阅。” “那种闷死人的差事你要来做什么?” “配不上么?” 但见那人脸色寒了下来,正亲王苦笑了一下缓缓道:“随你心意。” “那么——多谢殿下。”不动声色的挣脱,在床前盈盈一礼。片刻后穿戴整齐,毫不犹豫掀帐出房。 花子夜这晚宿在王府偏院,离着王妃住得正院极远,原本这地方该是日后留给未成年王子的居所,可他说喜欢这里的清静,硬是当了半个住处。 那女子出了房由花子夜贴身的宫侍领着穿过夹道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抬起头来,但见星河朗月都被高而窄的宫墙挡在外头,只有一段天被挤压得窄窄的。宫侍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来催,但见她转过了身,然夹道弯弯曲曲早已看不到宫殿模样,停了一会见她一仰首,这下再不停顿,快步走出正亲王府。 她出的是后头的小角门,对着幽静巷道,平日里也就送菜送东西的商贩和王府侍从出入,狭窄得停不下一辆车。宫侍见地上虽然刚叫人扫过,可对着她雪白裙裾还是脏得难受,连连赔笑道歉。可眼前人踏上污水横流污迹斑斑的路硬是连眉都不曾皱一下,默默让宫侍领着走过一段窄巷,一转又从边门入王府,这下走的都是长花廊青石道,一路上遇到宫女宫侍见她服饰纷纷让道行礼,经由正门处出,外头几个人上来伺候着上了车,启动时车帘微掀一双眸子透过缝隙冷冷望向“正亲王府”四个漆金大字。 上篇 第一章 春闱 中 正亲王府偏院门外一个华丽衣着的青年女子已经站了很久,不是发呆,而是在和忠心于亲王的侍卫们艰难拉锯。眼见着这美貌女子和女子身后的侍从得脸色都已经到了铁青的地步,而忠心护主的宫女痛斥的声音越提越高,侍卫们苦着脸弯腰弯得快要碰到膝盖,可拦着门的身子不挪开半分。 正亲王妃看着偏院内丈夫卧房的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终于按耐不住,冷冷道:“你们这群放肆的东西,我是什么人?这正亲王府还有我这个王妃不能去的地方不能见得人?” “王爷已经歇下了,吩咐了什么人都不见,不许吵着王爷歇息。” “灯才灭,显然还没睡着,快去给我回禀。” “小的不敢……” 听到这两句大半天里反反复复重复的话,正亲王妃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冷冷道:“我到看看有没有人敢拦我,让开!”说着快步就要往里面闯,这两个侍卫都是男子,胆子再大也不敢真的伸手阻拦和王妃发生肢体上的纠缠,正惶恐间但听一个人喝道:“什么人在王爷寝殿前喧哗!” 回首见远处灯笼光芒笼罩下是一名身材高挑、体态婀娜的青年女子,声音里透着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威严。侍卫们齐齐一声:“司殿——” 正亲王府司殿女官紫千不紧不慢走上前,目光在王妃身上轻轻一转,微失礼道:“不知王妃在此,恕千无礼了。”然后突然紧赶两步,一抬手连着两个巴掌甩到侍卫们脸上,沉声道:“反了不是,一个个都瞎了眼睛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认不出主子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主子说话举止?明明知道王已经歇下了居然对着王妃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骂的是侍卫,言下之意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正亲王妃冷着脸在一边不开口,端看她还要做什么。果然,骂完侍卫年轻的司殿女官笑吟吟转过身道:“这正亲王府,外头的事以王为尊。可里头的事,还有谁能代王妃殿下决断。什么事王妃但下命令就是,何必非要让王歇下了又起身呢?” 这番话直将王妃捧得极高,全没半点不恭敬,道叫停的人发作不起来。她也就是刚刚那一阵子的气,这会儿闹腾了反而气消了,隐约还有点后悔,听到司殿这段话是给自己做就了台阶,正要顺着走下来却听里面一人道:“王妃殿下,亲王殿下有请。” 刚刚发了一场火就是为了能踏进这扇门,可真当走到那人面前时她却害怕起来,跨进门槛的那瞬间恨不得自己今晚从没来过这偏院。 那个人,那个被称作是她夫婿的男子半披长衣,一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肩上,就这么随随便便坐在桌边看着她,眉清目秀、清雅迷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心就慌得不行,来的时候还千百遍对自己说:这一次一定不能姑息,这一次一定要拿出王妃的派头来。 然而,一见到他,就像过去千百次那样,所有的气都消了,只有忐忑不安,只想赢他一笑。宛然那一年在后宫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那端坐柳树下与人对弈,玄衣白恰的悠然出色。 他一手支额,斜着眼看她,说你这么晚了不在寝殿里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早叫人告诉你我今儿大半天庆典仪式累够了,想早点睡下。 她低下了头,喃喃的说些对不起的话。 “到底什么天大的事,说吧,我累了,说完了让我继续睡去。” 透过雕花门可以看到青纱帐低垂的雕花床,一截半垂床沿的红罗被昭示着床帏间的凌乱。当她丈夫的男人,在她这个妻子面前,连起码的掩饰也不屑于。 “殿下——我听说,我听说要点春闱考官了?” “嗯——” “前两日我娘来给您拜年,恰巧王出门了。王觉得,我娘或者大姑姑能不能当主考这职位?”一口气说完,胸口压了三天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也不管得到的会是什么答复。 然而,没有答复,长时间的静默。 她被这种沉默压得难受,但看他一手支额冷冷看着,唇边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责还是笑。不知道过了许久,花子夜突然展颜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本王倒不知道自己的王妃原来有意于专攻朝政了。王妃若是想要为皇上效力,为本王分忧,就先参加这一次进阶考拿个位阶吧。等王妃成为天官大宰、地官司徒的那一日,不要说本王,王妃提一个主考的名字,皇上也会仔细考虑。反正,也不是没有王妃为高官的先例,本王乐见其成。” “王——” “王妃如果没有进阶为官的打算,那就请恪守身为王妃的本分。”他站起身淡淡道:“本王困了。少司寇和少司空想要给本王拜年,明儿可以自己过来。” 看着他往内室走正亲王妃也知道不该留下来等宫女来含蓄赶人。走到门外,但看先前那两个侍卫偷偷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风太大吹乱了灯笼的火光,还是树枝投影,总觉得那两人是在冷冷一笑。 她咬了咬牙,昂起头以一个王妃的高贵走出院子,以一个王妃的高贵回到房中。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间,她扑倒在最近的塌上,放声痛哭。 然而,哭累了依旧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人来安慰她,也不会有人来听她倾诉,只有桌上蜡烛剪不断发出清脆的爆声。她抬起眼,举目都是华丽,恰如她二十四年的人生——华丽无匹,空洞无物。 她知道她们私下里在笑话她,因为她是那样的懦弱,她亲眼见那人深夜走出自己丈夫的房间,也只是看着,然后跑回自己房间埋头流泪以至彻夜难眠,第二日还要含着笑什么也不知道得做高贵的王妃。 她知道自己的有多可笑,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安靖国女子应该毫不犹豫的冲进去将那个胆敢红杏出墙、糟蹋她荣誉的男人从床上拖下来丢回寝宫好好收拾一番。 这一切,她都懂,也看过,可她做不到。 他迎娶她的那一日,洞房花烛夜,那人站在床边对她似笑非笑道:“人家说我挑了琴林家最柔顺的女儿,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曾经有从小颇为照顾她的姐姐在她省亲的时候将她拉到一边劈头就道: “你平日里在做些什么,你是王妃不是驸马,不是整日里读书绣花与世无争就行了。王妃就要代替丈夫辗转朝廷结交大臣,就算这些你做不了,管男人总会吧?连我都听说正亲王身边漂亮的宫女一个个抱过来,你不说话?难道要等他抱到女官身上最后夺了你这个王妃位才好么?” 她喃喃道:“怎么回呢……” “怎么不会!琴林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夫四妾,将男人教育得乖巧温顺,就算你嫁了皇族男子,也该平起平坐。要知道,只有男人才以‘淑贤’为美,我们女人家赢得个宽容柔顺可不是长脸的事!” 她唯唯诺诺的应了,等回府见他谈笑风生的样子顿时什么架子都没了,只想要顺着他迎合着他,莫要叫他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想要琴林家最温顺的女子,她愿意一辈子如此。 她记得小时候偷听夫子给兄弟们上课,念了那么一首诗: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节夫贵殉妇,舍生亦如此;我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先生说那是男子的节烈,她却醉倒于首两句中的天长地久。 若能与他“梧桐相待老”,她宁可象个男子般迎合。 上篇 第一章 春闱 下 正月十六,新年庆典结束后的第一次早朝上偌娜颁布了这一次春闱的考官人选。这一年京考共动用考官十二名,主考为少宰涟明苏,副主考少司礼黎安.清逸。这两名都是二位高官,均在以往的进阶考中担任过考官,且皆以文才出众、学识广博而闻名朝野。尤其是五十二岁的黎安清逸,曾担任过十五年的少王傅,学识被称为六官主官第一。 进阶考京考分四卷,一日一卷,分别为“经、史、子和政论”,前三点看考生在文学、哲学、历史和思辨上的修养,最后一点则看考生是否有成为行政官员的基本能力。四科各动用两名阅卷,其上又是两名复阅。阅卷官对考卷进行点评打分,复阅一方面重审,一方面要点出本项的前三名和划分三个等级。最后再由两名主考根据综合表现确定本次考试的最终名次。事实上,成百上千的考生,主考官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通读,故而决定考生命运的实际还是那八名阅卷和两名复阅。 阅卷点的都是太学院的博士和史院的编修们,两名复阅一名是太学院司教,另一名则是太学院东阁少王傅水影。其余监考、巡场就不用说了。 至于每一科的出题则由两名主考官完成,故而这两人是一点定就立刻入闱,直到二月初六全部阅卷结束才可出闱,其间就算是至亲之人都不可与之相见。而其余考官则在考试开始前两天正式入闱。 春闱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正式进场,考生二十六日起允许出场,阅卷从二十七日早上进行一些列复杂仪式后开始,初三阅卷结束,初五复阅完成,初六一早两名主考官沐浴熏香之后正式点定名次然后开卷呈交皇帝。而皇帝一般会用三到五天的时间“阅卷”,这样,通常在二月十二日子时起考试的结果会一个连一个的传出来,同日正午之前考场正门口将悬大红榜。再往后,就是跨马游街、簪花夜宴。 对于安靖国的百姓而言,三年一度的进阶考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关系国家兴旺,维系家族荣誉。朝廷要从中选拔栋梁之材,名门贵族要依靠进阶保存家名,而平民则将之看作改变人生的唯一机遇。 进阶考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 郡考在苏台二十一郡郡治展开,主要选拔初级地方官员,受阶最高不过七阶;京考则在王都举行,受阶最低为八阶,最高可以到六位。除了谋求进阶的普通考生外,还有所谓“阶上进阶”的带阶考,也就是已经进阶的官员,如果认为自己学识高而职位过低,可以再度参加进阶考,如果考中升一至三阶不等,考不中降两阶处罚。 四天考期中对考生而言,这是关系荣誉命运的大事,然而这四天对阅卷考官来说是在无聊不过的。不能出去,不能见家人,为了保持考场严肃,又严禁任何娱乐活动;此外,禁止饮酒,欢爱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进闱后有一大堆禁忌,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可怜这几位考官每天除了读书习字之外,就只能还算说的拢的几个凑在一起谈一些诗词歌赋打法时间。白天还好对付,到了晚上,前几天还能早早闷头大睡,可到了最后两天,睡得都有点反胃,便有不少人不顾正月里寒气侵人夜深了还在外面闲逛。 过文英阁,穿汇文潭,走过长廊,然后取道地字号房,差不多就绕考场一周了。夜里睡不着出来游考场的女子在号房转折处停了一下,轻轻呼一口气,心想走一圈果然是很累得。就这么一停,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也不是故意要偷听,而是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对方说的是:没想到考题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往后面退了几步,将灯笼藏到身后。但听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头两场考试的事情。听那意思,好像很早就有人透露了考题给他们,让他们预先找高手写了文章背熟。他们好像一开始还不相信那就是考题,进了考场一看一点不差,这会儿自然高兴得无以复加。更有一人还背诵起自己卷子中的“得意句子”。 女子越听越心惊,正想要探身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偏偏这个时候灯笼里蜡烛“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烛花。又偏偏爆在那两人对话间的空白,在如此夜里,分外清晰。但听那边两人同时喝一声:“什么人!” 女子暗叫糟糕,还在想是表明考官身份还是拔腿就跑好,却听另一个方向传来淳厚的男音,说的是:“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在号中,想要被剥夺考试资格么?”两个人喃喃说起来方便一下正好遇到之类,然后就是通往不同方向的脚步声。 女子但听最后说话的那人在两名考生跑开后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朝她这便走过来,她正在想不知道是福是祸,却听脚步声突然停住,然后反折回去,远离了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望过去,正看到最后一抹背影,顿时怔在了当地,喃喃道:“涟明苏——少宰主考难道也睡不着来转考场了?” 这一年四十一岁的主考涟明苏是苏台政坛上的传奇人物,他不仅出生寒门,甚至是个孤儿,好不容易挣扎到一户大户人家当家奴,他身虽下贱却志向高远,纵然困境中也奋力向上,终于赢得年轻主子的注意,也亏的有那人,不嫌弃他身份低微助了他参加进阶,十五年后,这个一度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男子成为苏台王朝二位高官。 那个赏识他帮助他的人就是西城家现任当家西城.照容,许多人都以为照容提携他是对他有了情意,可那人刚刚考中照容就正色对他道:“你我主仆之谊至此终结,往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僚,你不用感谢我,日后专心报效君王,也就是报答了我今日为你所作之事。”随后送他出府,再无往来。其间照容娶夫纳妾,那人也娶了任地遇到的平民女子,官场上相见清清淡淡的同僚之意。 涟明苏二十六岁娶了地方任上结识的平民女子,其后十余年相伴相依,只可惜夫妻二人始终无子,也许就因为无子,虽然早在六年前就位列三位,却无心开家立系为自己冠上家名。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涟明苏无论在地方行政官任上还是高居天官少宰都官声卓越,深受皇帝信任,还有人说若非苏台官职天地春官长必须由女子担任,凭他的才华完全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宰。与此同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西城.照容也升到了地官官长大司徒的职位上。 初三到初五,是复阅最紧张的时刻。主考可以只看复阅推荐上的一等卷,然后随即抽查几张了事,复阅是必须看完自己负责的两科的全部考卷。故而每一次的复阅官都会哀叹自己才是进阶考最辛苦的人。 不过看卷也自有乐趣,看到美文拍案叫好,自然是一种享受,可是看到词句不通、立意古怪的文章,抚卷大笑,也能消除疲倦。 少王傅水影负责的是经、史二卷的复阅,这两卷一看文采,二看思辨,此外论经与论史中也能看出考生的道德观念。阅卷官早把名次排好送上来,水影的习惯是从最末一等看起,一路看了两天下来觉得阅卷官的水准的确都不差。这天看到最后一册,阅卷评的是二等第一,她看了几眼后喃喃道:“怎么这么熟悉的句子,我在哪里听到过呢——”略一思索,噗哧一笑,几个阅卷都吃惊的看过来。她觉察了,嫣然一笑道:“没什么,看到美文了。”说话间,朱笔一点,送到了第一等中。 上篇 第二章 杏花春雨 上 历来春闱从考官出闱,试卷呈递皇帝那一刻起,直到考场正门外悬出红榜为止的那几天是考生们最难熬的,也是京城百姓看热闹看得最愉快的日子。考生们自然各显神通的打听消息,还有搭台子博彩的,博哪一名考生能拔得头筹,这个时候当然也是想方设法要弄点内部消息来确保自己的钱袋。 当然,还有本事通天的人,有能力在这种时刻玩偷天换日的把戏,在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几天最痛苦的当然还是考官们,两名主考地位太高,一般人不敢骚扰;剩下的阅卷复阅就比较苦命了,只能用装病等借口来躲避层出不穷的拜访者。也有些聪明的回家当天就收拾东西带着家人,称着考官出闱后都有假期,跑到远处去休养。这个时候就有苦命逃不掉的羡慕起一起阅卷少王傅水影了,人家除了王傅还是晋王府司殿,这个时候舒舒服服躲在王府中,说一句什么人都不见,还有谁敢没事情在朱雀巷晋王府门前乱转。 此时也是各种传言滋生的时候,进阶考这种事情多少有点讲运气的,多的是平时才压四座却偏偏落榜,才气平平反而发挥出色的。故而每一场考试都会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话,大半涉及鬼神,比如某某考生半夜看到空中有五彩祥光,别的人都没看到,结果就中了头名;又比如某某本来考得好好的,一觉醒来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糊里糊涂出了考场,回到家家人拆洗带进去的被子,居然从里面出来一条小蛇。诸如此类的消息次次都有,再加上因为心情紧张或者考试失败觉得没脸见人,自杀的、猝死的没有哪一科不出几个,传出来就更是丰富多彩,简直像是一次次的评比想象力极限。 另外一种热门的传言就是舞弊,和鬼神之说不同,关于舞弊的传来向来是真假混合。事实上没有哪一场进阶考真的是清白无瑕的,小的,夹带私藏,大的,就串通考官了。 这一日地官大司徒西城照容的长女西城.静选在饭桌上说了一段同僚中听来的传言。说是有考生信誓旦旦说某天晚上她爬起来方便,在号房最末的茅房里待着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两个人说着话过去。那两人还在茅房前停留了一会儿,说的是还好预先知道考题,否则这一次的“史”科说什么也考不过去。两人笑着走开,考生大吃一惊,飞快的跑出来,只看到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恰巧是她认得的,是来自永州阶上进阶的考生。 这也就算了,好玩的是那个考生当时心情激动,弄出了声音,她认识的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她当时就缩回阴影里,可估计那人还是看到了,因为考生第二日晚上睡觉时突然听到异常声音,睁眼一看地上一条毒蛇正在吐信。这事情就偏偏那么巧,这考生来自山区,从小抓蛇玩抓到习惯,这才保了一条命。 静选是当笑话说来娱乐的,哪里想到西城照容当真了,放下筷子一连串发问,问的是其中细节,又问有没有传出那个永州考生的名字。 静选说名字倒是没有听到,但是听说那是个没有多大才学的人,书院时就总是敬陪末座,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不学无术,当初就没有胆子参加考试,是靠了家里多方疏通当了永州郡府的书记,这才弄到阶位等等。还有说就是当书记的那些日子她也没好好服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有甚者说她根本是花钱雇人替自己去当书记。说到这里笑了笑道:“我也没细问,可都说到这个地步,拿出永州考生的名册来翻一下也就知道了。娘——这些笑话满天满地都是,您还当真了?” 照容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前两天你听回来的都是无稽之谈,可这一次时间、地方,过程都清清楚楚,而且还点了人,那就不是一句“传言笑话”可以过去的。你想想,阶上进阶的都是现任官员,听形容这被人说的还是官宦世家的子弟,如果没有一点原委,怎么会有如此无聊。要是对方较真起来差出个究竟,放出话的人是要被判重刑的。所以,这个故事,要么是真的,要么传出话的人和那个永州考生之间另有隐情。 此时一家人也吃得差不多了,照容又叫静选跟她到书房去,说要将这件事情问清楚一点。静选随口应了,可她的小儿子从一开始就一直给自己的姐姐使眼色,这时见一直没人理他,索性一把拽住了自己母亲的袖子。 照容都已经转过了身,觉得袖子被什么东西扯住,转头一看苦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没看到娘有事情要做。” 这位西城公子用力摇头、眨眼睛,弄得照容和静选都莫名其妙,做母亲的低下头笑道:“怎么,难道看中了什么东西要娘买给你?说吧。” “不是的——”少年一脸“你无可救药”的表情,急切道:“娘,今天远叔叔没有出来吃饭。” 照容嗯了一声,略一怔笑道:“是不是远的旧病又犯了,你去看看,要是你远叔叔真的不舒服,就叫人去请大夫。”少年口中的远叔叔是照容的侧室——洛远。 少年更加用力地摇头,急得什么似的。照容依旧一头雾水,反而旁边她结发的正室卫方反映了过来,笑出声来,看着她摇头道:“看看你糊涂成什么样子。终日里国事天下事记得清清楚楚,唯独家事就能忘干净。你想想今天什么日子——还没想起来?今天是远弟进门的日子,这么多年来铁打不动,这一天你都该去陪着他的。远弟今儿没出来吃饭,想是在房里弄什么好东西让你高兴。”说到这里瞟一眼自己儿子,笑着过去揉揉他头发道:“我们这好儿子啊,可知道孝顺他远叔叔,怎么就没见你替自己亲爹的事情那么上心过?” 照容恍然大悟,可她就是那种一遇到正事什么都不顾的人,站在那里犹豫着是去陪侧室还是继续去听女儿讲科考舞弊的传言。这一下,卫方实在看不过去了,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行了行了,这卷子是涟明苏少宰亲自出的题,他是你一手扶持上来的,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为人?少宰是那种会收受贿赂然后透题的?就算是吧,考也考完了,早一天听晚一天听就能翻天。远弟盼今天也不知道盼了多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来讨你欢心,快去吧——”说着,已经把她拉到长廊边,用力往另一边一推,自己笑着回房了。 上篇 第二章 杏花春雨 中 西城照容在踏进洛远的房门前脑子里还都是“国事天下事”,等到一踏入洛远住处,见到房中情形顿时充满愧疚之意。原来房中桌上放着几色小菜,虽然不见人,可菜一点都没动过。但看汤没有半点热气就知道自己这个侧室定然是一团高兴亲自下厨,做了她最喜欢的菜,然后等着她过来。哪里想到她不但把洛远进门的日子忘得干干净净,就连他没来吃饭都没注意。 西城照容这一年四十七岁,担任一位地官大司徒,兼拜安定侯。她是号称苏台五大名门中西城家族的当家,自己出生高贵,才华卓越。更不容易的是,与卫方结缡二十五年而情意不变。她二十一岁那年结识同样出于名门贵族的卫家伯爵次子卫方,两人一见钟情,一年后结为夫妇。照容迎娶卫方时她的母亲竭力反对,理由是“这个孩子才华太盛、容貌又好,做不了你的贤内助。”还说“娶夫娶德,你日后出将入相,倘若丈夫跟着凑热闹,偌大一个家谁来当家?”尽管如此,照容还是与这个聪明过人的青年结为秦晋。此后,夫妇二人各自在官场上奋进,卫方嫁照容时对她说:“卫家有志气的男儿不会绣楼终老,我就是嫁给你也要参加下一次进阶考,如果考上了,我要做官。”他说的时候还有点犹豫,本来还有半句是“如果考不上,我就定下心来相妻教子。”哪里想到话没说话照容嫣然一笑道:“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我喜欢有志气的男子。” 卫方在嫁入西城家的第二年进阶为官,其后就是常见的官场浮沉,夫妻二人经历过两地分居,也曾因为对方的沉浮而彻夜难眠。他们两人情意虽深,时间长了的确发生了其母提醒的状况,那就是两人均在朝廷上长袖善舞,无人愿意退守家庭,主持家务,担负家主“齐家”的职责。于是两人成亲十年之后,在卫方的劝说下,照容迎娶了侧室,也就是出生破落世家的洛远。尽管新人年轻貌美,性格也比卫方柔顺许多,照容心中眷恋之人依旧是结发。不过,她倒是真心想要给他一女半男的,可不知怎的就是不能如愿,如今她一女二子均处于卫方,其间虽然有过卫方外放,整整两年多都和洛远相伴的经历,这个侧室膝下还是孤孤零零。 这一日照容自然对着洛远说尽了好话,又陪着吃了顿饭,看他一身新衣,束发、冠带、佩饰都挑得是最好的,虽然也不是青春年少,可容貌清雅、气质优美。照容看着忍不住想到他进门的那一天,大红吉服包裹着十八岁少年的翩翩身姿,以及那双透着不安却温柔的眸子。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照容真的放了心思在眼前人身上,也就不难看出洛远今天藏着什么心事,几次要开口又放弃。她就温言说你有什么心事说来我听听,又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的。即便是难办的事也不要紧,夫妻本来就该同甘共苦,不要说解决些事情呢。 洛远这才道:“我前两天听静选说朝廷要调动四镇兵马了?不知道怎么调动,会调哪些人?” 照容噗嗤一笑说原来是这么件事,远你也不用绕圈子了,你想问得不就是西城那孩子能不能回京么。 洛远叹了口气道:“他到边关那种苦死人的地方已经整整四年,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扶风那里一天到晚打仗,每次听到边关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心慌的不行。这孩子也真狠心,一去四年连信也不写回来。” 她苦笑道:“远啊,西城那孩子其实写了不少家书,次次都问到你的安泰。当初你发了那么大的火,差点没要了他的命,他不敢写家书给你,也不敢回来,就是不知道你气消了没。”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怎么,气消了,气消了改明儿我让他回来。” “亲手拉扯大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气消不了的,可他是朝廷的人,哪里是……”本来要说哪里是说一句回来就一定能回来的,看到照容笑吟吟的样子,心念一动叫道:“你是说……” “说不得我这次也要用点不光明的手段了,总要让你见到西城那孩子。那孩子在军中,多少也算归方管辖,他位阶不高,调动起来不麻烦。”看到洛远眉开眼笑,心中颇感安慰,可这么一岔,脑子里又浮出这么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永州的考生到底考上没有?” 尽管放不下,西城照容最终还是听取了卫方的意见,静观其变。用卫方的话就是,不错,你堂堂大司徒上书皇帝说这次科考有透题嫌疑,皇上一定会极其重视,马上责成大宰等人彻查,将卷子封了,发榜压下。可是,光凭那么个传言,你就真的能查出个结果。若是察不出什么,延迟发榜必定弄得人心惶惶,另外,你叫涟明苏从此如何自处?倒不如记着有那么回事,静观其变,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在发榜半年一年以后证据十足的来揭发进阶考舞弊的案例。 就这样,二月十二日午时,考场正门准时贴出了红榜。 放榜时考生拥了一堆不说,就连一些刚刚下朝的官员也特意下了轿去凑热闹。玉藻前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看完对旁边人道:“和亲王将永州才俊都献给朝廷了。”站在边上的是西城静选上上下下看一遍榜,发现果然永州阶上进阶最多,且原阶多为六、七,进一两阶后往往调任其余州府为主干,或者提为京官,心中一动,口上也应和道:“果然是将一州英才进献,难为亲王不心疼。” 玉藻前哈哈一笑,说亲王真是为朝廷效忠,就连封地都治理的才俊辈出。另一边有人跟了一句:“司刑如此仰慕亲王的话,那有个好消息,和亲王殿下再过几天就要进京了。” 两人寻声望去,见是昭彤影。 上篇 第二章 杏花春雨 下 玉藻前对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毛病知根知底,压根懒得接口。可惜西城静选就没那么明智,她本来就是“母命难违”才来看这张红榜,一看永州果然阶上进阶了好几个。她在天官属下,要拿到地方官员名册并不困难,早弄明白那个“不学无术,靠着家里地位进阶”的到底可能是哪一些人,如今一看,居然各个都在榜上,忍不住叹一声到底是母亲大人,果然比她要敏锐百倍。这会儿听昭彤影说到和亲王,笑了笑道:“怎么这么说?” 昭彤影巴不得有人接她的话,当下精神百倍:“眼看祭天大典在即,殿下难道不回来看看?” “我看难说。和亲王殿下自今上登基那一年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后,都已经四年多了不管祭天还是祭祖都不曾回来过……” 昭彤影嫣然一笑:“西城大人,要不要定个彩头?我说就算过去十年二十年都不曾回京,今年这个祭天和亲王都一定会来。不但回来,一时半会还不会急着回封地。” “……好,什么彩头?”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不多——一顿酒罢了,哪怕路边小酒店掺了一大半水的低等酒,加上一点水煮花生当下酒菜都可以。只不过——”故意拖了个音,把别人逗急了才不紧不缓道:“只不过,输得人在请这顿酒的时候要为赢的人请到京城五大世家的人作陪。话说在前头,可不能找出一个有家名的都算,必须要五大世家里说得上话的家系后代。” 静选笑道:“这也不难,就这么定了。” 那人笑眯眯望向玉藻前:“听者有份,你当一个保人吧,早晚总有这一顿酒吃。”说罢笑着挤出人群扬长而去。静选本来不觉得什么,可看她笑得小狐狸一样不由得有点发慌,转头道:“我怎么总有一种被人下了套的感觉?” 玉藻前嘿嘿一笑:“静选啊,我说你这一次若是输了恐怕有苦头吃了。” “不就是一顿酒席么。” 她摇摇头一脸同情:“西城大小姐,您听明白了她后头那个要求,要五大世家里说得上话的家系来作陪。这京城五大世家之间可不是水乳交融,大有彼此恨不得对方被灭族的存在,你要他们同时出现在一个酒席上谈何容易。当然,若是你母亲大司徒的情面,不要说家系里的,就是要五家当家其聚也不难。问题是,你是要他们来给昭彤影那家伙作陪,要是你们五大世家的人个个都愿意见到这位殿上书记,当初她也不会落到先皇刚刚驾崩就落到遭人排挤,最后一怒之下挂印而走。我倒想要看看西城大小姐到时候怎么拿着昭彤影这三个字去请琴林和紫家的人。” 静选皱眉道:“怪了,就这么肯定必是我输?要是我赢了,殿上书记岂不是更难堪。” “哎哎,你果然不了解她。这个人从来不下会输得注,没有八成把握再高的利都当不存在,所以啊,我从十四岁起就是她说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不和她打赌说不可能。”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挤出人群。此时通往考场的几条巷子上都挤满了人,故而两人都把车子停在巷子外较远的地方。当下边走边说,静选越听越没把握,偏偏这个时候但听远处传来“让道——”“回避——”的清道叫喊声。这两人还正纳闷说什么人这么张狂,全京城那么多大街小巷可以走,明知道今天放榜偏到这几条路上来清道,转眼间就已经看清楚招展的旗帜。 一看之下就见静选的脸色都变了,在那里呆立了好一会儿咳嗽两声哭笑着拍拍已经笑得快没力的玉藻前道:“过两天给你发请柬。现在我要回去看看怎么才能动用我母亲大人的脸面来凑齐五大世家的弟子陪席了。” 这人强忍着笑点点头:“那么再下就恭候佳音。啊——说好明天的皎原之行是不是取消了呢?”一句话,换来对方狠狠一个瞪眼。 苏台王都两面环山,一面靠水,水是安靖国最大的河流白水江,向北、向南均有高山为屏障,出北门三十里是横跨白水江的云桥,出南门二十里则是皎原,这两地为进出京城必经之路,自古而来上演过多少人间悲喜,又孕育了几多诗文传世。尤其是皎原,位于绵延五百多里的初月山脉下,白水江穿中而过,南平山山高峰险,瀑布溪流婉转交织为王都第一名胜。 “春雨皎原,秋风云桥”这是苏台人时令赏景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春日应当前往皎原,那里十里杏花,满山杜鹃;而秋日胜景则属云桥,枫叶如火、冷涧深潭。 皎原不但风光独绝,且是南下东去必经之路,多少文人墨客、游人官宦,在此一杯清酒一支柳枝,此一去燕楚秦魏千万里。安靖文学史上不知道有多少诗篇产生于皎原,或写行旅、或抒别情。此地作为清渺、苏台两代皇都胜景,通衢要道,又不知道有多少典故在此发生,有多少称王败寇在此上演;有此一别,黯然悲去,前途渺渺无人问;也有一别此地后,四海遂为家。 每年春天,苏台皇都上到王宫贵族,下到平民百姓,但凡有点时间有点闲钱,都免不了到皎原赏花踏青,不辜负一季花月。富贵人家的千金和平民女子自然三五成群、驱车纵马,个个都穿得如花如梦,潇洒过处自能让青年男子侧目。而大家闺男、小家碧玉也不舍得浪费这大好春光,由家人好友陪伴着,翩翩行过杏花丛中,可又不时向中意的女子飘去一道含着情意的眸光。 行于杏林之中的自然不乏身着官服者,只要身着官服,即使是年轻男子也比他们的同龄人自若许多,或携友或单身,潇潇洒洒的享受春光。在苏台,春日踏青本来就是最好不过的社交机会,年轻男子都希望能如戏文中或话本中那样,捡一支花、落一本书间俘获一个富贵千金的心;至于年轻女子,自然也在其中寻找艳遇的机会。 昭彤影出生于京畿数一数二的富商人家,从来一掷千金,又极其懂得享受生活。她不但一到京城就大手笔的买下一幢宽敞宅子,且早在少年时任殿下书记时就在云台、皎原各有别业。她着实喜欢皎原的妩媚婀娜,即便隐居南山之时每到杏花开日,总要到皎原别业住上好几天,如今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日她华车锦衣,云鬓高拥、凤凰步摇,更有佩环玲珑,原本就是倾国之色的女子,精心装扮下到不知这满眼杏花妖娆,还是花下之人妩媚。也不要下人跟随,施施然一路行来,边走边看,兴致高时吟咏一两句前人佳作。到了午时前后,来到溪流婉转,落茵缤纷,绿水残红绕梁柱的清雨楼畔。正抬头望青山花树之间清丽端秀的皎原第一名胜的风姿,但听身后一人幽幽吟哦道:“杏林拂画阁,薄红缨带流,十四年重过雨楼,花下系船由未稳,叹几回,思旧友。黄鹤过楼头,故人曾念否?旧春风,混是新愁。欲折新枝同把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被这俊秀词句惊着,脱口叫了一声“好词”,寻声望去,但见花树后转出一名白衣青年,也正朝着她这边看过来。 “十四年重过雨楼,花下系船由未稳,叹几回,思旧友……好句!”一边赞美一边端详面前人,内心里称一句“好漂亮的人儿”。白衣青年大约也没想到开口之人不但年轻而且美貌异常,起了几分羞涩,往一边退开几步,让出道来等那人过去。 昭彤影却偏偏靠近了两步,扬手折下一支杏花递与那人,柔声道:“欲折新枝同把酒,终不似,少年游……虽不敢与卿之旧友相提,亦愿请卿饮一杯酒,如何?” 上篇 第三章 少王傅 上 火红的杏花枝轻轻递到身前,枝头花瓣在他指尖微微一触。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又象被灼到一般缩回,可那人乘势往前一送,花枝最终到了他手中。耳边听得那人婉转优美的声音“这边请——” 清雨楼不愧为皎原名胜,傍水对山,其间布置更是精雅绝伦,雅座均设在面山一边,用餐的人一抬头就是崔嵬蜿蜒的南平山。二楼大堂有年轻貌美的男女吹弹演唱,却不是一般酒楼那样多唱妖娆的艳词,而是格调高雅的作品。据说,苏台皇都的诗人常常以作品能在清雨楼上被唱响而感到荣耀。 昭彤影含笑报上自己的名字,青年略有吃惊神色,随即道:“下官永州和亲王府七位书记明霜。”这官职一报,她面上一点不见变化,内心中却委实叫了一声“可惜”。 苏台王公之家和具有开府权利的高官幕府中,“书记”、“文书”这些位阶不高、职务不重,但可以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的官职常常是贵族高官们用来安置情人的花样。真正的宗室女子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就算纳妾也不能太随便,于是对一些出身低微又非常宠爱的男子,赠以这些自己可以随意支配得官职,既可以名正言顺带在身边,又让情人多少有了位阶。事实上,说“情人”都是客气的,这样身份的男子,甚至带上“官妓”的痕迹。昔年那个与她倾心结交,被她称作才华罕见的女子——后宫女官长水影,也被不少人说成是爱纹镜的宠姬,碍于出身低微不能册妃,又不舍得以嫔妾了之,故而不断的拿后宫官职来安抚。 明霜自从成为和亲王府书记后早就习惯了一报出职务就迎接对方怪异的表情,习惯性的现在唇边挂上一缕轻淡的笑容,没想到那人只是含笑一句“原来是和亲王幕僚,失敬”,倒让他一番准备全部白费。 昭彤影一早就命家人在清雨楼定了包间点好菜,如今一道道精美菜色送来上,那人笑吟吟招呼他吃东西,一边随口说一些第一次见面都会讲的台面话。邂逅郊外的两个陌生人,能说的不过就是各自的身世、来历等等。昭彤影突然略凑近一点看了一会,仰了仰下颌道:“卿不是土生土长的安靖国人吧?” 明霜知道她注意到自己眼眸的颜色不是纯血安靖国人的漆黑,而是褐色,点头道:“家母来自西珉。下官在扶风边关长大,这是第一次到中原地方。” 她显露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突然伸出手指指一下楼内:“明霜卿可知此地为何被称为皎原第一名胜?” “此地观山傍水,侧耳听水声,登楼即可远眺南平山,又可俯瞰皎原十里杏花,称第一名胜也不过分。” “对了一半。清雨楼有第一名胜之说,不仅因独享青山秀水佳绝之色,还因着此地与一个人紧密相关。”停了一下满意的看到美人眼中充满好奇的神色,又斟上一杯酒:“来,慢饮此杯,我为卿说说此间典故,以助酒兴。” 明霜与她这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本都没了什么戒心,听到一个“酒”字,脸色一沉:“我不会喝酒。” 她噗嗤一笑:“实在可惜,美酒佳肴乃是人生赏心乐事。”说罢自己喝了个满杯,一手支在窗沿上缓缓道:“当年莲锋从军两年后在与乌方一战中全军覆没,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本想返回故里。然而一路行来眼见群雄割据、天下动荡、战事无边,深感乱世和分裂的国家带来的悲哀无穷无尽,从而起了辅佐一位名君统一安靖,结束让百姓颠沛流离的分裂局面。故而在皎原下定决心转身北上,投奔凤氏义军。那一日,她投宿清雨楼,也就是在这里题下壮志凌云的诗歌,反身北上。”说话间遥指一颗李树道:“这树据说是当年莲锋所栽,她夜宿清雨楼之时,老板有一儿子年方十七生得美貌动人,店主爱莲锋气宇,有意将儿子许他。那少年也对莲锋一见钟情,夜入其房中自荐枕席,却被莲锋婉言谢绝,少年哭着问原因,她回答说‘我心中已有所钟,放不下他人’少年闻之感动,求莲锋在他门前亲手中一棵树以为纪念”说到这里她看一眼明霜,淡淡笑道:“明霜听过莲锋的故事么?” 他皱眉道:“殿上书记说笑了。莲锋与云门慕的故事戏文里有、诗歌里有、话本里也有,明霜虽然生长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可也不至于连清渺开国第一名将都不知道。” “清渺开国第一名将……不错,连我也很仰慕她的才华功业。皎原拒美——这是莲锋对云门慕的忠诚,只可惜是她最后的忠诚。” 明霜觉得她的话语中颇有几分不屑,转过头来道:“为何如此说?莲锋并未抛弃云门慕,就连听说他改嫁后还为他守了两年,且一直不肯相信,回乡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云门慕。书记为何说这是最后的忠诚呢?” 她嫣然一笑,正要答话,视线里突然闯入的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下扑到窗边。明霜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探出身去,见她视线落处是一名青年女子,体态娇柔,容姿清雅;身上衣着并不华丽,浅绿绣花,随风轻扬。身边还跟了一名青年男子,在她身后半步左右跟着。 “这位是——”他虽然刚到京城,也看得出这吸引昭彤影目光的人不会是寻常百姓。 果然,眼前人淡淡一笑,神色里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缓缓道:“这个人啊——这个人五六年前与我出同车、入同席,一起看轻天下豪杰,冷对世间显贵。这个人就是当时苏台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而今的少王傅晋王府司殿,名字叫——” “少王傅水影?啊——我曾听和亲王殿下提起过。” “原来……原来和亲王殿下还没有忘记这位昔日的女官长。” 上篇 第三章 少王傅 中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连距离她并不远的明霜都没听见。眼前人突然又展颜一笑:“春天的皎原果然是个好地方,春雨皎原、秋风云桥,古人诚不欺我。十里杏花,满山葱翠,果然是人人都逃不出这份诱惑……”好像是在对明霜发表评论,目光并没有离开窗外,喃喃道:“好玩的事情要开始了,看来我还是在这房间里躲着为好。” 第一次到京城的明霜对京官和京城名门世家子弟的了解停留在苏台清杨空闲时零零落落提起的那些名字,认不出和前面那位少王傅几乎前后脚进入清雨楼的华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少王傅水影就是昭彤影所谓“抗拒不了春日皎原诱惑”的众多京城人氏中的一员。每年春天她总要到这里来走走,住上两三天才满意。若是看不到此地十里杏花,不在清雨楼上吃一顿饭就像是辜负了这一年的春。故而每一次过了新年,她都定不下心来,掰着手指计算杏花开放的时间,总害怕有什么突发事件会耽搁了行程,一定要到亲眼看到游人如织的皎原才落定这颗心。当年在皇宫中的时候难免身不由己,心神不定也是正常。可如今自己是闲散的少王傅,那太学院东阁多去一天不会有人赞扬,少去一天不会有人责怪,这焦虑的毛病还是一年发作两次,自己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 刚在可以俯瞰皎原的那一面坐下,小二还来不及上来招呼,就听一人嘿嘿笑着,一个一点都不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啊呀,这不是昔日的女官长么?” 声音响得包间里的昭彤影和明霜都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昭彤影往后一靠,微微闭上眼淡淡道:“琴林.卓,琴林家当家的二女儿,家中直系排行第五。”笑容清清浮现在嘴角,仿佛已经忘了面前还有一个明霜。 作为殿上书记想要知道自己隐居东山那几年朝廷中发生的重大事件并不困难。殿上书记是谏官,苏台王朝传统所有谏官弹劾官员或者劝说皇帝的奏折一式两份,一份提交皇帝,另一份存在殿上书记办公的天官右阁书库,供后代查阅。当然,不可能所有奏折都留档,有的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凛霜路八千的遭遇,甚至当场下狱处决乃至抄家灭族都不少见,至于奏折当然也被盛怒的天子下令焚毁。 她记得在书库中找到过这么一份弹劾。时间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秋天——爱纹镜雅皇帝驾崩半年之后。当时的殿上书记琴林卓弹劾少王傅水影,说她昔日身为女官长却与皇子和宗室亲王有染,是秽乱宫闱。还记得她刚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心想那个人这些年的日子果然不好过,也不知怎么让她熬过来的。故而也充满兴趣打听了一下琴林卓的现状,一问大吃一惊,原来就是在两百二十一年秋天琴林卓被连降两级,从三位殿上书记变成五位府官,且被丢到偏远地方。 这也算是典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凛霜路八千”。 “琴林家总算称此次官员调动把这位四姑娘弄回京城来了,可惜啊——看样子四年外放的教训还是远远不够。”脑海里浮现这种念头的昭彤影只能用“幸灾乐祸”四个字来形容了。 清雨楼上,刚刚还婉转飘扬绕梁回转的歌声停止了,二楼大堂中所有人都被那两名女子之间分明涌动的敌意感染。 水影微微扭头道了一句:“原来府台大人回京了,多年不见琴林家的四姑娘风采依旧。” 一开口就提让琴林卓愤怒了四年的事情,旁边的人不知道原委也没什么,陪伴在水影身侧的青年到吸一口冷气。 “嘿嘿——托你的福,在穷山僻壤四年总算重新看到皎原春色。” “哎哎,看样子,果然是穷山僻壤——偏远的让府台四年多就把京城的礼节规矩忘得干干净净。” 在包间听壁的人对这场最后变成一场闹剧的事件虽然只能听到一半,事后说起时都一致认定琴林卓虽然不像话,可另一个也绝对不是无辜的,甚至有人说那个人才是故意撩拨挑起事端的。昭彤影在此过程中一边听一边愉快的享用美味佳肴,间或还不忘招呼自己的客人,开两句玩笑。而打断这份悠闲的是琴林卓口中吐出全场皆闻的四个字“狐媚、娼妇”,这四个字一入耳昭彤影立时起身叹息道:“看样子今天是要怠慢明霜公子你了。”正要掀帘而出,又是“啪”的一声,也不知道哪一个人挨了一巴掌。 刚刚放下手的昭彤影还没从接下来某个人的咆哮中推断出到底哪一个受了这一巴掌,但听铺天盖地“犯上、放肆”的叫骂中夹杂着一个沉稳的声音,说得也是“放肆”这两个字。奇妙的是,这个声音一传出帘外顿时一片安静。 如果说明霜突然改变的脸色还没让昭彤影想到来人身份的话,紧接着想起的声音也算为所有人解惑了,那是水影清雅平静的声音,说的是:“和亲王殿下金安。” 昭彤影闻言一笑,再不迟疑,掀帘而出。 和亲王苏台.清杨是爱纹镜雅皇帝长子,原本该是尊贵无比的身份。只可惜这位皇长女的生母并没有显赫身世,清杨是苏台爱纹镜在当皇子巡视边境时与随侍宫女所生,时是爱纹镜尚未娶妃。据说爱纹镜得知宫女怀孕时大惊失色本想让那女子堕胎,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皇帝病危召诸皇子回京的消息。爱纹镜将这宫女留在当地,自己飞马回京,入京第二天皇帝驾崩,他一跃为新君,这个皇长女也因此保了下来。年轻的皇帝并没有给一度受过他热情的宫女想象的地位,而是按照苏台王朝传统将清杨归入刚刚册封的恒楚皇后名下。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皇女,皇后自然高兴不到哪里去,帝后之间常年不睦,这也是一个原因。 这一年二十七岁的清杨是一个典型的安靖国公主,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无论在政治才能还是学识上都不逊色于前皇太子迦岚。她精通文史,也喜好美色,从服礼以来不知道宠爱过多少美少年。 昭彤影任殿下书记时与清杨也算有一些交往,此时站在门边望过去,但见她并没有穿亲王的服饰,看样子也来了一段时间,应该和她一样在包间内听热闹。目光微微一扫,正好处于矛盾中心的那人也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交都是淡淡一笑。后者旋即移开,复望向清杨一边道:“打扰和亲王殿下,是水影无礼。” 清杨哈哈笑着说了几句王傅不用多礼,然后脸色一沉喝道:“琴林卓——” 被点名的贵族女子一个激灵,只听紧接着两个字“拿下!” 上篇 第三章 少王傅 下 她淡淡说:“把她送到琴林映雪那边,问她到底怎么教管自家女儿的。这是连当今圣上见了都要称一声‘王傅’的人,她家的女儿倒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口一个狐媚,本王看来琴林少司寇还是该把女儿送出去当几年县官才好。” 昭彤影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好,这一下又连降两级,不知道琴林家这一次打算把帐记在谁头上。想着丢了一个眼色过去,心道“做好的台阶,王傅你就往下走一步吧,现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啊”。哪里想到那人本来还看着这边,和她目光一接索性侧过头去。也就这个时候楼板上脚步声急,一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琴林卓一见她眼睛一亮叫了声:“三姐救我——” 来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并不理踩,先走到苏台清杨面前深深一礼,又低声说了几句求情的话,说的在情在理、不卑不亢。清杨笑了笑道:“你家这位四小姐并不是对本王无礼,本王倒是无所谓。” 这人转过身到水影身边缓缓道:“舍妹无礼,在下也不敢请王傅原谅。但盼看在正亲王妃面子上,今日就放过舍妹,在下必定回报当家,严惩不贷。” 从踏入清雨楼见到琴林卓那一刻起,这个年轻女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容,先看看和亲王,目光一转又落到自己身边那名青年男子的脸上,刻意在清晰的五指印上停了一下,这才望定琴林家的老三,缓缓道:“大人言重了,一点点误会罢了。说来也有水影的不是。” 来人又行了个礼,随即对她身边的男子笑道:“也容我代舍妹向日照道歉,过两日我备一份礼给日照你压惊吧。” 水影嫣然道:“这倒不必,他当不起。”目光一转:“走吧,我也没胃口了。”这句话是对那唤作日照的青年说的。 昭彤影发现明霜一直没有出现,显然是不愿意见到清杨的缘故,虽然心中有一些疑问,却也不打算立时去弄明白,眼见那两人往楼梯口走去,立刻往最近的小二手上丢了一锭银子说一句“多的是你的赏钱”就匆匆追了上去。 “水影——” 皎原清雨楼下,落茵铺地,流水萦绕,青年女子在水畔回头,唇边有笑目光温柔。 她说:“许久不见了,昭彤影。” 一瞬间,宛然时光倒流。 四年前,她在皎原送她归隐,那时秋风落叶,她站在官道上看马车辚辚远去,而她探出身来招手。 一挥手间,送走三年友谊,也送走她们华彩的少年时代。 如今她在皎原叫住了她,而她嫣然回首淡淡问候,宛若四年时光不过是四个昼夜,而她们还是当年出同车、入同席,携手笑傲王侯,夜半长坐殿阶的知交好友。 照着昭彤影的想法,原本一进京就要去探访这位昔日知交,然而当时她身为迦岚幕府首席幕僚,事情多的恨不得能不吃饭不睡觉,只能一天天搁下。等苏台迦岚封了正亲王也坐稳了大司马这个位置,而她自己排除万难得到殿上书记职位,终于重新被苏台朝廷认可后却不急着去登晋王府的门。 原因无他,时间越多,听到的知道的也就越多,而知道的多了就会发现种种不便。 当年她放弃春官职位挂印而走时不止一次劝她与自己同行,她说你当了这么几年女官长处置了多少人,哪个背后没有几名四位以上官员撑着;还有,你在先皇面前说话有分量,多少人求你救人,你又应过几桩?而且,又有多少人是在你一句话下送了命?不错,那些话都是清心殿、栖凰殿夜半无人时候,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留在京城往后步步艰辛,何不与我一起退隐山林,从此笑傲烟霞,不比京城愉快的多? 她每一次但笑不语。昭彤影只当她不愿意从此靠她这个做朋友的度日,劝了几次没有回音也就作罢。这次回京见她依旧稳稳守着少王傅的职位,而从过去相好的同僚口中听来好像也没多少人敢招惹。原本只是疑惑,还曾产生过“到底是昔日的女官长,手段果然不同凡响”,时间长了也就明白了原委,说来说去只有三个字——花子夜。 提到少王傅水影这四年多的日子,人人都称赞一句“才华卓越,不负盛名”,再往深里就颇多忌讳神色。待到酒后,交情深的难免透出一两句,最常见就是苦笑着摇摇头说一句“少王傅啊——那是正亲王殿下倚重的人。” 那种神情恰如当初这个十五岁的后宫女子杏花得攀、琼林夜宴时同科投过去的目光,他们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小心翼翼拉你道边上,然后斜着眼压低声音说:“那个人啊——那是今上宠到天上去的人……”然后是非常非常暧昧的笑容。 水影含着笑容走到她身边:“怎不见你带来的人呢?” “我……带来的人?” “适才清雨楼上,你身后珠帘数次欲掀未掀,我还在想昭彤影的新欢怎么是如此害羞的人了?” “啊,皎原邂逅罢了,并不相识。” “哦——”略一皱眉,突然一笑道:“你好大胆,连和亲王殿下的人你也敢招惹?” “怎么说?” “欲出不出,必定是在场有不想见或是不能见的人。琴林卓什么眼光我们都知道,她看上的人你连多看一眼都不愿。这么说来,只有——” “水影——”她故意沉下脸:“这可是一个无辜人的清白哦。” 两人并肩而行,行过夹岸杨柳,昔日深宫之中能够坐在清心殿前台阶上,畅谈古今、纵论国事,点评天下英雄、笑傲世间王侯的这两个年轻女子,再度相逢能够找到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别后如何如何。 转眼,斜阳向晚。 一直跟在后面不打扰那两人说话的青年日照走上前轻轻道:“女官,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回客栈吧。” “何必住什么客栈,我的皎原别业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说——方便么?”她淡淡笑着:“各为其主之下,我……还能下榻在你的皎原别业?” “此话怎讲?你我同朝为官,主只有一个——宝座上至高无上的那一个,怎么叫各为其主?” 她冷冷一笑转头道:“日照,我们走。” “水影——” “若不是各为其主,昭彤影怎么会在我面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呢——你心中又是怎么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并不是我。” 她几乎立时就要反口,突然觉得衣袖被人拉动,略一侧头目光与日照相接,见他轻微摇头神情里显然是不认同的模样。顿时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感慨,叹了口气道:“你叫住我并不是为了吵架吧?”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宛然高山冰破、春水溢流。 年轻的少王傅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得有良枝而栖,我在京城听说,也十分高兴。有迦岚殿下助你一臂之力,从此往后再也不用担心琴林那些人的花样。少年时那些志向,在你身上或许有实现的那一天。至于我……苟且偷生罢了。这些年来,若是没有那人人,今日我定不能再与你相会于此,那个人——” “行了,”昭彤影愉快地笑起来:“还记得当年我在琼林夜宴上第一次见你时说过些什么?” “……记得……” “我的想法从未改变。” “我……也是……” 一阵风,一层落花,她轻轻拂去肩上菲薄的花瓣:“你入京后不久是不是遇到过刺客?” “跳梁小丑罢了。琴林家的手段越发不入眼了,看样子这个家族的荣耀也快走到极点了。” “不——我觉得这件事与琴林家无关。你身后是苏台迦岚亲王,琴林家身后是当今偌娜皇帝和花子夜亲王;先皇驾崩时琴林家将你迁至春官,确是报复。可如今,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是前尘往事,琴林家不见得有兴趣翻旧帐,那个时候真的要刺杀,还不如刺杀迦岚殿下。” “你的意思?” “朝廷之上本来只该有一个共主,今日这种拉帮结派各为其主的局面是许多人不愿意看到的。昭彤影啊昭彤影,你若是不出山,迦岚亲王今日未必会让人这般忌惮。亲王得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福分。” “怪了,我可没有挑唆亲王什么事,怎么人人都用看叛臣的眼光看我?” “你或许什么都没做。可是,哪个人不知道昔日殿下书记昭彤影壮志凌云,她向爱纹镜雅皇帝上万言书,直陈见习进阶已被滥用,请求皇帝修改苏台王朝进阶制度;她竭力反对亲王分封拥兵制,说这是伏下有朝一日天下分裂的隐患;她心中,有的是一个崭新的安靖,一个盛世的苏台。哪个人不知道,昔日昭彤影就是因为看到大志难酬故而弃官远隐,而这四年中请你东山再起的为数不少,都被你一一拒绝,唯独选中了迦岚亲王。人们会问,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引得昭彤影再燃斗志,能让昭彤影东山再起的人,所拥有的又是什么样的志向和胸怀?而那个想要彻底改变安靖的昭彤影又是怎样从迦岚亲王身上看到壮志能成的影子?你说——若是你,这样想下来,会怎样看待亲王?” 那人,苦笑不语。 “我听说你还在追查刺客的事情?” “追查刺客是秋官的职责,我没有插手。” “秋官京师司马府大府、秋官司救都是昔日与你交情深厚之人,一个没伤人的刺杀案,刺客当场毙命,被刺的人届时也不过是迦岚王的幕僚。若非看在你得面子上,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他们会查得那么起劲?昭彤影,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追查下去了?” 她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将两人刚才的对话重新回想了一遍,待想到“朝廷之上本来只该有一个共主,今日这种拉帮结派各为其主的局面是许多人不愿意看到的”这一句时心念一动,嘿嘿冷笑两声道:“罢了,就听你这句。” 上篇 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 上 安靖国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时,坐在国家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那个人,这一年只有十七岁。苏台偌娜是皇六子,也是德妃——也就是现今皇太后——的次子。十二年前让后宫腥风血雨的宫变发生时,偌娜只有五岁,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恒楚皇后控制宫廷的那两天曾经想过杀了所有公主以绝后患,但当派去的人提着剑来到德妃宫中时看到的是当门而立的苏台迦岚,她说:“要伤皇妹,先杀了我。” 恒楚皇后得报后一方面不想和自己的女儿闹得太僵,另一方面苏台清杨陪伴皇帝在离宫养病,既然这个皇长女杀不掉,急急忙忙杀掉五岁的孩子也没多大意思。偌娜就这样逃得一条性命。 偌娜十三岁登基,虽然作为公主,和清杨、迦岚一样从出生第一天起就被当作未来国君培养着。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偌娜在文武学业和政论、国策上都表现平平,与两个被称作天才的姐姐相比逊色许多。迦岚七岁起间隔着随爱纹镜早朝,清杨十三岁就能监国听政。偌娜却直道被册封为太子后才真正涉足政务。 作为天子,偌娜不能说怎么不好,但离开勤勉二字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平日里贪玩怕苦,不论大小事,但凡能偷懒就偷懒,性格也颇为骄纵,不爱听臣下的劝谏。爱纹镜雅皇帝的长兄——前任正亲王私下里这样对自己的兄弟评论皇帝,说的是“今上一路行来实在是太顺利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清杨、迦岚这两个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人自不用说,花子夜、蕰初这几个皇子也亲身经历过宫变的惊心动魄,看到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悲剧。而偌娜宫变时尚且不懂事,宫变后皇后恒楚和权倾一时的淑妃兰台皆成往事,四妃之一的德妃琴林一下子举足轻重起来。后来七年多,德妃是实质上的皇后,她的一对儿子自然也就与旁人不同;偌娜不象迦岚,承担着宫变的罪孽;也不象清杨,出生的卑微迫使她除了出类拔萃高于众弟妹外别无出路。偌娜这样的身份,就算什么事不做,也是注定了的一位正亲王。 偌娜登基这几年来朝廷还能维持正常运作,绝大部分归功于正亲王花子夜。一直到二十岁,花子夜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花下抚琴、柳下赋诗的俊逸。他精通音律,棋艺也在宫中数一数二,爱纹镜常说这个儿子文武双全,人又生的漂亮,是皇子中的翘楚。每当宫中召开宴会,不管是款待异国使臣还是慰劳守关的亲王,皇帝总喜欢将这儿子叫出来炫耀一番。直到二十岁之后才被德妃赶出来与清杨争长短,还是做一些原本该是公主承担的巡狩、赈灾之类的工作。他被封为正亲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好,前任正、和两位亲王以及先皇的幼弟宋王等都进宫劝说皇帝改变主意,甚至在先皇临终塌前争吵起来。然而四年过去了,今日再把前任正亲王拉出来问他花子夜如何,大概也是笑着叹口气回答:“勤勉能干。” 苏台历史上,历代外戚之家都会有一时的强盛,更不要说本来就是名门的人家。花子夜和偌娜的母系就是被称为京城五大名门的琴林家族。与废皇后所出恒楚家不同,琴林在德妃得势之前就已经百年荣盛。德妃得势与偌娜登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好像还添得不是那么顺心。用当家琴林映雪的话来说,五代以来,哪个皇后的母家不是“京城第一名门”,偏偏到了我们琴林,不要说第一,想要自称第二人家还未必承认。 这一日在朝堂上又和大宰卫暗如争了起来,偏偏自家侄儿的花子夜胳膊肘往外拐,让她恨得直咬牙。想当年花子夜是何等乖巧听话的孩子,本以为他当了正亲王从此朝廷也就是在琴林家掌上做掌上舞,哪里想到……一想到这点,映雪就会咬牙切齿,挣扎再三狠狠吐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这么几个字。 正愤怒中下人来报说少司礼到,她收拾心情起身迎接自己的妹妹,却见琴林叶芝笑容满面,那份阳光灿烂和自己的郁闷恰成对比。 两人对面坐下待下人送上茶点退出后,心情郁闷的那个首先没好气地开口,忍不住要挖苦那人几句。叶芝也不生气,越发体现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身子半靠在茶几上凑到她面前道:“皇上有喜了——” 一口茶一滴不剩的喷在地上。 琴林映雪一边手忙脚乱的避开茶水一边道:“开什么玩笑!” “这是能开玩笑的?今儿传得太医院司院,确诊的时候我正陪着皇太后,绝对没错。” 相对于叶芝的高兴,映雪的反应是重重一掌拍在茶几上,啪的一声两个茶杯一起震落地上。侍从听到声音刚探出一个头,给映雪一句“滚出去”吓得退了回去。 “哪个贱人的?” “还有谁?还不是我们家养出来的好人儿。” “那个贱人,居然敢……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皇上怀的是那贱人的孩子,又不是我们琴林家的,要是因此让那贱人爬了上去……哼。” 叶芝笑着摇摇头,缓缓道:“姐姐这句话就说得不对,在我看来,这是大喜事。” “你糊涂了。” “姐姐,我们琴林家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位极人臣,再往上……不要说能走得台阶没几阶,即便有,走上去也不是福分。咱们要做的不是继续往上爬,是如何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历来外戚贵家几个有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要拿权臣开刀,第一个面向就是前代外戚。所以……要让琴林家不蹈覆辙,就要让天子代代出于我族。” “……” “姐姐,你也知道苏台王朝十几代来不曾出过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事情。至于皇上……皇上对我们家那几个孩子也不怎么热心,你我不是一直担心,怕这几个孩子不能在后宫得一高位么。现在,机会来了。” 映雪的眉早已纠结成一团,沉思许久,可满脑子都是对“那个贱人”的愤怒,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品味其中的“好处”。沉默了半晌,终于忍受不住,甩甩手道:“行了行了,别卖关子,痛痛快快说出来。” “今天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看这样子,要么要皇上打掉孩子,要么要她杀了箫歌……” “正该如此。” “可照我看来,这两条都不妥当。一来,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又不是当年生和亲王的那个女人,说打胎就能打胎。堂堂一个皇上,还是皇长子,打掉算什么名堂。就算皇上愿意,没一个太医敢开药,另外,宗室难道肯?第二点倒是可行,可是看皇上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舍得杀了那贱人。我这么想,最迟也就这一两天内,皇太后一定会召我们进宫和皇上当面摊牌,选得也一定是第二种法子。 “到时候皇上一定会想法设法保住箫歌,我们先不要开口,让皇太后演足了白脸。然后姐姐你出来提议一个折中的方法,皇子当然是要保住的,箫歌不杀就不杀。关键不就是皇家的体面么,要体面莫过于皇上立刻成婚,就像先皇对清杨殿下那样,至于皇后的人选——”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停住了话头。 笑容在琴林映雪脸上慢慢荡漾开来,她重重得抬起手拍了叶芝一下哈哈道:“有你的啊,不错,这皇后人选自然非我们琴林家莫属。” “在那种场合提出,皇太后一定会附议,而皇上这时候只要有同盟,别的不会多想。皇太后、皇上定了,宗室就是再怎么反对,又能闹到什么地步去?何况,我们还有正亲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一团欢喜的映雪,缓缓道:“这件事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卫秋水清。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拖久了,恐怕秋水清出花样。哼哼,这世上最不愿意看到我们琴林家昌盛的大概就是她卫家了。” “不错,这件事越快越好,我们明天一下朝就去求见皇太后。” 上篇 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 二 “这些是皇上的家务事,照容身为臣子,只关心朝廷上的风雨。至于昭明殿、紫鸾殿后面的事情,不该是臣子管的,做臣子的也不想知道。” 就如琴林叶芝判断的,皇族宗室果然在第一时间通过各种各样说得清或者说不清的渠道知道了偌娜怀孕的消息。由于偌娜和皇太后因皇长子生父萧歌的处置闹得极其不快,一怒之下偌娜连着两天没有上朝也不见任何人。也就是这两天,前任正亲王,当今的端孝亲王和其弟宋王接连拜访了大宰、少宰、大司徒等人。然而所得到的回答都和眼前这位大司徒西城照容大相径庭。 作为前一代正亲王的端孝亲王辅佐苏台爱纹镜二十年光阴,是在各个方面都具有出色能力的政坛人才。当年曾猛烈反对皇帝立偌娜为储和以花子夜为正亲王的端孝亲王对于苏台朝廷所处的局面有着深刻理解。爱纹镜雅皇帝临终榻前,他和花子夜一起守候。病重的先皇不断猛烈咳嗽着,仍然在间歇中抓住花子夜的手,一字一顿道:“皇儿,你记住,‘清杨莫带兵,迦岚莫进京,偌娜莫亲林’,只要你记住这三句话,然后勤于政务、善待百姓,莫要娇奢糜烂、穷兵黩武,就一定能……一定能治理好我们苏台……能够……让……能够让我们苏台的基业千秋百代……” 年轻的花子夜显然没有听懂这段话,他却字字明白。苏台清杨作为皇长子多年监国摄政布下的实力;对少年远行,却又表现出卓越治世才华的迦岚的愧疚和担忧;以及对外戚显贵的防范,字字句句都是这位天子多年的辛酸和总结。 然而,他虽然懂,还是不得不在后来的几年内看着三句话一一被违背。违背爱纹镜雅皇帝之意依然让清杨按照历代和亲王“代王镇边”的传统,以军事重镇永州,而非先皇所说的“中原富庶之州”为封地,手拥重兵。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一来这是传统,不可轻废,二来他看着清杨长大,对这孩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清杨的确有野心也有实力,但是,她不是胆大包天的人;她要真是枭雄之性,爱纹镜雅下诏立偌娜为太子,仅给她和亲王封号时,当时刚刚从边关回来,手上有十万大军虎符的清杨完全可以发动政变。当时她没有这么做,就不会仅靠一郡之力来对抗苏台两百年基业。 然而……去年他在城楼上看着绣着“鹤舞.迦岚”四字的七彩旗帜通过永定门进入京城时百感交集。他倒不是和迦岚有什么私仇,也不是相信“冤孽不详”这种说法而把那害得前任和亲王殒命,把京城泣血多日的宫变怪罪到她头上。那一刻,他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先皇“迦岚莫进京”的遗命被打破,更是看到宫闱之间再起风波的影子。 如果连背负宫变责任,并被先皇下令生生世世不得踏出鹤舞一步的人都可以被册为正亲王并掌管天下兵马,那么身为皇长子且没有污点的清杨也有权利要求更高一步的地位。这一年五十三岁的端孝亲王时常这么想,而这份怀疑在已经数年不出永州的和亲王突然出现在京城“参加祭天大典,拜祭皇陵”时膨胀到了极点。 当他听到“皇帝怀孕”的消息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择后”,而听说此后琴林家两位核心人物数次进入后宫面见太后后,对这家抱有的想法也基本明晰。 京城的名门贵族,哪个不想把自家的儿子送进宫,哪个不想家凭子贵。虽然从来外戚权臣难有好结局,可那一度的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依旧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琴林家所求,应该是皇后的位置。他早知道琴林映雪姐妹二人从好些年前起就挑选族中聪慧漂亮的孩子,选聘了许多在宫中当过差的人来做教习,明摆着是为日后的选后选妃做准备。 琴林家、皇太后的想法很明确,皇上则一时不想有拘束,他也明白;唯独摸不清想法的只有一个花子夜。与此同时,宗室也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琴林家为一代外戚就已经足够了,再出一个皇后,这家的隐性权利就会膨胀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比如说,正亲王苏台花子夜,虽然这两年来,尤其是去年以场兵灾之后,他和琴林家的关系已经淡了许多。朝堂议政的时候,对这个母系家族没有偏袒,有时候还可以打压几分。然而,他身上毕竟流着琴林家的血,谁也不敢担保要是有一天琴林家走到苏台皇族对立面的时候,花子夜会选择哪一个家名来效忠。 琴林家的儿子若是成为偌娜的皇后,帝后所出再不济也是后一代的和亲王,一想到这一点,端孝亲王就高兴不起来。 琴林家将会得到皇太后的支持,花子夜看在皇太后面子上也难以有太大反对;那么,他们这些宗室就要获得朝廷重臣的援手才能与皇太后一争。然而…… 这日早朝刚刚结束就被传进宫的端孝亲王一想到那几个重臣的反应就忍不住叹气。西城照容、卫暗如这两个为自己的儿子张罗过暖席礼,显然不打算在选后选妃中分一杯羹的人,虽然最有资格当他的同盟,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至于少宰涟明苏,以一贯的温和态度接待了他,听完他的来意后微笑道:“涟明苏所学的都是些政论、护民的东西,实在不懂后宫之事。”又开玩笑说端孝亲王您看,我家里人口这么简单,家仆也只有那么几个,就是因为我这个人实在不懂的治家之道,又怎么敢置椽皇后人选如此大事。弄得他实在是哭笑不得。 平日亲王和贵戚重臣进宫走的都是青龙门,在宫门外放下舆轿,一般的人只能步行进宫,他作为亲王自然换乘宫内的轿子。刚下轿就听到有人叫他,转头一看是弟弟宋王。宋王是先皇爱纹镜的幼弟,一个典型的安靖国皇子,清静淡漠与世无争,与王妃之间感情深厚,妻无二室的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端孝亲王一见他苦笑道:“不容易啊,连你这个闲云野鹤的人都惊动了。” 宋王微微一笑对前来迎接的女官道:“不用备轿,我们兄弟二人好久没在宫里走动,走走也好。” 端孝亲王知道他这么做必定有原因,笑着答应。果然两人没走出多远,宋王便道:“我们的亲家想要亲上加亲了。” 他冷笑两声。 “皇兄恐怕是想要反对到底吧。照我看——” “怎么说?” “我倒是想要劝皇兄等下不要开口,皇太后、皇帝想要选哪家都可以。”看一眼端孝亲王吃惊的神色,缓缓道:“皇兄,这几年来哪一件皇太后决定的事是听了我们的劝而改的?自我苏台王朝建国以来,卸任的正亲王是最不入后朝眼的。皇太后宁可听大臣的劝谏,也不会听一个前代皇弟的话。皇兄还是少说两句,少惹得皇太后和皇上不满为好。”说到这里略微一停,左右看看,确信跟随的人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这才压低声音道:“自清渺以来,卸任后被杀的正亲王还少么?” 上篇 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 三 端孝亲王一个激灵,看一眼宋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关怀和着急都不是作假的,心道难道这个皇弟听到了什么传言,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还着急成这个样子。 本来还想说说与那几个重臣谈话的事,此刻也放弃了,心道还好刚才没说,不然宋王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再一转念,心中也起了几分害怕,心道要是皇太后真有对他下手的意思,倒是可以因此问他个“结党营私”的罪状。 这么想着也就到了皇太后住的永慈宫,一看琴林家的那两个果然在场,皇帝倒是没有来。端孝亲王请安的时候着意打量一下皇太后的神色,脸上倒是看不出半点情绪,可目光接触的时候分明能感到一阵冰冷,心道看来今儿果然不是能劝谏的时候。 两相就坐,琴林皇太后目光一一扫过,缓缓道:“今儿把各位皇叔和亲家请来,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目光又是一掠,见几个人都端端正正坐着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装傻,冷冷一笑又道:“再过七八个月,今上的皇长子就要出生了。皇长子不能没有个能称呼父后的人,所以,本宫想要为皇帝选后,想听听卿家的意见。端孝亲王觉得呢?” 端孝亲王开口前往了一眼宋王,见这个弟弟很轻的向他摇头,于是平了口气缓缓道:“臣遵从皇上的旨意。” 听了这句话宋王暗地里叹口气,心道这个皇兄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耿直的脾气是一点没变。虽然多少听了自己一句劝,可还是不愿意向皇太后低头,转念一想好歹没有当场说些不中听的,皇太后应该不会生气。 皇太后点点头,又望向琴林映雪:“亲家呢?” 这姊妹二人早就讨论好,那番红脸白脸的戏一定要当着皇帝的面上演才有用,因为只有皇帝才能真正压制住宗室和重臣。要是皇太后说话能算数,也不用等到现在,去年服礼行完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了。映雪想了想也毕恭毕敬回答说我们作为臣子的当然听皇上的话,由皇上决断就是。 皇太后淡淡道:“既然皇叔们和亲家都没别的意见,那皇上就下选后诏书,在全天下的名门世家、青年才俊中挑选皇后的妃嫔。此后几个月恐怕要辛苦皇叔们进行遴选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傻掉。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皇帝偌娜颁布选后诏书,言明大凡两代四位以上官宦之家、五代入仕并有三位以上世家均可选送二十七岁以下青年子弟。此外,身家清白、位在四阶以上的现任官员也可以自行报名参加遴选。除了这些自认为有合适人选的人家,可以将自己孩子的情况写一个帖子,附上画像送到春官内府那里;与此同时春官内府也有相应的人对世家公卿的适龄子弟进行筛选,遇到合适的就通知对方准备画像等物。其中皇后备选必须保持清清白白的贞洁之身。 朝堂上诏书一颁,几个熟悉后宫事务的权贵重臣面面相觑,想的和前一日琴林姊妹以及端孝亲王二人差不多,那就是“怎么决定的这么顺?” 然而这个疑问存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首先得到解惑的天官卫家。苏台王朝六官官长多出自所谓的“京城五大名门”,其中又有一半是见习进阶出身。当下这几家当家中除了西城照容进阶考二等入仕外,其余的都曾经历过从下位女官到职司位阶女官的后宫经历。当她们走出后宫担当朝官职位后,他们的后代也多半选择了十丈宫墙内的女官生涯,其中的翘楚自然是卫暗如嫡女卫.秋水清——偌娜皇帝的现任女官长。 在端孝亲王和宋王之间相互交换着“难道琴林家突然转性”以及“难道皇太后也意识到不能让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对话时,大宰卫暗如对那一天出宫回府的女儿说:“是你劝动陛下下诏公开选后的吧?” 一身绯衣的秋水清秀眉微挑,即便面前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投过去一个外人看了怎么都觉得有挑衅意味,可在卫暗如看来叫做“锐利”的疑问眼神。 “陛下数天不早朝不见外官,明摆着不是防我们这些人去呱噪,后宫没传出喜讯之前,哪个外官敢说自己已经知道皇上有喜。陛下不见朝官,其实是不想见琴林和宗室的人,这种时候能和皇上说上话,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又能劝得皇上下今天这道诏书的除了你这个女官长还有谁?” 秋水清笑了起来,正想说到底是母亲大人,果然敏锐,却听卫暗如不经意似的加了一句“这件事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做了参谋?” 她脸一沉嗔道:“母亲觉得女儿做不了这些事?” “照我看,陛下有喜的消息传出时你恐怕吃惊的南北都分不清,不见得能清醒筹谋。” “我这么没用?” “为娘说错了?” 秋水清怔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噗哧一笑算是认了这番判断。却见卫暗如的笑容突然消失,小心翼翼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要给那人惹祸了。” “不至如此吧……”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越来越低。 “你在后宫那么久,其间的关系应该比为娘的更清楚。”卫暗如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有勇气,泰山崩于前能色不变;也能细致入微,洞幽烛明;所有在你意料之中的事你都能处理妥当,可一遇到在你意料之外的事就会乱手脚。别人是事情越大越慌乱,你却偏偏颠倒。”说到这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最后那句“我就不明白你做什么非要抓着这个不见得适合你的女官长职位不放”给咽了下去。 秋水清被那句话促动了心思,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和卫暗如说话,此时一手托住下颌沉思起来。卫暗如也不打扰,端看她有什么结果。过了一盏茶功夫,做女儿的嫣然一笑喃喃道:“以卫家之力要保一个人能保到什么地步呢?” 卫暗如一口茶喷在地上,差点脱口说“你脑子坏了——如果正亲王都保不住,我们家吃饱了没事干去凑什么热闹?”可接触到女儿投过来的眼光后怀着“不要为了外人和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女儿吵架”的念头,让那句话终结在肚子里。 上篇 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 四 卫暗如一口茶喷在地上,差点脱口说“你脑子坏了——如果正亲王都保不住,我们家吃饱了没事干去凑什么热闹?”可接触到女儿投过来的眼光后怀着“不要为了外人和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女儿吵架”的念头,让那句话终结在肚子里。 秋水清多少看出了母亲的心思,自此想要开口,最终说的是“弟弟要不要去参选?” 秋水清不是独子,下面还有四名同母异父的弟弟,既然是“异父”自然全都是庶出。说起来京城几大世家当家的婚配各有特色,西城照容与卫方是情投意合、生死相许;卫暗如就没有那么幸福了。卫暗如容貌秀美,风姿绰约,少年时候就被称为“稀世美人”,即使到了如今四十六岁的年纪照样光彩照人。秉承卫家的传统,卫暗如二十四岁时迎娶了进阶考一等第一出身的一个平民男子。这位卫家家长的夫婿果然不负众望的能干,在官场上和妻子齐头并进,甚至比妻子更早一点登上一位的宝座。也许就是太能干了,夫妻俩人很难好好相处,新婚燕尔时候还能彼此谅解,也有过一段甜蜜岁月,秋水清就是那缠绵光景的“见证品”。可随着两人官职越高,矛盾也越尖锐,到了秋水清十岁后,两人彻底分房而居,而卫暗如也就一个个侧室往家里迎。当下次子在鸣凤军前效力、第三子刚刚行过服礼,最小的那个还未满十岁。被秋水清问起的自然就是这家的三公子。 卫暗如笑了笑道:“你那弟弟顽劣任性,生得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就是许给名门大户我还怕他将来被妻家休,送到宫里,我看算了吧,弄得不好把整个卫家的荣耀都叫他毁了。” 秋水清和这几个庶出的弟弟没多大感情,既然知道母亲不打算淌这个浑水也就罢了。当下又说等到遴选一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走门路,估计来烦她的人也不会少,进不了宫就一定会到卫家来烦,请母亲大人一概帮我推托了,重话往下丢就是了。卫暗如听了她这种口气只是淡淡一笑。 母女俩好不容易谈完那些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家庭争端的正事,做女儿的正想要表现一下孝心嘘寒问暖一番顺便撒个娇,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卫方和西城静选在前厅等候。 当今西城家当家主夫的卫方是卫暗如族弟,两人自小一起读书手足之情倒比同胞姐弟还要深上那么几分。另外,卫暗如对这个弟弟的人生进展也十分满意,认为他算是给卫家增光添彩的那一类子弟;嫁的好不说,自己也很争气,外甥女静选眼看着也是能让西城家继续光荣的人选。 秋水清十一岁入宫为下位女官,自那一天起,与童年这两个字彻底绝缘。而静选则先后在著名书院和太学院求学,直到十九岁那年通过进阶考,在西城照容宽松的家教和洛远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度过堪称完美的童年和鲜衣怒马的少年。故而这两个人虽然是亲戚,年龄身份也相当,交往的并不如他们母亲们希望的那么密切,相反,多少还有点互相看不惯对方。秋水清觉得静选身上怎么看都有一种京考入仕之人的自命清高;静选则受不了秋水清那种后宫中人对玩弄权术的热情。两人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互相揶揄几句,但像现在这样,一方彻底沉着脸就差没在额头上写上“兴师问罪”四个字的情形倒也很少发生。 果然,卫方见她们两人进来一句客套话不说,把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姐姐,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要说什么,可这件事侄女做的太不像话了。” 秋水清面对母亲投来的疑问目光苦笑道:“我这是做了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有做对不起表姐的事?”一边拿起桌上那可疑的东西,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声,随即象被烫到了一样放开,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我除非疯了才会把玉台筑算入皇后备选。玉台筑服礼那天我也在场,又不是不知道他行了暖席礼。” 静选正要开口,被卫方拦住,他见秋水清的神情不象作假,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知情?可是静选记得,有一次你们——” “方叔叔,我是有一次对人说过,西城家有一个人是我心中极好的后妃人选。可我心中想的人绝不是玉台筑,而是洛西城,那个如玉如珠的美少年。行过暖席礼的人来当皇后备选,大司礼是在拿皇家的体面开玩笑!” “暖席”是安靖国“服礼”中的一环,起源于西珉,本来只为女子操办,在十六岁生日那天举行,被视作安靖国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服礼只是一个统称,其间还有许多花样。比如谢恩礼、及笄礼、更服礼、持觞礼等等,而服礼最后一礼就是“暖席礼”。所谓“暖席”顾名思义,就是由亲长选择合适的男子与服礼之人行房,让服礼之人从此了解欢爱的意味,表示正式成年,可以成家立业。清渺王朝初期,安靖开始流行给男子行服礼,当然不含暖席之礼。到了清渺王朝中后期,一些贵族人家在儿子成年之时,也开始选择合适的女子为其暖席。刚兴起时自然受到不少非议,到了苏台王朝也就为大众接受,不过一些重视男子贞节的人家当然不会行“暖席礼”。苏台宫制,皇后、四妃、正、和亲王妃必须以清白贞素之身入宫,这一次皇帝下诏虽然也会选妃嫔,但以选后为主,春官居然挑选行过暖席礼的西城照容次子西城玉台筑为备选,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此外,玉台筑即使中选,由于不是贞素之身,不得册妃,最多只能从婕妤开始;这样的安排显然不符合他京城五大名门家主正出的身份。也就难怪卫方与西城静选一看之下会如此吃惊,来不及仔细想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秋水清本来有点生气,等弄明白事情后也知道这不是能够玩笑的,静下心来将事情思考一番,缓缓道:“大司徒这些年来可曾开罪过紫家?” 上篇 第五章 边关四镇 一 西城照容一听说丈夫和女儿下午的举动就把他们两个好生嘲笑了一番,尤其在打发走静选后更说丈夫,静选年轻难免冲动,你怎么也跟着一起糊涂了。看到卫方不服气的神色,照容叹了口气道:“秋水清把她女官长的职务看得比什么都高,她是个负责的人,不会拿选后大事来玩笑。玉台筑从来都不是她心目的皇后人选,当初我听静选复述她那句话,就知道说的是西城那孩子。” 随即又道:“在我看来,也不见得就是紫名彦要和我们家过不去。进宫这种事谁都说不准是福是祸,即便我们的孩儿行过暖席礼只能为嫔侍,可谁敢说他就一定得不到皇上的宠爱。自古以来,后宫中一鸣惊人、父凭子贵的例子还少么。不要说我们孩儿是公卿世家子,以往还有过出生青楼而两代母仪。” 卫方见她语气是在说教和神情中分明有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有一点悲哀也有一点苦闷,又问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照容犹豫了很久才道:“皇上选妃并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或愉悦闺房,另外还有……” 他一个激灵,惊呼道:“照容——” “你也想到了。是啊,还有一点就是控制群臣和安抚四夷。历来后宫妃子多出于显贵世家,即是皇恩布泽,也是让这些人家把骨肉至亲送到宫里做人质。方,我们西城家已经两代为官长,恐怕……”她没有说下去,做臣子的到底还是出不了对皇家不敬的话。 卫方却没有她那么多顾虑,皱眉道:“就像是……当年丹惠妃那样?” 照容默然不语。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发生的兵祸是苏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虽然从损失上来说远远比不过八十四年和一百三十二年的一次外敌入侵和一次内乱;但堂堂皇都被敌人围困月余,朝廷重臣乃至公卿贵族人人上城迎战,皇宫几乎绝粮,这样的悲剧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有人说恐怕当初苏台建国时京城一战的惨烈还不到这一次的三成。 而作为这件悲剧必须承担责任的人,当时的大司马丹舒遥已经在天牢中差不多过了半年时光。出生将官世家的丹舒遥为家中独子,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自小学文习武,其母常说自己这个儿子“虽为须眉,其志其才不下巾帼,丹家光耀门楣或许要落在他身上”。事实也正是如此,丹舒遥十五上战场,其间经历数百次生死之战,硬是从一个十位军士一步步攀到镇西将军职位,并最终成为六官官长之一,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大司马。 丹舒遥与青梅竹马的世交人家女子成亲,两人情投意合、相互扶持,直到死亡逼迫他们中道分离,就这样丹舒遥依然无法忘却夫妻情深,选择了独身终老。他的女儿夕然、内侄流珩都在他当年发迹的扶风军前效力;丹舒遥下狱之后夕然几次请求返回京城为父亲奔走,都被自己的上司,也就是现任扶风大都督邯郸.蓼拒绝。 事实上,很多人丹舒遥下狱之事都表示同情的人其实不少,就连上书求情的都能找出十来份却石沉大海。私底下提起来,都知道实际应该为此负责人的是正亲王花子夜。毕竟当时还是实质上摄政王的花子夜没有重视北辰的突袭,发兵不利、应对缓慢,之后又盲目抽调各地军队,结果中了北辰声东击西之计,导致京城方面守军空虚,这才有后来围城之祸。然而,正亲王是不能被问责的,历来只有断头、抄家、灭门和终身幽禁的正亲王,没有被抓到天牢中接受秋官、天官审问的正亲王。 但是,国家遭受了这样的痛苦,皇室的荣誉被破坏,是必须要找一个人来承担责任的;这一次,不幸的成为花子夜替罪羊的就是丹舒遥。然而,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远比放在台面上的理由要复杂得多。 丹舒遥之前,担任大司马的是当今琴林皇太后的生母琴林燕敏,然而先皇驾崩前两天,突然颁布诏书,云燕敏为国操劳已久,且久病缠身,不忍其继续辛苦,故而封安国公退养天年;以少司马丹舒遥为大司马,代燕敏之职。 诏书一下,燕敏和琴林家的反映可想而知。当夜德妃与琴林映雪就亲自前往丹舒遥的少司马府,想要迫使他主动拒绝接任,这样燕敏就可以在新君登基后“勉为其难”的继续“为国效忠”。然而,丹舒遥的回答是:“天子不弃,臣安敢自弃。”硬是赶在皇帝咽气之前接受了大司马印。这官印一接,新君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先皇刚刚咽气,继承人就忙着推翻遗诏。这个亏吃的燕敏愤怒至极,爱纹镜雅驾崩的当天她也被气的吐了血,三个月后这位新任安国公就“追随先皇而去”了。有了这段插曲,丹舒遥与琴林家的梁子就算是结彻底了,天下无事则罢,既然有了机会,琴林皇太后还不报这间接杀母之仇。 爱纹镜雅皇帝气死琴林燕敏的诏书出于当时的女官长水影之手,加上爱纹镜雅驾崩前一个月起就很少召见大臣和宗室,虽然立偌娜为太子,也只见了她三次。而朝夕陪伴在他身边的高官只有三位女官长水影一人。皇太后和琴林映雪等人面对丧母之痛,自然而然迁怒于起草诏书的人,更猜测以上总总均出自于年轻女官长的意见。有那么一种传说,说是先皇驾崩的当天映雪向皇太后献上一个计策说既然“先皇生前宠爱女官长至极,不如让女官长随先皇地下吧”。皇太后确有此念头,然而花子夜说了一句“父皇遗诏不可违,再说女官长这些日子来衣不解带的侍奉父皇,也是代我们这些子女尽孝,暂时就这样吧”。皇太后那个时候正忙于为花子夜树立威信,故而不方便驳斥他的意思,于是新任少王傅的命就这么多留了几天,然而当半年之后琴林家重拾旧话时悲哀的发现那个人已经有了新的依仗。 这一年春天,差不多就是春闱开科的时候,苏台朝廷终于勉强收拾完了战争带来的烂摊子,开始“秋后算账”,也就是对那些失职的官员进行清算。前任凛霜大提督自然不用说,就连根本没有错,完全因为花子夜胡乱调动兵马才害得扶风被袭击、三州沦陷的邯郸蓼也被降职两阶,只不过暂时没有合适的替补,才继续留用军前。然后,从凛霜到京城,其间先后沦陷的大小四十余座城池、五个要塞,所有的官员和将军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或者羁押待审。 事实上,对于如此大规模的追究,苏台迦岚始终是反对的。她曾对昭彤影说“自古用兵决胜于庙堂,两军对垒已是其次。一两个城池沦陷,是将军无能;可若是崩溃,就是朝廷无力,要追究也该丛六官官长追究起。”昭彤影听了哈哈笑道:“殿下要让朝中无人可用么?”迦岚丢了一个白眼过来,怪她胡乱开玩笑,那人当即正色道:“殿下这句话私下说说就行了,若是让人听到,怕是会以为殿下故意洙杀效忠陛下的臣子,让朝廷再无旧臣。” 上篇 第五章 边关四镇 二 自古以来,同富贵易、同患难难,丹舒遥在大司马任上门庭若市,多少人捧着追着想方设法讨好他。而一旦下狱,就连来看望的人都不见几个,只有多年跟随的管家不愿意离去,依旧天天想方设法来给他送饭。 然而这一天晚上他的牢房中倒是来了一位贵客。穿了遮住头的丝缎披风,将容貌遮住大半,狱卒虽然好奇至极,可陪伴此人前来的是秋官中的三位官,吓得一干人忙着追前追后的讨好。那三位官赶走闲杂人等,只留下那衣着华贵之人入丹舒遥的单人囚室,自己带着狱卒退得远远的。 丹舒遥虽然被关押了半年,脸色倒还算过得去,看样子没吃多少皮肉苦,也没受什么虐待。见了来人先是一怔,随即淡淡道:“原来是殿下,请恕臣这里简陋,无法招呼殿下。” 来人突然上前一步想要跪下,丹舒遥从墙角一跃而起双手扶住,却没有跪下,叹息道:“殿下何故如此,臣受不起。” “司马——” “殿下无需多言,臣心里清楚得很。臣固然无辜无奈,殿下也未必轻松。顶罪担责也是臣子的义务所在,殿下无需感到歉疚。” 来人默然无语,仿佛是找不到话来驳斥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 丹舒遥下狱之所以在朝廷中反响激烈,不仅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在为花子夜顶罪,更因为朝廷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京城被包围之时,丹舒遥跪在朝堂上请罪,当时偌娜拉着他的手说:北辰背信弃义,不是大司马的过错,大司马快快起身,京城百姓和朕还要靠大司马来保卫。 然而,北辰军刚刚退出国境线,偌娜就立刻翻脸,下令天官逮捕丹舒遥,当时这位大司马还和大司空一起在城楼上巡视,确定接下来对城楼受损部位的修补工作。当琴林叶芝带领秋官下属九城兵马司精锐将丹舒遥团团围住时,那个卫家当家夫婿的大司空吃惊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反而丹舒遥泰然自若的向手下嘱咐几句要务,淡然地束手就擒。 舒遥与他面对而立,相隔两步,一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而来人不断的避开视线;足以表明丹舒遥内心平静而来人愧疚不安。 “殿下——”他淡淡道:“臣听闻凛霜大都督已被灭门,邯郸蓼降职两阶留用扶风;敢问自凛霜至京城期间五关守将如何处置?” “或发配没籍,或赐死……” “发配、没籍、赐死……嗬嗬”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来人莫名其妙,过了好半晌才听他道:“好好,无辜如此尚且发配赐死,舒遥身为大司马统领天下军务,更是罪不容赦。殿下——臣仅有一事请求,如殿下答应,臣虽死含笑。” “大司马但说无妨。” “舒遥未能恪尽职守,致使京城被围、千里之间百姓流离失所,皇陵受扰,万死难赎其过;但盼殿下看在……看在……唉,臣但求殿下开恩,放过我的家人吧。留我那夕然孩儿一条性命,至于丹这个家名,殿下收回去也无妨。” 来人怔怔望着他,望了许久才道:“舒遥心中,我是残忍至此之人?” “自古将军几人安死床头,只可惜……舒遥未能战死杀场,不能荫封后代,反为家族取祸……” 来人知道没有谈下去的必要,缓缓说了句:“司马保重。”转身出门,远处等候着的人立刻拥上来接着了往外走。身后丹舒遥独立在狭隘的牢房中,喃喃道:“我为殿下顶罪,殿下为天子顶罪……哈哈,这就是做臣子的命啊——” 来人进来的时候速度极慢,仿佛走一步犹豫三分,走的时候却飞快,把狱卒和陪同的官员甩在身后好几步远,几乎是逃一样得出去。到了门外对陪同官员甩下一句“你们回去”,径自往马车走去,一阵风吹来,掀起披风一角,露出苏台花子夜清俊的容貌。 侍从在帘子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主人的命令,小心翼翼问主子接下来是不是要回府。那人先是嗯了一声,这边厢才叫“起驾回府”,却听里面道:“慢着……不回府,皎原……给本王去皎原。” 车马当即调转方向,别的没什么,几个近身侍从当即傻了眼。也不知道这主子到底什么想法,这会儿已过午后,去皎原当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若说在那里居住,前头一点准备都没有,总不能让堂堂正亲王去住客栈吧。再说了,这会儿春光艳丽时分,想住客栈还不见得有空房。他心道今儿这位正亲王也不知道怎得了,从来不是变幻莫测的性子,可今儿先是突然说要见丹舒遥,而且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身份,要他想法子安排;这会儿突然又说要去皎原,更不知是什么用意。 近侍在外面忐忑不安揣摩他心思的时候,花子夜也是心乱如麻。听到马车凛凛辘辘的声音,在这阳春午后有那么一点犯困,可偏偏每次一闭上眼睛又是思绪万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升起探望丹舒遥的念头,难道是想要让他谅解这种“替罪”行为?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莫名其妙要人家为之送命,说一句抱歉难道能弥补,更何况,这两个字是不能从他摄政正亲王口中说出来的。 他相信丹舒遥什么都不会说,他是一个忠臣,会像忠臣一样泰然赴死;可是后代的史书会怎么说呢,也许会纪录说: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正亲王花子夜决断贻误,京城被围,后杀大司马丹舒遥为替罪…… 他叹了口气,想到大牢中这位前任大司马的话:“臣固然无辜无奈,殿下也未必轻松。顶罪担责也是臣子的义务所在……”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上篇 第五章 边关四镇 三 两个时辰,车到皎原,帘外车马声不断、人声不断,他说“今天人怎么这么多?”回话是:“殿下忘了么,今天是拜杏花神的日子。”他轻笑起来,果然他忙得记性都差了,今朝是太学院和宫中皇子们都放假的日子,但凡有一点空闲有一点可能的,哪个不到杏花树下清酒一杯再拜许愿。 前代有诗云: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一度恢宏的清渺王朝已成前尘往事,以无数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穷极一国之力的清渺皇陵中那些帝王的坟墓,亡国之后不过十年就长满荒草无人问津。而在《清渺王朝史》上被赞誉为“万世人臣典范”的清渺最后一代大宰千月素那树立在皎原的碑,却直到几百年后依旧年年有人祭拜碑前。从千月素的碑建在皎原起,在她自杀殉国的那一天京城的百姓和那些士子往往成群结队前来祭拜,由于这是杏花的最后一段花期,便有将千月素看作杏花神化身的说法,故而也叫拜杏花。 车停在客栈前,他说“有请少王傅”,然后静静的等着。 渐有人声,他觉得不对,若是那个人必然毫不犹豫地掀帘上车,而不是如来人那般停在车旁。 “殿下,”声音恭谨平和,是那种十丈宫墙内自幼训练才能有的:“殿下,女官在殿上书记处。” 他抿了抿唇,冷冷道:“让她来见本王。” 日照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控制不住的吃惊:“书记邀女官夜宴杏林,殿下——” “请少王傅到琴林别院来伺候?” 略一静默,车马又动,飘入车帘的是青年日照的一声“是”,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和与恭谨。 日照见到水影的时候她正舞剑杏花下,昭彤影则花下弹琴,他看的瞬间几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还是当年的深宫明月夜,一个舞剑、一个弹琴,而君王含笑看。那时,她是尊贵无比的女官长,自云只在“君前、友前、月前”方肯剑舞;那时,正亲王寿筵上亲王世子心性轻浮,席间口口声声要她起舞作乐。她念正亲王寿筵,勉强应之,然世子竟取伶人衣饰示之;她能当场掷盘于世子身前,虽满席王侯公卿,拂袖便走,无人敢阻。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正亲王有请。” 收剑身侧,斜斜望过来:“亲王现在何处?” “琴林别院。” 浅笑在唇边,又问日照可知亲王今日去过何处?回答说听近侍说到过天牢,然后就直接出城前来皎原。 她转头望向昭彤影:“依你之力,能为丹舒遥抒难否?” 她略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你说呢——” 依然是从后门走入,在他亲随侍从带领下穿过沿山而上的长廊,可见林木葱茏处有灯烛光闪烁。琴林家的溪山别业与昭彤影皎原别业的距离不是很远,只不过一个得水之浩荡,一个享山之深幽。山高林密难免车马难行,故而出发的时候还斜阳向晚,抵达溪山别业已经掌灯时分。 不知道是这两天恰好没有琴林家的人来用别业,还是正亲王一到众人回避,一路行来唯听风过树梢、水滴石缝,间或鸟鸣山涧、时而浮云遮月。二十三岁的少王傅裙绣花开、鬓插芙蓉,身后是俊美的青年,永远在落后两步的位置,不紧不慢的跟随。 转过一个弯就是那个人的住处,檐角斜飞的五进房,高踞于整个别业之上,正是琴林家专门为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亲王修建的。 她脚步一缓,低声道:“日照,你退下吧……”视线轻轻一转,对上青年担忧的神情,淡淡笑着回应了一下以作安抚。 挥挥手示意门前侍卫退下,举手推门而入。 青年的声音自重幔之后传出,不轻不重,他说:“王傅与旧友相处可好?” 回答是:“皎原之上,杏花春雨,自古为知己相逢、慷慨结义的好地方。即见故人,安能不喜?” “王傅与少年故友把臂同游,却有人杏花时节要枉送性命?” 水影大笑起来,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在对方怒目之下平息,缓缓道:“枉送性命难道是我与昭彤影所害?” 花子夜怔了一下,多少也觉得自己这段华说得没道理,可又不愿意认错,挣扎了半天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不是你给他埋下的祸根?” 水影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说先皇驾崩前提拔丹舒遥代替琴林燕敏是出于她的劝谏。她投靠花子夜也有好几年光景,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两个人都避免谈及她女官长时代的往事;尤其不愿提及爱纹镜雅皇帝的总总政策。这时花子夜猝然提起,她虽然意外,倒也没有其他感触。索性自己找地方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道:“殿下若是舍不得丹舒遥,也不是没有法子。” “若是舍不得……嘿嘿……好一个少王傅,好生有情意的一句话。” 原来丹舒遥的堂妹在他青年时代崭露头角,二十七岁出任扶风军三位副都督后就被宣召入宫,不久后生下皇七子晋。然而这位端秀聪慧、精通文武之艺的丹惠妃正当在后宫受宠如日中天时却因病去世,其子当时还未满周岁。皇七子晋先后为恒楚皇后和琴林德妃抚养,爱纹镜雅去世前念及与丹惠妃的恩爱对这少年颇为爱怜,以少王傅水影为其司殿,并令晋对少王傅“行长姊之礼”。这样推算下来,晋王舅父的丹舒遥与这位晋王府司殿之间多少也有几分情谊。晋王这一年将行服礼,然而早在去年京城被围之前就按照皇族惯例外出游学一年,以便“了解民间疾苦”。苏台晋对这位年长七岁的少王傅兼司殿向来十分尊重,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丹舒遥下狱的消息传出时,晋王在永州一带和亲王处做客,还特意通过驿站传了封家书给司殿,请求她“念母舅为国征战二十余年,施以援手,免身死之祸”。这位司殿女官的回信却说“王服礼之后再问朝政不迟”。 上篇 第五章 边关四镇 四 水影结识丹舒遥更在成为晋王府司殿之前,舒遥为着外甥在宫中,对这位女官长自然恭敬有加。他是正直端方之人,紫千向花子夜提过这么一件事。某一次紫家宴席上,一群贵族提及不久前皇帝将年仅十七岁的文书女官提拔为女官长一事,某人对丹舒遥说类似于有皇帝恩宠就是不一样的话;更有一个刚刚进入军旅的青年故意冷冷的哼了几声说这种以色侍人的女人,居然要和她同朝为官实在是耻辱,还说想到日后每次进宫还要向她行礼就受不了,又问丹舒遥“将军必有同感否?” 他淡淡看了说话人一眼:“如何?” “晚辈是说如将军这般功高当世、名震异国的人居然要向女官长那种女人行礼,实在让人感慨。” 他露出怪其言的表情:“女官长位在三阶,我等入宫向其行礼乃是礼法本分,有何感慨?” “可是……那女人乃是以色惑人才有当今的荣耀……” 舒遥突然沉下脸,一字字道:“但知其人足以当其位即可,其余岂是我辈臣子当问?” 花子夜听到这个故事时自己已经是正亲王,当时点点头道:“大司马的确是宽容、公正的人。众人皆诽之人既能见其才,众人皆赞之人便能见其短;知人短长兼公允如此,难怪治军严谨天下闻名。” 故而丹舒遥对水影除了晋王这层关系外也算有一言之恩,而此刻水影说话的口气到像是此人完全与己无关,生死也不放在心上,因此花子夜说她薄情。 她娇笑起来望着花子夜的眼睛缓缓道:“王想要臣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若是王舍不得这个国家栋梁之材想要保他一条性命,这也不难。就算是王要留他在朝廷中继续效力,过些日子让他重担重任,也不是多么麻烦的事。一切但听王的意思,我就算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处呢?” “若是本王要保他,又如何?” “其实呢——王真的以为能轻轻松松杀掉丹舒遥?” “混账……我要杀他做什么!” “是是——是臣失言。王啊,朝廷不稀罕这位大司马,可有人稀罕。舒遥入狱以来没受过罪,其中有什么人在打点授意,王也是知道的。陛下下令之日,难道正、和两位亲王是虚设的?这个人情皇上终究是要卖的,关键是到底卖给哪位罢了?照我看么……王何不让殿上书记做成这个人情?” “昭彤影——”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王觉得是让丹舒遥欠两位亲王一个救命之恩好呢,还是欠殿上书记一个人情好些?” 言下之意,丹舒遥是名将,自来对将领的控制是朝廷重中之重,朝廷向来害怕手握重兵的将军结党营私或者用兵割据;相对应的,也最害怕显贵们,尤其是拥有兵权和封地的显贵拉拢将军。而昭彤影,不管她有多么厉害,毕竟是一名普通臣子,而且还是没有背景的平民子弟;丹舒遥如果感激和亲王或正亲王,会成为她们的倚仗,甚至从此投靠;感激昭彤影,最多日后在朝廷上互帮互助,危难的时候也拉她一把。即便昭彤影是迦岚亲王的亲信,可毕竟,直接出头的不是迦岚亲王,丹舒遥要感激也是以昭彤影为主。 花子夜半天没有回答,就连“嗯”一声,或者点头摇头的表示都没有。 她看在眼里又笑了笑:“看样子,殿下是不舍得把这个天大的人情让给别人做了。” “哼!” “殿下若是想自己保下这个人……不,”她脸色一正,缓缓道:“若是想要让陛下自己来纠正这个错误,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两条路,下策是陛下自己承认对丹舒遥处置不公,放他出来给他应该有的地位;至于上策,那就要等机缘了。” “机缘?” “边关再起风云。我们做臣子乘此机会为丹舒遥求情,陛下允其戴罪立功,等他有所成就后加以宽恕和提升,重新重用,也不失为良策。即留下这个人才,又显得陛下赏罚分明。问题就是,这个机缘恐怕不好等啊。” 她本来还想说“为了丹舒遥盼望边关出事,也有点大逆不道”,想了想又咽下去,心道就不要提醒一句反而讨骂了。没想到花子夜听了一点动气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笑了起来,水影心中一个激灵,暗想“该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边关真的出事了……” 果然,花子夜淡淡一笑将一个册子往桌子上一甩冷冷道:“你自己看。” 打开,引起注意的第一个词组是“丹霞郡守臣某某”,还没看到正文心中先叫一声糟糕,暗叹这两年到底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着,安靖居然多灾多难到这个地步。再往后看,待到合上折子,已经连苦笑都发不出,怔了许久才道:“这也太荒唐了……” 花子夜一声冷笑:“是啊,我也纳闷着呢。我们的朝廷大臣一个个都在圣上面前拍胸口,说漂亮话。什么万民敬仰,四海来朝,去年四海来朝到围了京城几十天。今年呢,万民敬仰得掠夺了官仓,抢了军饷。要是万民敬仰都要绝了扶风军军粮,毁我边疆要塞,动我朝廷根基,若是哪天不敬仰了,是不是我花子夜要颈缠绳索、白马素车?” 一时间她有点想笑,花子夜摄政这么些年,除了去年兵临城下时他暴怒过一次外,这还是第二次说这么刻薄的话。其实她还不知道这段话在卫暗如、西城照容亲自赶到皎原将告急送到他手上时候,他已经说了一遍,而且还是指着那两人的鼻子说的。 事情是这样的。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三月十日,丹霞郡朱水州下辖清平关失陷。 清平关位于丹霞山口,是至西入白水平原的必经之路。与一同被称作“朱水三关”的镇西、青龙两关不同,清平关不以险峻闻名。然而那里城墙高耸,护城河又宽又深,配合敌楼、碉堡、兵营,成为牢固的关城。这里是三关粮草囤积之地,也是内地向永州和扶风郡输送粮草物资的转运站。因此,朱水州司库的官署虽然在州治,可一年中至少有半年于清平关关城办公。 清平关失守不仅意味着通向富饶的白水平原最后一道防线崩溃,而且截断整个扶风郡的粮草物资供给。 十九日,朱水州八百里加急入京。 而让花子夜暴怒是因为清平关失守,不是出于外敌,而是源于内患。 苏台历两百二十二年秋天,永州郡下属宸县村民少朝在连年大旱而官府持续追加赋税的情况下,揭竿而起,带领四邻八乡武装抗税。两个月内,少朝的队伍连续攻破两个县城,洗劫了当地的官仓,又在官府聚集大规模军队前隐入丹霞山腹地。此后,朝廷几次派兵清剿,可丹霞山峰高谷深,地势多变,少朝又深受当地民众爱戴,故而不知道让多少将军和行政官员将前途折损余次。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到两百二十五年,永州、朱水再遇大旱,尽管永州和亲王清杨两次下令打开官仓,缓解了饥荒并让百姓能有一些种子用于春天播种;但是干旱已经延续了好几年,一点粮食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更糟糕的是由于去年的用兵,扶风、永州等地都被要求加固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赋税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调青壮年劳力服徭役,已经造成很多地方春种无劳力、四海尽闲田的局面。 所谓官逼民反,地方上群情激动之时,聚啸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紧了活动,派出最精干的兄弟深入民间,挑动百姓的反叛情绪。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距离清平关仅三十里的近关村村民与前来抓徭役的衙差之间发生了冲突,愤怒的村民用锄子等将衙役们赶出村庄。无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报告说“村民造反”,于是悲剧发生了。 二月十八日夜晚,来自州治的兵马于深夜中包围近关村,接着就是一场屠杀,将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剑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满周岁的幼儿。残余的幸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门边示众,直等十日后处斩。 村子遭屠杀时也有一些人侥幸逃了出去,为了援救自己的亲人,在小心翼翼徘徊两三天后,终于有一个人提议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预定处斩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乱军”袭击了关口县县城,在内应帮助下打开城门,斩杀巡城司马,抢夺村民。这一夜,县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翌日天明,县官沮丧的看到四散丢下的几十具尸体,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门口。而被俘村民和袭击县城的山贼已经无影无踪,而再过一天,当州治兵马赶来增援的时候,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处,不见踪影。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连朱水所属丹霞郡郡守也被惊动。暴徒胆敢袭击县城,那是何等可怕,于是丹霞郡调动清平关等地兵马,下定决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将少朝等人抓出来粉身碎骨。结果,清平关兵马方出,那边少朝的队伍就趁夜袭击了关城。和袭击关口县一样,少朝的势力早就渗入关城军营,届时里应外合,趁着关城守备空虚之时一举攻陷。她早在发兵前就通过渗民间的势力传出要开仓济民的消息,清平关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纷纷赶来,将官仓洗劫一空。而那个时候,清平关和丹霞郡的精锐部队还在丹霞山脉中迷路。 等到其余两关得到消息,准备发兵援救之时,少朝早就将官府的大多数细软储备洗劫一空,丢下一个残破关城扬长而去。更让郡守发疯的是,清平关一些士兵也许是怕关城失守会遭到处罚,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队伍。 这一次祸闯得大了,尤其是清平关刚刚到了一批送往扶风郡犒劳守军的粮食、布匹和银两,如今丢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隐瞒的过去,这一笔军饷是怎么都没法子隐瞒的。于是丹霞郡守只能硬着头皮向朝廷请罪。 花子夜抓起折子一下下敲打桌面,连敲了十来下后才对着水影道:“扶风、鸣凤、凛霜,我该调哪一郡去平叛,又该调哪一个去当这丹霞郡守。”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一 早朝刚下的时分花子夜的车架已经回到凰歌巷正亲王府门前,王府司殿紫千和正亲王府掌书记均在门口等着,待花子夜换过轿子,两人一起上前。花子夜卷着帘子望过来,从两人神情已明白大半,淡淡道:“本王请不动人?” “昨夜殿下手谕一道,我和掌书记就分头到各家各府拜访。大宰、大司徒几人下了朝就到,只是……和亲王府书记回话说殿下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奉召。” 脸色一沉:“再请一次。” 昨天去碰钉子的是那个掌书记,幸好他也知道和亲王不是容易请的人,放到了最后。果然最困最疲之时在和亲王府门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那个稀世美人明霜风姿绰约的走过来,衣衫之端正、容貌之修洁,让睡眼朦胧的掌书记怀疑那一个多时辰是不是都给他用来打扮了。人道是特别客气,道歉的话说了一堆,唯独一点,不让他见和亲王,什么殿下身体不适、殿下早已入睡……纠缠了好半天终于放弃时已经东方欲晓,若非赶着回来复命,他倒想就这么等下去看看和亲王有没有睡醒了能隔房和他说一句话的时候。 他算是怕了那个明霜,虽然位阶远不如他,又是“书记”这种暧昧身份,可言谈优雅,兼而容姿绝俗,时时刻刻恭敬有礼,让他没处发火。这会儿听花子夜一句“再去请”,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一副要哭的模样。 紫千看他一眼,抢先道:“属下这就前往。” 掌书记暗地松了口气,心想这位司殿背景够硬,比他有资格去踩亲王府门槛;要是她都请不来,花子夜也没处发火。 花子夜刚换过一身衣服大宰、少宰、大司徒这些果然都到了,济济一堂在偏殿内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来。大宰目光扫一圈,心道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清平关沦陷,再怎么也该叫上大司马啊。暗中叹一口气,心想王朝建立以来从不主张让正、和亲王兼任朝官果然是对的,更不要说本朝还弄了两个正亲王,这算是谁管谁呢。 正想着,突然外面一声响报“正亲王迦岚殿下到——” 王府掌书记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通往偏殿的回廊,见花子夜刚刚走过来,奔上道:“殿下——正亲王来了。” 那人眉微微扬起,嘴一抿,口里“嗯”了一声。停了一会转头道:“大开中门,本王亲自去迎接。” 掌书记见他脸上虽然没有特别表示,可步子顿时轻快许多,显然心中得意。本来也是,清渺、苏台两朝连这一次总共也只有五代有过两位正亲王并立,自迦岚受封后两人都只在宴请等事上出现在对方府邸过。可这一次迦岚不请而来,显然是以“大司马”而非正亲王的身份,换句话说,在朝政上她安于做一个臣子,愿意按照苏台礼法,居花子夜之下。 一声令下,整个正亲王府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备具仪仗、陈设礼器,那些早早在偏殿坐下等接见的官员自然匆匆忙忙整衣起身,跟在王府侍从后面飞快的往正门跑,抢在正门大开两位亲王见面前在那里弯腰肃立好。 这边花子夜以王侯应有的悠然风流之态穿院过廊,不多远紫千不知道从哪个门进来的,小跑着直接到花子夜面前拦住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但见那人脸色顿时又是一寒。不过时间不长,立刻恢复了先前的淡然,缓缓道:“算了,由她去。”又往前面快步走去。 掌书记退后两步,拉拉紫千的袖子;那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还用问么,和亲王不给面子。”随后往花子夜背影指了指,丢过一个“王怎么神定气闲起来?” 书记官低声道:“正门都打开了……”故意只说半截,想看紫千会不会心痒,哪知道目光扫过去已经看到她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紫千跟在花子夜身后,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去迎接正亲王过府寒酸了一点,还是想第一时间去看看这两位亲王见面时什么个表情。刚才她到和亲王府的命运还不如临晨前往的掌书记,不错,她“紫”这个家名的确好用。完全不用干坐在门房边的长板凳上忍受穿堂风,自有人接着一口一个司殿的迎入内堂奉上茶。可掌书记到底还见到了七位书记,她呢,只有一个九位女官出来点头哈腰,说司殿您来晚了一步,我们亲王这两天身子一直不适,想要换个空气清新的地方,故而一早就带着书记等去了皎原,此时大概已经出城了。那一瞬间她都有把面前一杯茶到头扑过去的冲动。 真是滴水不漏啊,她也知道和亲王会继续托病,之前就带上了花子夜的信物,只要对方一开口就说是代替亲王来探病。再怎么清杨也不能将她往外一推了事。他们倒好,一句已经出城了,一脸“有兴趣你自己去追”的表情。 思绪被人声打断,抬眼望去生于皇家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兄妹二人正在上演“手足情深、君臣有礼”的场景。一个从外面往里面赶,一个从里面往外跑,相距十来步就抢着作揖行礼。 紫千从小在皇宫中看惯了这些礼仪的花样,也没什么感慨,先往迦岚身后看了看,没找到昭彤影高挑的身影,心道“这位正亲王大司马倒真的是来商谈国事,为君分忧的啊——”一时有点感动,可马上被冷笑欲代替。 该说这位前皇太子“纯良不泯”呢,还是该说她不懂得吸取教训。 当年忠孝礼仪一念之下母死族灭,身送边关,时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不变。想那和亲王何等聪明,一听花子夜有请就知道是在动她永州兵马的脑筋,远远的逃到皎原去了。可这位还巴巴送上门来…… “迦岚亲王啊,难道你真的要接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难道是昔日先皇那个太子少师选错了,西城照容的那套规矩用来教天家那些终身不问世事的王子还差不多啊。” 这么想着,正亲王府司殿拜倒行礼。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二 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自古而来,改朝换代时“前朝忠臣”都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新朝还在建立之时,前朝忠臣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车裂、凌迟、灭族,怎么残忍怎么做,恨不能杀一儆百。待到昨日的叛臣成今日的共主,他人手中的山河成了自己怀中的家国,忠贞这两个字就在新君脑海中复活了;恨不能济济一堂重臣都能有前朝忠臣那种身死以报君的精神。此时,前朝忠臣不再是眼中钉肉中刺而是要高高悬挂在城墙上的忠义旗,供奉在庙堂中的节义像。和前朝一样,苏台王朝在立国之后也下令表彰前朝忠烈,尤其是那些平日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又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背弃君主,或战死城头,或殉死君前的人。而且,当初被新王朝折磨得越惨的,死得越悲壮的,此时受到的赞美就越多。新君仿佛忘记了自己当初怎么下令将人家错骨扬灰、满门抄斩;改而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他们的勇敢、坚贞,并让自己的臣子,那些充当过刽子手角色的人拜倒在他们墓前,念诵哀悼的句子,以能与他们并肩立于史书而感到荣耀。如果这些臣子还有几个没被杀干净的漏网之鱼后裔,必然要号令天下重金悬赏找出来,带到金殿上亲自安抚一番,给一个足够一辈子吃饱喝足的封号,然后住到祖先墓前晨昏执帚。 苏台王朝的“前朝英烈”中千月素为其中翘楚。千月素是清渺第一名门千月世家的当家,自幼出入深宫为太子凤朝伴读,少年荫袭高官,然而一心想要挽救清渺王朝、品性高洁的千月素无法立足朝廷,不久被贬往边陲。直到凤朝继位,这个在历史上极富悲剧性的皇帝在太子期间就发誓要挽救已经风雨飘摇的清渺。在她登上皇位的第一天即召回千月素,授大宰,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一起振兴国家,使百姓安居乐业,外敌不敢窥视边关。深感皇恩的千月素呕心沥血,并推荐与她青梅之谊的苏台兰为将。谥号“惠”的凤朝的确是想要当一个圣明天子,而从宫廷记载以及宫人回忆中可以看到她可以说枕戈待旦、夙夜不寐,更节衣缩食,堂堂一个天子一季不做一件新衣,一顿不过十个菜。 然而,凤朝并不具备一个圣明天子的基本要素,她有治国之愿,却无救世之才,即刚愎自用、又优柔寡断。登基第六年,谣传扶风都督白瑶勾结西珉意欲反叛朝廷,凤朝不做任何查证即下令处死其人并灭其满门。消息传出举国震惊,许多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白瑶,或弃官归隐,或拥兵自立,更有的向朝廷举起了叛旗。而最后一类人中就有为千月素推荐,短短六年间自一介布衣升为凛霜、鸣凤两郡大都督的苏台兰。 祖上曾是千月家佃户当时还没有家名的苏兰第一次跪在金銮殿上时或许真的想要为君效死,然而六年时光,随着手中权力越来越大,她的野心被激起来了。白瑶的死成为最后一击,即促使她下定决心叛乱,也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 此时凤朝在寻阳离宫,不久之后遭遇叛军围城,城破之时,这位清渺倒数第二代皇帝在离宫举火自焚。 在此之前千月素因为反对杀白瑶而在朝堂上与凤朝力争,已经被贬官再度外放,听闻天子遇难,素飞马回京,在宗室和重臣推举下再为大宰,扶凤朝之女年仅六岁的凤央为新君,尝试重新开始。然而,一两名臣子的呕心沥血挽救不了末路王朝,最终,曾经的青梅之谊、生死至交,一个凰袍在身六龙为乘,一手宝剑滴血入朝堂;而另一个白衣如雪傲立殿上喝道“君以仁义为旗号,竟不知何为对待一国天子的礼节么?” 苏兰,此时已经叫“苏台兰”,望着殿上冷如寒梅的女子默然退开,躬身行礼有请凤央下殿。千月素搀扶幼主,傲然而下。其后,苏台兰成为苏台王朝开国之君,而千月素在拒绝皇帝劝降之后自尽君前,皇帝嘉其忠义节烈,下旨厚葬于皎原江宁道,也就是通往苏台皇陵的必经之路上。 千月素之墓,也就是俗称的“素月碑”,始建于苏台元年,当前所留为苏台历一百四十七年重建,上刻当时书法名家所写苏台兰赞千月素的赋 碑前遍植杏花,此时花红如火迷人眼。 苏台清杨上罢三柱香含笑回望明箫道:“你可知本王为何在今日来皎原?” “殿下不想过问清平关之事。” “还有呢?” “属下猜测,正亲王请殿下商谈清平关军务,恐是看中我永州郡与丹霞郡比邻,要借我永州兵力平叛。而这军队一旦借走,即便要回来怕也人事全非。” “嗯,猜到一半……至于剩下”望定这俊美无畴的青年叹息一声道:“可惜鸣瑛不在这里,不然本王的心思就瞒不过去了。”说到这里放声大笑,俄而又道:“此其一,其二么——本王为皇子时年年明日必到素月碑。”见明霜露出疑问神色,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你到底不是京城人,不知道皇家的规矩。 明霜佯怒道:“殿下既知明霜不懂,还故意来问,不是存心让明霜难堪。” 清杨笑着拍拍他的背,温言道:“皇家的规矩,皇子们除太子外自入后宫内书院直到出太学院东阁,年年在民间拜杏花神的第三日要在文书女官或少王傅等带领下来拜素月碑。本王对昔日情景颇为怀念。” 明霜奇道:“千月素虽然忠贞,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怎么要劳动皇子皇孙们来参拜。” “你这就不懂了。纵是皇子皇孙,少时是臣儿,如今是臣姐、臣弟,除了一人,均是臣子,与这墓中人有何差别。所以,皇子皇孙们自懂事起就要年年来拜素月碑,拜得不是墓中人,而是高祖皇帝赋中‘万世人臣表率’这几个字。要我们这些天家之子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个臣,今日要为母皇父皇而死,他日就要为太子——未来的新君而死。‘青梅之赠,我意拳拳;为臣之道,此心昭昭’,明了这个忠义节烈四字也就是明了了自己的臣子的身份;嫡庶之分、长幼之序、君臣之道……高祖皇帝实在是用心良苦。” 明霜默然不语,抬头看去素月碑巍然屹立,而再远方,如屏般展开的青山之麓就是苏台皇陵所在。正因这个古怪的地理位置,历来人们对当年下旨葬千月素于此的开国皇帝的用意揣测不定。有人说高祖皇帝是要让后代子孙、文武百官踏入皇陵前先看素月碑,从而明“忠烈”之理,同时清渺王朝有贤臣如此终究逃不过覆灭的命运,也是提醒子孙何为守业艰辛。可也有私底下说高祖皇帝根本是存心要让前朝忠烈之臣为自己守墓,挫其锐气、折其威名。 千月素之墓除了素月碑外还有碑林、庙廊,皆掩映在杏花杨柳之间,此地才子题诗、前贤作画,留下丰富多彩的文化遗迹。明霜第一次来这里,但见墙角随随便便一块碑上的落款都是在苏台文学史上留下痕迹的名字,顿时兴奋万分,每站到一块碑前都贪婪的看,几乎挪不动脚步。清杨也不催他,自己绕着墓园转了一圈,回味昔日与诸弟妹携手到此的情景,也颇多感慨。待到一圈转完看到明霜依然在一块块碑前挪动,笑了笑走到他身后突然道:“你可知千月素自尽前对高祖皇帝说过什么话?”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三 明霜吃了一惊,却见清杨笑咪咪的没有怪他动作缓慢的意思,还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一指碑道:“王,这块碑……可是当朝少王傅所写,还是,前朝同名之人?” 清杨凑过来仔仔细细一看眉顿时皱起,这下换了她在碑前驻足良久,又绕碑三圈前看后看看了半天道:“是本朝所立,时间还不是很久……想当年本王在素月碑侧住了半个月,日日夜夜看这些碑,每一块都看了十遍有余,从来不曾见过‘水影’所书的东西。嗯嗯,我们的少王傅看样子对千月素敬仰有加,难怪本王居于此地时王傅能说出那么许多忠君为民的道理,”一转头,“你去打听一下,少王傅什么时候在此地添了这么块碑。” 见他略微有为难之色掠过,微笑道:“明霜有所不知,早些年这素月碑的确是什么人想题诗就题诗,想作画就作画。可有一年不知道哪里来一个人,题了首质疑千月素的诗在上头,意思是一代英雄当审时度势,身为稀世之才却为末路王朝而殉,为不解人事的孩子而亡,实在是可惜了一身文武之艺云云。” 明霜插道:“说得也在理。” 清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本王也觉得说得在理。此人若是活在本朝开国三代之内,说不定还能因此博一出身,纵然不是,天子怕也是一笑置之,说一句‘书生轻狂’。可惜啊……六十四字断送一条性命。明霜,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俊美青年略略思考一番,随即啊了一声,脸上笑容顿失,缓缓道:“本朝力捧千月素,将其为人臣表率,取得就是这‘忠烈’二字。那人所说虽有道理,却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倨傲,与‘忠烈’两字相差甚远。朝廷年年要大臣和皇子皇孙参拜素月碑,可不是要她们学‘择主’这两个字的。再说了,千月素的盛名是高祖皇帝赐的,这‘万世人臣表率’也是高祖皇帝亲手题的;那人否定千月素的忠贞岂不是否定高祖皇帝的认可。属下推测,昔日也就是依这个罪名杀她的吧?可是……”他显出吃惊之色,“少王傅碑文中隐约也有叹息千月素一身才学所投非人之意!” “所以,本王才觉得好奇。自从那件事之后,千月墓园严禁私自题刻,若是有人实在想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到里面来放着,以求借千月素之名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也要向此地守官申请,由春官官署审核后方可。这一次到底是哪个人审核的呢,按理说这五十年来但凡有一点点‘择主’之意的文章都通不过审核;剩下的只有满纸迎合吹捧,拾人牙慧而已。” 明霜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刚刚看碑的时候古旧的不乏精彩议论,而碑越新越是没什么可看,又道:“王刚刚说千月素临终遗言来着。” “她说的是‘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谢罪!’言罢拔剑自尽,高祖亲自阻拦,然而未能成功,还因此伤了手臂。” “古怪——” “怎么说?” “千月素自尽之时,既然说了那段话,就该是正在受高祖皇帝劝降吧。” “不错,高祖太祖皇帝执其手以友呼之劝之降。” “是时清渺以亡,千月素在殿上斥责高祖,已然摆明要做清渺忠臣。也就是说,此人该是以阶下囚身份出现在高祖皇帝面前。既然是阶下囚,又一意为忠臣,臣子们怎么会让她佩剑入内。若是她发了狠,岂不是威胁高祖皇帝性命。既然如此,这‘拔剑自刎’的剑从何处而来?” 清杨着实一愣,她从小看《清渺王朝史》这一段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更不知听师傅们说过多少遍,还从来没有兴起过“一个阶下囚怎么会有剑”的疑问。如今一想,也觉得实在说不通,即便是青梅之交的好友,可千月素早在高祖皇帝举起叛旗后就写去了绝交信,无论如何也该在对方答应归顺之后才还给佩剑才对。虽然如此她并没有重新去考证清渺王朝历史的兴趣,笑了笑道:“果然古怪,不过……拿出来给天下人看得史书终究不能写全了每一个点滴,你说是不是?” 明霜笑道:“王说的是,兴许有些细节没写,反正要紧的是千月素的忠烈,怎么自尽不过细枝末节,是明霜纠缠于琐碎了。” 清杨笑笑,挽着他的手往外走,一面道:“有几句话你想个法子传出去,要让京畿小儿争唱。但是,绝不能让人知道是出自你明霜,源于我和亲王府。这种传话的事情你驾轻就熟,应该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他心想什么话要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脸上一点不表露。刚刚一番话说下来,他心中已经留下好几个谜团,一是她堂堂一个皇长女当初为什么会在素月碑这里住大半个月;听那口气,既然会把所有碑刻看到记熟,恐怕是“软禁”或是某种处罚。二来,她论及史书的话,虽然自己说出来的是解作大行不顾细谨,可清杨话中之意明明是说其中另有文章。正想着但听她沉声道:“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就这三句话,十八个字。本王要听到街头巷尾皆传唱。”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这是——” “传出去就可以了。” “是——” 他本以为清杨要传出一些类似于鹤舞京师、凰飞西南的话,暗示正亲王迦岚将成为天下共主;又或者倒过来,为自己的永州放出天降祥瑞的说法以争取民心。哪里想到是这么三句话,其中两句还是本来就在京城反复传唱的;至于最后一句,好像也和和亲王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从来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当下点点头。反正当年在军中时,这种散布流言混乱军心,或者替主君造“天子”之势的事情他做过不少,的确是轻而易举。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四 尽管苏台清杨没有出现在正亲王府偏殿,花子夜的议事却没有被打断,相反苏台迦岚的移驾让自从两位正亲王并立局面出现后,一遇到军务就难做人的几个官员,第一次感到放松。也许是多年在边关的缘故,迦岚对军务的关注异于旁人,花子夜只是惊动于军事重镇被掠、大批军粮和辎重丢失;迦岚却惊心于堂堂一个重兵把守之地居然被几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老百姓攻破,苏台军务之松懈、军士训练之缺乏、将领备战意识之薄弱,可见一斑。 迦岚十来岁到鹤舞,那里平原与山地交错,与西海、南平两国接壤,两国和安靖之间均是和久必战、战久偶和。鹤舞山地部分边境还好,山高水深地势险峻,有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平原部分与世仇四海国接壤,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叩关。她在鹤舞这些年每日心心念念就是怎样守城、怎样屯兵,既要边关固若金汤、军队兵强马壮;又要百姓安居乐业,人民不受打扰。想她那时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失母之痛、离乡之悲,还要背负乱离之罪,更肩负一郡之危,朝夕焦虑、举步维艰,可谓枕戈待旦、闻鸡起舞;直到四年之后与四海一场决战,力斩国君于城下,逼得对方纳表称臣,这才过了几年王侯应该有的清闲。 她前一天夜里得到清平关失守消息,当即起身,召来司殿、王府掌书记等官员,另吩咐传夏官属少司马、军司马、司士三人;然而少司马恰好去皎原踏青,来的只有两名三位官。一番探讨,两个作下属的对军务的敏感性比不过这位大司马,所提出不过是选派一位任上素有才学名声,最好曾身兼文武两职的郡守前往。军司马卫方又补充说尽管每次发生民变,朝廷总是怪罪于百姓,所谓刁民、暴民,严加镇压。可古话说得好“官逼民反”,若非实在活不下去,好好的老百姓不种田养家,何苦据啸山林,提着脑袋偷生。希望朝廷这一次先派出能够以母亲之心善待百姓的郡守,安抚在前、镇压在后。 迦岚奇其言,听后半晌方道:“西城家果然忠臣孝子满门,仁义德善兼备。” 卫方笑了笑,反正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被人置于“西城照容”四个字之下。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妻子的职位始终在他之上,名声又响。他做的不好,别人说“亏的是西城照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做得好,别人就说“果然是西城家的人,名不虚传”。反正做好做坏都是西城家的,和他卫家没有关系。年轻时有一次又听人那么说,他大怒,还和照容吵了一家回了娘家。结果被他母亲大人扳起脸来教训,说他“男儿既然出嫁,就当以妻家为荣,别人赞西城家出色,那就是你的荣耀。赞你为西城家增光,就是你不愧于西城家女婿的身份。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卫家如何已经与你无关。这么说吧,就算日后卫家灭门,也灭不到你西城卫方身上。”骂得他灰头土脸,还被族姐暗如押送着回西城家,暗如还向照容道歉,说卫家没有教育好儿子等等。算是他和照容结缘以来最丢脸的一件事,虽然照容没放在心上,可他那段时间在西城家长辈面前着实抬不起头来。还害得照容被长辈们骂,说她不听劝告非要娶他——“看看,这孩子根本没把自己当西城家的人”,这种闲话听了半年许,直到他在鸣凤立下军功,获皇帝亲自嘉奖,顺便也嘉奖了西城家一块牌匾,这才重新抬头做人。 迦岚的意思,清平关扼守粮道,为扶风军接应,也是西面扼守中原大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自古而来,为兵家必争。她自任大司马正亲王以来,命人查阅这几年来往来几个边关的文书,尤其是西方边关扶风。因为鹤舞有她精心训练的军队把守,更有几员名将和王兄蕴初为主,不用太紧张。北方凛霜反正从来就是打打和和,凛霜除北辰无大敌,而经过去年一仗,没有三五年北辰恢复不了元气。鸣凤从来无外敌,只有这个扶风,西珉、乌方十数年来不曾有大战,去年乌方趁火打劫,掠夺扶风三城,推入边境百余里。然而,其后昭彤影松原决战,一仗杀敌万余。可是,乌方和北辰不同,北辰的入侵是耗费十年准备,倾全国之力,一战失败狼狈退出安靖,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乌方却没有在松原之战中投入国家的全力,万余兵马也不足以让其一蹶不振。相反,乌方去年的扣边可以说是一次试探,结果是:安靖在经历五十余年太平时光后,军队缺少训练,将士麻痹大意,然而国家尚未衰亡,百姓也没有对朝廷感到绝望。这样的安靖,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又一向掌握着远比周边这些国家更加先进的武器制造、耕作、纺织经验,绝对不是乌方能够轻易吃下来的。若是处理不当,不但不能入主安靖,说不定还会像吕安国一样,一人一骑不得出白鹤关,从此消亡在历史典籍中。吕安国是几百年前生活在乌方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古老民族所建,文成王朝末期,安靖诸侯林立,吕安乘机入侵,占据西方、南方四郡四十一州,建立了一度强大的南安国。凤家统一列国的战斗中南安国最终败于大将慕莲锋之手,连同吕安族一起成为历史名词。而具有七百多年历史,纵横西方的吕安族也在后来的日子里同化为素凰族的一部分。而在安靖漫长的历史上,外族入侵一时得逞,最终却被同化的例子有无数个;故而素凰族常自豪地称自己海纳百川。 对于乌方、北辰来说,最近的吕安族的例子是他们的镜子;具有悠久历史,文明在周边列国之上的安靖,幅员辽阔、富庶美丽,对这些生活在荒芜之地、群山之间的民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与此同时,安靖高于他人的文化又有绝对的杀伤力,到最后侵略者反而成为被侵略者的一部分,谁胜谁负,百余年后实在说不清楚。让后来者又惊又怕,生怕重蹈覆辙。 乌方这一次的试探不算成功,可安靖的衰弱迹象已经显露。如果安靖连自己的百姓都安抚不了的话,下一次百姓揭竿而起之日,也是乌方大举入侵之时。按照惯例,此时北辰、南平、四海都会来分一杯羹;届时,就算她鹤舞兵马以一当百也挽回不了。 按照迦岚的心思,想要动用鹤舞高官为丹霞郡守,若是需要还可以动用一部分鹤舞军队。然而她的司殿黎安.璇璐听了后先问一句“王可与殿上书记商量过?” 她笑了笑说殿上书记在皎原享福。 璇璐当即摇摇头道:“王明日还是暂时不要在花子夜殿下面前提这个建议吧。否则……否则,属下只怕王又要被殿上书记数落。” 她愕然无语,联想到某几次昭彤影沉下脸一个时辰不喝一口水向她说教的场面,顿时一身冷汗,点点头说本王心中有数,若是王姐不提用兵之事,本王也不提。 璇璐嫣然道:“是啊,要说动用封地守军,和亲王的永州不比王的鹤舞近多了?” 自花子夜处出来已经斜阳向晚,她只觉疲倦至极,可又不是那种想要睡一觉的困,便对璇璐道“我们去潋滟池走走。” 潋滟池在苏台京城西南,也叫城西湖,乃是流玉河支流形成。湖光潋滟、水色沉静,两岸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遥遥映出一点双龙峰的挺秀,诗情画意具备,被称为京城第一名胜。潋滟池在清渺王朝即富盛名,到了苏台更是刻意营建,造就今日满池杨柳,满目荷花的胜景。 那两人上了临池最出名的酒楼上凭窗眺望,一边听隔间的歌舞调笑之声,迦岚想到一日军务,对身边人道:“京城永远是这般歌舞升平的样子。” 那人嫣然道:“去年此时大难初平,一派萧条,不过一年又能歌舞升平也是朝廷的福气。” “只可惜,此地歌舞升平多不是平民百姓。” 璇璐微笑道:“能够如此已经万幸。京城百姓过的,也委实不错的。” 迦岚笑了笑,又望向窗外,这一眼望去却被吸引住了。 潋滟水旁,杨柳树下,青衫白袷,挽缰缓行。 行时衣袂随风飘扬,正行过酒旗招展处。身影复见,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就这么提着坛,且行且饮。 黎安璇璐也凑上去,看一眼楼下人,看一眼身边人。待到那人行远,方道:“殿下在看什么?” “其人如玉。”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人?” 苏台迦岚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那是西城家的公子,西城玉台筑。已经是——皇后备选。” “原来是要献给陛下的人,果然风姿不凡。” “不过,属下听说西城家并不想这个儿子进宫。” “哦?” “玉台筑行过暖席之礼。” “内府不知?” “听说选册送到那天西城照容当场就赶到内府衙门去了。” 苏台迦岚又望窗外看了一眼,缓缓道:“为嫔妾,倒是可惜了。”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吴千万里 一 清平关失陷震动朝廷,纵然是皇帝偌娜也被吓了一跳。当然,也就是那么短暂的时候,接着又缩入美貌青年的怀抱丢下一句“请正亲王处置。”让亲自前往告变的秋水清气的牙根都在痒痒,暗骂那唤作箫歌的男人果然祸国殃民的狐媚东西。那男人不过是琴林家从十来岁起豢养的一个乐工,可也不知道琴林家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自献给皇帝以来,偌娜的心就彻底被迷住了。偌娜和普通的安靖女子一样,十六行服礼,并在暖席礼中尝到了欢爱的滋味。其后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和亲王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皇室也就不至于面临有个三长两短只能让男子继位的局面,故而宗室、大臣也不催她成亲。后宫女官自然会从宫侍里安排合适的人选侍奉她身侧,而宗室和外戚也会进贤美丽的男子给她。偌娜好玩乐,却不是长情的主,以往身边那些人都是三五天热情。唯独这个箫歌,整整占了她四五个月的宠爱不说,还不知道怎么哄着她怀了身孕。 “总有一天要杀了这个妖孽”秋水清这样对自己说,这男人又漂亮又聪明,心思显然不单纯,若不让他死在自己手上做梦都不安生。 自偌娜有身孕以来箫歌干脆彻底住到宫里来,暂时给了个内庭侍卫的职务,位在八阶。这么一来出入难免遇到,箫歌到处总是一阵香风,他爱用檀香,每天所有衣物哪怕一张帕子都要用檀香熏过一遍;秋水清每一次闻到檀香就忍不住咬咬牙诅咒一句,害得她屋里熏香都换了味道。 这日刚自书房回来,一早写了几道圣旨但觉头晕,一路就想着快快回房躺一会。没料到都快到倚凤殿又是一道香风一阵笑声,回头看到箫歌和几个宫侍说说笑笑往御书房方向走,可想她才离开,偌娜就丢下奏章传这个美人了。心里又是一阵嘀咕,无非是暂时没时间管你,往后有你好看的之类。快走几步,装着没看到那人远远向她点头,一阵风般卷到倚凤殿院落前,还没来得及呼一口气,一个下位女官迎上来递上信说这是一早上大宰托人带进来的。秋水清应了一声,等不及回房一边走一边看。她十四岁前还时不时送入一封信,弄点吃的玩的用的给她,这种待遇到十四岁就结束了。至于当上高位女官后出入自由,更是不过问她在宫内做什么。当下一看,眉就皱了起来嘀咕道“母亲这是在写什么啊——” 信上就几句话,大意是这些天别回家了,不想被烦死就在宫里躲躲吧。 第一个念头是“父亲大人回来了?”冬官大司徒的卫家当家的夫婿还没过新年第一个望日就离开京城巡查京畿及环绕京城几个要塞、重镇的城防修复。算算时日也就这些天该回来了。然而这位大司马刚走十来天,卫暗如就新纳了一个亲侍,是她妹妹买来送给她的,秋水清也见过,的确英俊挺拔,连她看了都赞一声。故而刚刚想的是莫非父亲大人回来看到又添新人和母亲吵架来着,可一转念,大司徒不管妻子的风流韵事已经四五年了,随便添几个亲侍亲从,他只当没看到。反正卫暗如这年龄不怎么可能再生育,不用担心他那女儿的地位会遭挑战。 可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什么事需要大惊小怪到这个地步。正疑惑着但听有人说“也不知什么人会被点作丹霞郡守,这可是苦差事——”心中一荡,顿时一片清明。她知道卫暗如从小到大在家中唯我独尊,从来只有两个人能让她没办法。一个就是她这个女儿,她也是从小被娇纵惯了,一样唯我独尊;另一个就是堂弟卫方。卫方是卫家那一代男丁中少有的有志气,这一家虽然讲究将儿子当女儿来养,从小鼓励他们勤奋向上,不让巾帼,可真正能吃苦的男子能有多少。一个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准备依靠出生来攀个好亲事了事。唯独卫方自小勤奋努力,更将同岁的姐姐暗如当榜样。世界上的事都是物以稀为贵,卫家出色的女人太多,反而偶然出一个奋发向上的儿子就成了全家人心头宝。暗如也以卫方为荣,每每拿着他出去炫耀,对他也是百依百顺,结果就变成一家子只有嫁出去的卫方能对着她撒娇发怒,这个做姐姐的除了赔不是、扮乖巧别无他法。 “这么说——丹霞郡守点了方叔叔。嗯嗯,这个人选不错,方叔叔品行纯和,出自公侯世家,姐姐和妻子都是世袭的侯爵,等闲财宝没一样看得上眼,自然不会屑于受贿。西城照容几届地方官任上都以爱民如子著称,方叔叔也不会差。清平关之失,非为外敌,实因民怨,正需要一个刚柔相济的人。”想到这里笑了起来,随即又道:“倒不知司制和主簿各选什么人?” 她暗地里将朝廷上位阶合适的人都排了一遍,也有几个人选,寻思着找机会建议给卫方。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这个机会,朝廷就颁布了丹霞郡守及其幕府的人选。司制和主簿的名字全部出乎秋水清意料,也远远出于大多数朝臣的意料。 可以说,这两个人选的任命,远比卫方外方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吴千万里 二 皇帝日常早朝均在皇宫前进的鸾凤殿,为于昭明殿之后,九间九进,上覆青色琉璃瓦,下铺金砖,其间以深紫配赤金;柱、拦、垂幔、地毯上凰飞凤舞牡丹盛开。 臣子跪在丹樨上,低着头,恭恭敬敬听内臣宣读圣旨。 “以西城卫方为郡守,以少王傅水影为司制、和亲王府文书明霜为主簿……” 三个人伏地领旨谢恩,站起时为首的新任郡守悄悄看一眼身后两个人,唇边不为人知的露出一点苦笑。随即三人中唯一一个位阶太低的人退出殿外,这一次任命中大概也只有他能够庆幸一些,因为位阶从七位提升到了郡守主簿需要的六位。 可剩下的两个人显然快乐不到哪里去,卫方反正很早就知道自己被外放。消息传来的时候就像卫暗如想的那样,西城家又有人上门“了解详情”。这一次大宰一脸无辜说“我可不是故意让你们夫妻分离,谁叫你那一日大司徒府议事表现出众,这是大司徒亲自点的。司徒大人说丹霞郡需派遣一位忠厚仁善又精通文武两道之人,西城卫方是良选。” 当时照容回过头来一脸惊讶得看着他仿佛在说“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原来你是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人?”看得他只好苦笑两声,承认自己是自作孽。 这一日早朝时间并不长,卫方出了殿先问明霜何在,果然那青年没有走,在外候着他出来。卫方心中一喜,暗道“虽然是和亲王爱宠,可是这个时候能够知道留在这里等我出来安排工作,看样子不是太难相处的人”。明霜上前行礼道:“属下突然调任,实在不知道如何做事,但盼大人指点。”他笑了笑道:“主簿不过文书往来罢了,没有什么麻烦的。到丹霞郡山高路远,你若是愿意,路上我慢慢教你。至于这些天,也不急什么,此别京城没有三两年怕是难以回来,你做些准备去吧。明天再到夏官属找本官。” 虽在和他说话,卫方的目光总有点游移,象找什么人。明霜虽然纳闷也不方便问,如此一番话下来退朝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卫方的眉微微皱了那么一下随即招呼他走路。明霜顿时明白了原委,暗自道“少王傅果然好大架子。” 这一日人事任命简直让下朝的官员象开了锅似的,但凡平常说得上几句话的都凑在一起嘀咕。昭彤影走出没多远先被玉藻前抓住而后又被拎上迦岚的马车,但看玉藻前丢过来一个“抛弃朋友”的嫌弃眼神,也只能苦笑一下乖乖往有着“王”头衔的人的车子上爬。 苏台迦岚喜欢龙涎香的味道,所到之处必定带着这种香味,车内也不例外。昭彤影偏偏对花香木香一切香都没有特别爱好,尤其怕浓烈的动物香,什么灵猫香、龙涎香,特别是麝香,一闻到她就头昏眼花,注意力都不能集中。迦岚待她一上车立刻亲手卷起半边帘子,又示意她把另半边也卷起,待看她眉头松开才笑道:“苏台贵族女子哪个不是熏香不离身,偏偏你一点香都受不了。” 昭彤影嗔道:“胡说,竹香、水香、草香、松木香我都喜欢。” 那人大笑道:“这是贵族女子能薰在衣物上的么?” 她故意沉着脸道:“我喜欢衣服上干干净净什么味都没有。” 迦岚又是一场大笑,笑了一阵才道:“卿如何看丹霞人事?” 昭彤影淡淡一笑:“卫方为王推荐,又何必拿出来问呢,难道是故意试探我?” “果然是昭彤影——本王是问另外两人。” “若说明霜,那是和亲王的人,只能说不知道和亲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兴许是丹霞依着永州,亲王颇有唇亡齿寒之感。至于水影——” “不错,那个人呢?”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倒不是不知道原委,人事颁布她就吃了那么小小的一惊,随即就在朝堂众人微妙的表情变化中明白了八九成。 当时她第一眼就望向花子夜,但见那人身子微微抬起眼睛瞪得滚圆,就差没有直接跳起来抓着皇帝问“为什么”了,不动脑子也知道这件事花子夜半点不知。第二眼就望向琴林家两姊妹,至于其他的人,大宰、少宰、大司徒若是想要重用少王傅之才早就可以提议,犯不着到现在弄一个不上不下的外放,位阶一点没动,去的也不是鱼米之乡。若非花子夜的安排,就不会是要她好的,而作的下这样的事还不怕花子夜报复,放眼朝廷除了对她恨之入骨的琴林家再也没有第二个。 果然琴林映雪唇边有一丝笑容,斜斜丢过一个目光,投向叶芝,而后者下颌微抬,目光在丹陛前跪着的人身上一转,也是一丝笑。 “本王听闻少王傅是王兄的心腹,又有说宛若昔日侍奉爱纹镜雅皇帝,正亲王政令亦然有大半出于她的心意。这么个人怎么突然被派去做卫方的左膀右臂,难道——”她侧过身,一字字道:“王兄不信任卫方?” 昭彤影微微摇头:“西城数代忠义,卫方虽在夏官属,却多年不领军,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了,卫方是王推荐的,花子夜殿下若是在期间插心腹监视,不就是不信任王,殿下不会忽略。” 她一笑,截道:“你想说的是,即便王兄没有想到,他的‘军师’也会提醒,是不是?” 昭彤影讪讪一笑,又道:“只怕是琴林家不和正亲王殿下一条心。那两姐妹只当作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哪里想到也是生生断了花子夜殿下一条臂膀。” 迦岚略微思考了一下,叹息道:“就连本王这般才入京城的人都知道少王傅是王兄的心腹之人,琴林映雪反而不知?” 她嫣然道:“王一心为公,是百姓的福分、苏台的福分;可也不该就这么忘了人之本性啊。这人呢,一旦有了看不顺眼的人,就想要让她从自己面前彻彻底底的消失,只看到她的可厌可恨,哪里看得到她的出色。至于重要,这世上有几个人承认自己的仇家是‘重要’人,比自己更重要呢。琴林映雪这个时候可不曾为花子夜殿下日后的安泰想过什么。” 一句话换来一场挖苦,苏台迦岚不知道是不是该拿出亲王的架式来教训一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笑笑了事。昭彤影看在眼中也是百感交集,紧跟着也是重重一声叹息。但听迦岚又道:“本王想为丹舒遥说个情,让他跟了一起去丹霞,你看如何?”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吴千万里 三 草草离亭鞍马,从远道、此地分襟。燕宋秦吴千万里,无辞一醉。野棠开,江草湿,伫立,沾泣,征骑駸駸。 古来皎原、云桥均是送别之地,出入京城必经之地、南来北往汇聚于此,迁客骚人各怀心情。皎原满山花开,云桥杨柳堆烟,折一支花,赠一支柳;燕亭再进一杯酒,云桥唱断阳关词。 京城远去,北上西行过云桥,南下东去走皎原,此地自古而来上演多少人间悲喜剧;有多少才子赋诗、佳人落泪,又有多少骨肉分离、劳燕分飞。也不知道送走多少踌躇满志的少年,看过几多尝尽炎凉的迁客。 云桥横跨流玉河,为青石长桥,其上有百鸟朝凤的雕塑,配上水清如碧的流玉河和两岸青山似黛、田园如织。比起奇山异水的皎原,别有山高水长、气韵万千之态。云桥一带,遍植柳树,绵延数十里直入京城。如此春末,驱车官道,杨柳如织婆娑成姿,别有倚马斜桥醉酒高楼的冲动。 只可惜,车马辘辘而过多半是南来北往营营生计。这一日云桥之上又送走宦游之人,送别之礼大同小异,无非清酒三杯,歌一遍;送行的有读书人,作一首送别之诗以赠;而不作诗的,折下桥边杨柳,远行无所持,聊赠一支春。唯独不同的是,此次前来送别的人非富即贵,一个桥上但看朱衣紫衫,偶然两个服绯的都没资格上桥敬酒。待到日上中天,远行的人挥一挥手,此地分襟,燕宋秦吴千万里。 而送行的人犹自眺望,直到车马远去才三三两两踏上回程,一转身,就有人收拾起堆砌了一上午的恋恋不舍,唇边一丝冷笑,从鼻子里哼哼两三声,而且还要当着别人的面哼哼,好像不这么做就不能让人感受到他是如何不屑于那群远行之人。也有人没有奇怪表情但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从人员选定到宫闱秘闻,总之要表现一下他比其他人更有门路知道的消息更多。 昭彤影站在云桥之端最后看一眼列队远去的士卒和高高飘扬的“西城”旗帜,叹一口气。玉藻前耸了下肩,一把拽着往后走,一边哼了一声:“行了,你玩什么花样连你那正亲王都骗过,可惜骗不了我,别害死了人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她一挑眉:“胡说八道。” “胡说么?可怜花子夜亲王殿下,以为就只有琴林家那两位不知好歹断他手臂,这两天快把皇宫闹翻过来了,连正亲王妃都跟着受罪。却没想到在其中加了一刀的人可不止那两个,还有你殿上书记和少司马两个。” 她神色顿变,甩过一个“你闭嘴”的眼神,但看那人神色平和,大有南断山崩于前色不变的架势,略一思索,突然笑了起来。用力推了玉藻前一下,眯起眼睛道:“我倒不知道司刑大人原来耳目如此精通。” 玉藻前也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一个白眼抛过去,意思很简单“没一点本事我能在五六年内爬到四位”。昭彤影此时脑海中已经把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上上下下排了一遍,还是想不出对方从何得知。索性也不想了,笑了笑道:“她是我至交好友,我害她做什么。” “她是你昔日至交不错,却不知道还是不是今日的好友?更何况各为其主。永平亲王谋反一事的内幕看样子你也已经知道了,对么?” 她含笑不语。 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一年,爱纹镜雅皇帝的族妹,也就是其母敬皇帝在任时的正亲王独女——永平亲王苏台丹绫勾结将军木.世英等人密谋朝廷。苏台丹绫出生于苏台历两百年,也就是爱纹镜雅登基后的第三年,是前任正亲王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很多人都说这个孩子出生的不是时候,若是早上三年,作为正亲王世子,在皇帝没有女儿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将成为继位者。也许为了有所弥补,前任正亲王去世后爱纹镜雅封丹绫为永平亲王,并以苏台兴盛之所苏县为封地,允其三代袭王位,比照皇长女待遇。 爱纹镜雅在位的时候丹绫尚能安分守己,且以出色的才干受皇帝重用,皇帝驾崩那年尚且年少于清杨的丹绫已经在大司徒的职位上。然而,年少新君和男性正亲王的出现刺激了这个青年女子的野心,又或者早在爱纹镜雅卧病之时“夺回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皇位”的念头就已经悄然抬头。 到了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少司徒西城照容发现地官库银被大量挪用,紧接着巡视州郡的外府琏明苏在鸣凤郡账册中发现几万石官粮神秘失踪。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大司徒苏台丹绫。然而,丹绫与京畿九门提督、停云营主将木世英相互勾结,把握京城兵权;而宗室并不相信丹绫有叛变之心,致使花子夜难以秘密调动外省兵马进京勤王。 这个时候的丹绫,一面积极拉拢大臣,一面花言巧语的哄骗皇太后和宗室,尤其是获得端孝亲王的信任;正当她一切准备妥当,一声令下三军齐发,先冲朝阳门,后入禁宫,待到俘获偌娜,先凌朝摄政一段时间,再逼其退位。 兵到朝阳门,守卫均是九城兵马府的人,说好了届时打开宫门,趁夜杀入内宫杀内庭禁卫军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夜明月当空,流云悠悠,丹绫在马上放声大笑,笑从此江山在手,笑声朗朗中但看城门打开,她在笑声中策马而入。 然而,笑声未绝,才过金水桥但听城头鼓声雷动,一回身,城上一排弓箭手明晃晃几百支箭对准了他们;而城门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合拢,将她的部队一截为二。 她还来不及反映,火光亮处,一人白盔白甲出现在迎风楼上,喝道“叛臣,还不放下刀剑、束手就擒!” 火光下,身材修长、风姿英秀,乃是时任萧关都督邯郸蓼。 丹绫一见邯郸蓼自知大势以去,掷剑下马,从容道:“杀本王一人即可,与众将士无关。” 丹绫并没有被杀,花子夜念其尊贵,免死罪终身软禁敬皇帝之陵。 事后人们才知道花子夜手中居然有爱纹镜雅的遗诏,是给驻守在京城周围萧关、天佑关两关都督,见诏如见君,速领军返京平定永平亲王叛乱。花子夜就是靠这份遗诏秘密调动萧关兵马,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撤换九城兵马司和停云营兵马,尽数换为邯郸蓼带来的萧关精兵。 千里传诏的是后宫女官长卫秋水清,然而在此之前有人亲眼看到晋王府司殿、少王傅水影从太学院东阁拿了什么东西坐上马车进了正亲王府;当夜,秋水清就声称其父卧病在外,告假出京。 玉藻前望向昭彤影,微笑道:“当年她能拿出针对永平亲王的遗诏,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不会拿出一份针对迦岚亲王的遗诏。所以,此时此地,你怕是和琴林家那两个人一样,一刻都不想看她留在京城。”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吴千万里 四 京城出云桥到丹霞郡郡治丹州,要经过三郡九州,分别为安城郡、天水郡和永晋郡。其中永晋郡位于白水平原最富饶处,而天水郡与永晋郡之间是南北走向南断山脉。本来从京城赴任丹霞,最舒服的是走水路,弄上十来条大号官船,沿着白水江溯流而上,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到了。不用翻山涉水、风餐露宿,还能带上一大堆东西,沿路吃吃喝喝就好。一般官员上任都选择水路,可卫方着急清平关的被劫,想要尽快上任,先安抚三关民心,确保三关太平,这才能让朝廷新准备的粮饷辎重能顺利运到扶风军前。故而抛弃至少要走四十天的水路,转而花二十来天走艰难的陆路。 这一日新任丹霞大提督的队伍起了个大早开始攀登南断山脉,这是此次赴任途中最后一段难走的道路,一过此地就是一望无际、富饶美丽的白水平原,然后先到朱水州州治朱水,然后北上白里就到了郡治丹州。南断山主峰不算太险峻,可范围极广,翻越一次就是再快也要三天光景,其间自然只能露宿山野。所幸他们一行也有百来号人,又带着兵器,不怕山上野兽。行到南断山已经是出发后十七天,临时组成的一群人也渐渐开始习惯和了解对方。说实话,卫方带着这群人出发的时候心情一点都不愉快;必须和妻子分别,去收拾一个烂摊子已经够糟糕了,还偏偏不能选用自己信得过人当幕僚。 明霜是少宰琏明苏推荐的,在他听到任命风声后就开始着手物色幕僚。他知道司制一职位在四阶,必定由朝廷指派,其中还有制衡郡守的意思,故而不与考虑。专心致志找的就是一个精通公文、文采出众的主簿。原本看中的是太学院一名博士,哪里想到某一日涟明苏登门拜访,问他可是在选择幕僚,卫方一一回答了。涟明苏突然说自己有一个人选想要向他推荐,卫方问及名姓,回答居然是:“和亲王府书记明霜。” 卫方着实吃了一惊,连连说王府书记怎么敢调用。涟明苏却正色道:“我曾与那位书记畅谈一夜,此人文采见识非同一般,隐然也有经天纬地之志。我真心爱他才干,不愿看他以色侍人而终,若能在你身边到丹霞郡历练几年,展翅高飞有望,也能替我安靖添一能臣。” 他早知道清杨入京那日明霜与她同车而行,其后几次宴会也总见明霜陪伴她左右,神态亲密,更听人说清杨虽然薄情浪荡,对明霜却是不同,已经宠爱了一年光景还热情不减。故而哪里敢贸然答应,当时随便应了几句。哪里想到西城照容回家后听他一说,先听到以色侍人”四个字,摇了摇头道:“涟明苏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待丈夫描述完她到认真了,正色道:“方,我想那个明霜或许真有些才干。一来涟明苏的性情我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喜欢夸大的人,他说一个人好,那人就差不到哪里去。二来明霜我也见过几回,虽然深受和亲王殿下宠爱,倒一点不是会持宠而娇的,接人待物谦恭有礼,听说在王府署官内评价也不错。其三,王府诏书多由司殿起草,可这次和亲王入京将司殿留在封地,王府的公文依旧行云流水、俊雅出色,方啊,这个书记该是有真才实学的。” 卫方连连摇头皱眉道:“他与亲王殿下同车入京,身份不言而喻,就是再有才学,我也不方便去开口要人啊。” 照容又是一笑,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说他糊涂了。卫方当然不服气,要妻子解释,那人淡淡道:“丹霞郡与永州郡相接,又扼扶风、永州两郡粮道,若是将清平关关闭三个月,永州就彻底瘫痪。如今你这个郡守是大司马推荐的,你说若是不让殿下送一个亲信在你身边,殿下能安心么;不但殿下不安心,就连我日后也是睡不着的。再说……你是男儿身,明霜在你身边两三年有什么关系?” 卫方郁闷万分的点点头,承认妻子的话有道理。 不错啊,若是接受了迦岚殿下的推荐,却拒绝清杨殿下赠送的“人才”,岂不是让人觉得他西城卫方——不,应该是整个西城家族,已经正式投靠迦岚亲王了。至少,是与和亲王划清界限的样子,那么接下来……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痛,果然是从此不要想睡一个安稳觉。 当时他抱着“也许和亲王不舍得这个爱宠”的侥幸开口向清杨要人,当然用的是玩笑的口气,借的是涟明苏的名义。清杨听到一半就大笑起来,连声说“巧了”,她道:“本王正想向你推荐我这书记,原来少宰与本王同心意,已经抢先一步了。那么本王乐的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卫方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到非常担心他新聘用的掌书记明霜会受不了千里奔波,黄沙扑面的辛苦,暗地里不知道埋怨了照容和涟明苏多少次,居然死活骗他带一个亲王的爱宠上路。可真的相处了几日,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但不娇气,不管风餐露宿都随遇而安;而且每天宿营后还细心的巡逻几遍,看看士兵们有没有身体不适的,有没有路上受伤的,顺便听听士兵们的反应,和他们聊聊天,缓解一下思乡之情。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明霜好像很习惯行军生活,连日赶路骑快马都不见半点不习惯,正好和另一个莫名其妙被送到他队伍中的人形成对应。 苏台官制中郡守之下不设副职,紧接着就是四位司制和四位行司馬,分司文武二职。若边关四镇,则先设都督,此外又设郡守,都督为二位,郡守三位听其令,不设四位郡内行司馬;而其余郡,都督、郡守二者仅选其一,均在三位。卫方这一次虽然称呼叫做“郡守”,实际偏武职,故而司制就相当于郡中最高行政长官。司制和行司马受郡守命令,同时又对郡守的权利予以制衡,如果郡守严重失职,两人均有权直接上书大宰甚至皇帝。 这一次新任行司马从东方苏杨郡调来,司制选了已经四年担任少王傅,形同与朝政隔绝的水影。和明霜一样,年轻的少王傅也没有对艰苦的行军抱怨什么,可她毕竟头一次千里远行。山高水远的,又是急行军,不可能坐马车,可怜她一天快马骑下来大腿内侧立刻满是水泡;两三天后,皮肤多处擦破,更是苦不堪言。幸好日照也随侍在侧,每天晚上向随行医官讨了药细心敷上,更用纱布层层包扎;纵然这样,好几次晚上换药时裤子居然被血浸透,和皮肉沾在一起,脱都脱不下。 卫方原本对这性情高傲又带着“花子夜亲信”标签的司制很不满意,可平日休息时看她路都走不稳的痛苦样子,倒也颇为同情,几天后索性自我安慰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也不见得是她愿意来的啊——”,就此放下包袱,决定日后以平常心待之。卫方平日很有些人缘,他对水影的态度一变,其他的人也都跟着有所改变,水影本来就是博学多才之人,既然别人有意相交,她也有所改变,平日宿营时无事说一些天文、地理、史学,让一干人听得入迷。 故而,到了攀登南断山的时候,这支临时组成,且人员复杂的队伍已经展现出同心同意的迹象。 宿在山中的第一夜不断听到虎啸之声,他们虽然人员众多,又围着火塘,还是禁不住为之胆寒。卫方年轻时曾在扶风军前效力过一阵子,这南断山不是第一次走,深知此中艰险。故而破例在天色未暗就宿营,命兵士尽可能搜集柴火,务必让火烧得够旺。此外嘱咐所有人不准随便离开营地,更加不能落单,以防野兽和盗匪侵袭。 见明霜听到虎啸露出害怕神色,安慰他说,他们人多,不会有野兽靠近;真正危险的是那些三五成群的商旅,和一些孤身上路的旅客。明霜才笑着说了声:“多谢提督大人。只是西珉很少有老虎,明霜这才害怕,让大人见笑了。” 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外围执勤的士兵喊:“什么人,站住!” 过了一会,传来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说的是:“我们是赶路的行商,看到这里有火光才过来的,没想到是军爷,这就走。” 卫方听了对明霜嘱咐几句,明霜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见山路上几点火把,显然这些人真的离开了。明霜扬声叫住,问他们从哪里来,一共有几个人等等。对方一一作答,说是丹霞郡人,到安城郡采买货物,一行共有七人,听到虎啸心里害怕,想要多找点人一起宿营云云。 明霜含笑道:“我们大人说了,各位行商也颇为不易,就搬过来一起宿营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领头之人谢了,返回去叫旅伴,不一会七个人赶着马匹过来,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女子,一看就是多年风霜奔波的模样。领头之人三十不到的模样,也叫太阳晒得透黑,可眉眼清秀,呼喝之间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上篇 第八章 载舟覆舟 一 商旅在营地外围安顿下,离火堆最远,这些人没有带帐篷,系好马后就有人拿出毡毯往地上一铺,想来晚上就这么裹一裹凑合过去。卫方带来的人都围着火堆扎营,一宿营就派出人四下砍柴火,火要保持一个晚上不熄。火堆边有两个人守卫,外围东南西北四个角各两个人,都拿着兵器,一个时辰换一班。最靠近火堆是中军帐,也就是卫方的住处,紧邻中军帐就是司制水影,中军帐另一边是军官们的帐篷,而其他的士兵也只有一条毡毯裹裹的待遇。这一队护卫共有一百二十余人,都来自京城四营中的停云营,此营先属木世英,丹绫事败后归邯郸蓼统帅,可谓久经训练。京城四营驻扎在距离京师永定城东南西北各约一百里的地方,是守卫京城的最后屏障,也是苏台王朝精锐所在。一扎营,站岗、巡逻、点火、埋锅造饭,一切井井有条,待到吃过饭士兵们开始休息,卫方还在和几个幕僚商量事。此时这群商旅一来,但听马嘶人喊。 水影这些天被连续行军折磨得有气无力,每天一宿营就像马上睡下,幸好卫方也知道她这回受了不少罪,没有大事不叫她过来。这日刚刚解开发髻,就听到外面嘈杂的不正常,放下梳子扶着日照往外走。站在门边正看到那些商人有的还在卸货,有的已经开始喂马,走出去看了几眼又拉住一个士兵问是怎么回事。士兵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那人皱眉到:“是主簿出来看过后向大人回的话?” 士兵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点头道:“回大人话,正是如此,郡守大人听说是行商就叫留下,说不定明天还叫她们跟着一起走呢。” “也是到丹霞郡的?” “主簿大人说起过,说是丹州人氏。” 她点了点头,带着日照回帐,也不说什么,继续梳洗,待到一切停当,日照忽然道:“女官,今晚让我留在这里吧。” 她抬起眼望了过去,日照一手放在剑柄上,身子站的笔直,头却微微低着,目光投在行军床前。 “你——不放心什么?” “那商队古怪。” “哦?” “她们自称行商,到安城郡采货。她们的马匹都驼了大袋子,可我刚刚看过泥地上的马蹄印,极浅,不象有大批货物的样子。另外,她们卸货的时候神情也显得轻松了些,若是那么大的袋子都能单手提下来不见半点吃力,那就是高手,根本不用怕露宿郊外。” 她嫣然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女官——” “丹州人氏,又是行商,当说不知道往返过这里多少次,野兽也罢、抢匪也好,都该有所准备。我听人说过,一般的老百姓都不怎么愿意和当官的打交道,所谓惹不起躲得起,这群人却偏偏凑上来,我就觉得古怪,也着意看过马蹄印。不过——”一缕难以捉摸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缓缓道:“这就奇怪了——” “女官的意思是?” “你一眼能看出其中有古怪,我们的主簿大人和她们说了半天话反而不觉得有异样,日照,你说这是什么理由?” “主簿大人是文官。” “你不也长居宫廷之中。” “女官!” 她坐在床边一手仍拿着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忽然道:“你出去歇着吧。” “女官,我不放心,让我守在里面吧。” 女子微微摇头缓缓道:“出去吧,旁人看到了会以为我水影恣意妄为到行营之中还要寻欢。” “可是——” “行了,百来个士兵环绕,那几个人纵有什么古怪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日照依然不放心,可见那人已经沉下脸,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倒退着往外走。他知道这人从来看重名声,从第一次在后宫见到她时就是这样,那个年轻漂亮而又骄傲的文书女官,总是在皇帝身边巧笑倩兮,可一离开君王的视力范围就冷淡下来,常常沉着脸,看不透其中是悲是欢。 她曾对他说“一个人做事,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了身边最亲近的人。而这最亲近的人往往不是夫妻,不是父母,而是贴身的侍从。”她又说:“日照,我的事不瞒你,也瞒不了你,所以天下人都可以说我是非,只有你不可以。你若是叛了我,若是……若是让我听到什么不中听得东西是从你口里出来的,我会杀了你。” 一步步倒退,行军用的帐篷也就三五步,再慢一个眨眼也退到门边。 他正要告退,那人突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听外面传来明霜的声音,说的是“这边走”“你在这里等着”的话。 “卫方要见那些人么?” 自言自语了一句,突然下地道:“报郡守大人,说我过去问安。” 只不过用缎带草草束发,赶到中军帐时已经有一个陌生女子在里面。卫方显然还没准备休息,案上堆着地图、文书,架在笔山上的一支笔笔尖的墨还湿湿的。 见她进来,先做了一个“不必多礼”的手势,示意她一边坐下。她含笑欠身,一边抬眼观察那站在下头的青年女子,见她举止言辞间虽有些粗鲁,不象受过良好教养的模样,可神态从容,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半点犹豫惶恐之色。 那人正在说感谢话,说道这条路上这个时候本来很少有虎豹出没,没想到这次连连听到虎啸,她们人少,不由慌了等等。卫方一一听着,随后问起此人籍贯职业。那人也一一作答,自称丹霞郡朱水州人,名初阳,家里两代都是商人,四处采购些药品杂货来贩卖,一趟行程几百里,也没多少钱可赚之类。又说虽然辛苦利薄,好歹还能养家糊口,也就不作他想了。 他又问这人家中情形,有否成家之类。提到成家二字,初阳脸上微微泛红,喃喃说自己东奔西跑,哪里有好人家的青年肯跟着吃苦。卫方听了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十分能干,怎会无人钦慕。” 初阳自然笑着谦虚了几句,也许是看出卫方平易近人,一开始的拘谨也消失了,和他愉快地交谈起来。两人从丹霞郡的分布,谈到当地民俗民风,一路又谈到气候条件等等。一说到天气,初阳就重重谈了一口气道:“说到这个天气,老天爷这些年还真不帮大家的忙。该下雨时候不下,不该下雨时候乱下。西面大旱,紧靠着白水江的地方都叫没水;东面倒还过得去。” 卫方知道丹霞郡的东西分割点为丹霞山脉,也就是三关。初阳的意思就是三关以西大旱不断,连白水江的水流量也降低了;流出清平关后,白水江接连几个转折,在丹霞、并州两郡不断进出,孕育了富饶的白水平原。但是白水平原最富饶处不在丹霞,而在有一次转折后流入的永晋郡。白水江到了永晋郡不再曲折蜿蜒,而是一泻千里,直到于东方入海。 他妻子是堂堂大司徒,掌管天下民生,但凡水旱之灾第一个知道的就是地官属。照容家三代地官,她是从小把“民以食为天”五个子挂在嘴上,只要哪里报上来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她必定心情低落一两天,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下,有几次洛远说她“这下不下雨是老天爷管的是,夫人少吃一顿就能感动上天么,要这么有用,远愿饿上三天来代替夫人这一顿。”可这一年来这种情绪低落的情景看过两三次,可没有一次与丹霞三关以西大旱有关。 他心中犯疑,也就问的勤快了,本来只是扯家常,当下却问起官员行径,比如当地有没有开仓方粮等等。不说到还好,一说到那人脸色一寒,连连冷笑道:“放什么粮?别说放粮,整整旱了三年赋税不见半点减少,还增了两成;今年春天好容易盼到几场雨,家家都赶着插苗的时候,官府又说要修什么东西,将一家的劳力都拉了去服徭役。一开始的时候说是修关城,那也算了,好歹是保家园的事情。真去了一看,什么修关城,是咱们丹霞郡郡守老爷修自己的官署。” 卫方见她怒不可遏,也挑眉道:“竟有此事?朝廷不是三令五申不得在农忙时抽徭役,只有修筑要塞城防或者抢修大堤可以例外么。” 初阳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嘲笑他天真。卫方跟着也自嘲的笑了笑道:“本官说的不对?” 她又是一笑:“对自然是对的。可丹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郡守说拉人就拉人,谁敢和她说什么朝廷规矩。难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真能上京城告御状?” “难道就听之任之,那叫百姓如何生活?” “能熬就熬呗,真要熬不过去”,她抬一下头,淡淡道:“就上丹霞山找山大王去。只要不怕死,还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上篇 第八章 载舟覆舟 二 第二天初阳这群人果然跟着卫方的部队一起行进,据说也是缘于明霜的建议。这群人看上去都比较老实,平时落在最后面不声不响的跟着,彼此之间也很少对话,平日宿营造饭抢着动手。相对活泼点的只有初阳,经常和士兵们打个哈哈,每日宿营吃饭之时总会求见一次卫方,说一些感激的话,嘘寒问暖一番。每每停下脚步跑到路边拔一些草说是药材,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笑吟吟说穷人家没钱请大夫抓药,小病就自己吃点草药对付过去。 日照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些人,两天山路赶得小心翼翼,片刻不离开水影身边。反正山路崎岖,骑马也不能快跑,还要时时下马步行,反而做得到形影相随。只是旁人看在眼里不免古怪,偏偏这次卫方外放所带幕僚均是武官,所带进身侍奉的也都是同姓,只有她一人例外。某一次有人对此嘀咕,卫方听到了笑笑说宫里出来的人,都习惯用宫侍,也都是叫人前呼后应伺候惯了,我那个女儿也如此。 第三日宿营是在山中一处平地,此时已经翻过主峰,接近山脚,道路比前两天好了许多,更能陆续看到一些村落。士兵们忙着埋锅造饭之时闲聊无事的水影爬到边上的坡上眺望山景,日照自然一步不离的跟着,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水影叹了口气道:“昭彤影昔日说我多疑,怎么你也染上了。那些人真要下手,昨日前日就该动手了,如今接近山脚、村落又多,再动手岂不是可笑。你看——这底下就是个不小的村子。” 日照笑了笑说小心谨慎点总是好的。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望下山下那个村落,本来只不过随便看看,可一望之下目光顿时被吸引住。看了一会儿,一拉日照:“你看这里,看出什么没?” 他茫然摇头。 “再看看,日照,我们到了好地方了。看仔细些,我瞧瞧当初教你的那些书忘了没?” 日照笑了起来,故意叹了口气道:“女官要考我了,不知道通过了有没有赏?” 她嫣然道:“赏什么?太学院东阁过了都没有赏呢。” 说笑着他往前两步一手扶着树干探头去看,约略一盏茶上下啊了一声“这村子屋舍排列有花样,像是——阵图。” “差不多了,然后呢?” 南断山麓,布局犹如阵图的村庄……他皱起眉将过去学的那些东西里但凡和行军布阵、南断山有关的东西过了一遍,突然一振,伸手指着底下居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大笑道:“想起来了?” “云门村!这是莲锋的故乡云门村,云门慕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是啊,云门慕十八岁下嫁莲锋,从此歌哭于此乃至葬于此,所以,那里也是莲锋埋骨之所。” 日照用力点头,但看她望着山下许久,喃喃道:“听说云门慕一生忠贞,连这里的山川都因此有了灵气。据说男子若是在云门慕和莲锋的合葬墓前捧一把土,混在水中喝下,一生都会象云门慕那样节烈,只忠诚于一个人,致死不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两人同时回首,日照身子一闪扑到水影面前将她挡在身后,一手抓住剑柄微微拉出一些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初阳后退一步不停的摆手:“没什么没什么,饭做好了,来请大人……” 她上前一步,从日照身后走出,淡淡道:“日照,退下——”又望着初阳一笑:“下人无礼,吓着姑娘了。姑娘刚刚说什么来着?” “小的说……”小心翼翼看一眼日照,见剑收入鞘中,这才呼了口气,笑道:“小的说大人刚刚说的风俗是真的。直到今天这南断山西麓大小村落有男儿出嫁,做父母的都会到云门村取一把土,成亲那天放在交杯酒里喝下。” “有用么?” 初阳看看日照,笑道:“这可不知道,不过都传了几百年还有代代相传,总是有用的。小的行商,遇到过几个云门村的人,他们说自云门慕之后那么多年,云门村就没有一个嫁出去男儿是改嫁的,更不要说背着妻子偷人,那都是这里的水土养出来的。” 日照喃喃道:“真得这么灵验?” 两个女子都笑出声来,初阳摆手道:“乡下人说来唬人的,少爷听过笑过就是了,谁还当真啊。” 日照讪讪笑了,跟着水影回了营地。 当夜三天以来日照第一次没求着留在帐中守夜,伺候她梳洗完毕就告退了。水影反而奇怪,叫住了他说今儿怎么突然不担心起来了。回答是“刚刚她跑到女官身后我们都不知道,若是要下手我们一点防备都没有,大概是日照多心了。”水影笑道:“原本如此,你两日没好好休息,去睡吧。” 然而,这夜她被腰痛痛得从睡梦中醒过来,连声叫日照都没人应,外头守卫被惊动进帐说是好一会不见日照。她觉得奇怪,可又觉得三更半夜她一爬起来找人必定变得兴师动众,难免又要被人说闲话,也就作罢。 第二天一早起床号吹起,一睁眼日照象往常一样在床边拿着衣衫等她,神色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衣衫好像比昨日又脏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随口问一句“歇得不好么”,换来青年一连苦笑说也不知道怎的睡了一会儿就醒,醒了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说到这里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中满是惊讶和狐疑,怔了下道:“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 “没什么”翻身而起,淡淡道:“终于要下南断山了,这露宿山间的日子总算过到头了。” 这一天午后一行人就到了南断山脚,白水平原时候这些人也要和相伴两天多的另一群人告别了。初阳说她们还要到永晋的郡治去一趟,要和他们分道了。初阳又一次前来感谢卫方几天来的照顾,最后道:“草民斗胆,敢问大人名姓。” 他微笑道:“本官西城.卫.方。” “原来是西城家的夫婿。” “本官的夫人名叫照容。” 初阳“啊”的一声身子也跟着一震,显然吃惊不浅,大概是没有想到相处了那么久又谈笑风声的人居然如此显赫身份。然而,在另一边,恰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眼睛的人却也是一震,因为她居然没有在这个青年女子的眼中看到半点波动,此时又听初阳道:“原来是大司徒夫婿,请恕我等失礼。” “无须如此。” 初阳又上下快速打量他一番,施礼告辞。带着人走出十来步,突然回首嫣然一笑道:“西城卫大人,后会有期。” 这一笑,倒是嫣然妩媚。 上篇 八章 载舟覆舟 三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丹霞郡虽然远远称不上“边关”二字,可处于交通要道,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因此,丹霞守将也就和边关守将一样,比别人多了几分紧张。而此地守军之多也超过一般内陆郡,著名的丹霞三关常驻军队加起来有一万余,郡治丹州另有五万守军以随时为接应。不知道多少少女的青丝在三关风雪中催成白发。 一入白水平原就容易看到逃荒队伍,越往西越频繁,可真正到了丹州却见排队入城的百姓中见不到其他地方扶老携幼面如菜色的逃荒者。卫方并没有搞微服入城的花样,但一到官署,略微梳洗一下,也不召见属官,马上换了身衣服带着水影、明霜和两个侍卫出了门。 几个人在丹州城街市上转了一圈,见此地不管大小还是繁华程度固然不能和京城还有东方那些名城相比,可又比一路行来经过的县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店铺、街市上东西却不是很多,可也很少看到乞丐,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气氛。 转了一个多时辰,卫方连声说饿了,侍卫们早打听得此地最好酒楼的处所,要引他过去。这位新任丹霞郡守却笑了笑在路边一个摊子上一坐:“这里就好。” 侍卫们当然低声劝说,卫方笑道:“京城里什么好地方没吃过,既然到了这儿,就尝尝本乡本土的东西不好?”侍卫们面面相觑,明霜到也不挑剔,挨着卫方坐下唤老板倒茶。日照从来只伺候自己的主子,赶着拉开凳子,这时卫方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有着“王傅”头衔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四位官那样可以随意让他差遣的。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要腹诽一番,朝廷里这些地位在他之上的人啊,将一个多年不碰朝政的文官丢到民乱为平的地方也就算了,既然都丢出来了怎么就不弄干净些呢。偏偏拖泥带水的,定了司制官职,却不收回原有的少王傅职务,一直到出京城为止也没有指定继任。 少王傅啊,那是皇子皇孙们的老师,苏台王朝崇文重教,讲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为了表示对王傅的重视,礼法上少王傅虽位在四阶,可是,纵见亲王不拜。受过她直接教育的皇子皇孙,不管日后多么高的地位,终身以师礼敬之,入王傅门要下车马,见王傅要起身、让座;平日给教育过自己的王傅写信,纵然对方已经卸任,做学生的也要以弟子惶恐起头,以弟子再拜结尾;而同一辈,没有受过直接教育的皇子们与王傅书信时也要口称弟子,不称封号,不过少了惶恐再拜四个字。当初传出这位少王傅与花子夜逸闻,也就是某一次花子夜送来一封信到太学院东阁,水影看了一半被太傅叫了出去,正好一名博士来找她问东阁考试之事,无意中看到桌上的信。倒不是有什么缠绵的话,只是没有以“弟子花子夜”开头,其后水影回来看完信面无表情塞入衣袖,这博士自此有了疑心就这么传出话去。水影和他卫方本来只差一级,加上王傅的地位,就算平了。此刻卫方有点后悔刚才没问一句,心想要是对方拔腿就走那就尴尬了,所以看到日照过来拉凳子心中一阵放松。 这会其实已过了吃饭时间,摊子上没什么人,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眉目倒也端秀,一边倒茶忙活,一边不停口的说话。见众人坐下,先用生意人特有的目光扫了一遍,虽然那女子衣饰更精细一些,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判定最先开口的那人才是最要紧的,于是凑上去笑道:“这位爷是从京城里来的。怎到了我们这小地方,定是不习惯的紧吧?” 卫方笑道:“还好,我看你们这里虽说不上繁华,倒也干干净净,倒比我们一路过来看到的郡县更好。” “怎么好了?” “你看,你们这里都不见乞讨者,难道还不好?” 摊主噗嗤一笑,拿了一碗面往卫方面前一放,站在那儿道:“这您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看,西边大旱都三年多了,哪里能没有逃荒的。就算风调雨顺,这么一个城那么多人家,说不着总有些人家要天灾人祸,这世上哪有没乞儿的城呢。您今儿看不到,那是有原因的。” 卫方更显出好奇的样子,详问端倪。 “是这么回事,听说上次丹霞山里的人抢了关城。皇上一发火就把咱们郡守大人撤了,换了个新的来,听说就在这两日要到了。您说,哪个当手下不想在上司面前卖个乖,所以把这乞丐都赶出城了。不光这样,还叫人守住了几条官道,连逃荒的都不叫入城。哎,您想想,这逃荒的不都盼着过一个城池能讨到几口饭吃,官府这么一栏,又不知害了几条人命。” 看这摊主越说越起劲的样子,明霜笑着截道:“成了成了,面都糊了,还不给我们端来。” 几个人回官署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丹霞郡官员们都在官署等了大半天,都不知道这位新任郡守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即不传见,也不叫他们回去。一群人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揣测着,好不容易等到有所动静,却不见人来,而是一个个唤到内堂说话。这边唤进去问完话,立刻有人候着送出大门。所候的官员从位阶低的唤起,这么着里头等的人越发紧张。尤其是单独被叫进去问了些要紧事情,问话的卫方又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时,官员就难免会想可是前头那些个人顶不住已经说了什么,这么一来就软了下来。 卫方这一轮召见官员用了三个多时辰,待最后一人送出郡守府衙已经过了二更。明霜问一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那人揉揉额头道:“不吩咐了,老了,累得不行了。” 说罢望向侧座上的人:“司制觉得呢?” 那人微微一笑道:“属下与令爱共事多年,郡守大人直呼属下的名字既可。属下多年往返不过太学院东阁与晋王府,所学只是后宫王府内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懂得也就是读书二字,乍然放到司制位上,干系一郡百姓的安泰,属下实在惶恐得很,一时也不知怎么下手,先看看再说,并没有别的想法。” 卫方笑着说了些安慰的话,待她告退后他一手支额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朝廷中的高官都知道花子夜这些年的亲信到底是谁,更明白这几年来出自于花子夜之手的政令起码有一半有这个年轻女子的意思藏在里头。至于之前,爱纹镜雅的圣旨里有几分是她的想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一直认为水影前来丹霞是出于花子夜授意,而原因,不言而喻,自然是不信任他。既然如此,她就该想方设法掌控这里的政务,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超然世外。 “我们的少王傅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呢……” 这么想着的卫方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也有“身不由己”的一面。 尽管有无数担忧,卫方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担负起丹霞郡守的职责。也就在进入丹州的第二天一早,郡守府掌书记明霜带着十几个人轻骑快马前往清平关。 卫方临行之间被和亲王清杨召见了一次。无非是说一些鼓励的话,比如本王封地与丹霞唇齿相依,格外盼望郡守能治理好丹霞,若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仅有利于朝廷,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等等。然后将明霜唤出来笑吟吟道:“本王这个书记聪明能干,就托付给卿了。”那一刻明霜尴尬到了极点,本来他就担心自己“亲王爱宠”的身份会被人看不起,可能难以在新上司面前立足。如今被清杨这么一嘱托,简直等于公开宣布“这是我的亲信,安插到你身边,你好自为之吧。” 故而明霜都做好了被丢到冷板凳上晒太阳的准备,没想到从出发起卫方就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事事与之商量。但凡公文起草,更是完全通过他的手。而一到此地,干脆把“微服探查清平关”的重任交到他手上,好像从来不曾想到过他是和亲王的眼线似的。明霜每一念及,也不知道卫方到底是真的高尚无私呢,还是太过天真。 按照卫方的计划,他自己将带领郡州署官在三天后“浩浩荡荡”奔关城而去,而明霜则带领他从京城带来的亲信,提前三天微服入城,将此地情况摸个清楚。这样卫方到来后就能快刀斩乱麻,免得被那些层层勾结、枝叶牵畔的署官们拖住手脚。 清平关距离郡治丹州大约有两百里地,明霜等人轻骑快马、昼夜兼程在第三天傍晚入城。但见这清平关果然是一场劫难之后的落魄模样,关城冷落,城墙、角楼、城门都有损伤。尤其是城墙,也不知道攻城时动用了什么东西,居然在东南角缺了一大块,此时用一些大石凌乱堆放着权当修补。城门口倒是盘查的特别紧,一群士兵全副武装。明霜一行人排了半天队才轮到检查,士兵们一搜之下看到兵器当即翻脸要抓人。几个侍卫都是京城呆惯了的,几个年轻男子刚才搜身时被两个女兵捏来捏去已经够生气的,再被拖到一边说是“盗匪”,眼看着就要拔刀杀人。还好明霜反应得快,先几个白眼丢下去镇住众人。然后陪上一张笑脸走向带队的伍长,嫣然一笑道:“这位姐姐,小弟是走四海的商人。当下世道不好,不敢一个人上路,请了这几个来保镖。您说,这保镖的哪能不带兵器,望您通融一下,我们可是苏台的良民。”一边说一边凑上去巧笑嫣然的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怀里。那人见明霜的笑脸已经醉了一半,再摸到银子,立刻哈哈笑道:“看小兄弟是读书人模样,进去吧。看好你这些兄弟,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象我们姐妹这么好说话的。” 明霜娇笑着应了,还顺手拖过一人道:“快给姐姐陪不是。” 那人也知道刚才是冲动了,顺着台阶赔了个笑脸,点头哈腰一番,一行人也就进了城门。待到内里,见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关城作为战略重镇就很少居民、集市,如今山贼刚刚破城掠夺,官府发了疯一样增派人手。满城就看到士兵走来走去,看到什么人不顺眼,随手抓过来喝斥,但凡有一点反抗,立刻拳打脚踢。至于看到容貌端正些的青年男子,更免不了调戏一番。明霜见这情形实在不妙,自己随行又以男子为多,于是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径直进了客栈。 进了客栈,一群人安顿一下到低下用餐,见这店子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吃饭,也没什么人来投宿。明霜也就找机会和店主搭话,这时就显出美貌青年的好处了,就算本来有所顾忌不想说,对着这么个俊秀青年的笑脸,也就撑不下去了。 清平关叫少朝破关的那一天是深夜,关城百姓突然听到杀声震天,还以为乌方又来进犯。胆战心惊的过了一夜,第二天开门,见到关城上飞扬的苏台旗帜已经拔下,换上朱雀捧日的旗帜,那是少朝的标志,让整个丹霞郡闻风丧胆的盗匪首领。 清平关百姓当然也听说过少朝的总总传闻,但他们位于高高城墙和重兵守护的关城内,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叫山贼统治的那一天。不过少朝虽然是山贼,却不见劫掠杀戮,手下军容严整一点不逊于正规军。他们当天就打开清平关粮仓,开始分发粮食。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听到消息的人,但见四面八方的百姓流水一样涌入关城等分粮。 少朝在清平关守了七天,退走也是在深夜,无声无息。第二天一早就听城外喊杀喊打,攻城的将军也不知道是惧怕少朝的威名还是想要显示一下精通兵法,一上来就动用了攻城用的铁锤,几下重击东南城墙就缺了一个角。这个时候将军们才发现城楼上实在是安静得太过分了,终于有人想到是不是贼军已跑了。派了士兵小心翼翼登楼一看,果然城楼上一个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掌柜也一脸哭笑不得,哀叹道:“这位少爷啊,不是我说,那山贼在的时候到不扰民。换了官兵过来,一家家的搜,一户户的抓,硬说我们分了粮食是山贼的接应。少爷您说说看,住在关城里的人哪个敢拿官粮、军饷,要真拿了的,还不都跟着贼军上了丹霞山,那都是穷的活不下去的人。我们有家有口有业,哪个敢做这杀头抄家的事,也跟着倒霉!” 明霜露出同情的眼光,结账时多放了点碎银子在桌上,又问:“掌柜的,那少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咱们也没见过啊,说什么都有。有说三头六臂的,也有说长的天神似的。其实呢,这人吧,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明霜也哈哈笑了起来,又拉住掌柜低声道:“我来丹霞山收药,能不能找个识路的带进山去。”顿了顿补充道:“要能干的,千万别让我被山贼抓了。” 上篇 第八章 载舟覆舟 四 四月,京城早已是春末,花开浓艳暖风熏人,可一到清平关顿感天气凉爽,道旁花木还是一个月前的品种,山脚背阴处桃花正当时。到了晚上,一阵风过来还有几分寒气,便让临窗望月的人轻轻一颤,双手环抱胸前深深叹了口气。 这样的岁月好像也不是很远,那些转战四方、运筹帷幄的岁月,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那个时候人人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那个时候,子郴陪伴在他身边,每当寒气袭人之夜,子郴总不忘亲手送上一碗热汤。有几次两人一起巡营,子郴看到他畏寒模样便会接下身上披……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第二个云门慕。 他叹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绪从子郴身上离开,心道:那人已然娶夫生子,从此和你再没有半点牵连了。 客栈房中坐听窗外风声呼啸,更有刁斗金鼓之声传来,明霜也不觉有几分惊动,拿出行装中的短剑出来擦拭,准备从此放在怀中以便防身。刚擦了没几下店主来说已经找到了他要的向导,问要不要见一下。 明霜叫他请进来,顺道叫来一名侍卫,然后将短剑就放在桌上,手臂自然的压在上面。不一会向导来了,见是一名青年女子,年龄也就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端正,唇角略略上弯带了三分俏皮。这女子兴许是走路急了,一进房连声叫热,明霜便笑着让她开窗。那女子看看了两人衣着,兴许是看出两个都不习惯此地气候,便只开了一扇窗,自己站在窗边吹风。 明霜看在眼里,心道此人虽一身村姑打扮,可这番举动倒是彬彬有礼,也就存了几分小心,不忙着说来意,先问她家庭背景如何营生等等。另悄悄示意身边人将其他几个侍卫唤过来。 来人一直站在窗边,神色从容,对答如流。一番应答下来到找不到什么可疑地方,然而她越是从容应对明霜心中疑惑越深,再仔细品味那人用词,只觉得是一种刻意的粗俗,只要一用心便可发现不经意间的俊雅。此时他已经转了几个念头,先想不如就请下她为向导,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花样,说不定还可顺藤摸瓜等等;可再一个转念,便想到自己身边其实并无武艺出众之人,加上从当地打听得知百姓果然对那笑傲丹霞山的少朝颇为敬仰,也就决定保险为上。 当下他笑一笑道:“今夜便到此,姑娘先回吧?” 那人微笑道:“难道不合客官的要求?” “劳累姑娘走一遭了,”说话间将一块碎银子推过去:“姑娘去买碗酒暖暖身子吧。”这就是明白的拒绝了。 那人并不离开,嫣然道:“客官说要找熟悉丹霞山之人,小的自小山上山下打柴狩猎,最熟悉不过,为何不中客官的意?” 明霜突然正色道:“姑娘难掩言谈清俊,明明读过书,却说打柴狩猎目不识丁,这是何意?” 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突然放声大笑,笑罢神色一寒,冷冷道:“那么,公子明明是丹霞郡提督兼郡守府掌书记,却说收购药材,欲上丹霞山,又是何意?” 明霜戳穿她伪装时已经做了准备,待得听她此话一出,当即挥手喝道:“给我拿下!” “慢着!” 那人一声断喝,声音清脆,倒是将作势欲扑的侍卫们振了一下,便是这么一个停顿,忽听窗户碎裂之声,但见靠走廊的窗都叫人撞开,一排弓箭对准房内。再看那人已经半个身子上了窗台,一翻身就能逃出。 “住手!”先喝住侍卫,随即起身道:“姑娘果然非同小可。” 那人笑着拍了拍手,窗前弓箭顿消,可一排依旧站在廊中,随时可以将他们几个射成蜂窝。那人嫣然道:“如今还能颜色不变,看样子郡守果然挑了个好下属。” “你是少朝的人?” “不错。”手在窗台上一撑,跳将下来,走到明霜面前道:“我们大姐有几句话要人带给郡守大人。” “请说。” “第一,劳烦郡守大人管好关城就好,至于丹霞山就暂时不要费心了吧。其次,久闻皇都西城氏数代为官端正,卫家公正不徇,故而,我们对西城卫大人有极大期望,但盼大人能让一地百姓安乐。这样,我们大姐自然也不会来为难各位。”说到这里拱了拱手:“那么,言尽于此,各位好自为之。” 说着话开门而去,外面一阵脚步声,显然弓箭手也跟着退走。 几个侍卫想要追出去都被明霜喝住。一人道:“这山贼如此猖狂。属下以为当立刻前往当地衙门,深夜城门紧闭,那些人出不去的。大人拿出令牌调动兵马,一家一户的搜,不相信不能将这群山贼捉拿归案。” 明霜淡淡道:“今日你们也看到了,关城四门如此盘查,他们都可携带武器进来,可见早与守城士兵有勾结。这群人若是没有完全的退路,安能胆大如此。就是调动了人马,也不过惊扰百姓,徒劳无益。” 这边话音方落,但听夜空之中传来一声断喝“拿下!” 小院之中顿时火光闪烁,将那青年女子和几个弓箭手照得毫无藏身之地。 乍然惊变明霜也吃了一惊,与侍卫对望一眼同时抢到窗边,但见小院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十个兵士两人一组,一人手持火把,一人弯弓如月。他一眼看下去就知道主持之人不在院中,依稀记得刚才的声音从右边传来,探身出去果见隔了两个房间也是窗子大开,一个窈窕身影出现在窗边,也半探出身子,发上镶宝石的金簪在月光之下也闪闪发光。 他刚觉得这人身影颇为熟悉,那人就在此时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明月当空、火光满院,房间的灯光从身后散出来,能够隐约看到眉目 ——司制水影。 明霜下榻的客栈是清平关的老字号,清平关人口虽不过,若说繁华更是远远不能和郡治丹州、州治朱水相比,然而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地一年到头人来人往,从扶风八百里加急的传信官,到前往西面各地上任的官员,还有运粮官等等,故而这清平关最好的客栈客房之好,房间之多恐怕朱水那里都找不到能相比的。 这客栈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对着是客房,也就是这会儿火把通明、弓箭围拢的地方;而后院就是另一番景象,因为后院围着的都是小二的房间,还有就是火房、柴房等。此时前院已经闹腾得住客们纷纷起身开窗,有些个在房里骂骂咧咧,可真爬起来看一眼外面马上关进窗户缩了回去,胆子小的都躲到了床底下求天告地。而后院还是一片宁静,其中有一处瓦房,也就一间大小,外墙已经斑驳脱落,看样子也就是堆放柴火杂物的地方。 然而今天这里面并没有杂乱的柴火,而是放了一张圆桌几个凳子,一人坐在桌前挑灯夜读,是个年轻女子,大约三十不到,眉目算不上美丽。身后站立之人年轻许多,一手放在剑柄上双眉紧皱,几乎每过两分钟就要嘀咕一声“凝川姐怎么还不回来?” 读书之人只管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全当没听到任何声音,那年轻的女子终于沉不住气正要大声说那句话重复了几十遍的话,读书之人突然将书本一放,身子猛然站起凝神倾听一会,皱眉道:“凝川出事了!” 上篇 第九章 红豆词 一 京城四月已经是春末夏初,位于中原腹地的京师永宁城气候得宜、四季分明,此时最后一季春花正在盛开,而风中已经带有一点暑气。 卫方一行已经离开京城快要满一个月,太学院东阁留下的空缺依旧没有人填补。眼看着七月里又是一年一度东阁总考,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准备出题,今天却连谁来负责都不清楚,让一干宗室子弟、显赫贵族们哭笑不得。大司礼紫名彦和太学院掌教等几次上书皇帝,请求重新指定少王傅,可每一封上去都是石沉大海。 苏台王朝的规矩,所有皇族、宗室子弟年满十岁后都要进入太学院东阁读书,到十六岁服礼前后参加总考,通过的就能离开东阁。没有通过就一年一次反复考,直到二十为止,而不出东阁是不允许婚配的。关系到自家孩子婚姻大事,自然有沉不住气的,找着机会打听皇帝的意思,不敢直接问偌娜,就想方设法向秋水清打听。卫秋水清为此也收了不少礼,每一次都是笑笑往东面抬一下下颌,几个人为此捉摸了好些日子都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某一天一人向西城玉台筑提起,这年轻人哈哈一笑道:“皇宫东面不就是凰歌巷。秋水清女官的意思是说让你们家别进宫了,有这份力气去找花子夜殿下吧。”那青年怔了一下后苦笑不止,嘀咕了几句意思是可惜了我那对碧玉蟾。玉台筑当即又是一场大笑说为了这么一个暗示你们是不是送了不少礼?青年用力点头,一脸不舍,表情就是“一个动作一对碧玉蟾,好贵”。玉台筑摇了摇头道:“你们啊——你也不用心痛,秋水清自小长在宫里,什么稀罕东西没看过,你且回去,过两日碧玉蟾保准送回来。” 几家人猜明白秋水清的哑谜,接下来就是紫千被抓着不放了,那人一听来意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连着叹了好几口气才道:“得了得了,想要太太平平过完这个春天的就别提这件事了,你不好过连带着我们也几天没好日子过。都回去吧,到了七月总能让你妹子考试,说不定卷子还简单些呢。” 那人看她神色不是玩笑,点头哈腰的退走了,临了说一句:“司殿挑合适的日子也进谏两句,求了。” 紫千用力摆手,恨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心道,连皇上都不敢过问这件事,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谁爱去进谏谁去,没来由讨一顿骂这是何苦。 原来这一次调水影为司制花子夜的确半点不知,事后着实发了火,对着皇太后一口一个先皇遗诏。琴林皇太后早知道儿子要来闹,遣退侍从,高高坐在那里,纤长的手指轻轻拈着杯盖,在碧绿茶汤上轻轻拨着,一下又一下。待他一连串话吼完了,气好像也出得差不多了,才优雅的放下杯子,手指在茶几上一圈一圈画着,缓缓道:“让你发这么大火,到底是为了对先皇的孝心呢,还是……你自己,舍不得?难道我们的少王傅果然除了才学冠京城外魅惑的本事也是第一等的,让先皇至死留恋,又让他的儿子沉湎其中?” 花子夜刚端起杯子,听到最后这句话手猛然一抖,茶水泼了一小半在手背上,纵然放了一会还是烫得他一声叫拚命甩手。 皇太后淡淡看着,也不开口叫侍从,就这么看着他甩了好半天手又放到嘴边吹啊吹啊的许久,最后哀怨的摸摸自己发红的手背,重新拿起杯子将剩下一半茶水一口喝干。那一瞬间琴林皇太后心中漾起一阵温柔,眼前这青年虽然已经二十八岁的英姿俊朗,可刚刚那番动作依旧是儿童时的样子,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她抓住了那小小的手一口一口的吹啊吹,直到他停住哭泣为止。 “刚才那句话说得太重了吧。”她这样想着,“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总是极力在掩饰,这么直接的说出来他心里必定难堪。等下安抚几句找个话题岔开算了。” 花子夜将茶杯不重不轻的放下,突然抬起头直视皇太后,冷笑一下道:“母后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放任旁人断孩儿的臂膀,这是何意?”说罢起身便走,皇太后在背后大叫一声“站住”,也不过让他的脚步略微顿了那么一下。 眼看他大步踏出,皇太后抓起杯子几乎要摔过去,却看到阳光在自己这儿子身上镀了一层金光,那潇洒的步态和挺直的腰背,乍一看有几分像自己的丈夫;就这么一停顿,花子夜已经迈出门槛,而她也缓缓将茶杯放回几上。随即她下令摆架栖凰殿去见自己的女儿——偌娜皇帝,也只有一句话“少王傅这职位就交给你王兄处置吧,皇上不要过问了。” 偌娜还没弄明白皇太后专程到栖凰殿说这么句话的原因,苏台迦岚就前来求见,君臣刚刚将将军调换决定的差不多,花子夜就过来了。正亲王一进殿看到皇太后在上头座着淡淡一笑,照规矩行了礼还笑意盈盈,宛然从没发生过不快似的。几句话下来却是花子夜第一个将话头引到少王傅身上,说的是:“太学院东阁空缺已久,东阁岁考在即,陛下想要让哪一位去出考卷?” 偌娜看看母亲,皇太后也是满腹疑云,故意将目光移开,她想了想道:“王兄觉得涟明苏如何?” 花子夜点了点头缓缓道:“陛下所言既是,涟明苏才学贯京师,然而,臣以为少宰这样的人才应当为太子傅,当少王傅未免委屈了。” 偌娜又看一眼母亲,见皇太后微微点头,于是笑道:“王兄说得有理。那么,玉藻前如何?” “司刑为锦绣书院十年少见的才子,论才华是足够的,只是——玉藻前掌天下刑法已久,笔下千百次断人生死,决人荣辱,沾了杀气。自德皇帝起,不取秋官为王傅,即为秋官掌生死,有肃杀之气,恐污了太学院儒雅悠然之气。” 皇太后又朝自己的女儿看一眼,再度点点头,此时偌娜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总之少王傅这个人选上花子夜想说什么说什么,他若是非要把这职务放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也就乘他的心。于是也跟着点头,再想想道:“朕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王兄以为呢?” 花子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提人名,又向迦岚望去未语先笑:“王妹可有合适的人选?” 花子夜刚提这件事的时候苏台迦岚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可这么几次问答看下来已经明白这其中蕴含的花样。她早听说少王傅水影突然授命为司制离京之后花子夜暴怒,弄得正亲王府人人自危,就连王妃都不敢见他。如今偌娜提的两个人选都不差,可花子夜毫不客气的一一否决,年轻的皇帝也不生气,也就知道今天花子夜根本不是真心来请示少王傅人选,要是要从皇帝口中得出“没有合适人选”这句话。于是笑了笑道:“不知道殿上书记可否一用?” “昭彤影么——也是锦绣书院的才子,皇上以为呢?” “殿上书记为谏臣,也不合适。” “那如何是好?” 迦岚淡淡一笑,缓缓道:“当今少王傅十五为文书、十九为王傅,天文地理博闻强记,才学名满京城馨远四疆,朝中又有几人能及?更何况少王傅为先皇遗诏所任,别有深意,不当轻换,不如先任命一人暂代职务,待丹霞略宁再召王傅回京。” 话音方落偌娜已道:“此言深和朕意。” 花子夜却沉吟许久,直到皇太后开口说“王儿难道有异议?”这才低头道:“臣遵旨。” 上篇 第九章 红豆词 二 偌娜暗地里松了口气,一直以来她对这王兄是很有感情的,毕竟两人一母所生,她少年继位以来,花子夜耽精竭力忠心不二的维护她的皇位。这四年多来花子夜还是第一次因为朝廷人事而对她发火,那日一阵风一样卷进来开口就是“陛下将先皇遗诏所任之人调用是为何?”她吓了一跳,拍着桌子说你有没有规矩,这是臣子对皇帝应该有的语气么?花子夜一怔,随即起身,恭恭敬敬的跪下低头道:“臣万死。”然后微微抬头:“臣告退。” “王兄”那时她挤出笑容拉住他的手,说王兄你去年就说过想对少王傅托以重任,求朕给她地官三位职司,朕当时觉得不妥,然而朕仔细想想少王傅的确是人才,不用可惜,等她在丹霞立下些功劳朕就召她回来授以高官。这样也免得群臣说闲话,王兄你说是不是? 花子夜一直跪在那里低着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此时缓缓道:“臣领旨,臣告退——” 偌娜已经放下皇帝的架子示好换来还是不冷不热一句,让年轻的天子再度怒火上冲,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打发他走路。 皇帝心中也委屈得可以,她和皇太后不同,什么魅惑之类的全不在乎,对水影也没有特别的恶意。水影成为文书女官教习年幼皇子时她也未满十岁,叫过一声“王傅”;再往后她也就是出入先皇身边深受宠爱的女官长,见到她总恭恭敬敬喊一声偌娜殿下,侧身让道。皇太后提起她连连冷笑,琴林家对之咬牙切齿,可在偌娜心中这也就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朝臣罢了,要升要降、要杀要贬,都不放在心上。 去年拒绝提升,只不过是皇太后不同意,而她觉得没必要和自己的母亲过不去;今年远放是琴林家的请求,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否定。 花子夜要是好好的来求她,兴许她就立刻下一道旨改换人选,留她在京城让这王兄欢喜,可花子夜一发火她也生气了,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不满意她事先没和他商量就动了“他的人”。可是,她是皇帝,天底下什么人她不能用,什么是不能决断;这天下是她的,花子夜也是她的,何况一个少王傅。 当时赌一口气,觉得自己一点没错,可等到卫方启程,那一日花子夜在宫中仪事,几次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神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说话的口气也格外生分。那天皇太后说皇帝和正亲王是怎么了,你们是我唯一的一对儿女,是嫡亲嫡亲的手足兄妹,你们俩人不能互敬互爱,皇帝在朝廷中还要依靠谁?她没有开口,花子夜抢先道:“虽是兄妹也是君臣,君臣之仪重于兄妹之情,臣不敢逾越,臣忠心不二,太后万万莫说这‘依靠’二字,天下的百姓都是皇上的臣民,儿也是如此。” 到今天,他们兄妹已经冷战了一个月,偌娜决定投降。 看到花子夜脸上的那抹笑容终于正常了一点,偌娜突然又是一阵烦闷,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做的委实窝囊。记得父皇在世的时候一呼百应,谁敢指手画脚,尤其是后宫妃子和他们这些孩子。妃子若是开口,爱纹镜会沉下脸说“自古而来,后宫干预朝政为不祥之兆,乱政之始,你们恪守本分,各自教养好朕的皇子就足够了”;而她有几次被母妃推上去议论朝政,父皇总是笑笑,神情温和可是语气中有着不容反对的坚定,说“你年纪还小,专心听就是,要评论朝政,等出了东阁再说”。那个时候她觉得父皇好威风,也是在这些琐碎中看到天子的威严,然而她怎么就处处受限,要看皇太后的脸色,现在连王兄也给她脸色看了,她还偏偏要做率先投降的那个。 正在自怨自艾中但听迦岚再度开口,一开口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原来夏官属刚刚收到驿站快马传书,新任丹霞郡行司马从苏杨前往丹州赴任途中行到泯州不巧遇到清泯江大水,泯州决堤,一行人全部被水冲散。最后这位行司马虽然捡了条命,可双腿被倒塌的树木压断,没有三四个月是不可能痊愈得。于是迦岚来请示新的行司马人选,她推荐几个人,都是各地州郡的现任行司马,不等她说完就被偌娜打断,少年天子摆摆手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清平关都叫暴民攻破了还等他们慢吞吞交接上任?” 迦岚说了声是,又道若要快要么从扶风调人,要么就从京城指派,臣觉得扶风边关屡与不稳定迹象,加上西珉内乱初平,还有一些漏网之鱼骚扰边关,调派人有所不便。但是—— 偌娜皱眉说你不要再但是了,朕没有时间听你东拉西扯,朕要一个丹霞行司马,你给朕一个人选。 迦岚低头谢罪,一边花子夜突然道:“皇上,臣道是有一个人选,不知皇上愿不愿意听?” 偌娜示意他往下说,这青年淡淡一笑道:“丹舒遥。” 上篇 第九章 红豆词 三 苏台迦岚离开皇宫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刚出宫门轿子就停了下来,随即听到昭彤影的声音,含着笑意:“恭喜亲王。” 她掀开轿帘微笑道:“何喜之有?” “亲王为朝廷保下一员名将,京城之中又多一感恩戴德之人,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迦岚淡淡笑着:“卿的耳目倒是灵通的很啊。” “天牢守官是少年时常常与我章台看舞、青楼买醉的损友。” “丹舒遥还没有放出来——” 昭彤影笑着截道:“殿下有所不知,天牢天字号关押均是朝廷要犯,一个个曾经都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在这里面当差最要紧就是弄得清风向,上头要哪个人难过一分,他们就要让他难过三分;反过来,若是哪一个有了翻身迹象,要赶在正式消息到之前先嘘寒问暖、好酒好菜一番。要做的不动声色,像是同情,运气好这人东山再起后说不定就记着落难时的一饭之恩、一衣之暖。所以,他们的耳目远比我要灵通多了。” 迦岚停下轿子,下来与她一同步行,走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开口为丹舒遥求情的是王兄。” “花子夜殿下?” 从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意外,迦岚知道自己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又叹了口气:“少王傅为救丹舒遥付了不小的代价。” “……” “卿也费了不少心力吧,但不知少司马是与你们同谋呢,还是与朝上诸卿一般被蒙在鼓里?” 昭彤影先是沉默,突然苦笑起来,哀叹道:“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啊——已经传的天下皆知了么,可怜我从此要背上这个卖友罪名……啊,日后叫我怎么去见人。” 苏台迦岚本来有点生气,并不是气昭彤影瞒着她与“花子夜的亲信”密谋,而是气自己,身为正亲王大司马眼看着丹舒遥蒙受冤屈而无能为力,反而要一个“外人”牺牲自己来为她苏台皇家保留一个俊才。可看到昭彤影自怨自艾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那点气夜消散的无影无踪。 “琴林家的那两位想要将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拔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索性就如她们一次心愿也好。当初因为她害得琴林映雪最心爱的女儿丢了殿上书记之职,在州上熬了好几年,就算还债,到丹霞郡一年半载也让琴林当家消消气。” 迦岚瞟了她一眼,忍住笑点头道:“说得有理,这么说殿上书记其实是在帮少王傅排忧解难?” 声音里挖苦的成分实在太明显,那个人撑不下去垮下脸道:“殿下真不厚道。怎么说也是各取所需……她让花子夜殿下卖丹舒遥天大人情,从此得扶风军忠心以事;至于我——”说到这里住了口,淡淡一笑。 迦岚看了她几眼,见她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有一次同样的神情出现时她的司殿黎安璇璐重重叹了口气说“又有人要倒霉了”。而此刻,迦岚的确无法把握昭彤影的想法。 适才皇宫中花子夜为了少王傅一职好一番折腾,恐怕连皇太后的认为他最后要说的必然是“放眼朝廷无人能担此职务,王傅掌皇家子孙教养之职,关系我苏台后裔肖与不肖,但求皇上下旨召回少王傅,另择贤能辅佐卫方。”哪里想到最后在他口中吐出的名字却是“丹舒遥”,而经过那一番表演,皇帝也已经筋疲力尽,尽管没有当场下旨放出丹舒遥授行司马,但看皇帝和皇太后的表情也知道是早晚的事,也许此刻女官长已经开始起草圣旨。 一瞬间一个想法出现在她脑中“这一番做作,所为的竟不是在丹霞道上风餐露宿千里远行的美貌女子,而是那个在天牢中暗无天日将近一年的一代名将么?” 好几天前她就听说昭彤影牵扯其中,而且说是她与少司马两人先后上书推荐水影为丹霞司制,这才让皇帝下定了决心等等。当时她一笑置之不相信性格中颇有几分豪侠之气昭彤影会如此对待昔日至交。看到这一情形倒觉得传言有几分可信。 如今在昭彤影这里得到证实,那么水影在这件事中安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而昭彤影虽然不会落井下石,可也不是什么好处没有就肯出手相助的人,尤其这一出手明显会让花子夜得益,然而她能在其中得到什么,迦岚捉摸不透。 她知道昭彤影的性格,若是不想说,怎么逼问都不会有用,只能笑笑了事。 很久以后曾有人疑惑于她对昭彤影的信任,问她说“昭彤影大人心思深沉,即便亲人面前都保留三分,殿下竟能让她倾心相对,实在是了不起。” 那时她哈哈大笑说我什么时候让昭彤影毫无保留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人在本王面前也是如此。 那人大吃一惊说既然这样殿下如何敢信任她如此? 她微微一笑:“本王但知她所作所为无害于朝廷,无害与本王,这就足够。至于她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悉听尊便,本王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明日晋王回京,卿可愿随本王去见见?” “啊——晋王殿下终于回到京城了啊,一别经年,不知晋王可能还记得我,真是怀念。只可惜……”抿唇浅笑:“我已应了和亲王殿下,明日与她共游皎原。” 迦岚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可惜,看来本王只能一个人去接王弟了。” 爱纹镜雅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有一大半时间缠绵病榻,朝政就由苏台清杨以皇长女身份监国。当时昭彤影在殿下书记位上,频繁出入后宫,因此也就与清杨有许多接触机会。这两人在朝政上不曾产生过激烈分歧,更没有私人恩怨。两人都是倚马章台、美人花下的风流性子,都让京城少年为之叹息相思辗转难眠,闲暇之时偶然说一些风花雪月,不乏“英雄所见略同”的快感。 昭彤影对清杨的能力是高度认可的,在苏台迦岚踏入她隐居的杨柳山庄前,她心目中最有资格成为苏台王朝统治者的始终是这个皇长女。 爱纹镜雅去世前的最后这一年也是皇位之争开始白热化的时候,朝臣无形之中分成三派,一派坚持中立,只关心皇帝的诏书,其余一切不问;一派倾向于花子夜——也就是投向苏台偌娜;而清杨也有自己的拥护者,比如她王妃所出的秋林家,又比如前任少王傅的江夏.辰声,以及当时的少司空,如今的大司空卫.简。清杨也试图拉拢过昭彤影,可她刚刚觉出那么点苗头就毫不客气的挑明并加以拒绝,清杨倒也不生气,更没有像琴林映雪那样,把儿子推给她不成就一门心思除之而后快。在她弃官归隐之后,刚刚在永州郡立稳脚跟的清杨就派人送来亲笔书信,邀请她前往永州“为君下榻,以永州郡大宰之印以赠”。 老实说,那时她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虽然最终还是拒绝,却为之愧疚了那么两三天。 上篇 第九章 红豆词 四 轻车简从,车轮辘辘,过青草池塘。远山含黛、闲云飘忽。 皎原过清雨楼,花繁叶茂、丽人翩翩化作青山无语、冷涧淙淙;此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南山两相望、高楼独凌云。 所有的车帘都高高掀起,初夏暖风夹着浓郁花香扑面而来,熏得游人欲醉。苏台清杨挽起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含着笑,指点江山。 昭彤影虽然觉得这么大个车子里这位和亲王和自己实在是埃得近了那么一点,明明两个人躺下都还有空余,这会却坐得肩并肩,略一动半个身子就紧紧贴在一起;可看清杨的兴致实在高,一花一草都能触动心弦,引来一番评论,一时也不好意思打断了让她扫兴。 其实昭彤影是京畿人士,这皎原乃是她自小游玩的地方,皎原别业还是她出生那年其祖母为了庆贺孙女诞生而买下的。她又是平民,从来山山水水游荡,不知道比生在深宫大院、动辄朝廷仪典的清杨自由到哪里去,这皎原每一个角落她都走过,每一处典故都熟记在心。更有山野村民茶余饭后给她讲古老口口相传的故事,不知道比清杨从史书上知道的丰富多少。可清杨好像一点没想到,兴致勃勃地指山指水,宛然最殷勤的主人,带她品味此地山川树木、花草河流。 主人热情,做客人的当然只有配合,随着谈笑适当点头,恰到好处的应和几声;而剩余的听别人炒冷饭的无聊时间就用来捉摸和亲王请她“出游”的真正用意。 然而从京城她住处一直到皎原这大半天下来,炒冷饭的故事听了一箩筐照旧不知道清杨葫芦里再卖什么药。此时旁边人刚刚停下口没多久,突然又一指外面,顺便右手还在她腰上轻轻一拢,笑道:“书记可知道这棵槐树?” 老实说,即使不往外看,听到槐树两个字她也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立刻接口道:“啊,那是莲锋系马槐,皎原名胜。莲锋从军两年之后所在军队于边关大败于北辰,将士四散,她本想回乡,然一路见、诸侯割据、群雄逐鹿,唯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故而立定决心要投一明主以救苍生,便在这皎原清雨楼转道西北行去,踏上成为清渺王朝开国名将的道路。” 清杨心情突然大好,笑吟吟道:“本王第一次知道这莲锋系马槐还是在王傅身边,前往素月碑时王傅指点所知。哦——那时王傅还是文书女官。” 昭彤影已经昏昏欲睡的精神在听到“王傅”两个字时突然提了起来,这是一天来清杨第一次提及当代人物,看来转了一大圈终于是要碰到关键点了。此时也接不了口,微微一笑鼓励对方往下说。 “那时本王就觉得奇怪这莲锋北上投奔义军时不知道在多少地方系过马,怎么就偏偏留下这一处成胜迹呢。”说到这里住了口,转头望着昭彤影等她往下接,她淡淡一笑道:“我也觉得奇怪。” “本王问了王傅,那时女官但笑不答,问了好几次后还被取笑,说本王没好好读书。事后拿了《千渺王朝史》给本王。可怜本王用了好半天将《莲锋传》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慕莲锋与千月江漪初会之所。” “莲锋系马饮茶亭中,忽一人至,风神俊朗、言谈风雅,莲锋惊奇才貌问其名姓,答曰江漪,来自远方……后莲锋劝其同投柳林州义军,遂同行。”昭彤影将《莲锋传》中那一段娓娓背来,论及前代名臣眼中也流露出向往之情,“江漪也就是千月.江漪,与莲锋一武一文,同为清渺王朝开国重臣。江漪自遇莲锋方立报国救民之心,后建立绵延数百年的千月家族,为清渺第一名门,立业皎原。” 这是清渺开国历史中的传奇人物,在安靖国清渺开国史是人们阅读不尽的传奇故事,年轻英武、十九领军,马上得天下而能以笔治天下的一代英主凤长飞,还有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白发青衿济济一堂,创造安靖历史上前无古人,而今尚无来者之盛世的群臣。在数百年后的苏台,这些人已经成了神话,让无数诗人为之吟咏,让天下英雄对之折腰。 而慕莲锋与千月江漪就是那开国传奇中最光彩夺目的人物,她们都在安靖历史上留下浓彩重墨的一笔。莲锋是将军们的理想,也是将军中的传奇,她一箭平鹤舞、高歌过玉关;而千月江漪更是传奇中的传奇。江漪创立了“千月家族”,居然绵延五百年岁月,与清渺王朝同始终,为安靖世家之首,更传说同天地知鬼神,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通无所不知。而一切传奇的开始就是皎原这棵枝干遒劲的槐树之下,系马休息亭边的莲锋一转眼间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漪。 昭彤影少年时代就产生了与清杨一样的疑问,也就知道了这段典故。那个时候她专门跑出城,不顾天色已晚的赶到皎原,便在这槐树下徘徊良久。想象当年莲锋道旁饮茶,但听身后一人唤店家上茶,一回头白衣如云,牵马而立,春风掀发、桃花沾衣。而那人也缓缓望过来,视线相对宛然有前世千年的溯源,便在今生一并喷薄,烽烟辗转生死相许……此后她也时常来此,幻想那一眼的惊动,不知是莲锋一双慧眼识了江漪,还是江漪一点兰心懂了莲锋。 清杨点点头靠近她几分道:“若没有莲锋,江漪终身埋没;若没有江漪,莲锋不过是一员武将;有了莲锋的激励,方有壮志凌云的江漪;有了江漪的协助,方有出将入相的莲锋。昭彤影啊,本王看野史上说千月这个家名还是莲锋取得。”昭彤影听了嫣然一笑,缓缓道:“殿下倒是喜欢这两人的故事。” “是啊,本王第一次听到就喜欢的紧,这两人出生入死,出将入相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昭彤影哈哈一笑:“这二人的确是荣辱相伴。不但这两人,就连后代也相互扶助,始终不改。莲锋之孙在朝为官,与端王交好,端王涉夺嫡之争被告谋逆,累及慕家,全靠江漪之孙全力周旋,不惜以全族性命相保,换来慕家平安。虽然家名被夺,却保全性命。如此三代不改,为古来罕见。” “是啊,本王常常想那两人烽烟辗转时怎样的相濡以沫,还有江漪赴任鹤舞时莲锋居丧在家,不放心她一人远走边关,留下结缡数年的西珉王子,陪伴同行;这才有一箭平鹤舞,高歌入玉关。岂止同心同德,简直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她愕然笑道:“王这八个字用得像是在说夫妻。” 清杨就等她这句话当下又靠进了些,低声道:“野史上却有说莲锋与江漪乃是绣襦之谊。” 这一下昭彤影真的大吃一惊,“绣襦”在安靖不算奇事,清渺王朝中后期一度蔚然成风,然而苏台开国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事深恶痛绝,下令皇族严禁有此行。故而在皇室成员面前“绣襦”二字是禁忌。虽然吃惊,可脸上笑容一点不减,目光流转缓缓道:“野史上的话怎么可信?” “本王愿意相信。”她已经紧紧贴着昭彤影的身子,当下又侧过一点望定她的眼睛缓缓道:“本王记得,你少年时在京中自比千月江漪,是么?” 她淡淡道:“那是一些朋友的缪赞,属下安敢如此。” 清杨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本王觉得你不愧此誉。本王少时,也有人以莲锋相比。” 昭彤影隐约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勉强笑道:“王是皇室贵胄,莲锋一届臣子,安能比拟。” “本王却喜欢得很。”一手揽上她的纤腰,“莲锋与江漪为百代佳话,本王愿与书记成就本朝佳话,本王字字真心……” “殿下若是看重昭彤影的才学,昭彤影自当感激。可要是……”上下打量一番叹息:“可惜昭彤影素来没有这个喜好。” 清杨见她虽然拒绝并没有动气的样子,胆子更大了一点,索性拉下所有帘子移到与她面对面的位置又道:“本王绝非随口说来玩,也没有轻薄之心。本王真心敬重书记,也真心恋幕于卿。” 那人眸光流动:“殿下身边美人如云,这真心二字可叫人不敢相信。” 清杨更喜,身子前倾:“那些人怎能与卿并论?本王终身待你就如莲锋待江漪一般,如何?莲锋与江漪,娶夫生子各不相干,唯同心相应、同气相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虽不能拜堂为夫妇,可比夫妻还要长久不变……” 昭彤影沉吟许久又重重叹一口气:“昭彤影素无此好,只能辜负殿下美意。”说着要离开模样,清杨哪里肯放开,竟然往前一扑就这样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边道:“就许了本王吧……” 上篇 第十章 鸣瑛 一 一直走出很远昭彤影还心有余悸的不断拍拍自己的胸口,嘀咕两声“吓死了吓死了”。她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有“落荒而逃”的那一天,而且还是因为一个美人而逃,当然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人“调戏”的那一天。一向是她风流倜傥游走花丛,不知道让多少青年在她谈笑之间颊飞红晕、眸含烟波,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倒了过来,就不能怪她刚刚推开清杨后不顾一切的表演了“超乘”,不顾身后清杨连连呼喊。 实在不能怪她,二十五年来她也算游走花丛,从来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可偏偏绣襦这种“韵事”就不曾从她脑海里冒出来过。 如今,一个人走在官道上,清杨倒很君子,被拒绝后没有仗着车马之便追上来纠缠,叫了几声她没有停下就放弃了,这会儿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四顾茫茫,而太阳一点点偏西,她不由哀叹自己怎么就没有让家人驾车跟在身边呢,如今走回城是肯定没这个体力的,就算走到大概也要坐在城门口等明天天亮了。至于去自己的别业,一来距离还是远,七八里地,二来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去喝西北风啊。 走了三四里地,又累又渴,连“还不如被扑倒算了”的念头都会冒上来,惊觉这个念头变态程度的时候她只能骂自己果然太没节操可言。不过那还真是个美人,一边走一边无聊的想,这真的不能怪她,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若是让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理准备……哎,虽然不一定能泰然被扑,也一定能姿态优雅、风度从容的离开。 再推开清杨超乘而去的时候她还感慨了一下锦绣书院文武兼修的教学果然有道理,当初认真学武更加正确。现在则哀叹书院怎么不教授点日行三百里的缩地功呢。 正在胡思乱想身后又是车马声,刚刚她躲得不够快,也不知哪一家轻狂少女纵马扬鞭弄得她一身尘土,这会儿吸取教训早早躲到道边。低着头往前走,马车从她身边擦过,便在此时听到一声叫“昭彤影?” 第一个反应“谁在叫我”,抬起头车子距离她十来步外停住,马犹自长嘶,可见停的过急。赶走几步见一人从车中探出身来连连叫她的名,见她一脸愕然,那人身子一缩转眼下车走到她面前指指自己的眼睛笑道:“殿上书记真是贵人啊——” 看到她眼睛的一瞬间昭彤影就记起了眼前人,哈哈笑着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好你个鸣瑛,一见面就挖苦我。” 这唤作鸣瑛的女子身材修长,体态也颇见英气,然容貌平淡,还瞎了一只眼睛。也难怪昭彤影想不起来,她与此人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在地方官调任京城的路上,当时此人是七位知县。为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两人吃过一顿饭,畅谈半夜,其后她继续赶路,从来没想过还有再见的那一天。如今看她身上衣衫颇为精致,想来这些年仕途还算顺利。 鸣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挑眉道:“书记一个人出来赏景?” 昭彤影叹一口气自发的上车坐下还挑剔了一下说车子太小不过还坐得下两个人,鸣瑛哪里知道她在玩什么花样,反正两人相识又都要进京师永宁城,也就任由她去。一路上昭彤影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狼狈不堪的一个人在皎原闲逛,还弄得半边衣上泥水斑斑。差不多快进城的时候昭彤影总算想起了一个必问的重要问题“鸣瑛当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微微一笑:“忝为永州司徒。” 事后昭彤影对自己的镇定都很佩服,居然一点点没有因为“永州”两个字而露出惊讶之色,而是态度优雅的点了下头:“恭喜恭喜。” 那人哈哈一笑:“远在书记之下。” 说话间进了城,鸣瑛又要送她回府,她笑着说正好去买几样东西近集市就下车,鸣瑛也不强求只问莲司寇府邸何处。 昭彤影有些意外正色道:“莲司寇她……” “我知道,我连日来不分昼夜的赶路就是要去吊丧,莲司寇是我素来敬慕之人。” 她神色更是严肃,连连点头道:“莲司寇光风霁月,为我辈典范。”然后两人执手告别,昭彤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沐浴更衣早早扑上床用睡眠来治疗这一天过度吃惊的后遗症。而鸣瑛也一刻不停的前往永泰巷莲司寇府。 莲.舫为徽安州莲家的当家,时年四十二岁,位在一阶大司寇。作为掌管刑律的司寇,莲舫公正严明、执法无私,她心中自有天日昭昭,常藏公平在内,将律法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维护朝廷律法不知道多少次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甚至被皇帝廷杖也不畏惧,平日不怒自威,俨然泰山北斗一般,叫人自然起敬畏之心。莲舫是当今六官官长中唯一一名后宫女官出身的,曾经贴身侍奉过爱纹镜雅皇帝,成亲后离开后宫从七位地方官开始,直到秋官大司寇。她在担任地方官期间也每一任都备受百姓爱戴,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绵延十里、含泪向送”。故而皇帝偌娜都对这位明镜高悬的官员格外尊敬,舫死讯传来之时偌娜正与箫歌游戏,一听噩耗手中的玉杯脱手落下,顿时流泪。左右慌忙劝慰,偌娜哀哭道:“朕登基以来,司寇从未有失误之处,又曾教朕律法之重,如今上天将硬生生夺司寇,是夺走了朕的老师啊。”当即下令春官为其操办,举朝哀悼。 莲舫生前已经获得南亭县侯封号,她成亲较晚,又到第三个孩子才的女儿,此时嫡女年方七岁。莲舫去世后众多朝廷官员前往吊唁,才发现她虽身为朝廷一位高官,家中却十分简单,全无西城、卫、紫这些名门大家的气派。她一些知交故友更说莲舫为官那么多年,从没拿过俸禄之外一文钱,不但如此,族中亲友若有困难,她一旦得知,必定倾囊相助;而故友下属中有早逝的,遗族生活困难,她也往往加以接济。如此这般下来,家中居然没有多少积蓄,平日穿着居然是夫侍一针一线所制。 鸣瑛到了永泰巷就见官员们的车轿连绵不断,想来前往吊丧的人委实不少,可见皇恩浩荡,若非偌娜另眼相看,人走茶凉的官场上一个后代年幼,前途难料的家族岂能叫如此多的人前来凭吊。 她也听说过莲舫是如何如何的清廉,可到了门口还是大吃一惊,连连摇头心想这哪里是堂堂一个大司寇的府邸,即便秋官属一个七位官的门庭恐怕都要光鲜那么一点。看看油漆已经掉了大半的门柱还有缺了一半的门环,心道就算是清廉也用不着如此寒酸吧,不是说皇帝敬重于她么,怎的连出钱修修大门都不肯。正想着但听旁边一人叹息道:“莲大人一心为公实在让人佩服,别的不是,就是这大门,皇上几次下令冬官拨款修葺,都叫莲大人婉拒了。说这房子不过躲风避雨罢了,要好看何用,不漏风不漏雨即可,臣又不是躺在大门下的。”说的人叹息,听的人赞叹,鸣瑛一个脚已经迈过台阶,听了这段话在那里怔了好一会,最后摇摇头喃喃道“那两个人居然生了一个如此严正自律的女儿,真是出人意料……” 到了内堂,依旧是四壁漆水剥落、颇见清贫的样子,莲舫结发丈夫带着妻子的侧室在那里答礼,鸣瑛暗地里打量了一番,见两人都不是如何漂亮的容貌,相反气质沉稳,果然是能持家吃苦的。她进香拜祭之后,莲夫婿过来答礼,为着她从外地来格外答谢了几句。鸣瑛心念一动对着此人叹息说我在永州都听到莲大人的威名,可她的葬礼办的如此简单,实在有辱她一位大员的身份。 这位莲家夫婿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此类话,当下从容对道:“夫人在世时常要我们清静度日,不求奢华享乐,但愿无愧天地。如今我不敢以奢靡丧事玷污夫人终生清白。” 鸣瑛身子一振,低头道:“是在下愚昧。莲大人的确内外如一,令人敬服。” 言罢行礼告退,出得门来站在街上对着“莲府”两个字眺望许久,突然开颜一笑,神色中有一种千钧尽释的轻松。 一时也不想上车,缓缓走在安泰巷,刚转过一个弯却见一车停下,帘卷处居然是苏台清杨端秀的容貌,望着她淡淡道:“你去了莲家。” “是,属下去吊丧。” “如何?” “莲舫不愧当朝忠良。” “还有呢?” “没有了,”她抬起手来抚摸一下瞎了的右眼,突然嫣然一笑:“臣再无遗憾。” 上篇 第十章 鸣瑛 二 “当初你将少年往事告诉本王,还曾说过一句话‘昔日那些人从我身上夺走的,我要加倍得回’。昔日,本王答应过你,有朝一日要让你得到家名,堂堂正正用一个莲字。今日莲舫去世,莲家无迎门五尺的女儿,本王可以让你成为莲家当家……” “殿下——”和亲王府花萼相依殿中鸣瑛起身跪地再拜道:“殿下对臣的恩德,臣终身不忘,然而臣已经再无遗憾,昔日所言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鸣瑛就是鸣瑛,与莲家无干。” 清杨淡淡一笑,口中极其温柔,却不叫她起来,缓缓道:“二十九年恩怨,真能一笑泯之?鸣瑛你的胸怀可包天地之外。” 鸣瑛又拜:“臣并非胸怀宽广,只是大司寇品行高贵,堪为人臣表率,天下百姓无论知与不知,论其为人皆为叹服。臣今日前去吊唁,见有布衣从数百里外日夜兼程而来,只为在她灵位前上一柱香。臣就算是得到家名,就算是身为家主又有何用,只会让天下人说我鸣瑛仗势,夺孤儿寡夫之产。鸣瑛被耻笑也就算了,还要累了殿下清誉。何况,莲家一门有了莲舫如此样的人,已将‘莲’这个家名刻于青史,存于天下百姓心中,从此往后莲家再无英杰;我即便成了家主,天下人论及莲家依旧只会说这是莲舫之族。 “二十余年臣要莲这个家名,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气。我出生不正,自小被人耻笑,便想有朝一日高头大马,身披紫袍,锣鼓喧天的进莲家的门,光莲家的楣。让那一家人以我为荣。如今莲家已有了荣誉,要我何用?鸣瑛今日追随殿下,臣坚信,有朝一日臣要一个家名易如反掌!” 清杨哈哈一笑:“卿是有志气的人,卿既然看不上莲这个家名本王也不勉强。”顿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道:“起来吧,怎么跪在那儿了,起来说话。” 鸣瑛又拜了一下道:“,臣心意多变辜负殿下美意,请殿下恕罪。”说罢,这才站起,望一眼清杨,见她神色平和,眼中略带笑意,这才放下心来。她自清杨前往永州起就跟随在身边,知道这位和亲王的性格极其多变。她宠起人来,可以宠到天上去,一旦翻脸,那比翻书还快,全然不念半点情面。 清杨前往永州时带了一名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官,担任和亲王府司殿,平常宠的什么似的,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为了争储清杨与琴林家素来不睦,这位司殿偏偏与琴林映雪的远亲自小定亲,两人情意也颇为不错。然而清杨不许她与之结亲,前往永州前司殿发誓忠诚于她,愿挥剑断情丝,然而到了永州后到底放不下二十来年情谊,给那男子写了好几封信。也不知怎么的就被清杨知道,也不动声色,半个月后永州下辖一州水灾,拨了五千石命司殿去赈灾放粮。又过了十来天突然让鸣瑛去核查,将账册与剩余粮食一对,差了八百多石;那司殿说不清原委,过了两天又有人来报告说某某地方有人私卖官粮,拿了人来居然说是那司殿偷偷放出去的。 这案子最后由清杨审理,永州和亲王府正殿上这位亲王一字一泪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视你如同亲妹妹一般,你为何要做出这种天理难容之事。又说我实在舍不得你,可朝廷律法大如天,你不要怪我等等。断了个斩立决。 这件事鸣瑛从头到底看在眼里,这司殿虽不是名门子弟,倒也出于富裕人家,八百石米的收入她根本不会放在眼中,再查了地官外府相关文件,便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底就是清杨自导自演。当初下拨的根本就不是五千石,而是四千两百石,无论那人怎么公正,也不可能越发越多的补出这八百石。 就是这件事让鸣瑛对这位年轻的和亲王另眼相看,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她在永州和亲王府属官中脱颖而出。某一日清杨突然问她如何看待那司殿被杀之事,那一刻她看到清杨眼中是一种和语气的平淡截然相反的冷酷,便知道她查地官账册之事已经暴露,于是带着淡淡笑容将一切和盘托出。 清杨果然没有当场挥剑将她斩杀,反而淡淡一笑:“本王最恨背叛之人。” 她长揖:“臣明白。” 清杨就这么看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道:“卿作本王的司殿如何?” 她当即跪地叩首称谢。 清杨轻笑出声:“卿不怕本王?” “殿下赏罚分明,臣忠心不二,何怕有之?” 她哈哈大笑,说了句:“好一个忠心不二。本王听说卿出生不正,故而入仕至今仍在七位。” 鸣瑛趴在地上,此时微微抬头:“臣出生卑贱,但求殿下不弃。” 那人高高在上,淡淡道:“本王想听听你的故事。” 原来,这位鸣瑛真正的名字应该是莲.鸣瑛,她就是刚刚去世的大司寇莲舫同母异父的妹妹。其母乃是平民出生,进阶出仕后被莲家上一代主人看中,为自己的独子聘为夫人。她虽是出嫁,冠的是夫家的家名,却是属于迎进来当家的那种,叫做“当户”,也就是说,是由她而非她的丈夫担任下一任家主。大户人家招赘,自然是因为没女儿,只能靠儿子传宗接代,故而这样的夫妻,妻不纳妾、夫无二室。然而这位莲家当户的媳妇在放外管时喜欢上了一个轻歌曼舞的歌伎,也就是鸣瑛的生父。两人同居经年,还生下了鸣瑛。可惜好景不长,京城的正室听闻妻子背叛的消息,带着大批家人冲到任地,不敢和自己的妻子过不去,而是趁着那人升堂之时,冲到后堂对着外室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就连当时年仅五岁的鸣瑛不放过,等到那做妻子回来鸣瑛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且一只眼睛也被打瞎了。 这位莲大人自觉理亏,不敢责怪正室,只能好言好语安慰,求正室放这对父女一条生路。正室这么一闹也出了气,想想真的闹出人命恐怕对妻子的仕途不利,也就答应放过这两人。可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孩子不能用“莲”这个家名;第二就是要这对父女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他的妻子,也不许踏入京城。 外室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莲大人又陪笑陪礼的一番安抚,好歹给了他们一笔钱,又叫来了大夫。当听说孩子的眼睛已经没有治愈希望后正室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不再过问妻子到底给了外室多少钱,这么着这对父女才算能节衣缩食的度日,并熬到鸣瑛长大成人。期间也有几个人看中这外室,前来提亲,可他说“我虽然出生风尘,可从没卖过身,一辈子就鸣瑛她娘一个女人。当初我跟了她的时候发过誓,此生不二妻。她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不义。” 鸣瑛长大成人后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大有经纬之才,那一年参加进阶考,她一门心思要夺殿试第一。可她父亲死活拉着不让去京城,说当年发誓不踏入京城一步,且说着说着大约想起当年的可怕,颤抖着大哭。鸣瑛至孝,便在永州郡府考进阶,在八位、七位上熬了五年,终于让她遇到了苏台清杨。 当时正求贤若渴的苏台清杨遇到鸣瑛,恰如后来的苏台迦岚遇到昭彤影,彼此都觉相见恨晚。此时,鸣瑛已经是永州郡司徒,位在四阶。 说完后她抚摸着自己的眼睛,仰头道:“臣但愿有朝一日光耀天下,让莲家将所负欠我的加倍偿还!” 清杨起身扶起她,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先做本王的司殿,若当得起此职,一年后就是这永州郡和亲王领司徒。” 她当了一年司殿,苏台清杨果然言出必行,一年后她成为永州文武官员第一位的司徒。 上篇 第十章 鸣瑛 三 莲舫去世后,苏台王朝秋官大司寇的职务出现了空缺。莲舫实在去世的太突然,正当壮年的大司徒,平日连生病都很少,谁又想到会突然辞世。 偌娜下令朝臣推荐合适的司寇人选,最后被推上前的有两个人,一名就是少司寇琴林叶芝,另一位却是大司礼、少宰保举的和亲王苏台清杨。 偌娜自己心中的人选当然是母系的琴林叶芝,可另一个候选是清杨就不能等闲处置,尤其大司礼紫名彦是在早朝时当众提议,更不能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朝议了两三天,连宗室都惊动了,有说和亲王已经有封地,再担任朝官未免不便;也有说既然迦岚亲王能够当大司马,和亲王为何不可做大司寇。偌娜最怕朝臣争论不休,于是丢下一句:“暂由少司寇摄。” 出人意料,一向在朝廷上对自己母系多为照顾的花子夜这一次并没有偏向琴林叶芝,就连王妃来说情都被他用一贯的冷淡当了回去。自从水影前往丹霞郡后花子夜也不知道是无聊呢,还是突然良心发现对原配有了那么可怜的几分愧疚之情,接连半个多月都宿在王妃那里。正亲王妃自嫁入王府起就不曾受过如此怜爱,惊喜交加,每日小心翼翼就怕一个错失了丈夫欢心,至于叶芝到底能不能当司寇根本不放在心上。更觉得既然总是为了家里当什么官而让花子夜生气,叶芝不当这个官还更好些。 清杨没有急着表态,作为镇守封地的和亲王,她没有朝官职务牵连,也就用不着天天早朝。更乐得躲在王府睡到饱,朝堂上尉了她大臣们吵到脸红耳热,她依旧在家中休闲自在的抱美人。直到这一日鸣瑛梳洗妥当,又吃过她的洗尘宴后,清杨才将此事提起。她捧着白瓷杯轻轻转动,看碧绿的茶汤轻轻晃动,忽然道:“少宰和大司礼两位推荐本王为莲舫继任。”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何喜之有?” “能让涟明苏在殿下掌上起舞,可见殿下这些年经营没有白费,难道不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不过,鸣瑛觉得这件事办得如何?” “不妥。” “哦?” “依属下之见,殿下此时当坚拒司寇之职。”见那人眼中有疑惑之色,微微叹一口气,再度凑近她身边,低声道:“殿下一人,能当几个官长?” “六官官长素来不得兼任……啊,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鸣瑛娇笑道:“多谢王爷接纳。” 苏台清杨隔着茶几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你真是本王的至宝。这些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本王事事不顺心。” 鸣瑛听到这句话才露出一点笑容突然想到一件事,笑容顿时凝住,望着清杨道:“殿下为何将明霜给卫方使用?” 清杨笑了笑将对明霜的安排简单说了一遍,说西城与卫这两家是朝廷栋梁,世代显贵,且都不是外戚,朝廷名门世家属他们最为麻烦。而卫方身系两家,控制住了卫方,就算在卫与西城这两道“铜墙铁壁”上打出了缺口。 鸣瑛当即皱眉道:“殿下欠思虑了。在永州时属下与明霜也有些交谈,他平日虽安分内敛,可不经意间论及时事、政务,均有发人深思之语。属下看,这人有经纬之才,殿下应当留在身边多加安抚,怎么反而送到别人手上了呢?” “本王要他看着卫方。” 鸣瑛叹息着摇头道:“属下还是以为不妥。此时送走明霜,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清杨素来不把男子看在眼里,多少觉得鸣瑛有些小题大做,明霜的确有文采,可也就是文采罢了,即便一去不复返,也算不了什么。再说,她就不相信明霜胆子大到背叛她和亲王的地步。当下拉开话题,又问永州郡的情况以及她一路上所见所闻。鸣瑛却不愿这么将话题扯过,当即喝一口茶,毫不客气的开口道:“调开卫方是好事,西城照容与他伉俪情深,少卫方在身边恰如断一臂。可将明霜送到他身边实在不必要,要拉拢也操之过急。其实,殿下想要在卫家打开一个缺口何必动卫方,有一个现成的人选殿下怎么就忘了呢?” 清杨奇道:“这是怎么说?” “哎哎,王真是……”摇了摇头用力叹了好几声:“王怎么将昔日鼎力支持‘皇长女’的朝臣都忘了?” “啊——卿所说可是卫简?简至今仍对本王颇为青睐,本王并没有忘记他,只是用他来打动卫暗如恐怕……哈哈。卿在京城转一圈,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大司空在家中早已失宠。” “情爱虽驰,然夫妻名分仍在,只要大司空一日冠着‘卫’这个家名,我们的大宰乃至整个卫家就必须与他同生死共荣辱。再说,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也不见得就断了。” “哦?”声音里带着笑意,嘲笑大过好奇。 “若非情意尚有三分,大司空安能至今仍居玉堂春。卫简身在一位已久,若无半点情意,何不与大宰离缘,虽然麻烦些,也不是没有先例。至于大宰,身边美人虽如云,也有几个庶出的孩子,可至今连侧室都没立,几个庶子的生父都是亲侍,最长的那个怕是已经跟了二十年了;可见她心中还是很顾念大司空的面子,故而如此,也是让秋水清在众子女间立稳这‘世子’身份。” 清杨的脸色沉了一下,半天没说话,鸣瑛看她神色就知道这段话她算是听进去了,也就慢慢喝茶。过了一会但看她掩口打了个哈欠说累了,又说鸣瑛你赶了那么长的路恐怕也累了吧,今天和本王睡在一起,你我联床夜话。 鸣瑛噗嗤一笑道:“殿下不累,属下赶了几天路可着实支撑不住了。再说……”含笑看着清杨的眼睛,“再说,属下这样子可不配伺候殿下……”清杨一愣,随即用力一拳打了过来,骂道:“满口胡说八道。”虽这么说,也不再坚持,笑着要她早点休息。 上篇 第十章 鸣瑛 四 翌日,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四月三十,和亲王永州郡守苏台清杨上表拒受司寇之职,并推举少司寇琴林叶芝为继任。 偌娜正苦于清杨这个竞争者地位过高不能随便驳倒,这下连她都推荐叶芝,年轻的君主乐得顺水推舟,当即下令以叶芝为新司寇。至于少司寇继任,人选也是清杨提的,选的是秋官司救兰.卿颂。此人才学不错,为人也谨慎,又在三位算是顺理成章,偌娜自然应允。然而昭彤影着意看了清杨一眼,奇怪于这个人选何以从她那里出来。照理说兰卿颂并未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兰家也非名门世族,卿颂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官员,这少司寇一职给了她不会有大错,可也不用指望她能在上面建立多少功业,可以说,若非莲舫去世的实在突然一下子找不到人填补,卿颂的官场生涯也许就终于三位。 津津有味的捉摸时突然觉得周身气氛有一些异样,一会神却和清杨的目光对了一下,但见那人唇边一点笑容,眼神有一点挑逗,心里乱跳了一阵,忙低下头。 这日鸣瑛在宫门外等候清杨下朝,于是看到了如下一幕。 昭彤影宛然和人比赛似的用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往设在迎凤楼外两边各千步的六官官署“走”;而身边苏台清杨艰难的配合她的速度,一段走一段小跑。 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虽然是美人,可是——我的王啊,这个样子未免太难看了吧。” 幸好这种情形只短暂出现,出现在她面前的又是仪态万方足以为天下共主的和亲王。见她在车上先是一愣,随即淡然上车,刚一坐定就听身边人低声道:“难怪王不希罕明霜,原来在京城又看中了一人?” “你听说什么?” “不是听到什么,是看到了什么——殿上书记,那是稀世的美人啊。” “卿已见过她?” “昔日在永州见过一面,她自长定赴任殿下书记途径永州,那是属下还是一个小小的七位官,刚刚进阶不久。至于近的,昨日才在皎原重逢。” 清杨神色平静,还淡淡笑道:“难怪本王昨日返回来找了一路不见踪影,原来是搭上了你的车。” “昔日见她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再见才发现传说半点不假,殿上书记果然倾国之色,朝廷之中无人能及。”略微停一下,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顾忌,生怕一说出口清杨立刻翻脸暴怒,可想想又觉得这件事情极其重要,早晚是要拿出来说清楚的。侧头看看,那人唇边带笑,显然心情不错,悄悄深吸一口气,凑过去在她耳边道:“殿下对那人的用心,与对旁人不同吧?” 果然,笑吟吟的脸色瞬间阴沉。 “怎么说?” “再度相见,属下不但发现殿上书记果然美得惊人,还觉得总好像近些年里又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哦——” “属下从昨日回想到现在……” “那你想明白了什么?” 又悄悄深吸一口气暗道成败就在下面这一句了。 “属下想明白了,是在殿下身边。在殿下精细收藏的画卷中。” “本王何尝有殿上书记的画像?” “自然不是书记的,画中人远不如书记绝色,可容貌乍一看略有几分相似,那双眼睛却有七八分相同。便是那个画下舞剑的女子,落款是殿下,题上有一个‘染’字。” 这句话出口,但见苏台清杨全身一振,当下呆在了那里。鸣瑛就怕她当场翻脸,喊一声拿下,那她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如今见她呆若木鸡反而喘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凑近身前道:“那是王的心上人吧。” 清杨沉默不语。 七年以来,鸣瑛是第一个在她面前提起天染名字的,甚至她都不曾想到还能有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更没有想到,时隔七年,曾经拿着她的画卷都心绪平静,可当听到那个字在旁人口中溢出时,一瞬间,心会痛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还是七年前那样,痛得恨不得死了才好。 那时她正当年少,风流倜傥又多情多意,她看不上天下男儿,觉得他们只不过是一些靠着女人生活的装饰品,只可闲暇时用以愉悦,却不佩与她比翼双飞。那时天染是从正亲王府提拔上来的年轻司礼,英秀逼人;她爱舞剑,又擅长弹琴,常常花下一舞,舞罢轻抚瑶琴,一瞬间将剑气飘扬的英气收敛成高山流水的清雅。 她们两人不知道是谁踏出了第一步,一踏出就没有回头之日,只当对方才是前世今生的夙愿,在十丈宫墙内偷偷品尝禁忌的情爱,拿前朝那些传唱已久的韵事来自比,仿若她就是那名扬千古的慕莲锋,与千月江漪并肩策马、烽烟辗转,到如今仍叫人思之念之。 然而欢愉终究短暂,终有那一日她与天染全身颤抖得趴跪在地上,而正座上那个她称作父皇的人气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听到有人走入,不敢抬头,只听到那人请安的声音,知道是那刚刚通过进阶考被父皇宠上天的文书女官。 爱纹镜道:“文书女官给朕将这个逆子带下去,往后半年这逆子由卿监管,好好教她什么是礼仪规矩!”她知道这句话一出,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也不会被夺爵幽禁之类。她听到天染依旧趴跪着不断呜咽,她想要求情,身子刚刚一动,突然觉得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然后是文书女官清脆的声音“臣遵命——”这声音唤回了她的理智爱纹镜在点了下一下头后又呵斥起天染,于是,她谢了恩乖乖站起来跟着水影出去。 第二日她听说爱纹镜当夜又宣召了女官长,也是好一顿训斥,而天染当天就送进了“金蕊堂”,女官长挨了训斥又隐约看出自己的前途走到了头,将满心怒火都发泄在司仪身上,等三日后文书女官奉皇命端着鸩酒、白绫进金蕊堂时看到的已经是一个脱了型的人。 天子下令赐死司仪,罪名“秽乱后宫”。 穿过王府花园来到清杨居住的暖阁。进了房间,和亲王一连声将所有下人赶出去,直上二楼在西侧塌上跪坐下,向她招招手:“过来坐下。”又沉默了一会,突然重重叹一口气道:“鸣瑛啊鸣瑛,本王的心思竟然一点都瞒不过你。” “殿下身边也的确没有能般配的上人。” 她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鸣瑛,本王今日不想谈此事此人。” “好——那么……说说另一个怎样?” “又是哪一个?” “那个位高权重,却在宫中记载里找不到暖席礼记载的人啊。” 清杨神色顿时轻松,哈哈一笑道:“这句话说得有趣,找不到暖席记载的人,不错——鸣瑛怎么看?” “我们安靖国人将服礼看作人生第一要事,比婚礼还要重要,即便寒门小户也要竭尽所能。暖席是服礼必备,即便山野穷苦人家都不会不给女儿行暖席礼,何况在皇宫中行服礼的文书女官。” “不错,所以……” “属下也看过一些宫礼、宫制的记载,皇宫中只有两种人没法子行暖席礼。一种是罪人,另一种……”她笑笑,不再说下去。清杨笑着接口道:“另一种,就是有至高无上的人来暖席了。” “殿下倾向的恐怕是第一种可能吧?” 清杨笑道:“许多人都说昔日的女官长是先皇爱宠,本王从来不相信。我那父皇乃是一等一的端正,谨言慎行,怎会做出与女官长暗通款曲,有违礼仪之事。” “这么说,殿下缺的就只有一个证实了。不过,属下觉得,即便证实了也没什么用处。爱纹镜雅皇帝既然能重用一个罪人,难道还没还她良家身份?” 清杨摇摇头,缓缓道:“本王觉得,其中还有蹊跷。所以,本王前些日子想把她身边受宠的宫侍请来问问,没想到,那人身边就连个宫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请动的。” “……殿下可知道那人除了宫侍,可还有宠爱过的人?” “正亲王花子夜?” “殿下!” 清杨笑笑说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怎么办吧。 鸣瑛略微一顿,正色道:“也不是没有法子,不过属下要向殿下问一件事。殿下是要用那个人,还是要毁了那个人。” “本王自然是要用那个人,好歹本王受过她半年监管,对她还是有几分尊敬的。不过,鸣瑛既然问了这句话,你心中想的就是后者,说说原委。” “属下来京城之前也打听过当年女官长的一些事情。这人身上藏的东西太多,琴林家一直想方设法要她死;花子夜亲王却留她在身边,一刻不离;昭彤影是她的知交好友;秋水清、紫千、西城静选这三个人都与她往来密切。皇上、迦岚亲王这两边她都有所接触;朝廷五大世家到有三家与她有那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殿下……属下还有一句话想要问,殿下要她,真的就只是爱才么?” 清杨犹豫了一会儿,但想不管怎么说自己总需要一两个亲信知己才行,这人跟了自己好几年,许多大事都交给她处理,好像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于是喝一口茶润润嗓子道:“爱纹镜雅皇帝驾崩时的情形本王曾对你说过几次。”那人说是啊,可是王还有什么细节忘了告诉属下。后者笑笑道:“先皇颁布立储诏书后只传入花子夜,说了有一顿饭功夫的话。也就是本王曾告诉你的那几句‘清杨莫带兵,迦岚莫入京,太子莫亲林’。不过,先皇是在立储后三天驾崩,驾崩时太子、正亲王、本王、大宰、大司徒、大司礼等都在场。可之前那三天,不——先皇抱病那半年时间,就只有一个人朝朝暮暮陪伴在他身边,那就是当时的女官长水影。而先皇——先皇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毕竟谈论的是自己的父亲,纵然在自己房中也不敢太过放肆,踌躇许久方道:“爱纹镜雅皇帝心思深沉,我虽然是他的女儿,总还是无法把握皇帝的想法。先皇诸子,少有常承宠爱而不衰者,公卿重臣亦然如此,例外者唯水影一人。十余岁长伴君侧,近十年恩宠不改,其因人解语、细致入微可见其一;先皇若还有信得过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爱文镜雅皇帝既能留下话要花子夜夺本王军权,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防备?” “殿下以为,先皇留下了什么密诏以备不测?” “若是有,就只能在那人手中;否则,就是没有。即便不在那人手中,她也必定知道详情”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冷冷道:“担心遗诏得到不是只有我一家。” “这便是琴林家想要至那人于死地的原委?” “就不知道是不是我那皇弟将她留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原委了。” 鸣瑛微笑道:“如此,属下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一 虽然比京城更南方一些,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处于山间,清平关的气候还比京城更冷一些,尤其晚上怎么都不象已经入夏,宛然还是三月末的温度。日照最怕这种不冷不热,日晚温差惊人的天气,一不小心就生病,他自己是健康的一塌糊涂,可伺候的主子没他那么身强体壮。水影有两次病倒在王府时叹息着说昔日当宫女的时候住在简陋房子里,被褥单薄,每日做沉重的活也不见有什么病痛,看来这人啊还真是过不了好日子。 日照也听说这主子昔年也健健康康,常年往来的太医说就是当初救主时候挡的那一刀伤了元气,这才经不住风雨似的。每每说了这话又笑笑安慰他说当初能够救下来已经是她命大,小毛小病死不了人,再说了,大难不死有后福,若不是那一刀你家主子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水影每天三更初休息,即便到了清平还是不改王府内的习惯,只要日照一人贴身伺候,其余人都不进她卧内。不但如此,就连侍卫也要离门三丈。那日客栈一场打斗后她和明霜的身份都暴露了,也就索性住到衙门里。她位阶高,占了正房,明霜则住在花厅。当时明霜才出发不久,水影就求见了卫方,两人讨论了大半夜,待她回房第一句话便是:“日照,收拾行李,明儿我们去清平关。” 一开始日照只当是卫方放心不下明霜一人去处理那些山贼,故而让她增援。可见她一路小心翼翼刻意不想和明霜碰面,又微服入关,找了最大的客栈着意了解到明霜住在这里后才入住;照样,还是不与这年轻人见面。日照多少知道了些,便问她说女官是不是发现掌书记有不对的行动? 那时水影噗嗤一笑拉他在身边坐下,身子软绵绵依偎在他怀中道:“你果然没有白跟我这些年,到能明白我的心思。” 他淡淡笑道:“女官在南断山遇到那名唤初阳的女子后就对明霜掌书记格外关注,女官还想着他那时怎么没看出那群人有蹊跷的事吧?” 她点点头:“不止如此。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气息,我一时拿捏不住,可那份味道终究是在的。再说,我一直在捉摸这么个人才和亲王怎么舍得送到卫方身边呢?” 日照又想了想,这次声音里有几分不确定。 “女官可是说掌书记明明是文官,可指挥军队宿营布阵皆恰到好处?” 她突然坐正了身子,端得吓了日照一跳,但见这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好半天,突然道:“你跟着我实在可惜。” “女官!”他惊叫起来,直觉得想要说“难道日照做错了什么,女官不要我了?”可那人只说了那么一句话,随后身子又依偎过来,她本来就坐在床上,这下索性躺在他腿上,依偎过来时顺手拉掉他束发的簪子,拉了一簇头发在手指上缠绕着玩,倒叫他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又忽然要她拿丹霞郡守的信物调动兵马到客栈,埋伏在中庭两侧和底层客房内,但等她一声号令立刻拿下来人。 果然,这一夜他们围住了从明霜房中翻窗而出又身背弓箭,手持武器的几个女子。 那时灯笼火把将后院照得白昼一般,水影高据楼头,几十个人将后院围得水泄不通,眼看那几人即将就擒。 然而,一扬手,一层烟雾。 刺鼻的味道让士兵们呛咳起来,然而就是片刻的混乱,但听水影清清楚楚的声音回荡在小院中,喊的是:“不要动,站在当地,一个都不要动。” 山间夜晚,风本来就大,烟雾极快散去,只见四周的兵士都还算整齐的防守在原位,尤其是大门边的两排,本来在上风受影响小,更是几乎没动过。 可是,火把照亮处已经不见要追捕的人。 事后自然查问在场的每一个兵士,尤其是防守门边的人,一开始人人都咬定没有任何人从自己身边逃走;说得好象这几个人能够钻地上天。突然明霜插了句话,非常淡然的插进来说:“那几个人轻功极好,一阵风一样。” 这么句话出来士兵们面面相觑一番,就有人说好像是在烟雾中看到有影子晃动,更有人指着同伴说觉得有东西从他身边擦过。被指着的人先一脸吃惊,可当看到周围几个人都不停点头的样子也就迷糊了,犹豫再三说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过去还碰到了头发等等,然后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小的被呛着了一直咳嗽,没法子拦住。 水影默然点点头吩咐关城的属官带士兵们出去继续问,随即望向明霜说掌书记怎么看。明霜起身道:“照那几个士兵说法,好像那些人是上了屋顶。哎,那些人轻功实在了得,我们当时四处查看偏偏忘了去看看房顶。” 她笑了两声就此作罢。 当夜日照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就是怎么都想不出那些人怎么冲破大门口两重防线逃走的,第二日忍不住向水影提起。那人淡淡一笑道:“除了门还有一个方向可以走。” “女官说的是穿过客房从后院逃么?我也想过,可当时士兵们叫所有人都关上窗,我看过确实没人开着窗户的。” 水影摇摇头说错了,当时不是所有窗子都关着,看着他一连迷糊的挣扎了半天,嫣然一笑道:“当时有两扇窗子开着,一个是你我在的地方,另一个就是明霜的房子。” 从那一日起日照也留心上了明霜,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这几天他遵照卫方的指示着力于对清平关遭劫事件前因后果、少朝等人背景的调查。大概也觉察到水影突然出现是代表着一种不信任,虽然没有发作,可神色里藏不住的怒气,除了公事从不多一句话。有几次日照看水影从他身边过时他只当没看到,忍不住生气,怪他没规矩,水影却笑笑说他这个样子我反而放心,被人如此怀疑还一点脾气都没有,这人就绝对有鬼,不能留。 今日也是一样,明霜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后向水影汇报工作,两人又商谈到深夜才各自回房。日照一直陪伴在身边,也觉得累了,打了个哈欠刚刚掀开被子要钻进去,突然想到什么。低下头从床底下拽出行囊,翻出一个小瓶子拿在手上看了半天,终于单手握拳挥了一下,然后快速打开瓶子倒出一点东西在杯子里,刚刚倒上水捧起来就听里间喊了一声“日照——”手一抖,险些把瓶子掉在桌上。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二 一个转身,又是全身一振,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撞在桌角上,杯子叮叮当当好一阵摇晃。 水影披了一件单衣站在门边淡淡道:“吓着你了?” 日照强笑起来:“刚刚还听女官在里面叫人,怎么一下子到了背后。”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放到背后一点点把瓶子塞到袖笼里,口里道:“天气寒,女官快回房。”只盼她马上离开,可那人偏偏进了屋还在桌边坐下,微微一笑:“想喝口水罢了。”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用过就要放到口边。日照从她坐下起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待看到她拿起杯子,手一下子握紧,几次想要开口又犹豫,直到杯口都碰到嘴唇时突然叫了一声:“别喝——” 水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缓缓放下杯子,先往里面看了几眼,又望向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容:“里面有什么?” 日照刚刚脸色都变白了,此时却轻松起来走过来拿起杯子道:“屋檐上掉下点土,弄脏了,我正要拿出去倒掉就听到女官叫人。”她目光微转,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又看了两眼,果然里面有一些沉淀,看上去象泥土。略一停淡淡道:“哪里来的泥土,这房子也够糟的。”一边说顺手将水泼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见地板没有任何异样,神色才真正平和下来。就拿着这杯子倒了点水,一口喝了下去。 日照本想说这杯子我用过了,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开口,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水影喝完水也不走,将衣服紧了紧,日照立刻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衫为她披上,依旧没开口。衣衫刚刚碰到她的肩,女子一抬手不轻不重的握住他手腕,低声道:“你进来。”说话间起身入房,依然在桌前坐下。日照叫她握住手腕拉入房的时候心怦怦乱跳,自她担任春闱考官起就没有再抱过他,算算也有三个多月四个月了,往里走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女子的心思又回到他身上;惊的是过一会不知道怎么处置藏在袖笼中的瓶子。哪里想到进了房依旧摆出的是要说话而不是要上床的架势。 “日照,”她的声音分外温柔:“那茶里到底放了什么?” 日照没想到一转眼就话重提,强笑道:“哪里有什么……女官,女官……”没有说完,可那神情满是痛苦,仿佛说“您这么不信任我,难道我会伤害您么”。 她静静看着,过了一会突然一抬手拉住他右手拖到身前,另一只手从宽宽的袖口伸了进去。 “这是什么?” 蓝色瓷瓶在纤细指间轻轻转动,瓶是青花缠枝纹,底色温润如玉,青则如雨过天晴,乃是上好的定南官窑。这瓶子是水影许多年前送给他的,为的是日照有段时间时常头痛,大夫配了药丸要他随身携带。这毛病已经两三年没犯,药丸自然也用不上了,水影都没想到他会将瓶子随身带着,就连到丹霞郡都没忘记。一看到这瓶子,目光又温柔几分。日照站在那里神色慌张,就差没有扑上去夺了,水影看在眼里,却自顾自打开瓶子倒了一些在手上,一看也有一点吃惊,原来不是什么药丸更不是毒药,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泥土。 轻轻用手指捻一下,没什么异样,目光含着笑投向他。 日照的脸上又有了一点笑容,这次含着几分羞涩,低下头道:“我除了小时候从家乡被卖到皇宫外,就没出过远门。记得刚到皇宫的时候全身都长满了红疹子,人说这是不习惯那里的水土。我怕这次又那样,听说带一点家乡的泥土在身上,到远方的时候混在水里喝就不会水土不服,所以我就从王府拿了点泥土装着。” 她嫣然道:“原来是京城的泥土。说起来我这一次离开京城后也连连生病,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水土的原因。拿水来,我也喝点看看。” 日照的神色又难看起来,好半天没有动一下步子。 水影也不催,反而顺手拉过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缓缓道:“日照觉得云门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日照一愣,脱口道:“那是天下男儿的榜样。” “榜样么?那么慕莲锋呢?” “有情有义。” “是么?我倒是觉得,莲锋智勇双全,才华盖世,堪称稀世名将,清渺王朝幸而得她;然而,作为一个妻子……我替云门慕不值。云门慕是个好男人,应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呵护。”望向日照嫣然一笑:“日照不这么认为?” 日照说不出话来,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安靖国的人来说,莲锋与云门慕之间的缠绵幽婉,恰如她与江漪的壮志云天一样,早已经成为一个传奇,甚至是一个梦。 而他从来没有听人这样解说过这个梦。 文成王朝末期,君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四海狼烟起,万里无宁地。就在这群雄纷争的乱世里,南断山西麓一个小村庄中有一位名叫莲锋的青年女子,她才华横溢、少负志气,20岁入京寻找报国机会,路遇当朝望族云门家公子高楼选亲,绣球投中莲锋。云门家嫌其贫寒欲毁亲,然云门.慕立誓听从天命不嫁他人,不惜与家族断裂,与莲锋相伴回乡。两人度过一年贫寒却甜美的婚姻生活后,当地诸侯大举征兵,凡领内子民,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于是家境贫寒无力贿赂官府免除兵役的莲锋告别云门慕离开故乡,踏上从军路。然而,这一去山高水远,其后此地诸侯大败,众军逃离,莲锋却在归乡途中立下誓言要投一名主结束这让众生颠沛流离的乱世,于是在云桥与江漪联袂而行,投奔北方凤家,投入风云变幻的改朝换代之中。等到莲锋再度回归故乡已经十八年后,而她也不复当初贫寒,而成了清渺王朝开国功臣,册封侯爵、位在一阶。 莲锋走后云门慕苦守寒窑,他原本貌美,也不知引得多少人窥视,然他立誓守节,以贵族公子的娇柔侍奉婆婆操持家务,他倒是心意坚定,却也因此惹祸。原来一个被他拒绝的女子在莲锋从军后第四年与其他乡相遇,为报复云门慕的拒绝,她竟告诉莲锋云门慕在她走后第二年就受不了贫寒改嫁他人。 莲锋伤心至极,却也没有怪云门慕,又两年在辅佐清渺王朝开国的过程中迎娶了对她一见钟情的西珉国王子琴双。十八年后已有两子的莲锋携续弦琴双返乡,意外的看到寒窑仍在,且有人声。莲锋惊讶之下微服上前,见一妙龄女子从内而出,问其姓名,说是云门慕之女安庆。莲锋只当昔日所听非虚,万分沮丧。 又说云门慕十八年苦守,在婆婆归天后又收养了多年前曾对莲锋有恩的乡民遗孤,取名安庆,一门心思要以她为莲锋续后。这日他听闻莲锋衣锦还乡欢喜至极,在家中细心打扮,然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只当莲锋忘了故园所在,第二日一早翻出最新的衣服又问邻居借了首饰佩环步行十多里到城中新赐下的侯府求见莲锋。 然而,一番苦等之下见到的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而是莲锋续弦,已经册封一品郎的琴双。那人一身锦衣神情倨傲得接见了云门慕,斥责他水性杨花,却又在妻子荣华后妄图复合,更丢出“马前泼水”的典故要他死心。 云门慕哪里想得到十八年艰辛换来的居然是妻子新欢的一番侮辱,悲愤交加当场吐血昏倒。他这一昏倒琴双倒有了另外想法,一面安置云门,一面派人四处打听,这才知道云门慕不但没有背叛,还克尽孝道,更代妻报恩。 莲锋得知真相悔恨交加,在云门面前负荆请罪,淑贤惠质的琴双想方设法居中调和,在他和安庆一番努力下,云门慕终于原谅了莲锋,夫妻重归于好,琴双自愿居侧室。然而,十八年艰辛云门慕早已病入膏肓,三个月之后在莲锋怀中含笑而逝。悲痛欲绝的莲锋将陪伴丈夫十年的安庆立为世子,发誓从此虚悬正室,并以云门慕之名为家名开家立系,从此叫做“慕.莲锋”。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三 云门慕去世后不久,请渺开国皇帝既下旨旌表,让这个十八年艰辛苦守的男子之名记载入史册。然而真正让云门慕名满天下,乃至永垂青史的却是清渺历三十四年慕莲锋归葬故里时江漪幼子有感于前人故事,在墓前写下《云门诗》。这首在安靖文学史上被称为“承前启后,开清渺诗歌先河,一扫文成末期旖旎妖艳、无病呻吟”的诗歌童子解吟、胡儿能唱。此后又有人以《云门诗》为基础,创作剧本《寒窑情》,自清渺前期传唱数百年至今,举国上下无数剧种演出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 对安靖国人来说,云门慕是所有男子的表率。他的忠贞不渝,乃至浓重的悲剧色彩,为这个一度被称为“才貌京城第一”的贵族公子染上一层传说。云门慕是安靖男子的榜样,也是他们的梦想。只因为《云门诗》中有“十八为人夫,红绫系腕间”,直到如今,安靖男子出嫁时仍要在左手手腕绑上一条红绫。而且,这红绫必须新郎的父亲或者族中男性长辈亲手系上,以表示家族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云门慕那样事妻不二,忠贞坚毅。 《云门诗》里的莲锋还只是一个配角,可在后来的戏剧、小说中,她被塑造成一个智勇双全而又深情款款的角色。《寒窑情》中加入莲锋在战场上听说云门琵琶别抱后,立刻要丢下军队不顾一切的返回故乡寻找云门。同在军中的江漪月夜策马追上莲锋,一番慷慨陈词,细数天下大势,民众疾苦,又以同袍之情感动,最终带回莲锋。那段话说得在情在理,感人肺腑,故而有人在明州建了一个“劝莲亭”来纪念这件“韵事”。 这么多年来提到这两个人,感慨者有之,赞美者有之,可是日照没有想到会有人说:作为一个妻子,我替云门慕不值。云门是一个好男人,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说话间在他胸口微微一拍,嫣然道:“我若有一个儿子,断断不会将他许给莲锋这样的女人。”一边说又拿起日照德青花瓷瓶,顺手倒了一些泥土在自己的杯子里,用来融的不是水,而是这几日挑灯夜读时用来解乏的米酒。红红的,荡漾在杯中。 “云门村的男子在成亲那日都要喝下本村的泥土,即便远嫁,嫁妆中也要带上一小瓶家乡泥土。传说只要吃过那里的土,这男子从此往后就像云门慕那样,忠贞不二。可是,那是要洞房花烛夜由新娘亲手调配了让丈夫喝下的,可不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摸摸的往杯子里放。” 素手轻抬,杯口点在了他的唇上。 尽管两天过去了,日照还是反反复复要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每每想到年轻的主子调了酒放到他唇边的情景总是脸红心跳。那一刻那人眼中满是温柔,还有三分宠溺,他壮壮胆子正想上前抱住那人,偏偏那个时候门外传来明霜的声音说的是:“司制,属下明霜有要事求见。”一连说了三遍,声音也不是特别响,水影放下杯子脸色分明带着不满,却也只能命传。明霜站在内室门边恭敬道:“扶风快马来报,西珉国使臣已经过关,不日将抵清平关。皇上传旨扶风要沿途各路官员优待使臣,务保其平安抵京。” 水影嗯了一声,随即道:“来的好快。” 明霜这才微微抬头浅笑道:“司制预料件件不差,属下佩服万分。” 好话总是人人高兴听,脸色顿时缓和许多,请他入座又吩咐日照温酒。随即道:“西珉与我安靖常年交好,最近这四十年来不曾发生过征战。加之西珉国内乱方平,新君应当全心全意致力于恢复国力,让百姓尽早安居乐业,而不是东征西讨;再说,去年几国同时进犯我国,永宁城都被围了几个月,那个时候西珉都不曾落井下石,没有理由在此刻反而进犯。所以我猜前些日子扶风平西州三镇被掠绝非出于西珉国君授意,而是那些四处逃窜的叛臣余孽。西珉皇帝登基未久,正该与我相交以示正统,此时派出使者,一方面消除那些孽贼扰边的恶劣影响,另一面也与我苏台同修旧好。在边境上,西珉要我苏台协助的地方多的是。”略一顿,“来者何人?” “平东将军南乡.子郴。” “南乡……我记得西珉的确有一个武将世家家名南乡,不过子郴这个名字却陌生得很。” 明霜淡淡道:“西珉新君平叛那几年内启用了不少青年将领,南乡子郴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兴许——不过,明霜你对西珉内务知道的倒也不少。” 明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都是在和亲王殿下那里听来的。永州和亲王府司徒鸣瑛大人熟知扶风军务,也素来留意乌方与西珉的变化。” “永州与扶风接壤,难怪对这些国家如此留意。” 说到这里明霜起身告辞,水影微微点头要日照送客。 等他关了门进来,水影依旧坐在桌边,见了他抬头道:“少朝这些人若是想要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会在西珉使臣过境时弄一些花样。” 他见女子眉心不展,一阵心痛,低声说天色已晚,女官早些睡觉,烦心的事明天再说吧。女子听了哈哈一笑说:“好,今天听你得。” 到了昨天傍晚,他端饭菜进屋时水影刚写完一封信模样的东西,朝他挥挥道:“你去向此地的老板打听一下,就说我要送一封信给少朝,要她想法子联络。” 日照应了一声随即道:“少朝是山贼,那些人——” “这清平关中有的是与少朝同心的人。你想想,这么个铜墙铁壁的清平关,去年乌方前哨长驱直入,直达清平关下,连那两个扼守要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都失守,唯独对这清平关高耸的城墙和深邃护城河毫无办法;小小一个少朝居然能轻松取下,没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做得到?不要说通风报信,我看这清平关的大门也是叫人从里面打开的才对。”喝一口酒,继续道:“能在这关城中开最好的客栈,店主必要有通三教九流的本事才行,这山贼也算在三教九流之中。” 事实就是水影预测的样子。 如今他走在丹霞山天竺峰的山脚边,那客栈店主经不起他一阵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说他们与少朝的确有联络的法子,不过地方经常换,至于下一次换到哪里连她也不知道,总之会有人来告诉。日照笑笑说我不感兴趣下一次什么地方,有人要送信给少朝,你告诉我怎么办。 抬眼望去,人间四月芳菲尽,春深难觅入此山。 爬上几十米,果然看到一株枝干犹如龙腾的槐树,他赶了几步心中一阵欢喜。那店主说这一次联络的地方就是这棵“升龙槐”下,将信件放入树洞即可,还说要他一放好就走千万不要停留,如果来人看到有可疑的人就不会理睬了。当然,这东西放进去什么时候能有人来拿,恐怕只有老天爷和少朝才知道。 低下身,围着这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树模了一整圈,不要说树洞,连蛀虫的洞都没发现。心想难道还有一株长得像龙的槐树?正怪客栈老板不把话说清楚,却听身后一人道:“日照少爷,在下等候多时了。” 猛然回身,不远处山石上站着一个劲衣女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在上面冒出来。 日照一看顿时大惊,原来这人他是认得的。 在初到清平关的第一夜,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般的客栈前院,那年轻而英气逼人的容貌——凝川。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三 云门慕去世后不久,请渺开国皇帝既下旨旌表,让这个十八年艰辛苦守的男子之名记载入史册。然而真正让云门慕名满天下,乃至永垂青史的却是清渺历三十四年慕莲锋归葬故里时江漪幼子有感于前人故事,在墓前写下《云门诗》。这首在安靖文学史上被称为“承前启后,开清渺诗歌先河,一扫文成末期旖旎妖艳、无病呻吟”的诗歌童子解吟、胡儿能唱。此后又有人以《云门诗》为基础,创作剧本《寒窑情》,自清渺前期传唱数百年至今,举国上下无数剧种演出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 对安靖国人来说,云门慕是所有男子的表率。他的忠贞不渝,乃至浓重的悲剧色彩,为这个一度被称为“才貌京城第一”的贵族公子染上一层传说。云门慕是安靖男子的榜样,也是他们的梦想。只因为《云门诗》中有“十八为人夫,红绫系腕间”,直到如今,安靖男子出嫁时仍要在左手手腕绑上一条红绫。而且,这红绫必须新郎的父亲或者族中男性长辈亲手系上,以表示家族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云门慕那样事妻不二,忠贞坚毅。 《云门诗》里的莲锋还只是一个配角,可在后来的戏剧、小说中,她被塑造成一个智勇双全而又深情款款的角色。《寒窑情》中加入莲锋在战场上听说云门琵琶别抱后,立刻要丢下军队不顾一切的返回故乡寻找云门。同在军中的江漪月夜策马追上莲锋,一番慷慨陈词,细数天下大势,民众疾苦,又以同袍之情感动,最终带回莲锋。那段话说得在情在理,感人肺腑,故而有人在明州建了一个“劝莲亭”来纪念这件“韵事”。 这么多年来提到这两个人,感慨者有之,赞美者有之,可是日照没有想到会有人说:作为一个妻子,我替云门慕不值。云门是一个好男人,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说话间在他胸口微微一拍,嫣然道:“我若有一个儿子,断断不会将他许给莲锋这样的女人。”一边说又拿起日照德青花瓷瓶,顺手倒了一些泥土在自己的杯子里,用来融的不是水,而是这几日挑灯夜读时用来解乏的米酒。红红的,荡漾在杯中。 “云门村的男子在成亲那日都要喝下本村的泥土,即便远嫁,嫁妆中也要带上一小瓶家乡泥土。传说只要吃过那里的土,这男子从此往后就像云门慕那样,忠贞不二。可是,那是要洞房花烛夜由新娘亲手调配了让丈夫喝下的,可不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摸摸的往杯子里放。” 素手轻抬,杯口点在了他的唇上。 尽管两天过去了,日照还是反反复复要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每每想到年轻的主子调了酒放到他唇边的情景总是脸红心跳。那一刻那人眼中满是温柔,还有三分宠溺,他壮壮胆子正想上前抱住那人,偏偏那个时候门外传来明霜的声音说的是:“司制,属下明霜有要事求见。”一连说了三遍,声音也不是特别响,水影放下杯子脸色分明带着不满,却也只能命传。明霜站在内室门边恭敬道:“扶风快马来报,西珉国使臣已经过关,不日将抵清平关。皇上传旨扶风要沿途各路官员优待使臣,务保其平安抵京。” 水影嗯了一声,随即道:“来的好快。” 明霜这才微微抬头浅笑道:“司制预料件件不差,属下佩服万分。” 好话总是人人高兴听,脸色顿时缓和许多,请他入座又吩咐日照温酒。随即道:“西珉与我安靖常年交好,最近这四十年来不曾发生过征战。加之西珉国内乱方平,新君应当全心全意致力于恢复国力,让百姓尽早安居乐业,而不是东征西讨;再说,去年几国同时进犯我国,永宁城都被围了几个月,那个时候西珉都不曾落井下石,没有理由在此刻反而进犯。所以我猜前些日子扶风平西州三镇被掠绝非出于西珉国君授意,而是那些四处逃窜的叛臣余孽。西珉皇帝登基未久,正该与我相交以示正统,此时派出使者,一方面消除那些孽贼扰边的恶劣影响,另一面也与我苏台同修旧好。在边境上,西珉要我苏台协助的地方多的是。”略一顿,“来者何人?” “平东将军南乡.子郴。” “南乡……我记得西珉的确有一个武将世家家名南乡,不过子郴这个名字却陌生得很。” 明霜淡淡道:“西珉新君平叛那几年内启用了不少青年将领,南乡子郴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兴许——不过,明霜你对西珉内务知道的倒也不少。” 明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都是在和亲王殿下那里听来的。永州和亲王府司徒鸣瑛大人熟知扶风军务,也素来留意乌方与西珉的变化。” “永州与扶风接壤,难怪对这些国家如此留意。” 说到这里明霜起身告辞,水影微微点头要日照送客。 等他关了门进来,水影依旧坐在桌边,见了他抬头道:“少朝这些人若是想要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会在西珉使臣过境时弄一些花样。” 他见女子眉心不展,一阵心痛,低声说天色已晚,女官早些睡觉,烦心的事明天再说吧。女子听了哈哈一笑说:“好,今天听你得。” 到了昨天傍晚,他端饭菜进屋时水影刚写完一封信模样的东西,朝他挥挥道:“你去向此地的老板打听一下,就说我要送一封信给少朝,要她想法子联络。” 日照应了一声随即道:“少朝是山贼,那些人——” “这清平关中有的是与少朝同心的人。你想想,这么个铜墙铁壁的清平关,去年乌方前哨长驱直入,直达清平关下,连那两个扼守要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都失守,唯独对这清平关高耸的城墙和深邃护城河毫无办法;小小一个少朝居然能轻松取下,没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做得到?不要说通风报信,我看这清平关的大门也是叫人从里面打开的才对。”喝一口酒,继续道:“能在这关城中开最好的客栈,店主必要有通三教九流的本事才行,这山贼也算在三教九流之中。” 事实就是水影预测的样子。 如今他走在丹霞山天竺峰的山脚边,那客栈店主经不起他一阵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说他们与少朝的确有联络的法子,不过地方经常换,至于下一次换到哪里连她也不知道,总之会有人来告诉。日照笑笑说我不感兴趣下一次什么地方,有人要送信给少朝,你告诉我怎么办。 抬眼望去,人间四月芳菲尽,春深难觅入此山。 爬上几十米,果然看到一株枝干犹如龙腾的槐树,他赶了几步心中一阵欢喜。那店主说这一次联络的地方就是这棵“升龙槐”下,将信件放入树洞即可,还说要他一放好就走千万不要停留,如果来人看到有可疑的人就不会理睬了。当然,这东西放进去什么时候能有人来拿,恐怕只有老天爷和少朝才知道。 低下身,围着这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树模了一整圈,不要说树洞,连蛀虫的洞都没发现。心想难道还有一株长得像龙的槐树?正怪客栈老板不把话说清楚,却听身后一人道:“日照少爷,在下等候多时了。” 猛然回身,不远处山石上站着一个劲衣女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在上面冒出来。 日照一看顿时大惊,原来这人他是认得的。 在初到清平关的第一夜,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般的客栈前院,那年轻而英气逼人的容貌——凝川。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三 云门慕去世后不久,请渺开国皇帝既下旨旌表,让这个十八年艰辛苦守的男子之名记载入史册。然而真正让云门慕名满天下,乃至永垂青史的却是清渺历三十四年慕莲锋归葬故里时江漪幼子有感于前人故事,在墓前写下《云门诗》。这首在安靖文学史上被称为“承前启后,开清渺诗歌先河,一扫文成末期旖旎妖艳、无病呻吟”的诗歌童子解吟、胡儿能唱。此后又有人以《云门诗》为基础,创作剧本《寒窑情》,自清渺前期传唱数百年至今,举国上下无数剧种演出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 对安靖国人来说,云门慕是所有男子的表率。他的忠贞不渝,乃至浓重的悲剧色彩,为这个一度被称为“才貌京城第一”的贵族公子染上一层传说。云门慕是安靖男子的榜样,也是他们的梦想。只因为《云门诗》中有“十八为人夫,红绫系腕间”,直到如今,安靖男子出嫁时仍要在左手手腕绑上一条红绫。而且,这红绫必须新郎的父亲或者族中男性长辈亲手系上,以表示家族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云门慕那样事妻不二,忠贞坚毅。 《云门诗》里的莲锋还只是一个配角,可在后来的戏剧、小说中,她被塑造成一个智勇双全而又深情款款的角色。《寒窑情》中加入莲锋在战场上听说云门琵琶别抱后,立刻要丢下军队不顾一切的返回故乡寻找云门。同在军中的江漪月夜策马追上莲锋,一番慷慨陈词,细数天下大势,民众疾苦,又以同袍之情感动,最终带回莲锋。那段话说得在情在理,感人肺腑,故而有人在明州建了一个“劝莲亭”来纪念这件“韵事”。 这么多年来提到这两个人,感慨者有之,赞美者有之,可是日照没有想到会有人说:作为一个妻子,我替云门慕不值。云门是一个好男人,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说话间在他胸口微微一拍,嫣然道:“我若有一个儿子,断断不会将他许给莲锋这样的女人。”一边说又拿起日照德青花瓷瓶,顺手倒了一些泥土在自己的杯子里,用来融的不是水,而是这几日挑灯夜读时用来解乏的米酒。红红的,荡漾在杯中。 “云门村的男子在成亲那日都要喝下本村的泥土,即便远嫁,嫁妆中也要带上一小瓶家乡泥土。传说只要吃过那里的土,这男子从此往后就像云门慕那样,忠贞不二。可是,那是要洞房花烛夜由新娘亲手调配了让丈夫喝下的,可不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摸摸的往杯子里放。” 素手轻抬,杯口点在了他的唇上。 尽管两天过去了,日照还是反反复复要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每每想到年轻的主子调了酒放到他唇边的情景总是脸红心跳。那一刻那人眼中满是温柔,还有三分宠溺,他壮壮胆子正想上前抱住那人,偏偏那个时候门外传来明霜的声音说的是:“司制,属下明霜有要事求见。”一连说了三遍,声音也不是特别响,水影放下杯子脸色分明带着不满,却也只能命传。明霜站在内室门边恭敬道:“扶风快马来报,西珉国使臣已经过关,不日将抵清平关。皇上传旨扶风要沿途各路官员优待使臣,务保其平安抵京。” 水影嗯了一声,随即道:“来的好快。” 明霜这才微微抬头浅笑道:“司制预料件件不差,属下佩服万分。” 好话总是人人高兴听,脸色顿时缓和许多,请他入座又吩咐日照温酒。随即道:“西珉与我安靖常年交好,最近这四十年来不曾发生过征战。加之西珉国内乱方平,新君应当全心全意致力于恢复国力,让百姓尽早安居乐业,而不是东征西讨;再说,去年几国同时进犯我国,永宁城都被围了几个月,那个时候西珉都不曾落井下石,没有理由在此刻反而进犯。所以我猜前些日子扶风平西州三镇被掠绝非出于西珉国君授意,而是那些四处逃窜的叛臣余孽。西珉皇帝登基未久,正该与我相交以示正统,此时派出使者,一方面消除那些孽贼扰边的恶劣影响,另一面也与我苏台同修旧好。在边境上,西珉要我苏台协助的地方多的是。”略一顿,“来者何人?” “平东将军南乡.子郴。” “南乡……我记得西珉的确有一个武将世家家名南乡,不过子郴这个名字却陌生得很。” 明霜淡淡道:“西珉新君平叛那几年内启用了不少青年将领,南乡子郴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兴许——不过,明霜你对西珉内务知道的倒也不少。” 明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都是在和亲王殿下那里听来的。永州和亲王府司徒鸣瑛大人熟知扶风军务,也素来留意乌方与西珉的变化。” “永州与扶风接壤,难怪对这些国家如此留意。” 说到这里明霜起身告辞,水影微微点头要日照送客。 等他关了门进来,水影依旧坐在桌边,见了他抬头道:“少朝这些人若是想要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会在西珉使臣过境时弄一些花样。” 他见女子眉心不展,一阵心痛,低声说天色已晚,女官早些睡觉,烦心的事明天再说吧。女子听了哈哈一笑说:“好,今天听你得。” 到了昨天傍晚,他端饭菜进屋时水影刚写完一封信模样的东西,朝他挥挥道:“你去向此地的老板打听一下,就说我要送一封信给少朝,要她想法子联络。” 日照应了一声随即道:“少朝是山贼,那些人——” “这清平关中有的是与少朝同心的人。你想想,这么个铜墙铁壁的清平关,去年乌方前哨长驱直入,直达清平关下,连那两个扼守要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都失守,唯独对这清平关高耸的城墙和深邃护城河毫无办法;小小一个少朝居然能轻松取下,没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做得到?不要说通风报信,我看这清平关的大门也是叫人从里面打开的才对。”喝一口酒,继续道:“能在这关城中开最好的客栈,店主必要有通三教九流的本事才行,这山贼也算在三教九流之中。” 事实就是水影预测的样子。 如今他走在丹霞山天竺峰的山脚边,那客栈店主经不起他一阵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说他们与少朝的确有联络的法子,不过地方经常换,至于下一次换到哪里连她也不知道,总之会有人来告诉。日照笑笑说我不感兴趣下一次什么地方,有人要送信给少朝,你告诉我怎么办。 抬眼望去,人间四月芳菲尽,春深难觅入此山。 爬上几十米,果然看到一株枝干犹如龙腾的槐树,他赶了几步心中一阵欢喜。那店主说这一次联络的地方就是这棵“升龙槐”下,将信件放入树洞即可,还说要他一放好就走千万不要停留,如果来人看到有可疑的人就不会理睬了。当然,这东西放进去什么时候能有人来拿,恐怕只有老天爷和少朝才知道。 低下身,围着这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树模了一整圈,不要说树洞,连蛀虫的洞都没发现。心想难道还有一株长得像龙的槐树?正怪客栈老板不把话说清楚,却听身后一人道:“日照少爷,在下等候多时了。” 猛然回身,不远处山石上站着一个劲衣女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在上面冒出来。 日照一看顿时大惊,原来这人他是认得的。 在初到清平关的第一夜,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般的客栈前院,那年轻而英气逼人的容貌——凝川。 上篇 第十一章 此情深如海 四 女子目光如电,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落到他俊秀的容貌上时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点欣赏,仿佛在说“好一个俊美青年”。 凝川手上提了一条鞭子,手一抬,用鞭尾遥遥指着他的鼻子:“听说你在找我们大姐。” 日照暗暗吃惊,他在后宫作为贴身宫侍侍奉的第一个主子是司习女官中专门为皇子们武学启蒙的那一个。他生的漂亮,性格乖巧,又聪明懂事,也没有一般贴身宫侍那种争风吃醋的毛病,十分讨主子欢喜。故而闲来无事还教了他不少弓马,而他也是一点就通的灵慧,主子有几次看他习武叹息说正经要教的半天都学不会,倒是你,随随便便点拨一下就比谁都出息。等归了水影,那人少时也学过一段时间武,但在以身护主后伤了元气,太医叫休养两年也就把那点基础搁下了,专心学文。留了他后时常教他识字读书,他当然喜欢,可又不舍得彻底丢掉当初的武艺基础,就找没人处比划几下,叫她看到了说你既然有这份心为何不对我明说,弓马之术不是一个人就能琢磨出来的。 此后教授他的是内廷侍卫长,那英朗女子第一次见他就说“你这个孩子实在是福气,能让我亲自教授,要知道端王请我我都没答应”。 日照并不知道自己的武艺学了几成,弓马之术又到底怎样,晋王府庭院深深中年轻的司殿女官是众星捧月的身份,根本没有要他这个宫侍出手保护的时候。然而这一次到丹霞郡,临出发前侍卫长将他叫到外面递过一把剑道:“你跟我学武这么些年,我能教的都已经差不多,也算是满师了,今天我送你一把剑当作满师礼。”又说“你以往在王府,侍奉司殿贴近晋王,不能随便带武器。但此时不同,丹霞郡动乱未平,而朝廷不就近调动镇压,千里迢迢从京城西城卫大人,其中或许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你把这把剑带在身边,说不定有用到的时候。” 日照叩头收下,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何愿教授他这样一个卑微的宫侍。那人大笑道:“人在宫中讨口饭吃,难免有承女官长情的地方,她救我一命,我教你五年,扯平了。” 打从出晋王府门那一刻起,日照就剑不离身,水影刚注意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说侍卫长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送你了,你真是好福气的人。被问及救命那句话,女子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说也罢。” 如今对着凝川,下意识先摸了摸腰间,摸到剑好好的佩在身上随时可用才静下心,挺起胸道:“不错,我在找你们……”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好,官府文档上写的是“盗贼”,少朝自然叫做“匪首”,可真叫日照对着少朝的下属称呼对方为“匪首”委实说不出口。犹豫了半天终究道:“我找你们大姐,我家主子有一封信给她。” “哦?”那人笑意盈盈,嘴角弯起:“你家主子是什么人?” “朝廷少王傅兼丹霞郡司制、晋王府司殿——水影大人。” “哦!那么,小哥你又是什么人?” 凝川虽然笑着可身上有一种魄人的气息压过来,加之鞭子不断的指指点点,而他四周一看山石后树木上都有可疑的反光,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心中又起惧意,直觉要退后一步,身子刚一动心念一动暗骂自己没用,深吸一口气暗道“日照你争气点,别丢了女官的脸”,这么想着又挺一下胸坦然道:“在下日照,是晋王府宫侍。” “哦——原来——是司制的爱宠——” “我是皇宫一等宫侍,不是哪一个的亲侍。” 凝川原本一脸调笑之色,步步紧逼,鞭尾都快碰到对方的鼻子上,听到这句话“咦”了一声,放下手后退一步又是一番打量,缓缓道:“小哥倒是个有趣的人。” 双手往身后一背,再不见嬉皮笑脸,一字字道:“信里是什么东西,可是——司制大人想要招降?” 日照默然不语,凝川觉得猜的八九不离十,冷笑一下:“久闻朝廷少王傅才华卓越、独步上京,可是想仿效前人‘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文定凛霜?” 这几句句子乃是千月江漪平定凛霜郡时写于当时凛霜郡守沈国公卫.柳的劝降书。卫柳乃是诸侯中玉藤国名将,玉藤国覆亡后卫柳据凛霜与清渺对抗。清渺国君以慕莲锋为主帅,千月江漪为副收复凛霜,遭到卫柳和效忠于她的凛霜百姓英勇抵抗。江漪在一个雨夜写下来《报卫柳书》,上面那几句描写了卫柳故乡鸣凤郡春日莺飞草长的美丽景色,为全文灵魂。卫柳收信后三日率众归降。如今的卫家就是当年立系家主仰慕前朝卫柳恪守边关,保卫百姓的功业,故而用了这个“卫”字,实际与文成王朝卫家并没有关系。 日照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家主子说了,那些上山落草的都是官逼民反,叫昔日官府压榨的活不下去才走上这条路,他们最不相信就是官府。我们初来乍到,还没有施政的功业可以展示,这时候招降就是在多甜言蜜语,也只能让人家拿回去当火引子。” 凝川听到最后这句话,又看他说的正经,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这一下刚刚摆出的威风又消失殆尽。 “我家主子还说,少朝虽然劫了关城,却没有独吞钱粮,一大半都私下里分发给了清平关周边百姓,还有那些遭了旱的地方也跟着受惠,是个英豪人物。她既然为百姓反入深山,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要为了百姓安于深山,我苏台经历去年那场兵乱,至今未复,方今之际要的是化干戈为玉帛,而不是好好的破坏了睦邻之情。少朝是一个明白人,看到我这封信就知道其中厉害,不至于做出劫掠使团的傻事。” 凝川听完微微皱眉,日照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凝神屏气,左手握住剑柄,随时迎战。过了一会儿那人突然哈哈一笑:“就是这些事?” “正是。所以我家主子命我将这封信送到少朝拿得到的地方。” “嗯——你拿来,我会带给大姐。” 日照上前双手奉上,凝川本想当场撕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少朝亲启”,也就作罢放入袖笼中。日照这才深深一揖,道一声“告辞”,转身离去,直到走出百来步没见有什么意外才深深喘一口气,伸出手来拍拍自己的胸口。此时已经汗湿重衫。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一 丹霞山万年峰为丹霞主峰,山势险峻,终年云雾缭绕,许多路段都蜿蜒曲折,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更有山洞点缀其间,均深不可测、洞洞相连,从古而来就是山贼盗匪聚集之地。少朝揭竿而起后也扎寨于此,起了个名字叫“丹霞大营”。 少朝两年多苦心经营,此地连年旱灾,流离失所的本来就多,加上清平关一战后声威大振,在这百里丹霞山上行动的各路绿林到有八成投靠了少朝。如今丹霞大营常驻数千人,岗哨从营口一直绵延数里。凝川带着几个人虽是云雾间的山路却如履平地,走的极其轻快。不一会就过了岗哨密布的两里,其间不断有人向她招呼“三寨主好——” 这凝川加入丹霞大营的时间只有一年不到,差不多就是去年乌方乘苏台穷于应付北辰之际大举进攻的时候。当时前军打到清平关下,所到之处烧杀掠夺,不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其时少朝带着一干姊妹兄弟与乌方军周旋,不少豪杰因此投奔麾下,凝川也是其中之一。她上山时间虽晚,可聪明过人,兼尔读过不少书,是这干人中的才子,一出现就深受少朝重用。其后又连立几次大功,更在一次入城打探时救过少朝,回来后少朝提议众人推举,让她坐了此间第三把交椅。 进了大寨,叫几个弟子去休息,自己径直走往中军营。少朝早已在里面等她,待她行过礼后道:“三妹出去可顺利?” 凝川嫣然道:“那司制胆子恁大,写了要砍头的信给大姐。” 少朝“哦”了一声,接过信拆开一看,先抬起头道:“怎么说是要砍头?” 女子抿唇笑道:“她写了许多赞美大姐的话,恐怕还有非议朝廷的句子,若是拿到一些人手里只怕要问她个私通盗匪之罪。” “你看过了?” “冤枉,我哪里敢私拆,这是来送信的人说的。” 少朝哈哈大笑,笑得一时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好半天才收声道:“你自己看,你聪明,人家更精明。” 凝川低头一看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望以丹霞安宁为念,以百姓福祉为重”。 “这真是……” “啊——要说的话都通过你带回来了,什么都没写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好个少王傅。” 凝川一直以为自己占着上风,这才知道反而被别人利用了,显然人家早知道客栈老板不单单是“能够联系到少朝”那么简单,更猜到他们会派人直接去见送信之人。想到这里顿时一身冷汗,暗道要是那位少王傅不是送信而是派兵埋伏在那里,今天她就回不来了。刚想到这里就听少朝道:“你今天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若是人家埋伏了兵马在那里可就危险了,看样子往后再和此人打交道小心为上。” 凝川点点头,突然扑嗤一笑道:“说真的,今儿大姐不让我动来送信的人可实在可惜。” “怎么说?” “今儿来的是个难得的美人,若是引上山,正好给姐姐当压寨的夫婿。”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都笑起来,少朝也有些脸红,摇头道:“又来胡闹。” 凝川却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姐姐年岁也不小了,该当有个合心的人伺候起居。” 少朝一径摇头:“我做的是杀头灭族的营生,别没来由耽搁一个好人家的终生。” 身边几个人又是一阵哄笑,一人道:“难道大姐这辈子就不娶不嫁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推推这个说话的:“九弟是想要自荐枕席?”换来那人老大一拳,说话人笑着接下,两人就在议事堂上你一拳我一掌的拆招。凝川回身看看闹成一团的人苦笑着摇摇头趋前道:“大姐是英雄,还是早日找一个和心意的男子吧。这寨子里看不上,丹霞百里那么多绿林豪杰,多少年少英雄的想要跟大姐,大姐也没有满意的么?不如让姐妹们从山下给大姐弄几个年轻漂亮的上来,大姐心下如何?” 少朝白了她一眼道:“那送信的就如此漂亮,挑的你春心荡漾?要说好,你怎不说那个明霜,那才是少有的美貌。” 凝川大笑道:“原来大姐要明霜这样的人才才满意。我说啊,那明霜是好,可惜太好了,背景又硬。那日我也见过他一回,看他目光炯炯,平日里瞧着乖巧听话,可一转身藏都藏不住的翰逸神飞,不是个简单的人。还是今日名唤日照的那个宫侍好,应答自如、进退有礼,气韵也平和,大姐找这样的回来当压寨才合适。” 少朝终于忍受不了,又白了一眼:“你果然是春心荡漾了,下次做姐姐的下山,给你把那个宫侍弄回来吧。”凝川见她真生了气,于是笑笑将话头带过。 五月二十日,西珉使臣南乡子郴率部百余人,带着大批财宝,带着西珉皇帝与苏台皇帝的国书在扶风军几位将官的护送下来到清平关下。西珉使臣过扶风时恰好扶风军开始换防,有三位将官入京述职此后另外听从安排,另有多人则直接从扶风出发前往任地。时任扶风代理大都督的是邯郸蓼,本在二位,因去年抵抗乌方不利年初降为四位,上个月又重新提为三位。此次乃是西珉内乱之后第一次由国君派出使臣,意味非凡,皇帝下旨各地妥善照顾,邯郸蓼就让几个述职入京的将官晚了七八天出发,正好护送使臣。 这位使臣南乡子郴是西珉将官世家南乡家本支嫡子。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到两百二十三年,西珉发生了五十年来最惨烈的内乱。原来苏台历两百二十年夏天西珉国王叔也就是正亲王意图篡夺皇位,发动政变,西珉皇帝在政变中被杀,皇室子弟惨遭屠戮。这位篡权者在做正亲王的时候到是能力出色很受好评,可当上了皇帝,也不知道是背负着篡权者恶名因而心理失衡呢,还是一下子没有任何约束所以本性暴露。总而言之,这位新帝的残暴不但让忠诚于先帝的大臣下定决心拥戴先皇太子复位,甚至连一度投靠她的大臣都难以接受。而西珉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新帝的残暴统治激起他们对温和先帝的怀念;于是,当先皇太子在西珉北方边境大都督支持下高举义旗时,立刻得到西珉百姓和绝大多数地方官员的支持。 经过长达三年的内战,太子终于夺回京城,谋逆者以自杀告终,新君登基。 然而在三年的动荡之中,无数名臣大将,多少世家贵族或惨遭杀害,或颠沛流离,南乡家也是其中之一。历尽艰辛的南乡子郴投奔皇太子的义军,三年征战屡立功勋,如今已经是朝廷三位高官。 而护送南乡子郴同时回京述职的是扶风军六位六位行司马丹.夕然、六位职方士流珩、七位文书洛.西城。官职都不高,除了流珩外来头却不小,洛西城是西城照容侧室洛远的侄儿;丹夕然则是前任大司马丹舒遥的独生女儿。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扶风郡快马传书抵达清平关后的第三天卫方的命令也站站接力的到了清平关,丹霞郡四位司制水影手中,内容很简单,一是要他们两个保护好使臣,二是让她和明霜清理一下手上工作与使臣一起走返回郡治丹州。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二 南乡子郴到的那一天清平关关守以及特意赶到此地的朱水州知州均前往城门迎接,同时前去的还有正在此地的水影和明霜。南乡子郴原本笑意盈盈的和众人招呼,待见到明霜整个人一震,脸色顿时苍白,一下子连旁边的人和她说话都没反应。她恢复的也算快,可偏偏那个时候和她说话的是水影,连说了两句没反应,一边日照时时刻刻眼中就只有这个年轻主子一人,跟着注意到,他本以为南乡子郴摆架子,忍不住白了一眼却见她怔怔望着明霜,显然在出神。 而另一个人目光也时不时投注在水影身上,此人眉清目秀、风姿绰约,身上是七位文官的青袍。他身边站着一名绿衣女子,注意到他目光凝滞,唇角微微一弯,也往水影处看了几眼,颇有几分不屑,手肘往后一摆在俊秀青年身上击了一下。青年陡然遭袭,小腹剧痛,咬着牙才没有发出呼痛得叫声,那女子却一脸若无其事。 当天西珉使臣宿于清平关,由知州出面宴请,一是迎接使臣,二来也为司制等送行。席上自然杯酒交错,歌舞升平,各尽宾主之欢;酒过三巡,南乡子郴率先告退,说是连日赶路委实劳累,众人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怀胎数月,自然不敢强留。不一会丹夕然等人也先后告退,刚刚掌灯不久即告散席。 日照进房时水影已经散开发髻梳洗完毕,随着天气渐热,她每日总是早早梳洗,然后看小半个时辰书才歇下。有时也会让日照陪侍,却没有芙蓉帐暖的旖旎,倒像是为了差遣起来方便才在床上腾出个让日照能躺下的地方似的。 她抬一下头见日照神情里有一点困扰,象是被什么事情难住了,于是放下书微笑道:“有什么为难了?” 日照还沉浸在对怪事的思考中,乍然听到发问下了一跳,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抬起头一脸茫然。水影嫣然一笑:“魂不守舍。” 他傻笑一下,靠近了侧身坐下:“明霜大人与那西珉使臣好像是熟识的。” “怎么说?” “我瞧见他们——”犹豫好半天才道:“我瞧见那位南乡大人打了掌书记一巴掌。” 南乡子郴告辞后并没有马上去休息,而是一个人在清平关县衙后院廊上踱步。小小一个县衙的后院当然大不到哪里去,一个转身就看到明霜向她走过来。子郴脸色一沉,转身就走恰似没看到此人,却听身后脚步声急,那人片刻间已经赶上,与她擦身而过时子郴清清楚楚听到他冷笑了一声道:“将军,久违了。” 子郴没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话,怔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字——贱人! 明霜不怒反笑,跟在她身边不轻不重道:“不错,我是贱人。只可惜南乡家要年年月月向我这个贱人上香,要在祖坟里给我留地,你那些端庄高雅的夫婿进门时还要向我这个贱人的灵位磕头——” “啪”一声,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 南乡子郴看着青年俊秀脸庞上缓缓显出来的几道红印一时也怔住了,刚才她气急败坏一时失去控制,如今也后悔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啊——此时又听到远处隐约有人声,她哼了一声快步离开。明霜没有再跟上去,捂着脸冷笑一下。 “贱人——” 玩味这两个字,明霜掩上门,一个人在房内无可抑制的狂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第二个云门慕,最后却落得“贱人”这两个字。 桐城.明霜的名字至今仍在故乡高大威武的汉白玉牌坊上熠熠生辉,而他却在异国他乡在一个贵族女子怀中献媚求生。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绿树红花,还有他长大成人的庭院深深,洒下无数欢笑的秋千、与兄弟们嬉笑打闹的长廊,还有……还有子郴舞剑的杏花林。 对,还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马的子郴,他父亲知交好友定南大将军的嫡女南乡.子郴,自幼熟读兵书、勤练武艺,最受他母亲赞赏的子郴。据说他小的时候是和子郴打闹在一起的,这些他都记得不清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岁,他在绣楼上由父亲带着学刺绣,累了的时候从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场上母亲带着子弟们操练,其中最英武的一个就是子郴。还有那一天,两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树下折一支:“明霜,日后我要娶你为夫。” 直到如今他还常常想起这一幕,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无量;相比几个同族兄弟都被嫁给从没见过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还被许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官员作续弦,他觉得自己幸福的让人羡慕。 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明霜,他是西珉建威将军之子桐城.明霜。 人生的转变从正亲王宫廷政变,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一个深居楼上的青年男子的人生居然和西珉皇族一起沉浮动荡,深宫之中九五至尊的更替居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有一天母亲过来告诉他说,已经将他改许了丞相的女儿朝.永之。他见过那个女子,毫无救药的浪荡千金,说来只能怪他贪玩好奇,跑出去看庙会,才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庙会上他狼狈不堪的摆脱那个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门提亲,那个时候南乡还是大将军之家,他家也圣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又说永之不甘心,到南乡府闹事,结果当然是被子郴好一顿修理。 他大惊失色,哭着问母亲为什么悔婚,他说自古好男不侍二女,他既许了子郴,生是南乡家的人,死是南乡家的鬼。母亲也跟着落了泪,抱着他说明霜啊,你不明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南乡将军因为忠诚于先皇而下狱,子郴被全国悬赏通缉;而我们家也是深受先皇信任的名门,如果得罪为今上立下大功的朝家,只怕从此天下再无桐城。 母亲说“明霜,为了这个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还要努力寒起脸,教训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许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披上嫁衣,不要说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不要说那人曾调戏过他;就是那人完美无缺,他还是不愿,他从小读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从一而终”,即便是许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准机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入奔腾的江流,口中念的是子郴的名字,而当江水冰冷的淹过来时,他心中最后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亲,而是云门慕——坚贞、淑贤,他自幼当榜样的云门慕。 后来的岁月里他常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干干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乡与他们桐城家东山再起后,皇帝册封“死去”的桐城明霜为“贞烈郡表”时,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够毫无愧疚的享用这个荣耀的称号,让后代的诗人称他为本朝“云门慕”。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三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水冲到了浅滩上,也不知道漂了多远。那一刻他反而没了死意,不但如此,他更觉得既然上天不让他死,一定有所深意,也许是要他留着性命来挽救子郴,也许三生石上早有了他和子郴的名字。 那一日全身湿淋淋的站在水边,他——桐城明霜下定决心要将这满腹才学尽皆倾洒,换来他与子郴的地久天长。 他卖掉身上华丽的首饰,换上女装,投入了太子的义军。 然后,又是梦一样的日子,不过是美丽的梦,他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多少名将在他身边低头。他不是武将,不能上阵不能杀敌,可他纤手一指,笔墨一落,千军万马都可化作乌有。 终于子郴来到了他身边,逃脱满天下的追捕,一身狼狈,带着双亲下狱、胞妹被杀的痛苦,带着未婚夫被“逼死”的恨来投靠太子。她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不是很漂亮,但是温柔纯朴、一往情深。 子郴说这是四处躲避通缉的日子里帮过她的人,深深喜欢着她,天南海北跟随。然而子郴没有娶他,她包含深情地说要为她的明霜怀念三年。 那个时候的他——不再是桐城明霜,而是太子身边的亲信重臣南明城,亲手提拔了最心爱的人,用生命作保,给她兵马,让她建功立业。 他并不妒嫉那个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愿意和那个男子共侍子郴,就像当年嫁给莲锋的西珉公主没有妒嫉云门慕一样。 子郴崇拜他,忠诚他,那些转战南北的日子里,他们生死同心、相濡以沫。太子登基的那天,他成了少司马,而她是他最重要的部将。 他耐心的等着,等待机会让子郴更上层楼,他告诉自己,当子郴成为少司马的那天就是“南明城”回乡隐居的日子,也是重生的桐城明霜与南乡子郴白首同心的日子。 然而,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太喜欢子郴才露了痕迹。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天子,一手拿着朱砂笔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会宠爱你、原谅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违抗朕,就等着欺君之罪的发落吧”。 他用尽了所知的谋略换来三天宽限,然后,换上男装,在深夜里敲开平东将军府的大门。 夜深更籁。 清平关在风口上,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大风不断,尤其是晚上,每每傍晚时分一阵风起,能吹得身形单薄的女子走不稳路。夜中但听风过树梢,顶上的瓦片响声不断,独卧这关防重镇的女子更添今宵红颜明朝白发的凄凉。 这一日依旧大风阵阵,清平关衙门东西厢房前的竹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西厢房内的青年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又将整个头蒙到被子里,终究还是重重呼了口气将被子一掀翻身而起,似是被这风声吵得完全进不了梦乡。 拥被坐了好几次,依旧没有半点睡意,但听疾风过城,林木飒飒,叫他想到度过的句子“风一更,雪一更,恬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青年苦笑起来,那是昔日诗人踏上边关之路想念故乡而作;而他今日却是返回故乡,该当是青春作伴好还乡,却偏偏这一夜心乱如麻比在边关时还不安宁。 是因为那个人就在长廊的另一端吧,青年叹了口气,在边关五年光阴,昔日“京师第一美少年”的他早已在风沙之间磨老了那如珠如玉的肌肤和温润秀美的容颜。五年光阴,本以为已经足够成熟,至少可以微笑着面对她,可以在她的面前挺起胸来泰然对视,可以有足够的底气对她说“我愿与你比翼双飞”。然而,在清平关口看到她的第一眼,宛然回到了当年,回到那个人第一次含笑对他说“这是我的知交好友”,而他抬起头见到从皇宫迎凤楼高高台阶上缓缓走下,衣袂飞扬、神采俊逸的青年女子…… 只是想到和她同住在一个院落中就意乱情迷到失眠的地步,青年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叹息,心想接下来的路还远着,还要和她一同上京,往后岂止是一个院落中,或许营帐紧紧相连,或许在一个屋檐下…… 青年受不了坐听风声苦熬长夜,披衣起身走到门外,心想散散步兴许就能睡着了。刚刚到边关的那段日子也是用这个方法熬过无数失眠之夜。 路上有不少侍卫,见了他微微有吃惊神色,他含笑点头。虽然没有明确目标,可走着走着不由自主过了长廊,不远处就是花厅。 那个人居住的清平关官署花厅。 房中早已一片黑暗,青年又对自己一瞬间的失望苦笑一下,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指望人家和你一样夜不能眠么? 到了花厅这里侍卫明显少了许多,官署的人手本来有限,都布置在西边保护使臣了;至于丹霞官员,大概是考虑到真的有人想要对他们不利来日方长,犯不着称这个时候吧。 站在廊上遥遥望了一会青年觉得的确有些累了,正要转身回房却看见夜空中一道异样的光从眼前闪过,伴随着一阵风声和“啪”的一声闷响。 抬眼望去但见花厅西面窗棂上有东西反射着月光,那形状好像是匕首的模样。 “有——” “刺客”这两个字还没有叫出口,嘴一下子被人捂住,随后一条手臂紧紧箍在腰上,将他往后一拉。 身后传来软绵的触觉,是女子的身体,仿佛印证他的推测,鼻中也飘来一点香味。那人在他耳边道:“别出声,惊了侍卫就惊了西珉使臣。” 声音柔缓好听。 他全身放松,感觉到对方没有威胁他生命的意思,于是垂下手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说法。果然箍在腰上的力道松了几分,捂着嘴的手却还是紧紧地,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们没有恶意,不过是寄柬留刀。我放开你,你不要吵闹。” 他又点点头,随即整个人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出去两三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转头已经不见人影。青年见那把刀还在窗棂上,犹豫一下往那边走去,才走了几步就见花厅的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日照。 一出来就和他目光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就那么一怔间,日照回过身对着里面道:“女官,洛大人求见。” 他一声“不要——”只叫出半截。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四 青年洛西城听到那声回话顿时脸红耳赤,但见日照身上只是随随便便披了一件长衣,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而抬头看月行早已是子时,自己身上穿的倒算周正,可越发显得古怪,好像三更半夜不睡偷偷摸摸跑到人家门前来窥视。 日照本来是在房中被异样声响惊醒后出来看究竟,一开门看到洛西城只当声音就来自这青年,再没左右看。往里面回了一句后又转头望向来人,却在这时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扑哧”一声笑。两人脸色都是一变,日照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但听那声音又道:“粗枝大叶!”听来是女子的声音,日照脸色一沉,却见洛西城在廊上微微扬颌目光望向自己身边的窗棂,转头一看又是一惊,拔下匕首匆匆进房。洛西城见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又左右望望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心知来人必是高手,想到刚刚那句“莫要惊动了使臣”,也就放弃叫侍卫搜捕的念头。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心道还是回去睡觉正经,刚一起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洛大人留步。” 檐角灯笼光影下这年轻宫侍的衣装已比刚才端正许多,正望着他微笑道:“女官有请洛大人。” 水影在外间等他,中夜惊起自然谈不上怎么端正,外衫用腰带随便系了下,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发尖一直垂落地上。见他进来,微微欠身笑道:“洛大人别来无恙?”声音柔和,语调温雅。 洛西城顿时怔在了那里。 这一日城门边她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好不容易有一次朝他这里望过来却是对丹夕然微微点头,目光和他一交立时移开。其后,她与南乡子郴并肩前行,长裙曳地、佩环有声,当前昂首挺胸而行的样子宛然还是昔日后宫中那个皇恩如海、权势无二的女官长。他便觉得五年时光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倨傲高贵的女子,而他依旧是她眼中朝三暮四的浪荡青年。 刚刚踏入这道门的时候他本以为听到的依旧是五年前高贵到冷漠的声音,尤其是在知道他深夜毫无理由的徘徊在自己门口时,或许还会像当年那样流露出“轻浮浪荡”的蔑视目光。 然而,此刻她笑意盈盈,对他说“别来无恙”,宛若好友分别多年后重逢,就连眼中也是平和温暖的光芒。 他长揖为礼,喊了一声女官,一时尽不知如何继续。 那人嫣然一笑道:“我早已不是后宫女官长,洛大人不是外人,私下里直呼名字既可。至于认钱——我是现任丹霞司制。女官二字日照他多年来叫惯了怎么都改不了口,西城你不要跟着学。” “西城”这两个字落到耳中青年全身一震,抬眼望过去,却见说话人笑容温婉,看不出其中用意。还没来得及反映,那人又道:“西城定然听说了,昭彤影已经回到官场,且位居三阶。”顿了下,又笑:“看服饰,西城也在七位上了吧?哎,昔日皎原踏青赏花、云台对月纵酒的三人却是只有我最不争气,不见半点上进也就算了,还降了一阶。” 洛西城强笑道:“昭彤影大人可安好?” “安好,怎么不安好。官场得意,扶摇直上,好得很。”目光一斜,似笑非笑道:“只是到今日还游戏花丛,半点定不下性。不过呢,今日的京城确实也没有能让她一往情深,甚至不惜得罪琴林当家的好少年了。” 洛西城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她叫他“西城”的那一刻,他欣喜若狂,只以为多年的期盼有了一点影子;哪里想到不过一瞬间,她字字句句还是不离昭彤影,不离他与昭彤影的那点过往。 虽然方法不同,可还是在告诉他那句话“你是昭彤影的人!” 一瞬间,为之心死。 心死了反而平静下来,顺着她的意思侧身坐下,正听她问西城你这么晚有什么事。若放在刚才,必定半句也答不出来,此时笑笑说我睡到一半听到外面有异动所以跟出来。又问司制大人无恙。 桌上正放着刚才钉在窗棂上的那把匕首,上面的纸条已经被取下来,正在女子手指间被折来折去。水影微笑答道:“没什么,丹霞山上的朋友知道我要走了,送几句勉励的话罢了。此外,也是叫我带几句问候的话给都督。” 话未落音但听“啊——”的一声,两人同时望了过去。日照站在水影身后,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一回神发现四道目光集在自己身上,这才隐约觉得刚刚自己发了什么声音,顿时脸上飞红,摇摇头嘀咕了一声:“小的该死。” “你想起了什么?” “没……没什么……” “日照,西城他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啊——属下觉得那声音好像听到过,好像是——就是那个曾被我们围住的女子。” “曾到过明霜书记房中的那个?” “声音象极了。” 她点了点头对西城解释道:“那是丹霞山上的女盗,我们到清平关的第一夜就蒙她不弃亲自拜访,只可惜我们几个做主人的没本事,留不下这位贵客。”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含笑道:“刚刚有人把匕首钉在我窗子上,西城看到了为什么不叫侍卫?” 此话一出,日照也望向他,目光中隐隐有了几分防备。 他微微一笑从容道:“刚才下官是想叫侍卫,可来人说了句‘别出声,惊了侍卫就惊了西珉使臣。’” “哦?” “西珉使臣的安危关系两国友好,若是惊动了使臣,只怕人家不知道清平关这段公案的始末,只当是冲着她来的。若是误会了我国民众不欢迎西珉与我的睦邻,就可惜了西珉皇帝的一番苦心。” 水影脸色微正,又着意打量了他一番,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电光火石间就那么一句话你就想到这么深”。 西城一口气说了这么几句,心中一阵乱跳,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反驳才平静下来,此时就听那人缓缓道: “你回到京城时已经仲夏时分,潋滟池边的杨柳当柔枝拂水。你见到昭彤影,若她问及我归期,就说我要错过画舫箫歌潋滟桥得好时光了……” 西城一愣,一瞬间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他们三人在皎原上的一段对话。水影站在清雨楼上凭栏远眺,突然对昭彤影道:“我常听人说鸣凤郡的春光为天下最好。” “啊——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美得销魂。” 她望着天地相接的地方:“我但盼哪一日能亲眼看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由自主得这句话从他口中溢出,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回神果然那两个人都惊讶得看着他,洛西城一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淡淡的接下去道:“错过画舫箫歌潋滟桥得好时光,但愿又一次草长莺飞之时能陪伴司制踏青。” 水影怔了好半响才道:“承你吉言。” 上篇 第十三章 江山万里,红尘一梦 一 少朝这一日宿在清平关中一户中等人家家里,早在劫掠清平关之前这座关城就已经是她的天下,满布眼线,军中都不乏亲信。她在丹霞山上讨生活,如何不知清平关的要紧,扼守粮道,进可攻退可守,故而早早埋下伏笔,上次若非当地官府做得太绝,几十条人命她恨不下心还真舍不得就此暴露。 此刻在正房接了凝川,含笑道:“辛苦了。” 凝川嫣然道:“为大姐做事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不过——” 少朝见她脸上有犹豫之色,淡淡道:“有什么疑问就问。” “是——凝川不明白,大姐为什么要写那么封信。” “卫方官声素好,西城照容更是爱民如子,我盼丹霞父老从此能安宁度日,凝川觉得这样不好么?” “可是,那边的意思……” “不用管。” “大姐昔日答应过那边的人,如今轻易放过卫方只怕那边会起疑心。” “她爱怎么想都可以,我少朝笑傲丹霞连朝廷都不怕还怕她么!再说,当初我答应顺从于她也是为了她有爱民之心,并不是为了别的。凝川,你也以为我稀罕那点荣华富贵?” 凝川哈哈一笑说大姐是英雄,当然不会把那些俗名俗物放在心上。她说我本想大家是结过盟的,江湖上最重义气,既然大姐有这样一份思量小妹我就不再多说了。 少朝点点头,过了一会突然道:“你代我写一封信,找一个可靠的人送过去。” “送给谁?” “明知故问!” 凝川哈哈大笑。 少朝白了她一眼,喃喃道:“不知道京城那里又怎样了……” 曾水跟随花子夜已经有十年时光,第一次见到苏台花子夜时他还只是皇次子,爱穿素色衣衫眉目如画。那时曾水十七岁家里托遍了门路花光了家产才给他争到个侍卫的职务,也亏得他命好,没多久就被调入宫贴身护卫花子夜。 苏台有家名人家的女儿读书不好还能见习进阶,若是只生了个儿子,又读不出书,便只有两条路来保家名。一是寻一个有前途的女子召进来当迎门,可他偏偏生得不漂亮家产也不怎么多,真有能耐的女子还看不上他们家。另一条就是当侍卫,男子的力气总比女子大一些,宫廷侍卫里以男子居多,运气好自然有前程。 曾水就是这种有运气的人,花子夜每向前一步,他的地位也跟着上升。如今已经是正亲王府侍卫统领,也是花子夜的亲信。 这日曾水和往常一样在皇宫角门外侯着主子面圣,到了午后他已经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但听里面喊“正亲王殿下起驾”,慌忙迎上前,一望过去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但见花子夜快步往外走来,那速度已经不能叫走,简直是低了头一门心思往外冲。曾水知道自己的主子但凡心情好,步子总是不紧不慢潇洒优美,还喜欢与人说话,可要是心情一差走路就快,也不看人,今儿这光景怕是一脸难看。 果然,花子夜沉着脸出来,曾水在马车前弯下腰恭候主子上车,可他刚走到车边突然一甩手喝道:“备马!”曾水一愣,心想堂堂一个正亲王下朝回府却是骑着马满大街乱转那成何体统,当下低声道:“王,您日常的坐骑在府里没牵出来。”花子夜又是一甩袖子,一言不发到他的马前翻身而上。曾水那匹马也是百种选一的良马,认主人,顿时要撒野,幸好他脑子转得快扑上去亲自牵了安抚要爱骑别和背上人拗。 “本王要出城散心!” 曾水见他的神情知道这会儿劝什么都是听不进的,自己骑了手下的马匹跟上,又选了几个能干的侍卫跟从。但见花子夜也没有明确目标,骑在马上魂不守舍,速度却很快,转眼这一行人就出了城门往皎原方向走去。一出城曾水心里更慌,又暗中吩咐一个侍卫快马回府多带些人跟过来,那人问目标他也没个准,看看天色估摸今天是回不去了想了想说了句“琴林别业”。一面往往脸色有如寒冬的主子,心道自从少王傅外放后主子出宫时脸色难看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哎,今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日朝廷上争论不休的是前几日京畿、沈州郡、白水郡这三地郡守上的折子,三地郡守均请求皇帝再免一季赋税。 去年凛霜、扶风等南北及京畿十余郡都受到严重兵灾,秋日各郡郡守和各州知州纷纷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赋税。偌娜于是年十月下旨各地官府务须彻查当地百姓受灾情况并及时上报朝廷,以便减轻当年赋税和徭役。然而,各地官府已经来不及在征税截至之前完成上报,不久,朝廷又下达命令,凡是来不及上报的郡县均按旧例收取,多收取的部分明年抵扣。 届时,殿上书记昭彤影上书道:“前番陛下下旨免除扶风、凛霜等地赋税一年,消息所到之处百姓额首相庆。如今又令收取如旧,百姓又复哀伤,如此反复,让天下人觉得圣上说话不算数。” 花子夜回答道:“这是因为各地来不及上报实际损伤情况,如果全部免除,有些地方其实并未遭敌军掠夺,岂不是无谓的减少了朝廷收入。今年先按照旧例收取,多收得明年抵扣就可以了,并不委屈百姓。” 昭彤影又上书:“百姓遭到敌国军队掠夺,家园荒废、财产尽失,很多人家错过了春耕,如今连糊口粮食都没有了。今年应该是这些百姓最艰难的一年,真的能够熬过去,到明年也就恢复了。陛下前番免除赋税是雪中送炭,而今采用明年抵扣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哪一种更能赢得民心,陛下当然是知道的吧?” 这一次折子送上去连回音也没有一个,朝廷照样收赋税。而秋收后冬官又提议整修各地受损城防,于是徭役也一点没有减轻。 到了今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果然出现了昭彤影的预言,边关很多地方发生了饥荒,一免一征的旨令反而激起百姓的愤怒,清平关的那场动荡也与此多少有关系。于是当这一年各地请求减免的折子上来后花子夜全力支持,并请求偌娜下旨令各地上报去年多缴纳的税赋,并令地官按照去年的旨意加以返回。哪里想到折子递上去却被偌娜毫不客气的驳回,他朝堂上问起,琴林叶芝不轻不重一句“收都收上来,如今各处都要重建,百废待兴,朝廷也正是用钱的时候。”花子夜顿时大怒说皇上去年下旨减免,因为来不及统计才暂时按照原来的赋税征收,说好今年退回,你这么说是要让皇上失信于天下百姓么? 琴林叶芝又回道:“殿下可知道扶风、凛霜的军饷已经欠了两个月。” 说到今年的减免紫千反驳西城照容说:“这天下的人本就该与朝廷共患难,国库都快空了他们还要减免,要朝廷去喝西北风么?” 西城照容毫不客气的回道:“如果要与朝廷共患难,就该从我们这些人开始,第一个就该请皇上下旨减少大家的薪俸。” 朝堂之上众官争论不休,最后偌娜说了句,朕也知道百姓生计艰难,但朝廷绝对不能国库空虚,这税赋照常收吧,不过永宁城去年被围了那么久也难为百姓了,京畿减半。 当下照容和迦岚几个面面相觑,偏偏这日大宰生病告假,偌娜说完就令退朝,照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跟进去求见。花子夜却没有放弃,下了朝就直奔后宫。他心里清楚,偌娜之所以不肯减免税赋全因为半个月前她要重新修建去年京城被围时损毁的“桐香殿”,这是皇家消夏的离宫,偌娜怕热,每到夏天都要到那里住一阵。然而天官内府回话说战后到处都要修缮,去年又减免了一些税赋,内府也跟着削减经费,一时拿不出那么大一笔。偌娜自然要他们向地官伸手,结果外府等列了林林总总一大堆理由总之一句话“没钱”。 花子夜见到偌娜后两人的谈话也不怎么顺利,说到后来花子夜一时冲动将“修建离宫”这件事说了出来,还说皇上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百姓的安泰,这岂是明君的行为,辜负了爱纹镜雅皇帝的教导等等。偌娜最讨厌别人拿先皇来压,脸色一沉将茶杯丢在地上赶他出去。花子夜已经够生气了,哪里想到还没出宫门又被皇太后召去,一进门就对他一阵数落,说他在朝堂上和皇帝唱对台戏,又说他对皇帝说话时越来越没有做臣子的样子等等。骂的花子夜完全抬不起头来,熬了一个时辰才逃出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想想过去遇到这番疑难之事总有水影在他身边,且总能安排的妥妥当当,如今那人被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远远丢到丹霞不说还好象称此机会故意事事为难。 这么想着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也就没心思管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一味催马,根本连东南西北都不分。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但听身后曾水一声惊呼:“殿下,那地方去不得的——” 上篇 第十三章 江山万里,红尘一梦 二 花子夜猛然一惊,抬眼看去见自己一路策马也不知怎的居然走到了皇陵一带。所见乃是一处宫阙,说是宫阙其实颇为寒素,屋宇依山势而建,均是朴素的白墙黛瓦,门前又有士兵守着。花子夜心中也是一惊暗道“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若换了平时定然摇摇头立时离开。可今日他满肚子火,又听身后曾水一口一个“这地方去不得”,一股无名火升起,冷冷道:“本王要进去看看。” 曾水吓得都忘了开口,又听那人继续道:“这天下有多少地方是本王去不得的!” 一听这话,正亲王府侍卫统领知道主子气还没消,依旧是不可理喻的状态,当下上前与士兵打交道。这些士兵都打从在这里看守起整整两年多没见有人来过,也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一个人飞奔着去回报上司。花子夜正在气头上哪里有耐心等一个地级军官来指示,一拎马就往里面闯,见士兵要上来拦,一声怒喝:“什么人敢阻拦本王!”随着喝声身后几个侍卫武器出鞘,士兵们见到这个阵式哪里还敢阻拦,一个个讪讪退开暗地里祈求不要为此丢了脑袋。 一进门忍不住“啊——”了一声,这地方他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进来。刚才远处看白墙黛瓦掩映绿树之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真正一进门却见到处漆水剥落,地上落叶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有多厚,一眼看到的几间房子连门破了一半。曾水见主子一进来就愣住,上前道:“王,这地方乱七八糟的,别进去了。” 他哼了一声,索性下马径直走进去,见此地虽然惨败不堪,地方倒是一点不小,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初建时的格局。一道长廊不知道是遭过天火还是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已经烧毁一大半,剩下的原本红漆柱子也被熏得变了颜色,叫人不敢往里面走。 几个人走出去二三十步却听一个声音道:“什么人闯进来!” 一转身,说话之人正从一丛灌木后转出来,花子夜乍然看到她的脸顿时倒退了几步,伸出手一指:“站住!”侍卫们也抢上前来,又是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 来人是一名中年女子,颇显老态,脸上却横七纵八一条条的都是刀伤,条条深深刻入肌肤,也不知当初什么人如此残忍。这妇人也后退一步,倒是一点不慌张,整衣跪下道:“奴婢参见正亲王殿下。”花子夜见她衣服上虽然都是补丁到洗得很干净,看行礼的样子也是受过训练的宫女,嗯了一声后道:“嘉幽郡王呢?” “回殿下,郡王在院内读书。” 花子夜口中的嘉幽郡王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因谋反被幽禁于皇陵的前永平亲王苏台丹绫。丹绫叛乱失败后家产被充公,家人大多发配各地,幸好她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嗣,自己被夺走永平亲王的封号,改册嘉幽郡王。而花子夜当下所在之地原本为让参拜皇陵的皇族子弟休息所用的离宫,可从修建好的第一天起就变成专门幽禁皇族子弟的地方。但凡进了这个门的人不到死的那天是再也没有机会踏出去一步了,美其名曰长伴皇陵,且人人都还顶着“幽”、“隐”、“息”等字眼的爵位,可实际上过得也就比天牢囚犯好上那么一点,更不用指望能按照王爵规定来受供奉了。到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五年,一度意气风发的丹绫已经在这荒草废墟中度过四年光阴。 “领路——” 曾水听这两个字出口顿时一阵头晕,心道今天这祸可闯大了,若是让皇太后知道他陪着正亲王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只怕脑袋都保不住。然而花子夜的脸色依旧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真要阻拦恐怕也活不了,只能苦着脸看着那丑脸妇人应声起身带着往里面走。 所谓内院,残破情形和外面也差不多,只是略微干净了一点,可见是有人常年居住的。一边走的时候妇人解释说刚刚以为又是士兵喝醉了酒闯进来捣乱,所以冲撞了殿下。花子夜皱了皱眉丢了一个眼色给曾水,要他记着回去找京营提督问罪。妇人左右看了看“咦”了一声道“刚刚还在的啊——” 曾水正要发作,却听一人道:“澄姑,衣服还没有拿过来?”然后也是“咦”的一声,一人从一间勉强算是门窗完整的房中走出,在门边停了一下目光一一扫过。旋即缓缓走上前道:“罪臣丹绫见过正亲王殿下。” 苏台丹绫这一年二十六岁,少花子夜一岁,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容貌非常奇特,不是说不好看,而是不属于女子的那种好看。也就是说,她女生男相,若是男子必定俊美惊人,生在女子身上就有一种特异味道。在皇族子弟中她也以聪明过人、文武双全著称,昔日她曾为迦岚的伴读,太子傅称赞她与迦岚、清杨三人为“皇族中第一等”。花子夜印象中这个小皇姑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指点江山、纵论朝政,领军布阵指挥若定,骑在马上的那种风姿叫人见之惊心。然而,这时看眼前人,容貌倒似比清杨还年长,衣裳上总算补钉还没有,可是洗得早已掉了颜色,看上去就越发惨淡。 花子夜犹豫许久还是叫了声“皇姑姑”。 丹绫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突然正色道:“没想到殿下还认我这个皇姑。殿下里面请,可惜今日我这个做姑姑的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你了。” 花子夜看看房子咳嗽一声讪讪道天气不错还是坐外面吧,青山如黛景色不错。丹绫又是哈哈一阵笑引着他在树下还算干净的石凳上坐下,又吩咐那容貌奇丑的妇人上茶,一边还东张西望了一番说“小少爷哪里去了?” 妇人也跟着四处张望,丹绫挥了挥手说:“不要管他了,拿最好的茶叶出来。” 花子夜忙着摆摆手道:“皇姑姑不用忙,清水就好。” 两人相对好半天没话,丹绫几年幽禁下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的永平亲王,反正她什么都少唯独时间最多,花子夜不开口她有的是耐心等。果然花子夜是没有那份耐心的,咳嗽一声道:“那人是——”正好那妇人上茶后退下,给他找到一个话头。 “那是敬皇帝时就在宫中的宫女。不知道的罪过什么人弄得如此样貌还被送到皇陵,我身边没几个人可用,就想法子要了她来。容貌是吓人了点,可心灵手巧,也懂规矩,这些年亏了她伺候。” 花子夜叹了口气温言道:“底下人不会做事,皇姑姑吃苦了,本王回城后就送几个人过来伺候。” 丹绫摇摇淡淡道:“多谢殿下,罪臣心领了,就不要让人过来跟着我受苦。” 又冷场了好一会,他迟疑道:“皇姑姑你……你当年……” “殿下想要问我当年明明权倾天下,又为什么要走出万劫不复的一步?” “……” “殿下是否还想问我今日这般模样可悔不当初?” “……” “殿下,虽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可是若叫我重来一次,还是如此。” “这是为何?皇姑姑昔日显贵无比,又手握重兵,地位仅在正亲王之下,比我王姐还要高出几分。你又为何……” “殿下,权力此物一旦品尝过就再也放不了了,尤其是一度被倚重后再被抛弃,那种痛苦更比失却权力要重。不错,先皇在世的时候我的确权倾天下,所以我安得下心。然而,今上登基后我一日日觉得皇上已经不再需要我了,皇上有了殿下您,对于前代重臣是再也不放在眼中了。那时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到皇上对我的疏远,想当初先皇握着我的手要我辅佐新君,而皇太子也哭着对我说‘请皇姑姑帮我’。然而先皇尸骨未寒,新君就已经嫌弃旧人,刚刚坐稳了皇位就要把扶她上宝座的人踢得远远的,我受不了这种被背叛的滋味。端孝亲王能够忍受一夜之间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变得闲云野鹤,我忍受不了。殿下,那一年罪臣才二十二岁,一想到此后的岁月要象端孝亲王和宋王那般度过,我宁可……”她没有说下去,化作淡淡一笑。 花子夜做梦都想不到丹绫在经过四年幽禁生活后居然还能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可心中却没有应该出现的愤怒,反而跟着伤感起来,还多少生了一点歉疚。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时他吓了一大跳,想要告辞,人刚刚站起来就见那个丑妇人又出现了,缓缓道:“郡王,小少爷找到了。”也不等丹绫回话从身后拉出一个少年往前一推。 上篇 第十三章 江山万里,红尘一梦 三 暮色渐合,夜晚的皇陵更显凄清冷淡,苏台丹绫依旧坐在庭院中,那容貌奇丑的妇人过来低声道:“郡王今天说的那段话——” “你都听到了?” “奴婢在找小少爷。郡王刚刚那段话是不是直了一点,我只怕——” “无妨。”她微微一笑:“今日的花子夜不会放在心上。” “郡王……” “他恐怕也品尝到了本王当年品尝过的滋味,那种从长城倚仗到被嫌弃、被抛弃的滋味,哈哈。” 看着丹绫仰天大笑的样子妇人微微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丹绫注意到这一点,笑声一停斜眼看过来喊了声:“澄姑——” 妇人又是一缩哪里敢接口,没想到丹绫笑了笑自顾自道:“苏台历两百二十一的花子夜就像是先皇最后两年时的我,重权在握,为朝廷中流砥柱,为君王肱骨重臣。然而,皇帝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花子夜的步步扶持。刚刚本王问他‘少王傅’安好,那人的神情极其暗淡说‘王傅外放丹霞’——澄姑啊,只怕连皇太后也厌倦这个儿子了。” 这妇人其实不是很明白丹绫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在这皇陵已经被丢弃了将近二十年光阴,从风华正茂的二十一岁到如今四十出头,都不知道是怎么挣扎着活出来的。丹绫刚进来的时候一整夜一整夜的嘶喊,拿着剑乱劈乱砍,带来的家奴就有两个因为一点小事死在她的剑下。到后来只有她一个人敢在丹绫发怒的时候出现,她不是胆子大,只是早已不觉得活着有什么乐趣。后来丹绫渐渐平静下来,当愤怒、不甘消失之后升起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寂寞;而那寂寞是要陪伴她整整一生的。因为她胆子大,就成了丹绫述说的对象,一天又一天的听她讲述昔日的风光;花子夜、迦岚、西城照容这些人名都是那个时候听进去的,虽然都记得,可对她而言也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少王傅是花子夜的亲信,那个时候花子夜能够保住她是因为皇帝还要依靠着他,而皇太后心中他还是不可缺少的好儿子。赶走少王傅就是断了花子夜一条臂膀,连本王这个四年前就禁在这地方的废人都知道,堂堂皇太后难道不知道。然而正亲王殿下为何保不住了,哈哈,在这苏台王朝若不是不再被需要,还有正亲王花子夜做不到的事、保不住的人?那些人大概只想除掉一个眼中钉,我们尊敬的皇太后却是有心要削自己儿子的手中权。”仰面望天,似笑非笑道:“若非尝到了我昔日尝过的那种悲哀,花子夜殿下岂会到我这个地方来?” “郡王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错,花子夜开口称我为‘皇姑’,本王就明白了。哈哈,想当初他意气风发时一口一个‘叛臣’,哪里想得到我是他的皇姑。” 她没有说下去,妇人也明白言下之意。她心中想的是,到底是四年光景磨砺了昔日风光,也磨平了那点锐气,换了一两年前不要说平心和气地解释,说不准那句话让她不顺心一剑都能刺过来。 丹绫突然向一边伸出手道:“过来。” 暗处走出一名少年,也算眉清目秀,身子却消瘦不堪,已经比一般十三四岁男子矮小许多,一身衣服穿在身上还见松松垮垮。走到丹绫身边跪坐在地上依偎在她膝上,伸出手抓住她一截衣摆露出一截手臂竟是七八岁孩童的粗细。丹绫轻轻抚摸少年的头发,温言道:“穿这么少出来乱跑。”少年的头放在她膝上,喃喃道:“不冷。” “今儿来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么?”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仰起头道:“澄姑说是我王兄,可我不记得了。” 丹绫在少年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望向那妇人:“今日你带他出来为何?” “奴婢只是在旁边找到小少爷怕郡王担心。” 她沉下了脸,却没有当场发作又对少年说几句话,待他起身离开才冷冷道:“本王在这里关了四年难道就被关笨了么?倒在本王面前玩这种拙劣的花样。” 妇人大吃一惊慌忙跪下连连叩头说郡王饶命,听她“哼”了一声没有继续骂人才略略放心道:“奴婢觉得凤林少爷太可怜。” “凤林的确可怜,所以你想花子夜与他毕竟是手足兄弟,盼着他能将这孩子放在心上。哼,你这点心思也瞒得过本王!” 妇人再度叩头请罪。她确实存着这个念头,可凤林见了花子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缩在边上怎么推都推不上去,还是丹绫开口要他给正亲王叩头,这才远远的拜了一下。结果花子夜根本就没对这少年上心,连名字都没问一下。 凤林被幽禁在皇陵更在苏台丹绫之前。 宫变之后,年仅四岁的皇九子凤林成为众矢之的,恒楚皇后、兰台淑妃先后自杀,大人们没人可怪罪就把所有的责任往两个孩子身上推。反正这些孩子已经没有后台,而孩子也没有能力反抗。年长些的迦岚还有太子傅、司寇、少宰等人出面为她抱不平;还有年长的胞兄蕴初跪在栖凰殿前哀哭请求;年少的凤林就只有听凭宰割的分。 所以迦岚拿着亲王金册前往鹤舞,凤林却失去一切的被幽禁冷宫。到了偌娜登基,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件事触动了皇太后,让她突然想起冷宫里那个不见天日的孩子,又不知道怎的还是让她厌恶,一道懿旨,他平生第一次踏出皇宫,然后到了皇陵。皇太后冷冷的对身边的女官说“让那个人去给祖宗守陵吧,也算有点用处。” 冷宫之中的日子已经很痛苦、很无助,可到底还是在宫中,前后两代女官长治宫严谨;底下人再张狂也不敢让他饿死。到了皇陵,那是守陵的士兵哪里管他是皇族后裔,只知道是个囚犯。朝廷每个月都给他发有例钱,到了卫队长手中十成里只有一两成能真正花到他身上。有一年春天好些日子没有给他们送粮食,他饿得直哭,宫女卓四处挖野菜给他。那天下了场雨地上长出不少蘑菇,卓摘了来又不认得能不能吃,她过去是说什么都不让凤林碰那些蘑菇的。可这一次连她也饿得不行了,煮了一锅自己先试着吃了点,当天晚上就痛得满地打滚。凤林吓得大哭,跑到门口求那些士兵找大夫来,换来的是一顿毒打。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丹绫被送进来,他和卓大概都已经死了。 卓捡回来一条命,却再也不是昔日活泼的样子,走得略微快一点就大口喘气,一年里有大半年缠绵病榻。 一开始凤林也害怕丹绫,尤其是她发狂的时候,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至少有一个大人能够照顾,饿肚子的时候也少了。到后来丹绫开始认命,漫长寂寞的幽禁生涯中有这么个孩子陪着也稍减寂寞。 花子夜走后,她经过卓的房间,却看到凤林飞奔进去,一时好奇停了一下听到他柔柔道:“卓,刚刚有外面的人进来了。”卓问什么人,凤林没有回答,静了一会儿又道:“不是女官,女官为什么不来看我了呢?” 想到这句话,苏台丹绫微微笑了起来,光阴悠长,她好像找到了一件可以消遣上几日的事情…… 上篇 第十三章 江山万里,红尘一梦 四 苏台花子夜一直到下榻琴林别院,夜深人静之时才突然想起“那个在丹绫旁边的少年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丹绫反叛的时候还不曾正式纳妃,象她那样的身份自然有爱宠的人,却没有孩子。她因反叛被夺爵永禁于皇陵,进去的时候只有十来个贴身家仆,并没子侄。而看丹绫和那个奇丑的妇人的态度,那少年也不可能是下人。越想越奇怪于是唤来曾水要他去查查当初什么样的孩子跟着丹绫被幽禁皇陵。曾水一听苦笑一下,小心道:“殿下,那位不是嘉幽郡王带进去的。” “那是什么人?” “那是……殿下,那位是凤林皇子。”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凤林不是幽禁在冷宫么?” 曾水暗中叹了口气:“殿下,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今上登基头一年凤林皇子就被送到皇陵幽禁了。” “什么人下的命令,本王为什么不知道!” 已经变成彻底的苦笑,侍卫统领用深深低头掩盖着表情:“那是皇太后殿下的懿旨。” “…………” 花子夜挥挥手赶走曾水,一个人对着烛光,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凤林……那孩子已经那么大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凤林时候的情景,正在母亲身边读书时忽然听到外头嘈杂起来,大家都奔来跑去的在传什么,让他好奇起来。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淑妃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这时他的父皇已经有三位公主,故而朝廷官员和皇室成员都更喜欢不会带来夺嫡麻烦的皇子,当下皇宫中人人欢喜,他想到又多一个年节时可以一起嬉戏玩耍的弟弟也真心欢喜。 几天后他代表母亲去看望淑妃,那个美丽的女子在塌上支起半个身子温柔的笑着向她招手,平日里总是华贵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此刻却格外温柔,看人的目光都带着柔顺关爱,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抱抱小皇子。刚刚抱起那孩子没来得及细看迦岚也来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众星捧月的皇太子,而他还是安分守己的皇次子,远离皇位之争,专心于琴棋书画。 淑妃还笑吟吟的对自己的孩子说:“太子来看你了,要对着太子殿下笑哦。” 迦岚已经伸出手,可一看到黄布包包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那么小那么小的样子,又迟疑了,缩着手看。孩子眼睛嘴巴闭得紧紧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反而是她一直笑一直笑。那时他抱着孩子,看到迦岚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两个人傻兮兮的对着一个婴儿笑。 他说:“弟弟叫什么名呢?” 淑妃抬起眼来眼神和看孩子时一样温柔:“陛下叫他凤林。” 他说凤林这个名字真好听,淑妃听了欢喜地笑着。迦岚在边上加了一句:“凤林长大了可以和我一起读书。” 淑妃更加高兴,低头对小宝宝道:“太子殿下要你伴读呢,你要快点长大哦。” 想到这里花子夜冷冷得笑了一下,心道那个时候说那句话的淑妃应该也是真心真意的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皇太子垂青吧。那一时刻,她的心中也不曾升起在有三个公主的情况下还出现男帝的奢望。 到底是什么让事情到了后来那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道。也许是爱纹镜对淑妃的格外垂青吧,好像事情又不完全如此,一直以来他的父皇并不是那种对妃子可以宠爱到不顾一切的性格。他宠爱淑妃的时候对德妃、丹妃也算雨露均施。 也许,仅仅是因为帝后之间的矛盾吧,爱纹镜对太子的疏远让妃子们产生了不该出现的野心,既然皇帝不喜欢太子,也许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吧。从古而来,夺嫡在皇室里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虽然是男孩子,可安靖国自清渺王朝起就没有哪条律法说不准传位给男子。 那一场腥风血雨啊……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花子夜长长叹息。 从清平关到丹霞郡治丹州正常行军大约是三天时间,然而陪着西珉使臣,沿途县府都要接待,难免慢了一些,也就多个一两天罢了。一路上自然分成三队,使臣、扶风军和丹霞郡守府这三队,彼此虽有往来可自然又有些隔膜。尤其是南乡子郴,每每看到明霜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要说其中有什么原委吧,明霜偏偏落落大方,每到一地还嘘寒问暖,极尽地主之谊。流珩多少也注意到了,私底下对丹夕然说你看那个西珉使臣该不会被明霜大人的美貌迷住了吧,每次都古里古怪的神色。 水影也看在眼里,她和日照是早生怀疑的人,在她看来不但南乡子郴的反应不可理喻;明霜的表现同样可疑,有些时候他简直就是故意凑到对方面前,而且人家怎么不舒服他怎么做,就是看准了会让人难受才变本加利。 走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在驿站打尖,刚刚动筷子就见快马到,信使下了马直奔水影面前跪下呈上书信说郡守大都督西城卫大人给司制的命令。水影当场拆开了一看微微一笑,对日照说了几句话,于是片刻之后明霜和扶风军的三个人都知道了一件事“返回清平关,随时待命”。 命令的详细解释是用过餐返程路上知道的,接信的人用云淡风清的口气说:“西城卫大人接到朝廷密信,南平叩关,正亲王花子夜殿下亲征,令我等在清平关候驾,必要时,听命军前。” 上篇 第十四章 仍留一箭平天山 一 那日早朝之时扶风八百里加急送至,南平国叩边,白鹤关告急。 南平国位于鹤舞、扶风两郡交界处,与鹤舞天牧州、扶风晋安州接壤。南平在建制和文明上高于北辰、低于安靖。南平尚未建立起完备的国家体系,部落仍然是构成国家的主要板块,而部落首领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多年以来,南平国君都在尝试着象乌方、安靖、西珉那样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统治,树立国君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建立安靖那样以郡县制、进阶制等严格政体构成的国家制度。然而,几代君王的努力还是没能冲破部落分权制长久的影响,甚至有一些君王因为着手削弱部落实力而遭到暗杀或者宫廷政变。 苏台的心腹之患向来是以游牧为主的北辰和东越,乌方、南平也是宿敌,却不如北辰与东越那么彪悍。故而每年的边关告急从九月开始,那时北方牧草成熟,正是人强马壮之时,乘势而下掠夺边关。此时,以农耕为主的安靖也进入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秋收,稻米丰裕,此时掠夺可以获得最多的粮食。 苏台与南平之间和与乌方之间一样,时战时和。安靖国泰民安,南平就会收敛起来,一旦国家衰弱,第一个扑上来咬一口的就是这两个国家。 苏台迦岚出任鹤舞领主后的第一功就是与南平的战斗,十七岁的迦岚王亲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力斩敌将。两年内数度决战,连南平国主都在一次战役中中了迦岚的箭,伤重而亡;新主登基后准备表书向苏台王朝求和。至此之后整整六年,两国不曾发生过一场战斗,没想到苏台迦岚离开鹤舞不过短短一年半,南平居然又起波澜。 也许是还记得当年打败的悲剧,也许依然畏惧鹤舞的兵强马壮,南平这一次叩关选在了与扶风接壤的地方,也就是白鹤关。由于过去六年的安宁,扶风郡一直将主要兵力布置于与乌方接壤的关口,白鹤关仅有五千将士。 南平兵马一到,白鹤关当即告急,守关主将是丹舒遥的学生,一方面带领将士、发动关城百姓拼死守城,另一方面迅速准备文书向扶风郡治和京城告急。 前一日苏台迦岚收到边关告急文书,当即在早朝上上奏,请求朝廷应对。哪里想到第二天早朝,没等到朝廷调兵命令,也不见筹集粮饷,皇帝一开口就是“御驾亲征”。 群臣面面相觑了许久,最后还是大宰第一个站出来劝谏,当然是例举此时御驾亲征不利条件等等,比如天子驾幸动辄万乘,各地郡县惊动,迎王接驾都有固定礼数,耗费巨大。同时天子出行要讲究礼仪,日行不过三十里,而边关告急一日万变,应当兼程倍道等等。然而皇帝也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撺掇,满脑子都是旌旗招展、万骑簇拥的气派;还有王师到处所向披靡,敌人望风而逃的得意,哪里还听得进劝谏。大宰、大司徒等人进言时还能忍着,到了殿上书记昭彤影出来劝谏时当即翻了脸。昭彤影举例说明天子不宜亲征的道理,尤其是前头一人说什么天子亲征能鼓舞士气,她却说自古天子亲征妨碍将领用兵远远多过激励士气,从来败多胜少。比如前朝清渺王朝就是因为“孝皇帝”数度亲征结果劳民伤财,清渺王朝在她之后两代便亡。偌娜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胆敢拿出了名的暴君来比朕,难道是说朕荒淫无度么!当场将昭彤影一顿斥责,本来还要廷杖三十,幸好迦岚出来求情,这才免了。 当时花子夜并没有上朝,他从皇陵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大夫说是风寒,可接着十来天吃了无数药就不见半点好转。连皇太后都亲自到正亲王府去探望他。朝堂上一番热闹到了下午他才从司殿紫千口中听说,当即命备车,强撑病体入宫求见偌娜。 他这一次学乖了,不急着说反对的话,慢慢地和偌娜谈论朝廷政务,说着说着偌娜也透出了点真心话。她说:“皇兄想想看,迦岚自领鹤舞以来屡立战功,声震四海。尤其是去年解京师之为,更让天下百姓交口称赞。而我这个皇帝却被人说不但没有开疆扩土,就连守成都做不好,连京城都被人围了几十天,叫你我兄妹颜面何存?南平叩关,扶风告急、威胁鹤舞,若是朕御驾亲征能重创敌军,这下子还有谁敢看轻朝廷?” 花子夜听了劝说道:“皇家的威严并不在是否亲自上阵,若是每次边关一告急就要皇帝上阵,那还养着那么多将军做什么?”见偌娜不以为然地样子,咬咬牙道:“如果陛下不想鹤舞复立军功,一定要显示朝廷威严的话,那么就请让臣领军出征吧!” 偌娜也没有立刻答应,又看到花子夜气喘吁吁,脸上也红的异样,应付了几句就命他回去休息。可怜花子夜哪里睡得着,一夜翻来覆去,第二天又开始发烧,到了第三天不顾王妃再三劝阻死活撑着去上朝。然而,就是这一日的早朝上皇帝苏台偌娜下旨,以皇兄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为大元帅,领军十万救白鹤关之围。所需副将及帅府幕僚,任其在朝廷中选择,所有辎重粮饷,令夏官供给。 此令一下,花子夜也傻了眼,不知什么人如此本事在一日一夜之间让偌娜彻底转变。 真的领了君王旨意,花子夜的病情神奇的好转了,他年轻又练过武,底子本来好,不过两三天时间就已经痊愈,着手调派人员。调用京师停云营十万精兵,以该营主将为副将、该营军司马、行司马等均任原职。另外调用了一个前锋,便是丹舒遥。 这一任命说意外也意外不到哪里去,早在此之前,也就是水影前往丹霞后花子夜和迦岚两个一唱一和保下丹舒遥的性命。又过半个月皇帝下旨感念他昔日功劳,剥夺家名贬为平民。丹舒遥于是出狱,他在京城没有固定住处,暂时栖身在一个昔日部将家中。虽然他被剥夺了家名,可春官并没有下令剥夺其女丹夕然的家名,而他也不回乡,宁可寄人篱下。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这位前任大司马得倒霉算是到了头,这样子平民也做不长,朝廷明摆着是要继续用他的。只不过差点要杀头的人马上被提用皇帝面子上过不去,律法上也说不通,他继续留在京城就是等待一个合适时机罢了。 果然,南平扣边,朝廷以花子夜代替皇帝亲征,先从停云营点足了武将,只留下一个重要的前锋迟迟不点。那时就有人说看样子丹舒遥要东山再起了,事实果然如此。 此外还有两个职务迟迟没有动静,那就是记室和掌书记。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有说会从夏官中选,也有人说正亲王府司殿紫千在五位上好些年没提升了,大概就在此次了吧。然而所有的猜测这回都落了空,直到偌娜率领文武官员亲自送花子夜出城的时候,这两个职位还是空悬着。 然而就在花子夜启程的同一天,朝廷的密令到了丹州卫方手上。令中说明南平扣关花子夜亲征,已经从各地征调军粮、军需,要他丹霞郡准备接收和押运。此外令司制水影和从扶风调回的三个人在清平关驻留听命。 皇太后琴林在得到密报之后将一块玉如意狠狠地摔在地上,骂了句:“变着法子要让那贱人发迹!” 上篇 第十四章 仍留一箭平天山 二 南平国扣边在白鹤关外聚集七万兵马、号称十万,以辽朝元为主将。人衔枚、马摘铃,簧夜偷袭。白鹤守将是丹舒遥得意门生名叫藜褚雁,是年三十一岁。白鹤关从来不是要塞,虽在前线,然而白鹤关之后没有热闹的集市繁华的城镇,而是上百里荒原和峻岭。像一条狭长的走廊,百里之外走廊两边各有鹤舞、扶风的几个城关,均在险峻场所,要破了这几关才到两郡腹地。不管怎么看这种打法对入侵方来说极其不划算,故而各国入侵多走扶风天野关、万里关和戎城;以及鹤舞玉珑关、受降城。白鹤关仅有五千士兵,仓促应战,不知道是藜褚雁英勇还是辽朝元为了奇袭带的兵马不够多,一番血战虽然折损了千余人居然还守住了城关。当夜藜褚雁派出勇士往戎城报讯。扶风郡郡治在宁州的州治长宁,然而扶风大都督的官署却在前线的戎城。扶风代理大都督邯郸蓼当即调动三万兵马前往支援,她一方面尽可能的筹集粮饷军需送往白鹤关,另一方面牢牢记着丹舒遥说过的一句话“扶风第一劲敌永远都是乌方”,故而不敢调动主力。所拨兵马不在克敌,而是拖延时间,等待京城援军到来。 南平白鹤关方面主将辽朝元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勇士,他和父亲辽洚深都以勇武著称。辽洚深参加了六年前大举攻打鹤舞的战斗,在国君战死,兵败如山的恶劣形势下,担任殿军。他的英勇作战让鹤舞军付出了极大代价,并挽救了许多友军的生命。辽朝元这一年二十七岁,是辽洚深长子,他是女奴所生,然而南平不重嫡庶,他十六岁就以勇猛名满全国,在六年前的战争中与其父一同殿军。曾单刀跨马立于山道上,力斩三名大将,竟使千余士兵在他面前退却。 南平这一次用兵的三军前线统帅是辽洚深,然而真正的谋略主持者乃是南平大宰相名叫宛明期。 六月二十日,辽朝元在军营中商议攻城计划,出征前宛明期的命令是不许胜不许败。在新的命令到达前死死拖住白鹤关,要逼得苏台一次次向白鹤关增兵。同时又要保存自己的兵力,随时等待总攻命令。这几十天来打得辽朝元叫苦连天,既要削弱其实力又不能让对方看出端倪的仗实在难打。看着城墙已经残破不堪,有些地方眼看着不用攻打,只要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要坍塌;而守军也是人困马乏,城内粮草到还充足,可弓箭明显不够。今日一阵攻城差一点就能成功,还是对方两员主将,一个亲自在城上砍杀,另一人冒着箭雨击鼓,鼓舞了士气,一阵猛攻才将己方压了下去。 “快要装不下去了啊——”他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就在此时但听城上一片喧嚣,探马飞奔入帐: “报元帅,敌人援军已到!“ “哦——来的是什么人?” “城上打出正亲王旗号。” “苏台迦岚?” “回元帅,旗上是花子夜三字。” 辽朝元大吃一惊说你看仔细了,探马拼命点头说看得清清楚楚。他顿时皱眉,心道怎么来了如此高位之人,正亲王花子夜,那是苏台仅次于皇帝的角色。他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召集部将商议。部署们都说花子夜敢到前线来,朝廷当用倾国之力,当下虚实不明不如先行退兵二十里,以观究竟。辽朝元也觉得部署们的建议有道理,毕竟宛明期要他不许败还要保存军力来着,万一苏台王朝真的倾全国之力而来,他冒冒然迎战寡不敌众,大丞相可是要他人头的。于是下令退兵二十里安营扎寨,派出多路探马等待消息。 两天后,辽朝元的快马就进了南平皇都。 正当盛年的国君将奏折拿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桌子,微笑着望向下首侧座着的男子道:“宛明期,这场仗看样子不好打啊。爱卿的计算恐怕要落空了,本来朕还想看你再度立在玉珑城楼上的样子。” 唤作宛明期的男子也正当盛年,眉目依旧俊朗迷人,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陛下,臣一开始就没打算二破玉珑关。” 此话一出,南平国主都为微微显出惊讶之色,旁边两名大臣更是掩藏不住的震惊。便有一人都忘了自己是在君主面前,脱口喝道:“当初大家谋划时不是你说的要攻打玉珑关,为此还让辽将军在白鹤关耗了那么久,现在你又说不攻了,你难道是在玩弄我南平士兵?” 宛明期一开始只当什么都没听到,脸上带一个淡淡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突然一寒,冷冷道:“丞相此话何意?难道宛明期不是南平臣子,不心痛南平士兵?” 丞相反口欲讥,但听国君用力一拍书案,冷冷道:“朕三番五次说过,宛明期和诸卿一样,是朕的重臣。” 除了宛明期外,其他几个人都是一阵冷汗,想到六年前新君登基后为了重新提用宛明期连着杀了好几个对他不敬之人,哪里还敢多话。虽然如此,目光中全是不满。就连皇帝也投来疑问的目光。 原来发兵之前重将在皇宫偏殿听令,辽洚深等问计,宛明期淡淡说了句:“再夺一次玉珑!”当时在场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玉珑关扼守鹤舞郡至险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崇山峻岭,更有湍急的青素江横亘而过。玉珑关为子母关,前关扼山、后关扼江,中以索桥相连。前关依靠险峻山岭,驻军虽少,却都是百中选一的勇士,加上背水扎营,迎敌时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后关则依仗青素江,一旦前关失守,当即烧毁索桥,阻敌于江右。此关一旦失陷,敌人面前就是鹤舞重镇植桑——鹤舞郡第二大城市和桑州盆地的核心。,然而玉珑关自建立而来四百六十五年历史中只有两次失守。一次乃是文成末年天下动荡之时,收复此地的就是江漪和莲锋,所谓“一箭平鹤舞,高歌过玉关”。而另一次,便落在这宛明期手中。 宛明期这个名字是苏台朝廷二十年的心痛,他曾是苏台王朝的名将,镇守鹤舞叫敌人不敢正视黛山。然而,就在他崭露头角之时,突然逃出安靖,再次出现已经是南平将军,而且带领南平兵马踏破玉珑。 很少有人知道宛明期背叛的原因,即便与他敌对多年,甚至起了英雄相惜之情的几个将领对此都知之甚少。宛明期背叛之后在南平颇受重用,连年高升,人们自然就说他是贪图荣华富贵。然而丹舒遥并不以为如此,说起来丹舒遥也算宛明期的弟子。两人虽然年龄相近,然而宛明期出任鹤舞副都督阶在三位之时,他还仅仅是一个六位偏将,对年轻而才华卓越的主将仰慕不已。在他印象中宛明期一向身先士卒,且轻利禄重忠义,故而让士兵们愿为其生死相随。况且此时他在苏台也名扬天下,前程似锦,怎么看都不是一点点小利就可以出卖故国之人。 宛明期投靠南平后尽管地位颇高,可与朝臣尤其和各部落之间的关系总好不到哪里去。七年前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皇帝,各部首领群起攻之,迫的他辞官归隐。然而不到一年南平大败,新君亲自前往请他出山。这人最恨就是别人提他叛国之事,一旦听到必定翻脸。甚至连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之兄,不过在朝廷上说了一句“你不过是背叛自己国家,象条丧家犬一样逃到南平来的”,就被皇帝挺杖三十,连降数级。 看着主君疑惑的神情,再看看大臣们冷然表情,宛明期淡然依旧:“玉珑关极险峻,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正因为太过依赖于险峻地势,当年才让我有可乘之机。更何况,微臣在鹤舞为将多年,对此关布防、调军等皆了若指掌。而今十九年过去,布防之法不知道换了几次。且昔日夺取玉珑关乃是苏台上下切肤之痛,只要一与我南平对战,不免要想到昔日之事,就算平日不防备,此刻也会谨慎三分。” 他不许别人提起叛国之举,自己倒是毫不在乎的开口,皇帝也只能苦笑一下道:“如此说来,爱卿果然自一开始就不曾想过重夺玉珑。那么,爱卿到底有何打算?” “臣的计划是,夺取——定水关。” 上篇 第十四章 仍留一箭平天山 三 守关数十日,藜褚雁与白鹤关众将都已筋疲力尽。期间不止一次有人提议弃关撤退,尤其是援军还未来到的时候,不少人都说反正白鹤关之后没有重要城镇,再往后还有两个关口防卫,眼看着敌众我寡,就不要在这里白白送死了。藜褚雁听了脸色一寒,喝斥道:“倘若白鹤关如此无用,是随随便便可以舍弃的地方,朝廷为什么还要在此设关,派我们镇守。要扶风、鹤舞那两关不就足够了么!” 藜褚雁又道:“不错,我们身后的确没有‘重镇’,可是并非没有百姓。白鹤关后有十来个村落,有千亩良田,千名百姓。你我弃关而逃,这些百姓如何生存。身为朝廷的将士,受皇上重托,受百姓供养,倘不能善尽守土之责,要我们活着何用?身为将军,若是让身后的百姓惨死自己却活着,又拿什么面目去见家乡父老。”一番话说的主逃的将士抬不起头来,尽管如此藜褚雁看将士们的表情,依旧很有几分厌战畏惧,知道这样下去必定军心涣散,弄得不好不但守不住关,还可能出现兵变。当下咬咬牙,下令打开城门,点了两千兵马亲自出城迎战。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出城迎战没有任何胜算,更知道辽朝元的武艺不是他能抵挡的。然而,那一刻已到了绝境,他暗想大不了拼上自己一条性命,倘若如此能够激起将士斗志,将城守到援兵来临,那么自己作为白鹤关主将也算是对朝廷尽职。 果然,与辽朝元一交手,不过三个回合便被击落马下。辽朝元正要将其擒拿,但听身后风声,一侧头躲过一枪,回马看去,见是一员用枪的小将,正当年少眉清目秀,于是持枪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退下。” 此人举枪大喝:“休伤我将军!”策马将主将护在身后,一步不让。 辽朝元见士兵们抢上前来要援救主将喝道:“快快退开,辽朝元不杀女流之辈。” 女子大怒道:“胆敢轻视我女儿家!”举枪便刺,此人铁了心要保护主将,发了疯一样缠着辽朝元,连中数枪而不退。辽朝元见她美貌年少,倒也的确不想杀她,只想速战速决,哪想到他虽然勇武少有,可面对不要命的打法还是处处受限。一个分神还叫她一枪刺破盔甲,这一下只能忘了先前“不杀女流之辈”的宣言,痛下杀手,再看时,那主将早已叫士兵们救回去了。 辽朝元也禁不住为这女子的勇敢而震惊,收枪退下令军中打出旗语允许白鹤关将士前来收尸。这年轻女子名叫芳叶,追本溯源也是丹家后裔,这一年刚刚满二十岁,位在六阶。 藜褚雁醒来后听到芳叶战死的经过,流泪道:“我对她不过做了些举手之劳的小事情,今日却得她以死相报,叫我日后怎么能安心呢。” 原来芳叶虽是丹家之后,却早与丹家没什么联系可言。那一年她故乡遭灾,弟弟妹妹都饿死了,双亲看看实在活不下去,想到还有个在扶风当将军的远亲,带着她逃难出来。行到白明州附近,气温骤降,一家人在桥下避风,眼看都要冻死了。芳叶便在夜中一家家敲门请求对方接纳一家人入内避寒,连敲了十来家人家,不仅无人援手,还被人放狗追咬。正好藜褚雁经过,赶走恶狗后问清原委,将这一家三口接入自己家中。芳叶之母最终还是没熬过这场寒冷,可芳叶还是感恩戴德。藜褚雁得知芳叶学过几年武后即提议她参军,更替她安顿家人。后来芳叶与丹舒遥相认,便在扶风军中任职。她常说藜褚雁乃是救命恩人,无论地位高低都要跟随在他身边,这一次藜褚雁出任白鹤关守将,芳叶也跟着来了,没想到果然就了藜褚雁一命。 这一战虽然损兵折将,可藜褚雁明知不可为必为的勇气,以及芳叶誓死相救的肝胆的确鼓舞了白鹤关将士。将士们顿时人人奋勇,当夜城头鼓声不断,火光彻夜。几天后不远处那两个关口首先派出了援兵,尽管加在一起只有三千多人,却也叫士兵们知道他们不是孤军奋战。 花子夜到达白鹤关后藜褚雁当即请求他表彰芳叶的忠勇,花子夜听到她不惜生死救主将的过程后感慨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那些拿着一二位高位的人都做不到的啊。”于是命人上书朝廷请求对芳叶的义举加以表彰,并拨款抚恤其家人。 开始几天藜褚雁等人全心全意扑在守城上,可到了三十来天后也开始犯嘀咕。尤其是藜褚雁,他从一开始就在白鹤关中,就觉得这一次南平的攻城战略实在有点不可理喻。怎么说呢,每次都是到了最后关头,只差那么口气就可以攻陷城池时辽朝元偏偏鸣金收兵。头一两次只当是南平军也到了强弩之末,还每每暗自庆幸。渐渐就觉得不对了,经过那么多次交兵,辽朝元怎么也该知道城中虚实,尤其是邯郸蓼的主力援军没有到来之时,他早应当知道城中不到一万兵马。可还是次次到了最关键那一刻就退兵,倒像是故意留出时间让他们等援兵。 有了这个疑惑就再也放不下,其后几次更是蹊跷。比如某一次南平强攻,用上了冲车,西城门都叫撞出了一个大口,他们还是用上了全部的火箭才将敌人压下去。那时人人都说恐怕抵不住第二天的进攻了,就连藜褚雁也下令各军做好撤退准备。可偏偏第二天开始下雨,而一下雨辽朝元就守在营中再也不踏出一步,整整休养了七八天,到了雨过天晴白鹤关受损的城门也被抢修得差不多了,于是两军又开始“激战”。 藜褚雁将疑惑告之来增援的将领后,众人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可又想不出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若说声东击西,一来白鹤关并没有互为依靠的姊妹关,二来都打了那么长时间对方看到戎城并为空虚就该知道邯郸蓼看破计策,没必要在这里耗下去。然而现实是不但南平没有因为邯郸蓼按兵不动就放弃,相反还几次增兵,差不多就是援兵来一次,他们也增兵一次。众人凑在那里想来想去,又有人说打来打去都是敌众我寡,虽然有城池守护,我方伤亡还是远比敌方惨重,是不是南平故意一次次攻城就是为了消耗我们的兵力。此言一出当即被众人嗤笑,说你开什么玩笑,那么一次三五百人的消耗,消耗到哪一天哪一月才能将我方兵力消耗殆尽。只怕我们还没消耗尽就已经把南平给拖死了。 几番商量都没有个结果,这样一来藜褚雁更是惶恐,只怕一个疏忽成千古罪人。然而他也知道从京城到白鹤关路途遥远,就算朝廷接到敌报立刻派兵,到这里也是一个多月之后。又有部将献计说扶风与另一个宿敌乌方接壤,邯郸大都督的确派不出人来;可是鹤舞目前除了南平其他几个国家都很太平,鹤舞郡治离开我们比戎城还近,不如派出人向鹤舞永亲王求援。 永亲王是苏台迦岚的胞兄,皇三子苏台蕴初。迦岚入京之后,这位永亲王摄鹤舞领主之职。 藜褚雁倒是认真考虑起来,可好几个将领摇头,尤其是去年在戎城与乌方激战过的那些人强烈反对,更说出一件往事来。 去年扶风军在栖雁关抵抗敌人四十三天,弹尽粮绝、生死一线,邯郸蓼以大司马丹舒遥之女丹夕然带十名勇士趁夜突围拿大将军令牌请和亲王发兵援助十一人昼伏夜行舍生忘死的往外面闯,到了永州只剩下四人。邯郸蓼选人的时候就考虑过和亲王自拥兵马不在朝廷调派行列,故而选了大司马的女儿,心想就看着她父亲大司马的面子,和亲王至少能见上一面。结果,永州和亲王府门前这四人一等一天一夜,穿着被鲜血沁透又被风吹干的铠甲,想到边关将士翘首以盼的情形,年轻的士兵悲愤难耐。最后丹夕然不顾一切的往里面闯,总算是见到了和亲王,也没有被当作“刺客”杀掉,可那人在一干幕僚拥簇下,语音平缓,神色淡然,面带同情,可是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夕然在和亲王府大殿上大喊大叫,那人并不和他计较,总之说手上的兵马要用来防卫永州郡“倘边关失守,本王兵马需防守朱水三关,以保西疆最后屏障。”面对丹夕然“难道要眼睁睁看边关将士弹尽粮绝而亡”的责问时,苏台清杨沉着脸道:“将军为国捐躯本来就是应该的。” 丹夕然知道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黯然退出,五个人又在和亲王府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咬咬牙——回去。十一勇士,返回的人只有两个,浑身浴血、空手而归,丹夕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苦苦等候援兵的将士看到她空手而归时的表情。此后昭彤影松原大捷挽救了西方边关,苏台清杨保全兵马保护永州的做法认真想想也不是怎么错,可双方的心结自然更重了几分。尤其是丹夕然,每次提起突围求援的惨烈;门前等待一天一夜的焦急;空手而归的绝望时就悲愤交加不能自已。将士们听了也各个愤怒,邯郸蓼为了平息军心说了诸如“亲王掌管一郡也有自己的难处”之类的话,可效果都不大。 那几个将领到如今说起还是一脸愤怒,恨恨说了句:“宁可死守也不要去求什么亲王殿下!”藜褚雁虽不认为永亲王也会如此,可想想那是封地兵马,迦岚亲王的身份也特殊,朝廷对她颇多忌惮,自己还是少沾上关系为好,于是作罢。 上篇 第十四章 仍留一箭平天山 四 正亲王苏台花子夜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午后抵达白鹤关。距离关城数十里开外就旗帜招展,站在城头上但见尘土飞扬。藜褚雁正在关城上眺望敌营,颇感一筹莫展,突然有人喊“将军,快看——”抬眼望去尘土之中有旗帜飞扬,隐隐可闻马蹄之声,当下高呼道:“援兵来了,京城的援兵来了!” 丹霞郡守卫方是边关各郡长官中第一个知道花子夜亲征的人,他收到朝廷密报之后当即着手准备军需物资。苏台王朝的传统,边关四镇后都有一郡专司军需,每当边关出现小战火,就由该郡郡守负责从周边各郡县调动军需物资。相应的,这些郡由于承担边关军需,故而朝廷的税赋则有所减免。而一旦遇到边关有了大的变故,尤其是朝廷派出大军之时,周边数郡的力量就不够了。此时朝廷会直接从京城调拨,以及从富裕的东方六郡征集军需粮草,同样各路军姿汇聚于边关四郡后负责军需的四郡。丹霞郡就承担着西方扶风的军资筹集运输重任,这也正是位于后方的丹霞居然有大小六座关口的原委。更因此,丹霞郡守的身份与众不同,为朝廷重视,故而此次清平关失守消息一出才会让朝廷震怒。并调用名门贵族之子、大司马夫婿的卫方前来镇守。 卫方收到密报后当即着手调用军需,令当地军司马、行司马、司库等清点库存;又令明霜返回清平关坐镇关中协助司库。照理说清平关属朱水州,当地司库也就是朱水州的司库。此人到任后还算称职,该说用不着派一个郡守府的人来“监军”。明霜接令后心中一直犯嘀咕,不知道卫方是查到那人有什么过错,还是单纯的不放心。 事实上,卫方的确对这位司库人选难以释怀,因为此人正是传说在这一年春闱中有舞弊嫌疑的永州郡阶上进阶的两名考生中的一人。 春闱放榜之后西城照容并没有忘掉那些传言,为此还在夜里独自去找了涟明苏一次,两人谈话没什么结果。不久后秋水清生日宴请宫中同僚,他在这外甥女的宴席上见到水影时不经意的问了录卷的事。哪里想到刚一开口那少王傅淡淡一笑说:“卫大人大概也听到外面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了吧。我也听到有人说那几分卷子就是在我看得那两科得了高分。可这卷子就是写的好怎么办呢,有些话到现在我还记得呢……” 说话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便将所看两科评为上品的十份卷子和评到最末的十张卷子,以及前后改判的十一张卷子各将其中优劣娓娓道来,不仅如此,还与评为中档的一些卷子相比较,哪些句子更为出色,哪些又次之。听得卫方瞠目结舌,当时阅卷结束已经快一个月,她居然还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当下暗暗叹息想少王傅的记性果然惊人,名不虚传。 然而,这一来并没有让卫方放心,反而真正从此生了疑心。要知道此次赴考共九百八十七名考生,复阅于七天内看完全部考卷,即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没有特殊原委着意去记,绝对做不到如此。当时卫方看着笑吟吟的女子心中便道,难不成在考场上就有异样惊动了此人? 卫方千担心万担心,最终倒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花子夜顺顺当当的带领大军通过清平关向白鹤关而去,所有军需物资也一件不少、一天不误的送出丹霞郡。 辽朝元在白鹤关发现来援的是花子夜时着实吃了一惊。宛明期施的是声东击西的计策,要他在白鹤关一次次攻城,将苏台的兵力和注意力都吸引在白鹤关以及其后两关上。从而让他从容不迫的实施真正的“玉珑关”之战。他手上的兵马始终比苏台方面多上那么三成,要立于不败之地绝非难事。然而花子夜的旗帜一现,他顿时一身冷汗,心想苏台必定倾全国之力而来,这白鹤关内不知道聚集了十万还是二十万兵马。当下后退二十里扎营,是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只怕对方连夜就要来袭营。 一夜平安无事,辽朝元心想“到底是亲王,果然是吃不得苦的”,当下派出探马。一个时辰后探马回来一上报,辽朝元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苏台军队果然出城迎敌,却不是全面进攻,而是在城外挖了壕沟布下阵势,立营拒敌。 辽朝元听报颇为吃惊,点了兵马亲自前往阵前,但见不过一夜之间城门外已经旗帜密布、将士林立,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居然已经挖好壕沟,也不知道其中伏了多少军力。辽朝元叹一声“好用兵”,随即啊呀一下,暗地里拍一下腿,心说糟糕,上当了。 想到这一点他暗骂自己糊涂,和苏台对阵那么多年,京城出兵大概要多长时间才能到白鹤关算算就知道。花子夜的军队怎么算都比正常行军早了起码十天,若非有特异之法,那就只能是全部骑兵,兼程倍道,这才有可能。可苏台并非游牧国家,不以骑兵见长,即便是正亲王出征,仓促间能够凑个一两万骑兵已经了不得。也就是说这白鹤关中的兵马照样远远少于他,且都是久战疲惫之师,至于援军,兵马说得好,千里驰援,就算到了,也是强弩之末。 辽朝元是越想越懊恼,暗骂自己不长头脑平白放走一个天大的立功机会。若是昨天就想明白花子夜旗帜林立、鼓声喧天不过是疑兵之计,他当夜就进攻白鹤关,且不破城不罢休。虽然宛明期要他佯攻,以便奇袭玉珑,可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倘能生擒苏台王朝的正亲王,那可比获得玉珑关更有价值。心念一定,当即号令全军摆开阵势,自己立在阵前叫阵。然而,叫了好半天,白鹤关下的苏台军旗帜都不动一下,全当耳旁风,自顾自坚守营盘。 城楼之上花子夜一身戎装,站在箭垛边眺望战场,身边一人身材高大、发丝斑白,目光炯炯有神,流露着百战沙场的气势,正是那刚刚死里逃生的前任大司马丹舒遥。 花子夜的确是只带了两万兵马兼程倍道而来的。他出兵时乃是十万大军,用迦岚话来说“正亲王出巡都能带上万士兵护送,不要说出征,人数少了到显得我们安靖无人。”十万军队兼程倍道,途中听闻扶风两度援救均未能解围,又闻藜褚雁重伤,众人忧心忡忡。花子夜与各位将领商议后决定带领两万骑兵先行驰援,步兵随后赶上。也有人觉得分兵不是上选之策,然而丹舒遥全力支持。于是花子夜带了所有骑兵昼夜兼程、风雨无阻,一路上只在清平关停留了两天。 到了白鹤关,丹舒遥建议旗子加倍。看军队数量,白日看旗,夜晚看火把。白日一小队一面旗子,晚上一伙一支火把,当下旗子加倍,看上去就觉得军队规模番了一番。果然,南平探马只看到旗帜林立,回报说“大军来援,不计其数”,辽朝元果然被吓得退出二十多里。 进城后,召集诸将议事。藜褚雁听闻老主将随军,又惊又喜,也不顾伤势未愈,赶到中军帐。丹舒遥在扶风镇守十六年,军中上下多为他的部将学生,他下狱那会儿从邯郸蓼起是人人担忧。邯郸蓼自己也担着罪,还是写了好几封信四处托人为老师舒难。藜褚雁也三番四次想要进京讨个公道,然而丹舒遥写了一封信过来,要他们“镇守扶风,恪尽守土之则,国家律法自有秋官管辖,你们不要多事。”邯郸蓼最清楚他的性格,当下压住众将愤懑之情,更劝阻丹夕然要她安心在扶风。如今中军帐上见他虽然消瘦,可风姿不改,顿时大感欣慰。又想此次正亲王点兵,满朝名将不用偏偏点了他,可见东山再起有望,又看丹夕然,神采飞扬,不复前些日子看到时那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问道接下来如何办,藜褚雁回答说:以往白鹤关兵力薄弱,只能据城而守。如今城墙受损严重,恐怕顶不住再一次攻击。而我方毕竟来了两万生力军,后续粮草军需充沛,将士们也受了鼓舞,士气大增。倒不如集合当前守军,出城迎战。 花子夜说战是肯定的,不过那辽朝元的确是数一数二的猛将,一般人抵挡不住他的攻势。丹舒遥在一边听着,此时站出来抱拳施礼说:“殿下不用担心,辽朝元匹夫而已。虽然勇冠三军,可论计谋绝对不是此间众将得对手。而今辽朝元暂时退兵观察,我方正好连夜出城,开挖壕沟,埋伏兵马。明日白天多树旗帜,夜间多点火把,而兵力隐于壕沟之中,让对方不遍真伪。至于壕沟,这两年大旱,本来水就不多的护城河早就干透了,就在护城河基础上修补一下当壕沟用吧。” 花子夜听了大惊道:“护城河几丈深,即便没水,也无法当壕沟用吧,兵士如何出入?” 将军们听了面面相觑,都是要笑不敢笑,还是丹舒遥回话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地水少,护城河不过是走个形势,统共不到一丈余,都干了两年多,又填掉一半,现今也就三尺来深。” 花子夜又问了几个问题,见诸将军都觉得可行,也就同意了。于是丹夕然带着原扶风守军出城,连夜挖战壕,要在一夜之间布下战阵,迎击辽朝元。 花子夜一到,阵势摆开,拉锯战的局势就算定下了。众人又想到其后还有八万精兵,军需粮草更是源源不断地送抵,顿时大感欣慰。然而藜褚雁心中那个疑问一直悬着,找到机会就向丹舒遥提起。可这位老将军并没有立时回答,反而沉吟起来。藜褚雁疑惑更深,到了第二天又发现一件怪事,这日出中军帐后即把丹夕然拉到一边道:“殿下没有带记室?” 不说也就算了,一说丹夕然嘿嘿一阵苦笑,压低声音道:“出京的时候没有点,到了清平关临时指了一个。” “………………” “这也就算了,这位记室大人却连一天都没有跟着大家走过。我们从清平关出发后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不但她,还带了洛西城。” 上篇 第十五章 高歌过汉关 一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六月下旬到七月中,白鹤关前南平与苏台的军队展开了长久拉锯战。期间两军交战次数并不多,统共算下来完完整整只有两次,其中第一次辽朝元倾全军之力,铁了心要一举攻破敌营拿下白鹤关、生擒花子夜立一个天大的功劳。这一日为花子夜平生所见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届时以寡敌众,虽有丹舒遥计谋百出。然而战场之上毕竟还是一刀一枪的见真章。 丹舒遥早料到辽朝元在反应过来之后会采取强攻,还没入白鹤关他就从探马们的回报中知道辽朝元数十天来不彻底的攻城。宿营时花子夜问起缘由,丹夕然微微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当即就要开口却被父亲一个眼神瞪回去。但听他正色道:“殿下所言有理,辽朝元所作所为的确不合理。末将以为此计出于宛明期。” 听到宛明期三个字丹夕然和流珩二人都没来由一阵寒,缩了下肩膀。花子夜没有特别感受,只本能的对这个叛国者的名字皱了一下眉,又问将军以为宛明期声东击西到底为了什么,真正的目标又是什么地方。丹舒遥皱了眉摇头道:“臣也反复思量,未有答案。”到了白鹤关,他又对花子夜说尽管我们都觉得宛明期给辽朝元下了佯攻命令,可如今对南平军来说事态有了变化——那就是殿下您的到来。在辽朝元,没有比擒获您更大的功劳了。对南平也是如此,因为殿下是我们安靖正亲王,天子之下第一人,又是偌娜陛下同胞的兄长。倘若得到殿下,南平尽可提出要求,我国将处于极端被动。所以宛明期纵军令如山,这天大功勋在面前只怕辽朝元抵抗不了,免不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他说:“殿下,明日将是最凶险一战,过了这一战,白鹤关我军立于不败。” 花子夜的目光在每一个将领身上停留一下,缓缓道:“诸位将军都听到丹将军的说话了么?” 众人互相看看,藜褚雁躬身道:“末将等为国效忠,人在关在。” “好!” “请殿下下令——” 花子夜望向丹舒遥正色道:“本王二十七年来未曾领过军。在太学院东阁时纸上谈兵尚且难让王傅满意,何况如今。丹将军、藜褚雁将军,你们只管领军布阵,宛若本王不曾到此。本王既然用了你们,便无疑虑。” 一言既出,帐中顿时鸦鹊无声。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想放了个堂堂正亲王在那里,哪有不下令不指挥的道理。真要如此,花子夜千里万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冷了半晌,但听一人道:“末将遵命,那么,末将僭越了。” “将军请。” 众人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到底还是老将军有胆略——” 丹舒遥将军队分为两支,大半出城列阵,少数镇守城楼。他说大家都知道,这白鹤关城楼经过几十天折腾已经再也经不起一次猛攻了。所以,此战我等需拒敌城外,一旦出城,力战到最后一人。大军出城后,我将下令关闭城门,不管外面什么样,敌军不退、城门不开。我和殿下在城楼上督战,藜褚雁将军为城外主讲,你当怀破釜沉舟之心。 当说出闭城不开时好几个将领都变了脸色,丹舒遥本要藜褚雁驻守城池,自己和女儿并肩作战。这是顾及到藜褚雁重伤未愈。然而藜褚雁说老将军您是必须要留在城楼上的,一旦我们失利,您就是最后一道屏障,正亲王殿下还需要您来保护。丹舒遥想想也有道理,花子夜的安泰其实比白鹤关得失更加重要。 此外,丹舒遥又精心挑选了五百多人,都是骑兵,选用最好的马匹,要他们连夜出城,穿越群山峻岭,务必在一夜之内出现在敌人后方。一定要在两军交战最激烈之时发动,不用和敌军血战,高举火把冲入营中见东西就烧,这样就可以了。扰乱敌营之后你们穿过战场争取和本军会合,只要大本营一乱,辽朝元非退兵不可。不过这五百人一来山高谷深路途艰险,二来得手后辽朝元必然带领大军回救,这些士兵们想要突围返回本营可以说难上加难。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们回去向各营说明,要他们自行报名,万万不可有半点勉强,至于主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丢出一个名字——丹夕然。 帐中众人包括花子夜在内尽皆倒吸一口冷气。 丹夕然出列平静的接受军令。藜褚雁很想劝阻,可一想就如丹舒遥所说,这五百人任务艰险、九死一生,若是丹将军的独生女儿都不退缩,定能激起将士们的勇气。 那一战,天地动容。 白鹤关众将说“辽朝元当世猛将”。 苏台三员大将围攻他一人,十招之内两死一伤。 他的乌骓马如风如电,一杆长枪远挑近刺,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肉横飞。 丹夕然说“苏台用兵靠的是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计谋,是推陈出新、先于领国的武器,还有就是令行禁止、严谨无违的军纪。” 白鹤关下藜褚雁背城列阵,城门紧锁、吊桥高悬。三万余将士尽皆额系白巾,以示不胜不归,至死不退。 白鹤关崇山峻岭中,丹夕然带领五百将士,人衔枚、马摘铃,漏夜行军。行到无路可走之时,丹夕然以毛巾裹身,率先从山坡上往下滚,一夜之间仅山道上折损六十余人,可谓一里一溅血。 丹舒遥说“辽朝元,匹夫而已!” 浓烟在战场后方升起,突然有人高呼起来“不好了,营地失火了!” 满身浴血,执枪马上呈睥睨之姿的辽朝元回首来处,当即失色,高呼鸣金。 片刻之后,白鹤关下苏台阵营上雷动般的欢呼。当夜,丹夕然突围归营,五百死士,仅余一百三十一人。 六月初四,后续八万精兵抵达白鹤关,两军形势逆转。 丹夕然一日对流珩说“我就不明白父亲到底在想什么。此时一声令下,破南平大营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一天天在这里耗下去。” 流珩也觉得奇怪,却比她略微冷静一些,想了想迟疑道:“丹将军好像在等什么消息……” “嗯,我也看出。” “此时只有一个可能……”她又犹豫起来,考虑这句话出口后可能的后果,踌躇再三才道:“不知道少王傅和洛西城做什么去了?” 上篇 第十五章 高歌过汉关 二 鹤舞郡的繁华在苏台边关四郡中仅次于鸣凤。东方鸣凤郡拥有苏台东南、正东的疆界,是四镇中最小的一个,然而四分之三是海疆,没有强敌环绕的恐惧;加上水网密布、湖泊星罗,降雨充沛、四季分明,是风调雨顺之所,又是素来远离各种战乱的地方。鸣凤郡是苏台的粮仓,更是苏台经济命脉所系,然而这样一个鸣凤从来不曾成为兵家必争之地。鸣凤多的是美人才子,唱的是风花雪月;那里女子如碧水杨柳,男子是闲云黛山。 扶风和凛霜是将相王侯之所,兵家必争之地。鸣凤生才子,扶风多将军、凛霜起乱世。天下未乱北关乱,天高地远、苦寒之所的凛霜在安靖历史上留下最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揭竿而起。 鹤舞则多巫蛊。和西珉不同,安靖国并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国家,占据绝对多数的是素凰族人,安靖当今皇族苏台,之前清渺、文成等都是素凰族建立。素凰族传说自己是凤凰的后裔,凤凰浴火重生,素凰族就是以这样的精神面对漫长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风浪,其间有过沦落,却总能在某一天重新开始。素凰族之外,还有大小二十余个民族,其中人数较多的大约有四个,分别分布于扶风、凛霜和鹤舞。其中南方鹤舞定水关以西的群山中又是安靖少数民族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全国叫得出名目的二十五个民族有十六个在此有分布,也许是因为民族实在太多,反而比凛霜、扶风这两地还要太平一些,谁也怎么服谁,同时谁也不敢招惹谁。包括迦岚在内的鹤舞历代长官在民族治理上向来采用刚柔相济的手段,刚就是镇压,一旦发生武装抗暴或者其他名目的暴动,发兵镇压是难免的。如果对方的确是出于野心而暴乱,镇压起来当然名正言顺,参与行动的官员将领都有机会在国史上占上那么一两笔;可难免有些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暴动的不是别有野心的阴谋家,参加暴动的即不想当皇帝,也不想国土分裂,他们只是想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机会,甚至就想多活几天,有一口饭可吃,简单来说就是“官逼民反”。不管事后有良心的官员和还有点良心的皇帝怎么处罚那些逼得百姓起来造反的官员,当暴乱发生的时候,朝廷可以采用的方法基本上只有一种——武装镇压。这个时候杀的就是平民百姓,而且是苦大仇深被官府逼到绝路的平民百姓,只要这个朝廷还不是残暴到连屠杀平民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打仗总要死人的,杀人也是战术”或者“我是朝廷我愿意杀人你能拿我怎么着”;心底里都明白这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国史里多半是不会写的,如果遇到正义史官被记录下来,那么主持行动的长官和主将就因该考虑披发掩面俯身而葬,别恬着一张脸去见祖宗了。 柔这个字包含的内容就丰富多了,比如同化,鼓励不同民族间通婚杂居,时间长了彼此和睦一家;又比如扶持,一旦几个民族之间发生争斗,必定会有一些动脑子向更强大的势力求助,朝廷也是上选。这个时候朝廷会选择其中势力不大不小,而又较为温和的一支,扶持他们战败其他派别,然后与之结盟交好,得胜方通常都会欢欢喜喜和朝廷结盟,当然,也有看走了眼被反咬一口的经历。 素凰族有自己的信仰,他们尊崇天地、敬畏祖先,以凤凰为图腾,以传说中的女神“水缨”为创世造人的主神。此外风雨雷电、山川河流都有自己的灵气,也有各自管辖的神灵,素凰族人会按时进贡,起香祷告。占卜、求神、问卦,这些都是素凰族从古而来就有的传统,但是素凰族人并没有那些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三代之上断人香火的鬼魅巫术,这些更多流传于安靖少数民族之间,在民族迁移、通婚、杂居过程中渗透入素凰族,并与之结合。 文成王朝时神与巫是分开的,那些观察星象、求雨请风,年年祭天大典上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堂之上、乡野之间上观天象,小则推演数日气象,大则阅读百年兴衰的人应该被称为神女或者神士。素凰族相信,他们是拥有神的血液的人,是水缨女神、谷神和火神等上古神祗留在人间的一点血脉。清渺王朝千月家族的创始人千月江漪应该被称作神女而非巫女。 而那些跳神、通灵,自称连同阴阳两界,能请神、驱鬼、避邪,以及用诡秘之法下咒叫做“巫”,使用这些东西的就被称为巫女或者巫师。 最初神与巫只是代表对天地间神秘力量的掌握程度,并没有正邪之分。千月家第五代传人据说有一双看透阴阳的神眼,又说在与某国战斗中她在军营行法三日,敌营那百战难敌的勇将就“暴病”而亡,吓得那国皇帝当即放弃战斗,派出使臣纳表求和。至此之后神女和巫女的界限开始混淆,再往后就是巫蛊横生的历史。 很多人说清渺王朝兴于神术,毁于巫蛊。清渺十五代皇帝笃信巫蛊,以巫代法,朝臣迎合其所好纷纷进献巫女,其中就有一人深的皇帝宠爱,朝夕相处、同卧同起。第十六代皇帝设“神司”一职,为全国巫女之首,位更在大宰之上。第十八代皇帝宠信神司,言听计从,朝官三位之上居然有三分之一是巫蛊出身,神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朝臣生死荣辱,即便皇室贵胄、王公贵族也避让三分。巫蛊盛行离间了君臣的感情,朝臣畏惧巫蛊更畏惧巫术那种无事不知的本事,君臣之间再无信任二字可言;巫蛊更败坏了清渺的吏治,君王有所好,天下从之,无数少年男女抛弃书本开始学习巫术,更多的人拿出金银讨好大权在握的巫师。巫女和巫师拉帮结派,以神灵的名义鱼肉百姓,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以占卜代替审判,以下咒代替刑法草菅人命。而以巫术杀人不受律法管辖,而是由“神司”等高级巫师来处置,其间更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此期间,千月家族也不可避免的牵扯在内,第十六代皇帝任命的首任神司就出于千月,后代的史学家们认为这就是千月家族神女地位的彻底消失。其后,千月家的历代家主都有与神司勾结或者本身就是神司的记载,直到千月璋母女出现,才有所改善。末代家主的千月素是千月璋曾孙,出于巫蛊第一名门的素也许是看到“巫蛊”对清渺王朝造成的伤害,令人惊讶的对这种技艺嗤之以鼻。千月素留在《清渺王朝史》中的形象端庄高贵、白璧无瑕,她精通文学、箭术、天文、数算,堪称一代俊彦,三十六年人生中没有使用巫术的任何记载。 或许就是吸取了清渺王朝因巫蛊亡国的惨痛历史,苏台建国之后,开国皇帝苏台兰下旨严禁巫术;期间不知道杀了多少巫女巫师,又不知道上演了几场血雨腥风。苏台禁巫不禁神女,朝廷照样有专司天文、历法、占卜的官职,只不过没有了昔日权限,为春官下属,受到敬重礼遇却没有权力。更因为清渺巫蛊盛行之时,许多巫女与权贵乃至与皇帝之间都有暧昧不明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绣襦”,苏台兰在登基后第七年诏令皇族宗亲严禁绣襦之行,后宫之后若是发现就以“秽乱宫闱”论处。 然而,很多东西并不是说禁止就能够禁止的,苏台建国百年之后巫蛊在民间又开始盛行,这一次朝廷的禁令并没有建国初期那么严酷。而鹤舞,这个多民族聚居又山高水远的地方就是苏台巫蛊之术最为盛行之所。 鹤舞郡治明州四季如春,号称南方第一名城,位于定水关以东三百里,鹤舞郡的核心地带。过去十年间,坐镇明州统领鹤舞的是前皇太子苏台迦岚,而从去年起,这里的主人变成了迦岚胞兄蕴初和当初陪伴年少皇太子一同踏上流放之路的官员们——秋林叶声、黎安.永和白皖。 昔日与太子一同流放的自然多半是东宫属官或者与恒楚家结过亲的,大小二十余人,其中的翘楚就是太子傅西城.雅、少司马秋叶.林声、地官司门黎安.永、地官司救白皖以及秋官士师铭英。而今西城雅和铭英两人已经去世,其余几个都是鹤舞六官官长之一。 此时明州城门刚刚打开,就有一队要入关,看架势恐怕是昨夜就到在门口熬了一晚上等开城门的。士兵验过官凭,见为首两人带的是京城军中的印记哪里敢怠慢,快快让了进去。这队人上了马也不顾这是在城中,一阵狂奔直到“鹤舞亲王府前”方止住,为首两人中的青年男子快步上前道:“京师少王傅水影、扶风军文书官洛西城有紧急军务禀告亲王殿下!” 上篇 第十五章 高歌过汉关 三 “父帅,为何殿下还不下令全军进攻,败西平军于城下,斩辽朝元于马前?” 城楼上丹舒遥父女正在巡查,远远望去南面林木稀少初灯火闪烁,那就是南平军地大营所在。援军到来之后,两国军队就这样长时间的保持不动的状态。一方高挂免战牌,令一方也坚守营地。 两军拉锯以来,丹夕然已经不知道几十次向父亲抱怨,她阶在六位,中军帐中没有太多发表意见的余地,只能私下里向父亲询问原委。有一次甚至沉着脸说:“难道殿下担心辽朝元勇猛,那么就让我当前锋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辽朝元到底是不是铜墙铁壁无人能敌。” 丹舒遥冷笑两声说“就凭你的话,上去十个也是送死。就算是父亲我年轻力壮的时候也不是他对手。邯郸蓼算是女子中少见的勇武,那年与他对战的结果就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捡回性命。” “父帅,这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十万军队在此虚耗粮草算是什么名堂呢。殿下到底有什么打算,还有……父帅到底又有什么打算?” 丹舒遥苦笑一下,叹息道:“夕然啊,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将,你的路还很远……” “父帅何出此言?” “你既觉得古怪,可曾想过其中的原委?” “想过,想不明白。” “想过……好,我问你,你为何主战?” “我军倍数于南平,粮草充沛、以逸待劳,前两次交兵不也十分顺利么。” “好,你能想到这层,难道南平辽朝元就想不到?明知敌众我寡、取胜无望,他为何不退兵?即便不退,又为何没有后续援军?” “那……那自然是军令难为。” “不错,那么,宛明期又为何下次军令?如此形势攻克白鹤关已然无望,宛明期又为何留兵马在此,不撤不援?” “这——”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夕然被训了一顿心中颇为不平,认真想了一会儿又道:“父帅说得都有道理,可是孩儿觉得父帅也只说其一,未说其二。” “哦?” “若是担心宛明期另有所图,便如藜褚雁将军所言,那人妄图声东击西,那就更该当机立断破敌城下;到那时管他想要击哪一个‘西’,白鹤关围既解,这十万大军随时可用,岂不是比如今对峙城下要强许多。父帅说的那些,不成道理。” “呵——”丹舒遥拍拍女儿的肩膀:“不错啊,这几年邯郸蓼果然教了你不少东西。” “女儿参不透的是父帅的心思。” “夕然啊,成为一个勇将甚至一个良将,懂得如何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能够运筹帷幄、料敌制胜就足够了。然而,要作一个名将这还远远不够,你需的要懂得如何为人处事,如何立足朝廷。” “象父帅这样么,只怕儿做不到。” “哈哈——”他爽朗的笑了起来:“你父帅我还远远称不上名将二字,否则也不会差一点死在天牢之中。”略微一顿,又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捉摸宛明期的举动。从头到底,此事便透着难言的鬼魅。夕然,这白鹤关守军数量向来稀少,你可知道是为何?” “一来白鹤关无险可据,易攻难守;二来,即使攻破白鹤关,离开任何一地的城池都甚远,且行径之处多为人烟稀少的山区。” “不错。不管是掠边,还是侵犯一个国家,用兵最大的难题就是粮草供给。而要事半功倍,莫过于就地征用——嗯,就是掠夺了。而要获得补给,就要占领人口稠密的城池,长时间在荒原中行军只能虚耗军需。白鹤关不处于要道,从这里入关,不管到鹤舞还是扶风的城池,都至少要经过两重关卡,且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且一旦一地守敌,两郡都能派兵,敌人难免腹背受敌,或者被迫分兵以据。故而白鹤关从来不是扶风防守的要塞。若非鹤舞为迦岚亲王封地后,亲王又曾立誓不奉皇命,世世代代不出鹤舞一步。这才有人几次想要从白鹤关这个防守疏松之处,讨得一点好处,也正为此此官守军方从两千增为五千。然而,白鹤关毕竟有太多不便之处,此关偷袭的手还有些价值,一战未克就没必要打下去了。偷袭此关为的是偷袭此后那两处关口,任何一关破了都能长驱直入;可一旦拉锯,两郡皆有准备,即便破了接下来的仗也不见得好打。” “照父帅这个说法,白鹤关守不守都无所谓了么?” “若不顾念关后数千百姓,便是如此。” “既然白鹤关没什么了不得的,为何要派出正亲王亲征?” 丹舒遥但笑不语,那神情就是“夕然啊,你总算问到事情的关键点上了……” 上篇 第十五章 高歌过汉关 四 陈亲王苏台蕴初时年二十七岁,与花子夜同龄,为皇三子。去年这个时候,他的封号还仅仅是蕴郡王,随着胞妹迦岚三级跳的成为正亲王,他的地位也跟着上升到了亲王的地步。蕴初是帝后所出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皇子而非公主让爱纹镜和皇后都有点失望,可人们还是殷切的希望这个孩子的诞生可以改善帝后间从成婚起就不曾融合的关系。非常可惜的是,人们的期望落了空。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帝后之间大概不会诞生第二个孩子了,然而四年之后皇后再度传出喜讯,这一次生下了公主迦岚。 也许爱纹镜雅皇帝觉得皇后再度受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对迦岚也缺乏期待感,导致这位公主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受父亲的疼爱。相反的,皇三子蕴初却和母亲以及妹妹截然相反,是爱纹镜的掌上明珠。和花子夜一样,蕴初也曾是皇子中的翘楚,他容貌不若花子夜出色,然而风姿绰约,举止端庄、言谈高雅、精通六艺。花子夜擅长古琴,下得一手好棋;他精通笛子,书法更是独步京师。少年时代的宫廷夜宴上他和花子夜常常分坐爱纹镜两旁,都是皇帝用来向朝臣和外国使臣炫耀的所在。 宫变之后皇帝剿灭恒楚一族,蕴初和迦岚作为皇后所生也在处罚行列。然而苏台律法,家中有人犯了炒家灭族罪的时候,男子可以从轻发落,若是未行服礼,除非真的是弑君谋逆,否则可以免除死罪。皇后的确是某逆,可爱纹镜念在她受人欺骗的分上从轻发落,连身为女儿的迦岚都没杀,更不要说他这个儿子。加上他性格娴静,在皇子间和朝臣中口碑极其好,那时多少大臣求情说,皇后虽然最不可恕,可那个时候三皇子陪伴陛下在离宫,委实不知情,就不要怪罪他了等等。 迦岚出京时蕴初自己跪在皇帝面前,留着泪请求父皇允许自己陪伴年少的妹妹前去封地。他说“儿臣一定会辅佐王妹治理好鹤舞,确保边关宁静,为父皇分忧……也为,也为母亲赎罪。”初到鹤舞的日子,蕴初就是后来的花子夜,为迦岚尽心尽力,捡拾起他从来没上过心的那些政务、军务。 迦岚服礼之后蕴初就卸下了肩头重担,受妹妹尊敬,受百姓敬仰,端庄高雅的尽一个郡王本分,为一郡男儿表率。尽管重新担负起鹤舞领主的职责,蕴初也没有太多的压力,鹤舞经过多年整治早就上了正轨,作为统治者只要确保前进的轨迹不出现偏离就足够了。 然而此时蕴初却被一件事情困扰着,已经好几天愁眉不展,时不时传来一干官员一讨论就是一个下午。据说有一次这位温柔的陈亲王还摔了杯子。 这日又是从一大早起就愁眉不展,翻翻公文叹叹气,早饭也没吃多少。陈亲王妃一直给下人使眼色,意思就是“离他远点,让他一个人发疯去”。刚看了前一天心情欠佳留下来的几份公文就有人报说京城少王傅水影,扶风军七位文书洛西城求见。 蕴初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啊呀,那件事传的那么快……”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那件事他下了命令要严守秘密,再怎么也不能这么快就传到京城。再说,就算传出去了,朝廷也没理由不下文书先派人。而且还是一个出于春官,一个出于扶风军,怎么看都配不到一起去。 一面传令开门迎接,又派人通知王妃说京城的熟人来了。自己返回去换了一身衣服,一耽搁也就想到原委,自己都苦笑起来,心说这些日子我被那件事缠糊涂了,怎么就忘了白鹤关遇袭正亲王亲征呢。不过,少王傅怎么又牵扯进去了…… 下人将两人请到偏殿请坐上茶,不一会花子夜换了衣服出来见客。他们三个都是熟识,彼此上下打量一下感慨时光易逝。一个心想“皇三子长大成人了”,一个想的是“少王傅变化不大,洛西城倒是没有小时候漂亮了”。 双方寒暄了几句,蕴初忽然道:“王傅到此可是要我鹤舞出兵援助白鹤关?” 此言一出,洛西城和水影对看了一眼,都显出一点惊讶神情。 “王兄领军亲征,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所辖所领该都是本朝精英良将,区区一个辽朝元难道还拿不下么?” 洛西城暗地里叫了一声,心道“陈亲王可没外界传说的那么单纯。”这么几句话一说,真的来借兵一时都开不了口。一愣间又听蕴初缓缓道:“再说白鹤关虽在鹤舞、扶风交界之处,可距王姐的封地永州要比距离我这明州近许多,王傅怎么千山万水舍近求远的跑到我这明州来了?” 水影清清淡淡的笑了起来,拉一下衣襟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殿下何出此言?” “哦——难道王傅和洛文书不是在这里要兵马的?” “便如殿下所言,正亲王殿下出征十万兵马左右、满朝英才相随,区区一个辽朝元算得了什么。还有,若是要救兵,十万火急的事,怎么着都不能舍近求远,放着本朝和亲王属地不去找,反而千山万水来求先皇圣旨可以不听调动的鹤舞陈亲王呢。” 蕴初怔了好半晌突然起身长揖,含笑道:“蕴初远离京城多年,已然是化外野人,冒犯王傅。” 水影起身躲开却没有还礼,嫣然一笑:“水影执掌太学院东阁乃是今上登基之后的事,殿下无需这般客气。” “王傅说笑了,蕴初虽然久别朝廷,礼治还是记得一些的。王傅教导过晋王他们,就是教导过蕴初。敢问……王傅所来为何?” “水影此次非以少王傅身份至此,而是以花子夜正亲王殿下座下掌书记的身份和洛文书一起来向殿下请求一些事情。” “王傅请说……” “夕然,你觉得正亲王殿下此次亲征,我们这些辅佐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惮精竭志辅佐殿下战胜南平军,解白鹤关之围,斩辽朝元于马下,叫南平不敢再窥伺我土。” “如此而已?” “还能怎样?出征不为打胜仗,难道求败!” “要打胜仗那是肯定的,不言而喻,可仅仅如此,我丹舒遥就未尽人臣之力。” “父帅——” “此战,胜是次要的,首要是要为正亲王殿下在朝中树立威信。” “……殿下贵为正亲王,还要什么威信?” “封号位阶可以由皇上赐与,可这威信却不是说有就有的。正亲王殿下自辅政以来,恬淡自守,从不居功自傲;他是恪守本分的性子,全无野心,在朝数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曾结交朋党,就连亲信也没有几个。 “一箭平鹤舞,高歌过玉关。夕然,安靖千余年历史上收复过鹤舞的将领何其之多,可人们一提起鹤舞之战,想到的就是莲锋与江漪;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两人平鹤舞这一战实在是太传奇、太漂亮,能供茶余饭后作谈资么。” “当下朝廷有两位正亲王,花子夜殿下贵在正统,迦岚殿下胜在盛名。去年全靠迦岚殿下和她的鹤舞精兵,挽救我苏台两百五十年基业,挽救我安靖黎民百姓。军威浩荡,声名赫赫,天下百姓无不敬仰恭敬,以其马首是瞻。相应的,花子夜殿下就弱了许多。所以,这一战不但要胜,还要胜的漂亮,能让这边关四镇四十万将士,朝廷上下尽皆叹服;要胜的能让人反复回味,惊叹不已。这就是我们这些辅佐之人应做的事,也是我丹舒遥对殿下救命之恩的报答!” 上篇 第十六章 宫墙柳 一 苏台京师成为永宁城,流玉河从中而过,另有数条支流环绕城池。几条小河流汇聚于城中潋滟池,造就永宁城水波潋滟的迷人景色,更兼中原腹地,物产丰富、气候合宜,从文城王朝以来就是繁华之所。清渺、苏台两朝均建都于此,而永宁这个名称则起于文城王朝末期的诸侯割据时代。据说当时占据此地的诸侯希望领地永保安宁,故而命名为“永宁”。 苏台皇宫位于永宁城正北,背依双龙峰。苏台以女子为贵,皇宫却与象征男子的“龙”相偎。取得是凰舞龙飞、刚柔相济的寓意。安靖立国以来以“水”为上得,水柔婉顺和却无坚不摧,无物不毁;以天下至柔克天下至刚。安靖国人相信这就是女子的性格,也是女性或者说母性的力量。皇宫前水后山,水就是以流玉河支流绕宫墙,山自然便是屏风一样衬在皇宫之后的双龙峰。 据说苏台王朝建国时曾有人劝说开国皇帝苏台兰,说双龙峰山势高峻,林深谷幽,不易看守,若有刺客、敌军,很容易通过双龙峰潜入宫苑,请求说皇宫是不是换一个地方重新造。苏台兰听后哈哈大笑,说清渺以此为宫数百年光阴,最后难道是毁于什么人从双龙峰侵入?为人君者倘若要百姓身怀利刃、口含毒药的穿越层层防卫入宫暗杀,此人也就没资格被称为“君”;要是敌军已经打破京师城门,有没有双龙峰能有多大区别。于是,复用清渺宫室,仅做了简单的修缮。当然,苏台开国两百五十年后,皇宫中的屋室殿宇、亭台花木都与前朝大不相同;几乎每一代君主都会在里面增加一些自己喜欢的建筑。比如皇帝偌娜登基第二年就加建了一座水阁,又将戏台翻修。 皇宫的格局外殿内寝,皇帝居住为栖凰殿,皇后居于仪凤殿;侧旁则为女官长下榻的倚凤殿。这三殿是后宫的核心,也是朝政这两个字在后宫的延续。文成、清渺、苏台皆以凤凰为象征,帝为凰、后为凤,凰贵于凤。后宫最常见的图样就是百鸟朝凰、龙凤戏珠。最尊贵的殿宇皆以凤名,而看到一个凰字,就知道这是皇帝的处所。 后宫皇后以下有四妃、九宾,其后就是御侍;皇后和四妃也称五皇夫。不管哪一朝哪一代,也不管后宫呆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后宫中的情景都变不到哪里去,总是争风吃醋、献媚争宠,有了儿女就一头扑到争储。曾有一位女官长说过“人人都说官场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其实,这后宫的水更浑上三分”。 皇帝偌娜少年登基,到了行过服礼才开始考虑填充后宫。直到皇帝有喜之前,选后纳妃还只是“计划”之中,女官们最主要的责任还是挑选乖巧俊秀的男子为天子暖席,选的都是身家清白但地位不高的青年,对这些人来说运气够好的话就是在册后之后成为御侍。然而,这一年的箫歌却是个例外,这个男子进宫的谁都知道他原本就是个家妓。偌娜某次到琴林家做客的时候看到翩翩起舞、一曲动人箫歌,顿时迷上了这容貌秀丽的青年当夜就带回皇宫。也不知箫歌有什么本事,在此之前偌娜对暖席人选是好奇多于动情,隔三岔五就要换一个,还有人私下里玩笑说“咱们得皇上也是风流性子。”可一遇到箫歌,一开始就连着召幸,还为他废了几次早朝,让皇太后震怒,拿了箫歌来说他以妖媚惑主,要拿毒酒赐死。结果皇帝一听说飞也似的跑来,与皇太后发生冲突,到了最后皇帝一拍案说:“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皇太后气得脸色发白,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箫歌跟着偌娜扬长而去。 这件事后不到两个月就传出偌娜有喜的讯息,人人都说这个箫歌飞上枝头了,再怎么也能位列九宾之一。要知道女帝在位皇子的数量毕竟有限,少的两三人,最多的也不过十人,即便四妃也不见得有福分得到一女半男来养老。然而箫歌的表现却出人意外,皇帝有孕之前这个受宠的男子是又骄又傲,尤其是偌娜为了召见他方便给了他个春官六位司服后朝堂中拿气焰倒像是一位高官。可皇帝有喜之后他反而收敛起来,告了病很少上朝,见了人也比过去客气。 到了正亲王出征后的某一日后宫的人看到一席小轿从东边角门进来一直到兰院前停下,宫侍们扶出一个人快步走了进去,有眼尖的人认出说“那不是司服么,怎么搬了衣物住到兰院里去了?” 当夜传出话说偌娜这些日子害喜得厉害,要箫歌贴在身边伺候,故而暂时住到宫内。谁都知道这是借口,且这兰院一入,九宾之一的身分就算定了。消息传出震动的不止是后宫,连朝臣也大半侧目。选后大典之期渐近,公卿贵族中倒有一半有孩子在谱上,哪个愿意九宾以上的衔头叫人占走。然而又过几天传出信说这一次倒不是箫歌使什么妖媚法术,而是出于女官长秋水清的建议。 兰院中美貌青年懒洋洋倚靠在铺满垫子的宽大椅子里,手中把玩一柄翠绿如意,纤长手指在温润柄上轻轻摩挲。目光倒没投在如意上,而是散散的在房中飘动,时不时落到秋水清身上,略微停顿那么一下。 秋水清问了几句在宫里住的可习惯,又说因为皇后没选出来没办法先册封他,平日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委屈他了。箫歌笑吟吟的一一应了,突然道:“我出自贫寒人家,自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皇宫里的下位女官常常哀叹自己十一二岁就来伺候人,说同族姊妹一样年龄却在家里撒娇之类。可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能下地能叫爹娘就开始干活了,不小心摔坏一只碗作爹娘的可是会往死里打。到了七八岁突然那么一天娘说要带我进城,路上还买了一块糖饼……就这么半块糖饼含着被送到了青楼。” 秋水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箫歌的童年虽然不幸,可这种事天下也不只他一个人遇到过,她母亲的亲侍里也有出生风尘的,这些“悲惨故事”不知道听过多少个版本,故而也没什么感动或同情的感觉,只淡淡道:“司服今日总算是苦尽甘来。” “承女官吉言。我还记得,在青楼那么八九年光阴,倒是不再忍饥挨饿,可日子也不见得就轻松到哪里去。师傅要教琴棋书画、词曲弹唱,稍微有那么一点错马上一顿打,至于不给饭吃、罚跪彻夜,那都是家常便饭。后来啊叫琴林家的大小姐买了回去,那时我只当从此就跟着这位主子了,哪想到人家买我回去不是暖席,而是留着献给更高贵的人。琴林家家伎不知道有多少,也不乏我这样买回来刻意找人调教的孩子,可只有我一个被送进了皇宫。”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又道:“我那些一起学艺的兄弟,被送出去的也不少,一个个的主子不是亲王也是封疆大吏,到了今天还活着的有几个。主子厌了或送或卖,辗转不知所踪那还是好的。最苦的是那些被琴林家要求做这做那的,顺了旧主子,被新主子查出来被活活打死的有;也有喜欢上了主子,不忍背叛,又被旧主子逼迫得厉害,最后三尺白绫一了百了。 “我从被人送到皇上面前的那天起就知道将来日子不会好过。要是顺了旧主子,难免要对不起皇上,到时候欺君可以杀、轻君可以杀、背叛更加要杀;倘若不顺从,皇帝的亲家是我这种人能得罪起的。”他笑了笑,斜眼望向秋水清,说女官你最清楚不过,在这宫里您女官长这种位阶的人存心要一个爱宠的命,皇上都保不住。 秋水清不止一次动过杀心,此时被人当面说破,面子上倒有点挂不住,只好讪讪一笑。 “我吃够了各种苦,也受够了寄人篱下、穷困潦倒的日子,箫歌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想从此往后衣食无忧,安危无虞。我知道皇上这次怀孕,不知道多少人恨透了箫歌,更不知道多少人想当场杀了我。可如今,虽然皇长子不会叫我‘父妃’,毕竟还是留着我的血,往后我就不用天天担心受怕,唯恐一个不小心脑袋就不在肩上了。至于以后……”故意停了下,看看秋水清脸色,才妩媚一笑:“女官放心,我虽然低贱,倒也不至于蠢到以为自己能和名门贵族的男儿们争宠。箫歌也知道什么叫做红颜易老,今天我是漂亮,可总会有比我更漂亮的人出现在皇上面前。所以……我有一个皇长子就足够了。而且,这兰院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是觉得房子旧了点,草木也残了点;可住久了倒觉得舒服得很,真要我换地方,我还留恋不舍了呢。” 上篇 第十六章 宫墙柳 中 秋水清哈哈一笑,说既然司服这么想,那再好也没有了。至于兰院,司服嫌房子旧了不要紧,我会安排整修;既然草木残了,明天就让人补种司服喜欢的;总之你缺少什么都告诉我,我总要保证司服您在这兰院住得舒舒服服合心合意。 箫歌当即起身一躬到地:“有女官这句话我这颗心从此放下。女官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请开口。萧歌的荣华富贵都系于皇帝陛下身上,对皇上也是贴心贴肺的关爱,和女官一样但叛天下太平、四海靖宁,皇上就能少操些心,大家跟着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秋水清点了点头柔声道:“所言既是。” 她自然知道箫歌这段话指得是什么。那日偌娜突然下定决心要御驾亲征,哪个劝都不听,她母亲大宰卫暗如入宫要她寻机会劝说皇帝。她寻思了半天连夜出宫到了这司服的府邸。 箫歌正在练琴,一边调弦一边道:“这些天皇上忧心军务我也跟着吃不知味、寝不安枕,自觉憔悴不堪,哪里还有脸去见陛下。” 秋水清笑了起来,趋前温言道:“我觉得司服一个人住外头皇上召见颇多不便。前些日子我看后宫南面那座‘兰院’腾了出来,那里也算清静,司服不如就住过去吧,也能随时随地伺候皇上。” 那人听了顿时喜上眉梢,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即换衣服进宫。 果然,两天后偌娜下旨以花子夜代替出征。 七月半,也就是花子夜在白鹤关与辽朝元对峙,水影和洛西城飞马入明州的时候选后大典在苏台京城准时拉开帷幕。 选后大典分成两个部分,一是选美,所有上了选妃图册的人在女官和春官面前作一系列身高、体态、容貌的筛选。接着就是面圣,通过第一轮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紫鸾殿前向皇帝、太后等行礼。皇帝会称此机会好好观察此人容貌风姿,如果看上了,就赐一面玉牌,一边的宫人当然会马上记下名字,这人至少也是宾的身份了。否则就什么都不给,那就算落选,也不是马上就能发回图册另外择配,因为在选后或选妃半个月后会颁布御侍人选。过了这一轮,还落选的会送往各王府接受王妃或侧王妃的挑选。要到一两年后没有安排也没有落选通知,才能奏请春官拿回图册,这才可以另行择配。 这一日入了选妃图册的子弟都起了个大早,将自己装扮得风流倜傥、俊秀动人,还没到正点,选美场子外已经候满了人。一群美貌男子聚在一起,或低眉顺眼作端庄高雅,或与人谈天说地显博学多才。言语之间千方百计表现自己是何等淑贤,言谈必及《男德》《男则》不是“男人理当全心全意侍奉妻子”就是“男人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顺便鄙视一下那些行暖席礼或者在婚前和女人有过风月的男子。 西城家公子西城玉台筑夹在这群人中间只觉得怎么都不自在,他是从小和姊妹一同教养的,自来最喜欢读的不是“卿知我有妻,赠我双明珠”也不是“我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而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是“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这会儿听着听着哭笑不得,都有冲动想拽着他们摇摇说:“你们给我争气点好不好,女人是娶夫,又不是买条狗,不见得喜欢你们这种德行。” 玉台筑打心底里不想凑这份热闹,选上了又怎么样,就算贵为皇后还不是三千男子的候着一个女人,寂寞深宫用不了两年他就变成对月叹息,对花落泪的娇公子。 虽然千万个不愿意,玉台筑还是个知道轻重深浅的人,上了朝廷选妃图册如果不去就是抗旨;去了若是故意打扮得古里古怪或者弄出什么花样,就是对朝廷不敬,那是抄家灭门的罪名。故而今日他也细心打扮了一番,倒也是翩翩公子。他排在较后面的号码,等得无聊,又和那些“淑贤”男子说不到一处,就退在边上左顾右盼。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被一个人吸引住。 那也是前来选后的男子,年纪不到二十容姿俊秀,且身材修长,体形不是他身边那些贵族公子长年居在深宅大院弱不经风的消瘦,而是在翩翩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此人也站在边上低眉顺目,偶然抬一下眼,立得端端正正。这里多的是名门大族的公子,人越多深分贵贱越是显示得出来。比如玉台筑,虽然没兴趣和那些人多说话,可顶着西城照容的名号时不时就有人凑过来讨好卖乖。而那个人在那里站了许久几乎没人搭理,可见不是名门子弟。正想着那少年抬了下眼正好和他目光相接,少年浅浅笑了朝他点了下头。玉台筑起了好奇心向旁边两个卖乖的青年点点头告一声“失陪”,朝那少年走了过去,到近前自报姓名家世又问他尊姓大名。 青年微笑行礼道:“小弟家名兰,本名一个隽字。祖籍鹤舞郡治明州,家母在朝为秋官三位司救,名字叫卿颂。” 玉台筑“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兰司救的公子,令堂也有好几次到寒舍来,倒是没见到兄弟你。 兰隽低声道:“小弟好静,又素来怕见大场面,闲暇只喜欢躲在房中看看书,或者侍弄花草,极少应酬。” 玉台筑听他说话见他举止都透着一股沉静优雅,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宁静端庄,和那些一口一个《男德》的卖弄截然不同。他心道今天这群人中也只有这个兰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卓然,是真正有资格成为后妃的人。正想着袖子被人拉住往旁边一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跟着走出两三步才发现拉他的是兰隽。正要问原委,一侧目却见刚刚站的地方边两个人正在说话,说着说着目光就往他这边瞟,眉梢都微微上扬,唇角带着一丝冷笑。他一看就知道原委,这几个人一个是卫家大系公子,另一个来自紫家,都是选后中的热门,早就热衷于拿他行过暖席礼来说事,一脸“不干不净的男人也来和我们争”。显然刚才这几个人又在说不中听的话,兰隽怕他听了生气才刻意将他拉开。想到这里朝他微微一笑。 兰隽也跟着笑了,低声道:“那些人的话别放在心上。” 玉台筑点点头心道爱说什么说什么,又不是我哭着闹着要上选妃图册的。可对这兰隽的心意颇为感动,此时听到礼官又叫了一轮号,少年啊了一声:“轮到我了——” 他微微欠身:“望你雀屏中选。” 少年愣了一下,顿时眼中都有些泪花,快速说了句:“承哥哥吉言。”说罢快步离去,玉台筑看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个干净纯洁的孩子,真入了宫,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后宫争斗中生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也被叫到号,他满心盼望第一关就落选,能回去吃出门前洛远许诺他的亲手做的精美餐点;偏偏顺利通过,于是不得不继续等待面圣。一直熬到天色快晚,才轮到他最后一批进入,照例要展现一下才艺,弹琴、画画、写字等等。一群人又折腾了半天,最后排好队一个个到皇帝面前行礼,那就是判生死的时候了。 玉台筑这天一身浅天蓝绸衫,冠缀明珠,带系玉佩,端的清雅端庄,可是和周围那些面如冠玉、目似郎星的青年比起来,就逊色许多。在当中里走上前,端正行礼,自报家名本名,然后低眉顺目等着皇帝欣赏,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司礼喊“下一位——” 于是,玉台筑就知道自己已经落选了。 上篇 第十六章 宫墙柳 下 按照惯例入选众人最后的地位落定在十天之后,然而不过三四天有门道的就能将人选打听得八九不离十。第五天起司救兰颂卿的府邸突然热闹起来,而且还都热闹在晚上,每天都有好几拨人上门,带着礼物满脸堆笑,见到卿颂点头哈腰连声说恭喜。 第一日卿颂还疑惑得问喜从何来,第一个来道喜的是紫家的人,凑近耳边道:“司救大人,您要当国亲了。”卿颂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两步道:“大人莫开这样的玩笑。” “兰大人,这玩笑我怎么敢开。皇上看中了你家公子,兰少爷要成我们苏台的皇后了。” “这——朝廷的诏书还没下来,您怎么……” 那人哈哈一笑更加神秘兮兮:“我们当家大姐是主持选后的大司礼……” 那个时候卿颂还是半信半疑,谢了对方,免不了听一通对兰隽的赞美加上“将来要承仰大人”等等。往后几天来道喜的人越来越多,卿颂也就知道这事情八九不离十,抱着儿子又笑又哭。她还有两个女儿都跑来向弟弟祝贺,丈夫和侧室跟着高兴,尤其几个侧室不但连连恭喜兰隽,更将正夫一起捧上了天。卿颂一面迎接宾客等待消息,一面说要不家里好好庆祝一下,兰隽却说暂时别这么做,毕竟朝廷还没下诏书太张扬了不好,二来万一这消息不准,到时候还不会太丢人。卿颂听了越发觉得这儿子聪明懂事,暗道若非和亲王提点做梦都想不到孩子会有成为皇后的这一天,倒无端埋没了这孩子。又想到底是和亲王慧眼识人,几天相处就看出这孩子是未好好雕琢的美玉…… 又过几日后宫的女官们见到大司礼、大司徒、端孝亲王、宋王、正和两位亲王都进了宫,当夜女官长秋水清在御书房留了整整一个晚上就知道宣布后妃人选的大日子到了。果然第二日皇宫正门迎凤楼楼上女官长用凤凰盏放下后妃名册,雀屏中选那一个果然是兰隽。 这一下兰家顿时成了宝贝,公卿王侯,乃至几位亲王纷纷上门祝贺。兰卿颂向司寇告了假专心准备儿子入宫事宜。兰隽一步登天倒没有得意忘形,作息行止一如往常,只在诸王上门时才出来打声招呼,众人见了都说是端庄宁静、举止高雅果然有皇后仪表。 册封大典放在八月初一,原本是不该这么着急的,只因为偌娜已经六个多月身孕再拖下去就不便进行如此复杂的仪式;但总不能说让皇长子到了出生那一日还没有一个可以在台面上充当“父后”的人。 皇太后一直觉得女儿这场大婚委实仓促得很,联想到爱纹镜也是因为和一个宫女身下了清杨才匆匆忙忙立后,结果帝后疏远乃至闹出宫变惨剧,顿时就有那么点不祥之感。然而这一次幸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年轻的皇帝,就在封后大典的前两天边关信使的战报快马入了永宁城。街上的人但见五个信使都是披着红色披风,手中高举“正亲王.花子夜”的旗帜,一入城起就不断高呼“喜报,扶风大捷——”。五人一起高呼,声音在永宁城几条主道上传开,此时已经傍晚家家户户闭门做饭,听得喜报连连京城百姓纷纷开门观看。一见那红披风再听高喊之声就知道白鹤关解围、南平军已经撤退,顿时欢呼雀跃,无数民众走出家门载歌载舞,“正亲王千岁”的呼声此起彼伏。五个人一路高呼着到了皇宫正门,各官署早就的了消息,夏官大司马亲自迎接新使接下战报入宫亲手奉到偌娜驾前。 皇太后在后宫听闻喜报又知道儿子花子夜安然无恙,当即拉着身边女官的手落了泪,连连说神明保佑,祖先庇护。 这一来皇帝的大婚就从“仓促”变成了双喜临门,整个都透出一股吉祥意味。 兰隽在等候大典前的日子照例宫中派出女官指导他各种宫廷礼仪,临行前一夜兰卿颂抱着这个儿子又哭了一场对他说你能够当上皇后为我们兰家争光,那是整个家族的福气,做母亲的以你为荣。可是成为皇后不过是第一步,往后的日子更艰难,而且那是娘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得,我们兰家就连当下位女官的人都没有,你一个人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娘想想就不放心。 兰隽笑吟吟的劝慰着,又说:“娘,不要紧的。宫里有人会照应孩子,孩子不怕。” 卿颂说什么人能照应你? 他淡淡一笑:“女官长卫.秋水清。” 兰卿颂大吃一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兰隽看出母亲的疑问又是微微一笑:“孩子在选妃那天结识了西城家的公子玉台筑,我们谈得很投机。选妃结束第二天我就请他到家里来玩,后来又来了好几次,隽儿出去的那两次也都是到西城家玩儿,我们两个很投缘若非我当选了皇后玉台筑还想和我结拜成金兰呢。前几日他写了信给我说已经托了他表姐——就是秋水请女官长——在我入宫后多加提点照顾。他说了,我家世不显赫,若是宫里还没人照顾,就算是贵为皇后恐怕也要受那些名门贵家公子们的欺负。” 卿颂听了颇为欣慰,可等照顾儿子睡下转身出了门,她却犯了嘀咕。心说隽二平日不是那种见人自来熟的性子,也不怎么爱结交朋友,怎么就对玉台筑不一样;又想这些日子原来隽儿和玉台筑来往密切,怎么没告诉我知道呢。越想越觉得奇怪,又想到选妃那天上百号人,多少公卿显贵、名门世家,当下仔细想想隽儿真的要在那个时候结交人的话还就是这个西城公子最合适。可那会儿人人知道玉台筑行过暖席礼不适合选后,入选也当不了高位妃子,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在此前刻意结交了热门的那几家送了礼讨好那几家公子,唯独没有想到过要讨好成不了大器的玉台筑。自己那甚少出门的儿子偏偏一结交就选对了人,卿颂想来想去也只能叹息一声“上天的造化”,感慨“我家隽儿果然是有福气的人——” 八月初一,册后大典顺利举行,苏台王朝迎来了新一代的皇后。 同日,未出生的皇长子的父亲——箫歌被册封为御侍,封号一个“兰”字。 上篇 第十七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 殿上书记昭彤影在花子夜亲征后不久也外出公干,她的任务是钦差巡查使,一直到册后大典后才返回京城。此时花子夜和他的十万大军还驻扎在白鹤关,而不是理所应当的在大捷之后拔营回京。回京当日昭彤影转家换了身衣服洗洗风尘就入了正亲王府,骑马刚入凰歌巷正面撞到紫千,两个人笑吟吟的说了几句话,问及京中变化,紫千笑着说我是主子不在家万事不上身,最近辛苦的只有后宫那些,往后还有的辛苦呢。昭彤影哈哈一笑又问了选后过程,紫千果然什么细节都清楚一一答了,比如候选们当日表现怎样,最后遴选时亲王们说什么、朝臣说什么,哪个是皇上真心看中的,哪些是宗亲贵族挑出来的。站在那儿说了好一会儿就见昭彤影神色又那么点不正,紫千便道我去做点别的事了,就此告辞。 迦岚听人报昭彤影求见从里面一路小跑着出来,不等她行礼上去一把抱住笑道:“你刚刚回京,本王都不好意思打扰你全家团聚,你怎么就跑来了?”昭彤影笑道:“属下想念殿下啊——还有——” 迦岚手一方退后一步眯起眼睛:“这句‘还有’,我说殿上书记啊,你风尘仆仆上门该不会急着来数落本王吧?” “哪里哪里,属下是真心想念殿下。” 后者一脸怀疑将她迎入偏殿,昭彤影喝了半杯茶后缓缓道:“刚才看殿下出来时的神情,好像有为难之事啊,不知道属下能否为殿下分忧?” 迦岚郁闷了一下,心想这也看到出来,太神奇了吧。反正这件事她本来就要找昭彤影商量,当下顺着话头道:“昨日本王收到鹤舞三王兄的书信。” “殿下领地一切安好?” “差强人意,只是……”她叹了口气缓缓道:“昭彤影你觉得巫蛊这件事怎么看?” “可大可小。” “此话怎讲?” “巫蛊一物在民间本来就不曾消失过,看相占卜、求神问卦;人在世间或多或少有不顺心的事,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民间的巫蛊做得好确可为人指点迷津,至少能给人多那么点希望。即便有一些骗财行径为害不大,有地方官善加处置就可以了。然而巫蛊若是与官府勾结,拉帮结派、广收教徒,那便是地方动荡之源。小可搅乱一县一府大则国家覆亡,清渺王朝就是例子。” 迦岚点点头:“清渺兴于神力,败于巫蛊。” “神女巫女不过一字之差,且在一念之间。千月家族为清渺第一名门,历代精通天文地理、星相占卜,本是一等一的神女,却也难免沦为巫蛊大家。”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清渺国君以巫代神,为此扰乱朝纲、废弃律法。有志之士弃于海曲,正直之臣反巫必杀。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凛霜路八千。巫蛊兴盛之初多少朝臣因为反对君王以巫代法而惨遭灭门,千月深为清渺第一名门,倘不从之恐怕早就自取灭亡。” 昭彤影点头道:“殿下所言既是。然而,清渺巫蛊盛行并非源于朝廷,而是先盛行于民间,殿下以为这又是为了什么?” 迦岚摇摇头道:“原来卿征尘未洗就到我这王府就是为了考本王来着?” 她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了一阵道:“自古而来,天下安定百姓富裕,则巫蛊消弱;倘百姓衣食不保、朝夕难料则巫蛊盛行。清渺第七代皇帝起税负日重、吏治渐驰,加上国力削减战事因而纷起;边关百姓朝不保夕,百姓没有君王可以期盼,没有好的朝政可以期盼,就只能期盼神迹。君王没有恪尽为人君的责任,官吏不能保障百姓的福祉;百姓只能寄托于看相问卦。官吏贪污、草菅人命,于是律法的尊严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私仇寻衅、卖凶杀人横行一时,巫术由是盛行。所以清渺巫蛊之术最先起于战争最频繁的鹤舞和最为贫困的凛霜。” “卿的意思就是巫蛊之害乃是君王失政所致?” 昭彤影垂下头:“属下僭越,属下该死。” “算了算了,挂印弃官你都赶还有什么僭越的?只要卿莫把这些话拿到朝堂上说就是,到那时又要烦本王求情。” “真记仇”昭彤影的脸顿时黑了一半,不就是那次劝谏皇帝不要加税拿前朝昏君作了比喻差点丢脑袋么,真没风度,保护心腹是主君的义务。腹诽了一下,突然一笑:“殿下说这些……难道鹤舞起了巫蛊之乱?” “本王的封地有人自称是千月家的嫡女,据说,从者逾千。” 一口水顿时喷在了地上。 上篇 第十七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 迦岚看她狼狈不堪的抖掉裙子上的茶水,掏帕子擦掉嘴边水痕,那人也觉得自己委实不够镇定,讪讪笑道:“都消亡两百多年了,居然还有人拿千月二字来招摇撞骗。哎,到底是清渺第一名门,末代家主早化白骨了,这千月二字拿出来还能在鹤舞深山里唬人。” “怎知在深山?” “千月名门何等的名声,若在繁华市镇早就传遍全国。千月……这家族烟消云散这么些年,到还真没法子判断她是真是假。她爱说自己是嫡女也只能由着她说。” 昭彤影一边说一边笑,可看迦岚好勉强才从嘴角略微冒出那么一点点笑容,心中一惊也就住了口。 “你这些天在外巡视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她心道有趣的事海了去,你要听那一出那一折,略一思索道:“若说古怪的事倒是有,臣在勋阳时听到一出童谣——” “嗯?”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她故意停了一下才说最后那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迦岚道:“皓月沉,苏台散!” “啊——殿下也听说了?” “啪”的一声,茶杯落到地上,顿时茶水四溅,这次换了正亲王抖裙子唤宫侍,张罗半天后又赶走众人,沉声道:“真有此事?勋阳有人传这首童谣?” “属下在勋阳第一次听到,却不止勋阳在传。我下去的时候勋阳以南有此歌,回京时勋阳以北也能听到。” “难道还传唱甚广?” “坊间井水处童儿尽唱。” “本王在京城之中并未听闻。” “京城与城郊尚未传唱,不过,快了,也就一两个月。属下在勋阳听到这歌谣也觉得奇怪,我是京城人,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这两句说的都是京城的事,这首歌是从小唱熟了的,从没听到后面还能再加上一句。故而我着意打听了一下,勋阳以南那些地方都说是北面传来的,看样子还是京城出来的,然而属下知道京城之中并没有这种歌词流传。另外……殿下既然不是从坊间听到,如何知道皓月沉,苏台散这一句?” “书记可知道前两句的来历?” “属下少时曾与女官长讨论过,并无确切出处。有人说是千月江漪去世前留下的警示,也有说是本朝开国皇帝所说。” “卿中意哪一种?” “哪一种都与我等无干。流玉河连白水江,流玉断流自然是大旱,这大概是哪一朝农人留下的。至于双龙峰……解不出。” “你熟读《清渺王朝史》,该知道本朝开国后天灾人祸不断。” “高祖皇帝登基数月双龙峰崩,连皇宫殿宇也都有毁损,故而皇宫北面靠山那一段素来无殿宇,直到……今上登基才重新大兴土木。” 迦岚白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知道你对皇上重修皇宫北苑颇为不满,也犯不着什么事都搭上去抱怨”。 “苏台历二年流玉河断流,其后三年中原大旱。不过,也就是这天灾人祸不断才显出高祖皇帝英明,五年之后即呈升平之象,十四年后天下富庶。”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说的就是上面这两件事。” “这么说……果然是高祖皇帝留下的?” “有关……” “那么——”昭彤影有了强烈的不祥之感,眯起眼睛:“难道皓月沉,苏台散这一句并非新创,也是高祖皇帝时就留下来的?” “不错,这句话本来是有的,只不过时间长了知道的人也就少了。当时为了不叫这两句话传下去,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更不知道有几多是垂髫孩童。” “皓月沉……皓月……”一个激灵:“千月家族!” “卿果然聪明。” “多谢殿下夸奖。” “那么卿可知道为何我苏台王朝的兴亡与开国之初就消散的前朝名门有关?” 一阵郁闷,心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参与开国。沉吟了一下,心道这话题是从鹤舞有号称千月后裔之人兴起巫蛊开始……又是一个激灵:“难道……那两件事是巫术所为,且是千月家之人所做?” 苏台迦岚面色深沉,俄而长咏道:“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千……千月素!” “清渺王朝史云千月素君前自刎而亡,这只说了一半。是时高祖皇帝力拉,素重伤未死。高祖皇帝将她抱到寝宫传太医救治,此后月余亲自照顾不离左右。高祖皇帝拳拳之心,只求千月素能为之感动,哪里想到素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求皇帝保存清渺皇室血脉……”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昭彤影接口道:“我朝开国后并未杀清渺末代皇帝,册封侯爵,世代安享富贵,至今尚存一脉。” “世人都说这是太祖皇帝的仁慈,只可惜,功劳不在君王。高祖皇帝本想……斩草除根……然而禁不住千月素一再请求,便对她说只要她降伏我苏台,就不族灭凤家满门。千月素却站在高祖面前说了那段留存于史书之话……” “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谢罪……” “不仅如此,千月素还亲口说出两个诅咒以惩罚太祖皇帝对清渺王朝的背叛,以及对她们少年时辅佐君王之誓言的背离。第一,十日之内,双龙峰崩塌,以示上天之怒;第二,三月之内太子夭折,凤家绝一人,皇族死一人,一命抵一命。高祖皇帝为之暴怒,说既然你要效忠前朝,朕成全你。朕不但成全你,还成全你千月家族,而且朕会把凤家孽种一个个送到地下去让你们君臣团聚。说罢挥剑就砍,其实高祖并不想杀死素,这一剑本来就是偏得,哪里想到素不但不躲还迎了上去……素用最后一口气以蘸血写下第三条诅咒——苏台皇族与千月家同亡,千月家族最后一人身死之日,就是苏台王朝亡国灭族之时! 上篇 第十七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三 一时间房中气氛格外凝重,苏台迦岚更是脸色凝重,眼中略微有一点畏惧。过了一会儿,昭彤影淡淡一笑:“我素来不信巫蛊。” “高祖皇帝也不信,然而……” “然而双龙峰崩,太子亡故,两咒俱应——属下读过史书。属下依然不信巫蛊。” “…………” “是否在两咒应验之后高祖皇帝‘不得不信’,所以,留下了千月满门?” “高祖皇帝流放千月家族于凛霜郡崇山峻岭之间,世世代代为罪民,不得外出,不准进阶,磨其灵性,毁其家学。如是两代后发生三王之乱,琮王兵败将亡之时想起千月素留下的咒语,发兵凛霜族灭千月家,幸凛霜郡守看破她的企图亲往援救。此后,千月二字就成了我苏台皇族胸中之痛。也就是那时起皇帝严禁流传‘皓月沉,苏台散’之句,为此血流成河。” “千月家族在凛霜,现在还在?这么说,鹤舞那人的确可能是……” 迦岚抬一下眼,看到她满脸期待,声音都有点发颤,就差没当场跳起来抓住她摇晃了。心道到底是“千月家族”,两百五十年后一个名字都能让目空一切的昭彤影动容。听她说话,突然截道:“但愿不是!” “什么?” “但愿鹤舞那人不是千月继承人,否则,本王就要人头落地!” “…………”沉默良久试探道:“殿下既然不相信,何不命人捉拿,以正典刑。” “正有此意,只是此事不能让朝廷知道,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鹤舞绝对不能出现千月家的嫡女,因为每一代的千月嫡女只可能出现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后宫!” 昭彤影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镇定的人,这一天却数度失态,听到这句话只能象一个傻瓜一样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讪讪道:“殿下能否让属下一睹清渺第一名门后裔的风姿?” “本王倒也想,本王若是知道那人是谁,也就不用一收到皇兄书信就惶惶不可终日。”说罢望向昭彤影,丢去一个“你怎么看”的眼神。 昭彤影叹一口气,心道如果再说不出个究竟,问出“是啊,殿下为何惊慌”这种傻话的话她也不配做这位正亲王的心腹。当下整整思路道:“属下以为殿下当及早汇报朝廷。” “你要本王的命么?” “殿下所担心的不过是千月家曾为三王动乱所用,又维系苏台命脉,故而怕朝廷得知鹤舞有千月继承人会怀疑是殿下培养,意图……不轨……又或者,别有居心之人能以此作出文章,削弱殿下的军权,乃至伤害殿下。不过,正是如此属下才觉得殿下当尽快向朝廷汇报。俗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何况鹤舞属下数十万民众,上千官吏,未必不出一个有异心的。与其让朝廷从告密得知不如殿下亲自上书,不用写‘嫡女’二字,只说有号称千月家族之人在鹤舞以巫蛊聚众。既然千月家族为我苏台心腹之患,或许殿下可经由此事知道后宫中那个家名千月的人。”说到这里顿了顿,见迦岚点头沉吟,忽道:“千月之女何以在后宫?” “灭其灵性,断其嫡传……”八个字出口迦岚身子一振狠狠白了昭彤影一眼,还是不解气,又骂了一句“混帐!” 昭彤影喝了一口茶只当没听到那两个字,既然没听到,谢罪告饶之类当然也免了;既然没听到,该问得还要继续问,于是一口茶下肚又一脸无辜的看着主上,那眼神就是“说吧说吧,不说我只有不择手段打听了”。迦岚扭过头,琢磨着该装傻让她放弃呢,还是该拿出正亲王的权威,想想转头看一眼,看一眼又扭头。她也不是不想拿出正亲王殿下应该有的权威来喝退,以前也试过那么一两次。可一来昭彤影是她费尽千辛万苦请出来的人,二来,这人实在是狡猾的可以。腹诽朝廷的时候一口一个“属下”,当她摆出主上的架子,那人立刻凌然不可侵犯的变成了“下官”,一脸我是三位殿上书记,敬你是亲王可以,要摆主子的威风还是省省。 扭头三四次后苏台迦岚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昭彤影啊,本王对你说了那么多,你也该知道有些话本王是不能说的。本王毕竟还是家名苏台的人啊——” 神情黯然,语调幽怨,只可惜昭彤影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前面那些话也不是殿下应该说的吧——”故意将最后一个音拉的很长,吞下后半句“说都说了,说到底吧。” 迦岚的脸顿时青了一片,又犹豫半晌,也许真的意识到说多说少都违反了皇家规矩,索性说干净了往后这件事上还有的是要昭彤影出力的,也喝了一口茶缓缓道:“三王之乱后仁皇帝遍寻王朝内有名的巫师,可人人都说千月家原本就有通鬼神之灵气,又是千月家主蘸血所下的诅咒,这叫做血咒,他们没有办法解。”话语被某人一声冷笑打断,但听她冷冷道:“好一个崇文重教的苏台王朝,可惜了高祖皇帝刀下那些巫女,晚生几十年荣华无限。” 迦岚的脸色再度发青,挣扎好一会才压下火气,一压下就生出一丝苦涩,暗道“崇文重教、废除巫蛊”,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巫蛊又何曾从苏台皇族的生活中消亡,朝廷尚且沉于“皓月沉、苏台散”,哪有资格责怪民间信奉巫蛊。 “也不知道哪个人给仁皇帝出了两个主意,一说清渺巫蛊世家的灵力以嫡女相传最盛,那么就断绝他每一代嫡女,以此减弱诅咒的力量;其次,既然苏台皇室与千月家同亡,那么只要保存住千月血脉,哪怕只有一人存在,这个诅咒就不会实现。 “仁皇帝思虑再三,下旨宣召千月嫡女进宫,从此往后,千月家每一代嫡女十岁入宫,深宫之中,夺其家名、断绝欢爱、孤苦一世。后宫之中千月嫡女比照罪臣籍没者,被称作‘千月禁女’,其真实名姓只有在位的皇帝和皇帝信任的某一人方能得知。如此这般,千月家永远不能以嫡女传承,而千月嫡女在后宫犹如质子,就算有人为了亡我苏台皇族杀尽千月族人,只要这个嫡女在皇帝手中,就能延续后代。” 昭彤影一个激灵,顿时有点后悔好奇心泛滥。好冷,明明七月流火,她怎么全身一阵寒气。 迦岚又解释道:“在清渺王朝千月家每一代嫡女都被视作整个国家最伟大的巫女,我朝崇文重教,不信巫蛊,可是皇家心底里比谁都相信这些巫蛊之说,故而千月血脉所系之人为皇族最深的秘密。前一代皇帝会在临终床前将这个名字告诉储君,倘若皇帝猝死,或者储君不在身边,则由那个知道秘密的亲信拿先皇密令告知。至于接嫡女入宫,登记籍贯等也都由那亲信之人完成,绝对不假手他人。 “而那亲信之人可能是后宫女官,也可能是朝廷重臣,唯独不会是皇室子。自第三代仁皇帝起绵延一百八十余年,前一代禁制之女一死后一代立刻进宫,就算不死,嫡女到了十岁也必须入宫,一百八十余年来不曾中断,也不知千月家多少女子在后宫孤苦寂寞终身,而且……一旦家族中新的嫡女出生,前一代就不再重要,往往会被抛到冷宫或者皇陵这样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大多,死得极其悲惨……”说到这里年轻的正亲王也叹了口气,显出不忍的神色。 一百八十余年啊,想到十来岁的少女一步步走入后宫,如花岁月在无限孤独中度过的模样昭彤影就感到一阵寒意。不得婚配也就算了,不准生育……马马虎虎也忍受了,可是连欢爱都不许,在昭彤影看来要一个安靖国的女子一辈子守贞,那还不如杀了她干脆利落一点。听着这些的时候她联想到幼年时随母亲到其他国家行商时见过的叫作“宦官”的人,那完全扭曲了的人生,以及母亲向她解释这种行为时流露出的同情和愤怒。 “苏台宫制后宫宫女不得与宫人有染,一般来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六岁会放出去或者由主子择配,可也有不少人不得主子欢心又或者得罪了管事的人,迟迟不能出宫也没有指配,禁制之女混在其中也不会突兀,更何况……” 当时苏台迦岚吞掉了最后几句话,昭彤影猜她想说的应该是“更何况也没几个禁制之女能在三四十岁还不被丢到冷宫、皇陵去自生自灭的。” 上篇 第十七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四 “实在是让人头痛啊——”离开正亲王府后昭彤影一直在反反复复琢磨这一日的谈话,在迦岚面前她说的云淡风清,事实上打从把那个突然复活的童谣和千月这两个字对苏台皇族意义联系起来后,她的头就一直隐隐作痛。若是只有什么千月巫女在鹤舞作乱,那么按照她建议的由迦岚亲自上书朝廷告知详情,必要的话请朝廷派人前往处置也就可以了。若是只有童谣,大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两件事一起来,她叹了口气暗道“真够恶毒的,大可向朝廷告密说这童谣是从鹤舞传说,迦岚殿下跳到白水江也洗不清了。” “不过,为什么坊间传言是说童谣缘自京城而非鹤舞……”秀眉微颦,暗道:“莫非这两件事并非一人所为,纯属巧合?” “看样子还是照原定计划行事为好,”她想到:“在童谣散播到京城之前先告知朝廷鹤舞巫蛊重兴,并请求朝廷派人彻查。这个人选倒是要好好琢磨一下……”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招呼,一回身大声道:“啊——司空大人!”一面马上行礼一面心想怪了,平素和这位卫家姑爷毫无交往,什么时候如此亲热地路上都要打招呼了。这日昭彤影回京除了见正亲王外还有件大事就是参加晋王苏台晋的服礼夜宴,出了正亲王府回家又换过一套衣服,带了从人拿上礼物,嫌天热弃车骑马匆匆忙忙往朱雀巷赶途中。回头见大司空也是一身华衣十来个从人,抬着大小箱笼,显然也是去送礼的。当下笑道:“大宰今日公务繁忙么?” “夫人与小女已然先行前往。” 咳嗽了一声掩饰这份尴尬,心道外间都说大宰夫妇不合,看样子不合二字还不足以形容,司空大人在妻子面前实在是失宠的可以。 “可怜啊——”暗叹一声,发自内心的同情眼前人。苏台王朝所谓重节不重贞,这个节字男女通用,至于用在夫妻哪一方身上,那就看哪个是出嫁的了。出嫁的那一方要为迎娶方守节,恪守忠贞,要端正自持、心胸开阔;端正自持自然是说守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至于心胸开阔,那就是要允许迎娶方侧侍成群。话是这么说,可苏台的男子,即便是迎娶,除非地位高到花子夜那种地步,侧侍成群的还是极其少见;真有人那么做了,不会是“好女儿三夫四侍理所当然”的美谈,反而会被人在背后骂水性杨花、天性淫荡。女子为官者,即便出嫁,若夫婿位低于其,哪怕红杏出墙最多就是降职;换了男子,这个官是丢定了还要披枷带锁游街三日、城门示众一月。要是男子地位本来就低于妻子,或者相当,敢出墙被妻家告到官府坐牢流放都有可能。 这位大司空白白居于一品,倘若自己迎娶一房妻子,即便不是侧侍成群,至少能像涟明苏那般和妻子举案齐眉。可偏偏嫁到卫家还不的妻子欢心,结果呢,一样是一位高官,卫暗如亲侍写到族谱中的就有七八个,还不算那些没资格纪录的亲从,至于外面逢场作戏一夜风流那就天知道是什么数。司空大人却要守深如玉,纳侧那是想也不要想,即便在外面偷吃……嘿嘿,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吃的不为人知。 真是苦命的人,连她这种与之无亲无故的想到都要叹息三声,暗想没有对比也就罢了,司空大人平日与卫方闲谈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滋味。再看看那人神情中没有一丝异样,也不知道涵养功夫够高还是已经对此麻木。但听司空道:“殿上书记也为晋王祝贺?没有和正亲王殿下同行?” “是啊是啊,晋王服礼为皇家大喜之事,我们做臣子理所当然要去祝贺。” “更何况书记与晋王司殿知己故交,司殿远在边关为国效忠,书记你这个做朋友的更当前往是不是……哈哈。” “水影在边关?她不是在丹霞当司制?” “嗯?”司空看看昭彤影,觉得不是作伪,惊道:“书记居然不知?” 她的脸又黑了一大半——还真没面子——人家一口一个知己故交,结果呢,那人身上的变故还要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来转告。 这下换了司空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哈哈笑笑说我忘了书记大人奉旨巡视方回,还来不及看家中积压的书信。又解释说看样子书记大人不知道正亲王花子夜殿下亲征过丹霞时点了少王傅为记室,以洛西城为文书。听说两人奉命去了鹤舞,此次花子夜殿下重创辽朝元,挫败宛明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奇袭定水关之计,那两人居功甚伟。 “原来如此——”原来花子夜在京城迟迟不定记室、文书的人选为打得就是这个算盘。这么说他在白鹤关据守月余不战不退,并不是众人以为的胆怯无能,而是为了让那个人立下大功。 好,好一个花子夜,为了将那人调回京城果然无所不用! 略一沉吟暗地冷笑一下,心道“花子夜的行为倒是不出我所料,可那丹舒瑶的行为委实有趣,原来这偌大皇室、数位亲王,他丹大将军看重的人居然是花子夜!”想到这里脸色一沉,暗道:早知如此,就该让他被杀才对,这一步倒是我的失策。我本想让迦岚亲王卖他一个人情留待日后用处,哪里想到此功归了花子夜。如此这般还不如让他被皇帝杀了,他一代名将、声明显赫,若为皇帝所杀,人人知道他是为天子定罪、与国亲结仇因此冤屈而死,必能让朝中大臣为之心寒,从而人心波动,他日终有所用! 想着想着摇了摇头,暗道罢了罢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他日另想法子就是。目光一斜见司空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奇怪,知道自己出神好半天恐怕有什么话没听到,当下故意幽幽一叹:“原来她去了边关……千山万水,也不知她蒲质弱柳之身可受得住……唉……”声音及低,宛若自言自语。司空听到一点微笑道:“书记思友之情委实叫人感动。” 上篇 第十八章 流火 一 晋王苏台晋在七月末的这一次服礼庆典在诸王中也算少有的隆重。尤其是当日王府夜宴,几乎汇聚了京城所有名门贵族以及王公贵胄,与前些日子端孝亲王次女服礼时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当夜人多得都出乎代理司殿也就是王府司仪女官的意料,酒席从殿内一直摆到廊下,而所送的礼物也是一个比一个珍贵,仿佛满京城到这里来斗富。 昭彤影刚进去没多久遇到玉藻前,那人啧啧连声,说怪了,晋王回京快一个月,前些日子冷冷清清上门拜会都没几个,今天怎么挤翻天。昭彤影冷笑一声,不由得感慨这皇子的遭遇果然和母系紧密相关。目光在四周扫一遍,唇边笑容更意味深长,心道这满屋子的礼物明里是送给晋王,实际是来讨好年轻王爵身后的司殿还有他那舅父丹舒遥。前些日子丹舒遥刚从牢里出来前途黯淡,司殿也被排挤出京城,哪个有心情讨好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而今花子夜白鹤关大捷,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可外面已经将此战传得神乎其神。而水影从丹霞司制忽而变成花子夜军记室,朝廷中已然传出她建立大功,丹舒遥更不用说,花子夜的架势就是要扶持他东山再起。她还没回到京城就听人说看样子少王傅经过这一番波折,不但不会失势,说不定还要飞黄腾达。别的不说,她建立了如此功业,朝廷必要有所封赏,这五年不动的四位少王傅职位是留不住她了。 这一日刚满十六岁的晋王苏台晋是丹舒遥胞妹的独子,青年夭亡的丹妃聪明美丽深得爱纹镜雅皇帝宠爱,许多人都认为先皇对她的感情更在淑妃兰台之上。晋王幼年丧母,先皇将对丹妃的眷恋转化为对这个皇七子的爱怜,尤其是皇九子凤林因其母谋逆被囚禁冷宫后,苏台晋更受爱纹镜的爱护。晋王是一个典型的苏台皇族男子,和少年时代的花子夜、蕴初一样,具有淡漠高雅、与世无争的性情。在少王傅指导下勤于六艺,被称为才德兼倍,可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也见不到花子夜在后来岁月中展现出的对朝政的敏锐和热情。十六岁的晋王稚气未脱,尽管刚刚完成全国游历,朝政和平民的生活对他而言依然是遥远的事情。他所关心的仅仅是太学院东阁总考的成绩,以及皇姊能不能为他召一个好王妃。对苏台晋而言,对未来的所有思考都终结在成婚这件事上,至于成婚以后的人生反而毫无悬念,也就是相妻教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王,为苏台皇族培养几个有出息的后代。 昭彤影、玉藻前两人若是在普通宴席上也算贵宾,这一日在晋王府服礼夜宴中勉强才能挤进殿内,不至于在外面廊上吹夜风。她是一看到那么多人就后悔前来的,可既来之则安之,和玉藻前两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猜测最贵重的一份礼出于哪个人手又送的是什么。如此这般到了开席前苏台迦岚才出现,就见她亲自到记礼单的女官面前还凑上去说了什么,就见那女官笔都掉了下来,没有照规矩唱礼单反而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司仪身边。而迦岚唇边带着一缕笑走向正座。这一下凡是注意到的人都前后左右的猜测起来,都说不知道这位正亲王送来阵么好东西居然叫那女官变色。 直到第二日才有消息传出来,说是那日留得晚的宾客中有人看到一承轿子正红挂彩从王府角门由迦岚府司殿黎安璇璐引着进了晋王府后院,直奔晋王寝殿方向去。于是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苏台迦岚为这个王弟送上的不是金银珍宝,而是一个为他行暖席礼的女子。 听到消息时玉藻前正拉着昭彤影在京城官吏喜欢聚集的酒楼上喝酒,就听到四座皆在谈论此事。玉藻前耸了下肩道:“还是你那主上最有本事,这个礼物真正送到咱们少王傅大人的心里去了。” 昭彤影不置可否,那人意犹未尽的继续评论道:“少王傅为女官长时即亲自照顾晋王,这些年又任司殿,对晋王的感情恐怕是三分主仆,七分姐弟。皇室男儿最怕就是和异国和亲,是迎娶异国公主还好,若是送到西珉去当驸马……嘿嘿。这服礼一行,嫁出去和亲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了,你那正亲王从皇上那边讨这张旨怕是费了不少功夫。我听说……”压低了声音:“少王傅年初上过几道折子,皇上都没允。” 昭彤影淡淡道:“正亲王殿下与晋王姐弟情深,故而如此,并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堂堂正亲王殿下当然不用讨好什么人。”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直在京城知道的事比我多,可知道为何花子夜殿下白鹤关大捷至今迟迟不归?” 玉藻前嘿嘿一笑,一脸“你完了,这么白痴的问题都问”,缓缓道:“殿下等着朝廷下旨召回一个人,可怜大宰大人正左右为难。” 昭彤影着实吃了一惊,脱口道:“何至如此?” “怎么说?” “花子夜殿下摄政多年权倾天下,与今上又是同胞兄妹,何至于……” 又是一个白眼丢过来,玉藻前还夸张的叹了口气嘀咕一声“我就不明白迦岚殿下亲自聘请请的是什么人——”,挖苦够了才低声道:“你可听说大司礼最近上了道什么折子?” “我在外面东奔西跑一个多月,我怎么知道大司礼上什么折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白一眼眼前人心道这家伙耳目通天,连大司礼的折子都能探听到。 “大司礼上书皇上说自爱纹镜雅皇帝登基以来,男子涉政者日益增多。先皇减少了进阶考中对男子的限制,以至于‘当今朝中四成为男子,三位以上亦有三成之多,地方官吏男子数量与日俱增’。又说‘致使男子持位而骄,扰乱乾坤、颠倒阴阳。臣闻多有出嫁男子仗位阶高于妻,而凌驾家长之上,更有阴养侧侍。至于青年男子烟视媚行、投怀送报,以非烟花男儿独有,贵族世家多有见之而众人不以为怪。一旦有位阶则放言只娶不嫁,三妻四侧、拥奴抱婢宛若女子,乃至外通同僚、不敬妻子,长此以往礼法不存、礼仪颠覆’。” “持位而骄、拥奴抱婢、外通同僚、不敬妻子……妙,这几个词用得委实妙。我不过一个月不在京城,什么时候大司礼与大司寇成了知己,紫家和琴林家攀了亲不成?” “一点不错!” “什么!” “三日前琴林映雪的二姑娘拂霄和紫千的三公子定了亲。我们大司礼都不在乎委屈自己的儿子去当人家填房。” 昭彤影怔了一会噗哧一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玉藻前微微一笑,接道:“接下来又要小小的变一次天了,哎——苦命的是我们啊,主子一多都不知道该到哪家面前去摇尾巴。” 上篇 第十八章 流火 二 昭彤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靠在窗边一手端酒杯望着外面,突然“咦”的一声笑道:“快来看,快来看——” 玉藻前凑过去往下一看也跟着发出一声惊叹,当下两个高官一起趴在窗沿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你拍拍我、我戳戳你的评头论足。但见长街上一行人推来推去,一个个都锦衣华服,旁边奴仆跟随一看就知道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看上去占上风的是两个青年,高处看下去眉目不是很清晰,不过身材高挑应该是英俊男儿。昭彤影一时没认出来,玉藻前在边上指点道:“是卫家的两个公子,双胞胎,秋水清的弟弟。” “你认得的人还真不少!” “那两个都是美少年。这京城美貌男子我不知道得还真的很少。” “我是该说佩服呢,还是该叹时无英雄,才叫你捡了个便宜?” 两人一阵大笑,免不了都想起少年时一同秦楼楚馆的轻狂。 “前头那个你认识吧。” “啊——琴林卓琴林家的四小姐,她刚回京城我就在听雨楼上看她唱了出好戏。” “她挑衅少王傅却被和亲王撞见险些扭送官府,我听说了。四小姐今儿又闯了什么祸惹上那两兄弟了?该不会……以前没见过,大街上见他们英俊就上去调戏吧?” 昭彤影噗哧一笑随即摇摇头:“我看,这个祸闯的没那么简单。看后面……” “大宰!” 这群人推推打打得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住了,一时没发现后面不远处卫暗如骑马跟着,虽看不清表情。可她眼见自己儿子和琴林卓起冲突却不加以阻止,可见此事也与她有关。 一群人走走停停到了楼下,这声音也就时不时传上来。就听琴林卓骂骂咧咧,那对双胞胎就一口一个“到春官衙门去”“去见大司礼”。那两个显然是要琴林卓去见官,而另一个自然是说什么都不肯去,走两步停一停,吵吵嚷嚷的吸引了一大群人跟在后面看热闹。走了好半天还没走出两人视线范围,正这时只听马蹄声响,人群就有一点松动。昭彤影探出半个身子,旋即缩回来“救兵来了,没热闹看了。” “什么人——”角度不对,看不清楚的那个好奇心浓郁。 “刚刚才提起过的人,大司礼未来的儿媳——琴林拂霄。” 果然此人一到下了马对琴林卓说了几句话,顿时这位四姑娘也不吵闹了,一群人快速走开,看方向还是往春官衙门走。这边厢玉藻前感慨万千的说琴林家这一代也就这位琴林拂霄是个人物,我看她一门心思要延续琴林家的荣耀,可只怕独木难成林,一族子弟皆是卓那样的浪荡千金,她本事再大也无力回天。 昭彤影点点头微笑道:“拂霄的确是才子,人品也不错。” “难得啊,能从你口中听到赞许家名琴林的人。” “我对人向来公平。” 琴林拂霄是琴林家当家庶出的二女儿,生父在争宠中失利连带她也不怎么受重视,然而就是这个女孩儿二十出头就夺得进阶考第一,为琴林家着实争了面子。只可惜那一天进阶考后宫十五岁的女官水影以第五名上榜,震动京城,风头反而压过了头名的拂霄。那个深处后宫一直与世无争的女子也就为此莫名其妙的和琴林家结下了一个梁子。 见这群人离去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彼此对看一眼都哈哈大笑。玉藻前指指桌上杯盘道:“一夜为期,明日早朝后哪个先查出刚刚那事的原委,另一个就在此处摆一桌三是两银子的酒。” 昭彤影一抬手和她对击一下,就此分手。 到了第二天早朝过后,谁也没吃到那桌酒,只因为两个人都打听出了原委。当天晚上又凑到那酒楼上讨论起来。都是连连摇头说古怪,又忍不住发笑。末了昭彤影总结一句话:“可见啊,这一日夫妻百日恩,结发之情果然与众不同。” 玉藻前跟了句:“所以说,宁叫人打儿,莫叫人分夫。琴林卓这个跟头栽得可不浅,只不知她做什么非要凑上去找这份罪受。” 昭彤影淡淡道:“要说浅显得原委也能猜到一些,深了就捉摸不透。” 那人说既然如此就先把浅的说来听听。 “简单来说,就是昨日你提到的大司礼折子上的话——男子持位而骄,扰乱乾坤、颠倒阴阳。长此以往礼法不存、礼仪颠覆。” “有道理。那么深的呢?” “深的就是我怎么想都不觉得琴林卓是能做出如此意味深长之事的人,何况她与紫家也没什么交情,拂霄和紫家公子定亲统共没几天,她准备这件事可准备了不止一两个月。别的不说,那个献给大司空的美人倾国倾城,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出来的。” “哈哈——昭彤影啊,你这个人想事情就是太复杂。这深的原委你一想就明白,浅得反而迷糊了。琴林卓的举动那是再明白不过了,要么为过去,要么为将来。这将来么,卓回京后任在冬官中,而皇上已经下旨在芍阳重建二十年前毁于大火的万年宫。这是个肥缺,值得四姑娘费点心思。至于过去,你忘了她前一任在什么地方?而咱们司空大人新年后又做什么去了?” 昭彤影一想对啊琴林卓放得是北面某一州的知州,辖区内有马鸣关为扼守要道的重要关口,前些年一场山洪毁了大半城墙,朝廷拨款整修,负责的就是知州琴林卓。而大司空一过年就往北面察看去年兵灾过后各处要塞关城的情况。想到这里摇摇头:“亏她找到那么个绝色女子来讨好大司空,只可惜司空大人不但不领情还布了陷阱让她往里面跳。装着接受她的美意收了宅子,约了时间请她在藏娇‘金屋’喝酒庆贺。结果却让自己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去‘接收’,妙啊——平日我看大司马喜怒不幸于色,没想到也能做出如此恶毒的事。” 玉藻前用力点头大笑着说:“如今卫家告她诱人犯法,明知司空是冠妻姓的,却送外室与他,败坏朝廷律法。死活要抓她到春官面前说理,这位四姑娘看样子又要到外头吃几年苦了。” 昭彤影放声大笑,笑了一阵突然脸色阴沉,缓缓道:“可惜啊,吃苦的不是琴林四姑娘,而是她任职那地方的百姓。如此东西就该削职为民,终身不录用。” “不错,换了你我定然如此,可是谁叫人家的娘是皇帝的娘家姨母,堂堂大司寇。” “权贵当道,国法无存。数年前如此,而今变本加厉。” 玉藻前脸色一沉冷冷道:“难道你又想上一个万言书?” 昭彤影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若还是只是上上什么万言书,我还不如回南断山闲云野鹤去。” 上篇 第十八章 流火 三 七月流火,酷暑渐消。晚风已经有了几分清凉,难熬的夏日虽然过去了,可永宁城的气氛却是一日闷过一日。 恰如昭彤影预料的,那个童谣在七月末流入了京师永宁城,又用不上两三日流过十丈高墙到了深宫内院。然而这个童谣并没有象苏台迦岚担心的那样在京城掀起三丈浪涛,相反宫内平平静静,只偶然在妃侍之间作为闲暇时的谈资,揣测这最后一句话是怎么出来的,又有什么意思。说话的时候照例小心翼翼,一个比一个猜得玄乎,缩在一起嘀咕时那脸上的神情也越发鬼魅,然而,说这些话的人其实没有一个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迦岚有一日对昭彤影说“苏台皇族把那件事埋得太深,到如今知道的没有几个人,而那几个人不能也不敢拿出来对人述说,许就是为此才波澜不惊”。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在潋滟池中画舫之上,画舫未开,系舟柳下。斜阳向晚,一席清淡菜肴,一杯葡萄美酒,再对一个知音之人。 “面上波澜不惊未必地下没有暗流汹涌,这不能对人说才更是可怕。殿下——敢问殿下,皇室之中有几人对苏台与千月这段渊源知晓的?” “不多——前代的话端孝亲王,本代和亲王必然是知道的。至于王兄——花子夜成为正亲王后应该有所了解。其他的人么,先皇心腹的大臣多少也知道一些,虽然不全。” 昭彤影点点头,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对了,王兄在白鹤关大捷已经多久了?” “快一个月。” “十万大军还留在白鹤关么?这扶风边城山高水远,边关风沙侵骨,黄土磨人,王兄怎么如此留恋呢?” “属下以为花子夜殿下是在等一样东西。” “朝廷召人回来的公文?” “殿下可有心助一臂之力?” “那倒不必。” 她秀眉微颦突然微微一笑:“殿下如何看待少王傅?” “王傅发迹之时本王已前往鹤舞,甚少交往,所知不祥。” “殿下也听说过少王傅昔日与我乃是至交,可知我与她是如何结识?” 迦岚笑了下说我在鹤舞,哪里会知道京城这些事,书记看样子今天心情很好想要说些往事给本王听。也好,本王一直对那些年京城的事好奇得很,书记请说,本王洗耳恭听。 “我初见她那日,她正是新科进阶的第五名,琼林夜宴。那一日夜宴上我对她说‘你那篇文章写的极好,这一科经史两卷都数你的文章最好’,就这般结识。少王傅甚少提少年宫中之事,不过我听人说早在她进阶登科之前,甚至早在为女官之前就已是先皇掌上明珠,殿下说一点不知道可不应该啊——” “本王并未说不知道。卿也知道本王素不受先皇疼爱,除了例行请安问好并不常在先皇身边。那人——那人也就是先皇身边侍立的一个侍女……” 那个人啊,苏台迦岚内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个人第一次看到时一点印象都没留下,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竟不知道是哪一天,整个后宫一夜间都在偷偷的说那是皇上宠爱的小宫女。她第一次听到以为是父皇新宠的御侍,特意去看了一眼,一看就知道自己相差了,那人居然是比自己还小上那么一两岁的模样。 “那个人啊——那是水影,原先是最低下的宫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分,叫皇上收在身边伺候。听说皇上可宠爱她了,提了做一等宫女,还要文书女官教她读书习字。”那是当时她身边女官打听来的消息。 再见便留上了心,果然每一次父皇的御书房或是栖凰殿,御座旁总能看到这个女子,一身宫女服饰并不耀眼,静静地站在边上。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也常常见她坐在角落里,面前一张书案,或一卷书或一张纸,专心致志的读写,偶然抬一下眼;而那个九五至尊的人略有一个举动,她便会不声不响的起身,然后就有一杯茶、一支笔恰到好处的送上案头。也不知怎的,她一留上了心就直觉得不怎么喜欢那个人,总觉得那神情有一种刻意的压抑。笑得太娇,目光太柔,让她总觉得会一个不小心笑会带着无限幽怨,而那柔和的目光,兴许一个转头间就是刺眼的耀目。她忍不住对女官长说了,那女子也是父皇的心腹陪伴父皇一同长大的,听了她的话噗哧笑了说您是至高无上的太子,怎么吃起一个低微小宫女的醋来了。 那一刻她才猛然心惊,原来一直让她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人的娇和柔,而是觉得父皇对她的样子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而她反而成了生分的“太子”而不是承欢膝下的皇女。 虽然被女官长一语点醒,再见还是不喜欢那个人,有几次她来见母后,皇后夸她聪明伶俐还说太子不如向皇上讨了她来做伴读吧。然而她对那人就是产生不了亲近的念头,而那人总是温顺乖巧的半垂着头,目光微抬轻轻唤一声“太子”。有一次她见到女官长和她说话,神色非常的严厉,而那人微微扬起头面沉如水,那目光更是锐利的让人一见难忘。那个时候她就想果然那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 “殿下——”昭彤影笑意盈盈,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不知过去有没有人说过,少王傅的相貌有一些象殿下。”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太子傅说过。” 她被贬鹤舞时女官长已经病逝,后宫来送她的只有为她启蒙的文书女官,还有就是已经破例提升的水影。太子傅西城雅在车马启动时突然对她说“水影那孩子长得有一些象殿下——”那时她正哀哀哭泣的望着渐行渐远的永宁城门,乍然听到那么一句话怔了一下并没有多想,后来也就彻底忘了。 “昭彤影,本王听说朝廷已有意派出钦命巡查使前往鹤舞。” “那正如殿下所愿,殿下对这人选可有想法?” “本王对朝中新锐尚不熟悉,卿的想法呢?” “若照规矩该从春、秋两官择人,既是巡查使,秋官为佳。对外可说提点刑狱,巡查也可不限于鹤舞一郡,这样殿下的面子上也过得去。秋官之中若说合适,莫过于四位司刑玉藻前。” “司刑年轻才盛,本王久闻盛名——”话音突然停住,昭彤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一人水边牵马而立,对着船家喊“敢问是哪一家的画舫,可否容我上船避雨。” 两人这才发现外面乌云四合,一场骤雨将至。又听那人道:“在下西城玉台筑,可否容在下上船避雨?” 船家尚未发话,苏台迦岚却嫣然一笑起身出舱—— “公子请——” 上篇 第十八章 流火 四 西城玉台筑这一夜没有回家伺候的小厮急得团团转,偏偏这天晚上洛远亲手做了夜宵招呼全家来吃,这一下小厮保也保不住。照容得报这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骂了句“孽子”,又对洛远说你说的一点没错,放出去两三天果然越来越不像话,连夜不归宿都做出来了。当下要叫人出去找,还是洛远拦下说玉台筑这孩子外放的时候都没什么淫荡举动,到了京城难道反而不像话,这不可能。他在京城里朋友多,兴许路上遇到什么人说得高兴在人家府里歇下了。又问小厮大少爷到底去哪里了。小厮说玉台筑吃过午饭突然说哪一家的青梅酒快要开坛了,要去抢两坛托人给老爷带去。 照容听到儿子孝顺脸色稍和,洛远却笑了起来说这就对了,那地方玉台筑和我说过在潋滟池东面,傍晚又那么大一场雨,兴许哪里躲雨去了错过城门关闭时间。 果然,第二日一早西城玉台筑提着两坛青梅酒从边门进了西城府。才一进自己的院子就见小厮挤眉弄眼的,心知不妙,果然推开门就见母亲照容和侧室洛远坐在那里。玉台筑知道不好放下酒坛子,笑吟吟走上前半跪在照容膝边将头凑上去柔声道:“娘,我给爹买青梅酒去了。” 西城照容原本一肚子的气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训斥他,哪想到儿子一进来就撒娇起来,放了两坛酒在地上,看封口就知道果然是丈夫最喜欢的,每年开坛时连几个王府都派人去排队的字号。又见他仰着头,眼睛眨巴眨巴一脸等着表扬的模样,宛然还是七八年前乖巧可爱的样子顿时心就软了。可还是哼了一声:“你昨晚哪里去了?连回家都不知道,你一个没出嫁的男子,还要不要名声!” 玉台筑听了这句话就知道没事了,站起身来往侧边凳子上坐下笑道:“在城外遇了场雨,借人家画舫躲了一阵。孩儿也记得关城门的时间,雨没停就要走,可人家不肯,那人来头太大孩子不敢违逆。就这么过了时间,在船上过了一夜。” “来头大……你遇到什么人?” “正亲王殿下。哦,还有殿上书记。” “迦岚殿下?” “是啊,孩儿要告辞,殿下却说和殿上书记两人喝了好半天酒,正觉得倦怠,要孩儿陪着多一个人说说话。我也知道这般不妥当,可殿下开了口孩儿哪里敢说不。” 西城照容又骂了他几句,也就是说谁叫你不弄清主人就往人家船上躲,你一个年轻男子随随便便上人家的船,说出去看你日后还能不能许好人家。玉台筑笑了起来说母亲大人啊,孩子懂分寸的,再说当年您让孩儿行了暖席礼,较劲起来早许不了很多人家了。随即道:“说来也巧,昨天去买酒的时候还寻思要怎么才能送到丹霞,一转眼就有人了。” 照容怔了一下道:“正亲王府有人回鹤舞?” “不是——”略一停想起今天是旬假不上朝,照容兴许还没知道那消息:“进城的时候听说的,前些日子正亲王是不是上了折子说鹤舞闹巫蛊,纠集流民祸乱乡里,请朝廷想法子么。” “不错——你们一晚上到说了不少话。” 他笑笑当作没听出话里的挖苦,继续道:“朝廷点了巡查使了,就这两天出发,说是顺便提点刑狱,届时要路过丹霞,我托她带过去。” “点了什么人?” “说来也巧,一般的人还不好意思麻烦,正好是熟人——玉藻前。” 照容心中咯噔一下,心道昨天散朝后还和卫暗如说起鹤舞这件事,都说巡查使是一定要派的,可这人选实在费思量。要知道巫蛊一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就是有人愚弄百姓;往大里说以巫蛊混乱民心,动摇国之根基,问一个谋逆之罪也不难。她和卫暗如都觉得从春闱放榜起这朝中就不怎么太平,先是将卫方放了丹霞;之后又有好几家的当家或者大系从京官放了外职,虽然个个都是封疆大吏,总还是叫人觉得不舒服。而且被放出去的几乎都是那些素来不喜欢拉帮结派,和昔日的太子以及和亲王都没什么瓜葛的人家。 再往后就有那让人听了心中发毛的童谣,还没缓一口气紫名彦却上了一道折子遍数男子为官议政的坏处。那时她就觉得奇怪,紫名彦再嚣张也该知道这道折子上去了会有什么后果,这朝廷中有多少男子在为官,一二位也不在少数。更重要的是,这道折子第一个指向的就是正亲王花子夜。那日她思虑不定,没想到卫暗如也一个心思邀了她过去商量,正遇到求水清回家,当下笑了笑说两位大人都糊涂了,这道折子就是写给花子夜殿下看得啊! 等到说要点巡查使,她和卫暗如都说最好是从名门中挑,或者选皇室成员。秋水清出了个主意,她说要说最合适的人选还是皇室中人,不能选这一代,难保有偏颇。该从上一代中挑,比如——端孝亲王。她和卫暗如听了拍案叫好,两人合计这两天就去端孝亲王府拜见。哪里想到还是有人快他们一步,一转眼就点了没有靠山的平民子弟玉藻前。 “这桩事情玉藻前担不起的啊——”她这么想着,心里有点苦涩,一个不好又是一条人命。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突然心念一转笑着望向儿子:“既然是玉藻前,也不怕麻烦她,你现在就把两坛子酒提过去吧。” 玉台筑看着母亲若有所思,片刻应了一声,提起酒坛又出门上马。不一会到了司刑府,却看主人正在送客,作揖告辞那人身形十分熟悉,略一想认出是琴林拂霄。 他刻意转到一边,等拂霄上马后才走过去,玉藻前刚送走一人正要回去又见宾客,连忙迎上来。玉台筑笑吟吟道:“司刑大人这里门庭若市啊——” “哪里哪里。” “拂霄大人倒是少见她串门的。” “拂霄大人听说在下要远行,特意来送行,顺带嘱咐几句。” 拂霄也在秋官任职,位在三阶。玉台筑闻言微笑道:“拂霄大人真是关怀下属,才一任命就赶来耳提面命了——哈哈。” 上篇 第十九章 远芳古道 一 八月初,玉藻前打点行装前往鹤舞,细心的人就能发现打从她点了巡查使后司刑府就热闹起来。也不是说以往门可罗雀,毕竟是家财万贯少年得志的风流美人,有的是气味相投的风流女子和年轻多情的少年登门。然而这些天登门的却都是平素不会和这些年轻姑娘凑在一起风花雪月的要紧人。比如琴林家的琴林拂霄,又比如少宰涟明苏和西城家的公子玉台筑。而玉藻前家的侍从们就看到平日总是笑吟吟的主人这些天变的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管家有一天实在是看不下去,说主子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如请殿上书记大人过来商量。不说还好,一说那人连连摇头,还冷笑一声说得了吧,天知道是不是那人给我下绊。 那个被人鄙视的人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吩咐管家派人日夜在司刑府周边守着,把去见玉藻前的人都记下每日报上来。到了八月初三,也就是玉藻前出发的前一日,下人写得小条子已经塞满桌上一个小瓷盒。都是某日某时辰拂霄拜访,停留几时的内容。她拿在手中翻来翻去看了半晌,连连冷笑,喃喃道:“一个转眼什么人都跑出来了,不容易啊。一边要把事情闹得越打越好,一边要息事宁人,恐怕还有人要从中渔利。一个个都来施压,她没有显赫背景,这些天日子怕是及其不好过。” 管家边上站着听她说的满怀感慨情意绵绵,脸都黑了一大半,咳嗽一声低声道:“主子,我在外头听人说司刑大人点巡查使是您的主意。” “胡说!”顿时跳了起来:“什么人败坏我的名誉。” “原来不是主子做的。” “难道我是出卖朋友的人。” 管家咳嗽一声:“小的记得那天主子从潋滟池回来,一直嘀咕说‘这最佳人选还是玉藻前’这样的话……” “想想而已。” “但是,小的还听说少王傅大人离京也是主子的推举。外面都说——” “都说什么?” “都说主子果然大公无私,多年的至交为了报国——” “行了!”脸都快绿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已经坏到那个地步。看样子也要找机会拜会一下玉藻前,此去鹤舞她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决心。 想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口气,想当年锦绣书院两人神采飞扬,携手画桥倚靠,在书院中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叫多少人钦羡。当初无话不谈,无事隐瞒。又想昔日与水影同车而行,谈笑深宫月夜,睥睨京城权贵,又是何等的情谊深重。而今再度相见,却再也找不到昔日无所间隔的友谊,相反彼此藏着躲着,甚至各怀心思。她和水影几乎不相见,除了皎原一会相处两日宛然昔日深宫畅谈,此后又是个不相干,即便遇到了也说一些毫无价值的客套话。而玉藻前与她,仿佛也是论风月更多,谈不到国事,谈到了也说到深处,空泛的两个人都难受。 昭彤影啊昭彤影,她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是不是真的过分了一点。有时候中夜醒来,她也会想各为其主就真的要弄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么,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前朝也有的是各为其主却莫逆之交,就连迦岚口中的高祖皇帝和千月素,尽管最终恩断义绝,惨烈无比,可她仍然能从中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情谊,那种深知其心,深明其志的契合。而不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感觉不到那两个人的选择,他们的梦想和追求。 尤其是那个人,那个少王傅,一度被所有人看作她平生知己,她自己也一度如此认为的人——水影。再度相逢,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昔日睥睨天下、飞扬傲气的女官长变得深沉内敛。当初她冰清玉洁,受不得半点侮辱,如今却甘于依偎在花子夜身边,担着不明不白的身份。 她到底在留恋什么,荣华富贵、权倾京城;还是,仅仅想要安身立命;又或者,是一个人能踏入的最温柔陷阱——爱上了花子夜? 怎么想都不对,她倒是想到玉藻前说的一句话“也许她有说不出的苦。只要还能对人说,就不是真正的苦,唯有连至亲至信之人都不能说,才是真正痛彻骨端。” 又叹了口气,依旧没有理出个明白思绪,此时家人飞奔来报说正亲王驾到。她才起身吩咐开中门迎接,就听到苏台迦岚的声音,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本王不请自入。” 说话间快步走入,一把抓住昭彤影的手往里拉。管家知趣,赶走从人带上门,果然门一关上迦岚便道:“丹霞郡又出乱子了!” 上篇 第十九章 远芳古道 二 八月丹霞暑气仍盛,襄南州潮阳县县城成为孤岛已经整整三天。风轻日朗、正午时分,县城最热闹的南园大街上人流稀少。茶摊酒楼到有少许人,凑在一起说的都是襄南匪军连破三城的事情。南园大街头一号的酒楼会宾楼也不复往昔门庭若市,酒保小二都分外清闲,连掌柜都放下手中事和相熟的客人闲话。说到匪事都唉声叹气,一人道:“前些时候不是才剿灭了襄南匪首,三十多人头挂在襄南城城楼上大半个月,怎么又来了?你说这些人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前些日子剿灭那一股匪首,听说杀了几千号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灭,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众人一阵唏嘘。掌柜却道:“我听说这一次匪事就是因为上回杀的人太多才闹起来的。” “哎,这日子虽然难过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何况咱们新任郡守大老爷是个好人,这又是何苦……” “好人,嘿嘿,你们听说没听说上一回那匪首是怎么剿灭的?不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是骗人说要招安,那匪首也听说郡守老爷是好人,就信了。五百多人放了刀枪从山上下来,头领被请到州衙门吃饭,好吃好喝的,嘿嘿,吃完喝完三十多头领都倒了,里面有毒!” “啊——”众人一声惊呼。 “剩下五百人被困在城里,官兵四下包抄,一个都没逃走,然后严刑拷打,一家人只有有一个做了土匪,全家老少都被杀光。可怜那些人啊,官府要真刀真枪拿下来还没那么容易,就因为信了什么‘好人’的话。这一次那些人是给被杀的那几个人报仇来的。” 客堂中吃饭的几个人听了连连摇头,都发出感慨之声,想要说官府作孽活该,可一想到这潮阳县沧海孤舟不知道哪一日城破身死,这感慨的话实在说不出来。此时外面进来一个官差,掌柜抢步上去满脸堆笑,就要将他往楼上请。此人却摆摆手说不是来吃饭的,一边拿出一张画像问可曾见过此人。掌柜低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看清眉目神色微变伸出一个手指指指楼上。官差点点头说一句“看住了”快步出门往县衙方向跑去,留下掌柜抬眼看看楼梯,心道:“难道是江洋大盗——”这人几日来中、晚两餐都在此用,掌柜想到“大盗”两字顿时一个哆嗦。 世道不稳,会宾楼平素座无虚席的二楼如今只有两人对面用餐,皆非常年轻,眉清目秀称得上百中选一的好容貌,衣饰精致举止优雅。三天前他们一踏入这会宾楼掌柜就看出是难得的贵客,吩咐厨房拿出看家本事,果然三天来两餐必到。 此时两人还在等上菜年轻女子眺望窗外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对面的青年静静看着并不打扰。直到她目光重新回到房中才微微一笑:“您又出神了。” “是啊——” “如此喜欢此地山色?” “不是,不是在看山色。” “那您在看什么?” “看故园。” “您是丹霞郡人?” 女子淡淡一笑:“在看走过千里万里都走不到的故园,望断千山万山也望不到的凛霜。我是凛霜深山里的女子。” “啊——原来您祖籍凛霜。” “深宫十五年,未曾踏足故土。” 青年突然笑道:“姑娘是怎么进宫的?” 女子愣了一下扑嗤一笑:“一个小宫女,你说是怎么进宫的?断不会是秋水清那样千中选一还要足够身世背景才进去的。”青年也一愣顿时有一点尴尬,却见那人笑吟吟没有半点生气样子,这才放下心。 “西城,你知道这座潮阳城为何到现在还未被攻打?” 他们逃入潮阳城前南边两座城都已经沦陷,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城,因为听说北面一座关也在匪帮手中。襄南四县只剩下这座潮阳县还未被掠夺,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那青年,自然就是从鹤舞返回丹霞,刚刚立下大功的正亲王军文书洛西城,而和他对面而坐的青年女子便是少王傅水影。 洛西城立刻道:“属下早听说此地知县品行端正,为难得的青天。” “是啊——她是莲舫的表妹,许多年前在京城见过一次,以莲司寇为表率,所作所为也名副其实。山贼虽彪悍到底也不敢轻易冒犯官声显赫的知县。” “您说如果山贼来攻打,这潮阳城守得住守不住?” “若是同心一意,守得住。” “如此断定?” “因为那群人还只是山贼,不是义军。他们攻下前几个城池只是杀县官开粮仓,那是为那些被骗而死的姐妹报仇的姿态。而不是揭竿而起,向苏台皇室亮出叛旗。就象少朝,只是想活,只是想报仇,而不是重整河山、另立明主。” “那么——” 她一笑,截断道:“不会,若他们还有聪明人就不会。民心还不在他们身上,这天下百姓还没有放弃苏台皇室。” “不过,我们难道就这样等下去,万一那群盗匪不顾一切攻城,我怕姑娘——” “不要紧。他们在前面几个县城只是杀官员、抢了一些商人,并不伤害百姓,我们一路微服而行,不用怕。” 洛西城点点头,刚要开口忽听楼梯声响,片刻间一对官差跑上来,为首一人恭声道:“哪一位是少王傅、丹霞司制大人?” 上篇 第十九章 远芳古道 三 水影一愣心道“不好”,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起身淡淡道:“什么事。” “我们大人有请少王傅和……文书大人过府。” “……带路……” 两人下楼出门,一对官差跟着,尽管说话动作都毕恭毕敬,可看这么多人洛西城怎么都觉得是专程来押送的。忍不住问一句,得到的回答是“外面不太平,我们大人怕王傅和文书遇险,特意派我们保护。”洛西城微微一笑:“原来是保护,不是为了堵截巷口确保包抄追堵?” 转眼到了潮阳县衙,此地本为小县又在山区,县衙外观陈旧。官差到门口便散开,只有领头的陪着往里面走,过二门到花厅,里面一人闻声转头快步迎出。水影正抬眼望进去,与那人目光一接脱口道:“少宰大人!” 门内那人抢步迎出微笑道:“小的是本县书吏逍尹。” 当时洛西城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人无论身材眉目都和少宰涟明苏如出一辙,不过细看就看出举止神情相差颇远,涟明苏优雅端庄,此人却多几分刻意。 待两人进房入座,洛西城还有几分不相信,直愣愣盯着他看,把脑子里对涟明苏的记忆翻了几遍。却听这名唤逍尹的县衙书吏微笑道:“小的容貌真的与京城某人如此相像?昔日也有一人对小的叫,叫别的名字。” 水影微微一笑:“与少宰涟明苏大人酷似。书吏可有少小散失的兄弟?” 书吏一愣随即道:“小的是独子。原来小的容貌与少宰大人相似,那可是小的的福分,他日小的一定要找机会上京城一次,亲眼看看少宰大人。” 水影但笑不语,洛西城一边道:“你们请王傅过来为何?县官大人呢?” 这书吏自他们进屋后一直站在那里,礼仪倒是十分周全,听到洛西城发问当下微微躬身:“我们大人抱病在床,不能出来迎接王傅和文书,大人要小的代为请罪。” “我与西城过潮阳县,本为赶往白鹤关复命,不意被困于此。我等一路便服,以免扰民,故而未来拜访大人,失礼之处但请包涵。” “王傅言重。” “既然知县大人无法会客,要我等前来又为何事?” “这些日子匪帮作乱,小可派出探子四下打探,昨日传回话说山贼放出话来一定要杀一朝廷重臣为前些日子死的那几个匪首殉葬。好像已经打探到王傅入了潮阳县,我们大人深恐那些盗匪潜入县城对王傅不利,故而派我们四下打探,天可怜见,终让我们找到大人。请大人搬到县衙居住,小可定当调动全县差役保护大人。” 水影与西城对看一眼,都好一会儿没开口。过了一盏茶功夫水影缓缓道:“多谢知县大人关心。不过水影身边也带了一些人,都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他们在身边足亦。至于县衙差役,知县既知匪势强大,就当以保护县城保护百姓为重;调一城精锐只为水影一人,又置满城百姓于何地!” 最后两句说的神色具烈,让两旁县衙官员尽皆变色。 这潮阳县最偏僻,到底还属丹霞郡下辖,而水影就是掌管一郡官吏考评、百姓教化的司制,也是郡守属下排行第一的文官。这潮阳县令的升降祸福都在她一手掌控之中,更不要说小小的书吏衙役。她刚刚礼仪具备,始终以少王傅和正亲王军记室身份说话,而刚刚说到最后两句分明是以丹霞四位司制的身份训斥失职下属,怎不让一干人冷汗遍体。 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洛西城也快步跟上,逍尹在后面想要叫,挣扎几次终究没有出声,眼睁睁看着两人扬长而去。适才带两人过来的衙役上前低声道:“大人,怎么办?” 逍尹淡淡道:“让他们走。再怎么走也在这潮阳城中,派人日夜盯着,不能有失。” 水影与洛西城两人走出县衙径直往客栈方向走,走出百步开外水影的步子慢了下来。不一会又到会宾楼,水影说一句“都没吃成饭”,又上楼唤店家弄几个清淡小菜。入座后忽然道:“西城,这潮阳县中有人要我的命。” “王傅——” “你也听到那书吏说的话。山贼放出话来一定要杀一朝廷重臣为前些日子死的那几个匪首殉葬,且已打听到我少王傅入了潮阳。若是匪帮真的围城,再把这消息放出去,我水影还有性命么!就算不被人当祭品送出城安抚山贼,若是城破,百姓被‘山贼’掠夺,还不把满腹怒火都发泄到我水影身上。到时候随便我怎么死,都有人将山贼的宣告说出去,朝廷就是再怒,也只能剿灭山贼为我复仇,还能如何?” 洛西城紧咬嘴唇半天没说话。水影却淡淡道:“你不用害怕。总要有人将山贼的话传出去,要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到正亲王殿下面前哭诉山贼恶行。书吏也说了,匪帮只传少王傅入了潮阳,并不在乎你洛文书。” 洛西城欲言又止,怔了好晌忽然道:“王傅可看到那个书吏手腕上有一道烙印?” “啊,看到了——”她微微一笑:“那个书吏曾是发配军中的罪人之后。” 上篇 第十九章 远芳古道 四 “潮阳县怎么会找一个罪民来当书吏,这与律不合。” “按照苏台律令,罪民三代之内不得进阶,不能与有位阶人家婚配。一县书吏虽然也吃皇粮,却没有位阶,算不上与律不合,不过是与理不合。能让出于官宦之家的潮阳县令启用的罪民,除非才华盖世,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不过——”说话间微微探出头,看到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些人转来转去,虽然都穿便装,可目光时不时往楼上瞟,可见事官府派出来的。 洛西城也笑了起来:“是不是才华盖世小的不敢说,可就刚刚那一面,看不出有特殊之处。除了长得实在象少宰大人,改日回京城我一定要告诉少宰大人。” 水影微笑,随即道:“西城,你找两个人去打听一下匪贼的事情,起源结果弄个清楚明白。” 洛西城应了一声当即起身下楼,他们两人前往鹤舞明州求见蕴初当然不会单枪匹马。除了军中挑选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的一队人外,花子夜还将自己贴身的一个侍卫给了她。这个侍卫是从御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七岁就跟随在花子夜身边,武艺高强不说,更难得忠诚可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顶真,恪守尊卑上下的规矩,半点不敢逾越。其实水影每次外出他必然守在左右,刚才官府来请人的时候,那人就在楼下,他说尊卑有序,不肯上楼与他们同桌。刚才是水影下楼时用目光制止住了他,否则那群人哪有那么容易请走人。 在楼上看西城出了门,并没有人尾随他,来来回回转的那些目光聚焦的依旧是会宾楼,心道这件事果然是针对她一个人的,刚才安慰洛西城那句话看样子倒不是无的放矢。当下居然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水影那日晚餐破天荒的没有在会宾楼用,而是在客栈叫人送到房中。因为潮阳城成了匪事中的孤岛,这些日子城中滞留了不少旅人,几个客栈都住满了。水影和洛西城住了一间套房,她睡在内间,西城抱了被子在外间桌椅拼凑一张床,白天卧具都收在内室,腾出桌椅。当下这两个人和同行士兵里头的两个伍长还有花子夜的侍卫都聚在这外间,听西城汇报打听来的消息。 大体的情况也就是他们一早知道的,丹霞郡有官吏用假招降的法子杀了一群人,其中有丹霞贼军的首脑。而官吏们为了邀功更是胡乱杀人,但凡和贼军有一星半点的联系,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反意,抓到就杀。假招降本来就让无数人为之愤怒,而滥杀平民更是激起了复仇之心。唯一一开始没有弄明白的就是这个假托招降,实存杀人之心的官吏的名字。待洛西城将名字报出其他几个人没什么反映,只有水影“啊——”了一声,惊道:“原来是这个人!” “少朝洗劫清平关一事你们都知道,为此丹霞郡不少人丢了官。其中朱水州六位司库虽然当时不在清平关,也因此坐罪,降职一等在襄南州桐县当知县。也不过一两个月,这位前任司库又立下如此功劳,佩服佩服,这么说,她一定是高升了?” “听说朝廷升他为五位司救,当前在丹州郡守衙门听令。” “啊啊,提升到五位了,因祸得福一步登天。”冷冷得说了这么一句,挥手打发走众人。只有那个侍卫没有离开,对着水影投来的疑问目光淡淡道:“属下担心潮阳县对大人不利,请让属下留在这里保护大人。” 她嫣然一笑:“不用担心,这山贼还没有攻破潮阳县城,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本地知县和那位貌似少宰的书吏都没办法向朝廷交待。”说着将他请出房,待关好房门那人回过身来道:“四处打探时可有人尾随?” “不曾发现。” “果然,那些人的目的就在我一人之上,这倒是奇怪了。我水影到丹霞只有月余,到底做了什么让此地官员欲杀之而后快?” 洛西城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朱水司库这件事,大人以为如何?” “假诏安?” “正是。” “其罪当诛,可杀不可留。假招安实杀戮,使朝廷失信于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朝廷的招降,其罪一。而为求平叛之功,不惜屠村,不经审判妄加杀戮,其罪二。失信于民在前,滥杀无辜在后,岂不是可杀不可留。” 西城微微一笑:“但是朝廷并没有杀她,看样子,我那卫叔叔也没有拿她怎样。” “我看这不能怪西城卫大人。此人做下这件事后必定越过郡守直接向皇上邀功,这封赏恐怕也是从皇上那里直接下来的,卫大人也是回天无力。” “不错——”洛西城笑得眼眉弯弯,“卫叔叔恐怕是无能为力,他要上书也已经上过,朝廷也已经表了态,接下来也就是司徒大人还能在朝廷上反对几声。但是,王傅您可还没有到回天无力的地步,是不是?” “…………” “王傅在鹤舞建下功业,十之八九能调回京城,到那时在朝堂上参他一本,可不容忽视。即便一时回不了京城,您作为丹霞司制,考察官吏、教化百姓,在别的人,那是过了的事不能重提,您刚刚回到丹霞,大可以和她翻翻旧帐。再加上……” “再加上我又是正亲王驾前的人,是不是?西城,你真是聪明过人,我还未曾想到这一点。” 他微笑躬身行礼:“王傅当局,西城旁观,仅此而已。” 上篇 第二十章 士为知己者死 一 襄南匪乱,攻城掠池,血洗三城县衙、攻陷一座关口。潮阳县沧海孤舟、危在旦夕,少王傅水影、文书洛西城被困孤城,匪首放出话,要取司制首级祭奠亡魂,消息传出震动丹霞。 丹霞郡守卫方本已着实巩固当地国计民生的大业。正亲王军通过清平关后,各路粮草也准时聚集到清平关,并由相应督粮官运送到前线后,卫方支援前线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于是调回掌书记明霜。对于治理丹霞,卫方的想法和朝廷多少有些背离。朝廷要他来是剿灭当地以少朝为首,愈演愈烈并有向郡外蔓延的匪事。这也正是选中一个夏官,而不是通常的从天、地两官选拔郡守人选的道理,且让他以郡守兼提督,手握文武大权,便是为了用兵方便。然而,卫方却觉得要平定丹霞,重要的不是镇压,也不是花子夜在他行前嘱咐的“能招安就招安”。而是真正让丹霞郡呈现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迹象。若是不能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就没办法消除不稳定因素,那么,即使镇压成功或者招安,也不过是一时之策,算不了长久。他自幼饱读诗书,知道丹霞郡在清渺王朝中期都还是五谷丰登的富裕之地,尽管比不上京城所在的关中大地,也绝对不是当下这般三年一旱五年一涝。 在明霜的协助下卫方下定决心从丹州开始,重新开挖在动荡年代被废弃的运河和渠道,从新建立起文成、清渺两代贯穿丹州、朱水两州的灌溉网,恢复当地农业能力。正当他挑选人员、筹集经费并向朝廷上书请求拨款的时候襄南州桐县出了假诏安的案子。 卫方令明霜镇守清平关筹备粮饷并不仅仅是不放心那个朱水司库,更因为朝廷对清平关失守的后继处理下来了,司库连坐降职出任桐县知县。也就是到桐县半个多月光景,卫方从襄南州得知桐县知县在对襄南山贼进行招安。当时卫方就大吃一惊,要知道匪事非小事,不管是用兵还是招安至少都要从州里下去,并请示郡守。他小小一个七位知县居然擅自招安,认真计较起来,杀了都可以。他当即下令襄南知州派人前去查访,或制止,或由州上加以处理。命令刚刚发下去,襄南州又一道急报,卫方读完当即脸色发白,随即暴怒不止。 卫方和明霜等郡守府人员均为之愤怒,朝廷却不这么认为。少宰涟明苏第一个向朝廷推荐这位知县,并说她智勇双全,让大宰卫暗如都为之变色。早朝上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只可惜皇帝偌娜对此赞赏有佳。在偌娜的心中,皇族的威严是神圣而不可动摇的,而胆敢作乱的人一个个都该死,不但该死,还要族灭九族挫骨扬灰才出得了这口气。在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假招安实杀戮根本不是什么过错,至于朝廷的信誉,对这些胆大包天的叛贼讲什么信誉。作为老百姓就该安安稳稳种地,乖乖的交赋税,有口饭吃就该天天感谢皇恩,什么官逼民反,什么叫做皇帝,皇帝就是天,天意也轮的着小百姓胡说八道? 朝廷旨意一下,桐县知县平寇有功,提升为五位司救,任于丹霞郡守府。卫方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抗旨,灰头土脸的命襄南州释放此人,还要陪上一张笑脸等她前来上任。私低下他对明霜说“这件事过后,丹霞一郡无人相信朝廷,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动荡。” 事情就像他预料的一样,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下去。 襄南州匪乱四起之时卫方反而不着急了,冷笑两声看看一边的司救说“元楚,这是你司救的分内事。”看到对方脸色泛白,又一声冷笑道:“劳烦你代本官召集丹霞众官员过来商议吧。”当日卫方安排军务,以守势为主,派出几千兵马守住朱水三关,又下令朱水州派出兵马严守两州交界处,并安抚州内百姓。对于襄南贼兵并没有发兵剿灭,下面也有人问原因,回答是:“贼军连下四城,气势滔天,我一郡能有多少兵马,调过去一两千无济于事,调多了万一少朝乘势起兵,或其他地方的贼军遥相呼应,到时候三关空虚、州府无兵,若是三关再失,这丹霞大概就不属于朝廷了。” 众人想到清平关失守的那一段,一个个冷汗涔涔,人人称是。但襄南也不能放着不管,卫方只能向朝廷请罪请求派兵,在此之前也只有听之任之。然而没过几天,少王傅被困潮阳县的消息传到,却让这个郡守再也坐不住了。 这个时候一度缩到边上抬不起头来的司救元楚却站出来说:“属下请精兵两千,愿前往平叛。” 卫方看看他:“四城兵马加起来也有两千余人,加上城墙为屏,一样落花流水,司救用区区两千人就能回天?” 那人道:“属下不求取得敌人首级,只求保护少王傅与洛文书安然突围。” “两千兵马只为救两人出城,司救大人,这襄南四城还在贼军控制下,多少老百姓沦陷其手,你带着郡守府的兵马千里迢迢不救百姓只救两人,说出去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元楚冷冷一哼:“知州大人,郡内精兵都派出去守关城防少朝了,郡守大人也说了,这拼凑起来的两千人杀不了贼军。明知不敌还要硬拼,岂不是拿两千将士的性命玩笑。” 她说的凌然大义,直把那丹州知州气的浑身发抖,脱口就说:“你在这里说什么大话,那襄南为何会乱到如此地步,还不是你诈招安所致,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哪里想到元楚脸色一寒,冷冷道:“皇上都嘉奖了下官,可见皇上也是赞同下官所为,难道知州大人反而另有想法?此次襄南一地作乱四城沦陷,就连州府都没保住,可见贼势何等猖狂,下官所为又有何不对?” 丹州知州与被杀的襄南知州是同榜,又是金兰之好,元楚跳过知州枉自决断,自己升官却害了知州性命。她对此抱恨在心,一直想要找机会报复,没想到今天刚开口奚落两句就被对方骂得下不了台阶,但见脸色发白身子乱抖,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但听卫方淡淡道:“不用争执了,本官早就说过,但守三关确保两州,如此即可。”说罢起身走向内堂,再也不理那几个人。 明霜看看外面也跟了进去,见卫方在后堂背着手踱步,愁眉不展,上前低声道:“大人,王傅新退敌军与国有功,天下人都在传颂她的功业,若是——” 卫方一跺脚转过头来苦笑道:“本官何尝不知此中利害,若是王傅有个三长两短,本官的性命也是保不住的。即便朝廷不要我的命,正亲王也放不过我。可是……可是此时此刻,你要本官如何是好!” “大人——”他沉声道:“不如请求永亲王殿下出兵。” 上篇 第二十章 士为知己者死 二 卫方转过头来看着他,一脸吃惊,明霜低声道:“属下说错了什么?” 他双眉紧锁,盯着明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但见他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又有几分惶惶,不象在作伪。当下叹一口气缓缓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出糊涂话?” “大人——” “你这主意是要断送本官前程。” “……”明霜顿时也是大惊失色,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顿时跪倒在地:“属下该死,属下愚钝。” 卫方又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感慨万千,心想这鹤舞也是苏台王朝的土地,率天之滨莫非王土。而今却弄得象是两个国家,丹霞内乱居然不能就近调动鹤舞军队,反而要千里迢迢等待京城派兵,自己身为郡守只能看百姓遭难、命官被困。 “这是一个死扣啊——”他这样想着。少王傅和洛西城两人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有好结果,照明霜建议请永亲王出兵,让皇上知道了埋下个私通鹤舞的罪名,无事则已,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说他卫方,西城和卫两家都给搭上。而且,这一动,就等于是投靠了迦岚一派,辜负西城照容多年来不偏不倚、不附朋党的努力。 走一步算一步吧,这么想着扶起明霜,好言好语抚慰一番。两人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说司制身边的宫侍日照求见。卫方有点奇怪心想这人好好来找自己做什么,就这么一拖延,下人只当他不愿见,又道:“大人,日照来求见了好几天,小的见大人公务繁忙不敢打扰,今日他又在外面站了一天还说不见到大人绝不离开。” 卫方顿时一阵头痛,心道这会儿什么人都来跟我添乱。当下皱眉道:“你跟日照说,他要做什么本官都知道,只是这一刻本官也束手无策,叫他回去。”下人应了出门,卫方又叫来几个属官讨论公务,直到用过晚饭才又想起这件事,顿时也觉得有几分愧疚。心道这日照并不是他的下属,虽然地位低贱到底从宫中出来,和紫千、秋水清等人都有几分渊源,即便看在晋王面上他也不该如此懈怠。当下叫人去请日照过来,过了好半晌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的却不是日照而是他的书记明霜。卫方顿时暗叫一声不好,苦笑起来。 果然,明霜神色不正,一见他便道:“大人,日照出城了,桌上留了一张纸,写的是——” “写的是什么?是不是说既然我卫方无能,他自己想办法去了?” 明霜讪讪一笑。 “随他去。”一阵怒气冲上来,心道一个个小小的宫侍倒给我玩这种花样,简直被宠的无法无天。 明霜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大人,还是派人去追回来吧。” “他一非朝廷命官,二非我郡守府属官。本官管不着他也不承担什么义务,他爱去哪里去哪里,本官不想管。”说着甩甩手往外面赶人。明霜退出来和回报的那个下人对看几眼,那人是从西城家带过来的心腹,也是一脸担忧,他想了想道:“你带几个人出西城。” 下人应了一声往外跑去,就听身后那人喊道:“到了天明还追不到就回来——” 朱水州清平关外山间,凝川在高处看着树下的青年已经有一段时间,脸上具是笑意,有时还会低低笑出声来。前日清平关中那客栈老板派人来送信说有人从丹州来一定要见少朝,她没放在心上,后面两天天天手下来报说那人当天就出城在以前放联络信的树底下,吃睡都在那里看样子是死了心非见到大姐不可。她当时就起了好奇心向少朝讨令兴冲冲赶来看新鲜,却没想到居然是当时见过两面的宫侍日照。看着他坐在树下,经过两天两夜风餐露宿可还是一丝不苟的标准宫侍模样凝川忍不住又笑了笑扬声道:“美人儿,怎么又来了?” 日照正昏沉沉的,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抬眼正看到凝川笑吟吟到了他面前,心中嘀咕一声“怎么又是这个轻浮的女人”。 水影和洛西城奉花子夜之令前往鹤舞之时日照也是要跟着去的。然而水影说他不是军中人也不是朝廷命官,带着他到丹霞到清平关就已经有很多人说闲话了,再带到鹤舞更不知道被人说成什么样子,要他安心留在丹州。日照是一百个不放心,可那人脸色一沉他小小一个宫侍除了顺从别无他法。少王傅明州说服永亲王,鹤舞军集结定水,南平不战而退,花子夜白鹤大捷——这一系列喜讯传来时日照也为之欢呼雀跃。然而高兴了没多久就有少王傅和洛西城被困潮阳县危在旦夕的噩耗传出,他不是官员,拿不到确切消息,只能从街头巷尾道听途说。一开始他还不相信,求见卫方想要得一个准信,然而接连几天都被拒之门外,下人但说郡守大人公务繁忙,连通报都不肯。这一下,日照就知道这件事十之八九是真的。这一下着实让他魂不守舍,吃饭走路都想着这件事,那日又去求见卫方被毫不客气的回绝,还说无法可想,他一怒之下离开丹州。 虽然生气,日照并没有昏了头,他知道凭自己一己之力就是想要进入潮阳县城和那个人生死不离都没可能,更不要说让她安然脱险。其实几天前他就开始想救人的事,一日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在茶摊上听几个人说襄南匪事。一个唉声叹气说我们这丹霞郡到底是怎么了,土匪满天飞。另一人嘿嘿两声冷笑说还不都是少朝给闹得,没有她出来之前最多就是打闷棍的强盗上不了台面,一队差役就能吓跑一串,什么洗劫关城火烧州府,多少年没听说了。他正关心着就问了几句,那两人见他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也乐于和他说话,说的都是少朝的英雄事迹。更有一人说那少朝就是丹霞郡所有土匪的总头领,甭管多横得主,都得听她号令,指东不敢打西,指南不能打北。他当时就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少朝愿意帮忙,女官就能安然无恙”,那日坚决要求见卫方也是想向他提供这个建议。 那日他连夜出城,一路狂奔往清平关而来,明霜派出的人都往潮阳县方向追,自然找不到他。他风餐露宿的赶到清平关找到那客栈老板说要见少朝,就在上次去过的地方等,然后连夜出城就在那颗树底下等着,两天两夜几乎不离开,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叫他等到了凝川。 “美人儿,许久不见了,又有什么信要交给我们大姐?” 日照躲过她轻佻得向自己伸过来的手淡淡道:“我要求见少朝大姐。” “见我们大姐?你见她要做什么?” “见了面才能说。” “呵呵——”凝川嫣然一笑:“照理说呢,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有求,我们大姐一定是见得。可是,我知道你所来为何,所以……”趋前一步嬉皮笑脸道:“所以本姑娘不想替你引荐。” “你——” 眉梢微挑,神色只能用“奸诈”两个字来形容,目光飘过去等着看美人发怒的场面。然而—— 日照后退一步,背已经贴在树上,突然整整衣衫扑通跪到在地拜了下去。 “啊呀,起来起来,这怎么受得起?” 日照默不作声,只是拜伏在地一动不动。 “起来起来——”用力去拽,可那秀美青年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好半天没拽动,当下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道:“美人是一张脸好看,好好一个美人拿背对着我,直叫我什么兴趣都没了。罢了罢了,你趴着,我走了。” “凝川——” 一回身见那人长跪在地,仰着脸望向她,眼中有可疑的水汽,反而显得更是俊美可人,一时心软叹了口气道:“你起来,不就给潮阳县当说客么。我在丹霞大营坐第三把交椅,有什么先对我说,我听了有道理自然给你转告大姐。”说罢,等了好半天那青年仍然跪在地上不动,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一路走一路说。快起来吧,这会走也要点灯才能到大营。” 上篇 第二十章 士为知己者死 三 两人边走边说,半个时辰日照就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夕阳之下这俊美青年侧过头来一字字道:“所以我来求少朝大姐,想请大姐下一道令让襄南的……让那些壮士不要攻打潮阳县。” “哈哈——”凝川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日照本来就不惯于和这些绿林人物打交道,被她一阵狂笑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美人儿,我没听错吧,你跑到强盗窝要强盗头子想法子让别的强盗放过一条肥羊。我说美人儿,你听过一个词叫做‘与虎谋皮’吧?” 日照被她一口一个美人儿叫得怒火上冲,脸上红了又白,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还挤出一个浅笑:“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凝川又一场哄笑,忽然站住,山道狭窄她一停步日照好玄没撞到她身上。见她侧过脸来眉微挑,似笑非笑道:“要得虎子,也要看我让不让你入虎穴。” “你——” “再说了,就算我让你见大姐又怎么样,你有十分把握能说服我大姐?日照——你抬头看看”说话间一抬手指向高处。 这里道路狭窄陡峭,日照只顾低着头看路,当下一抬头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顿时“啊——”的一声。但见树木掩映处房屋层层叠叠,其上旗帜翻飞,更有角楼城墙,哪里是山贼匪巢简直气势恢宏一座要塞。 “这虎穴如何?” “好气象。” “数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想要踏破这座大营,可就连摸到城下的都没几个。美人儿,这座城对有些人可是有来无回的。若是你说不服我们大姐,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叫你出去?” “你先带我见少朝大姐,出的出不去那是见了之后的事。” 凝川笑得眉眼弯弯,带日照进了关,东一个弯西一个弯的往里面带。此时华灯初上,山寨的兵丁忙着往各处点灯添油,巡山头领带着人呼喝着吩咐四处检查,关门上岗。岗哨头领见了凝川纷纷行礼,虽然奇怪她出去一趟怎么带回个美貌青年,可这人打进了丹霞大营后古里古怪的事情做得多了。丹霞山三姐妹,大当家少朝和二当家都是端正严谨的人,尤其大当家少朝更是不苟言笑。唯独这凝川上了丹霞大营后,不但迅速崭露头角坐上了第三把交椅,性格和前两位截然相反,简直是反到了对立面去。整日里嬉皮笑脸,好开玩笑,时不时调戏个人,大家都知道她也就是这好玩闹的性子,时间长了自然习惯。玩闹归玩闹,正经起来魄力一点不逊色于少朝。 这座营寨扎得颇有章法,日照第一次进来又是晚上转了两圈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能跟着闷头走。又走了一盏茶功夫进了一个院子,凝川将门一推:“到了——” “什么地方?”刚一停步那人突然伸手在他腰带上一拽,日照没有防备,身子一晃冲了好几步停稳时已经进了房,而那个笑得古里古怪的家伙将门一关,顿时四下漆黑,等到烛光点起门已经闩上,凝川坐在桌边笑吟吟朝他招手。 “过来坐下,这是我房里,坐下慢慢说。你看这天已经黑透了,今儿无论如何你都出不了山,咱们有一个晚上呢,慢慢谈。” 日照心想哪个和你“咱们”来着,到底是受训多年的宫侍,心中虽怒脸上还挂的住。当初被卖到宫里受训练的时候教习反反复复说这世上只有主子对奴发怒,没有倒过来的道理,主子要看你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而不是看你的脸色,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咽到肚子里去,不能挂到脸上。又说你们是在宫里做事,别的地方做错了事不过挨打挨骂,在宫里随时能要你的命。那么些年下来,他便学会了隐藏喜怒。于是顺着她走过去坐下,淡淡道:“姐姐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少朝大姐?” 凝川笑容更甜:“我说美人儿,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么?” “明白了,多谢姐姐提醒,不过日照贱命一条,不劳姐姐烦心。” “啊啊啊——什么话什么话,从来美人难得,你不心痛我可要心痛。不过……”她身子往前一凑,“不过你这般样的,大姐大概也不舍得杀。” 日照身子微微后仰:“日照心之所系唯王傅一人。” 面前人脸色一寒,速度之快让他咋舌,声音都冷下来:“美人儿倒是忠心耿耿。” “日照从进宫第一天起就知道要忠诚于主子,作为宫侍,主子不弃,宫侍不离。” “哦——” 这个“哦”字拖的极其长,叫人弄不明白说话人的心思。 “既然日照那么关心主子的生死,我倒是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在大姐面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分量。” “………………”日照没有开口,实在是从那张脸和那声音里找不到任何可以信任的因素。 “只不过,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要怎么样?” 嫣然一笑:“深夜漫漫,你陪我一夜如何,美人儿——” 日照瞪大了眼睛,仿佛要看清楚对方到底玩笑还是真心。 凝川站起身笑吟吟道:“你陪我一夜,明天早上我带你去见大姐。不然——山势陡峭,夜路难走,美人儿要多加小心,凝川不送了。” “好——” “什么?” “我说好。” “好什么?” “我要见少朝大姐。” 凝川怔了一下,实在是没想到答应得那么干脆利落,该说日照对主子太忠心呢,还是该说这男人天生水性杨花?希望不要是后者,否则太没成就感了。心里想着,脸上笑得颇带挑逗,伸手要拉他一面道:“春宵苦短,美人儿随我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吧”字都没出口就凝在了嗓子里,手也伸到一半变成摇摆状,讪讪道:“别……好说话……” 一把剑抵在她喉间:“带我去见少朝。” 凝川内心里哀叹自己玩过了头,果然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眼前这人出手如电,抵在咽喉上的剑尖一点不抖,她闪了好几次都闪不开,依旧不轻不重抵在上面,可见那人对力道拿捏的极其好。这根本不是一只兔子,是拌猪的老虎。 苦笑起来:“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一言为定——啊——” 见了鬼了,见他目光闪烁,以为有机会,没想到没有逃开反而在一转间被他紧紧箍在身前,而那把剑变成横在脖子上的姿势。 “带我去见少朝——” 上篇 第二十章 士为知己者死 四 到了这个地步凝川是说什么都不肯带人出去,这么个形状被人押着,往后要她这个三当家的面子往哪里放,还不被人笑到死。当下心一横:“休想——” 箍在腰上的手臂一紧,刀锋微微一动。 “杀吧,姑娘我天生不受威胁,杀——动手——” 日照还真没想到这人能皮厚到这个地步,他是来求人的哪里能真杀了凝川,不要说杀就是伤了她恐怕也要毁了这件事。当下不能放不能杀,僵持在那里,两人正在纠缠就听外面一人道:“三妹,你在里面做什么——” 日照闻听立刻撤剑将凝川用力往外一推,趁着她摔得糊里糊涂的时候打开门扑通一下跪在来人面前:“丹霞司制府日照求见少朝大姐。” 其实来人并不是少朝而是丹霞大营的二当家,说来也巧,这一天丹霞大营正好来了各地的山贼头领,少朝吩咐大摆宴席,叫几个大头领都来陪席。等来等去唯独不见凝川,叫下人去找说三姐外出未归。过了一会儿少朝又想起,再问,手下说三姑娘回来了,不过带了一个人直奔后院。少朝皱了皱眉吩咐去请,还是二当家了解,问了一句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手下说不知道,不过是个俊美男子,二当家还一口一个美人儿的叫着。两个人的脸都青了大半,旁边几个首领都哈哈大笑说三当家真是风流人物,就不要打扰当家的好梦了。少朝讪讪笑着还是要人去请,老二就主动担下了。到了这里只听到里面声响颇大,忍不住问了一句,哪里想到门一开居然有人扑在身下说要见少朝。 她自然知道有人从清平关传出话来说要见少朝,一听之下白了凝川一眼心道这么大的事你不通报大姐一个人在这里胡闹什么。弯腰扶起日照道:“大姐正在宴请宾客,你随到偏厅,散席后我给你通报。”凝川看到此情此景知道没有玩闹的机会了,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拍拍尘土跟着二当家出门,还不忘抛一个媚眼给日照。 日照被人领到偏厅,他见这丹霞大营虽然气势恢宏,可屋宇摆设并不豪华,一切以简单实用为主。就连刚刚被带到的那个凝川的卧房也十分简单,他看惯了皇宫王府的锦绣繁华,伺候的主子一个个都是讲究的主,便觉那三当家的住处连他的卧房都比不上,暗中撇了撇嘴,心道也就是一群土匪,再蹦跶也登不了大雅之堂。 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人请他出去,又走了一小段路到了一处颇气派的房子前,他心道这就是议事厅了吧,果然旁边人说“大姐在里面等着,请吧。” 往里面一走,脚步停了一下,原来其中并非只有少朝三人,而是分主次坐了十来个人,看打扮都不象好人家出来。他记得刚刚说过少朝在宴客云云,心道这些看样子就是那些客人了,哼,一群贼。心中虽然一百个看不起,面上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将来意清清楚楚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少朝大笑不止,旁边那些人也笑得前仰后合,凝川在一边做了个鬼脸,意思就是“看到没有,谁让你不求我——”笑了好半天少朝才勉强止住,缓缓道:“这世上哪有到嘴边的肉不吃的道理,小哥儿这要求提的实在可笑。当初我对西城卫方说过些什么你那主子应该是知道的,你也该知道。” “是——大姐要郡守大人专心政务善待百姓。郡守大人的确如此作了,他减轻了赋税,还着手修建水利……” “不错,如此那卫方又作了些什么!你丹霞郡守派人假招安,可怜我那些好姐妹,就是被那混账的一番做作骗了,真当作盼到了青天,一门心思想要从此遵规守律作一个好臣民,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结果呢,被人千刀万剐死无全尸。我等从此和朝廷不共戴天,你居然敢到这里来说收手放人,莫说我没理由插手,就是有也不想管,我恨不得将丹霞郡大小官员全部千刀万剐为我的好姐妹们复仇!” 此话一出两座尽皆附和,想到那些人死状凄惨,一个个眼露凶光,就等少朝一声令下便要扑上去将这青年乱刃处死,议事厅中顿时杀气腾腾。 少朝看了看左右又道:“不过,你能单枪匹马前来此地,这份胆量我喜欢。只不过你胆子虽大,人却不聪明。” 左右的人一时都没明白她言下之意,却是日照淡淡一笑:“在下非为出人头地,日照卑贱之身从不敢想飞黄腾达。” “你不受郡守差遣,又不想出人头地,那来此地为何?” “主人对我恩重如山,日照无以为报,但求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都暗叫一声“好男儿”。少朝的神态也有几分松动:“倒是个忠心的人。本来我要拿你祭旗,看在你一片忠心的分上饶你一命,你走吧。” 堂中的杀气随着这么一句话消散无踪,还有人玩笑说大姐,这人都上了丹霞大营,怎么能随随便便放走,万一他迎了官兵来怎么办,我看啊,不如留他在这里,这么个美人儿给大姐当压寨的夫婿正好。 少朝放声大笑,笑了一阵摆摆手对日照道:“你都听到了?不过,你就算带官兵来我也不害怕,我这丹霞大营要是那么容易拿下我少朝早死了千百次。你走吧,你不是要和主子同生共死么,我给你写一张纸条让你通过各地寨子直到平安抵达潮阳县。不过呢,你这般年轻貌美,我劝你还是多爱惜自己几分。” 日照满脸通红,却还是昂首挺胸,一字字道:“日照离开丹州时是想过不顾一切的往潮阳县去,可又想倘若就这么跑去潮阳县,除了一死于事无补,又觉得这提议对大姐和诸位丹霞郡的英雄有百利而无一害。” 满堂又是一愣,这次过了许久才听凝川道:“呵,听你这么说,还是为我等好不成?” 上篇 第二十一章 山城夜话 1 八月,襄南州匪势惊人,花子夜拥兵白鹤关,而卫方则一心一意防守三关。少王傅被困潮阳县的同时,另一个朝廷命官也因为这场匪事而被困在乡野小店,数日不能前进一步。这个人就是奉了皇命以秋官巡查使身份前往鹤舞的原秋官四位司刑玉藻前。她离开京城后日夜兼程往鹤舞赶来,就连经过丹霞郡的时候都没去见卫方。她心急如焚,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你越心急就越发出事,到了三关就看到厉兵秣马,关内人口稀少,而通往州治的路上不时见到老百姓扶老携幼。一打听,说不得了了,襄南有山大王袭击县城,杀了州官、县官,火烧州治。这三关旁边也有了不起的山大王,都说要攻打三关来接应襄南,所以我们都逃出来了。玉藻前大惊失色,心想要是把路堵住了到不了鹤舞那可真正要命,一时想是不是该出三关绕道白鹤关入鹤舞。可她一来想直接到明州见了永亲王后再着手办案,二来取道白鹤关这个圈子兜的实在太大,而且来回走冤枉路,要是让永亲王知道了说不定还认为她偷偷摸摸入鹤舞不安好心呢。这么一番思量,当即放弃原定想法,仍然走襄南到鹤舞,于是下令众人加快行程。结果,到了沈县,居然是一步也走不过去了。 沈县是一座山城,在两山相夹之处,县城房屋选山坡平缓处修建,因着这地势虽然不是关城没有重兵,可历来易受难攻,若非不在要道必定成为名关。 这些日子小小的沈县突然热闹起来,商旅行人汇聚,将城中唯一一家客栈挤得满满。这些都是困于襄南匪乱官道不通,想要绕道小路前往鹤舞的人。哪里想到到了这里就见城门紧锁,贴出告示说因为山贼围攻潮阳县将几条道都封住了,为了保护沈县故而停开城门。玉藻前本想拿着公文前往县衙令县官开城门,然而一落脚就听说那条小路上布满了山贼,又听到哪些人不听劝冒险出城结果东西全部丢失,人一个没活。又说哪个衙役办官差紧急,让县官开了城门,结果走出百里就叫人抓住,到现在头还在人家大营前挂着示众等等。听得这一行人毛骨悚然,随官小心翼翼问:“大人,我们还要不要往前走?”玉藻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走,走哪里去,走去送死么!” 说的话虽然难听,可众人都能理解她心情郁闷,听到不走一个个欢天喜地。照着下人的意思就该到县衙落脚,好吃好喝还有一群人伺候着,可玉藻前偏偏要住店,说在京城里天天对着大小官员还没受够么,既然出来了还是客栈自由自在。一行人便在这沈县一住三天,玉藻前住得是心急如焚。心道自己是领了皇命的人,查得是可大可小的案子,这会莫名其妙被困在一个小县城到不了鹤舞。消息传出去人家可不会同情你倒霉,说不定弹劾你个耽误皇命,长着十张嘴都说不清。 她白天在县城里四处游荡散心,可这沈县实在是太小太荒僻,店铺都没几家,戏院青楼一样找不到,无聊得她每天更是唉声叹气。而那客栈,他们住进来那天倒还算好,可越住人越多,只有来得没有走的。到这天大大小小的房间都挤满了人,掌柜唉声叹气说要再来客人恐怕要麻烦各位和人同住了。说这话的时候住客们都刚刚吃完饭,反正无聊,也不散去,坐在饭堂里相互东拉西扯,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就有人喊“别往我这里塞,我怕吵”。玉藻前笑吟吟对手下人道:“若是美人我倒是不反对。”刚说到这里就听外面一人喊道:“掌柜的,要一间上房,还有,把马喂饱了。”掌柜一声叹:“这怕什么就偏来什么不是。”众人笑着望过去但见一人掀帘而入,一望之下就听四处都有感叹的声音发出。玉藻前原本笑吟吟跟着看热闹,可一看清来人面目着实吃了一惊,心道“这人怎么来了?” 进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眉清目秀、衣衫整洁,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优雅。此时店主正向他解释说店里实在是没有空房间,要不您委屈点我看看能不能找个人和您合住,要不您别处试试看。青年听了一皱眉:“罢了,我不住了,弄点吃的,给我把马喂好了,我就在这里坐一夜,明早就出城。”掌柜的苦笑道:“这位少爷,要是能走小的这儿哪能有那么多客官。城门关了,谁都走不了。再说就算能出城,这道上都是山贼,少爷您文质彬彬的哪能冒那个险?”一旁的住客七嘴八舌的帮着店主一起劝说,青年神色顿时黯淡。掌柜看他肤色白净,言谈举止都该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只当他受不了和人同住,正要再劝说两句问问他走这条道的原委,就听一人笑道:“我住得是上等的套房,腾得出一间屋。”青年一听是女子的声音已经一愣,转眼望去顿时脸色都微微变化。 玉藻前更是站起身招手道:“来,来,这边坐,掌柜的,上茶上菜。”青年脸色变化了好几次,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番“好意”,正为难间突然又传来一个声音:“既然没有房间了,这位小兄弟不如和我同住。” 掌柜的一听这个声音顿时眉开眼笑,对着楼上喊道:“瑛先生,您身子好了——”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一人青衫白恰,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上篇 第二十一章 山城夜话 2 玉藻前本来已经吃过饭,可为了不让新来的美人儿孤单,又叫了一碗粥,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笑眯眯看那人狼吞虎咽。直到他心满意足放下筷子才殷勤道:“日照啊,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顿了顿,眨眨眼睛道:“难道是来找我的?” 日照的脸色当场青了大半,心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昭彤影的朋友就是这个模样了——一般的好色无行!想着目光就不由自主避开眼前人,往同样在吃饭的青衫男子看去。见他年纪三十开外,眉目算得上端正,可面色苍白象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虽带平和笑容,可眼角眉梢总有三分肃杀之气,不经意间一个眼神就叫人心慌。他本来只是好奇的看过去,可一看就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见过,心里顿时就像有只小猫在挠挠,难过得发慌。忍不住一次次看过去,看得不要说那青衣男子,就连玉藻前也好奇的一次次把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 青衣男子终于放下筷子转过头来望定日照,微笑道:“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敢问……这位先生,以前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面熟得很。” 此人微微一笑:“听口音,小兄弟可是从京城来的?” “正是。” “在下已经十来年不曾踏入京城。” 日照一笑:“那或许是在下认错了。” 此人又道:“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日照微微欠身:“我没有家名,贱字日照。”说话间仔细观看他的表情,果然日照二字一出口,那人的眉微微一皱显然对这个名字也是有些印象的。果然那人又一笑:“日照——好名字。” “这是主子赐的。” 那人又是一挑眉,目光在日照身上扫了一遍微露惊讶之色,仿佛惊讶于这么一个气质优雅的青年居然为人奴仆。扫了那么一遍后开口道:“京城是个好地方啊,我听人说天子脚下繁华富庶,一直都很想去。小兄弟既然生在这么好的地方,又做什么跑到这山高水远的地方?而且,刚刚我听小兄弟你和掌柜的说话,看样子还要赶着去鹤舞。小兄弟一路前来,应该知道前面不太平吧?” 日照又微微欠身:“多谢先生关心。只是日照有必须作的事情。” “哦——” “在下是来寻找主子的。” “令主现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定在这沈县以北。” 那人尚未开口玉藻前抢先道:“啊呀,我说日照啊,你也看到了,为了防止山贼此地县令紧闭城门,什么人都不能过去。再说,就算你有本事能出这城,你可听说,官府的人都死在道上尸骨不存呢!” 日照微微一笑:“生死由命。” 玉藻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一样是养侍从,怎么就有人这么好福气,养得出一个生死相随的。又想想自己在京城宅子里那几个亲从,若是自己有了难能不能有人和他一般不顾生死,盘算了半天脸一黑。心想得了吧,这一次出门问那两个人哪个愿跟着伺候,结果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推来推去,最后都苦着脸说主子我们没出过远路,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甚至还有一个说“风餐露宿的都是荒山野岭,我怕老虎”,气得她脸色发白心道果然只能拿来暖床,其他的一无用处。想到这里一阵郁闷,咳嗽一声,也不顾那两个人到底欢迎不欢迎,笑吟吟凑过去道:“这位先生大名?” “瑛白。” 一旁掌柜见这几人谈的投机,凑过来道:“瑛先生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在我们沈县救了不少人。就是为了救人连自己都累病了,这会儿山贼堵了道,瑛先生被我们这些人拖累坏了。” 瑛白摆摆手道:“掌柜千万不要这样说。既然学了岐黄之术就是用来治病救人,至于生病,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只能怪我自己不小心。不过,掌柜的,就真的没有法子过去么?” 那掌柜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瑛先生,要去鹤舞,出了我们这县城,不管走哪条道都要过潮阳,可潮阳县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朝廷也不知道怎的,我们的郡守大人不知道是糊涂了还是被金银晃瞎了眼,让猪油蒙了心,这么久了一兵一卒都没来。”一边说一边叹气,此时另一张桌子上有人叫掌柜的,摇头晃脑就过去了。 玉藻前笑笑说:“这位大嫂委实有趣”,说罢望向瑛白:“先生长居鹤舞。我听说鹤舞领主大人将郡中治理的风调雨顺,可有此事?” “一点不假。虽然不能说鹤舞尽皆安居乐业,至少明州一带那可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了不起!那么——辅佐迦岚殿下和永亲王殿下的几个臣子又是怎么样?” “鹤舞少宰秋林大人品行高贵,更是治国之能臣,乃是鹤舞大小官员的典范;司徒黎安大人兢兢业业,两袖清风。上行下效,领主心怀社稷,永亲王仁善爱民,上行下效,官员们各自用命。” “照先生这么说,鹤舞竟然是没有一个贪官污吏,不见任何冤狱屈鬼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么?” 瑛白神色微变,目光顿时锐利如剑,在玉藻前身上一扫,随即淡淡道:“是不是人人如此我不知道。不过领主、永亲王和少宰、司徒等几位大人确实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啊——”玉藻前唇边带笑,若有所思。 “司寇大人呢?”日照忽然道:“司寇白皖大人如何?” 那人一愣,思量许久才道:“司寇公正。” 玉藻前大笑道:“先生不愧是鹤舞人,一番故土之情尽皆展现。”瑛白听了也是哈哈一笑。 当夜的确没有空房,那掌柜一番劝说,加上玉藻前在一边帮忙,瑛白又客气,日照想了一会也就答应和瑛白住在一起。两人进了房,小二送来洗漱用水后退出,日照将门关好又侧耳倾听觉得外面没有人了,这才转身走到内间撩袍跪倒,叩首道:“晋王府宫侍日照叩见鹤舞司寇大人——” 上篇 第二十一章 山城夜话 3 瑛白转身望着他略微一怔,随即上前双手搀扶,皱眉道:“小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不必伪装。十来年前日照曾见过大人好几次,大人的样貌并没有大变化,您就是昔日的地官司救,而今鹤舞司寇大人白皖。” 那人双眉紧锁,过了好半天忽然哈哈一笑,眉间舒展笑道:“你真是好记性,那时你还是尚未服礼的孩子吧。而今已经长大成人,一点都认不出来了。” 日照笑道:“大人风采依旧。” “你那时跟随后宫教习弓马的女官,那人和我有些沾亲带故,带你到我这里玩过几次,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还能记得。” “大人带日照甚为亲切,日照感恩戴德,不曾有一日忘怀。”说到这里,他后退一步再度跪倒:“求大人救我家主人。” 白皖又一挑眉:“你家主人……难道晋王殿下被困?”略一顿摇了摇头:“不可能,殿下过鹤舞时我尚在明州,推算时日早该过了此地。” “不是晋王。殿下安然无恙,在京城已经行了服礼大典。” “那你家主人……” “小人伺候的是晋王府司殿女官。” 他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晋王的司殿是什么人,正想着就听日照道:“女官兼拜少王傅,现任丹霞郡司制,也在正亲王花子夜殿下军前听令……” “哦——原来是少王傅水影。她在明州建了大功,怎么,还未回到白鹤关?” “小人位卑,不能在军中效力,并未陪伴主人前往鹤舞。前些日子在丹州听到家朱被困潮阳县,又说山贼迁怒丹霞众官,要拿家主为那些被诱杀的匪首报仇。” “嗯,那你不请丹霞郡守发兵,一个人到此地为何,又要本官帮你什么?” “小人在丹州听到消息后心急如焚,日照这样卑贱之人不能知道郡守府的举动,又不甘束手无策,故而到此,但求早日与家主相见,请大人援手。”说话间叩了下去。白皖连连摆手,又一次将他扶起,苦笑道:“你这傻孩子,你忠诚可嘉,可你单枪匹马去了何用?莫要说救王傅,能不能活着看到潮阳县城都难说。” 日照淡淡笑着:“大人,日照既然到了这里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日照也不是一味鲁莽,只要能让我出城,小人有七成把握能救出家主,而且还能解潮阳之围。” 白皖大吃一惊,望着他道:“此话怎讲?” “大人品行高贵,故而日照敢将此事相告,不过,此事可大可小。大人,在日照讲述之前,小的要说明,以下一切皆是日照擅自作主,与我家主人无关,将来要是有小人用此事对我家主人不利,请大人记得今天的话,为我家主人作证。”说罢,也不等白皖答复,上前双手呈上一物:“请大人过目。” 白皖见是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写字,也没有封口,打开来一看顿时变色,起身又将门窗检查了一遍方返回,正色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人?” “少朝——丹霞郡匪首。也有说不单丹霞,丹霞山以南四郡二十一州的山贼都唯她马首是瞻。” “你——这东西从何而来?” “小人去求来的。” “什么?” “小人离开丹州后想到既然少朝被称作丹霞匪首,或许丹霞郡的山贼都听她的话,所以就上了丹霞山求见少朝,求到了这封信。” 清平关陷落一事让少朝两个字传遍全国,她名气实在是太响了,故而白皖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他毕竟是担任鹤舞司寇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一会就平静下来,虽听日照这些话说得奇怪却也不见震惊之色,平平静静道:“那你又如何能让她写出这样一封信?怎样能让她这个丹霞匪首亲笔书信要襄南那些盗寇放你家主人一条生路?” 日照神色泰然,在白皖锐利目光下没有半点畏惧,缓缓道:“小的不过是说动了少朝,叫她相信若只是想要为那些被诱杀之人报仇,靠他们杀州官围潮阳是没有用的。诱杀一事乃是元楚所为,与我家主人何干。就是杀了家主,那些人九泉之下就会高兴?那元楚现下在丹州快快活活当她的司救,看样子过些日子还要高升。不错,她少朝兵强马壮,可她能打下丹州?” 白皖听到这里微微一笑道:“不过,她要真有这能耐,早就动手了。” 日照听了一愣,心道“啊呀,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当时少朝还真的冷笑一声说:“日照,你当我真的没这个能耐?”当时旁边还有好几家首领,一阵鼓噪,一个个柳眉倒竖仿佛一句话不中听就要斩杀他当场。他冷笑一声:“各位要是真有这能耐,直接拿了元楚不好?犯得着围着潮阳县和家主过不去?” 当下又道:“小的又对她说家主嫉恶如仇,诱杀一事有违礼法,我家主人若是在丹州绝不会放任如此恶行。少朝若是肯援救我家主人,家主脱困后一定会弹劾元楚,还各位一个公道。” “她居然信你?” 日照一笑,当时少朝也说:“我如何信你?若是司制大人在这里,亲手写下字据,到还能相信。你一个奴仆,空口白话,叫我如何相信?”他目光一转望定众人,缓缓道:“杀了我家主人,百害无一利;放了我家主人,还有一线复仇之望。” “大人,”他含笑道:“只要他们真的只不过想复仇,那就别无他选。家主新立战功,退敌于无形,正当天下闻名之时,襄南盗匪若是杀了她,就是杀了保国之英雄。世人定会百般唾弃,与其如此,不如将希望放在家主身上。大人,您说是不是?” “的确有道理。只要他们的确只是想要复仇,确能信你。” “少朝怎么想日照不敢妄下断言,可襄南匪首确是一心复仇。再说了,当时旁边那么多头领,少朝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收拾起来。” 白皖听到这里抚掌大笑。 他在沈县很有些日子,襄南诱杀一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更知道当下围困潮阳的匪首乃是被诱杀匪首的丈夫,本是好人家的男子,出嫁从妻才上了山,一直安分守己,在山上也只是耕田种地,从不劫道分赃,原本没指挥过人马。这一次妻子惨死之后为了复仇,他散尽家财登高一呼,居然让其妻旧部追随马后,这才有后面的火烧州府,斩杀官员。 想到这里笑声一停,正色道:“你忠心可表,也确实有所准备。可本官不想帮你。” “为何?” “本官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这世上有一个人本官终身不想见。日照——你可知沈县知县是什么人?” 日照心中一硌楞,心道“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偏偏是那个人?”白皖看着他脸色变化淡淡一笑:“不错。就是你心中所想。” 上篇 第二十一章 山城夜话 4 日照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说不出的伤心,怔了好半晌又一次跪倒在地:“大人,求大人勉为其难,让小的能出城门前往潮阳,日照……” 白皖重重叹了一口气再次拉他起身,柔声道:“你不过是要出城罢了,今天和你我同席的那个女子是从京城里来的官员,位阶应该不低,身上也带着官凭,你何不去求她?” “司刑大人……”他苦笑起来:“大人,日照信不过司刑。” “怎么说?” “大人刚刚看过日照带来的东西。这少朝是丹霞郡的匪首,朝廷通缉要犯。昔日我家主子曾对我说,身为官员最忌讳两件事,一个是受贿,另一个就是拥兵。前者是自取死路,后者却是怀璧其罪。又说朝廷上争斗,要人降职丢官,就告他监守自盗或是受贿;倘若要人死,就告他心怀不轨。至于这心怀不轨的花样就多了,从出言不逊到阴养死士皆是可用之法,而与江湖中人结交,好的时候是豪侠仗义,不好的时候就是图谋不轨。”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望定白皖,缓缓道:“日照手中这样东西,若是叫用心不纯的人知道了,说不准哪一日就害了家主,所以,日照不敢随意求助于人。司刑大人虽然没有不好的名声,可也不曾听说她有过两肋插刀的义举。” 白皖一愣:“难道本官就有过两肋插刀的义举?” “我家主人闲暇时常和我说些朝廷里的事,也曾说过朝官中哪一些是在危难之中可以向其求助,绝境之中能够托以后事的人,其中就有鹤舞司寇大人。” 白皖微微皱眉,心道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并不曾听说过“水影”这么个人。后来她以十七岁少年点女官长震动天下,邸报来时他顺口问过,几个人都不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倒是西城雅听到后笑笑:“那是皇上身边宫女出生的女官,不是名门贵族之后。”算算年龄,那女子比迦岚尚且小上两三岁,对他的以往不能了解太多。 日照看着他的神色,补充道:“家主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自己受了委屈,受了不平,就恨不得天下人都和他一般倒霉;另一种人却是己所不欲,不施于人,自己受了不平待遇,就但愿天下再无不公。家主说,大人就是后一种。大人昔日受够了被人落井下石的滋味,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白皖没有开口,心中却暗道“这人倒是我的知己。”虽这么想,神色依旧淡然,更摇了摇头:“王傅过奖了,白皖不过是个怕事的庸俗之徒,但求自保,太平度日而已。” 日照淡淡一笑:“大人,家主在正亲王面前说得上话,又新建了天大功业,也就是在这丹霞郡也不知道和什么犯冲,过了这一劫定然前途无量。我家主子是知恩图报之人,往后保不准有用的上的地方。大人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白皖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拍日照的肩道:“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奴仆,可惜了。” “都是我家主人教得。” “能把宫侍调教成你这个样子,王傅名不虚传,皇子们能有这样的先生,是苏台皇室的福气。” “家主原就是罕见的人才。” “好,既然是这样的人才,落在山贼之手而死实在是可惜。” 他眼睛一亮:“这么说,大人愿帮忙?” “本官在沈县耽搁的时间够长了,也该返回明州。另外,那位司刑恐怕也是个背负皇命的人,同样耽搁不得。潮阳若是早日解围,对本官,对那位司刑都是好事。明天一早本官就走一趟衙门吧。” 日照大喜倒头就拜,白皖苦笑着要他起身,缓缓道:“告诉你家主子,她欠我一个天大人情。” 那日日照在外间睡地板,他心事沉沉,就想着千山万水总算到了最后一关,也不知能不能成功,更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如此七上八下哪里睡得着。偏偏内间的白皖也是睡不着的样子,不断听到他在里面踱步,有时安静了一会儿又听到下床的声音,随即烛光又亮,还传来低低的叹息声。日照心道当年的事就真的叫他这般放不下么?这么想着,也就想到了当年轰动京城的故事。 那个当年要推算到宫变之前,白皖在地官任职,是年轻一代中的拔尖。二十出头进阶考榜首出身,一进阶就拜五位,一年后晋升为四位,都在京城任职,倍受重用乃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然而,一切前途在宫变之前的那段日子险些化为泡影。 白皖是平民子弟,出于京兆殷实人家,家里三女一子,他最年少,是父母掌上明珠,从小要什么给什么,百依百顺。也正因为如此,他哭闹着要和姐姐们一起读书的时候,父母虽然说了句“这男孩子早晚要出嫁,读那么多书不如多学点家务”,可还是拧不过顺从了他。服礼之后他嫁给了自幼定亲的富家小姐齐霜。这女子乃是家中的次子,祖上三代务商,到了她母亲一代觉得再怎么务商都成不了大气候,不如当官来的光宗耀祖,做得好还能得一个家名,那就荫庇后代了,于是要两个女儿专心进阶考。也不知道是父母逼得太紧恰得其反,还是这两位小姐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姊妹两个从十五岁开始应考,结果连府考都没过。 白皖嫁过去时候正好齐霜第三次落榜,心情不好就时常拿他出气,之后又准备下一次考试。有几次白皖实在是看不惯她那个扫帚倒了都不扶一下的模样,挖苦几句,哪里想到不但妻子对他叫骂,就连公婆都训斥他,说他做人家丈夫的不知道伺候好妻子鼓励她早日金榜题名,还在一边说不吉利的话。前几次他忍忍也就过了,到了也不知道第几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一丢东西道:“不就是进阶考么,有什么难得!” 齐霜正背不出书,闻言将书本一丢:“好啊,你说得轻巧。你既然这么大口气就考一个给我看看,你考上了我让你当家作主。” 白皖从小被父母宠惯了的,早就一肚子火,当下也顶针起来,憋着一口气读书。结果那一年先下府考,第二年春闱又夺了京考榜首。这一下妻家顿时刮目相看,公公婆婆将他捧在掌心疼爱。白皖只当从此夫妻能和睦相处,哪里想到原本齐霜虽然喜欢骂人,心情好的时候少年夫妻还是情意绵绵,到他当上官,那做妻子的脸上再没露出半点笑容。白皖进京赴任,齐霜推说要侍奉双亲不肯跟随,他忍了,心想自己身为人家女婿却没有恪尽孝道确实不应该。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守着做人女婿的本分从来不敢逾越一步,就这么过了一年,到了新年假期他欢欢喜喜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扶着齐霜亲亲热热说话。两人一对面,齐霜冷冷说:“这是我的侧室,你们兄弟好好相处。”他这才知道自己前脚上任,不出一个月妻子就纳了小。不但如此,妻家兴许是怕他这个新科榜首生气,全家人都帮着隐瞒。他自然气得不轻,可妻家上上下下围着他说尽好话,要他体谅妻子又没考中心情不好,过了十五,两个家人押着,死活把齐霜押到了京城他的官署。 白皖是真心要和齐霜白头到老,虽然出了门身份地位都高过妻子可到了家里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然而,齐霜象是下定决心要和他过不去,一个不顺心又骂又打,好几次让他脸上带伤在同僚中抬不起头;这样也罢了,齐霜还整日留恋秦楼楚馆,为歌舞伎争风吃醋,欠了一大堆债居然叫人拿到他官署来让他还。 那个时候他也是年轻气盛,容不下人也欠思量,只当自己是榜首又是五位官再怎么总能争到一个自由身,便向妻子提出离缘。齐霜到不在意,妻家顿时翻了天,公公婆婆、大姑子小舅子一连串来说情,红脸白脸装扮尽了。他是铁了一条心非要离缘不可,还闹到了官府。那个时候他和秋官属一个文书关系不错,那段日子更是常常在一起喝酒,就在上堂前一天那人又来找他,两人喝到月上中天,等他第二日从睡梦中醒来却已经回了家,而房里站满了人,一个小丫头模样的拿着外衣缩在角落里哭。 他们说他酒后乱性,那文书一边打圆场说反正这丫头是你们家的奴仆,你们不说没人能知道,家丑不外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婆婆沉着张脸,过了许久才说:“本来应该把你送交官府,这男人非礼女人,就算是奴婢,也是充军发配的罪。不过我们一家人,看在你平日还算孝顺,为了你娘子的面子,就算了。” 到了那个时候白皖自然知道自己中了圈套,那时他也委实太年轻了,年轻到无所畏惧,年轻到相信世间一定有公道。他更铁了心要离缘,最后的确是离缘了,却是在他锒铛入狱之后收到的一纸休书。 一夜间,风光不再,前途尽失。 也许老天爷有时候还是会开一下眼,那一年审理此案的乃是涟明苏,几经波折还了他一个清白,官复原职。他只当能从新开始,哪里想到面对的却是世人的白眼。人们不说他妻家设计陷害,却说他不守夫道,富贵抛妻。一时间他成了众矢之的,走在路上都有小孩子向他丢石头骂他放荡、不要脸。不但如此,没多久殿上书记参了他一本,说他身为官员不能以身作则,有违顺和的夫道,害得他降官一阶。那些日子他连门都不敢出,就是在家里也不见得太平,门上被人丢了污秽的东西,写上不堪入眼的字句;就连几个下人也纷纷辞工,说跟着他嫌丢脸。 再往后就是宫变,他在平叛之中立了功劳,提升为四位司救。可是升官并没有换来安宁,铺天盖地的唾弃和亲生父母的抛弃简直逼疯了他。那时皇上有意选几个人跟随迦岚皇子前往鹤舞,可哪个人愿意放弃京城大好前程跟随一个被贬的皇子?结果涟明苏找到了他,对他说你在这京城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如跟随迦岚皇子,鹤舞虽远毕竟能给你一个太平之地。于是他成了几个高位官员中唯一一个自愿请行的官员,这一走,就是十余年光阴。 而齐霜据说在休了他之后洗心革面、努力读书,六年后府考及第,从八位开始,又经过五年时光在这沈县任七位知县。 上篇 第二十二章 破城 1 八月秋风,大雁南飞。 转眼已经是襄南八月,潮阳虽在南坡,到了八月也见秋意。潮阳产菊,潮阳菊品种繁多色泽艳丽,更有“绿玉”一品冠绝天下。潮阳菊向来都是贡品,后宫侍菊的宫人尽皆出于潮阳,此地家家养菊,到了八月户户花开争奇斗艳。原本潮阳八月要举行斗菊大会,多少人千山万水来此只为看那三天的满街菊花。水影有一次听花子夜说起服礼前环游天下经过潮阳正好赶上花会,说起那满街花开的盛状,这帝王人家的孩子都一脸不舍,听得她说不出的羡慕,那人见她憧憬的模样笑吟吟道:“哪一日闲下来我带你去看。” 想到这里水影叹了口气,这个“哪一日”终于是到了,八月秋风,行走在潮阳县中,目光所及檐下墙头一盆盆的菊花,有些初放,有些还在含苞。然而她的心情却一点没有看花的怡然,倒是一如秋风,肃杀之气。 潮阳县已经快要抵抗不住了。这几天每日都听到山贼在城外呐喊,也冲了几次城,虽然叫守城官兵们打退,可小小一个潮阳,又不是军事重镇,能有多少人。三班衙役加上各种吃点官饭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三四百人,而且兵器不足,斗志低下。水影和洛西城期间又到县衙去了两次,见他们都是那个文书,每一次总是唉声叹气,说什么潮阳县无兵可调,说什么小人一条狗命,生死都不要紧,可王傅和洛书记就不一样了,然而那群山贼偏偏铁了心要抓王傅。为了佐证所谓的“铁了心”,那人还压低声音说:“据说山贼本来不打潮阳县,毕竟咱们知县大人爱民如子是出了名的,就是听说大人您在潮阳,这才……”说的时候唉声叹气,洛西城听了差点当场翻脸,简直是岂有此理!什么本来不攻打,照这个说法居然是他洛西城和水影两人给潮阳引来的这场匪乱?怎么不说襄南诱杀是他们做的更好!他身子一动手却突然叫人抓住,一转眼见那人投来制止的目光,本来还有点生气,然而手叫那人悄悄握住,那柔软温和的触觉,一瞬间什么火气都没了,反而生出一点甜蜜。 那日出了县衙大门,他只当水影会骂他,然而那人什么都没说,反而他越发的不安心,自己忍不住提起此事。水影淡淡一笑:“西城的性子比以往急了,也比以往有火气了。”他脸上一红,却听那人缓缓道:“不过,到比以往叫人喜欢。”说话间朝他看过来,一双眼睛澄澈漂亮带了几分笑意:“往日的洛西城虽然号称京城第一美少年,也就是漂亮,除漂亮别无他长,恰如一碗清水,一眼看到底。而今的洛西城,经历了边塞风云,就如山谷深涧,虽然水清如许,却叫人怎么都看不到底,怎么都看不够。”说罢,嫣然一笑。他看在眼中顿时意乱情迷,几乎要当场抓住她的手问:“那么,如今你会不会喜欢我?” 当初,你不喜欢那个一眼看到底的洛西城,而今我已非以往,你可会喜欢我?这番话在他心中问了千回百回,这一次两人重逢,又结伴鹤舞,一路上更是不知道多少次想问,可又怕一旦开口又是当年那样不但不能如愿,还遭一场耻笑。两人一路行来,他觉得水影的态度已和五年前大不相同,当初只当他不存在一般,或者稍微好一点“昭彤影的人”,若没有昭彤影在场看到他也就是微微点头,此外在不会多看一眼。而这一次却对他神色平和,语气温柔,一路上更是谈天说地,对他在边关的日子十分好奇,听他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总是淡淡笑着。而此时居然表扬他起来,而那语气,仿佛带着三分鼓励,鼓励他一述情怀。 “西城,你说本地的知县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居然怎么都看不到。” 他一愣,用了点时间才赶走满脑子风花雪月,一时哪里回得了正事,在那里嗯啊了半天,那人噗嗤一笑,摇头道:“在想些什么?”随即神色一正,缓缓道:“西城,这客栈我们住不长了。” “……” “文书说了,潮阳之所以遭难全是因为我水影在此。你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哪个客栈容得下我这个灾星?” “不至于如此吧——”话音未落,一人行色匆匆的近来,见了两人行礼道:“王傅,客栈掌柜的……” “掌柜的想让我们挪挪地方是不是?” 来人还没开口,就见掌柜的低头哈腰的进来,连连作揖口中说的无非是我们简陋地方招待不起朝廷高官,怠慢了丹霞司制大人就是杀了我们也嫌晚。 水影冷笑着挥挥手,对旁人道:“收拾东西搬县衙,生意人就靠地面上的官家吃饭,别让人家难做人。” 待众人退下,笑吟吟转过头:“接下来,潮阳街头巷尾都会传说是丹霞司制惹来了这场祸。再往后,就会满城都会知道人家要的只是我这个司制,只要交出水影,潮阳安然无恙。兴许那个时候还会伴随一些若是不肯,城破之后鸡犬不留的说法。” “王傅——王傅觉得那些山贼并没有做过屠城之事?” “他们只是要报仇,替被诱杀的人报仇,也替那些无辜惨死的乡民报仇。这样的人,说他们杀尽官府我信,说他们杀尽百姓,我绝对不信。” “王傅,既然如此,我们还要住进县衙?” “啊,是啊——住进了县衙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了,不过……西城,这些天我是越来越奇怪一件事。” “怎么?” “西城,你可听说过有哪一次山贼作乱后不尽早抽身,反而为了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人将自己暴露城下。他们就真的不怕朝廷大军扑到,到时候无险可依,岂不是自取死路?” 洛西城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道:“难道外面并非山贼,而是假冒山贼名义的……官兵?” 上篇 修订版 第二十二章 破城 2 住到县衙已经整整三天,洛西城只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下,不管到哪里都能看到一些人鬼鬼祟祟在后面探头探脑。不但他,带来的那些士兵护卫也都怒火冲天,唯独官职最高的那个一脸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压制的手下也只能跟着忍。 这一日用过午饭她突然对西城说:“闷了好几天想出去走走。”两人绕着潮阳县热闹的街道转了一圈,事态的发展果然就是几天前预料的那样。和人谈起围城之事,说话的人一脸义愤“咱们潮阳县就是被那个狗官害苦了。那些个狗官不但做出诱杀的事情,还躲在我们潮阳县不敢出去,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一个啊——哼哼”。最后那个冷笑威胁意味十足,水影笑了笑:“难道要把司制抓住了献给山贼?” “有什么不可以?” “这是违反律法的。如此对待朝廷命官,日后怪罪起来可没有大家的好果子吃。” “哼,不过就是杀头。等山贼冲进来,见一个杀一个,照样活不了。” “是啊——”她浅笑。 西城心中一动,微笑道:“怎么就那么确定司制一定在潮阳城中?” 那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凑到他面前:“你们还没听说?那狗官就在潮阳县衙中躲着。” 被人骂“狗官”的人朝西城看看,两人随即走开,过了一会儿水影叹一口气:“原来我在丹霞的官声如此之差。”西城一笑:“您在丹霞才几天啊,就算天天刮地皮也来不及刮出‘狗官’的名声。” “不错,所以呢,到底是什么人在潮阳县散布我是狗官的名声。此外,此地的书吏又是什么角色,不但要自己父母官的命,还要我这个四位司制的命。” 洛西城淡淡道:“要知县的命没错,若是要王傅您的命,我看未必。” “哦?” “王傅那日对我说,城外的未必是山贼。我觉得不至于,不管什么人胆子还没大到这个地步,襄南匪事做不了假,这群人要报仇眼睛都红了,倘若听到有人假冒他们的名义作乱,这些人还不翻了,哪能让假冒的人围潮阳围了半个月。” “嗯,那西城怎么看?” “王傅说得对,从潮阳县的形势来看,县令是早已被架空了,至于为何如此。我打听过,当地官府的声誉极好,直到如今人人还都说衙门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处事公正、爱民如子。所以说那些人不是为了钱,西城斗胆猜测,县令之所以被架空甚至生死不明,就是为了王傅您。” “哦——西城,这件事未免太巧了罢。你想,若是襄南那位知县不作出诱杀之事,此地山贼何以大胆到烧州府杀州官,围困潮阳要用我这个司制的性命祭奠亡灵?倘若没有潮阳被围,或者我早那么五六天过了潮阳,就算是困住了知县夺得此地实权,又能奈我何?倘若要暗杀,西城,这些天他们早可以下手了不是?” “王傅,若是从头到底都在某些人的运作之内呢?比如,教唆那位知县大人诱杀山贼头领?”看看身边人没有当场变色,心中有了几分底,继续道:“倘若没有人通风报信,那些山贼怎能知道王傅在潮阳,恐怕卫方大人、正亲王殿下都不能知道的如此清楚。王傅说的对,这件事的确巧,可从头到底未免巧合的太多了一点吧。” “西城——”她脚步一停,转过头来望定他:“不容易啊,西城。” “王傅心中早已有底了吧?西城卖弄了。” “我是有所想法,可要说有底却做不到,既然西城你也这般觉得,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破城之时,杀知县,囚王傅,一切均可推到山贼头上。王傅当初说他们看不上西城这条命,我倒觉得,他们看不上西城这么个人,这条命自然也不用留着了。” “是啊,照着他们的本子唱下去,必然使这个结局,不过——”她忽然一笑:“咱们不见得非要唱下去,是不是?” “王傅果然成竹在胸,却叫西城日夜难安。” “西城,你看看我们身后是什么东西?” 他一回头,正见一只脑袋缩到墙角后头,冷冷一笑:“一条恶狗。” “潮阳城门一日紧缩,我们就是网中之鱼,逃不出;然而山贼一天不进潮阳城,逍尹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我不利。” “王傅是说要守住城池?王傅,潮阳虽弹丸之地,到底城高十丈粮草充沛,若是守城的权在我们手中,未必就击不退几个山贼。只要多拖延上几天,正亲王殿下一定会派兵。” “不行,这城不能守。”扭过头,装着没看到对方眼中震惊和疑问的神色,心道“你哪里知道,我怕的就是时间拖长了花子夜会不顾一切发兵潮阳。” “王傅的意思是?” “潮阳城内是一个僵局,咱们双方都在等这个局打破的那天,也就是——破城之日。只不过,我不想跟着他们的剧本往下唱了,这个局咱们自己来打破,西城,你明白么?” “您是要……”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怔怔看着眼前人。 “不错,我要破城。” 上篇 第二十二章 破城 3 夜静更深,围城之下潮阳县衙后院依旧宁静平和,县衙书房窗台上、桌案上都放着菊花,其中一品空谷清泉的白菊正当盛开。当下桌前坐得不是潮阳县令而是书吏逍尹,一手拿茶杯,一手拿着手下呈上来的纸条,脸上带一点笑容,待几张条子一一看完往蜡烛上一晃,随手丢到脚边的铜盆中,转一下头道:“王傅作了些什么?” “就是条子上写的,没别的。” “王傅真是好心情,山贼围城声言要取她性命,还能带着美人儿闲逛。剩下的人呢?” “都在房中,和前两天一样。” “这些人都是好涵养。”说着微微一笑:“盯紧了,出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后果。” 几人对看一眼,低头道:“属下明白。” 逍尹继续将杯子在手上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又道:“王傅这些日子在街上和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此话出口几个人都傻了眼,互相看来看去,好半天一个小头目喃喃道:“这个,这个小的们没问。” “混帐!我不是要你们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么?” “这……那两人并没有和什么奇怪的人说过话,都是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顺口一问罢了,那些人确确实实都是咱们潮阳的百姓。前两天小的也打听过,就是问当地父母官的官声如何,又问山贼到底怎样,全都是些闲话。” 逍尹这才点点头,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少觉得不满意,好像漏掉了一点什么,皱着眉将手中的杯子转的更快。这么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房中还站了一群人,当即挥挥手叫他们出去。几个人都呼了一口气忙着往外走,只有一个人平素就是逍尹的心腹,见他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偏偏就留了下来,凑上前低声道:“您心中有事?” “啊——”逍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什么,捉摸接下来怎么办。” “您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么,如今既有山贼又有十丈城墙,那几个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您宽宽心。” “不到最后一刻我是安不了心得,这件事后主子在丹霞三年的心血废了大半,若是我们做不好,嘿嘿——” 那人听了全身一颤,低声道:“大人,您说主子为什么非要活的,而且还不能伤了一丝半点,这是什么意思?” 逍尹脸一沉:“主子下令,我们执行就是,哪里那么多说话。” 那人又是一个激灵,倒抽一口冷气,过了好半晌见逍尹没有继续翻脸,这才道:“大人,到时候剩下那些人怎么办?” “杀。” “一个不剩?” “不错——慢着,”逍尹突然想到有一次听到那人对旁边人说“洛西城快要回京了,当初的京城第一美少年不知风采依旧否”,当下心念一动,他虽然帮那人做事,可他只能算是外层,莫说亲近,见着一次都万般不易,只听那人的心腹提过说主子喜好美人,心想不管怎样把洛西城留下献上去总不会错,到时候要杀要收任凭主子的意思。想到这里吩咐道:“洛西城不杀。和王傅一样,不许伤着他,但也不能叫他们互相见着。” 这心腹应了,逍尹这才觉得稍微放心一点,心事一放下就觉得有点累了,看看沙漏已经快三更,当下呼一口气起身要回房。这身子刚刚抬起那么一点,就听外面脚步声响,片刻之间一人飞奔进来。逍尹一看他的装扮就暗叫“不好”,原来来得不是县衙的捕快,而是巡城司马,进得房来连行礼都忘了,直着嗓子道:“不好了,山贼杀进来了!” 逍尹闻言是大惊失色,身子连着晃了两晃,手在桌沿上一搭,这才稳住身形,劈头道:“为何如此,城怎么失的?” “小人也不知道,半个时辰前小人正在城头上巡视,突然东门的弟兄来报说城里来了一群人个个拿着武器,到东门外见人就杀。小的慌忙带人去看,可是……可是还是晚了一步,那些人已把东门的弟兄杀伤了大半,城门也叫他们打开了!大人,这一定是城里有山贼的同党……” 逍尹听了前半段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乱成一团,至于他后面说些什么压根没听到,脑子快速转动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这么句话在脑子里转了十来回后突然想起一件事,逍尹也顾不上那巡城司马还在那里嘀咕,对着旁边的心腹道:“快去看看那群人在不在——”见那人一个迟疑,一声吼:“快去!” 片刻之后那心腹飞奔进来,逍尹见他脸色煞白已经知道了八九成,果然那人开口就道:“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逍尹往后一倒跌坐在椅子里,心道:“完了,百密一疏,这下完了。” 上篇 第二十二章 破城 4 潮阳城门一开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外面的山贼顿时蜂拥而入,相反,有那么一段时间城里城外都死一般的宁静。守城的官兵是吓坏了,而城外的人这一夜根本没有攻城,哪里想得到有人会从城内将门打开。就这么一段间歇,就听街角马蹄声响,二十来匹马飞驰而来,那群杀官兵开城门的人冲上去各自牵住一匹飞身上马,一队人向外就冲。当时若是有人在那里指挥,官兵原可以称着对方上马这阵乱夺回城门。这群人武艺虽高,毕竟人少,只要关上城门官兵一哄而上,对方只有等死的分。 然而刚刚那一场事出突然,那些人武艺高下手狠,刀刀致命。尤其是为首的一个,用的是剑,剑剑取咽喉,一剑一个,所到之处转眼就倒下一片。那些巡城官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城门一开,那头目飞奔着去报信,一见长官跑了,剩下的谁还肯卖命,顿时四散而逃。 这二十多个人出了城本该往山上跑,可跑出半里地方向一转朝着山贼的营地扑去。此时逍尹带着手下已经赶到城头,东门边两个头目带着士兵再度关上城门。逍尹等人在城头看到那一情景,旁人都当那些本来就是山贼的内应也不觉得奇怪,唯独他是大吃一惊,心道这又玩的什么花样。一边他那心腹人低声道:“要不要追?” “追……对,传令点齐人马开城门,我亲自带队追。” 守城的总兵一听大惊失色,上前道:“慢着!” “干什么?” “我们只有几百人,外面有几千山贼,靠着城墙都吃力,这一出城不是去送死么。” “那就眼睁睁看那群人杀了弟兄扬长而去?” “城不失就是万幸,追之何益?” “不出去就守得住城了?”他脸色阴沉:“又一股内应就难免没有第二股,与其死守不如出城一战。他们人虽多毕竟是草寇,你们一个个吃朝廷俸禄都吃到哪里去了,贪生怕死!” 总兵脸色也极其难看,原来这两人就守城还是出战一直都有矛盾。逍尹力主出战,总兵坚持守城,两人为此一度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到底是掌握兵马的人有说话权力,逍尹也退了一步,于是坚守至此。此夜城内突然有人发难,总兵心中也颇为恼火,可他负责守城却出了这种大事,心想往后问起来性命都不见得能保住,对着逍尹得气焰也就有些退缩。再加上旁边的衙役们异口同声地附和,总兵咬咬牙说一声“好——”传令点兵。半个时辰后城门再度打开,逍尹一马当先领着三百余人喊杀着冲向匪营。 总兵没有跟着出城,一见逍尹出城城门关好,向两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当即下了城骑上马带着十来个马军朝县衙方向飞奔。此时县衙里面反而没什么人了,衙役捕快都叫逍尹调走,只留下一些奴仆侍从正急得团团转,收拾包裹的有,牵马匹找兵器的有,见了总兵那些人稍微有一些安慰,聚拢上来问情景。那总兵大声道:“知县大人何在?” 几个奴仆对看几眼。一人道:“大人那院子没动静,大概还睡着。” “带我去!” 几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道:“大人说了养病不见外人,除了书吏谁也不见,就连我们都好久没见到过大人了。” 总兵剑眉倒竖,喝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带我去——”说话间一把拉过一个男仆,佩刀出鞘往他脖子上一横:“你带是不带!” 一行人穿过花园,后面有一个单独院落,用墙围着,看墙砖颜色是新砌没多久的。水影等人住到县衙后也问起过这院子,说是知县生病后要一个地方静养,让人把原先一些房子改建了一下加上一道墙,就住在里面养病,谁也不见。门口有两个仆人打扮得青年守着,见了总兵手臂一张:“站住,大人睡了!” 总兵一声冷笑喝道:“兄弟们,抄家伙,谁敢阻拦杀无赦!” 说话间打开两人就往里闯,这一进去再无阻拦,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呢还是今晚事变都被调走了。总兵看准主屋的位置跑过去也不敲门,一脚踢开,大声道:“大人,源沈求见,大人——”叫了两声没听到任何动静,一边一个士兵拿着火把上来一照,就见房中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这士兵说了声:“大人走开了,我们去找。”那名唤源沈的总兵叫了声“慢”,拿过他手中火把进房细看,就见床上帐子挂在钩上,被子枕头放得整整齐齐,又上前摸一下床触手处是凉的,就知道这房子根本没有人住。源沈顿时怒火上冲转出来一把抓住带路人的领子拉到面前:“大人呢,你们把知县大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潮阳城外,逍尹带着三百多人,二十来匹马,其它都是步行,呼喝着朝山贼营地扑去。这夜月光明亮,加上三百多人火把高举,四下里皆看得清清楚楚。本来众人都以为冲出半里地就能看到山贼那里亮兵马列队,哪里想到冲出了两里地那边还是一片宁静。 这些人在距城三里多的地方扎营,原本就是些种地的农民,自然比不过正规军,说是营盘也不过是些帐篷,山上山下都有,不成规矩。 这些人出来的时候凭着一股气,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害怕起来,逍尹也放慢了速度,几个人便说:“您看这情景实在是古怪啊,会不会早有准备设了埋伏?” 逍尹挑眉道:“如今就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 “这是为什么?” 逍尹突然叹了口气:“知县大人叫那伙内应劫走了。” “什么!” “刚刚得信我就去报告知县大人,哪里想到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仆人们被杀了一地。” 此话一出,几个人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逍尹不顾一切要出城。”这位潮阳知县官声极好,那几个人听了此话都是怒火高冲,便有一人高声道:“弟兄们,山贼抓了知县大人,今晚我们拼了!” 一呼百应,杀声顿起。 遍在此时原本一片安静的营盘突然一声响箭划破天空,顿时灯笼火把亮成一片,就见一里地外一群人阵势严整,当前是一个年轻女子,白衣白袍,胯下胭脂马斜背一把梨花弓。 逍尹等人都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两队人马相距半里,但见那女子策马上前,距离三十步外停住,大声道:“我是丹霞司制水影,此间头领已经向我投降,潮阳再无危险,你们都回去吧。” 逍尹眉一挑回身道:“这是山贼挟持了司制故意哄骗我们的,不要相信,给我冲——” “慢着!”那女子手一挥:“你们看这是什么人!” 后面上来两人,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男子推到营前,众人定睛一看都是“啊——”的一声叫,那人正是铢杀州官、围困潮阳的襄南匪首。 上篇 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1 九月秋高气爽,九月当登高远眺,东望大海,北看京城。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八月末,也就是潮阳县解围襄南匪首投降后的第四天,正亲王苏台花子夜终于离开扶风郡白鹤关,返师回京。九月的第一天花子夜在清平关与少王傅水影、文书洛西城等人会师。 为了等水影到达,十万大军在清平关“休整”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城楼上的官兵终于看到一行人从南边官道上飞驰而至,当前是一对年轻男女,都是内穿细甲、外披战袍,身背弓、壶悬箭,后面跟了二十来人。行到近前早有人认出是在清平关有一段时间的司制水影,当即从城楼上下来一路飞奔进了官署通报花子夜。花子夜正在和丹舒遥商量事情,听到通报当场跳起来就要往外面走,被丹舒遥一把拉住,回过头来见那人一脸无奈,摇着头道:“殿下,这不合规矩。让属下出迎即可。” 花子夜还有点不服气,皱眉道:“她新建奇功,本王亲自迎接有何不可?” 丹舒遥一笑:“她为丹霞立下奇功,非为殿下立下奇功。”言下之意,白鹤关大捷是全军上下共同的功劳,不能归到一个人身上;收复襄南匪首,的确是奇功,但不是军功,要破格迎接出面的也该是卫方而不是远征的花子夜。他看看花子夜的表情微笑道:“属下立刻去迎接,不出半个时辰就将王傅带到殿下面前。” 此话一出花子夜心中一动,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丹舒遥的话语颇为暧昧,分明是知道他和水影之间的纠葛。他作为正亲王,多几个妃侧是寻常事,但是,和朝臣纠葛却和礼制有违,这些年来都是想方设法隐瞒的,虽然也知道那些举措不过掩耳盗铃,好歹场面上还是维持住了。这一次因着她受困潮阳,不知道多少次在人前失态,尤其在这个丹舒遥面前更是几乎要讲事情挑明了。想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咳嗽一声道:“就由卿代表。” 水影和洛西城离开大军前往鹤舞的时候带走二十四人,而今返回折损了三人,另有几人带伤。却又多了几个人,都骑着马,身穿青布便装,也带着武器。丹舒遥和他二人见了礼后一直往后面看,水影嫣然一笑见他要开口抢先道:“正亲王何在?” “殿下在官署中。” “带我去,我有要事禀告殿下。” 丹舒遥点点头,又往后面看了几眼,终究没有开口,当前领路,一行人很快到了官署。那些从人各自吃饭休息,水影和洛西城带了几个人直奔前厅。花子夜的了报早在前厅等着,听到人来立刻传见,但听脚步声响,一抬眼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拜倒在地。花子夜亲自扶起二人,说了声:“两位辛苦了。”却见水影眼中含泪,神色黯然,仿佛在说“殿下,我几乎见不到您了——”心中顿时一阵翻滚,险些落泪,立刻咳嗽一声叫人看座,问起别后事情。水影缓缓道:“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闲下来的时候属下慢慢讲给殿下听。属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请殿下做主。” 花子夜愣了一下,随即道:“可是襄南匪首之事?本王得到你的传书,他们向卿投降了是不是?卿许诺了他们什么,保全性命还是不问过失,本王尽力做到就是。” 水影嫣然道:“正是襄南之事,不过属下没有答应他们不问过失,属下只答应他们一件事——让他们能见到殿下。” “见本王做甚?” “他们要报仇雪恨,属下对他们说只要见到殿下,殿下自然会秉公执法,还他们一个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人呢?” 水影使了个眼色,洛西城起身向外,片刻带了一个人进来。花子夜已经做好准备,心想既然是能够火烧州府、斩杀州官、围困潮阳的匪首,必定是五大三粗眉眼带凶,当下一抬眼,见洛西城身后是一名年轻男子。那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中等身材,颇为消瘦,眉目端秀。到了面前跪倒在地叩头道:“罪民元嘉叩见正亲王殿下,殿下千岁。”行礼的举止,说话的语气都中规中矩,至少是读过点书的人。 花子夜身子微微前倾:“你要见本王?” “罪民万死。然而,罪民沉冤如海,但求殿下为罪民做主。” 洛西城一直站在他边上,此时低声道:“殿下面前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吧。” 那人抬起头:“殿下,罪民为家妻鸣冤,状告丹霞司救元楚以诏安为名,诱杀家妻。又以追杀山贼之名残杀无辜百姓四百余人,致使三处村落绝户,襄南四百二十一人冤沉似海,哀哭九泉,而那个人……那个人却高升司救。沉冤难雪,奸人得势。殿下——殿下,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啊,殿下!” 花子夜又是一惊,走上前一手捏住那人的下颌,与他目光相对,看了一会儿冷冷道:“好一个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元嘉,你也是个读书人,为什么嫁给山贼自甘堕落呢?你家居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一道来。” 元嘉扬起头一字字道:“罪民乃是永州郡、永州府、卢阳县人,父母均亡,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名唤元楚。” “元楚?” “是,丹霞郡司救官元楚。” 上篇 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2 这一日花子夜和他的十万大军依旧在清平关休整,只不过这位正亲王终于传下军令,两天后启程,此后再无休整,加速行军尽快返回京城。命令传下,士兵们尽皆欢喜,花子夜又传令最后这一天休整全军放假,全军上下开一天双饷,伙房给士兵们加餐。他自己在中军帐摆酒给水影、洛西城两人接风洗尘。得胜之师军规原本就要松懈一些,加上花子夜又下令全军放假,军官们自然也不用禁酒,趁着这个由头一群人欢天喜地的庆祝,酒过三巡猜拳行令闹成一团,又过了一会儿丹夕然无意中朝席上望了一圈,却发现花子夜和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席,再一看洛西城也消失了。丹夕然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冷笑,推开旁边不知道哪个人递过来的酒杯起身而出。到了门外,虽是暗星夜官署内外灯笼高挂,守卫的士兵提灯点火把,四下里看得清清楚楚。丹夕然四周看了看,略一怔,抬腿要走,刚走出去两三步就听后面一声“夕然——” 她一回头又是一愣,上前笑道:“爹怎么不喝酒了?” “你呢,你不在里面喝酒,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她讪讪一笑:“喝得有些头晕,找西城聊天去。” “西城千山万水的赶路,累了也是正常的,你去吵他做什么。” 丹夕然一愣,过了一会又笑:“孩儿糊涂了,爹,咱们进去继续喝酒。” “慢着——”丹舒遥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你是我养大的,脑子里想什么我这个做爹的一看就知道,自己爹面前还玩什么花样。你不是去找洛西城,你是看到殿下和王傅都不在席上,心里不高兴这才要走是不是?”一边说话一边往花园里走,夕然在后面跟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多少也猜到又要听一顿说教,微微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少开口为妙。果然走到僻静地方丹舒遥步子一停:“夕然,少王傅的作为就这般不堪入目,让你这个将门虎女羞与为伍?” 丹夕然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本来就如此”。 看着女儿的表情丹舒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可也没有生气,反而有那么一点点高兴,仿佛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心高气傲的自己。当下又是一笑,温言道:“除开与殿下的关系,少王傅可曾做过什么世所不容的恶事?”略一顿补充道:“对了,洛西城那段风流帐也不算在内。”说到后一句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夕然却有点哭笑不得,认认真真把丹舒遥的话想了一遍,又将记忆里有关那位少王傅的事拉出来琢磨一番,最终摇了摇头:“没有。” “这就是了。所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王傅与正亲王殿下不管有什么,也不过是风月逸事,你说呢?” 夕然又想了想倒也找不到反驳的地方,皱眉道:“可我就是一想到就觉得不舒服,堂堂一个王傅,教的是公卿贵族子弟,乃是我们苏台最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就应该为人表率,却在那里做些不干不净与礼不合的事情,想想都觉得丢人。” “你平日不是古板到这个地步的人,怎么偏偏这件事上想不明白?我说夕然啊,你该不是为了洛西城……” “爹!” 丹舒遥摆摆手:“好,不说不说。” “爹,既然您把话说开了,那么女儿也斗胆问一句,我们家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家,您平日也最是持身端正,最是看不起……看不起那样的事,怎么偏偏这件事上想方设法的护着。” 丹舒遥微微一笑:“你终于问到这句话了,好吧,今儿为父就和你说说这个道理。这里有两个道理,第一,为父欠正亲王殿下和王傅救命之恩。这第二么,我保王傅乃是为了正亲王,是为了苏台王朝。” 她眼睛瞪得滚圆,一脸疑问,可见若非眼前是自己的父亲,恐怕早就一句“胡说八道”丢过来了。 “夕然,从小为父就教你读书,史书也读过不少,端皇帝的旧事你可记得?” “记得。” “史书上怎么记载端皇帝?” “世人都说端皇帝乃是高祖皇帝之后我们苏台王朝最英明的君主,端皇帝治世的那段日子据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周围的国家纷纷来朝,就连北辰都整整二十年不敢踏入我土一步。” “那么,论起端皇帝太平盛世的功臣,首推哪个?” 夕然皱着眉一脸不快:“自然是当时的正亲王宁若殿下,还有大宰流云错。” “不错,那些书没白读。” “爹,您明明知道本朝史孩儿最喜欢的就是端皇帝这一段。” “是啊,为父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崇拜之人就是流云错。记得那个时候你只有十岁,为父问你要做什么样的官员,你一开口就说‘要做流云错那样的,经天纬地’。” 提起孩童时代的事,丹夕然心中一暖,嫣然道:“孩儿现在还是最崇拜流云错,只是再也说不出那么大口气的话了。” “流云错与宁若殿下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一语出口,丹夕然啊的一声,脸色都变了,心道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个呢…… 他们提起的乃是苏台王朝第五代皇帝也就是“端皇帝”在位时发生的故事。第四代平皇帝乃是男子登基,他资质原本就平常,登基之后兴许是因为没有了管束,格外放纵起来,后宫妃侧成群,彼此争风吃醋,且两度废后,闹得宫廷之中没有一天安宁。加上宠信外戚,荒废朝政,十年间就弄得天怒人怨,叛军四起。苏台王朝之所以没有不满百年而终实在要归功于一个女子的妒嫉心,苏台历八十二年,平皇帝被一个最宠爱的妃子暗杀在睡梦之中。再往后自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尘埃落定之时,朝臣们推举第三位皇后所出的公主——皇七子为帝,也就是后来的端皇帝,登基之时只有六岁。 六岁的孩子当然不能主持政务,遂以皇太后听政,哪里想到几个月后皇太后一病不起,当年冬天就去世了。以前任正亲王嫡女宁王苏台宁若为正亲王,辅佐朝政,是时宁若也只有十九岁,却已经是皇族直系中最年长的公主,平皇帝在位前后的宫廷争斗之惨烈也可见一斑。宁若摄政之后很快展现出一代英主的能力,她文武双全、才德兼备,乃是苏台王朝历史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在政治、军事上都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才干,她既能朝堂听证,也能带兵远征,更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宁若摄政后提拔了一批具有才干的寒门子弟,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流云错。 流云错乃是京考榜首出身,史书上记载他是修竹临风、美玉皎皎的人物,据说宁若在琼林夜宴上一看到流云错就动了心。此后的流云错在官场上一帆风顺,短短三年就从地官署小小一个六位官成为三位殿上书记,其后又先后担任冬官少司空、夏官少司马,直到破天荒地登上天官大宰的职务。这是安靖历史上第一位以男子之身而为大宰的人,打破了苏台王朝的礼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和宁若一样,流云错也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人物。宁若在朝,他就是相辅;宁若带兵,他就是军师,两人配合默契形影不离。宁若自然是希望迎娶这个聪明漂亮的男子为妃,然而在他们之间却有着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宁若的结发丈夫——乌方十一皇子。 如果不是平皇帝早逝,又前后杀了正和亲王;作为前任正亲王之女的宁若本来是没有可能成为摄政亲王的,在她还是宁王的时候乌方有意送皇子和亲,平皇帝指婚宁若,并许诺会按照乌方的传统终身夫无二室。为了平定边疆出任正亲王后的宁若依旧履行了婚约。 后代的人这样评论这两个人,说宁若为苏台牺牲,流云错为宁若奉献。在场面上,宁若履行了平皇帝对乌方的诺言,终身夫无二室,前后四个孩子都出于王妃;然而当时的人和后来的人都知道宁若真正挚爱之人乃是流云错。 作为正亲王秘密情人的流云错,可以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承受了一切流言蜚语和所有的中伤,陪伴着宁若,和她一起辅佐皇帝开拓升平盛世。 宁若摄政之初,不少人说她早晚会废了年幼无靠的皇帝,之后又有人说正亲王功高震主,绝对不得善终。然而两种猜测都落了空,宁若没有背叛皇帝,而服礼后亲政的皇帝也没有抛弃宁若。君臣如鱼得水,互敬互重。宁若在皇帝亲政后第十年因积劳成疾,在巡视途中病逝,时年三十六岁,后以皇帝之礼安葬。当时流云错三十三岁,宁若遗言要皇帝善待于他。皇帝为他指了个名门女子,却被他婉言谢绝,他说“正亲王殿下常对臣说,她此生愿望就是看到苏台王朝能威慑四方,普天之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亲王夙愿未成,流云错无心婚嫁。”端皇帝感慨万千,复以其为大宰,君臣协力终于将安靖国推向前所未有的盛世。流云错四十九岁时病逝于官邸,位极人臣而终身未婚。 上篇 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3 九月初三,正亲王苏台花子夜带领十万大军离开清平关向国都永宁城进发。他一反从白鹤关到清平关这一段的闲散缓慢,下令全军兼程倍道。到了九月中旬,摇曳的王旗已经出现在永宁郊外的皎原。正亲王胜利班师的消息传出,京城百姓为之轰动,许多百姓扶老携幼自发到皎原迎接,而永宁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大军所到之处人人欢呼各个欣喜。此时白鹤关一战的前因后果已经传遍京城。例如花子夜的丹舒遥如何在行军途中就算出宛明期明攻白鹤,实图鹤舞的计谋。花子夜将计就计以十万大军在白鹤关压住敌人,让宛明期以为得计,同时派出水影和洛西城两人前往明州。至于那两个人怎样在永亲王面前舌战群儒最后说动永亲王调动兵马,抢先出击破南平两营,巩固边关摆开决战阵势,最后宛明期知道计谋落空只得退兵,这一长段故事本来就精彩,再叫人添油加醋一番说的是天花乱坠。原本永宁城茶楼说书最吃香的段子就是去年昭彤影松原大捷。 松原大捷乃是在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发生在扶风边关,苏台和乌方之间的一场血战,也是昭彤影复出后的首功。北辰犯境之时,乌方在西面起兵呼应,当时苏台迦岚率领主力追击北辰,而将平定南疆的任务交给了昭彤影。此人一道圣旨三千兵马,月余之中攻城拔营,直将乌方主力逼到了两国边境的松原,这就有了后来的松原大捷。这场战役被后代史书称为“松原战役”原因是这里广袤的荒原上最醒目景观为一处六松并立。当时乌方陈兵四万,苏台与西珉加起来差不多也是四万,乌方本以为在这广袤荒原没有设伏机会,哪里想到昭彤影预先在她选定的战场挖下纵横数十道沟渠灌入当地特产的一种黑色油。一切安排妥当,她以松散的队列迎战乌方,耐心的一步步将对方引入设伏地点,然后一声令下四面火气,配合风向直扑敌人。其实在这满地硕石的荒原上纵然灌了黑油火也烧不了多久,更不可能大面积蔓延,然而火势一起乌方军大乱,两国联军乘势击杀。 这一战,苏台、西珉联军损失三千余人,而乌方军队活着离开战场的不到三分之一。 此后一年中,以松原之战为结尾的一系列战役和迦岚收复京城驱逐北辰的战役一起成了苏台的神话,通过艺人传遍全国。然而,昭彤影松原之战虽然漂亮,毕竟只是一个“好看的计谋”;花子夜却是一连串传奇般的运作,在不动声色间让宛明期这个常胜将军——苏台王朝最畏惧的名将吃了一次大亏,这又比松原大捷不知道精彩到了哪里,自然一时间人人传颂。更让人喜欢的是这场战役前前后后都充满戏剧化,出兵前巧释丹舒遥的插曲,得胜后又有少王傅走马收强寇,无血解重围的传奇,使得这场用兵犹如一出精彩的戏剧,余音袅袅。 花子夜凯旋,皇帝本该亲自出城迎接以表示对正亲王的尊重,然而偌娜此时临盆在即,早朝都停了一旬,更不要说东奔西跑。遂以皇太后代替皇帝领和亲王和京城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迎接。大军照着规矩祭过天地神灵,从平宁门入城,众将各自回府,士兵们也放假三天,花子夜和丹舒遥等几个主将立刻进了皇宫参见偌娜复命。偌娜这一日身体不错心情也好,在偏殿接见几人,大加赞赏,更许诺要加倍奖赏,当场就赐了花子夜黄金百两,又赐明珠、美玉若干;丹舒遥等几个将领一一赏赐金银。众人谢恩退下后花子夜笑吟吟说:“殿下,这一次能够击退强敌保全边关,全靠将士们用命。白鹤关守将黎储雁舍生忘死苦守关城、以弱抗强;还有小将芳叶,为救主将力敌辽朝元洒血关城;另外,邯郸蓼处变不惊;这些将领都是我苏台肱股重臣,请陛下降旨嘉奖。尤其邯郸蓼,殿下是不是能恢复她二位扶风都督的身份;还有丹舒遥,他本来就是重臣,这一次又立功劳,可见宝刀未老,请殿下恢复他的爵位并封他显官。” 偌娜本来笑吟吟,听完这段话脸色当即一沉好悬没当场发作,当时兰御侍箫歌在旁边伺候见她脸色不善,偷偷的扯了下她的袍袖,低声道:“陛下保重身体……”偌娜皱皱眉“哎哟”了一声手抚腹部,花子夜大惊,慌忙询问,偌娜低声道:“朕身子不适,王兄先回府吧,那些事过些天再说。”花子夜当场愣住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箫歌和旁边伺候的女官都一身冷汗,心想这位正亲王千万别当场发火,否则这后果可不堪设想。这几个人都知道花子夜摄政惯了,从小又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受不得委屈,真要闹起来什么都不管,正害怕的时候就见花子夜起身行礼,温柔道:“陛下保重,臣先行告退。”随即躬身退出,直叫几个人都想“怎么出去一趟变了性子。” 花子夜这一告退,偌娜一转头就把还要奖赏士兵的事抛在脑后,一抛就是好几天。将军们虽然领了赏赐,可看到手下弟兄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模样,这钱拿在手上都不痛快。丹夕然本想把赏赐的钱财珍宝都分发给手下的弟兄却叫丹舒遥拦住,那前任大司马道:“爹不是贪图钱财,而是这得胜后的赏赐一定要皇上亲自给,再不济也要朝廷出面,你私下里给了,士兵们日后感谢的就是你不是朝廷,这是动摇军心的举动,有百害无一利。”丹夕然听了觉得有理,一百个不情愿也忍下了。更叫她怒火上冲的是皇帝不但忘了要赏赐士兵,连那些没有随大军返回的将领也忘了,比如洛西城。 洛西城原本随军队行进,然而从清平关起身不过两天就病倒了,到了南断山下病得路都走不动,几个军医看了都连连摇头说是早就染了风寒未愈,又沿途奔波病情加重,绝对不能再继续赶路了,最好就地休养。当下花子夜留下几个人和一名军医伺候他,又嘱咐若是病情有所好转也不要急着上京,先到不远处的丹州休养,痊愈了再说。这一休养倒好,大军回京好几天都不见皇帝赐下一两银子,更不要说提升。 丹夕然等人都希望花子夜能出面提醒一下皇帝,然而这位正亲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回京后就躲在正亲王府,不举办宴会不接见来祝贺的群臣,只说也得了病,又过两天干脆到云桥琴林家的别业休养去了。 这一日花子夜在云桥别业的山亭上读书,紫千一边煮茶侍奉,看花子夜并没有认真看书,反而望着远处出神,嫣然一笑道:“王在想念丹霞司制大人么?” 花子夜脸色一沉:“胡说八道,本王在想皇上会给重将什么样的赏赐。” 紫千又一笑:“殿下既然担心,何不亲自去和皇上提呢?还有殿下带回来的襄南匪首,就这么拘禁在天牢不闻不问了么?” 花子夜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机灵。” “众人都说殿下从白鹤关回来好像换了个人。” “换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啊……怎么说呢,紫千好像看到了昔日的风流优雅不问世事的二皇子,”趋前笑道:“紫千斗胆猜测,可是和殿下正想念的人有关?” 花子夜又白了她一眼却没有否认。 上篇 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4 上篇终 那一夜,清平关中,她对他说:“殿下想做什么样的亲王?” 那时云雨方收,本当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才不辜负红罗帐中、鸳鸯被下的旖旎,然而那人一开口就问了一句无关风月的话。 花子夜的思想根本就没恢复到可以谈论正事的地步,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发愣的时候房中一亮,那人起身点亮了蜡烛。 “我在明州听说春官司礼紫名彦大人向圣上上了万言书。” 花子夜脸色一沉:“是啊,说男子当国为妖孽之象。这样的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父皇登基的时候就有这种说法,嘉幽皇姑出生后更有要父皇退位让与皇姑的说法。” “那是先皇在位第三年,地官少司徒上的书,从者如云。” “的确从者如云,陪她掉脑袋也有好几个。” 水影微微一笑:“昔日少司徒是寒门,抓一朝之错除了不是很难,今日可是京城五大名门中的紫家当家。” “她这个当家早该换人了。” “殿下——”她轻轻摇了下头:“现在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当今不是男主在位,殿下觉得紫司礼重提旧话为的是什么?” 花子夜和她久别重逢只想好好缠绵一番,哪里有心情听这些扫兴话,趋前抱住在耳边道:“好好陪本王一夜不成?这些事平日里想到就愁死人了,这时候还拿来说。” 她嫣然道:“等我回了京城还怕没有陪伴殿下的时间,现在这样,一晚上能有多长?殿下,后日您就要起程回京,再也不能拖延了,水影在清平关处理点事也要回丹州,有些事不说我怎么放心的下。” 他身子顿时僵硬起来:“你不和本王回京?” “皇上并没有招我回京,擅离职守,若是殿上书记一道弹劾,可是要掉脑袋的。”说话间眼角余光看到那人脸色一变略带几分不屑想要开口,当即一抬手轻轻点住他的唇:“皇上已经服礼,不再是殿下摄政,独领朝纲的时候了。” 他眼角眉梢还是不屑的神情,那人叹了口气:“紫大人这道折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关系殿下,可皇上不生气,皇太后也没有生气……” 此言一出花子夜顿时泄了气,松开手往后一倒翻身向内,水影瞟了一眼暗骂一句“无用”,扭身道:“殿下可以不停水影的说话,却不能不顾紫名彦的上书。她这道上书虽然颇多对殿下不利的地方,毕竟也不是单对着殿下,她是要将当今苏台朝廷上的男子高官一股脑都踩下去。我们苏台王朝男子为高官始于高祖皇帝,可要说真正成形却在流云错为大宰之后。男子之身的流云错在任上提拔的人中有四成是男子,先后出任一二位的高官,也是流云错在任的时候苏台王朝第一次有男子出任边关四镇的大都督,第一次有男子因功册封国公。紫名彦的上书第一条就是说男子夺官太多,要皇上恢复高祖皇帝时候的命令,六官官长无须眉,四镇主将皆红颜。第二是要重兴守贞之风,除了皇家和注定要继承家业的男子外不许其他男子行暖席礼,提倡为妻守节,限制男子纳侧。” 花子夜朝里躺着就听她用清脆的声音将紫名彦的上书一条条说下来,越听越生气,听到守节这句实在忍受不住翻身而起:“够了,本王识字,司礼的上书本王看得懂。”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怎么,看着这道上书挺解气是不是,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平常说些什么,不就是说男帝当政几年让苏台的男人都无法无天了么!” 水影嫣然一笑:“属下可没说过这种话。” 花子夜又是狠狠瞪一眼,嘴唇动了动,看口型就是“说谎”这两个字。 “水影以为,紫司礼的这道万言书不是要让苏台昌盛,而是要让我们安靖成为退回到西珉的程度上。” 又瞟了她一眼,却听她缓缓道:“比如这第一条,朝廷任官上佐君王、下爱黎民,高祖皇帝明令唯贤是举,不问出生、不分贵贱;既然不分贵贱,又何须分男女,难道这贤与不贤与是女是男有关系么。至于这第二条……”望一眼花子夜,娇笑道:“西珉要男子守贞,四海、南平均令女子守贞,我也不觉得这几个国家的世风就比我们安靖好到哪里去。” 听了这几句话花子夜顿时转怒为喜,温言道:“这还象话。”神色刚刚缓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又是一沉,喃喃道:“也不是本王非要做这个正亲王,看不惯本王过问朝政,不问就是!” “糊涂!”她跳下床,顿时柳眉倒竖,瞪着眼道:“王怎么说出如此糊涂的话!王担了这么些年朝政又读了这许多书,连骑虎难下这四个字都不懂么?王是读过史的人,这从古到今可有丢了权还能安然的正亲王?” “那你要本王如何?” 她沉吟了半天神色渐缓,柔声道:“刚才是属下过分了。殿下若是真的不想再过问政务也不是不可以,却不能操之过急,殿下一点点放了手中的权,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托病也好托什么借口都成远离京城找个地方休养一两年,然后就顺着朝臣的意思放下正亲王之职让政给迦岚殿下或清杨殿下,退为和亲王向朝廷求一封地。倘若老天爷垂怜,也不是不能从此闲云野鹤的度过。” 花子夜沉着脸好半天没说话。 水影站在一边望着他也是好半天,直到桌上的蜡烛“啪”的暴了个烛花,在寂静中格外的响,让两人都吓了一跳。水影这才叹了口气:“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早些,殿下要回京了,属下只嘱咐一件事——殿下,今非昔比,不能任着性子了。皇上就是皇上,殿下再尊贵也是臣子,君王有命,臣子只有遵旨的分。即便王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喜欢,还是请恪守做臣子的本分。”说话间走上前来在床边坐下,一时间又是媚眼如丝,身子软绵绵朝他怀中靠去。花子夜顺势抱住了,却听她在耳边柔柔道:“以退为进也未必不是良策,殿下先忍耐几天,等水影回京吧——” “殿下——”一连声呼唤让花子夜从回忆中惊醒,扭头正和紫千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脸上又是一抹飞红。 “紫千,再过两天大司马应该会上奏皇上为众将士请赏吧。” “啊——迦岚殿下爱兵如子,决不会忘了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 “所以,不用本王操心。”他望向远方,秋林如火,澄江似练。 “领军一场本王心力憔悴,只想坐看云起,闲听鸟语,不想过问朝廷上的事。你明日进宫一次,就说本王疲倦,要告几个月的假。” 当花子夜告病休养于云台别业偷的浮生半日闲之时迦岚正奋笔疾书请求皇帝犒赏三军,清杨则继续留在京城风花雪月,而苏台王朝第十三代皇帝即将迎来她的长子。 十二月初一皇帝偌娜在栖凰殿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婴,取名宁音,翌日,皇帝升兰御侍箫歌为兰宾。初三,花子夜从云台回府,入宫拜见天子。 十二月初十,皇帝下诏召丹霞司制水影回京。 苏台王朝即将迎来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的春天。 上篇终 中篇 第一章 若个书生万户侯 1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的新年在一片平静中到来了,相对于前一年,人们似乎更有理由对新的一年寄予希望。毕竟相对于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半壁河山沦陷,京城被围的惨状,过去的一年没有大的灾难,尽管双龙峰在去年新年里崩塌,可京城并没有发生动乱。相反的,苏台王朝正亲王花子夜还在白鹤关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除了永州、丹霞这些地方的旱灾依然继续外,其他地方都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秋天江南江北一片丰收迹象,苏台王朝好像又一次从灾难中复苏过来。 新年庆典的那几天,非常难得的边关四镇没有一镇有边患困扰,守边的将士和所有人一样享受着新年的快乐。而鹤舞边关已经第三年在没有外敌侵扰的和平中享受新年宴会和双饷以及长达十五天的假期。不过守边的军队,即便是放假也不可能像内地那样,只留下几个低级军官,其他当将领的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边关烽火,古城明月,春风不度,杨柳不闻,这就是守边的生活,即使新年之夜,所谓放假也不过是停止操练,允许喝酒娱乐,官兵们分批放出去找找乐子之类。 鹤舞玉珑关被称作天下第一险,也是鹤舞第一关,扼守桑植平原的门户。玉珑关扼守的是群山万麓间唯一一条官道,在安靖境内叫做桑玉道,在南平境内则是南朗道。延南朗道,一路均是起伏的群山,以及南朗高原和高原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出南朗道是慈安道,转平州道,尽头就是南平国都平州。 南平和鹤舞的天然分界线就是天朗山脉,南平一半的国土位于高原之上,可到了安靖地势呈直线下降,从玉珑关到桑玉道的终点不过五百里路,可玉珑关外的南平只能是高原草场,桑植平原却是满陇良田。 正因为山势极端陡峭,在这条国界线上南平承受的压力远低于安靖,幸好上天还算公平,赐给安靖一条遄急的青素江。发源于天朗山安靖国境内的青素江是鹤舞第一大水系,青素江到了玉珑关一带将险峻的天朗山一切为二,河的南岸两山呈犄角之势,迅速收拢,玉珑前关就建设在两山相距最近的地方,城池高耸一直绵延到两面山坡上,牢牢把住了桑玉道。后关则紧依青素江而建,波涛翻滚的青素江成了天然护城河。尽管一次次叩关失败,南平与安靖之间的冲突依然反反复复发生在玉珑关城外,直到宛明期夺关成功后,南平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奇袭不具备重复性,而不用奇谋没有可能拿下玉珑。故而将兴趣转移到了鹤飞、燕回二关。尽管这两关驻守着鹤舞边关最精锐的部队,跨过这两关也不是什么繁荣城市,南平和四海的将领们都相信在这里互有胜负且少掠夺一点也比在玉珑关消耗将士们的生命要强百倍。 过玉珑关期间四百多里都是真空地带,两国都号称是自己的领土,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则只听从自己部落的指挥,不认为自己属于哪一个君主。要到四百多里之外,才能看到南平关口——萧关。 萧关在近五十年内只经历过一次兵临城下,那就是宛明期攻克玉珑后的第三年,安靖皇帝终于无法克制愤怒发兵攻打南平,兵分三路,分别出鹤飞、燕回和萧关。 当时指挥军队的就是南平四皇子路臻和大将宛明期,这一次玉珑关的大胜在南平境内重复了一次,丢脸的那一方依然是安靖。 谈到宛明期三个字,鹤舞上到迦岚亲王,下到平民百姓,都是又恨又畏。畏他计谋超群擅长用兵,二十余年来不曾一败;恨他身为安靖子民、鹤舞副将而叛逃敌国,复以故地为礼,使得那一年数十万百姓遭受兵灾,无数村镇夷为平地。 苏台迦岚和她的部下初到鹤舞的时候也和宛明期交手多次,互有胜负,直到宛明期被国君贬斥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让南平花了整整六年才缓过气。迦岚第一次与宛明期交手时在两军阵前遥遥望见这稀世名将,一身白色便装坐在马上,并不是南平将领常见的膀大腰圆,反而显得清瘦,典型的安靖男子。迦岚禁不住说了一句“好秀气的身材。”一边的秋林叶声冷冷接了一句:“眉目也生得秀气。据说称得上美男子。” 迦岚一皱眉:“浪费了大好容颜,却是一个叛国贼子。” 那一战不分胜负,当夜燕回关内众人将宛明期的祖宗十八代都诅咒了一番,唯独白皖和西城雅两人默不作声。退帐后西城雅进了迦岚的住处,对她说:“殿下觉得宛明期叛逃罪不可恕么?” 她柳眉倒竖:“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背叛母国之人难道不该碎尸万段?” “宛明期的确可恨,可是,殿下可曾想过他年纪轻轻就身为二位官理应前途无量,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迦岚一愣,她还真的没有问过这件事,从来就只知道宛明期是叛臣,可为什么要叛好像没人关心。 “殿下或许不爱听,可就臣看来,宛明期之叛错在苏台而非明期。” 中篇 第一章 若个书生万户侯 2 “殿下问臣如何看宛明期之叛?”凰歌巷正亲王府暖阁之中,昭彤影和苏台迦岚都半卧塌上,中间放了个矮几,上面是各色点心小食,自然还少不了一壶暖好的酒。天色微暗就开始喝起昭彤影已带了三分酒意,脸颊嫣红,目光依旧澄澈明净,眸光转动时别有一分娇艳;苏台迦岚也是面带桃花,原本称不上绝色,酒后灯下平日的冷静能干收敛成妩媚,倘有人见了定为止沉醉。 只可惜这么两个人却是相对饮酒,莫说美人,就连小厮仆役都没站一个,醉卧不了少年膝,昭彤影只能抓一个垫子斜倚其上,突然听到问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先是一愣,眼角微挑目光往迦岚脸上扫了一下,旋即道:“这件事啊……殿下听了不要生气,在昭彤影看来,错在朝廷更多。” “客气了,应该说朝廷是活该才对……咦?”身子一抬:“此中内情你也知道?” 无辜的点点头。 “卿知道的事情还真够多的。” “昔年听人说起过一些,我不过是记性还算过得去罢了。” “那么昔年说这个故事给你听的人又是怎么评述?” “和殿下用辞差不多,臣还没有她那么嚣张,略微修改了一下。” “又是少王傅?” “臣昔日朋友虽不少,可能毫无保留说几句话的还真不多。殿下又是听哪一个说的故事?” “太子傅。” “西城雅大人?” “那时在两军阵前,本王第一次领军守边的时候,太子傅将宛明期的故事告诉了本王。” “也不过二十年时光,目睹此事的人多半都还在人世,更有当时和那两个人相交甚密的如今成了朝廷栋梁,可就像过了几百年一样,谁都不谈。到不知道最终忌讳的是青州郡郡守南安郡王的权力呢,还是敬皇帝陛下的声明?” 迦岚脸色一阵白:“彤影,你说话太刻薄了。那是本王的皇祖母和王婶。” “殿下,宛明期之事臣只听人简单说过,殿下听得又是怎么样的版本呢?” 苏台迦岚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口饮尽,仿佛这个年轻的正亲王也需要靠酒精的刺激才能将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说完整。 二十多年前,敬皇帝在位时的进阶考京考,头名是年仅二十岁的永州郡平民女子秋之。少年多才又容貌美丽的榜首成为京城权贵竞相结交和宴请的对象,更让喜好人才的正亲王一眼相中要招她入门,许配给独子苏台瑛。往后的故事就是九重宫苑中的贵族公子与蓬门寒户的少年才子喜结良缘,女才郎貌天生眷属,秋之自然凌云直上,同榜还在七阶六阶地方官上挣扎时,她已经册封侯爵位在四阶,更被视作大宰理所当然的人选。然而,谁都不知道这年轻榜首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她在故乡早已成婚。 出生寒微却又勤奋好学的秋之在十六岁那年就与同村同年同月生的少年宛明期结为夫妇,两人情投意合。宛明期种田织布、做饭洗衣,一心一意支持秋之读书应考,他家境比秋之略好,成亲时不但没要一文钱聘礼,反而时不时从娘家拿些柴米应急。十九岁那年春天,两人喜得娇女,同年秋之府考及第出发前往京城参加京考。为了给她凑路费,宛明期的双亲硬是卖掉了自家三分之一的田地,临行前秋之跪在夫家面前说要生生世世报答。她那岳母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我的儿媳,一家人不说报答什么,只盼你早去早回,到了京城富贵地方别忘了家里还有明期等着你。” 这一去,她在京城金榜题名,入赘王府;而他在故乡春种秋收,抚养爱女,每日苦苦盼着妻子返家。一盼就是一整年,第二年春天有京城来的人路过,乡人打听秋之,对方说“没听说过,我们是京城人,上了榜的跨马游街,多少有个印象。这位肯定是落榜了。”宛明期听说心冷了一半,又说没考上总该回来了吧,那人笑哈哈说:“小哥啊,京城里每年都来那么几个号称才子的,在府考如何厉害,到了京城铩羽而归。没脸见江东父老,就留在京城等下一次,这种人咱们看得多了。有熬成乞丐了还在数日子等着跳龙门呢。” 听了这样的话,宛明期自然悲痛欲绝,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两个月为了扶风边患朝廷大举征兵,永州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征一个壮丁。秋之倒还有一个妹子,刚刚服礼,原该参军,然而宛明期说“秋之已经生死不明,妹子不能离开了,不然谁来顶这个门户”,于是领军贴离家,投奔军营。 此后就是从扶风到鹤舞辗转千里,生死百战,四年之后二十五岁的宛明期已经是鹤舞副都督,位在三阶。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宛明期带着爱女跟随上司鹤舞都督卫弦来到京城。转战沙场之时上司同袍有给他说媒的都叫他拒绝了,婆婆和小姑也劝他改嫁,说他已经是当官的为他们家也做得够多,他还年轻犯不着守一辈子。宛明期总是正色说:“明期相信秋之一定还在这世上,生见人死见尸,没有个结果我不会死心。”说到这里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叫人不忍心劝下去。事实上早在他升上军官的那一天就不惜重金派人四处打听秋之的下落,他的小姑常说要是找到姐姐要她跪在地上向他道谢。 那一年他到了京城,繁华富庶有皎原云桥相伴,山水相映成辉的永宁城,他那爱女被京城的繁华迷的眼花缭乱,拉着他的手话都说不清楚了,只不断拍手惊呼。而他也在京城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他的妻子。 进城的第三天,同僚拉他去皎原,就在听雨楼上看到了那叫人艳羡的一对儿——秋之,这个时候已经要称为苏台秋之和丈夫苏台瑛。 皎原归来宛明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就是这样他还对自己说“秋之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他想“那是正亲王,仅次于皇帝的人,他有命令秋之不敢违背的。对,如果违背了说不定连家人都保不住,秋之一定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强颜欢笑。” 他对自己说“我要见一见秋之,只要听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只要她说心里还是只有我,我就认了,把女儿给她然后回家乡去,从此后什么人都不要见,什么荣华富贵全都不要。” 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的秋之不是迫于无奈,也没有任何留恋。她见他不是欢天喜地,也不是悔恨交加,而是惊慌失措,是恼恨万分。她先说不认得他,说他胡乱攀亲,其后又塞银子给他,要他带着孩子回家另外嫁人,等知道他就是那个边关建立奇功的宛明期——而非她以前幻想的什么同名——她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她,不要来纠缠她。 最终让宛明期清醒的却是小姑的一句话,那二十岁的寒门女子,不象她姐姐那样保读诗书,却拉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姐夫,你醒醒吧。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要我们了,你想想,她要是还有半分人性,怎能自己在京城好吃好喝,却让娘和我在乡下忍饥挨饿。我去打听过,她和人说自己父母双亡呢。连爹娘和同胞妹子都不要了,还不是怕接了我们来叫人知道有姐夫你,坏了她正亲王府儿媳的大好前程。” 他大哭一场,哭够了对小姑说:“妹子,你带着钱回家,和娘搬个好点的地方买些田地,别在永州了。”他说:“我要留在京城,我要到春官去告秋之,我要告她抛弃明媒正娶的结发丈夫,告她不孝,告她违礼。” 那女子冷冷一笑:“我在京城陪你,告状一个人怎行,她抵赖起来我也是个人证不是?” 一直到很多年后,宛明期想起那天的妥协就心如刀割,那个时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与他同床共枕四年,且与他生下娇儿的妻子居然能够狠心到这个地步。 中篇 第一章 若个书生万户侯 3 古语说: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有理有钱,若是权不够大,位不够显,依旧是莫进来。 他是新出炉的将才,寒门男子之身册封二阶,内定的扶风大都督,兵权在握,算得上位高权重不可一世了吧,面对皇族的威严照样什么都不是。 他熬夜写下长长的申述状亲自敲响春官鼓,在大司礼面前声泪俱下。 然而,苏台王朝并没有给他期望的公理。 朝廷官员竞相登门,不是同情他遭遇负心人,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来说说客,劝他打落牙齿和血吞,偃旗息鼓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们说:“你想要怎么样呢,难道要南平侯休了正亲王殿下的儿子,还是要皇家的人叫你大哥为你执帚?” 他说:“我只要一个公道。我只要秋之认我这个三媒六聘的结发夫婿,我要我那孩儿能堂堂正正叫她一声娘亲。” 他们又说:“明期啊,要知道前朝皇家许婚,结发的那个是要赐死的。” 他反驳说:“明期只知道高祖皇帝御令:凡朕后人,不得毁人姻缘,夺人结发。《苏台律令》,隐瞒婚史骗娶良家男子或良家女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知人有婚配,仍三媒六聘成夫妻之礼者,双方均杖一百,娶者流三千,嫁者刑役一年,家产尽没归发夫或发妻所有。我苏台最重夫妻之礼,结发之情,朝廷命官、皇室贵胄正当以身作则,为世人表率。” 他实在是狠下了心,一定要分个是非黑白,只可惜,这是敬皇帝时的苏台,不是高祖皇帝在位的苏台,朝廷关心的是自己的名誉,正亲王关心的是儿子的哭闹和儿媳的前途。 到了那一年冬天,他的上司,鹤舞大都督亲自写了一封信,劝他暂离京城到任地扶风避避风头,而那时他也的确收到了一些威胁他生命的东西。 他留下小姑看家,带着娇儿请旨赴任,然而皇帝的旨意下来,收回扶风大都督任命,要他继续镇守玉珑关为鹤舞副将,位阶自然也从二位莫名其妙的降回了三位。 鹤舞都督府,他对上司说:“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朝廷要这样处罚我?我是私通敌国呢,还是谎报军情,或者是我污蔑了他正亲王的儿媳?为什么错的人照样占据高位,享受爵禄,我却要千夫所指?” 他说:“那是我的妻啊,我十六岁就许以真情,不但可以为了她忍饥挨饿,甚至可以为了她的家人从军征战。我照顾了她四年,卖房卖地送她金榜题名,我为她守身如玉至今,莫说出墙,天下间的女人我就是看都不多看,就怕一个不小心玷污了她家的名声,就怕一个疏忽让她被人耻笑。可是……”说到这里,这个百战沙场尚且谈笑自若的男子放声大哭。 他说:“我要个公道,决不放弃。纵然今日得不到,也要在史书上让后代的人为我分个是非黑白,就不信千秋百代都没有朗朗青天,昭昭日月。” 摔下这句话带着女儿来到玉珑,在灯下再上书千言,墨痕和泪落,文辞泣血成。但盼字字句句间的万种深情能打动九重宫阙帝王心。 信送出,朝朝暮暮北望。 他那六岁的爱女,娇娇滴滴的依偎怀中,小手拉着他的衣襟软软说:“爹亲一直不高兴,爹亲在做什么?” 他紧紧抱住女儿:“爹在找你的娘亲。” 小女儿舒服的趴在父亲胸前,喃喃道:“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娘亲,娘亲不喜欢我们么?” 宛明期心中一颤,正想说劝慰小女儿的话,却听“嘭”一声响随即一道寒光,一股暖暖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那是凄风苦雨的一夜,玉珑关主将府邸满地尸体,他三处负伤,守卫他的卫兵一半以上永远离开了他,而他那六岁的娇娇柔柔的小女儿背后中了一刀,血将他的衣服沁透,而孩子已经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宛明期相信那一天能够逃脱完全是天意,若不是一个部将突然兴起跑来找他聊天看到血染将军府的场景并叫来了足够的卫队,他和女儿只有携手黄泉路。 杀手说:“这是京城里大官的命令。” 他的部下说:“将军,我们搜到了正亲王府的腰牌。”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 士兵们看着他:“将军,这些人怎么办?” “杀——”他斩钉截铁。 血泊里挣扎的杀手用最后一口气诅咒:“等着吧,你逃不掉的。” 他冷冷补上一刀,看着杀手断气,然后转过身对前来救援的部下——最忠诚于他的那些人——深深行礼: “明期已不为朝廷所容,天下之大再也没有明期容身之处,为了我那孩儿,明期今天要背叛安靖逃往异国了。各位可以抓我回去见都督大人,明期绝无怨恨。” 众将跪倒:“愿追随将军。” 他怀抱爱儿,一字一泪:“如果各位愿意和我一起走,那么就只有一条路——投奔敌国。” 将士仰头:“派杀手来杀自己的大将,这种皇帝我们不保了,将军您说要去哪里?” 怀中的孩子已经醒过来,痛苦的呻吟着,小手轻轻拉他的衣服:“爹亲,痛——”他泪流满面:“为今之计,只有投奔南平。我现在就走,还是那句话,你们愿跟就跟着,若是要拿我……我也没有怨言。” 那一日,乌云垂城暗月夜;那一日,轻骑快马越关山。 走到桑玉道尽头的时候,他勒住马最后看了一眼故国,然后一去无留恋,从此故国成敌国,同道分异道。 然后,他在人生最狼狈的时刻遇到了他——意气风发的南平四皇子路臻。 下定决心作南平的将军是在另一个噩耗传来后——他的小姑,那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暴毙京城。 可想而知,他的双亲乃至他的婆婆恐怕也逃不过“暴毙”的命运。 果然,不过一个月,路臻的探子回来——他的故乡遭了瘟疫,十室九空。 从此,他再无牵挂。 从此,他成了南平的将军,直到将宛字大旗挂在玉珑关城头,直到在敌国坐上二位将军的宝座…… 从此,他是安靖最著名的叛将,千夫所指的宛明期。 中篇 第一章 若个书生万户侯 4 “记得当初太子傅对本王说:当时廷臣皆以为皇家颜面远比一个臣子的颜面重得多,何况还是一个男人。富贵弃夫并不稀罕,身为臣子更应当以维护皇家荣誉为己任,宛明期不依不饶乃是自取死路。然而臣但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秋之隐瞒婚史骗取王子,错本不在皇家,正亲王殿下本当秉公执法为宛明期要一个公道。臣当时也在京城,与宛明期有数面之缘,那人慷慨豪侠而一腔柔情,乃是难得的人物。依臣之间明期所求不过是秋之向他谢罪,认下亲生女儿,他想要的不过是相信朝廷对臣子一视同仁,并非真的要正亲王之子下堂。然而,朝廷叫他失望了。他的部下反出玉珑关时说‘我等为朝廷舍生忘死,忠君之心何尝逊于什么正亲王的女婿,可皇上只要女婿不要我们这些将士,那我们也不希罕这个朝廷。’ “本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太子傅所教授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儿亡,儿不得不亡’的道理,那时听太子傅说了那般样的一段话,本王所受惊动难以描述。” 昭彤影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微微一笑:“在臣看来,太子傅所言尚未尽。” 迦岚愣了一下,正要说“那你怎么看”,目光一转看到她丢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真的要听,我保证是不中听的话哦”。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怎么就挑了个满脑子大逆不道的家伙在身边,可真要说不听,心里又痒痒,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太子傅所言未尽,那么书记又是怎样切中要害呢?” “殿下觉得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还是百姓的天下?” “先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既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那么百姓春耕秋收纳税服调奉养皇帝,奉养我们这些官员又有何用?” 迦岚哈哈一笑:“君臣有序乃是为了治国,天下一日无主则天下大乱,百姓没有了学习的榜样,没有约束的法律,没有人为之调和梳理,国不复国。” “殿下所言既是。臣以为治国之道以奉法第一,君王以法御臣,臣子以法治民,而百姓奉公守法,自然天下太平。太子傅所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言甚是。然宛明期之事岂止王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这么简单,而是朝廷自始至终不曾想到过‘律法’二字。倘不能维护律法,天下公道不存,那要朝廷何用?” 迦岚淡淡一笑:“书记啊,这一次你总算没有说出叫本王大吃一惊的话,难得。” 昭彤影也愣了一下,随即在塌上换成跪姿深深伏下:“原来殿下早有所悟,臣惶恐。” 迦岚脸色一寒:“难道在书记心中本王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了?” 她再拜:“臣惶恐。” 苏台迦岚挥了挥手:“罢了罢了,省了这套装可怜的表演,本王还不明白你,你昭彤影打生下来那天起就胆大包天,你也有惶恐之心,省了吧。” 昭彤影抬起头:“殿下——” “行了行了,收起你这一套。下次触怒圣上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用,省的每次都要本王赔笑脸给你求情,在本王面前就免了。”略微停了一下,缓缓道:“你说,此时宛明期在做些什么?” 此时,宛明期也在享受自己的新年假期,而且也是在陪伴主君。当今南平皇帝名叫路臻,昔日的四皇子,也是在他仓皇出逃几乎陷于绝境之时第一个伸出援手的南平贵族。当时他狼狈不堪,粮食耗尽,而受伤的小女儿高烧不退神志迷糊。而路臻在知道他是苏台名将宛明期后居然毫不怀疑,当即将他带进重镇萧关,善待他的部将,给他们粮草补给,又延请大夫给他女儿治病。其间半月光阴不曾问他为何叛逃,也不曾提出要求。 女儿脱离危险之后他向年轻的皇子讲述了自己的悲剧人生,路臻认真地听着然后对他说:“既然没有地方去,就先在本王身边住下吧,等你想好了再决定不迟。” 在他发誓效忠南平并拿下玉珑关后问年轻的皇子:“殿下毫不犹豫的跟臣进入安靖,难道不怕臣倒反?” 路臻哈哈一笑说:“你倒反,本王一定杀了你。”然后很认真地补充:“不过,本王会抚养你的女儿,当自己的孩子养大。” 宛明期并没有背叛路臻,相反的作为对南平收留的回报,他献上了玉珑关;而作为对路臻的回报,他辅佐他得到了至尊之位。宛明期也知道在南平朝廷他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更知道如果没有皇帝的回护,他早死多次,然而他不在乎,依旧随心所欲。或许是仗着年长路臻不少,按自然规律应该会比这个依仗早离开人世。 “明期——”皇帝笑吟吟的看着他,宛明期收敛心神洗耳恭听,心想皇帝大过年的特意把他叫到宫里又遣开从人,所要谈的恐怕是与南平十一选王部最近与右贤王之间的动作有关的事情。 “我说明期啊,你那女儿还是杳无音信么?” 宛明期着实愣了半天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又愣了半晌才道:“是啊……不,也不算没有音信,前些日子有人带来一封平安信。” “哦——那孩子怎样?” “托皇上鸿福,那孩子应该还过得不错。” 看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南平皇帝放声大笑,指着他道:“全天下也只有川儿才能让朕的宛爱卿束手无策了吧。” 宛明期苦笑道:“臣教子无方。” 皇帝故意扳着脸点点头:“的确是卿叫子无方。朕的侄儿逼婚确实不对,可川儿大可来告诉朕啊,怎么就一走了之了呢。让朕一年来寝食难安,罪该万死。” 宛明期苦笑不语。 皇帝叹了口气:“朕难道象是会逼婚的无道之主,要逼得川儿出此下策?” 宛明期深施一礼:“是臣罪该万死。” “哦?” “是臣逼女儿嫁与日轮殿下,臣女并非不信任陛下,而是和臣这个做爹爹的怄气,这才离家出走。” 中篇 第二章 春日游 上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鹤舞郡在安靖国的南方,气候温和,从郡治明州以南平原更是四季如春,即便天朗山群山峻岭中,只要不往山尖上跑,山谷、坝子都是四季如春的温润气候。尚在新年余韵之中,京师永宁城依旧飞雪连天寒气逼人,就算是她任职过一段时间的东方鸣凤也有小雪霏霏,而丹霞和鹤舞交界之处,水边屋旁已经有大片大片的连翘,嫩黄花朵葱绿叶片,招展春的气息。 离开永宁城四个多月后玉藻前终于踏入了鹤舞郡的土地。 本来她早该在鹤舞东奔西跑查找所谓巫蛊的痕迹,然而襄南一场匪事闹得天下大乱,上到州官下到县吏空缺了不少。卫方焦头烂额之时想到还有一个朝廷刚刚派下来提点刑狱的四位官可以应急,一道折子到了朝廷硬是把她扣在丹霞整整三个月。好容易一切安定,又过了个年,天天盼望着能够就此留在丹霞的玉藻前悲剧的发现愿望落空,含泪挥别可爱的襄南父老又踏上前往鹤舞的道路。 “巫蛊巫蛊”自念长那么大除了祭天祭祖,一不烧香二不拜佛,对那些占卜求神捉鬼的花样一窍不通,要她去对付巫蛊还是那种据说宝剑一指风云变色的巫女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对方是假的,她也不见得看得出来,如果是真的,那就等着当对方扬名立万的事例。 在襄南受阻之前计划先去明州拜见永亲王,然而一番折腾后永亲王却先叫人送了封信到丹霞郡意思就是他身为如今的鹤舞留守,代理领主之职,对于领地出现巫蛊也非常担忧,朝廷特派使者可以便宜行事,越快查明究竟越好。这么一来,玉藻前倒不好意思跑到明州绕圈子了。 这一日行到离州肃阴县,此地在天朗山北麓。说来这天朗山其实并不是一座山脉,而是由大大小小无数山脉组合而成,统称天朗山,每一地又各有自己的称呼。安靖绝大多数的山脉北高南低,北陡南缓,而天朗山恰恰相反,北坡平缓南坡险峻,且南坡突起高原也就是南平所处的天朗高原。肃阴县位于天朗余脉肃山之下,植桑平原与天朗山交界处,桑玉道的起点。县城规模不大可就是这良好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地乃是出入桑玉道、南朗道商旅军队的必经之路,此地为商贾云集之所。有人说论规模,论繁华自然是比不过植桑平原的名城,可要说富豪云集,整个植桑都未必找得到能比肩的。 玉藻前这一次入鹤舞只带了六个人,一来微服私访人多了不方便,二来往这些地方转有一两个武艺出色的就足够。几个人在当地找了客栈安顿,玉藻前早对众人说要在肃阴住上几天添些补给和趁手的用具,另外打听打听情况。要知道过了此县就往千山万壑里钻,再没有大县城可以休养了。其实玉藻前还有一点私心,想要在此地寻个青楼楚馆缠绵一番,聊慰这几个月小窗孤影、羁旅寂寞。她是富家子,从来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又天生擅长品味佳肴,早在京城就听说肃阴崇菊楼菜乃是鹤舞一绝,刚一安顿就拿足银两喜滋滋过去了。 果然名不虚传啊,不用品尝,但看满屋子座无虚席就知道了。小儿点头哈腰请她明日赶早,她只当耳旁风,目光在店堂里一遍遍扫,专看有没有一人占一张桌的单身男子,两遍扫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但看她眼睛一亮甩开小二大步走过去对着一人道:“好巧啊,好巧啊,瑛先生别来无恙?”说着顺势就在对面空着的凳子上坐下还笑吟吟道:“可否容在下一坐?” 此人原本一壶酒对几道菜自斟自饮正得情趣,被人在背后先是一叫然后面前多一个人着实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望着眼前人双眉微皱。玉藻前才不管这种情形其实很丢脸,凑上去道:“年前在沈县曾见过瑛先生几次。” “哦——恕罪恕罪,再下这个记性啊。原来是和日照小哥一起的……”好半天还是没说出名字。玉藻前暗地里叹了口气心说怎么记得住日照却记不得我呢……哀怨了一下,自报姓名:“小可叫玉藻前。” 瑛白点点头不再和她多话,自顾自喝酒吃东西。玉藻前原本也就是要有个地方能落脚吃东西,可这会儿没人说话,酒菜一时没上来,她又背着窗子,无聊的只能看眼前人。这一看可就看出问题来了。 沈县一面,眼中只有俊秀英挺的少年日照,一个其貌不扬的三十来岁男子只当美少年的陪衬。可如今仔细看看,眉眼带秀,更藏三分书卷气;双手洁白手指纤长,握杯的姿势也格外好看;还有,天啊,怎么吃饭喝酒都如此秀气……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一回神见满楼的人都往窗边挤。她起身往外一看但见下面一群人押着一个男人经过,那男人好像还算年轻一身粗布衣服,低着头,旁边还有人往他身上丢菜皮垃圾。但听旁边人说:“好啊好啊,那淫夫终于抓住了。” “活该啊,丢人现眼。” “这种男人没资格活在世上。” 玉藻前眨眨眼睛正想打听却见瑛白脸色微变,拿出一块碎银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她愣了一会儿也丢下一块碎银快步跟了上去。 “蜻蛉啊,你知道这叫做什么?”就因为跟人途中转进客栈唤出贴身的侍卫,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转眼的功夫瑛白就不见了。幸好跟踪的另外一个目标足够大,还拉拉扯扯所到之处围观者众,哪怕回去睡一觉都丢不了。跟着跟着就出了城,还转到一处不知名的村子,那群人推推揉揉进了一处高大的房子,玉藻前即不上前也不回城,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的晃悠。蜻蛉实在想不明白进城时还连声叫累的主子哪里来那么好的兴致东游西荡,出城的时候看看天色她委实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主子,城门要关了。”玉藻前笑眯眯的:“是啊,今天露宿郊外吧。”那表情让她想要敲一下,看看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等到在一个不知名村落外头闲逛后蜻蛉忍无可忍,靠近了低声道:“主子在这里有故友?” “没有啊——”用一种遗憾的目光看看身边人,心道访友我在村子外面转作什么。 “主子约了人?” 歪一下头,也算是等人吧,可是——再度摇摇头:“离京城千里万里,我到哪里去约人。” “那么——主子在这里做什么?” 玉藻前觉得语气不那么中听,目光一瞟但见这侍卫脸色都青了,咳嗽一声:“蜻蛉啊,耐心些,今儿我让你看场好戏。” 如今面对眼前这从来不曾见过得奇怪场面,蜻蛉终于相信这一次主子没有骗人。 透过林子,面前是一个小小的湖泊,这里离开村子也有一两里路,照理说这么个晚上就不该有人来,可眼前火把通明人声鼎沸,老老少少围了一群。有人指指点点,也有人在唾骂,夹杂着刺耳的哭声。而水边放了一个式样古怪的东西,蜻蛉眼力不错,能看清是竹子所制模样类似放大的鸟笼。 面对玉藻前疑问蜻蛉皱皱眉低声道:“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跳神?庙会? “这个啊……这是要拿人浸猪笼。” 瞟一眼对方心道“真笨”,脸上依旧充满笑容,以诲人不倦的态度解释道:“还不明白?那——那个笼子,看到那个口没有,那是把人塞进去的地方。” “塞进去……然后呢?”蜻蛉隐约是听说过这么个名词的,可就是想不起来操作细节。 玉藻前终于忍耐不住脱口一句:“笨死了,真丢我的脸。塞进去干什么,当然是再加几块大石头然后丢到你眼前的湖当中去淹死。” “…………” “那个男人啊,那是做了爬墙偷人的淫贱之事的男人,这些人要用古老的族规惩治他。”说话间伸手一指,蜻蛉顺着看过去,见是白天被人推推揉揉又在街上叫人用菜皮石块丢的男人,如今跪在湖边,说跪其实已经瘫成一团正在大哭。 “难道要把人塞到那个笼子里丢到湖中活活淹死?” “不错!”非常肯定的点一下头:“不然怎么叫做浸猪笼。这是很古老年代——据说连文成王朝都还没建立的时候就流传下来的规矩。成了亲的男人若是爬墙——好,文雅的说,与人通奸,叫人发现了,对于妻家自然是奇耻大辱。怎么办呢,把人抓回来丢到祠堂,经本族长老和妻家审讯,定了罪,长老和妻家一致同意就可以浸猪笼了。至于为什么要丢到水里,据说那是因为水被看作干净的东西,能够洗干净淫夫身上的污秽。另外,也有用砖头砸死或者活埋的,那就不能入祖坟了,所以还是浸猪笼比较仁慈。”一口气说完,满意于自己的知识渊博。 蜻蛉看了玉藻前一眼,终于确定说这段话的时候她不但语气很愉快表情同样愉快,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跟了一个残忍的主子。她性格比较沉稳,不喜欢多话,当下只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据说文成王朝之前比较流行用砖头砸死和活埋,全村上下一人丢一块砖头或者一人洒一锹土。死了后不能入祖坟,甚至连正经的墓碑都不能力,在晚上用席子裹了往山野里一丢了事。到了文成王朝,有些读书人觉得残忍,这才兴起浸猪笼。人吗,就算天大的罪孽死了也就了了。淹死后妻家会带回去好好安葬,只不过即便是结发也没有资格和妻子同穴,牌位也不入祠堂,虽然这样总比荒郊野外叫野狗吃了强,你说是不是?” 蜻蛉铁青着脸一字字道:“主子,我记得这好像叫做私刑,我们苏台王朝是不允许的。” 玉藻前眼睛一亮:“不错啊,居然还知道这叫私刑,这才像司刑家里出来的人。”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浸猪笼要先祠堂受审,那些人将这男人抓回来就直接推进祠堂,这一步过了。关进去前淫夫还要向妻家请罪,还有奸妇——咦,和他通奸的妇人呢?不是要一起绑着的么?蜻蛉你眼力好,有没有看到奸妇?” 蜻蛉摇摇头:“只有那男人一个跪着在哭。” “怪事——就算这群人放过那妇人不一起浸猪笼也没道理面都不露啊。难道……没有抓回来?”突然眼睛一亮:“哦哦,果然是要挨打的。” 蜻蛉的脸又青了大半。但见一个女子站在那男子面前,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什么,可见火把下那男子突然一抬身一把抓住女子的衣襟仰着头好像在哭诉求饶。可那女子显然什么都不听,不住的用脚踢男子似乎要他放手,踢了几下没有效果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扬起就是几个巴掌,一顿痛打后用力一踢男子终于拉不住摔倒在地上。 但听身边玉藻前叹息道:“夫妻啊夫妻啊,多年同床共枕要什么样的仇能下这种狠手,哎——”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到了那男子面前都是一番拳打脚踢,那男子一开始还挣扎着象是在求饶,几个人下来瘫倒在地双手抱头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 蜻蛉从小在京城长大,天子脚下谁敢动用这种私刑,她又是侠义性子看到一群人围攻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男子顿时怒火上冲,又想到还要将好好一个人活活淹死,哪里受得了,沉着脸道:“主子,我们救不救?” “什么?” “咱们救不救人,难道看着他被淹死?” “轻一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目光都不舍得从“好戏”上移开,挑了下眉道:“不救我辛辛苦苦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蜻蛉暗地里拍了拍胸口呼了口气,谢天谢地,这主子还好没有说就是为了看热闹才出来的。 玉藻前瞟了她一眼喃喃道:“巡查使巡查使,就是提点刑狱,巡查那些有违礼法的事情。要是被知道我在这儿还发生浸猪笼的私刑,定遭殿上书记弹劾,那还得了。” “主子——” “看到了看到了,别吵,还不是时候。” 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子架起男子要往笼子里塞,那男子自然不肯,双手四处乱抓,不管石块还是野草抓住了就不肯松手,一面挣扎一面哭喊,声音响得小树林都能听到,喊得是:“放过我吧,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不敢了——”一面哭一面反复叫一个名字,玉藻前猜想他喊得应该是自己的妻子。这时那男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个妇人一下扑到妻子面前,又一次紧紧抓住她的裙边,那女子又是一脚踢过去,旁边人也来拉,拉了几下后那女子忽然一低头自己抓着裙边一用力将他扯着的那块布拉了下来,旋即走开几步背过身只当没听到背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转眼之间,那男子已经被推到笼子旁,三个妇人,摁头拢肩往里面塞,那男子用力抓住了门仍然在挣扎,虽然知道毫无机会。 “主子——还不是时候么?” 玉藻前毫不犹豫的点点头,蜻蛉脸色发青额头上血管都突出来了,一手紧握剑鞘就等她一句话,看着主子的表情就要大吼“人都要死了还不是时候?”话到嗓子口的时候就听马挂鸾铃之声,一人一骑从村子方向过来,马上人高声喊:“住手——” 玉藻前定睛观看,那人转眼到了人群前翻身下马,火把照在脸上赫然就是崇菊楼上遇到又匆匆离去的瑛白。 “住手,朗朗乾坤国法在上,你们给我住手!” 中篇 第二章 春日游 下 玉藻前记得自己不知道在书院呢还是在什么时候听人说过这么句话:一个人在坚持什么的时候也会有惊人的美。现在她算是相信了,这夜郊外湖畔林边瑛白一身白衣一手举着火把,明明在和人争执,可落在玉藻前眼中神情举止都有一种能叫人着迷的魅力。 那神情简直可以说是傲视天下,或者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说:“苏台律法严禁私刑,违背者以杀人论处,轻者充军流放,重者杀无赦,三更半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村子乃是合族而居,整村有自己的祠堂和村长,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材高大强壮,看到居然有一个外乡人指责本村行使族规,当下咪咪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目光在男子腰上停留一下顿时露出鄙视之色。 “这个年轻人,我们小河村打从五百年前建立了祠堂起祖祖辈辈都用一样的族规。这男人嫁了人之后红杏出墙作了不干不净的事情就要浸猪笼,你外乡人该走路走路要投宿投宿,明儿一早早点启程,这事不是你能管的。” 声音低沉语速缓慢,透着鄙视也透着威胁。 瑛白朗声道:“家有家规,国也有国法,族规再大大不过王法。苏台律令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男子与人通奸你们将他扭送官府即可,是打是流,还是戴枷示众自有律法规定。私刑取人性命,让朝廷知道了你们也要给他偿命。” 村长尚未开口一边有人叫道:“放屁,送交官府,男人爬墙做老婆的够丢脸了,还要送到官家丢几次脸?” “王法大如天。” “呸——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做,什么王法,姑奶奶就不相信杀了一个淫荡男人官府还叫我们坐牢。” 瑛白淡淡道:“鹤舞领主迦岚殿下,留守蕴初殿下三令五申郡中严肃法纪严禁私刑,尤其禁止浸猪笼、挑断手脚筋脉放流江上此类酷刑,一旦发现严惩不贷。半年前确实有一处村落因私刑通奸男女而被官府捉拿,流放受刑数人。”他目光凛凛:“瑛白既然遇到了就不能眼睁睁看你们动用私刑草菅人命。” 玉藻前这个时候已经站在人群中,甚至已经微笑着打听了一下事情经过。这个时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瑛白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多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而被打听的那些人看她衣饰华贵、容貌美丽,加上彬彬有礼也就没有敌意的配合了。如今听瑛白慷慨陈词忍不住大摇脑袋,心道:“这位兄弟啊,这群人要是敬畏王法他们在这儿做什么呢。这种时候要用权势压,要不就用拳头揍,说道理保不准自己的命都丢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说你不报官不带人还威胁他们什么国法国规,被人乱棍打死丢到山里头谁替你喊冤……”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蜻蛉一声大叫“主子——” 一回头先往湖边看,一看之下:“咦,人呢?”刚刚还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还看到那男人垂死挣扎,手紧紧抓着笼子边不放,尖锐的边缘将皮肤割开,距离那么远都能看到血滴落在衣服上。可是,怎么一转眼间连人带笼都不见了……东看西看中,但听蜻蛉吼道:“主子,人都丢下去了还不救么?” 此时瑛白也变了脸色推开众人往前闯,一只手伸到怀中好像要拿什么东西,玉藻前实在很好奇这种时候他还能用什么法子救人,更想知道拿出来会是什么宝贝,可是—— 玉藻前离京的时候在家中精挑细选跟随的人,选来选去还是蜻蛉最合适,她少言寡语冷静沉着伸手好,不会唠叨自己,更不会拿自己的风流韵事传闲话,且忠诚可靠决不给自己惹麻烦…… 然而,这一天晚上玉藻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兔子急了都咬人,蜻蛉千好万好就是面冷心热嫉恶如仇一点都不好。 不过……总算身手的确不错,身材高大体格健美也有足够的威慑力,可是刚刚开场也实在太刺激了一点吧。不就是丢到水里了么,都还没沉底呢,再说了人丢到水里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这水也不深。一个大男人丢下去哪里那么容易死,稍微在支撑一会儿官兵就来了到时候皆大欢喜。居然被逼到暴露巡查使的身份,真是欲哭无泪。 不过现在她和蜻蛉、瑛白还有一个从水里捞起来半死不活的男人正沿着官道往回走,唯一的一匹马让水里出来的人给占了,可怜她一夜没睡还要来回走路。 其实那群村民都是一等一的良民啊,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倘若不是良民一定想法子做了他们三个丢山里喂野狗。怎么能一看到巡查使的令牌就吓得魂不附体,跪了一地磕头求饶。按照她的意思问明原委劝慰几句就算了,可瑛白坚持要带走那男人,还一脸“你身秋官巡查使看到浸猪笼的私刑不惩戒那些乡民难道要溜”的表情,让她只能任命。 不过……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玉藻前看着牵马而行的瑛白,忍不住赞一声“身材真好,姿态也潇洒,美人啊——” 到了肃阴城门天还没有亮,距离开城门仍有一个时辰,虽然玉藻前是四位官大可以叫开城门,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宣扬一次巡查使得身份了。她是来微服私访的,吵吵闹闹的天下皆知还私访个大头鬼。 于是几个人只能在城楼下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四人一马在初春寒夜里等天亮。玉藻前冷的发抖,站起来蹦蹦跳跳一番后瞟一眼正襟危坐的蜻蛉和瑛白以及死鱼一样瘫坐在一边靠着墙才不至于趴倒的男子,挑了下眉:“真的要把他送官府?” “嗯。” “嫁人男子与人私通是要戴枷游街苦役三年的。” “违背律法理当受罚。” 玉藻前撇一下嘴心说算了吧,总比浸猪笼丢命好,再说了,如果妻家坚持不追究官府也不会过问,那群村人今天也被吓得不清,说不定就不追究了,拖回去一道休书,至于接下来日子怎么过就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了。 想到这里看一眼那男人,暗道:“算你福气,捡回一条命。”一眼看过去吓了一跳,原来那瘫在墙边的男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身子乱抖。 “你——”她想了一下咳嗽一声:“算了,你也不要怕,见官总比当水鬼强,谁让你犯了律法。” 那男人突然用力摇头,一下子扑过来抓住玉藻前的衣摆,嘶声道:“我不要去官府,求求你们让我回家,求求你们——” 玉藻前瞟一眼倚墙而坐的瑛白,看他脸色阴沉看都不看这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既然犯法就要见官,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知法犯法放你走。另外——这位兄弟,你回家就能安生了么,本官能救你一次不能救你第二次。” “大人我不要见官,你让我死吧,我情愿死——” 她脸色都青了,心说你想死刚刚哭得天翻地覆死抓着笼子不进去做什么,想死还累我陪你折腾一晚上。 玉藻前觉得自己也算是口才不错的人,可这天晚上却有了严重的挫败感。果然啊,和一个哭喊要死的男人是说不清楚地,又哄又劝,可在湖边还拼命挣扎要活的男人一转眼一心求死,甚至爬起来往墙上撞,气得她脸色铁青哭笑不得。问他求死的原因只有一句话“我不要见官,我宁愿死,你们让我死,我不要见官”。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冷笑,玉藻前咬着牙看过去但见瑛白冷冷看着这场闹剧,见她投来责备的目光又冷笑一下淡淡道:“你为何不问问他和什么人通奸,还有,一个好人家的孩子怎么走上这条路。” 玉藻前翻了一个白眼,心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问啊,你当我神仙。 仿佛听得到她的腹诽,瑛白头微微仰起缓缓道:“他是肃阴县城里的人,十七岁就嫁到小河村,嫁的是村长的长女。” 哦——原来是那个村长的女婿,真狠心的女人,自家女婿浸猪笼她居然是最起劲的一个,还有那个做人妻子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啊,一滴眼泪都没留果然是母女一脉相承。 男子没料到这外乡人居然知道那么多,哭声也停住了,抽泣着望过去。瑛白自顾自道:“本来夫妻两个感情还算好,可惜啊,成婚五年才得一子,还是个儿子。妻子失望万分外出求学,其后在行旅途中遇到一个漂亮的贫家男子非常喜欢收做亲侧带进了门,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不久得了一女。从此后这男子在家中再无立足之地,不但被妻子冷落,连那侧室也父凭女贵爬到了他头上作威作福。”说话间望向那男子,那人听了这句话顿时又是泣不成声。 玉藻前顿时在内心里对那个做妻子的唾弃起来,富裕人家纳侧理所应当可是什么叫做雨露均施,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呢,真丢女人的脸。在她心中齐家治国平天下,朝廷要员内齐家两字作的最好的就是西城照容,一女二子都有出息,最重要一夫一侧和睦相处,照容更是两边都照顾得妥妥当当,本来么这男人娶回家是拿来疼爱的不是拿来欺负的。瑛白这几句话说得简单,可他也说了这男子本来是好人家的孩子,一个规矩的男儿落到这般田地,其中受了多少委屈可想而知。尤其看他眉目清朗十成是个美男子,而那个侧室刚刚也见到了真要说容貌其实并不如他,这样就叫玉藻前忍不住为眼前人抱不平了。瑛白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接下来的故事猜也猜得出来,漫长的寂寞被侧室轻蔑,这种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若是有一个温柔女子关怀一下,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真是可怜啊,同情的看看眼前人,在他面前坐下柔声道:“你妻子纵容侧室以下犯上本身有错,官府念在这件事上会对你从轻发落的,不用害怕。” 那男子还是摇头,但听瑛白又是一声冷笑,转身向着男子又道:“你到现在还替那人着想?” 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让玉藻前一愣,可也就是一瞬间顿时明白一拍手:“对啊,那个和你通奸的女子呢?啊——难倒你就是为了不让她被牵连才不愿去官府的么?你真是糊涂,官府不抓她,你那妻家就会放过她?官府抓到了不过是戴枷游街苦役两年,落到那群人手里就是浸猪笼。” 说到这里那男子还没什么反应瑛白却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笑得玉藻前怒从心头起喝了一声这才止住,只看他斜眼看她唇边带着冷笑,仿佛再说“堂堂一个朝廷四品官居然笨到这个地步。”玉藻前将火压了压,心想这男子显然也是外乡人,最多就是自己在村外闲逛的时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去打听,这么点时间居然知道如此多的事情,此人并不简单。想到这里也认真起来,将此事前因后果想了一遍顿时明白,苦笑一声:“和你通奸的女子难道也是村长家的人?” 那男子低着头喃喃道:“是小姑。” “难怪,村长护女不会对那女子不利,可要是到了官府就要依律查处。你倒是多情种子,却不知那人怎会放你一人面对本家家规。” 那男子自然知道玉藻前话语中是在责怪那女子无情,当下咬牙垂头并不答话。 瑛白又道:“你明知回去九死一生可还是要维护他,你——”突然站起身背着手转了几圈突然一个转身,玉藻前往他脸上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但见他脸色发青眼中藏着几重怒气,几乎是咬着牙道:“你们两个暗通款曲,你那小姑不慎怀了身孕你们才双双出逃,然而出逃后两个月那人将你安置在一个农户家中然后说要去投一个朋友此后不知所踪,十来天后你就被妻家的人抓住是不是?”见他吃惊的点头,瑛白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她在哪里?天涯海角么,告诉你,这人就在小河村祠堂内藏着,你今日在祠堂受尽折辱虐待,她就隔着一道墙听着。还有,你躲在乡下深居简出你那妻家如何能这么快的找到,若是没有人告密——” 他的话说到这里被一声惊呼打断,但看那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显然是晕了过去。 一番抢救那男子醒转,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见官——” 辰时刚过肃阴县衙之前瑛白擂鼓如雷。 蜻蛉扶着那男子还腾出一只手拉拉玉藻前的袖子低声道:“主子,那位先生真是热心人。”玉藻前微微一笑:“热心么,我看他是同病相怜、感同身受。”说话间朝那人腰间努了努嘴,蜻蛉抬眼望去但见瑛白一身白衣如雪,可腰间却束了一条青色腰带,乃是雨后春草的浓艳青色,在雪白衣衫上越发醒目。 蜻蛉忍不住“啊——”的一声,这一声委实叫得响了点,瑛白刚刚放下鼓被她惊动扭头看了过来与她目光一接身子微微一颤,立即又扭转身子再不看这几人。 蜻蛉知道自己失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心中却道:这男子原来是被妻家休离的下堂夫。 中篇 第三章 青罗带 上 肃阴县,天朗山的门户,过了此地就不再是锦绣山河素凰风范。过了此地山高水远异族林立,然后就是只有驻军的关口,少年青丝在箭垛狼烟中成萧萧白发,再过去就是安靖的宿敌南平,一个丰素截然不同的国家。 玉藻前在锦绣书院求学的时候和昭彤影都喜欢看玄在文院墙壁上的一幅安靖疆域图,这张图大的覆盖了整面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道路、河流还有山脉和城镇。山长有一次望着地图说:“这是锦绣书院的镇院之宝,第五代皇帝秋澄陛下所赐,整个安靖只有两幅。”那个时候她们两个喜欢望着地图,选著名的官道一路看下来,轮流背沿途的地理人文。从京师永宁城出发,向北向西从锦绣中原到苦寒之地; 有一次两人正在感慨永宁城繁华富庶而边关寒苦,大有天下安靖之外无佳地的感叹,忽然有人在后面问:“再往南呢,出鹤舞越天朗山再向南是什么样子呢?” 问话是锦绣书院山长,微笑着对她们说:“再往南就是南平,天朗山安靖这一边山势险峻陡峭,南平这一面却平缓柔和。安靖的天朗山只有下半段山谷之地可少量耕种,而南平那一面却是茂密的草原,牛羊成群,天高云低。” 也就是在那一日之后她和昭彤影第一次真正意识还有安靖之外的国家,那些地方并不是她们想象的那样蛮荒,比如南平的南部、东部是和植桑平原一样的美丽富饶。 那个时候山长这样对她们说:“你们两个都是锦绣书院十年难遇的人才,又都有出仕的志气,往后定是苏台栋梁之才,你们立于朝廷的时候要记得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安靖。即使是敌人,也要记得那些人也有悲欢离合。” 玉藻前叹了一口气,一晚上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十次可就是心乱如麻,怎么都睡不着。已经整整失眠三天了,前两天每天都要翻到寅时才能睡着,今天累得头昏脑胀,吃过饭就扑到床上,心想这才总行了吧,结果呢一躺下头脑却分外清楚。 这次外出还真是不顺,到哪里都出状况,在小河村被迫表露了巡查使身份已经让她够郁闷了,就因为多管闲事陪着上堂结果又被戳穿身份。不过这一次不能怪她,只能怪造化多变,谁能想到十月里还在丹霞郡沈县当知县的人过一个年就调任到了鹤舞郡。而她倒霉的被卫方抓去顶差的时候和这位知县秋之打过好几次交道。 结果,自然是被请到县衙安顿,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名叫瑛白的奇怪男子。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造化不仅作弄她,也捉弄了那个瑛白,肃阴县公堂之上端坐的七位正堂正是让他佩戴上青绿腰带的罪魁祸首。 苏台礼制,男子婚姻状况在服饰中就有所表现。服礼之前散发或双髻。服礼之后,男子未婚戴巾、已婚带冠;丧妻则带不加装饰的黑色发冠,而被妻家休离或是娶妻休妻的都视作下堂,黑冠之外另要束青色腰带。又为了表示区别,娶妻休妻的男子用双青夹白,而瑛白所束的一抹色青葱翠绿正是下堂夫的标示。 尽管苏台王朝对于男子已经比以往的任何朝代都要宽容,下堂也未必都是凄凄惨惨的遭抛弃,即使是出嫁的男子,苏台律令中也允许他们在特殊条件下主动求去。然而,不管在朝廷还是民间,男子下堂总是极端丢脸的一件事,至少在服饰上,女子不管是休夫还是被休服饰上都没有区别。相反的,这些女子在和丈夫撇清关系的那一刻又可以换上未嫁女子的五色腰带,自由自在去追逐新欢。而男子,则要佩戴上在文成王朝时惩罚那些犯了通奸之罪男子的颜色——宛若雨后春草般浓艳的青色。 虽然下堂的理由有很多种,不孝、嫉妒、无子等等,甚至可能是妻子不争气丈夫主动求去,可第一眼看到这青罗带下意识想到的永远是——通奸。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在苏台王朝休掉丈夫和不是文成王朝时候那么简单,被休的不服气可以到官府去告,如果查出来的确不够被休离得标准,妻家可是要受罚的,那个做妻子的也少不得要挨板子。通常来说也只有遇到通奸这种不可原谅的过错,才会狠下心来赶走结发之情的男人。 一个男子佩戴上青罗带从此就要承受世人的白眼相对,而想再得到一个体面的婚姻也是难上加难。 想到瑛白,她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之所以留在了肃阴和这个瑛白有不少关系。说来肃阴县令秋之多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当天就告诉她说,虽然她调任肃阴没多长时间,可也发现许多古怪事。一来她的前任并非正常升迁或调任,而是自杀而亡,据说在她死之前的几个月曾有一女子频繁出入县衙,且每次都蒙着脸从后门进,就连贴身的几个侍女都没见过那人的真面貌。不过她们都提到一件事,那就是那些日子知县忽然对巫蛊有了浓厚兴趣,特意找了几个巫女进府不知道做些什么。 真正引起玉藻前兴趣的却是秋之提到的另一件事,她说:“卑职前几天微服到山里走了走,听到有人谈起——”说到这里她左顾右盼一番,又特意起身看了看门外,关紧门窗才回来低声道:“有人谈起十一皇子。” 玉藻前算了好半天才算明白这十一皇子是什么人,脱口道:“凤林皇子?” 秋之脸色都变了,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皱眉道:“自从宫变之后十一皇子就被夺爵幽禁,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秋之脸色苍白靠近了她:“大人,全国上下都知道宫变之后朝廷重臣都上书请求杀十一皇子,司天监更告诉皇上说天象显示……” “天象显示凤林皇子乃是有夺国之兆,妖孽之体,这又不是秘密,废皇子的诏书上也委婉写着。” “可是,下官却听到……唉,这天朗山里有传闻说凤林皇子不是妖孽,而是兴盛苏台的神子,说凤林皇子才是真命之主,还说……还说早晚要有神女下凡辅佐十一皇子登基,兴盛安靖。” 说完这几句话秋之的额头上密密的都是汗珠,而玉藻前也一身冷汗,当场愣在那里。 她翻身而起,实在是心乱如麻,这么躺下去也不用指望能睡着了。在房中转了两个圈,忽然道:“对啊,不如找那个瑛白问话去。” 这些天她也打听过瑛白的事情,说来奇怪,明明是中道分离的夫妻,秋之这一家却不是寻常人家对待被自家休离男子的冷淡鄙视,反而格外热情。连她这个外人都看得出瑛白更本不想留在这里,可这家的老太太硬是带着儿子女儿追到门外,当街拉着他的衣服好说歹说。兴许是听到围观百姓中有人指指点点说他不识抬举,不说是官家,就是一个老人家这般挽留也该遵命才对,这才勉强留下。至于这个瑛白,下堂后好像也不是过的凄凄惨惨的那种,听口气也在官家做事,而且就在鹤舞郡。她打听过两次,那家人语焉不详,问瑛白,那人淡淡道:“不足挂齿。”她捉摸了半天估计那人可能是那个官署的文书之类属官,位在八阶以下的那种,被上司派出来打听“巫女”之事,这才在天朗丹霞一带转来转去。 “找他问问吧,他在鹤舞时间长,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再说,也该问问他这个鹤舞的官员为什么十月里到了丹霞,而且是微服而行。” 这么想着,玉藻前穿衣整装,提了灯笼往西厢而去。 一月末的肃阴,阳光灿烂的时候是春天,到了晚上就成了晚冬寒气逼人。二更半整个肃阴县衙完全沉静下来,大多数房间已经熄灭烛火,然而西厢唯一有人住的那一间照旧灯火通明,烛光将房中人修长的身影映在窗纱上。 瑛白——也就是鹤舞司寇白皖——也已经连着好几天心乱如麻了。打从见到秋之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绪就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白天东奔西跑还好,夜深人静克制不住的让种种往事翻滚心头。原本以为十年光阴足够遗忘一切,在鹤舞的时候还能对着永亲王笑谈往事,而每天早上起来束上翠绿青罗带时也不再有那种刻骨的痛苦。 仿佛一切都已经是真正的往事。 然而那天县衙公堂之上一抬头,那居中而坐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面对那熟悉至极的容貌居然时光倒流,该痛得一样痛,毫无改变。 在沈县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应该一时心软去见秋之,原本以为还是当年离开时那个样子,人人怒目相向,就连扫地的家丁都对着他丢石头骂他不知廉耻、富贵抛弃,以及骂他忘恩负义。 不错,他白皖的家境的确比不过秋之,而嫁到秋之家第二年母家迭遭灾难几乎家破人亡的时候也是秋之一家慷慨解囊。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就为了这点恩情他忍受了秋之好几年,忍受了她瞒夫纳侧,甚至忍受了她当街追打他这个朝廷命官……然而这一次见面不但秋之含笑相迎,昔日的婆婆和小姑几个也都对他热情备至,拉着他住在家中,专挑好听的说,甚至为了昔日的事情向他负荆请罪。 他还奇怪呢,十年时间居然能让那群人变到这个地步,当年为了把他这个朝廷命官留在家中不惜串通他的同僚给他下药告他强暴婢女。那时的无助,以及秋官大牢中冷的彻骨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常常在梦中出现,让他一身冷汗的惊醒。不过两三天,他就了解了昔日婆家温情脉脉的原因。那时他那昔日的婆婆亲自端了宵夜给他,在他受宠若惊的接过来请她坐下后那妇人忽然叹了口气望着他掉眼泪,顿时他就知道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事实也就是如此,那人说:“我那孩儿真是个苦命的人啊——”开了头,看他没有反应,自顾自道:“皖儿啊,你可知道我那孩儿的续弦是个短命的,过了门不过五年就抛下我那孩儿了。” 他冷冷听着不发一言。 那人又说:“皖儿,这些年秋之一直都想着你,她早就后悔了。既然皖儿你也没有改嫁,不如回来吧。对对,你要是不愿意嫁人,让我那孩儿嫁给你也好,咱们还是做一家人过。” 这些年来他算得沉静的人,永亲王曾经说他“南断崩于前色不变”,可就是冷静如他听到那句话还是拍案而起。 的确,他白皖身在高位而独身十年,可这时年并不是为了那个伤他入骨的女人而守的。这一家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看中的依旧只有他身上的高官厚禄。此后两天出了秋之这一家上下人人上阵轮番来劝,或说秋之这些年怎么样后悔怎么样怀念他,或说他们是如何只认他一个女婿。就连这家的另外两个女婿也跟前跟后的劝说,拉了他到秋之房中说哪个香炉哪幅画是他当年用过的喜欢的,这些年四处为官都带着等等。 两日后襄南解围沈县重开城门,他当即离开,婆家老老少少一大群追到城门外,他在茶摊上取了一碗茶泼在昔日的婆婆面前冷冷到:“昔日马前泼水的故事秋之应该知道。白皖今日心意一如前人,望夫人莫要自取其辱。”言罢,扬长而去。 怎么可能回头呢,不管是秋之的虐待还是婆家的陷阱都是不堪回首,就因为婆家的那个陷阱使他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而且被母家抛弃。离缘十年,不曾归家一次,从秋官大牢出来的那一天踉跄着回到家中却看到家仆四散,当堂站着母亲,看到他一言不发上来甩了两个巴掌骂他“丢尽了家里的脸”要他“从此滚得远远的,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那段日子走到街上都会莫名其妙的被人丢石头,家人纷纷求去嫌跟着他这个下堂夫丢脸。到官署同僚下属指着那根刺眼的青罗带偷笑,更有殿上书记一道折子弹劾他持身不端。那段日子众叛亲离,前途无望。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恰好宫变,不是西城雅劝说他离开京城,在那种极端压抑的环境下,也许他会自杀。而即使是到了鹤舞,最初的那一年也是极端的艰难,青罗带成了耻辱的象征,有属下看到这条带子就对着他吐吐沫然后一纸辞呈“不在淫荡下作的男人手下做事”。 那段日子若是没有迦岚和永亲王的宽容,没有西城雅、秋林叶声的全力回护,他必定是支撑不下去的,尤其是秋林叶声。 辅佐迦岚治理鹤舞的几个重臣西城雅不愧太子傅端庄大度、世家气质;铭英能干锐利而秋林叶声则细致沉稳又具豪侠之风。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西城雅会适时宽慰于他,铭英与他并肩为友,而秋林叶声则竭尽所能的保护着他。 在她的保护下,他度过了那些艰难痛苦的日子,然后,不可免俗的喜欢上了她。 他始终是冷静的,知道不管多么喜欢秋林叶声永远不可能属于他。她是名门家主,她这样的女子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甚至行过暖席礼的男人都不配进家门,而他带着一条青罗带,大家男子见到了都要扭头远离的青罗带。更何况叶声是有家室的女子,她的夫婿一般的有豪侠之风,和妻子一样同情他的遭遇并想要成为他的知交。有几次中夜惊起,梦中拥叶声入怀,惊起汗湿衣衫,然后深深的唾弃自己。 有几次早晨起来拿过青罗带回想梦中情景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拿着青罗带对自己说——白皖啊白皖,一条青罗带连你的性子都改变了么,贪恋有夫之妇甚至怀有那般不堪言的心思,总有一天你还真要配上青罗带的本意了呢。 有时候他想也许叶声多少明白一些他的心思的,毕竟有些东西掩饰都掩饰不住。平心而论叶声并不是美人,若论容貌才气其实秋之在叶声之上,然而秋之才学虽广皆在精巧游戏之所,涂见才思不见大气,只何花前月下酒席宴上唱筹取乐,却不能经天纬地济世救民。他嫁人虽早可直到遇见了叶声才知道什么是身如飞絮、心似浮云的相思滋味。 一想到秋林叶声更是心乱如麻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了,看看更漏已经二更多当下放下书本唤下人送水,梳洗一下就要上床休息。片刻间就有人来敲门,他心想不管怎么说这家调教家奴的本事依旧不错。答一声进来,转过身顿时一愣,原来进来的不是前两日的家丁,而是一个容姿端丽的使女。 这女子笑颜如花,声音清脆目光灵活,叫人见之忘忧。女子手中端的并不是洗漱的水盆而是一个食盒和一壶酒,往桌上一放娇笑道:“我是伺候姑娘的烟梦,姑娘说了这些天忙着接待巡查使怠慢了大人,又说大人您喜欢熬夜看书一看起来冷暖饥饱均忘,故而姑娘亲自下厨给大人作了几色小菜。”说话间手脚麻利的打开食盒,斟上酒,笑吟吟道:“大人请用。” 他冷冷道:“我不饿,拿下去吧。” 这女子似乎料到他会拒绝,嫣然一笑:“大人连看也不看一眼么。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家主子未忘昔日之恩,大人就要拒人千里之外。” 说着靠到他面前举起食盒:“大人——” 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看过去心就软了几分。那几个菜色果然是他最喜欢吃的,摆放的样子也果然是只有秋之才会的。便想到新婚燕尔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入士,秋之也有温柔的时候,兴致起时做一桌的菜喜滋滋看他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想到十多年劳燕分飞,她还能记得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女子看出他心绪变化,又将食盒放回桌上柔声道:“大人慢用,莫辜负主子的心意。” 门轻轻掩上,留他独对夜宵。 他们说秋之这些年后悔了,后悔未必,愧疚却是真的吧。那一日沈县外他泼水而走,走出十余里却被秋之追上,那人看着他挣扎许久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说得很轻,可字字入耳。 曾经骄傲如许的秋之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也该满意了。 自斟自饮,长夜慢慢,美酒佳肴。 蜡烛啪的爆了一个烛花,他手中的杯子也在这一声脆响中滑落在地,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抚着小腹站起身来,身子却已开始颤抖,往门口走了没两步忽然急转身跑向内室。待到在床上躺下,刚刚还苍白的脸颊已经艳如桃花…… 他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过了片刻仿佛还不足以压抑内心的烦躁一张口紧紧咬住了被子一角,纵是如此还是压抑不住的碎碎呻吟从唇角溢出。 正在此时但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然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瑛先生,睡了么? 中篇 第三章 青罗带 下 白皖三十三年的人生以这一刻为最尴尬痛苦,刚刚药一发作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一个陷阱跳两次亏他还是鹤舞秋官司寇的重臣。他的确是疏忽了,本以为如今位高权重又在鹤舞郡内这家人无论如何也不敢造次,哪里想到利欲熏心之下什么事都有人敢做。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中的是催情药,药物催动之下身体的痛苦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心中就像是无数个蚂蚁在爬咬,理智要他熬过去,然而情欲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实他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也知道该怎样舒缓情欲,即便是催情药事后再冲两盆冷水药性也该过去了,然而该死的骄傲又跳出来作怪,不想在催情药下弃守,更不要在秋之的地方做那样的事。 只可惜理智和坚定的意志也不见得能抵抗药物的作用,春药的作用就是摧毁一个人理智和意志。挣扎了好半天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人力未必能胜天,正要弃守忽然想起刚才惊怒之下根本忘了锁门,手一撑翻身欲起,便在此时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然后便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恰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瞬间连情欲的痛苦也忽略了,被顿时涌上来的怒火,以及记忆深处让他颤栗的恐怖记忆取代。 那个时候,宿醉方醒,头又痛又晕恍惚间听到房中有说话的声音只以为是一同饮酒的同僚好友在一边照顾,刚刚张开眼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看到房中站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自己的婆婆,一边是小姑另一边就是那个同僚,而墙角有呜咽之声,但见一个年轻女子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身子颤抖着。 后来的日子里他经常想到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并没有做过什么,即便是大醉也不可能暴力侵犯了一个女子尚且没有半天印象。何况他酒量不大,以前也醉过几次都是倒头就睡人事不省被人拖来拖去都不会醒怎能去侵犯人。可见从头到底就是那几个人串通了陷害于他,用所谓的私了换他放弃离缘,继续为这家人支撑官宦人家的门面,以及他们盼望了几代人的开姓立户。 对他而言这件事就像一场恶梦,只不过十年时光都不足以彻底唤醒。或许因了这件事他对婚姻之外的欢爱起了一股莫名的厌恶,这些年身在鹤舞一直到了司寇的高官,青罗带的颜色也抵挡不了高官厚禄的诱惑,要向他许身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更有官员买了美婢娇娃送给他,可他对着这些女子便是一点都产生不了情欲,反而说不出的厌烦甚至恐惧。秋林叶声有一次对他说:“皖该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可不是天下女子都如秋之那样无情无义。”那个时候他沉着脸佯怒,心里却说“不是的,我并没有讨厌天下女子。” 如今一听到女子的声音前尘往事俱上心头,立时翻身而起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然而珠帘一挑人影入内,白皖闪目观瞧顿时又愣在了那里心道——怎么会是她? 玉藻前提了灯笼从东厢一直走到西厢,四下里寂静无声,小小一个县衙自然也不会像皇宫王府那样侍卫家仆轮班巡夜,一路走来只遇到一两个人,低声打一个招呼各自行路。到了西厢一排几间房只有一处还亮着灯,顿时心情大好上前敲门,连敲了好几下都没有回音,心下疑惑又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也算是一时好奇问了声“瑛先生,睡下了么”推门而入,一进门顿时大吃一惊。 但见外间桌上的灯亮着桌上还有一些点心菜色,然而地上却遍是瓷器碎片,仔细看摔碎的该是酒杯和酒壶。眼前情景加上叫而不应,玉藻前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中毒。此念一升心中大惊快步往内屋进去,一挑帘却见白皖坐在床边衣衫微微有些不整而被褥凌乱好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正冷冷看着她。玉藻前又吓了一跳心道既然坐着就不是中毒,看样子是自己多心了,正要道歉退出,尚未开口又觉得不对,目光在那人身上扫了一遍柳眉顿时紧颦,放下帘子上前两步:“瑛先生,身子不适么?” 可怜白皖此时受着情欲的折磨,药力撕咬侵吞他的理智和骄傲。待看清来人是玉藻前而非这家的什么婢女丫环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他知道此人乃是朝廷巡查使前任京城秋官司刑,又是京畿富家之后出了名的风流浪子。这样的女人眼高于顶,断断不会和秋之家串通一气来坑害他,她不屑也没有必要。就凭秋之这样的人家还拿不出能打动她的条件。 一放松情欲又潮水般涌上来,也不知是不是药力发挥到顶点了,刚刚还能克制此刻看着眼前这美貌女子又有一丝馨香缠绕房中,顿时心猿意马难以压制,只盼着此人快点出去让他锁上门尽快从这疯狂的折磨中解脱出来。 “三更半夜,大人到在下房中何事?”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却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着了。 玉藻前是何等样的人,不过一个瞬间就从那人嫣红双颊、嘶哑嗓音以及种种迹象中明白事情的原委,暗道:原来不是毒,是这种东西啊—— 按理说她就该知情识趣的离开顺便带上房门,可眼前人目光迷离挣扎在情欲中神情与平日的冷淡高傲形成鲜明对比。说来那日小河村之后她便对此人有了几分思慕,明里暗里也挑逗过几次都叫他冷淡至极的挡回来,大大挫伤了她那浪子信心。此刻生起一点恶作剧念头,却不出去笑吟吟道:“我找你谈谈鹤舞巫蛊之事,听知县说你为此费了不少心力,可否告诉与我?”一边说一边自动拖来一张椅子摆出长谈架势。 白皖哪有心情和她谈什么巫蛊,咬着牙道:“夜深更籁孤男寡女成和体统,明日再说,大人请回。” 这句话说完额上已经一层汗,玉藻前也就是小小的报复一下并不是真的想要看他出丑,当下叹一口气:“行——行——我走就是。”说罢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突然觉得有东西拉住裙子,低头一看门边不知道怎么突出一根钉子,恰恰又勾在裙子的花边里。抖了好几次都扯不开,半回过头想要剪子刚一出声却见一个东西朝她飞过来,亏得她身手还算灵敏一拧身躲过但听瓷器破碎之声一看是一个装饰用的小花瓶。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白皖愤怒的声音,叫得是:“出去,滚出去——”略一顿又随手抄起不知道什么东西丢过来:“出去——要跟着他们一起陷害我么,滚出去——” 此话不说则罢,一说却让玉藻前想到刚刚一件小事。来西厢路上差点和一个使女撞上,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声,那女孩儿说:“烟梦姐姐要我马上请我家大人到西厢,小的着急冒犯了大人……” 西厢——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一想,这西厢只住了瑛白一人,秋之三更半夜到被自己休离的前夫房中做什么,再和此人当下处境联合起来,又想到这些天看秋之家人的举动显然是变着法子要让瑛白回心转意、夫妻破镜重圆。几件事混合在一起一想心中已经是一片澄澈,当下也不发火弯下腰用力一拉裙摆用牺牲一条新裙子的代价挣脱了钉子。 白皖看她出门又听到关门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手扶着床柱平息一下想要出去锁门,还没抬步又见珠帘挑起那人笑吟吟进来柔声道:“我不会来陷害你什么。”说话间已到桌边俯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房中顿时一片漆黑…… 秋之这天刚刚睡着就被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见是家里的使女。那女孩儿连声说烟梦请她马上到西厢去,秋之莫名其妙连问原委,那孩子也说不清楚,只说好像是瑛先生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秋之对于母亲非要让白皖留住家中这件事也是头痛万分,她自然知道沈县那场“破镜重圆”的闹剧。在她往事如烟,从来不曾有复合的念头,可偏偏母亲和妹妹们整日里想着就是开姓立户,而她入士六七年不见提升,顿时又把脑子动到这早就有了申请家名资格的前女婿身上。 十年前那件事她委实是冤枉的,老实说她要是贪图白皖的官职夫妻二人何至于劳燕分飞,知道真相后也着实发了一次火。可她秋之从来是个孝顺的人,既然是母亲出面,哪怕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当没看到。当下听到“出事”两个字顿时也想到了十年前的往事,脸色一变跟着那使女往西厢赶去。走到一半遇到烟梦,笑吟吟说:“主子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刚刚给姑爷送夜宵的时候看姑爷脸色难看身子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奴婢问话姑爷也不理睬踉跄着往内室去。烟梦越想越担心,所以请主子过来。” 秋之半信半疑跟着到了西厢见房中灯火由亮,喊了两声没有应答,试着推了几下门,可能是关门的时候没有锁好,虽然费点力倒也推开了。一进门看到地上的情景也和玉藻前一样大惊失色,对那段话信了八分,就在这时又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人连声道:“皖儿身子不好么,请大夫没有,快让老身看看。”秋之心念一动突然抢步出门,往柱子后一躲,转眼间但见她那母亲带着二女儿和二女婿冲了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往内室跑。 内室却是一片漆黑,显然这有些出乎这位老妇人的意料,几人步子一停,有人拿了外间的蜡烛过来,但见床帏低垂、粉纱微晃,帷帐之中有细细碎碎的呻吟之声,在烛光亮起的瞬间变为宁静。 几个人还没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但听红罗帐中一人娇喝道:“什么人——滚出去——”声音微微沙哑,虽是怒喝可又带着别样的妩媚。 老妇人尚未会过神又是一声“滚出去——”红罗帐微掀,一只玉手一晃一道闪光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床上甩了出来“啪”一下落在老妇人脚边。但见这老妇人脸色顿时苍白,倒不是因为被人用钗子砸才变色,而是看清了落在脚下钗子乃是玉藻前发上之物。 杂乱的脚步声往外退去,烛火又灭,而门也重新紧紧掩上,掩断红绡帐内又起的细碎娇吟,而夜仍漫长…… 肃阴县衙后宅西厢客房的烛光重新亮起时已经天色微明,这样的时辰本该是人最困最累得时间,也是梦最甜蜜之时。然而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人下床穿衣、整装束带,明明是云雨巫山良宵方尽,但看脸上神情却混合着羞愧、不甘、后悔的多重意味。 玉藻前依旧赖在床上,拥着柔软的被子斜靠床头,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白皖穿衣整装,尤其不放过那种又羞又悔的神色。 仔细想想连她也觉得昨夜之事有一点荒唐,一夜风流在她这个满京城都出名的风流浪子来说自然不稀罕,可这种莫名其妙连你情我愿好像都称不上的一夜风流还是第一次。仔细想想好像还有点趁人之危……不过瑛白还真没有让她失望,除了被一群人打断——好吧,这也在预料之内——此外实在是不错的一夜。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然后放肆的打量眼前人,平常衣服穿的太宽松一点,可惜了玉树临风的好身材;还有这张脸,笑起来因该秀气迷人,偏偏要冷的万年寒冰一样,叫人想不到也有热情如火的时候。 抱着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的开口:“天色还早呢——”声音还有些沙哑说话时不忘丢一个媚眼过去,顺便轻抬皓腕掠一下长发。 白皖看了她一眼顿时又是红晕染颊脸色一沉当即扭头,玉藻前看得更加欢喜生出逗弄他的心思来。眼珠子一转正要继续说几句能让他脸红害羞的话,此时白皖已整装完毕,只有头发依旧披散,忽然转过身深深一礼,玉藻前到口边的话也被堵住,嫣然一笑道:“怪了,床边行什么礼?” 白皖的脸色都有点难看了,深深吸一口气忽然道:“对不起——不过,不过我会负责的,嫁给我吧——” 玉藻前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他几眼,但见他神色严肃目光镇定显然不是玩笑。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但听他又道:“嫁给我,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玉藻前不但没有什么感动相反的怒从心头起,费了好大力气调动了残余的所有理智才让自己没有恶语相向。心道:这么个束青罗带的男人,就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我我都不愿意,收做侧室都嫌丢脸。拿到朋友同僚间人家还说我是不是穷的养不起好男儿。居然敢叫本姑娘嫁给你,痴心妄想! 白皖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忽然淡淡一笑,缓缓道:“虽然你是朝廷四位的官员,不过……瑛白是我的化名,我本名白皖二字,或许还是配得上姑娘的。” 玉藻前听到“白皖”二字大吃一惊,再将前后事一想顿时骂自己糊涂,心道当初他那段下堂求去的风流事轰动京城,虽然自己年纪不大可也听说了不知道多少次,怎么就忘了这桩家务事的女主角就叫“秋之”呢。至于瑛白——不就是用了他的好友同在鹤舞为官的铭英的一个英字么。想到这里脸色顿变,眼看他又要开口说什么立刻从床上跳起,用惊人的速度穿戴衣物,草草穿上连散落的钗环发簪也顾不上,象见了鬼一样就要往外冲。 白皖一直冷冷得看着,等她冲到外间要开门时忽然道:“玉大人深夜到访不是想知道鹤舞巫蛊之事么?” 脚步在门边停下,也不过就是片刻之间,再转身时已经不是落荒而逃的狼狈,笑意盈盈神态优雅,莲步款款的回来坐下:“愿闻其祥,望鹤舞司寇大人不吝赐教。”说话间依旧目光似水,唇边浅笑,端的一个风姿绰约的俏佳人,只可惜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裙边地上还散落着慌乱间忘了捡起穿上一件内衣。白皖忍不住往地上看了几眼,玉藻前也低了下头,然后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端坐如仪。 “巫蛊自去年春天就开始兴盛,到夏天发生了第一起因巫蛊而聚众闹事袭击官员的事情。” “真是猖狂。” “我自去年秋天离开明州巡查鹤舞各处,就是想要知道为何十多年励精图治,百姓生活大有好转之后巫蛊却又再度兴起。” 玉藻前点点头,她也知道鹤舞郡从来就是巫蛊盛行之所,不要说天朗山各族,就是明州之外百里也有许多地方以巫女为官,以巫术代法。迦岚初到鹤舞的那段日子为了遏制巫蛊势力,从西城雅到白皖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尤其当时的司寇铭英,更是连年奔波于鹤舞各地推行教化,惩治巫女。在最初的那些日子,当地百姓,尤其是天朗山内的那些少数民族完全不能理解这位司寇的良苦用心,他们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遭受过百姓的围攻,甚至遭遇生命危险,铭英就是在铲除巫蛊的努力中被一个巫女暗杀身亡。据说当时白皖就在他身边,铭英遗言要迦岚和西城雅等人不要为他报仇——勿因臣之死而罪百姓。还说巫蛊之所以盛行乃是因为鹤舞郡连年刀兵,天朗山诸县地处偏僻远离教化,百姓不知明日生死,惶惶不可终日,即无朝廷可依,所能依者唯鬼神而以。又说臣在鹤舞经年,方知欲平巫蛊不可单用严刑峻法。殿下推行仁政,富民强兵,复行教化,倘百姓饥能得食,寒有穿衣,孤苦冤屈皆有处可诉,则朝廷威仪自立。朝廷即威,巫蛊自退。 苏台迦岚接纳了铭英的建议,在她到鹤舞后第五年巫蛊在鹤舞绝大多数地方已经消退成无害的一点精神依托,如今鹤舞繁华未改,巫蛊重行的确没有道理。 “巡查使既受命到鹤舞,自然知道巫蛊一物在鹤舞兴盛之地为何处?” “巫蛊一物为玉凤族擅长,昔时玉凤与素凰争夺中原,素凰得胜,玉凤族人远逃南方群山,定居天朗,玉凤从来以巫术闻名。我素凰族的巫术之法也多得自玉凤,玉凤聚于天朗西南,鹤舞巫蛊之乱均起于此。” 微微点头,白皖正色道:“此次却并非如此?” “哦?” “这一次的巫蛊起于丹霞、扶风一带。” “什么?怎会如此?” “我即为此事微服入丹霞……”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道:“所谓千月后裔的巫女乃从丹霞入鹤舞,自北而南,自东向西,终于天朗群山,却起于丹霞永州富庶之地。” 玉藻前听到这里“啊”了一声,隐约有一些明白,可这么一来更加头痛,当下微微一笑欠身道;“多谢司寇大人,待下官回去好好想想,午后再来请教。”说罢盈盈起身风姿绰约的往外走,方挑珠帘又被叫住,嫣然回首见白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挑着她那件内衣递过来——这个,别拉下了。 这一下她的仪态是再也维持不住了,一把抓过来往袖子里一塞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回头,掩门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轻快的笑声,脸上一黑,低着头往东厢跑,一边庆幸时间还早总算碰不到什么人。 中篇 第四章 乐游原上望昭陵 上 这日巳时肃阴知县秋之求见玉藻前,此时的玉藻前补了个眠用过早点,又是那个风姿绰约,让五陵少年为之失魂的出色女子。明明知道昨晚那场风流这家上下都该知道了,面对人家的前妻照样笑语盈盈,出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在预料到秋之会来拜访后还刻意细心打扮一番。她容貌甚好,又年轻,坐在秋之面前整个将对方压了下去。白皖那段家务事传遍京城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他的妻子秋之是美人,当时玉藻前还在锦绣书院,因为好奇和昭彤影两个去看过热闹。那时两人还说这妻子果然是美人,那做丈夫的平凡无奇,而今十余年光阴,生儿育女和公务操劳毁掉了昔日风花雪月时的妩媚女子,而今再见玉藻前忍不住很没道德的想“难怪白皖要下堂求去,配这么个女人才叫糟蹋……” 秋之反而有点局促不安,坐在那里手脚都没处放,好半天才说白皖已经走了,一大早留了一封书信谁也没打招呼。然后又犹豫了好半天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低着头道:“这是白皖大人留在桌上的,纸条说给巡查使大人,下官就拿过来了。”她含笑接过来打开一下,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原来里面均是自己落荒而逃时落在白皖房中的钗环饰品,还有那根夜里被她甩出去的发簪。顿时想到离开时房中传来的轻快笑声,心道这男人真可恶,平日里不苟言笑还当是面皮薄如纸,居然也会捉弄于她。 两人又说了些肃阴治理上的事情,玉藻前便道自己也很快要离开县城。秋之问去处,她从布袋中翻出发簪拿在手上玩,一边叹息道:“皇命在身,你我吃官粮的难免身不由己。既然巫蛊之乱盛于天朗群山之间,那我也只能深入天朗了。” 秋之道:“天朗深山多蛮夷之人,许多地方不受官府治理,百姓只信巫女不受皇命。不少官员都死在里头,就连昔日的司寇铭英都未曾幸免,大人一定要小心。” 玉藻前用力点头一脸哀怨,忽然道:“你前日说有人要保凤林公子,到底是在什么情形下听到的?” “是一日下官微服私访,在官道边茶亭喝茶时候听两个行商说起的。” “哪条官道?” “肃康道。” “便是通往永州的那一条?” “正是。” “那么……这两人是从天朗去永州,还是永州至天朗?” 秋之一愣:“这倒是没有问。”刚一出口眼光一闪:“是从永州来,向天朗去。” “哦?” “那两人乃是贩卖布匹的商人,话音中有永州口音。另外,那两人身上衣衫都干净挺直,”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倘若在天朗群山中转了几个月,还能有一件挺括干净一个补丁都没有的绸衫倒是厉害了。” 玉藻前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完了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一年半载之后她的模样,脸顿时垮下来,想到衣箱里那些漂亮的丝绸衣裙,再想想上面打补丁的情形顿时欲哭无泪。 秋之又道:“这几个人是从永州而来,以前下官怎么没想到呢。这么说……难道凤林公子的那些传言不是从天朗山巫女口中出来,而是传自丹霞永州?” 她沉着脸:“我在丹霞永州地方倒是没有听说过。” “是啊……下官在沈县时候,那也是个要道,也没听说过。这倒是怪了——” “你在沈县三年……对了,去年沈县可有厉害的巫女经过?” 秋之略微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对啊,大人如何知道?去年春天沈县杨村瘟疫,百里的良医都束手无策,下官无计可施上报州府。州府派兵封锁了杨村禁止出入,后来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女人,自称是郎中要进杨村救人。一个人带了点东西进去,没多久瘟疫就没了。当时人人当她神仙,下官听说了派人去请,可那人不告而别。后来听说有一个年轻女子在襄南求雨,神仙一样,杨村有人专门去看过,说就是那人。” “原来是年轻女子。” “二十来岁的姑娘,容貌甚美。” 玉藻前心中连连叫苦,暗道看样子那人就是所谓的“千月后裔”,初时她只当此人出于鹤舞深山假托千月家族的赫赫名声来愚弄百姓。而今种种迹象显示此人乃是来自丹霞永州一带,甚至可能出于中原腹地,如此一来“千月”这两个字就不一定全是虚假。尤其还说是年轻女子,她冷笑两声,心道:年轻人最容易被收买。 在白皖离开肃阴后两日,玉藻前也告别此地主人,临行前写了封信通过驿站送到京城交付昭彤影。秋之一直将她送到城外十里,分手前忽然低声道:“皖……白皖大人也往天朗群山去了。” 玉藻前脸上一黑心道“逢场作戏而已,真当我看上你家这下堂之夫了么”,打了两个哈哈糊弄过去。走出几里渐入山中,玉藻前拉一下马远远望去,但见群山叠嶂,回首肃阴城楼由在眼底,禁不住有马后桃花马前雪的苍凉。叹一口气暗暗道:“昭彤影啊,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啊……” 一月末的京城仍是雨雪霏霏、银装素裹,永宁城外的皎原河水冰封,树木凋零,大地山河均在一片澄澈的洁白中。此时新年方过,早朝都还朝一停二,行商求学的自然也都在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中,往昔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皎原江宁道此时冷冷清清,颇有千山鸟尽,万经人稀的苍凉。 苏台迦岚拉了拉衣领,手在袖笼里照样冷到指尖,忍不住丢了一个白眼给身边人:“我说彤影啊,这时候你请我到皎原赏什么景啊?该不是昨宵宿酒未醒,误将梅花作杏花了吧。” 昭彤影哈哈一笑,左顾右盼的欣赏冬日皎原的宁静之美,一边道:“杏花时节满城看花人,怎比的此时山河澄澈,天地空旷来的逍遥自在。” 迦岚一阵头晕,咳嗽一声道:“即便卿喜爱此地静寂之美,你我何不到清雨楼上清酒一杯春竹叶,隔窗看这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至于现在……”抬眼看看,“再往前就是素月碑,卿是要和本往一起去拜祭先皇陵墓么?” 昭彤影嫣然一笑,既不肯定也否认,继续往前走,一边道:“臣打从读了点史书后就格外喜欢皎原,此地是立体的史书,甚至比史书还要有趣。不说清渺,本朝历史十成里有一成能在此找到痕迹,我少年时常常读一段史书读到兴起就套车出门直奔皎原,找到相应的地方追思一番,时常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迦岚倒是起了兴趣,挑眉道:“此话怎讲?” “能在这里看到史书中没有记载的东西,或者被隐藏的东西。” “这倒是有趣,白纸黑字都没有记录的东西山川草木的死物倒能看出端倪?来,说说我听听。” 昭彤影笑着一抬手:“比如那里——” 迦岚抬眼望去遥遥可见群山之间有楼阁建筑,啊了一声道:“那是沐陵。” 沐陵是苏台王朝第五代正亲王苏台宁若与王妃燕城合葬之处。宁若去世后苏台秋澄下旨以皇帝之礼安葬,谥号“沐”,故曰沐陵。 “卿能从沐陵看出什么史书中都被隐去的东西?” “陪葬沐陵的都是宁若殿下摄政之时提用的朝廷重臣,然而其中少了一个必要之人却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迦岚一皱眉,这几个皇陵都是她从小走惯了的地方,其中布局一清二楚,当下细细思量一番笑道:“卿先莫说,让本王想想。这少了的一个可是流云错?” “正是。” “的确,流云错乃是宁若亲王一手提拔,又是终身心爱之人,他未曾陪葬沐陵确实奇怪。兴许是顾忌燕城王妃的面子吧,若非心爱之人反而好办了。”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却有可能,不过流云错跟了宁若殿下一辈子,王妃真要反对早就反对了,宁若殿下去世后流云错与燕城王妃相处颇为和睦,其次女还拜流云错为师。臣倒觉得流云错未能陪葬沐陵并非宁若殿下或燕城王妃的意思,而是秋澄陛下的命令。” “…………” “为了要流云错陪葬身边。” 迦岚一回想,的确陪葬秋澄皇陵的臣子中属流云错靠的最近,再将昭彤影的话上下想一遍顿时心中一惊,暗道我说看史书的时候就觉得秋澄皇帝对流云错宠爱过甚,难道其中还有君臣之外的用心…… “至于那个不该出现的么……” 迦岚摇摇头:“本王想不出来,卿为我解答。” “能够陪葬沐陵都是功勋重臣朝廷显贵,唯独一人例外,葬在西南角最远处,是一个名叫郦双的女子,生前为王府七位女官。史书中只提到过一次,说她十四入王府,深受宁若亲王器重,二十岁因病暴毙于王府,先葬于城外,宁若亲王去世时遗言陪葬。殿下想想,当时女官里最受器重的是什么人,自然是王府司殿吧。史书上用了整整两页来为司殿作传,这样的人都没有资格陪葬。一个在王府短短六年不见功绩的人怎能享此殊荣?” “卿的解释。” “臣不敢说。” 迦岚也是个聪明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明白,惊道:“你是说那人并非病死,而是……赐死?而且……而且不是为了国事,是为了宁若亲王的私事而死。” 昭彤影点头道:“不愧是殿下。” 迦岚叹了口气又狠狠白了她一眼,心道这人的话果然不能随便听,尤其是说到本朝的话,每每对自己的祖先大不敬,再听下去自己早晚没脸去祭拜皇陵。此时车马已近素月碑,原本想要下去看看,想到昭彤影“诽谤先皇”的本事,心道算了吧,千月素和高祖皇帝这段渊源本来就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让昭彤影发挥还不知成什么样子。当下脸一沉:“已经到了这里,卿也不必绕弯子了。汝今日邀本王来皎原断断不是赏景踏梅,谈古论今,卿到底意欲何为?” 昭彤影忽然正色道:“臣今日的确有一件事要求殿下。” “拐弯抹角的。说吧,什么事本王不能答应你,还要累我到这里受冻。” “臣——想要见一见凤林公子。” 中篇 第四章 乐游原上望昭陵 下 从建成那日起就违背本意变成幽禁亲王专用之所的宫舍无论什么时候都门庭冷落,倍感凄凉。门楣上“永顺宫”三个字的金漆早就落尽,字形依稀还分辨得出来,门外站着一小队士兵,个个都佩刀带剑神态严肃,但凡进了这个门的人没有皇帝旨意就不能活着踏出一步。迦岚到门前的时候手下人已经拿了正亲王令牌知会当地守军官长,士兵们远远的就跪拜一地,开门落锁恭候她进入。外头一番喧哗,永顺宫内依旧一片宁静,宁静到了沉寂的地步。迦岚只带了昭彤影和一个亲信侍从缓步入内,走到第二重才算遇到一个人。和当时的花子夜一样,苏台迦岚也被这个容貌奇丑的妇人吓了一大跳。 她那侍从也是从小在宫里就伺候她的一个侍卫,当下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身后,宝剑出鞘直指来人。那妇人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面对剑尖镇定的退后一步跪倒行礼,昭彤影一边咳嗽一声伸手一压剑身低声道:“此地没有刺客。” 侍卫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分脸上一红收剑后退,目光却一直在那妇人身上打转,待迦岚说了声平身后她忽然道:“澄江……你是澄江!”一喊出几人同时看过来,她心中一惊低下了头。幸好迦岚没有追究,由丑脸妇人带着往里走,不一会看到嘉幽郡王丹绫从里面走出来。见了他们几个也是一愣,首先认出昭彤影,随后对着迦岚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殿上书记陪伴的人应该就是迦岚正亲王殿下吧——”说话间盈盈行礼。 迦岚与丹绫年龄相近,丹绫还做过她的伴读,两人幼时一同读书一同游戏感情颇为深刻,十多年后再度相见,居然都认不出对方的样貌。一念至此,顿时生出哀叹之心。再看这嘉幽郡王,风华不再,好像比清杨还要大上几岁。两人落座后丹绫淡淡道:“今日殿下和殿上书记大人怎么有闲情雅致到我这个地方来消闲?” 迦岚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听丹绫又道:“倘若殿下顾念罪臣与殿下昔日的情分,罪臣感激不尽,但是请殿下快回,日后末要再来。这个地方只合罪臣这样的人虚度光阴痛悔昨非,殿下如日中天不当至此。” 迦岚强笑道:“皇姑何出此言,虽然……虽然皇姑一念之差作了错事,可圣上并没有剥夺皇姑的皇族身份。你我身上都留着苏台皇族的血,侄女来看看皇姑有何不可。” 丹绫但笑不语,昭彤影却忽然道:“郡王,今日下官来此是想要见一个人。” “哦——原来殿下并非来看本王,而是殿上书记有所欲见。难道说,殿上书记想要见那个连皇族身份都被剥夺的人?” “下官听闻凤林公子离宫后受郡王照顾。” “若论先来后到,算来是本爵占了凤林的地方,一宫同处而已,照顾这两个字不敢当。殿上书记是给本爵设陷么?照顾夺爵幽禁的不祥之人,本爵应了这一声殿上书记即可可以弹劾。届时本爵罪上加罪,死有余辜。” 昭彤影未曾开口,迦岚先苦笑道:“皇姑多虑了,本王也想见见凤林。” 丹绫眸光一转先看看迦岚又往昭彤影身上一扫,随即唇边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殿上书记就是在等殿下这句话。身为廷臣私见因为叛变而被幽禁的皇族乃是重罪,不过正亲王愿意巡视哪里都无可厚非。” 昭彤影顿时怒从心头起,心道嘉幽郡王啊,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一见面就挑拨我和正亲王的关系。刚刚那段话分明说我拿正亲王来当自己的挡箭牌,好吧,就算是这样也犯不着你来说穿。当下嘿嘿冷笑两声,也不辩白,觉得迦岚的眼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心中更是恼怒。 说话间有脚步声至,丹绫微微转头:“凤林,过来给迦岚正亲王殿下磕头。” 迦岚抬眼看去,只看到那丑脸妇人,仔细一看才看到有人躲在妇人身后,那妇人拉了几次都不出来,还是丹绫又叫了一声,声音沉了下来。那孩子恐怕是很怕丹绫,小心翼翼的转出来仆倒在地喃喃道:“凤林给殿下请安。” 迦岚见这孩子瘦的不成样子,好似风吹就倒,又看他神色慌张,心中一阵伤感。暗道这孩子委实比我还委屈,那时候他才多大啊,就因为是个男子,无端承受了宫变得全部罪孽。想到这里示意那妇人将他带到面前软语安慰,问了他年纪,又问读过多少书喜欢什么,凤林答一句看一眼丹绫。虽然胆怯,但是口齿清晰用词文雅,可见是个聪明的孩子。几人说了一段时间话见天色渐晚迦岚起身告辞,丹绫带着凤林送到门口忽然道:“少王傅回京了么?” 迦岚随口应道:“这两日就到。”却听昭彤影道:“郡王怎么问起王傅?”一时间声音都变了,顿时醒悟转过头来望定。丹绫神色平常,拉着凤林的手缓缓道:“不是本王挂念,是凤林一直惦念,常常说‘女官怎么还不来看我……’” 苏台迦岚轻轻踢了下昭彤影,挑眉道:“卿的过分连嘉幽皇姑都看不下去了。” 后者一脸无辜,伸手揉揉脚踝,苦着脸道:“臣对殿下一片赤诚,郡王不知尚可原谅,难道殿下也不知道?” 迦岚狠狠瞪一眼,随即道:“可以了吧,现在可以告诉本王卿今日唱的是怎样一出戏。” “臣就是想要见一见凤林公子。” “卿要见那个孩子为何?”眯起眼睛缓缓道:“难道卿也和什么‘女官’一样,许多年前就在皇宫偷偷的照顾那孩子?” “殿下——这玩笑开不得,这可是要命的。” “是啊,这是要命的事,可偏偏有人身为女官长却甘冒此险,本王倒是好奇得很。这件事该归卿这殿上书记弹劾,还是该归现任女官长负责?” 昭彤影讪讪一笑,心中暗暗诅咒丹绫,口上却道:“该归大司礼管辖。” “哦——原来如此。”似笑非笑的说了这么一句,斜倚着从半卷的帘子下看外面的景色忽然道:“王傅两三日内就要进京了吧,看样子本王也该好好的见见王傅。晋王累她照顾,看样子凤林也累了她不少。你说呢?” “王见一见少王傅也好,那也是个有趣的人,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不胜心向往之……不过,卿可要让本王失望?” 昭彤影又苦笑一下,随即正色道:“前天驿站送来一封信是从肃阴送来,寄信的乃是玉藻前……”将玉藻前在肃阴听到的有关凤林皇子的传言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迦岚一开始沉下了脸听到最后反而大笑起来,拍手道:“有趣有趣,当初人人都说凤林乃是妖孽,力请父皇杀了他,还是父皇念他年幼不忍心杀死。而今到说是我苏台王朝的正主,世间之事岂非变化多端情趣无限?” 昭彤影看她笑吟吟说话,可眼中看不到半点欢喜,反而冷的彻骨。她何尝不知宫变乃是苏台迦岚心中最大的痛楚,此间母死亲散,失去万承之尊远走边疆,眼睁睁看着母家亲人一个个被杀,看着昔日的师长好友受到株连身死家亡。而她明明反对那场叛乱,甚至皇帝能够那么快夺回京城她这个年少的皇太子也起到了极大作用,最后还是不得不连坐受累,其中的委屈、痛苦岂是旁人能知。 “所以卿想要亲眼见一下凤林,看看我鹤舞巫蛊之乱可是和这幽禁皇陵的孩子有关。” “凤林皇子已经长大,虽然算不上成人,但是……”说到这里笑了笑:“殿下,被幽禁的皇子长大后调动残余势力乃至夺国,这样的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不错,卿以为如何?” 她叹了口气:“倘若今日臣看到的那个凤林公子能够身在皇陵而将那般流言传到鹤舞,那臣也只有深为叹服,甘拜下风了。旁的不说,单单那份演戏的本事便可独步京城。”那孩子的羞涩、胆怯,以及那种只有常年幽禁闭塞的生活才会出现的沉默和呆滞是装都装不出来的。凤林是一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孩子,虽然言辞文雅应该读过些书,可思考的深度远远没有到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程度。这个孩子身上让人过目难忘的不是聪明,更不是山河社稷玩弄掌中的沉沉,而是深深的寂寞,寂寞到了凄凉的地步。 “臣以为,在凤林公子,与其要千里江山,只怕更愿得到一点温情。” “卿是在说先皇处置不公么?” “臣不敢,臣并无此意。臣也知道凤林公子这‘妖孽’的说法并非仅仅因为他明明是皇子却让先皇生夺嫡之心,而是因为……”压低了声音:“宫中传言,凤林并非苏台皇家的人。” 迦岚脸色一沉,好半天才道:“卿知道的太多了。” “臣万死……” “本王不会要你死,可这话传了出去,本王也保不了你。” “殿下啊,难道臣会四处传扬么?” 苏台迦岚又叹了口气:“凤林的身世在宫变之前就有传说,十四弟晚生了一个月,偏偏淑妃期间出过一次宫,算算时日反而正好。一生下来就有传言,只不过父皇不在乎,再说凤林样貌也象父皇也就压下去了。到了宫变又被人想起,这才有妖孽的指责。”说到这里忽然道:“凤林无辜,那么嘉幽皇姑呢?” 昭彤影但笑不语。 迦岚也跟着笑,两人相对笑了一阵,昭彤影方道:“臣有同感。嘉幽郡王这四年幽禁变化实在太小了,只变在容颜,心智气度宛若当年。” “皇姑的消息也颇为灵通。” “殿下若是问起,那必是前些日子花子夜殿下的不是。” “哦,王兄也去看望了皇姑?” “花子夜殿下恐怕是去散心的。是时王傅离京未久,难怪正亲王心情不安,信马由缰这才到了嘉幽郡王的处所。” 迦岚淡淡一笑,缓缓道:“就定在王傅回京后的第三天,卿也来作陪。另外,凤林消瘦如此委实可怜,本王要找个机会为他多争取些好处,到时候再去皇姑那里坐坐,想起来十来年不曾和皇姑下盘棋了,到时候卿也来观棋如何?” 昭彤影含笑欠身:“臣遵命。嘉幽郡王的棋局,臣也想看看。” 中篇 第五章 高山流水 上 一月新年的余韵中从皎原回京的正亲王苏台迦岚在接近城门的时候忽然兴起,让马车到一处村庄弯了一圈说是要去看一株小时候曾经摘过果子的杏树。当时家家已起炊烟,父母亲高声呼喊自己的孩子回家,一群年幼的孩子手拉手走过车边唱着歌谣,唱的是:“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 一听这童谣正亲王当即变了脸色,手扶车辙就要叫停,昭彤影抢道:“殿下,这有何用?”随即补充道:“乡野流传至此,就是问了能问到什么?”迦岚一愣,随即身子往后一仰,缓缓道:“彤影,你不明白的。” 昭彤影看看她忽然淡淡一笑,随即挑开一点帘子凑在窗口看景,过了好半天才听这位正亲王恼火的声音:“冷死了,还不放下帘子。” 这首童谣从外省传到京城的速度虽然比预计的慢了些,可到底还是不可避免的传进来了。在未来的几天内上到皇帝偌娜,下到各官署新进的文书都从不同的途径听到此事。然而真正对之惊动的只有苏台皇族的少数王爵和那些已经进入权力最深处的官员,比如西城照容、卫暗如等。 迦岚曾担心童谣传开京城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昭彤影却笑着说:“殿下过虑了,断断不会如此。”又道:“昔日血雨腥风禁此童谣是因为当时苏台开国未久,知道千月素那个诅咒的人太多故而如此。而今两百多年光阴,物事人非,皇族子弟所知也不过一二,何况百姓。倘若为此杀人反而让百姓生疑,得不偿失。” 事实也就如昭彤影的计算,一切波澜不惊。一日下朝时候遇到昭彤影过来炫耀“我说皇上不会有举动,殿下您看怎么样”。迦岚苦笑一下:“卿所言既是。只是既然如此,这童谣岂不是白传了。” 昭彤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迦岚道:“殿下啊……只有这童谣当然没用,可是,您忘了封地有什么人作乱?” 顿时,苏台迦岚汗湿重衫,心道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件事。她本来就是聪明人,不过是这些年在鹤舞独当一面、不受君命,身边几个辅臣尽皆品行端正忠贞可表,多少有些不习惯朝廷里的明争暗斗。仔细一想暗道:皇上可以不在乎童谣重传,可要是传着童谣又听到什么鹤舞出现千月巫女,皇上会怎么想。到时候联合宗亲出兵镇压也理所应当,不过,这个时候这么做不是逼反本王么……啊! 一瞬间,一阵寒意,迦岚心道我怎么糊涂了,事事都往皇上身上想。偌娜要杀我怕是不会拐弯抹角的,所以……难道主持这些事的人就是为了逼反本王? 想到这一层许多疑惑不解的事也就豁然开朗,心底里冷笑两下,暗道好啊,本王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谁是黄雀还难说的很,逼反了本王不见的是第三个人来接收这锦绣河山。 就在这混沌未明的气氛中离京大半年的少王傅、晋王府司殿水影回到了京城。和他一起返回的除了侍从日照还有因病耽搁了回程的洛西城。水影离京的时候送行的多为卫方,她自己只有寥寥几个宫中结识的女官来送,回来的时候迎接队伍出乎意料的盛大。原来晋王苏台晋听到自己的司殿终于回京欢喜的从五六天前就坐立不安,这一日无论如何要亲自来迎接,王爵出动自然是仆从如云。在京城南门外见到这一行人晋王欢欢喜喜往前跑还如孩子般要扑到来人怀中,水影却慌忙推开一步跪倒行礼,又对晋王说:“王已经服礼,长大成人,当恪守主从之礼,水影不敢逾越。” 晋王一团热情遇到一盆冷水有点扫兴,幸好他还年少不快也不过一阵子,死活拖着水影和自己同车。一坐定就俯到水影耳边低声道:“皇上让我行了暖席礼,是三皇姐操办的。”说完了连耳根都已经发红,坐回对面双手握在一起好半天没有开口。水影眼睛一亮欢喜之情溢于仪表,心道迦岚正亲王的确是一个多情的人。晋王幼年丧母由皇后抚养,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年幼的十一皇子经常跟在迦岚后面摇摇摆摆的东奔西跑,两人感情颇为身后。皇后自杀之后阖宫上下没有人敢表露出一点同情,只有五岁的晋王在爱纹镜怀里拉着他的衣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闹着要母后。那时她也不过十来岁,一边看着冷汗涔涔,怕他因为这一场哭而落的凤林一般下场。 在苏台,皇子和王爵家的孩子无论男女是否能行暖席礼要皇帝亲自批准,一旦准了“纵嫁不离国”,差不多就算是逃脱了“和亲”的命运。水影早在去年年初就向皇帝恳求过迟迟没有回音,晋王算得上是她一手带大,自有不同寻常的感情,一听之下对苏台迦岚起了三份感激。当下笑吟吟道:“恭喜,恭喜,这样水影就能长久的伺候王了。” 晋王又是一阵脸红,过了好半天忽然“啊”的一声,抬起头来急切道:“对了,皇姐姐前两日差了人过来说要请王傅过府一聚。” 水影眼珠微微一转含笑道:“殿下为何觉得水影会拒绝呢?” 晋王顿显惊讶神色瞪大眼睛看着她,却见那人笑意更深,可眼中又有一种坚定之色,仿佛在说“王啊,不说可不成哦,别指望说瞎话能骗过我。”看着看着也就乖乖道:“京里有不好的传言,是……是关于殿上书记的。” “哦——是说殿上书记做了对不起我水影的事么?这么说殿上书记那一日作陪?” 晋王点点头。 “原来王是担心这几日下来我听到些什么会生气,因着不想见昭彤影就连正亲王都怠慢了?” 又点点头。 “王放心,水影一定前往。水影也想好好见一见迦岚殿下,另外……身为司殿也该去谢谢正亲王为王尽的心啊——” 晋王抬一下头,也不知道说话时水影身子微微前靠两人间的距离近了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目光和那人一对上又急忙移开,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成了一线,而脸不争气的又开始发烫。 苏台迦岚言出必行,果然将宴请放在水影回京后的第三天,照她的话说,远行归来的人,第一天恢复元气,第二天陪伴家人,到了第三天才有心情探亲访友。这日恰好是旬休,昭彤影用过午餐就来到凰歌巷正亲王府,途中遇到紫千还打了个招呼,只不过紫千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人不好多谈。 等进了王府见四下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仆从都和往常一般,问起迦岚说在后花园亭子上读书。等好不容易在迷宫一样的花园找到迦岚,但见她笑容满面,一见她就连连招手:“来得正好,陪本王下棋。” 昭彤影四下看看低声道:“王——您今儿请客。” 迦岚已经开始摆棋子,抬一下眼:“本王的记性还没有那么差。” “殿下的帖子上还请人赏花,算算也就这个时辰客人就到了。” “嗯——” 拿一枚白子落下,昭彤影咳嗽一声:“看样子殿下不是要请客而是要给人一个下马威。” “这话怎么说,本王和她无怨无仇。难道卿要本王亲自去迎接,张灯结彩红毯铺地?” 昭彤影淡淡一笑:“殿下,您要请的是自己姊妹兄弟的先生,是王傅。” 苏台王朝崇文重教,少王傅一职虽位仅在四阶,然而受到的重视和尊敬连一位官都比不上。王傅见官不拜,不管对方位阶多高,颔首即可。纵见王爵,也不行跪拜之礼,如迦岚这般同辈姊妹兄弟受教的王傅,双方平等见礼。官宦贵族人家宴席,王傅在场当坐上席,为贵宾。当然,如果是太子傅,受到的礼遇更甚,纵然王爵都要门外迎接先行见礼。诸王与王傅书,前名惶恐,后名再拜。 苏台迦岚请别的官员、女官过府那是一种恩赏,自然可以高卧东床等着被邀请的人感恩戴德的来拜见。然而她这次请的是教导自己同辈的现任少王傅,却亭上下棋的倨傲就不符合规矩。 迦岚听了头也不抬,一边下棋一边道:“据本王所知,皇上并没有正式下旨恢复她王傅身份。” 昭彤影好像被说服了,专心致志下棋,待到双方快要分出胜负迦岚得意洋洋说“彤影,你棋艺不如以往,心不在焉”的时候,才幽幽叹一口气,缓缓道:“千月巫女于鹤舞起动乱之时水影正在丹霞、鹤舞一带。她身为前任女官长,又是先皇深深宠爱的人,想要知道千月家与苏台皇族的渊源易如反掌。至于她依靠的人——花子夜殿下,忠心当今圣上,而今殿下功高震主自然是花子夜殿下的眼中钉;身为花子夜殿下的首席谋臣,谁知道外放丹霞的旨意后藏着什么……王是这样想的吧。” 苏台迦岚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反问道:“难道卿不曾想过?” 昭彤影用干脆利落的声音和表情回答:“想过。” “嗯——” “水影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今逼反殿下对安靖不利。殿下手握重兵,鹤舞兵力强大天下闻名,昔日忠诚于太子的人脉和恒楚家的影响尚未消融,一旦起兵就算能平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而安靖国力未复,乌方、南平均虎视眈眈且国力新盛;西珉政局动荡,若是叛军再度得势难保不结交乌方侵扰我国;殿下一反,强敌乘虚而入,天下百姓遭难。水影不是那种能眼睁睁看安靖遭遇危难的人,这件事与她无关,我坚信不疑。” 迦岚放下棋子抬眼望定她,看了许久后淡淡道:“少王傅好福气,能得友如卿。” “能得友如水影,臣也一直觉得是一种福分。” “是么。” “臣与她相交数年,无论荣辱,她并未作过对不起臣的事。” “卿的眼光向来很好,所交知己难道有对不起你的人?” “殿下,一个素来光明磊落、恪守信义之人的忠诚;和一个性情阴沉,城府如海之人的忠诚,在获得者眼中哪一个更为可贵?” 迦岚愣了好半晌苦笑着摇摇头:“不错,物以稀为贵。不过,卿便有如此大的信心?” “殿下说了,臣的眼光一向不错。” 说到这里忽然望定迦岚露出一点奇怪的神情,迦岚正要开口却见贴身侍卫过来报说晋王傅司殿的轿子到了。迦岚说了一句请忽然想起什么事,向那侍卫一招手:“过来过来,本王到忘了问你,嘉幽郡王那里的宫女你是认得的么?” 那侍卫愣了一下随即道:“回殿下,小的这些天反复想了许多遍,不会认错的。” “那么她本来是什么人?” “小的记得她叫做澄江,原本在映秀殿洒扫粗使。”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一下,迦岚脱口道:“映秀殿一个粗使宫女到能让你记得这么清楚,你那时才多大?” 侍卫笑了起来:“小的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在映秀殿当差,还没选上侍卫更没伺候殿下。小的能记得是因为这宫女太特别,她……她的样貌实在是太漂亮了。当时宫里见过她的都觉得奇怪,都说这么美貌的女子当一等宫女都可惜,怎么做最下等的活。” “你十二岁,那就是二十多年前,先皇都刚刚登基。她真得那么美?” “美貌绝伦,殿下若不信,唤来当年映秀殿当差的人一定都记得。不过那人当时年纪不小,已经二十五六岁该是要出宫的时候,小的私下里听人议论说她是罪人。” 迦岚点点头心道美貌绝伦又进宫那么多年还在那种地方当下等宫女的,也只可能是罪人了,就算是罪人真要美貌到这个地步也该有出头之日了。 所谓映秀殿是给那些进宫后尚未接受宠幸的御从所住,一旦侍寝就能搬出去住到妃子或者宾的住处,待遇什么自然要比映秀殿好得多。在那地方当宫女宫侍自然也低人一等,还不如伺候低位女官,更不要说当粗使。 “美貌绝伦么,怎么今日弄到那般吓人模样。” 侍卫叹了口气:“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小的以为她早死了。小的离开映秀宫第二年她就失踪了,问起都没人知道,只说曾调出去不知道伺候哪一殿,不久就没见人了,肯定是死了。今儿看来难道是犯了大罪……”说着自己都一脸不信,迦岚两人也想是啊,一个粗使宫女犯了错打死了不好,犯得着这么重的刑罚后丢到皇陵,又不是皇亲贵族。 想到这里迦岚挥手打发走侍卫,随即望向昭彤影:“卿又想要说什么呢?” 昭彤影微微一笑:“臣只是忽然觉得水影的神情举止乃至容貌都颇有几分像殿下。” 中篇 第五章 高山流水 下 先后担任过女官长、少王傅、晋王府司殿等众多官职,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活跃于宫廷和贵族之间的水影从来被称作美丽优雅、风姿绰约。苏台王朝和安靖历史上的许多王朝一样,看重风姿容仪,虽然没有清渺王朝中期那样将仪容加入录用官员的标准中,可是宫廷贵族之间依然看重容貌风姿,作为身份地位的衡量。后宫自然是最重视容貌的地方,即便是从来不充后妃的女官也要容姿秀丽、气韵优雅,苏台礼制对此有详细的规定。水影自然是个美人,不过不是昭彤影那种叫人见之惭愧的美,而是淡雅清秀,妩媚端雅的融合,完美的体现着宫廷女官应有的美德。 水影身材修长,体态胖瘦合宜,言谈举止之间均是后宫中长大的人才能拥有的高贵。尽管回到京城已一年多,苏台迦岚对水影的映像一直不是很明确。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下意识的在回避这个教导她姊妹兄弟的年轻女子。 在正亲王府偏殿,从正座上看下去,这个女子身着华丽的服装,腰饰玉环,发簪步摇,一丝不苟的四位文官正装。侧身而坐,目光微垂,也是面对皇族正亲王应该有的臣子礼节。 在迦岚的印象里,水影始终是后宫中陪伴在自己父皇身边,垂眉低目乖巧可爱的模样,可又在一转眼间光芒耀目,深深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万里河山、千年苦难。 十来年前就有人说水影的容貌有几分像她,最初听了一笑了之,等这次回京一想到这点就不快活,心说这么个以色侍人的女子也配拿来与本王相比?这日昭彤影提起苏台迦岚也起了几分好奇心,仔仔细细的观察起来,见她春山眉黛、秋水明眸,脸型和眉眼组合间的确有那么几分像自己,可要说气韵仿佛差了许多。正想着过会儿一定要好好问问昭彤影,这女子低眉顺目的恭顺模样哪一点象自己,刚要白一眼昭彤影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忘了这人惯常的花招!他们说的气韵风仪并不是低眉顺目恭敬之至的水影,而是当年独步京城、傲视满朝显贵,和昭彤影、西城静选等人同车而行、把臂同游,所到之处人人侧目的水影。 一念至此,心中的反感又深几分,心道这人小时候就是人前人后两重天的阴险性子,这些年皇恩浩荡的恩宠下来还是半点没变。堂堂一个十七岁少年即登女官长位为苏台建国以来唯一的人物,恭顺乖巧能治得了后宫,能压得住那些气焰嚣张的贵族女子? 迦岚这一日请水影过府本意上并不是要和她过不去,再怎么说,这些年这女子并没有的罪过她。甚至那年宫变之后,母亲恒楚皇后自杀,她在春官天牢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个月后才得以重见天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父皇在后宫中最信任的人——女官长来接她,一路上人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然而她又被告知不能回到住了十来年的东宫,只能在女官长的倚凤殿栖身。她说:“让我见见父皇。”女官长眼底充满了同情,犹豫了很久才勉强点头。那一日她在栖凰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栖凰殿的女官和宫人都说皇帝有旨不见废太子,她苦苦的恳求,求他们通报一声,至少给她一个死心的机会,换来的都是冷漠的拒绝。一直到起更忽然从栖凰殿内走出一个人在她面前跪下柔声道:“臣已经向皇上通报,皇上说今日政务繁忙无暇见您,又说您这些天吃了不少苦,早些回去休息。”说话间拿了一条薄纱披肩围在她身上,又道:“这是皇上所赐,要您注意身子。”借着廊上灯光,可以认出是这两年朝夕陪伴父皇身边的名叫水影的宫女,灯光下清秀的容颜,目光平和又带着一份怜悯,那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怜悯,那种神情那些天里她只在很少数的几个人身上看到过。 这日她本想好好的问问她一些往事,比如先皇最后的那些日子,又比如嘉幽郡王有意无意间透露的关于她见过凤林的事情,下帖子的那天还准备好好准备一番,按照对待王傅应该有的礼节款待。可昨天从官署回来也不知道怎的,一想到今天的宴请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早上起来干脆废了所有的准备故意倦怠。 忽然听到昭彤影咳嗽一声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太长时间的呆,而殿中的气氛也有点僵硬,当下淡淡一笑:“本王这些日子政务繁忙,怠慢了王傅,请王傅见谅。” 水影忽然一笑,抬起头道:“臣并不曾有幸教导殿下,殿下但呼臣姓名即可。”声音恭敬,可眼珠轻轻的一转目光斜斜落到边上,这就有了别样意味。迦岚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阵郁闷,暗骂了一声“可恨”,心说这混帐明摆着在说反话。言下之意就是“得了吧,你根本没有以对待王傅应该有的态度来对待我,就省省吧,别一口一个王傅的叫着好听。” 当下只能当作什么也没听懂,喝一口茶定定心,随即道:“凤林在宫里的那段日子烦劳王傅照顾了。” 水影也正拿着杯子,闻听此言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了一滴在裙子上,随即抬头道:“臣可是做错了什么,殿下何以要臣性命?” 苏台迦岚神色不变,也不答话,一手捧茶杯另一手轻轻一挥,说一声:“彤影,你也出去。”昭彤影站起身看了看这两个人,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迦岚一眼,眼中三分疑问更有那么一分警告,只可惜苏台迦岚这个时候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昭彤影身上,那一眼警告自然也落了空。 水影小心翼翼放下杯子,又往茶几里面推了推。房中陡然一暗,随即就听到迦岚带着冷笑的声音:“不是本王要王傅的命,是嘉幽皇姑告诉本王的。或许王傅该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嘉幽皇姑的事。” 此言一出水影脸色顿变,忽然站起身冷冷道:“臣恪尽职守忠心为君,或许难免得罪什么人,也不是臣能做主的。” 迦岚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放肆!” “殿下有所问,臣有所答,实话而已。” 说这句话时微微欠身,眉目间又是百般柔顺,偏偏迦岚最看不得她这种柔顺模样。当初年少时候见她,不管是父皇面前还是自己的母后面前,都是乖巧柔顺到惹人怜爱的样子。就连她那个心性骄傲对人冷淡的母后见了两次后都格外疼爱,好几次对她说“你父皇身边那孩子实在可爱,改天要过来给你作伴。” 就是这乖巧柔顺的样子骗尽了后宫的人,骗得她父皇的宠爱,让她父皇在史书上留下宠佞女官的恶名;而嘉幽皇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模样给欺骗了,错许了信任才落得青年幽禁虚度终身。 这么想着的苏台迦岚其实已经远远称不上正人君子,甚至已经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十来岁担任鹤舞领主的苏台迦岚一向以公正平和著称,在鹤舞领中赢得了爱民如子青天白日的美誉。对待下属也素来公正,不以个人喜好奖惩。 但听水影又用那种恭顺温柔的声音缓慢但清晰的一字字道:“臣知道嘉幽郡王是殿下太子时的伴读,殿下与郡王年岁相当,情谊深厚。臣也知道当初宫变之后郡王不顾牵连危险到天牢探望殿下,又亲自送至皎原洒泪分别。臣也听说过,嘉幽郡王事败后曾说‘倘在位上的是前太子,本王或许能安心当一个臣子’。然而,背叛就是背叛,郡王辜负先皇顾命之托,背叛今上公然叛乱。臣不过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也是为了不辜负先皇临终信任之恩。殿下若是要将嘉幽郡王被幽禁一事怪罪到臣身上,臣位卑不敢反驳,然而,臣受不起,也不该受!” 苏台迦岚没有想到她居然有本事将她的意思曲解到这个地步,而字字句句分明是将丹绫的叛乱和她联系起来,往轻里说是同情叛臣,往重里说是合谋叛乱构陷忠良。想到这里顿时怒从心头起,又见说着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的人依旧神色和顺,这神色犹如火上浇油,一时间理智这个东西不知道哪里去了。等她略微清醒时候眼前人已经摔倒在地上,唇角有一缕血丝,而微微肿起的脸上有她留下的指痕。 迦岚一手指着怒道:“混帐,胆敢诬蔑威胁本王。” 她缓缓起来一字字道:“臣据实而言。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殿下恼怒,让殿下……记恨……” 苏台迦岚本来已经有点后悔,毕竟是这人是王傅,就算是王傅犯了错也轮不到她这个正亲王来责打,所谓长幼有序,王傅乃是长辈,莫说责打,说一句重话都违背礼法。刚刚那句斥责也不过是给自己台阶下,可听到那句话顿时又是怒火上冲,心道反正打都打了,难道还能因此要本王的命?当下一俯身一把纠住对方的衣领往上一提,冷冷道:“你问本王你做错了什么?哼,不错,本王讨厌你,因为你忘恩负义!” “臣何曾对不起殿下?” “父皇对你恩宠有加,身为王傅就该知道受过天子恩宠之人应该如何自处。父皇驾崩,你不守节终身已经大逆不道,居然在父皇尸骨未寒之际就勾引我王兄……”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敲门声,随即是昭彤影淡淡的声音:“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迦岚一愣,大声道:“没什么,在外面守着。” 然而昭彤影并没有听从她的话,相反的几乎迦岚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慢慢打开。 昭彤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不是最糟糕的画面,然而殿内的情景依然让她吃惊。苏台迦岚这个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到不管多少理由自己都做得太荒唐了,一时也找不到借口,只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但听昭彤影道:“原来这就是殿下招待王傅的准备。” 迦岚皱眉道:“你不明白,这混帐,这混帐指责本王与嘉幽郡王合谋不轨。” “殿下并未这么做,是不是?” “自然!” “那么殿下为何恼怒?殿下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激怒的人。”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臣早已觉得殿下对王傅有成见,所以一年以来小心翼翼,看样子臣的直觉并没有错。水影刚刚说她做错了什么,何以殿下要她的性命,臣也想这样问。”说罢将手伸向水影,淡淡一笑:“走吧,我送你回晋王府。” 中篇 第六章 深宫二十年 上 昭彤影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派豪富千金的作派,京城里算不上远的道路不骑马不坐轿,驾着四架马车招摇过市,车上还要锦缎为帘、黄金装点,若非礼制限制怕是要将亲王们的排场都压下。她原本说要送水影回府,可出了凰歌巷却往南面转,水影眉微微一挑还没开口,就被人丢了个白眼:“你要顶着这张脸回晋王府。”于是两人到了南面的殿上书记府,苏台王朝五位以上朝官都有分配的府邸,可真正显赫的人家或者昭彤影这种钱多到烧心的人压根看不上那些反复被转手的府邸,都有自己的家业。昭彤影这个府邸小桥流水、池塘假山,构筑的精巧绝伦,秋来登山赏月,夏日临波赏荷,颇得鸣凤园林精妙,虽然占地不大,却是京城数得上的名园。不但漂亮,历史也够悠久,据说端皇帝秋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建,距今一百多年,乃是昭彤影的母亲在京城经商时候买下的。当时不惜重金买下这个年久失修的宅子,完全是因为其母听说这地方有文气,一百多年来出了不少才子,还有什么借住三个月考上榜首之类的,使得一心想要自己的后代能够金榜题名高官显位的女子动了心。说来也奇怪,住进去一年后昭彤影出生,果然聪明伶俐,三岁能咏五岁能诗,不曾服礼就榜首题名。 水影也有好些年没踏进这处园子,当下随着主人往里走,直到东花厅落座。家主回府,总管和几个亲信家奴都来请安,水影看了一圈后忍不住叹息道:“亏你找得到那么些漂亮孩子,比宫里买到的都好。”昭彤影挑一下眉:“我可比宫里大方。”下人上茶,又送来化淤消肿的药物,昭彤影屏退众人亲自动手给她上药。兴许是手重了一些,水影连连呼痛,又道:“你那殿下下得狠手,接下来几日我都不要出去见人了。” 原本是抱怨,昭彤影听了这句忽然停下手,哼哼冷笑两声,对着她道:“得了吧,少给我装可怜。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我还真想为了我那殿下再给你一巴掌。” 水影半仰着头怔怔看着她。昭彤影又是一声冷笑,一伸手指着她鼻子道:“很痛是不是?真正叫做活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好端端的你故意撩拨什么,自己讨来这顿打。可怜迦岚殿下,现下还不知道怎么后悔愧疚呢,你这个始作俑者到好意思在我面前叫痛。” 此话一出,水影眼中自怨自伤的委屈神情顿时消散,忽然身子往后一倒,斜斜躺在塌上娇笑道:“你那殿下从小就看我不顺眼,现在更不要说了。她是朝廷正亲王,皇上的姐姐,朝臣拥护兵权在握,我若不找个机会让她出出气,将来还不知道有什么苦头等着呢。” 昭彤影冷笑更甚:“我还真想代殿下再给你添上一巴掌,你这是让殿下出气?你是看准了殿下的品行,故意挑衅,撩拨到殿下动手,换来她愧疚歉意。有了这份愧疚歉意,接下来就有你卖乖讨巧的机会了,是不是?” “唉——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你……”昭彤影摇了摇头硬是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可惜听得那个不领情,又是娇媚一笑:“你想说我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模样,摆弄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又想说我这个混账,一个巴掌不但换了迦岚殿下的歉疚,还压下了该掉脑袋的大事,是不是?” “你果然私见过凤林公子。” 她忽然神色有沉下来,幽幽一叹:“就算是我,难免也会做些糊涂事。” 昭彤影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你怎么会私下里去照顾凤林,那是炒家灭门的重罪,别和我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就是如此。”面对她冷笑的样子,水影叹了口气:“彤影,这两年你怕是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吧?投靠权贵,不惜以色侍人,再没有女官长时候的光芒耀目。彤影,你与我结识到底还是晚了几年,或许……或许早那么几年,我便得不到你这个朋友了。我从来都是那样的人,投靠权贵,为了荣华富贵不惜一切。彤影,你是知道的,我并未侍寝过先皇,可你不知道,若是有机会我还真巴不得能如此……” 昭彤影默然不语。 “彤影,我不是卫秋水清那样的天生贵胄,我是从映秀殿洒扫粗使的最低层宫女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样的日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就连卫秋水清看尽后宫的故事也是不能真正明白的。一个宫女若是被派到了映秀殿粗使,就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甚至连活着走出后宫的机会也只有一半不到。映秀殿的粗使一大半是藉没的犯官家眷,剩下就是容貌不好又不懂得讨好人的粗笨女孩儿,这些人的生死根本没有人关心。宫女们都有月钱,照理吃穿不愁,可月钱是发到主事的一等宫女和宫侍手里再往下发,我们这些人哪有看到银子的机会。莫说拿到钱,就连吃穿都被扣掉大半,那个时候我天天想着就是怎么能吃饱,怎么能少挨点打——那一年我只有七岁,映秀殿中最小。” “不少书喜欢写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好像艰辛困苦比富贵荣华更能产生高贵的品行。可在我看来,这两种情景到了极端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高贵。映秀殿的粗使宫女和宫侍里没有温情脉脉的患难与共、生死同舟,只有为了多吃一点东西恨不得同伴早点死的心情。一样的拉帮结派、持强凌弱,抢走生病同伴的饭菜,强拆掉瘦弱同伴冬衣里的棉花塞到自己怀中,就是那样的地方。当我一年后踏出映秀殿的时候就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再以后就遇到了先皇……” 她闭上眼睛仿佛想起了映秀殿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身子有非常轻微的颤抖,昭彤影静静的看着,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看她重新睁开眼睛,立刻递上一杯茶,同时道:“二十年前映秀殿有一个叫做澄江的宫女,你可听说过?” “你怎么也问起什么叫澄江的宫女?” “还有谁问起过?” “花子夜和和亲王。花子夜在清平关提过一句,至于和亲王,早在三年前就问起过了。” “三年前……就是嘉幽郡王幽禁皇陵的时候?” “不错,那时和亲王短暂的回过一次京城,嘉幽郡王进去的那天还是和亲王送的。” “这么说,和亲王也知道凤林幽禁在皇陵?” “该是如此。” “那么——”昭彤影看着眼前人,就算是她这个与之结交多年堪称知己的人也总是感到无法看清对方的想法。尤其是今天,总觉得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也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想着这些有的没得,脸上却不见半点透露,前一句还在说着与两人都没太大关系的澄江以及和亲王,后一句忽然道:“当年花子夜与你半夜里闹到先皇寝宫,可是因为殿下发现你夜会凤林?” 水影脸一沉:“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关心一下你会不会丢脑袋。” 水影白了她一眼又噗嗤一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或许也是一种缘分……那孩子实在是可怜,最可怜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可怜可叹。那孩子连曾经是天横贵胄都忘记了,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受苦就该被人践踏凌辱一般。” 昭彤影又看了她一阵,觉得这几句话应该是出自肺腑,随即道:“我听说花子夜为了不知道什么事要侍卫拿你,大半夜的一直闹到先皇寝宫,可惜咱们二皇子居然没占到好处,挨了一顿训禁足反省三天。我说水影啊,先皇对你何止是恩重,简直是把你宠到了天上去。私通涉嫌叛乱被幽禁的皇子,这种族灭九族错骨扬灰的罪不但不问,还怪罪发现真相的亲生儿子,哎哎……难怪人家要说,连我都怀疑了。” “诽谤先皇也是死罪。” “来,绑我去见官。”乖乖伸出双手还丢了一个媚眼。 水影苦笑一下移开目光,无声的骂了句“混帐。”昭彤影全当什么都没看见,笑吟吟凑过来:“说错了么,看看看看,先皇把你宠成什么模样了?勾引亲王、私会叛党、欺瞒朝臣、暗通匪首,来来,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是你水影不敢做的?上面的罪状,随便拿一条出来就够你族灭九族。” “好啊,也绑我去琴林家大司寇府。九族……水影一人就是九族,错骨扬灰也好,斩尽铢决也罢,都对着我来好了。”说罢,两人都是一阵大笑。 “先皇知道你私会凤林之后说过什么?难道不闻不问?” 她扭过头,喃喃说了句话,看口型是“多事”两个字,随即紧闭嘴唇,昭彤影一看她这个样子当即住口,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弄不好还伤感情。可是过了一会儿水影忽然道:“你可知凤林为何被视作妖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怪凤林受皇恩太重。” “不止如此。” “哦?” “其实,凤林皇子出生之后就有传言,说皇子并非是先皇亲生。” “啊——” “凤林皇子是怀到十一个月才出生的,虽然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偏偏凤林长的不象先皇。而兰台淑妃又恰好回家省亲过一次,还住了好几天,而孕期若是从皇妃在家中的那个月算过来正正好好是十个月。凤林生下来没多久宫里就有这样的传言,还说兰台淑妃在家中早有相好,无奈选妃进宫,一旦有了机会又暗通款曲。” “后宫之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难免会被人中伤,而对于一个妃子,不贞是最严重的指责,也是最方便的指责,不需要证据,甚至不需要事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水影一笑:“便是如此,不过,先皇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因此格外疼爱凤林。只可惜,先皇不相信皇后却相信了。” “难道……皇后要惩办淑妃?” “皇后在金蕊堂夜审淑妃。” “皇后执掌后宫,听闻妃子有不贞传言,彻查询问也不算逾越。” “皇后选在先皇皎原避暑的时候夜审淑妃,且皇上午后走,淑妃晚上就进了金蕊堂。哪里想到皇上也是听到一些有关皇后散播淑妃不贞之说,且要趁此机会除去劲敌的传言,故意演了一场皎原避暑的戏。” “哎……这样一来,皇上对淑妃的怀疑就变成了对皇后的怀疑。” “正是如此。皇上为此更是疼爱淑妃,生怕那些流言蜚语伤害凤林,对他格外恩宠以赐震慑宗室和群臣。然而……”说到这里水影苦笑起来,缓缓道:“殿下的信任终究不是永恒的。当初不信的事,到了宫变忽然又信起来了。” “…………” “兰台家族设计陷害太子并教唆皇后谋反的事情败露后曾意图兵变夺权,当时响应发兵的那个人——那个禁军统领——发迹之前得到兰台家主的鼎力援助,与淑妃也青梅竹马。” “所以连先皇也起了疑心,到那时往昔的万般疼爱变成刻骨铭心的痛苦,所谓妖孽并非神巫之物,而是狠心爱女子的背叛……唉!” “先皇毕竟是仁慈的,纵然怀疑也只是幽禁凤林。” “嗯,留下他一条命,的确是仁慈。”说到这里噗嗤一笑:“作为君王,先皇实在是难得的仁慈。你在宫里这么久,凤林的身世?” “凤林出生的时候我还没进宫呢。不过,我觉得淑妃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而先皇风仪气韵难道在那禁军统领之下?” “……你也……太过大不敬了吧。” “那句话是先皇自己说的,那次先皇对我说起凤林身世之疑,犹豫叹息良久方道‘朕岂会逊于天下男子’。虽然残忍了些,后宫争宠变成夺宫动荡也就是从凤林出生的那天开始的。夜审淑妃让皇后彻底失去皇帝的眷恋,凤林的受宠和皇上一时醉话又威胁太子根基。而皇上也不再相信皇后,他总以为凤林身世的传言是皇后造出来的。” “这么说皇后是无辜的?那么造出这个传言的是受害者本身,还是……当下最大的获利者?” 水影嫣然一笑:“这——我可不知道了。” 昭彤影也是淡淡一笑,忽然又道:“水影啊水影,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说话时目光望着窗外,声音也极轻,好似自言自语。水影的脸色却立刻变了,过了好半晌也望着外面喃喃道:“明知故问!” 昭彤影瞟她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皆是昨日钟鸣鼎食。”水影回过头来报以淡然一笑。 她既出自映秀殿粗使,又说映秀殿若非犯官家眷就是愚钝貌丑之人,她千灵百巧、容姿出色,自然不是后者,其身世不言而喻。昭彤影虽然提醒自己小心举止不要伤到她,还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过去,心道“不知道那道罪民的烙印烙在哪里?” 水影看着她淡淡道:“在我背后,后心的地方,你要看看么?” 昭彤影咳嗽一声讪讪笑着哪里接的下去。 中篇 第六章 深宫二十年 下 这一夜水影留在昭彤影的府邸,两人本来就是多年的好友,把酒彻夜也不是第一次。昭彤影也是在这日才知道此人为何从不肯与人同塌,莫说同塌甚至一同出去遇到大雨躲避废庙中明明冻得发抖也不肯解衣,原来是不愿让人知道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乃是罪民出身。这日既说穿了也少了许多顾忌,两人半躺半坐在铺着上好羊毛毯的软塌上,塌前放暖炉,皆着中衣拥锦裘吃吃聊聊,真困极了闭上眼就能睡。昭彤影顾忌她的忌讳,也不要人在当前伺候,将各种吃食用品都放在跟前,吩咐下人门外十步伺候。自皎原一别,到了这日两人才找回了当年亲密无间的感觉,絮絮叨叨都说了不少话,昭彤影本来就想知道与苏台迦岚以及正和亲王有关的宫廷旧事,还有宫里有关千月巫女的记载。水影有问必答,她这日格外爽快,但凡不能说不想说的都直陈困难。其间不免提到先皇,水影也说了些初见君王的情景。 初入皇宫只是七岁的孩子,叫人在娇嫩的肌肤上烙下终身屈辱印记,从此十丈宫墙,宫门似海。昔日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识字,念的是怎样出类拔萃,赢得双亲一点称赞;而今朝思暮想,不过是怎样少一顿打骂,能日日吃饱穿暖。 “就这么过了两年,直到我遇到芦桐叶,见到先皇陛下。” 暮色里爱纹镜指着侍弄花草的最下级宫女含笑道:“这孩子叫什么?” 芦桐叶恭恭敬敬回答:“是伺候下位女官们的宫女,叫做水影。” “眉眼生的倒好。唤她过来……” 她楚楚跪于天子身前,目光婉转,姣好眉眼。至高无上的人站在台阶上看她,神色里也颇多意味,终于指一指她,对芦桐叶道:“送到朕身边来。” 三千宫人,生死荣辱只系一人手,而她入了君王眼。 昭彤影叹一口气:“那时先皇不知道你是罪女?” “三千宫人,我在最下层,先皇怎会关心。后来自然是知道了。” 昭彤影抿唇偷笑,心道:等知道的时候必然已被你卖乖讨巧弄得爱怜有加,哪里还舍得丢回舂槁。 一直聊到四更天两人才倦极而睡,都和衣拥衾在塌上将就着睡,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忽然敲门声急,一人在外面道:“女官,女官——” 水影本来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这声称呼顿时大吃一惊翻身而起,打开门劈头便道:“王府出了什么事?” 日照将灯笼往边上一移,身后闪出两人跪倒在地,向她叩头道:“请王傅救救家姐。”水影定睛一看,见地上跪着的两个都是青年男子,一人认得乃是洛西城,另一人依稀也是见过的只一下子想不真切,倒是身后昭彤影叫了一声:“玉台筑——” 西城玉台筑又磕了个头:“求王傅救人。” 水影尚未开口,昭彤影却拉着她往外走顺手将门一关,挑眉道:“此间不是说话地方。到前面花厅去,来人——点灯备茶。”又笑笑:“不要怪我,西城二少爷您现在还在皇家选妃的名册上,算是皇家候选的女婿。深更半夜的,再下不得不谨慎,不然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出去彤影倒是不怕,伤了西城公子就罪过了。” 洛西城拉拉玉台筑故意怪道:“我说吧,我说我一个人过来就行了,你现在就该在家里留着端庄淑贤。”两人说话间起身跟着管家往花厅去,玉台筑虽然满面愁容听了那么几句话还是低声道:“我不放心你啊——”洛西城一愣,又听他道:“怕你到了殿上书记府是羊入虎口……”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两人焦急的情绪也有所缓解。不多会水影两人换过正式的衣服出来,遣开仆从,劈头就问:“西城静选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是你们两个过来求助。” 玉台筑苦笑道:“家母前两日外出公干,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静选在宫里闯了什么祸,安的什么罪名?” “调戏宫妃,秽乱宫闱。” 两个女子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水影平日算得上冷静过人了,哪怕在襄南围困孤城都不曾变色,此时也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指向玉台筑:“别和我说是在宫妃的床上被抓起来的!” 洛西城也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苦笑道:“真这样我们早去准备棺材,也不求人了。” 水影呼了口气,打从进门起她就一直站着,此时才优雅的坐下还拿起茶抿了一口缓缓道:“这就好,只要不是从床上抓起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们也不用来求人,回去歇着,西城这两个字能摆平一切。” 玉台筑微微欠身:“王傅说的是,若是家母在我们断不会担心,可自打家姐下午出事后我和西城商量了大半夜都觉这事来的太过蹊跷,好像是看准了家母家父皆不在才弄出来的。西城和我都想若我们猜得不错,这件事还是越快解决越好,夜长梦多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骇人听闻的结果。” 水影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玉台筑得到鼓励,当即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这一次选入宫中的御侍中有一个曾和西城静选有过情意,静选也十分的喜欢他,还曾想过上门提亲。可那人家世不怎么显赫,静选身为西城家后任当家,理当和显赫世家或是新科前三名的人结亲,故而十分犹豫生怕受到照容阻挡,就这么拖了下来。哪里想到一拖延就遇到朝廷选后,这男子叫家人送了出去也偏偏就中了选,由于家世不怎么样只册为御侍。为此静选着实伤心了一阵子,可是再伤心,一入侯门尚且深如海,莫说十丈宫墙,两三天茶不思饭不想也就过去了。可这日早上静选被招进宫,两三个时辰就回府,当时神色有几分感慨,被玉台筑见了问起缘由。照容摇摇头念一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崔娘成路人”玉台筑和这个姐姐感情极其好,“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遇到旧情人了,姐姐啊,人家是皇上的人了,你还是祝福人家早日得宠吧,可别胡思乱想。”静选也很配合的应和了几句,两人随即笑成一团,这件事就此揭过。 可是到了傍晚忽然来了一群人,为首是后宫的司礼名叫紫妍,乃是紫千的堂妹,见到静选二话不说一招手:“带走——” 玉台筑自然大惊失色的问原委,紫妍只是冷笑。这群人走后洛西城回来,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讨论,先用尽各种门路打听原委,这两人的门路倒也很广,不过一个时辰就弄得明明白白。说是静选出宫后没多久有人在她经过的地方检到一封信,乃是那御侍写给静选的情书,写的一字一泪,大意是如何的爱着静选,如何在宫中度日如年,又盼望能有机会和她重续前缘等等。要知道后宫最忌讳的就是私通,别说宫妃,就是宫侍,按照程序正大光明的给女官们暖床可以,可要是外官和他们多说几句话动作轻呢一点,也能问个调戏宫人、秽乱宫闱的罪名。 玉台筑说到这里脸色难看至极,洛西城也不断叹息,又补充说他和玉台筑商量了许久,都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这样的话说不定会对静选严刑拷打,甚至扣上其他严重的罪名。两人都觉得不能听之任之,一面给照容送信,另一面想着找人帮忙。第一个当然去了卫家,卫暗如也外出公干,可她的丈夫大司空倒是认真听了,也同意这两人想法,并且提议说:“宫里的事只有常年在宫里的人才有法子,你们何不求求少王傅大人。” 听到这句话水影微微皱了皱眉,一边的昭彤影见她口唇微动,可见是在骂那司空,随即又听她道:“慢着,先告诉我,是什么人告发的?” 洛西城苦笑道:“听说是兰宾捡到的,是不是由兰宾递上去的我们没仔细打听。” “兰宾——箫歌?” 苏台王朝的后宫自上而下为皇后、妃、宾、御侍和御从,其中被当作皇帝丈夫看待的只有皇后和妃两级,也只有这两个级别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妃以下即使有幸让皇帝怀孕孩子在公开的典籍上依然会记录到皇后或者某一个妃子的名下,只有翻阅后宫密典才能知道真相,至于侍、从两级连这点优待都不可能有。而后妃等级的取得,除了容貌性情,身世背景也至关重要,例如卫、西城、紫这五大世家大系的人,只要选进了宫,再不济也从宾级起;相对应,平民子弟想要爬到妃级,那是难上加难,苏台两百多年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特例。出生寒微而能在后宫争宠中一步步踏上妃的等级的,全部都是美貌超群而又才智出众的人物,而他们身后,前进的每一个台阶上几乎都有血的痕迹。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后宫。 箫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可以和那几个屈指可数的平民妃子相提并论的人,不管是容貌还是才智。所以他也从没有爬到妃级的野心,他知道自己能够赢得“兰宾”这个称号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而皇长子的出生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就像他对秋水清说的,他期望的不过是一辈子锦衣玉食,生老病死都不用操心,仅此而已。 打从皇长子出世他从兰御侍晋升兰宾后,箫歌就一反常态的收敛起来,谨言慎行且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用尽手段的巴着皇帝,相反还常劝皇帝多亲近皇后,莫要为他这个小小的兰宾坏了后宫礼法。秋水清从手下人那里听到这些信息后淡淡一笑,嘀咕一声:“这人倒是出乎意料的聪明。” 然而,这一日受封不久的兰宾在自己的兰院内来回踱步,灯整整亮了一夜,箫歌走一针往椅子上坐不了一会儿又跳起来,满面愁容。帘子一挑就见他一下站起来迎上去急切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进来的是他身边主持的一等宫女,来不及平一下喘便道:“回主子,还,还没放出来。” “我知道还没放出来,其他的呢?关在什么地方,谁在审,有没有用刑?还有,女官长呢,西城家的人还没有来求见皇上么?” 那宫女连连摇头:“主子您别着急……打听过了,人还在金蕊堂关人的地方,并没有审,也没有听说有用刑。西城家当家前两天就出京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另一个不是早就放了丹霞当郡守么。就连侧室也陪着家主一起出去了。也有好几个人去找女官,可女官忽然身子不舒服,看样子病的不轻,都传了太医。”一口气说完,见箫歌脸色阴晴不定,听到没用刑明显舒了一口气,可一听到西城照容不在马上愁云笼罩,她委实犯了嘀咕,小心翼翼道:“主子,您怎么这么担心?司救大人和咱们也没什么渊源,您何必……” “放肆!”一声怒喝,见宫女吓得伏地求饶脸色稍和:“你真是糊涂。这么说吧,今儿要不是我倒霉,好端端的偏偏到御花园去散心,西城静选就是被当街砍头也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啊你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那么没脑子。那种要命的东西丢在地上你去捡他做什么,捡了也就算了还要拿给我看,你真正是来要我的命的。” 那宫女听了这几句话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求饶。箫歌不耐烦的摆摆手:“哭什么,吵死了。起来起来,有力气还不如好好给我想想法子,怎么躲过这一关。”一抬眼见那人依然一脸迷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用力戳着她的脑门:“笨死了!你想想,要是司救有个三长两短,西城照容回来能善罢甘休?到时候一打听,说东西是我兰宾手上得到的,我还有好日子过么?漫说人家是安定侯朝廷一位、世代公卿,就是她家的亲戚——女官长大人——想要一个宾的性命有什么难的?” “可是,可是主子,这东西虽然是小的多事捡起来的,可不是我们送上去的啊?明明是皇后身边的典瑞大人看到了好奇,那时主子都还没看呢!” 箫歌心想废话,我要是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东西,烧掉都来不及怎么会拿给旁人。可恨那个时候典瑞来的突然,而宫女拿了一封信正跑过来还一边喊:“主子,这里有奇怪的东西。”典瑞顺理成章的接一句:“啊呀,这是什么?”他也很自然的往对方手上一递,笑吟吟道:“谁知道是什么,那丫头说是花丛中捡到的,谁知道是哪个人掉的。” 想到这里深深叹一口气,柔声道:“你啊,你实在是糊涂死了。你以为典瑞大人会见人就嚷嚷说是自己告发的?不会!这宫里只会说是典瑞大人从我箫歌手上得到的东西,甚至会说若不是兰宾在场看到了,典瑞大人兴许就将事情压下来了,毕竟人家都是五大世家里的人,甚至还是表亲戚呢。典瑞大人的嫡父不就是西城家出来的么?” 这句话说完连那宫女都变了脸色,站在那里全身发抖,箫歌反而平静许多,摆摆手道:“罢了,都这样了我杀了你也没用,反而被人说是杀人灭口。你再给我去打听,另外,务必想法子让我见女官长一面——慢着,记清楚,千万不能让典瑞大人知道。” 他们说的典瑞也就是前任司礼官的紫妍——紫名彦次女,紫千的堂妹——兰卿颂册封皇后之后她调任皇宫宫中担任首席女官,也就是典瑞。 紫名彦迎娶的乃是五大世家中西城家的大系公子,夫妻俩人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侧侍成群,可台面上给足正夫面子。当丈夫的没有野心,只要地位不受威胁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侧侍们怎么争宠,他总是淡漠高雅的守着正室的地位,端着正室的架子。名彦最大遗憾就是三个女儿都出自侧室,甚至还有出自亲侍的,也算是名门中的笑话。正因为三个女儿出身都不怎么样,谁能成为继承人就耐人寻味起来,尤其名彦也是世袭侯爵,这个爵位就能让女儿们挤破头。三位千金谁都看不起谁,说来也巧,年龄相差得还都不怎大,长女29岁,次女也就是紫妍26岁比紫千小三个月,幼女也已经22岁。另外那两个儿子,一个倒是正室所出的长子,已经嫁给鸣凤的乐郡王,18岁的幼子许给了琴林拂霄。 那三个女儿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各自找后台援助,长女与兄长也就是乐郡王妃感情不错,在鸣凤担任知州。第三个女儿致力于进阶考,非常奇怪的和紫家的对头,也就是琴林家正如日中天的琴林拂霄相近,最近这段姻缘也是这位小姐牵头的。次女12岁进宫,本来和紫千姐妹二人相互扶持感情很不错,可等到紫千青云直上并且要求拿回紫家当家地位后,姊妹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从此形同陌路。失去了紫千的照顾,一段时间内紫妍在争宠中居于劣势,然而出任皇后典瑞又改变了一切,也正是这个任命让她的两个姐妹恍然大悟又追悔莫及的意识到一点——紫妍投靠了和亲王。 中篇 第七章 人生如梦 上 相对于西城玉台筑和洛西城两人的担心,水影的神情一直没有太大变化,静静听着,偶然问一两句话,然后又是耐心的倾听,就连摇头点头表示一下态度的动作都很少出现。若非洛西城和她相处时间不短,只有玉台筑一个人恐怕早就打退堂鼓了。等到述说完毕又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心跳的声音,昭彤影对后宫的事并不熟悉,在一边静静听着不发一眼,于是四个人八道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水影过了很久才开口,还是扭头对着日照道:“前两天你有宫里的小兄弟来看望,怎么说兰宾的?” 日照愣了一下随即道:“他们说兰宾转了性子。” “皇后呢?皇上与皇后之间怎样?” “皇上十分宠爱皇后,一旬里总有两三天宿在皇后那里。都说刚刚册封那会,后宫属兰宾最受宠,而今皇后受到的宠爱已经在兰宾之上,人人都说这是咱们苏台王朝的福气。” “是啊——帝后和睦、后宫宁顺的确是天下人的福气。先皇若能多疼爱恒楚废后一些,也不至于有宫变。” “除了皇后,四位皇妃中有两位也很受宠,宾、御侍和御从中受到临幸的极少,反而御从里有两个平民出生的容貌生的格外出色受到几次临幸,都升了御侍赐了封号。除此之外就没有特别的了……啊,对了,西城公子提到的那个……那个御侍尚未受宠,不过前些日子赏花皇上对他格外注意,临幸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直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洛西城常年在边关少问宫廷事也就算了,玉台筑和昭彤影两个冷汗连连。两人都想这个少王傅离开女官长职位已经这么长时间,居然对后宫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且还不用她去打听,身边一个宫侍就有如此人脉。她倒是说得简单“宫里两个小兄弟来看你”,事实上皇宫中的宫侍是严禁随意出入的,有资格随随便便出去看望人的只有具备位阶的人,也就是后宫正负宫侍长。除了这几个,宫侍里还有谁能知道皇帝临幸的详细情形。 玉台筑越想越是胆战心惊,同时又感动莫名,心想这若是传出去水影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她却对自己毫不隐瞒,这份坦诚显然是看在西城静选这些年和她的交情上。又想想其实西城家也不见得为她做过什么,静选也没把她当至交,不过是别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没有参与其中,别人冷漠视之的时候他们一视同仁罢了。玉台筑心道,静选都说这位少王傅面冷心冷,现在看来却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 昭彤影看到玉台筑神色变化,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成,禁不住笑了一下,暗道你算是是被她骗了,她就是看准你们两个还有西城照容绝对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这才口没遮拦。安下心来要你以为她对西城家与众不同,这个人啊,的确是从来不做赔本买卖。说她没心没肺都不过分。 两边思量间但见水影淡淡一笑,缓缓道:“西城公子,你不必担心,也不用求什么人,回去歇着,最多明儿早上,司救大人就能毫发无损的送回来。” 玉台筑一愣,随即道:“多谢王傅。”口中应着,可目光闪烁,脸上也没有欣喜之色,显然并不相信。 “照水影看来这件事针对的并不是西城家。” “哦?” “后宫争宠罢了,箫歌受圣眷太重。出生寒微之人,受圣恩太重未必消受得起。” 玉台筑微微低着头忽然一拍手:“啊呀,我只当是借箫歌之手除我西城家,原来是要借我西城家的刀杀兰宾。” “借得也未必是你们西城家的刀。” “卫秋水清?” 水影嫣然:“你们西城家有一门好亲戚。” 洛西城也笑了:“这么说我和二哥就该回去好好睡一觉,等着大姐回来,然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让那些人白费力气。” “不错,记得给司救摆一桌好酒压惊,另外……司救大人恐怕又要伤心一阵子。” “…………” “可怜了一个无辜人。” “您是说,那个御侍?” “身在后宫遇到这样的事,除了一死表清白外别无他法,可惜了。” “可是家姐与他并没有……” “真的假的根本不重要,一个御侍还没侍寝就传出不清白的名声,难道还能指望皇上会垂青?皇上难道还会和臣子争男人?一个注定了一辈子不会受恩宠的御侍还有活下去的意义么?人在宫里就是要有个盼头,连盼头都没了还是死了好。” 玉台筑默然无语,洛西城却忍不住喊了声:“一条人命啊——” 水影神色如常:“宫里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 将西城静选这件事说的差不多时已经天色大亮,昭彤影是早早的就让人去朝房告假,等众人告辞后倒也不觉得多么困,在花园里练了会剑便叫人将早饭送到亭子里,一边欣赏昨夜初绽的连翘一面用餐。其实二月里的京城尚且寒气逼人,一大早在花园里用餐,热腾腾的粥和点心瞬间就凉透,管家一边站着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算是哪门子的风雅。缩手缩脚好不容易等主子赏着花蕊吃完了饭,其间饭菜重新上了三次,这才勉强让她口口都能吃到不冰冷的东西。待主子拍拍手站起来站起来,照着规矩改转移到书房批阅昨天遗留下来的公文,刚陪着走了两步就有人来报说西城家的洛西城求见。 昭彤影第一个念头是——拉了什么东西在这里?转念又道就是落下了东西也该叫下人来取才对,这人应该是躲着我都来不及啊—— 洛西城端正行礼后在下首坐下,目光微微垂着,听到此间主人满含笑意的声音:“西城还是不放心令姐?” 虽然洛西城并非西城家的本家,他是照容侧室洛远的侄儿。其母本来该是洛家的当家,只可惜喜欢上了自家的一个侍从,放弃快要到手的位阶与之私奔。五年后艰难度日而疾病缠身的洛家小姐在难产中去世,她悲痛欲绝的丈夫将孩子送到京城后在洛家门口撞柱殉妻。然而洛家上下居然没有一个愿意抚养这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反而是嫁到西城家一年多的洛远回来奔丧,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带回了妻家。照容对这孩子倒是极其的好,更顾念到自己这样的大家族,再怎么御下都免不了有嫌贫爱富、仗势欺人的事情,于是用自己的家名——西城——为洛家这个孤儿命名,也让家中上下知道——家主疼爱这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来养。这么些年来洛西城也真的就像是照容的第四个孩子,与静选姐弟手足情深,彼此都以姐妹兄弟相称。 洛西城微微抬起头道:“哪里,听了王傅的话,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么——” “西城是来……”忽然一笑:“西城是来殿上书记这里串门的,大人可别怪西城来的太迟。” 昭彤影一愣,随即嫣然,身子微微前倾一把拉住他的手,娇笑道:“啊呀,我还当西城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呢,什么时候散了满天云雾又得朗朗晴空?我怎么怪你,这么多年来什么事上我怪过你的?到时你啊,离开京城的时候说都不说一声,满朝官员都知道我隐居在哪里,你却一封信没来过,唉——” 洛西城有点后悔自己前来拜会的举动,果然还是玉台筑说的对——有点像是羊入虎口。不动声色抽出手,缓缓道:“年末我在丹州遇到过巡查使大人。” “玉藻前?嗯,卫方借调她几日收拾襄南的烂摊子。” “襄南匪乱之时西城与王傅同在潮阳。” 昭彤影的眼睛顿时亮了,身子一挺,一手支额,唇边带笑,缓缓道:“哦,怎么说?” 西城微微仰起头满脸的疑惑,望着她怔了好半天,眼睛微微眨了两下,好像在说“我说错什么了么?”等了半天不见她有更多表现,又道:“那个匪首怎么样了?” “西城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问这句话?” 又是好半天带着疑惑的视线,漂亮的眼睛扑闪几下:“西城好奇——我差点把命丢在潮阳县,那些天食不知味、席不安枕,所以想要知道那匪首到底怎么处置了?” “怎么样,从带回来那天起就关在秋官大牢,杀不杀、审不审、放不放,就这么耗着。耗得我这个殿上书记都想上折子弹劾秋官了。” “原来没动静啊——那么,元嘉呢?我在丹州的时候听到朝廷下令将元楚解职押解入京听候审理,可回到京城却又听人说她并未受到惩罚,相反还有传言说她因祸得福,在鸣凤的了知州职务,可是真的?” “元楚圣眷正隆。” 洛西城冷哼了一声:“什么圣眷正隆,圣上日理万机怎可能详细去查天下官员的身家背景,所谓圣眷还不是那些个有权势的人家将她往上推,上欺瞒君主,下辜负黎民!元楚身为家主不但不恪尽家主之职,善待兄弟,照顾同族。相反为争夺家产,逼死嫡父,赶走亲弟。致使其弟元嘉流落街头、孤苦无依,这才以名门之后而沦落山寨与盗匪为夫。襄南盗匪感丹霞郡守卫方到任以来开仓赈民、减免赋税,已愿投效官府,从此安分度日。元楚身为当地知县为求‘剿匪’之功,先以利诱,后知其弟元嘉在山中,为免逼父逐弟之事败露,出尔反尔杀害已投降的山贼,致使朝廷信誉一落千丈。更为杀害元嘉血洗山村,尽杀无辜。这样的人,万死难赎其咎,若非受了蒙骗,圣上怎么会重用于他?” 昭彤影看着眼前这个英姿俊朗的青年,神采飞扬、目光清朗,因为激动脸上微微有点红,声音也比平日抬高一些,而眼神也因此更为变幻生动,让她为之惊动,而视线也就再也移不开,看到入神。洛西城情绪激动一时没有注意,可不一会觉得只有自己在说,听得那个没有半分回应,一定神,见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目光颇为异样,心中一惊低下头去。昭彤影惊觉房中一片宁静,也一回神,看他垂着头脸上飞红心中明镜似的,故意哈哈一笑低声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西城风姿不改,还是让我看不腻。” 洛西城红着脸低声道:“大人又在开玩笑!” “彤影字字真心,天下男儿虽多,还是只有西城你能让我心动。” 洛西城心中一动,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偷着瞟了一眼,却见说话人神采清朗,目光明净,唇边还有一丝压都压不住的古怪笑意,哪里是意乱情迷的模样,分明三分真心搭配了七分玩笑。一明白这点,心中的动荡顿时平静,抬起头来回以一笑:“多谢大人,只可惜——西城已经配不上大人了。” “哦?” “边关寒苦,黄沙侵体,肌肤粗糙、双手生茧……” 昭彤影一皱眉:“行了行了,犯不着为了叫我死心这么埋汰自己。昭彤影又不是死缠烂打得人。” 西城微笑起身,长揖扫地。 中篇 第七章 人生如梦 下 洛西城来看她纯粹是礼貌上的原委,照着他的本意的确是能不见就不见,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是为了静选的麻烦跑到了人家门上,回去后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混过去,好歹也是多年交情,这才找了个由头登门拜访。然而他忘了一句古话“进来容易出去难”,告假没有去早朝也没有去官署的昭彤影用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热情将他从早上一直挽留到用过晚餐才拿自家的马车送回西城府。 昭彤影尚未服礼就已经是出了名的浪子,服礼之后京畿但凡有点名气的秦楼楚馆、歌台舞榭都留下过她的足迹,若要讨人欢心还真没有人比她更有法子。不过半天时间就让洛西城的拘束尽消,而两人之间那方在别人身上恐怕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过往也轻易的烟消云散。两人说说笑笑,从西城从军开始,先是一些没营养的你过得怎样我过得怎样,慢慢的也就说到鹤舞一战和围困潮阳。 其实,洛西城也不是不知道对方在套他的话,但是襄南之事中隐患重重,他自己本就有许多想法恨不得有一个可靠的人能为之分忧,所以这两个人到底谁套谁的话也很难说。说到潮阳解围,昭彤影目光闪烁叹息着夸奖他和水影胆才兼备,西城摇着头笑道:“这个受不起,这是王傅的胆略,日照的功劳。” “日照?” “是啊,这都是日照的功劳……至于什么功劳,不需西城详述了吧?” 昭彤影微微一笑:“原来与少朝‘密谋’的是日照,这孩子——” 西城一挑眉:“书记,这密谋二字可不能乱说哦。一没信物二无凭证,潮阳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密谋也无从下手,是不是?” “西城啊西城——”她微微摇头,叹息着叫了两遍眼前人的名字,终究还是没有将一句话说出口。洛西城何尝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头微微一拧,旋即笑道:“日照真是智勇双全,若非在襄南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 “他做一个宫侍实在是可惜了。” “可是他心甘情愿。”洛西城微微笑着:“照王傅的地位,日照想要脱离宫侍的地位不过举手之劳。只要王傅一句话,提他做晋王府的宫侍长,从此就能进阶。只不过,一旦进了阶就是朝廷的官员,去往驻留都要听春官署调遣,而做一个宫侍,只要听一个人的命令,生生死死跟随一个人……” “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情总被无情伤。” “也或许,情到浓处情转薄。” 昭彤影暗叹一声和陷入情网的人谈话还真困难,目光与眼前人一接,但见他似笑非笑的望着,仿佛在说:“得了吧,书记您也不是多情人。”忍不住苦笑起来,但听洛西城道:“日照也是讨人喜欢的一个,在丹霞还有人要迎娶他过门。” 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结果呛咳不止,西城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含笑道:“连书记也会吃惊?” “后来呢?” “好像王傅是允了的。至于结果……日照今日还伴在自己的主子身边。那日,日照问我,像他这样的宫侍若是有人愿意迎娶是不是该好好珍惜,我说是的……” 那日在丹霞官署后院,日照叫住了仍在养病中出来晒太阳的洛西城,问了他那样一句话。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日照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人人都这样说呢。一个宫侍,从小在宫里长大,除了伺候主人什么都不会,像我这样的原本就是家里遭灾逃荒活不下去才被卖掉,连祖籍哪里都忘干净了,日后老了出宫连投靠的地方都没有。从古到今,多少像我这样的宫侍,在宫里衣食不愁,年轻漂亮的时候还能锦衣玉食的被人宠着,到了年长出宫没多少积蓄,没人收留,饿死街头的也不在少数。打从我当上宫侍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若想一辈子衣食无忧就要攀上一个能娶你过门的主子。现下有主子念旧情要收我,还要大红花轿问名下聘,对宫侍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不,梦都不曾这么美好——可是,我还是不愿意。这两天我问了许多人,人人都说好,都说应该去,可每问一次,我就越发的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他站在海棠树下,风过处,枝头积雪纷纷落,他手扶枯枝喃喃道:“您肯定也要说将来我会后悔的,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我要是走了,不用将来,立刻就会后悔。” 一簇雪落在领子上,水顺着衣领渗进去,冷得他一抖也就清醒过来,顿时脸上飞红,向着洛西城深深鞠躬后快步离去。 想到这里洛西城抬起头来望定昭彤影,缓缓道:“这些天来,我常常想,当年我若是有日照一半的决心,或许就不一样了。” 到了这个时候昭彤影终于知道洛西城来访的真正目的,而这个认知让她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心胸宽广呢,还是该哀叹自己实在是倒霉。一个人落到要替自己的昔日所爱之人去争取“情敌”的心,所能有的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了吧。 她第一次见到洛西城的时候刚刚升任殿下书记,已经在琼林夜宴上结识了年轻的文书官水影,又在西城家的宴会中遇到了和水影同科进阶的洛西城。静选笑吟吟的对她说:“这是洛叔叔的侄子西城,比玉台筑小几个月是我们家的宝贝,家母疼他的很。”洛西城略带羞涩的抬起头,她在第一眼就被这个冰雪澄澈的少年所吸引。 进阶成功让养在深闺的洛西城为京城名门所知,很快赢得了“京师第一美少年”的声誉,京城女子一时竞相追逐,即是爱慕这京城第一的美人,也是为了西城家显赫声誉。然而拔得头筹的却是京城中风流一时冠的昭彤影。 那个时候她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上有洛远支持,下有静选协助,而她的美貌同样打动十九岁少年的心。也是在西城面前她第一次有了成家立业的心愿,甚至对洛远说:“洛是个好家名,历史悠久,能加入这样的家族乃是莫大的福分。”她对他百依百顺,用尽了心思,而且发乎情止乎礼,相交数月居然连碰都不曾碰过他一下。而受到她宠爱纵容的洛西城也用近乎崇拜的柔情回报着她,温柔顺从,期盼着她来提亲的那一天。 所以,当西城静选忽然对她说:“你在做些什么啊,为什么三弟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悲悲切切,是不是你辜负他了”的时候,她第一次有天旋地转的迷惑感。她不动声色的来到西城府——夏日浓荫,荷花正好,你我皎原赏景如何? 别院合欢树下,清酒酥点,她似笑非笑道:“西城心中有了我之外的人吧?” 他愕然看着她,怔了许久许久,忽然放声大哭。 她的心顿时沉到了千丈寒潭的最深处。他且说且哭,她一言不发,待他话音方落,她站起身冷笑两下一言不发得扬长而去。留下他一人对着满桌合欢放声大哭。 再几日,她又将洛西城带到皎原,请来水影,水边那人青衫白裙临风欲去,她说:“那孩子前些日子在你这里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了。”她指的是前些日子西城照容奉皇命巡视时重病外省,皇帝以后宫女官长为使前来探病,洛西城深夜敲门自荐枕席。那日合欢树下,年少的洛西城在她平静目光下一一讲述。 青衫的人儿浅斟慢饮,淡然道:“少年人心思浮躁,一时间糊涂也是常有的。过两日就好了,你也别为难他。” 她微笑着转向洛.西城道:“我对你心意如昔,你怎么说?” 水影忽然冷笑道:“你们两人的家事,拉上我做什么。” 他见她转身要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大声道:“我心里喜欢的是女官,即便般配不上女官,我——我也求一夜夫妻。” 一瞬间心丧若死,知道这个少年的心一去不返,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后来那段混乱的日子里昭彤影唯一庆幸的是总算还没有正式文定下聘,否则她这个京城浪子的脸可就丢到天边去了。输给自己的好友也就算了,问题在于抢到美人心的那个并不领情,甚至在照容带着天官大宰登门提亲的时候回绝道:“洛.西城与昭彤影已论及婚嫁,却无故反悔,如此朝三暮四心意不定之人,岂是我水影良配。” 洛西城绝望之余,加上无法面对暴怒不已的洛远,接受了信任扶风大都督邯郸蓼的聘请,踏上漫漫黄沙从军路。 老实说,这一次洛西城回京,昭彤影心中一点渴望都没有是假的,未必是旧情难忘,多少还有浪子尊严作祟。然而这三两句话又将那点盼头吹得烟消云散,五年凄风苦雨边塞明月,那个人的心依旧只在一人身上。 他说日照决绝勇敢,说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他说痛悔当初轻言放弃,便是说今日从新开始再无后退。 “西城——”她目光炯炯:“你心意可是一如以往?” 他斩钉截铁:“是!” “可要我帮你?” “求之不得……” 苏台王朝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注重忠义二字,所谓的忠也就是主与从、上与下、长与幼之间依附而绝对的服从。这与南平部落选王,王统合各部落同时又受部落限制的制度截然不同,也与北辰更为松散的部落联盟制大相径庭。苏台的忠义来源于比她有着更为悠久历史的西泯,以君为至高无上,君臣母女交相更替,一层一层构筑依附和顺从的阶梯。而这个阶梯中最极端的表现就是主与奴。 在北辰,主与奴之间也就是买卖和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利,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而主也不需要顾忌奴的心情。而在西泯和安靖,主与奴之间的关系就不怎么单纯,奴仆的人身依附根据契约的不同有松有紧,而即便是买断了终身的奴婢,生死也不完全由主子来决定。要夺走一个奴的生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弄得不好,降职赔钱是小,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正因为这种不纯粹的关系,忠才被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奴对主忠诚不贰,相应的主也要回应奴必要的信任和感谢。这种相互依托的忠从君到臣,从母到女,从主到奴。 苏台上到君王下到普通富家子,但凡有家奴存在的,其间必有几个亲信。对于主子来说,有些亲信的仆从甚至比血缘至亲或同床共枕的夫妻还要可信。在君王,至少苏台建国以来充当皇帝亲信角色的几乎都是女官长。主持后宫各种事务的女官长通常十一二岁见习入宫,与皇子们亲密无间,等到皇子成为皇帝,少年时代的陪伴就成了托福心腹事的女官长,也正因为如此,女官长若没有特殊原因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轻易更替。先皇爱纹镜的第一个女官长也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亲信,直到她病逝才换了第二个,又因为清杨的绣襦事件一怒之下换上了年轻的水影。或许正是因为承担着这种亲信的使命,后宫女官们常说自己是苏台最高贵的奴婢,女官称呼自己的直接侍奉的人也用“主子”这个词。 昭彤影的亲信也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家生奴婢,两人从懂事那天起就玩在一起,她到锦绣书院那人就是书童伴读,出入朝堂立业那人就成了总管。这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女子,眉目端正,性情则和主子很有几分相似,一般的豁达开朗爱笑语。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沾上半点风流毛病,二十一岁那年看上了家中新进的侍从,得到主子同意后结为夫妇,五年来情意如初。她的奴籍早在昭彤影服礼正式当家的第一天就废除了,主子当着她的面烧了卖身契,其后又烧了她夫婿的卖身契作礼物。这就是做主子的给下人的回报和恩惠,换取的当然是下人的忠心不二。这日洛西城与她的主子说说笑笑了一整日,她虽没在面前伺候,可从下人端茶送水那些瞬间听到的话也就明白了五六成。待送走西城,见主子一人在书房外的石凳上坐着,一手支颐仰望着疏落寒枝间二月的上弦月,听到声响微一低头,轻招一下手。 年轻的总管笑吟吟走上前站在主子身边,微一俯身低声道:“主子,才见了美人怎么就心事重重的?难道感慨岁月无情,美人易老?” “哎,眼睁睁看着一个绝色美人的心缠绕在别人身上已经痛断肝肠,何况还要亲手将这思之念之、求之不得的美人推到别人那边去……” “主子难道要撮合洛少爷和王傅?” “你家主子我堪称心胸宽广之楷模。” 总管噗嗤一笑,以手捂口身子不停的颤动,昭彤影沉下脸:“放肆,难道你家主子是死缠烂打,自己的不倒也不许别人幸福的?” “不是不是——”好容易停下的笑在这四个字后又迸发出来,这一下做主子的再也挂不住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做下人的小心翼翼呼一声痛,随即一脸委屈,望着主子道:“主子的心胸是宽广的很。不过是前两天晋王府的人来串门,不知道哪个女官说到有人拿晋王和司殿开玩笑让晋王迎娶司殿。主子你就急着要来插一脚,赶在不知道哪个王公贵族开口前替王傅作成了这段媒。主子,您这不叫心胸,叫心机!” 昭彤影愣了半天又敲了她一下,挑眉道:“看样子能干的人倒也不是全被咱们王傅得了,我才说日照聪明的叫人羡慕,你倒也半点不差。” “奴婢只是跟随主子久了,知道主子的心意罢了。” “嗯——什么!”柳眉倒竖:“你是说我素来诡计多端心胸狭窄?” “奴婢不敢……主子,这王傅爱娶谁嫁谁主子您这么操心做什么,奴婢实在好奇的紧。” “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小的想来想去,除了晋王那事好似和和亲王殿下有点关系,而主子您又喜欢和亲王对着干,其他就想不到了。” 脸色一沉:“想的够多了。想成这样还要我给你解释什么,都钻到肚子里了。” “那不过是和亲王一句玩笑,主子怎就当了真?” “玩笑么?你不曾见过晋王,若是听过晋王谈论司殿时的语气,提到司殿时候的眼神,你就知道那是不是玩笑。你记得么,一年前就有人说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常说王傅不如等晋王服礼后嫁过去当王妃,记得么?” “那也是玩笑话。” “晋王年少失亲,自恒楚皇后去世后直到由水影照顾才复得亲情之欢,晋王情窦初开,王傅年轻貌美,若是再有人提点两句,我倒不觉得这是玩笑。” “原来主子不是心疼洛西城,而是不想让和亲王做成人情。既然如此,主子你怎不替晋王殿下说媒,事成了还卖皇家一个面子。” “事成了的确好,可是,就怕有人不领情。这件事成与不成,在我看关节不在我们的王傅大人喜欢不喜欢,而在另两个人身上。” “………………” “日照和花子夜。” “日照?” “啊——假做真时真异假,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还是多情,也不过一线之隔。” 总管白了白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插道:“主子,洛少爷说在丹霞的时候日照的一个旧主子来提亲,要迎娶他当侧室,是不是?” “没错。” “日照伺候过的人不都是昔日的后宫女官么,有一个最近刚刚到京城,好像就是从丹霞来的,进了春官署,位在六阶,好像——是和亲王殿下推荐的,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个人。” “又是和亲王……” 中篇 第八章 绝道 上 “主子,今天我看到了浅笙大人。” “嗯。” “浅笙大人又回来做官了,在春官署为六位,听说是和亲王殿下推荐的。” “知道了。” “主子……” “你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说吧。” “主子,在丹霞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您才劝我跟了浅笙大人么?” “…………” “主子……” “若我知道了,就不会反悔,不会……留你。” 水影在梳妆台前缓缓转身望定日照,一字字道:“水影平生第一次反悔。”日照站在帘边,原本垂着头,听到最后两句话顿时一振,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目光明亮,俄而又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那日丹州府邸里他昔日宫中的小兄弟,后来跟着伺候的主子出宫嫁作侧室的一个人兴冲冲跑来见他,说是要替他做媒。说日照你伺候的第二个主子浅笙一直没忘掉你,想要迎娶你当侧室。若说没有半点心动是假的,更有说媒的那个向他说了嫁人的万般好处,更见他锦衣玉食、神清气爽,显然这些年来过的极好。 他说:“我是女官的人,做不了主。” 推托后半点不后悔,反而放下一个沉重包袱般的轻松。然而他心之所系的人却对他说,你怎不应了浅笙,这是何等难得的好亲事。她说:“你若是愿意,我赎你出宫另给你准备丰厚嫁妆。” 他答应了,不是心动于她为他描述的美好前景,而是心丧若死。 他说:“主子,再让我伺候您三天,三天后你我主仆之情从此断绝,日照日后就只有夫人一个,再无二心。” 她嫣然道:“侍奉妻子本该一心一意,何必多说?” 他尽心尽力的又伺候了她三天,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到了期满磕一个头,起身回房整理行装。他自服礼之后到跟随水影,前后伺候了四位女官,凭他的年轻漂亮,每一个都是入幕之宾。面对同样年轻漂亮的主子,他也动过心,被抛弃的时候求过哭过,等到了第三个主子从此再不哀泣恳求。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水影忽然来到他的房中,一言不发的坐在桌边看他整理东西,过了许久说一句:“缺什么么?” 他淡淡笑着:“什么都不缺,主子赏得东西够多了。” 他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尤其跟随在外更是只要两个不大的包裹就能装满,一些水影赏他的玉佩饰品拿起来犹豫许久还是放到了包裹里。也就是一个时辰,东西整理完毕,又向她磕了个头说一声“主子保重”。 提着包裹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忽然想要回头再看一眼,藏不住心中那点期待,也就在停住脚步的一瞬间听到她清丽的声音,叫他的名。 回过头见她依旧坐在桌子边,怔怔看着他,看了许久一字字道:“日照,我后悔了,你……”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丢掉包裹扑了过来,跪倒在她的身边顿时泣不成声,哭了一阵没有听到叫他起来的声音,小心翼翼抬起头,却看到那个人低头看着他,脸上也有一行泪水。 “连浅笙这样的人也会耐不住归隐田园的寂寞,该说世事多变还是该叹和亲王殿下的手段?”说着浅浅的笑了起来,仿佛发现什么有趣而又新鲜的事情,目光闪烁不定。日照却显出不安,低声道:“主子,浅笙大人在宫里的时候和您感情甚好,可这回在丹州,明明已经受了和亲王推荐准备入京。却对我们说留恋田园无心仕途,您说……” “是啊,她是桐叶的知交,算来也和我同患难过。她在宫中的时候和桐叶一样心性淡漠,我倒信了她那番话。若非相信她能带你远离纷乱朝政,我怎能让你跟她。日照——”目光一转,笑意顿生:“若你真跟了她,今日我就要日夜不安,惊惶难眠了。” “主子怎么这么说?” 她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拉住男子衣襟,娇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日照怎会背叛主子?” “你自然是忠心的,可是你离了身边,我就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用忠心于我。所以……”手上一紧,将他拉到身边,眯着眼睛一字字道:“从此往后休想叫我放你,就是死也要死我眼前,死在我前头。” 说的是狠话,可言语中目光流转更藏万种柔情,日照跟了她那么多年,除了丹州那一次还是第二回听她说缠绵占有的话,顿时心神荡漾不能自已。他毕竟是久经训练的一等宫侍,心神一荡就有所知觉,慌忙引开话题道:“主子也树敌太多,怎得昔日知交都和主子过不去。”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日照微微一笑,随即故意叹了口气:“日照还当真能让浅笙大人多年不忘,没想到还是镜花水月,原本也是,像我这样的宫侍,一朝恩宠,哪能指望什么情意。大红花轿,问名下聘……日照怀抱的是主子您这块玉璧。” 狠狠白了一眼,骂一句“放肆”,目光又微微一转,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可眼中光芒更盛,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怀中抱的又是怎样的玉璧?” “奴婢愚笨。” “你啊——能独闯丹霞大营说动少朝传绿林箭,又单枪匹马入襄南,说动元嘉劝降的人居然说自己愚笨。日照,你要叫我这个困守潮阳十余日束手无策,连知县早已被害都看不出来的主子无地自容么?” 日照一笑,没有答话。 “若说我怀中玉璧——嘉幽郡王之叛毁了她自己,却成就了我。这块稀世玉璧乃是嘉幽郡王亲手琢就放到我怀中的。”说着放声大笑,顿时目光锐利、神采飞扬。 日照跟着笑,笑了一阵后忽然正色道:“主子,怀璧虽好却也危险重重。这稀世玉璧已有太多人虎视眈眈,主子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笑的娇艳无比:“打从跟随先皇那一天起,水影走的那一步步是危险重重,那一日不是众人虎视眈眈,若无至险之道安藏桃园胜境?先皇若愿让我太太平平度日,就该让我常守皇陵,而不是做什么王傅。至险之道也不是我一人在走……”说到这里又是娇美一笑藏起了后面半句,心里说的却是:重病床前独伴君,仅这一点就是叫我走到了绝道! 想到这里忽然省起一件事,笑顾日照道:“说起来好些日子没听到巡查使大人的消息,不知道怎样了。” 日照一愣笑道:“奴婢怎能知道。女官怎不问问殿上书记?二月……鹤舞群山该是春水横流的时候,今年雨水又多,这道路可不好走了,但盼玉藻前大人能平平安安回到京城。那个地方——我在丹霞的时候听人说那地方春天可容易山崩。” 鹤舞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夏秋雨季,唯独西南山区,桃花水混合高山融雪,恰恰是一年洪涝最严重的时期。而高山峡谷和陡峭的坡度又为山崩创造了条件,虽然靠南,不会出现扶风西北山区的雪崩,可天气已转暖,积雪融化成春水,从每一条沟渠中奔流下山,倘加上几场大雨泥石流和塌方就难以避免。严重的时候泥石流可以冲断道路,掩埋村庄。而东西走向横空出世的天朗山险峻绵亘,唯有几条天造地设的道路可以穿行其间,一条是著名的桑玉—南朗道;另几条分别从永州、明州、丹州出发,贯穿天朗山或与桑玉道相接。这些群山间的道路窄处或许只有数尺,商旅至此要卸下行李方能让骡队通过。宽阔处又有百余米,足可扎营布阵。 这几条道深入天朗腹地,沿途甚少素凰族人,部落、村落统治代替了官府;族规家法和神谕压制住朝廷律令;这里天高皇帝远是中央集权难以触及的蛮荒之地。在这些道路上行进,或进入腹地或前往扶风乃至南平的旅人,一面要应对不同的风俗和难以避免的盗匪侵扰,另一方面要对抗大自然难以捉摸的危险。 数日前玉藻前在左军道一处宽不过数丈的地方遭遇滑坡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人生要在这里画上句号,雨水和黄泥夹杂着石块草皮树枝散落下来,人马拥堵在狭小的山谷中无处躲藏。失去知觉前她最后的念头居然是——好难看的死法啊。 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随行人员死了2个,重伤1个,折损过半;马匹、行李几乎遗失殆尽。连带出来的银两也所剩无几,倒是有两张侍从缝在衣服里的银票神奇般的还能用,可天朗腹地又到哪里去提现银呢。于是刚刚从死亡线上逃出来的巡查使悲惨的发现自己要面对绝粮的命运。当然,这些都是在她清醒之后由同样侥幸逃脱鬼门关的心腹侍从一一说明的。玉藻前用了一盏茶功夫明白自己的处境,又用了加倍的时间哀叹损失以及对伤亡者关怀,然后很真诚地问起脱险的经过。片刻后一个人被带到她面前,侍从指着说:“瑛先生在这里,听说泥水埋了商旅,带村民去救,把我们从泥里挖出来的。” 玉藻前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让目光自然地落到“救命恩人”的脸上,先叹一口气低声道:“瑛先生,没想到又见面了。或者说……幸而又能见面。” 瑛白——也就是白皖——又恢复到了两人在沈县初见时冷淡的模样,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非常好听的声音也被直线化的语调糟蹋了。站在门边微微点点头,不知道是礼貌还是赞同她“幸而又能见面”那句话。 “你们算是幸运,和你们同行的那个商队只活了一个。你们太不熟悉此地,这种天气也敢走左军道过羊肠沟。” 玉藻前一阵郁闷,心说就算知道我被那群商人骗了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吧,可恨那几个还说自己经年往返鹤舞与南平。瑛白又瞟她一眼:“鹤舞到玉珑关若走天朗有三条道,相距甚远,地貌迥异,纵然常年往返的商人,也不见得能尽皆熟悉。我看到散失的货物,乃是一些不耐长期保存的物品,怕是为了赶时间走了不怎么熟的近道。”玉藻前苦笑一下,姑且认为这是在安慰,挥挥手遣开吓人,忽然笑道:“瑛先生,真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您。到没有想到瑛先生对天朗山路也这般熟悉。” “我自到明州之后这天朗山前前后后进来过十几次,仔细算算,在天朗的日子和在明州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哦——难怪去年在下一个朋友到明州不曾有幸拜见先生。” “少王傅成了姑娘的朋友?瑛白多年不履京城,看来王傅大人交友的爱好变了许多。” 她闭上眼睛,默念“冷静”二字十七八回,心道这白皖到底是天生看自己不顺眼,还是恨她那日乘虚而入占了他便宜,怎么一开口就和她过不去。原本深信是后一个原因,转念一想,白皖要是真恨她……偷香……大可让她在泥沙底下发烂,犯得着尽心尽力救她?想到这里顿时神清气爽,抬起头来先妩媚一笑,忽而又生哀怨之色,叹息道:“瑛先生,当时您怎么不在多挖个半尺一尺的,就是挖出两锭银子也是好的啊。” “的确挖出了几锭银子——三四十两吧。” 眼睛一亮,三四十两,虽然少了点,但是不雇脚夫,不买好马,不挑吃穿,现在扭头就走应该够她支撑到重新见到肃阴城墙吧。 “这个……这个……银子呢?” “酬谢当地百姓了。他们冒着继续塌方的危险把你们从泥沙水石间救出来,又收留你们在此,拿出悬崖峭壁上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草药,熬夜……” “行了行了……是该酬谢,可惜我只有那么点钱,否则加倍酬谢。” “留了十两给你们,放在你那亲信身边。” 看了玉藻前一眼:“此地一户人家老少三代,一年收入尚不满五两,还要缴纳赋税,服徭役。” 她苦笑一下,心道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可你不能因为世间有穷苦之人就不许我守着家产俸禄过好日子吧。看看眼前人的穿着,还不如肃阴的时候,一身蓝色粗布衣,还打了补丁,乍一看也就比当地人整洁一点新一点;就看这身衣服也就知道此人的性情,她也懒得解释,小声嘀咕两句了事。腹诽完了抬头看看白皖,苦笑道:“瑛先生为何在此?” “玉姑娘又为何在此?” 两人对看了一会相对大笑,心中都道——此人名不虚传。 原来玉藻前刚入天朗山那会儿打听到千月巫女在哪个村子哪个寨子出现,就急急忙忙赶过去,可每次到那里要么来的是她的徒弟,要么刚刚走。等到赶过第七个村子这位巡查使大人抓狂了,又一次听到村人说“神女刚刚走,据说往天翰寨去了。”并且给了他们神女样貌风姿的第四个不同版本后,玉藻前将包裹狠狠丢在地上,对着手下道:“不走了,岂有此理,简直拽着我们转圈圈!” 属下们看着她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一个胆大的问,既然找不到,那是不是返回明州去。她眼睛一瞪:“返回,事情没做完回去找死?” 属官们缩一下脖子,再没人敢开口。玉藻前冷冷的看了他们几眼,下令准备纸笔,略一思索下笔如飞,顷刻在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天朗地图。又将他们行过的路径和神女出没之地点在图上,用力一拍桌子:“看到了没有,我们就是在转圈子!” “大人,我们好像是被人耍,可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天朗山又那么大。那个什么巫女在这里已经好几年,当地百姓又崇拜她,要骗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啊——” “混帐!难道我们就活该被骗的团团转而束手无策?虽然至今为止关于巫女的样貌本领咱们听了四五个不同的说法,可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个是真正的巫女。你们来看,尽管咱们被拖的转圈子走,但是这里、这里,这两个地方出现的是一个巫女;而这两个地方也是同一个;加上在各地听说的巫女行进的路程……”笔尖沾墨,边说边点,但见围着那个小圈之外又是一个圈。 “看到没有,我们再被牵着鼻子,这就是接下来要走的路。不过,本官厌倦了跟在人家背后跑,这回咱们包抄到他们前头去。” “先发制人么?” “说得对!我们分成三队,分别到这其中的三个地方去,在那里等着,看看会有什么情形发生。” “可是大人您选出来的地方有十来个,我们……大人您知道哪个是真的?” “当然不知道!” “那怎么……会不会三队都扑空?” “会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最不济总有一对能撞上看看所谓的巫术也是好的,总比现在这样永远追在人家后面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要强得多。”目光一转:“怎么,害怕?” “没有,没有。” “看看你那张脸,色都青了还说没有。不就是一个巫女么,有什么可怕的?穷乡僻壤不知道哪里出来一个骗吃骗喝的神棍也值得害怕,朝廷里堂堂正正供养的神女都不见你们还怕过。” “大人,话虽是这么说。可朝廷里的神官就是看看天象,占卜吉凶,祈雨求风,不曾有过……那个巫女那样起死回生,引神驱鬼的怕人本事。就像是——啊,对了,就像是那次听说的祈雨。满村子的人都说点了三炷香,马上起风、集云,乌云里隐约有金光万道,可以看到金龙飞舞。那也就算了,不是说当时又一个求学路过此处的青年,仗着度过点书口出狂言,巫女看了他几眼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金龙吐珠,一个火球满地乱滚,滚了一两里地撞到墙上炸开,墙上穿了半人高一个洞。大人,您说这是什么,我们实在是有点害怕。” 她冷笑一声:“少见多怪!乌云里面有金光很稀罕么?” 那个官员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大人……大人难道看到过?” “人人都看到过——什么金龙飞舞,明摆着是闪电,这也用得着大惊小怪?” “那火球呢,总不成也是闪电?要不是金龙吐出来的珠子,什么东西能满地乱滚还炸开一堵墙?” “这个啊——”她微微一笑,顿时来了精神,拍拍衣服坐正身子:“我说你们这些人少见多怪你们还委屈。这个东西你们听着希奇,我却听了许多回。锦绣书院那会儿山长常对我和殿上书记说一些新鲜事,山长少年时周游列国,看过的奇人异事车载斗量。记得她常说年轻时向一个隐居山林的前辈学经,在一处偏僻地方住过。那地方群山环抱,当中一个方圆十几里的坝子。那地方平时没什么,可一到夏天经常雷雨,每年总有那么三四回,打着打着雷就会出现一个火球在地上滚在滚去。一团火一样,好像天上的雷掉到了地上,有时候能滚上几里地,不管是树木房屋,打上什么炸什么,极其可怕,当地人叫做滚地雷。你们到说说,如果是龙珠,那是个什么祥瑞地方,一年来个三四条龙吐珠子。山长又说她亲眼看过后惊讶莫名,后来游历时留意打听过,倒是听到了好几出这样的事情。” “难道说……是凑巧?” “啊,我觉得就是凑巧。其实,若非忽然出现了滚地雷,即便一阵风吹掉对方的帽子,一个雷声音响一点,都可以说是巫女的惩罚。说不定,说不定这个雷还救了那年轻人一条命。” 几个人对看着,将信将疑,神色却和缓许多。于是玉藻前将从人分成三组,加上她自己和带出来的亲信共四组,选了最有可能的四个地方,分头前往。玉藻前选的是最近的地方,哪里想到近是近,可道路最为艰辛,还差点将命丢在路上。 中篇 第八章 绝道 下 玉藻前选这条路也不完全是偷懒,而是直觉这个地方最有可能遇到那神秘莫测的千月巫女;等在此地见到白皖又确信几分,心道此人作为鹤舞司寇,关注巫蛊的时间比自己长,肯定在这天朗山埋下不少伏笔眼线,他出现的地方必有七分把握。 然而面对这表情冷淡,神态端正的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玉藻前总有些无力感,当然,也不排除趁虚而入后的愧疚作怪。如果她足够理智,应该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他和秋林叶声以及永亲王蕴初是鹤舞三大支柱。秋林叶声主大宰,高居庙堂手握重兵;白皖则是为迦岚和蕴初铺陈鹤舞大地,赢得千万民心。在皇帝偌娜和正亲王花子夜心中,秋林叶声和白皖都是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他们两个不死,想要压制鹤舞收回鹤舞支配权几乎没有可能。玉藻前听说早在花子夜摄政第二年就拍出两个三位廷臣加上丹霞郡守,私下里接触叶声和白皖,许以重金高爵,想让他们离开鹤舞回归朝廷,却被严辞拒绝。不但拒绝,还把花子夜的书信交给了迦岚。那年迦岚进贡,来人特定走了趟凰歌巷,将书信放在镶金嵌玉的盒子里送还给这位正亲王,着实让花子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种状态下,身为朝臣,而且是朝廷派到鹤舞的“眼线”,却和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走在一起。往好里说,被朝廷怀疑居心不正;糟糕点,再被鹤舞怀疑是朝廷间谍、诱拐栋梁,那才是两头受气。然而,现在她和这个男人想要完全撇清关系大概不可能了,只能怪她色令智昏,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个和她春宵一度的男人从表情上看非常希望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可他越是冷淡,玉藻前越是想要挑逗,自己想想也只能感慨一定是浪子那点骄傲作祟。 当下抱着硬邦邦且潮湿的被子坐在床上,听到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还摇晃两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动作又小心几分。刚醒过来那会糊里糊涂的,等清醒之后富家小姐的坏毛病顿时作祟,被子潮冷,被褥床塌间怎么闻都有怪味,好像是发霉的味道和各种不知名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结果。依稀还有某些小动物在跳来跳去,让她顿时全身发痒,不自在到了极点。偏偏在白皖面前还不敢表露,否则又是一顿抢白,自讨没趣。看看眼前冷冰冰的人,陪着笑道:“大人既然先到一步,一定将事情查的清楚明白,不知道能不能?……” 白皖脸色一沉:“什么大人,此地我叫瑛白。” 当头一盆冷水,浇的一个激灵,苦笑道:“是,是。不过那个,那个神女……” “路毁成这个样子,还有谁能进来。” “是啊——”她意识到了,自己就是在自讨没趣。 “不过此地倒是这位神女来过多次的地方,所以当地百姓对之敬若神明。如果有人在此地挑战神女的尊严,说不定会再被村民填回沙石之下。” 脸上青了大半,暗道我刚刚从鬼门关回来能不能拜托不要威胁恐吓了,但是敢怒不敢言。但听那人又道:“虽然是桃花水,不过若是让村民知道巡查使大人的任务的话,或许会说这是神女降下的天谴。” “瑛先生不该置身事外吧。” “被埋在泥水底下的人并不是在下。”说完这句话居然还微微一笑。 玉藻前顿时连扑上去咬一口的心思都有了,嘿嘿冷笑两声。 白皖的心情好象突然好转,拉了个板凳坐下忽然拿出一样东西:“如果……如果我不能回到明州的话,你替我将此物带到京城,送到少王傅手中。”说话间将一物放到被子上,她伸手拿了,见是一块佩饰模样的东西,说是佩饰又小了一点。玉石雕成,玉色温润透明,纤尘不染,雕成一弯上弦月,下面是波浪的纹样,用红绳打如意结穿着。绳子很新,好像浸过水,颜色却没有褪的太厉害。 “很别致的饰品。”狐疑的看一眼:“瑛先生离开京城的时候,水影姑娘还是后宫一个普通宫女吧。没想到那个时候已经有不浅的交情,千里送鹅毛……”如此说话的人完全不觉得这种口气连带目光都很象刚刚抓到丈夫出墙的妻子。 “这并非瑛白之物。” “啊……” “你且带给她,她若是明白,自然一看就明白;若是不明白……再好不过。” 玉藻前翻了个白眼,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为何要我送上京,你自己不能带去?” “若是回了明州,自然不劳姑娘。” “你这是——” “啊,我要翻云雾岭走废道到田家坳,神女来不了此地,一定会转道田家坳。只有走废道才能赶上。这位神女每到一地,停留不过三五天,最短的只有几个时辰。不早点过去又要扑空。” “废道……你要只身翻云雾岭?在这种桃花水的日子,那是一条绝道——” 玉藻前觉得自己是发了疯才会冲动到跟着这个不要命的男人来爬云雾岭,走的还是险象环生的废道。什么叫作废道,就是糟糕到死的人太多了再也没有人敢走,以往还有一个驿站,但当一次山洪将驿站冲毁,驿官下落不明后,这条捷径从此被人们抹出记忆。如今他们三个人两女一男,艰难的在狭窄的道路上攀爬,不但要小心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下来的落石,还要提防树林中窜出来的野兽。从那个小村庄出发抵达目的地,天气好的时候需要走两天多,这种天气起码加倍。当然,比起绕道肯定是好多了。左军道塌方的地方为道路最险最窄之处,而那个村庄唯一一条出入就和左军道连通,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塌方已经切断了当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剩下的最后通道就是那条所谓的废道。玉藻前在出发的第一天晚上就彻头彻尾的后悔了,虽然在那个荒僻的小山村睡散发霉味摇摇晃晃的床很痛苦,她也的确想要尽快回到比较繁荣的地方,可是废道上一天受的罪就比在那个小山村过半个月还要凄凉。更何况离开那里时白皖坚持他们是要微服,而且不能在穷乡僻壤公开挑战乡民崇拜如神的巫女的权威,说什么都只让她带一个人,还威胁说:“吃不了苦就不要跟着”,伴随着一脸“你不要拖累我”的嫌弃表情。 在确定“带她出发”之后,白皖出去转了一圈,一顿饭工夫抱了一件蓝花粗布的衣服丢在她面前,很直接地说:“替你找了合适的衣服。房东家女儿新作的,一天都没穿过,便宜你了。”看看她的表情,补充道:“你那些衣服都被水泡过泥抹过,如果你一定要穿,我也没有意见。” 不解民间疾苦如她这样的贵家小姐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衣服在泥水里泡过后是怎么个卖相,尽管在肃阴抛弃了她那些漂亮的绣花丝绸衣裙,专门添置一批适合走路的朴素服装,但是当地粗布和肌肤摩擦时候的感觉还是很让她痛苦了一阵。 这已经是她在这条古道上艰难挣扎的第二天了,这天又下了一场雨,道路顿时泥泞不堪,褚红色的山泥一直糊过脚背,连小腿上也满是泥点。不过一场雨换来白皖良心发现,提前宿营,还好心的找了个勉强能被称作山洞的地方,比前一天露宿树林强得多。她那贴身侍卫在洞边守着防止野兽,当主子的两个缩在最里面,因为下雨,找不到干东西烧火,只能缩着脖子对抗山野初春的寒夜。 白皖吃了点东西披着一条毯子往山壁上一靠闭目养神,玉藻前又冷又烦哪里睡得着。通常这睡不着又想睡的人看到有人在他面前甜蜜入睡的时候最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对方摇醒陪自己熬夜。玉藻前正常的时候没有这种癖好,但在这种环境下难免恶劣起来,当下拍拍身边人将那日白皖交给他的佩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我说,这东西你到底哪里弄来的,好奇死了,透露点吧。寒夜宵长,说来打发打发时间。” 白皖一皱眉,睁开眼睛抬手就将佩饰夺了过来塞入袖笼:“不劳您了。” “这是做什么啊,不就是送东西么。难道司寇大人要亲自进京亲手交付?” 白皖冷冷道:“我将此物托付你是为了怕我过不了废道。现在你我穿在一根绳子上,若有危险谁死谁活还不一定,放在你那里做甚?” 白皖是打心底里看玉藻前不顺眼,他自小就是性情端正的人,配上绿罗带后更是小心谨慎,持身严谨,生怕一个疏忽别人真将他看作水性杨花之人。哪里想到守了那么多年,偏偏被玉藻前乘虚而入,最怒的是事后还不能向她问罪。人家一没用强,而没下药,不过是利用了别人下好的药,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拒绝。这件事他是越想越生气,巴不得一辈子不要看到那人的脸,可偏偏叫他从淤泥底下亲手挖了出来。照他的心愿,根本不愿意和她同行,可理智又告诉他要想让朝廷不利用所谓千月巫女来与鹤舞作对,这个朝廷巡查使是一定要好好利用的。从安全的角度,即便不能提前抓到,也要和她一起捕获那个巫女他才放心。否则天知道朝廷会不会与之串供诬陷迦岚,更有甚者,那巫女说不定子虚乌有,派一个人乱转一圈号称捕获,随便弄一个出来给鹤舞脸上抹黑。 玉藻前怎不知对方心思,因为她怀的也是和白皖一般无二的想法,当下见他冷着脸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故意一笑还靠过去:“没错没错,你我就是一条绳上,谁也离不开谁。一起生——一起死——” 白皖的脸色顿时青了一大半,这么多年来他还真缺乏被调戏和遇到登徒子的经验。一来他不是洛西城、明霜那样的美人,只能算眉目端正;二来毕竟是朝廷官员,官位还不低,到了鹤舞更是人上人,谁敢调戏他来着。遇到玉藻前这样的浪子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冷着脸也吓不退。当下见这人顺着竿子往上爬一脸的不正经,直觉就想离远点,可惜这山洞实在是太小了,挪来挪去都没效果。那登徒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笑吟吟的靠过来一面咕哝着:“好冷”,自说自话抢了他一半的毯子披在身上,眼看那人就要翻脸,抢先道:“我说司寇大人,您只身翻云雾岭真正的原因不是那个巫女吧。” 他默不作声。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巫女作乱不是一天两天,您这位司寇为此不但潜入丹霞还深入天朗,跟在后面转圈子又不是头一回,犯得着忽然着急成这样么。司寇,您翻云雾岭想赶回明州是真,看那个巫女是顺便的吧。” “巡察使想得太多了。” “本来么,听说朝廷有意促使鹤舞出兵南平,而鹤舞也有人想要促成,我若是鹤舞肱骨重臣,也是心急如焚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个人被人从泥水里捞出来,对着救命恩人话总是特别多。更何况我这个巡察使御下也的确不怎么严厉。”如果她带来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家仆还产生不了疑问,对于调教家人的手段她一向颇为自信,跟她出来的更是从来淡漠宁静不爱四处打听的老实人。可其中就有那么一个官员,位在八阶,是秋官署下级官员。跟着她从京城出来一起在沈县被困,又参加了襄南恢复的工作,又是不大不小的官员人家出来,知道的不少。此人在塌方中左腿被压断,白皖替他诊治上药,如今留在那乡村养病。在肃阴那些天相处下来,她也知道白皖并不是真的冷面冷心,绿罗带佩久了为了表示清白对女人格外冷淡,但对男子尤其是对他恭敬友善的男子,他还是很好相处的一个。而这个人一旦愿意与你结交,便能让人如坐春风。 “既然担心鹤舞,何不翻过天朗山后直接赶回明州,那个什么巫女就真的这么重要?” “若是放任不管,三五年后天朗将增数万叛军。” “夸张了吧。” “天朗山地形如何?” “可恨!” 白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没错,的确是可恨的地形。此地山高谷险,曲折多变,气候恶劣,此地一百人叛乱,一千人的军队都难以镇压。一个部族叛乱,派入上万军队都未必能取胜,这在过去也不是没有教训。所以我说数万叛军,不但指受巫女愚弄而与朝廷抗衡之人,也是指为了平定天朗将陷在这群山峻岭中无法运动的军队。且天朗与南平接壤,此地部族若有异心难保不投靠南平。” 玉藻前沉吟一番点点头:“不愧是鹤舞司寇,下官佩服。” 白皖哼了一声,神情便是“我能不能干还不劳你认可”,用力拉了一下毯子往岩壁上一靠又要睡觉,可眼睛刚刚合上没等玉藻前继续骚扰又睁开,戳了她一下:“到了那里看看就好,不要做出拿令牌抓人的蠢事。” “鹤舞地界上要抓人也要先让司寇大人动人,下官绝对不敢逾越。” 他又是一声冷哼,顿了一下冷冷道:“我在此地对付巫蛊多年……”只说了一半便停住,玉藻前嘿嘿笑了几声没听到他继续开口,心道不说最好,反正不是什么好话。静了一会感觉到身边人也没有睡着,轻轻咳嗽一声正想找个话题,但听白皖道:“你觉得先皇是怎样的人?” 玉藻前愣了好半晌脑子里转了几个圈没找到阴谋的味道,这才道:“那些年我在外省当一个小小的知县,所知甚少。但是吾友昭彤影曾被人问为何效忠于先皇,她回答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先皇对百姓至公,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却始终偏爱一方,以至酿成大祸,这又是为什么?” 中篇 第九章 中夜 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苏台王朝第十二代君主苏台爱纹镜都被视作庸碌平凡,甚至还有些糊涂。事实上在他刚刚即位的那些日子里还被评价为谨慎认真,勤奋爱民,人们认为他虽然没有可能成为苏台丹绫那样的稀世明主,也不至于像第七代、第十代皇帝那样近奸臣、亲小人。然而,宫变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当时正当壮年的君主的评价。 身为君王不但要治国,也要懂得齐家,不能安定后宫成不了被人敬佩的君王。而齐家的要诀就是克制爱憎,不以个人喜好偏爱任何人,一举一动都纵观全局,以天下为念。换句话说不能想爱哪个就爱哪儿,而是该爱哪个才爱哪个;不能冷淡皇后,否则会激起妃侧们不应该有的幻想,从而后宫不宁。必须重视太子,对其他孩子的爱护、宠爱不能超出太子之上,否则会激发不应存在的野心,从而江山动荡。这就是天子的职责,无关人性,当人上人也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而在这一点上,爱纹镜皇帝显然是不合格的。他先是冷落皇后专宠淑妃,其后又冷落太子反而疼爱庶出的两个儿子,花子夜和凤林。尤其皇帝对凤林的疼爱超出了合理范围,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不出什么特殊资质,居然比聪慧貌美、气质高雅的花子夜更受宠爱,甚至让皇帝显露出传位的荒唐意愿。宫变之后朝臣们私下里谈到这件事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皇帝太宠爱淑妃,爱屋及乌。 昭彤影和玉藻前也私下里讨论过,两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先皇真的专宠淑妃么? 在他们的印象里,甚至因昭彤影殿下书记时备受恩宠又与后宫女官长至交,故而知道很多宫廷秘闻后,都不认为爱纹镜对淑妃有宠爱到发昏的地步。一直到宫变,面对后宫妃侧,爱纹镜只能说讨厌皇后,至于专宠并未有,淑妃兰台、德妃琴林还有晋王的生母得到的宠爱大致相近。可若是承认了这一点,皇帝对凤林的宠爱更加不可理喻。 同样不可理喻的就是宫变之后爱纹镜对凤林的冷酷和彻底抛弃。的确,朝臣们纷纷上书说凤林是妖孽,还有钦天监巫女从天象上的佐证,可皇帝真的要保这个孩子也不是不行。照着他对凤林疼爱以及“一意孤行”的程度,至少因该给他个公侯之位,让他闲散的过一辈子才对。然而,皇帝选择的是听任各种各样的人将罪名加诸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然后让他暗无天日的等死。相反的,从出生那天起就被皇帝冷落的太子迦岚,事后请求皇帝杀她或者打入冷宫、软禁皇陵的折子也数不胜数。可皇帝这一次偏偏就恣意妄为起来,不但没有杀,还将给了她鹤舞疆土,让她自立于一郡。 据说就连曾数次上书皇帝,说凤林年幼不应当对宫变负责,请求皇帝赦免凤林的西城照容都觉得这一次的决定太宽容。曾在晚上求见皇帝,说了些类似于迦岚皇子年岁已长,会铭记丧母之痛,又是当过太子且才华横溢,您把她放到鹤舞给他重兵岂不是为将来的君王埋下祸胎的话。对于这样大不敬的话皇帝并没有发怒,可也没有采纳,苦笑了一阵说:“爱卿一片忠诚,朕非常高兴。但是朕意已决,卿无需多言,或许有朝一日,卿会理解。” 玉藻前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城照容恐怕也没有理解过,至于她和昭彤影,更加无法理解。而今天朗山雨后寒冷的春夜,两个人披着一条毯子过夜的时候白皖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让她又想起和昭彤影彻夜长谈的那些日子。 “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摇摇头:“不知道。天意难测。” “是啊,先皇实在是一个让人难以捉摸的人。到鹤舞之后,我们几个,秋林、铭英,都不止一次谈论过宫变,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时间长了却显得古怪莫名。本来以为看清了先皇的想法,事后想想好象又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想得太多了还是……” 玉藻前斩钉截铁:“就是想得太多了!”随后又靠了过去:“美人儿想得太多很容易老。” 腰上被人用手肘狠狠地顶了一下,惨叫一声,乖乖退开一点,可还是不死心的抓紧毯子。白皖这个时候想到的却是西城雅有一次说的一句话:“自古出色的君王都要忍人之不能人,今上也难为。” “先皇的心思……”他叹了口气,却听身边人顺着这话往下道:“先皇的心思若说有人能懂,现下还活着的大概只有一个人了。” “嗯——” “过去的,和先皇青梅竹马,担任女官长十余年的当然是一个;另一个——啊,女官长的确是历代君主的心腹。” 白皖心中一震,暗道:这话说得和西城雅一模一样,这个人——暗中摇了摇头,苦笑起来,心道虽然不情愿,这个人的确不光是个浪子。年纪轻轻能到四位且受巡查使重任,的确是个人才。可一转念又道“我怎么糊涂了,这人虽然是浪子,她那殿上书记的朋友昭彤影却是誉满天下的才子,一定是从殿上书记那边听来的,转手过来卖弄”,想到这里哼哼冷笑两下,闭上眼,任凭玉藻前怎样引诱再也不发一言。 夜静更深,二更三刻的时候凰歌巷正亲王府已经沉入夜的宁静中。各院均关门闭户,只有稀稀落落几处仍有烛光映在窗纸上。四下一片宁静,唯独每隔一段时间巡逻卫兵的脚步声打破夜的静寂,而铠甲军靴的声音昭示着正亲王府特有的庄严高贵。 此间主人苏台花子夜是一个典型的安靖贵族男子,风姿高雅,气韵不凡,与此同时也有贵族男子必不可少的娇贵。他还是皇次子的时候就有怕吵的习性,尤其痛恨有人夜间喧哗,平日里还算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可要是睡着了被吵醒怒火袭来才叫人深刻感受什么叫做皇子。故而每夜花子夜宿处烛火一熄就有伺候的宫女传出信来,又有值夜的宫侍四处通告,从那一刻起正亲王府众人皆小心翼翼,特别经过亲王寝宫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夜花子夜歇得特别早,用过膳刚刚起更就熄灯睡下,没有和王妃同寝而是宿在他接手王府后才改建作寝宫的偏殿。正亲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和王妃的感情不怎么好,尽管王妃小心翼翼的讨好着他,花子夜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宿在偏殿。其中难免招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女侍寝,其间也有几个时常被点到的,不过这个年轻的正亲王并不是纵欲的人,在偏殿也是独宿的时候居多。只是这一天下午朝廷少王傅晋王府的司殿女官水影又到王府来了,先见过王妃两人在花园里下了几盘棋说说笑笑的颇为和睦。等花子夜一回来请了她过去说话,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再之后就不是外头的人能知道的了。总之在偏殿外头伺候的宫女宫侍都不记得有看到她离开。这一来,当日偏殿外值夜的人就越发的小心谨慎起来。 然而,快要敲三更鼓的时候忽然传来喧闹之声,人们正在惊讶什么人如此大胆,但听声音快速的从正门方向移动进来,不多久但见灯笼火把透亮,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妇人往这边走。这群人走得极快,旁边也有王府的女官,一路小跑着在那妇人身边说着什么,却被边上的人一把推开,摔了一个跟头。片刻间这群人已经来到花子夜的寝殿,院外守卫的人慌忙上前等看清来人一个个大惊失色丢掉手上的长矛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口称:“太后千岁——”原来这深夜带着人气势汹汹闯入正亲王府的居然是花子夜的身生母亲,皇太后琴林。 皇太后看也不看这些个跪拜面前的人,袖子一拂就往里走,那女官从地上爬起来又赶过来想要阻拦,刚说一句:“等小的去通禀……”话未落音,旁边一个女官上来狠狠一个耳光甩过去,骂道:“你敢挡太后殿下鸾架——来人,压下去重责四十。”两边士兵拥上,抓住了女官拖了出去。皇太后沉着脸往里走,直奔寝殿,见里面还是一片宁静冷笑一声往左右看看。身边的女官当即上前叩门,一面喊:“皇太后驾到——” 喊了三五声才听里面传来花子夜的声音:“母后大人来了么?” 皇太后平了平心情缓缓道:“皇儿,还不出来迎接自己的母后么?皇儿的架子越来越大了。” 又停了一会儿但听花子夜道:“母后,孩儿已经睡下了,请母后移驾正殿,孩儿端正衣冠就来拜见。” 皇太后一愣,随即冷笑道:“你我母子无需避讳什么,你且开门。” “孩儿衣冠不整,不敢开门。” “皇儿,想要本宫命人砸开门么?” 这句话说出里面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烛光亮起,不一会门缓缓打开。众人但见花子夜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头发披散,领口都未拉起,就这么随随便便站在那里,脸上带一点笑,见了皇太后跪倒行礼,口中道:“孩儿已经睡熟了,衣冠不整望太后恕罪。” 皇太后冷冷一笑命他起来,缓缓道:“本宫好些天没看到皇儿,非常想念,深夜前来你这王府,我儿勿怪。”说话间往里面走,花子夜也爬起来跟着进去,跟从的那些人互相望望倒不知这王的寝宫该不该进去。皇太后走了没两步回头道:“都在外面杵着做什么?”从人还是犹豫,只有太后亲信的两个女官跟了进去,余人都在殿外垂手站立。 花子夜身边也有亲信的人,当下一个一等宫女见事情不好,贴着墙往外溜,一出院子见两个守卫还在地上跪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腿踢了一下骂道:“一群废物,出个声都不会!”骂了一句后也懒得继续和他们解释,提起裙子朝司殿紫千的住处飞奔过去。 这边花子夜抢了两步先进殿,在床千站定,皇太后则一路闯到内屋在几边一坐,目光朝床上看去。但见床边淡青色帷幕低垂,床上被褥微微隆起,显然还有人。 皇太后目光一转,又朝花子夜脸上看去,见他也心神不定,目光也时不时朝床上瞟,当下微微一笑:“皇儿的屋里有人好大架子,看样子要本宫向她问安了。”神色一冷,喝道:“来人,给我请床上那人出来。” 一边女官应了,花子夜伸手想拦,但听皇太后哼哼两声,又被她目光一阻顿时一个激灵。这一迟疑,女官已到床前,拉开帷幕,抓住被子用力就是一掀—— 中篇 第九章 中夜 下 昭彤影看着躺在自己书房那张从异国运来的长毛垫子上,一手拿着自己昨天翻看一半的世情小说,另一手拈着削好的冰窖里从去年秋天保存下来的梨子,边看边吃逍遥自在的女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子旁边还跪坐着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不时削一个梨子,剥一个桔子在金盘上排列整齐。 听到响动,女子移开书本微微抬一下身淡淡一笑:“回来了——” “回来了……我没走错门吧?” 女子又是灿然一笑:“彤影,你让我好等。” “我没有请你过来吧?” “没有!”回答得斩钉截铁。 “照着规矩,访客因该在外面花厅正襟危坐,为什么你在我的书房里睡我的地毯,吃我的东西,还占着我的人?” 水影这才站起身来迎上去,对着昭彤影深深一礼:“小的僭越无礼,请殿上书记大人恕罪。还有,我可没占你的人,我不在乎,却不能污了那孩子的清白,是不是?”说话间眼波微转顿时妩媚娇柔。那青年苦笑着起身行礼退下,经过昭彤影身边时轻轻一句“主子留点口德,我还要嫁人呢”,让昭彤影的脸色又黑了一下。 这青年容貌虽好却不是昭彤影的爱宠,而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家生子,加上管家三人一起长大一起启蒙,一起受年轻主人的器重。昭彤影有个习惯,她虽好美少年,可真正亲信的人是不碰的,越是器重越是端正守礼,除非她要与那男子终身相许。 待亲信退出关上门昭彤影当即换下鞋子将腰带一拉,走到塌上躺下吃了几片蘸蜜水的梨片,心满意足的叹一口气,这才道:“你怎么过来了?听说你今儿下午到正亲王府上去了。” “你耳目真灵。” “是你的桃花韵事传得太广。” 水影脸上一红,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哈哈大笑,在茶几另一边躺下娇声道:“原来朝廷官员们清闲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对我水影太过关怀?” “你说呢?” “哪种我都不介意。”说完放声大笑,笑得滚倒在地毯上,昭彤影也跟着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昭彤影道:“既然进了正亲王府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还是在起更了才过来。” “彤影,你刚刚从哪里过来?” “皇宫——怎么?” “你出来的时候没见到什么动静么?” “皇太后——”她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嘿嘿两声,支起身来一指:“活该!人家是皇太后的亲侄女,你倒好,跟人抢夫婿。现在怎样,太后娘娘亲自给自己的儿媳妇撑腰来了,难怪你逃的这么快。不过——我出来的时候太后才起身,你怎的这么早就溜过来了?” 那人目光微微一转娇笑道:“要人抓到床上才想法子脱身,我水影会做出这么无用的事么?” 她又是一声冷笑:“不错,皇太后才出门——不,因该说皇太后才有捉奸的念头,你这位前任女官长就已经知道了。水影,你真是不要命了,敢把眼线布道太后跟前。” 她柳眉一挑:“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叫捉奸。我又没绣襦,又没勾引出嫁的男人,哪有什么奸情。我离开后宫已久,做的是闲散的活,一没身份而没地位的,我哪有本事布什么眼线,不过是靠着大树乘凉,托人家的福罢了。” 昭彤影也是微微皱眉,随即道:“我倒忘了正亲王殿下摄政多年。虽然这些日子有失势的征兆,到底还是有人忠诚于他,或者寄希望于他的。王傅啊,小的冤枉您了,您多担待。”说到这里神色一正:“影,你可想过成家?” “书记长我三岁尚未成家,我急什么?” “难道……你真的喜欢花子夜殿下,甘愿为他恪守终身?” 她默然不语,可唇边带一缕冷笑,仿佛在说:“权宜之计而已,我水影岂会稀罕别人的丈夫。”昭彤影坐起身隔着茶几看她,两人相对许久,但听水影缓缓道:“殿上书记想说给水影的又是哪家儿郎?” 昭彤影正襟而坐,一字字道:“洛家长公子如何?” 花子夜坐在床上,身子半靠床柱,扯过锦被一角搭在腿上,一只手还将床帏缠绕着在食指上玩。身上的衣衫依旧半敞着,仔细看还能看到领口内欢爱的痕迹,头微微歪着,目光似低非低,也不知道看在什么地方,唇边却带着一丝笑,只可惜这笑上了唇角,未上眉梢。房中静得仿佛能听到针落下的声音,皇太后坐在椅子上可再没了进来时的怒气和威严,相反显得惊诧万分而又尴尬莫名。旁边的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别说说话,大气都不敢喘。 花子夜玩了一会床帏,忽然微微一抬头皱眉道:“怎么还没人给皇太后上茶?”众人心想这光景哪里是能喝茶的,也没有做母亲的三更半夜把儿子从鸳鸯被里拖出来喝茶聊天的道理。不等人说话,一拍床沿喝道:“混帐,一个个哪里去了。本王的热茶呢,本王的衣服呢,一个个都想把本王冻死?” 皇太后怎听不出他是在指桑骂槐,可今天这件事明摆着是自己理亏,而且是理亏到了极点。刚刚锦被一掀琴林皇太后还等着看那魅惑两代君王的女人怎样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请罪,甚至想着要怎样羞辱折磨她才出气。可那两个上去掀被子女官并没有预定的那样一把拽着那女人的头发拖出来,反而愣在了床边。那一刻皇太后就觉得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了。也就是一眨眼工夫,那女官扑通一下跪倒在床前连连磕头,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一跪下,皇太后也就看清了床上人,她顿时就彻底傻眼了。 正从床上被褥间狼狈不堪爬起来的并非容姿秀丽的少王傅,甚至不是什么宫女,而是自己本家的侄女兼儿媳妇,花子夜唯一的合法妻子。 在闯进正亲王府前皇太后也想过万一抓到的并不是正主怎么办,可身边的一个女官三言两语消除了她的担忧,说的是:“太后,正亲王殿下若是在偏殿和人同寝就不会是王妃,只要不是王妃,随便什么人都能打她个魅惑亲王。若是宫女,就打她个以低贱之身勾引亲王,妄图夺王妃之位,违背礼法、秽乱王府,当场拉出去打死就是,太后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的一点没错,不管从被子里抓出来的是谁都好办,可抓出来的是三媒六聘、金册诏书册封的正牌王妃,天底下最有资格和花子夜同床共寝的女人又该怎么办。 滚烫的水当头泼下来,女官的脸顿时就红肿起来,可莫说叫痛,擦都不敢擦一下。王妃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瞟一眼,转过头对花子夜道:“王,我伺候您穿衣吧,春夜天寒仔细别冻着。”花子夜俊眉一扬淡淡道:“多谢王妃关心,不用那么麻烦。”说着将被子又拉过来一点,拥在胸前,挑着眉望定皇太后。 琴林皇太后哪还有什么话可讲,咳嗽一声站起来要往外走,但听身后儿子不轻不重的声音:“太后慢走——母后三更半夜将儿子还有王妃从被子里拖出来,一定有天大的事要吩咐,怎么一句不说就走了呢?” 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起步便走,不管花子夜在身后如何包含深情的呼唤都没有半点停滞,一群人自然跟在后面往外涌。花子夜甩开被子,拉着王妃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儿臣恭送皇太后起驾——” 但听外面:“恭送皇太后起驾——”“皇太后千岁——”的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花子夜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王妃,倒退两步往床上一倒放声大笑,笑得在被子上滚来滚去不断以手锤床,哪里还管什么亲王的风仪。 正亲王妃站在一边,用一种含义复杂的目光看着笑得满床打滚的丈夫,那种神情最容易在看着撒娇或满地打滚玩闹得母亲脸上看到。等丈夫笑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说笑到实在没力的时候才低声道:“王,这样做好么,那毕竟是皇太后,是您的母亲啊——” 花子夜翻身而起,脸上已经冷得不见一点笑容,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冷道:“什么好不好,太后真还当我是儿子就不会三更半夜带着一大堆人闹到我这堂堂正亲王的寝宫里,还让一个女官来掀亲王的被子。打从高祖皇帝开国以来,我们苏台王朝大概还没有哪一个正亲王遇过这样的待遇。” 正亲王妃听得此话愣了半晌,花子夜已经往被子里钻,一面还连声喊冷,王妃心想“谁叫你为了气人不好好穿衣服,活该”,一面也顺着他的手势坐到床边,低声道:“惹恼了太后总不好,王是不是找个时候进宫向太后赔个礼,说几句好话。你们是亲母子,哪有解不开的结。总不能一直拧下去吧,您说呢?” 花子夜冷冷一笑:“你真以为今儿本王是因为受不了委屈而撒小性子?” 王妃默然不语。 “本王打从当上这个正亲王后受过多少委屈,一桩桩都要计较都要使性子,满朝廷的人怕都被本王杀掉一半了。”看看王妃,原本还有几句类似“亏得你还是姓琴林的人”之类的刻薄话要说,可一来感念这女子今天鼓足勇气陪他演这场戏,二来及时想到自己之所以选她做王妃也就是看中她对朝政的一窍不通。当下平了平心境温言道:“你仔细想想,前些年我还摄政的时候天底下哪个人敢做这样的事?我……本王那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以往怎不见太后发威?”见她低着头,又道:“那时太后忙着为本王在朝廷中设立威信,不管我做什么太后总是赞同,即便不同意也是能忍就忍。这两年呢,莫说朝廷上的事,就连寻常小事也处处与本王作对。哼,今天要不是本王……要不是王妃通告,本王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说话间掀开被子一个角,柔声道:“看这场闹腾,睡吧,明儿本王还要早朝。” 王妃应了一声,随即低声道:“王其实早就知道了吧……”说罢也不等他回应,钻进被子吹灭灯,还翻身背对着他。花子夜愣了一下,推推身边人想要说什么,可只叫了声“王妃”就没有下文,片刻后也翻一个身面对墙沉沉入睡。 正亲王妃却一直睡不着,听到丈夫呼吸渐渐平稳,显然已进入梦乡,她却更加烦躁起来,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想到起更时的情景。她自然知道那个昔日的女官长离开她的书房后去了什么地方,也知道这一夜花子夜又要宿在偏殿。而她其实也已经认命,尤其是水影调任丹霞后花子夜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可那份冷淡一点没变。她也就知道这个丈夫的心并不是说不缠绕在水影身上就能回到她身上的,只因为这个婚姻和她所属的琴林家族始终就是花子夜讨厌的对象。想明白后心情反而开阔许多,水影回京的消息也没有最初听说丈夫千方百计要弄她回来时那么痛。而去年那种“捉奸”的事,自然也绝不会再作了。 虽然整个正亲王府人人都知道主子的风流韵事,当事的两个人却还是很小心的维护着“秘密”的形象。尤其在水影,从不在王府过夜,至于直接从她这个王妃面前走开再爬到她丈夫床上的举动,在这之前从未有先例。 这样做,已经算是挑衅了吧。 她的心腹——王府的一个一等宫女,愤愤不平的说“这明明是看不起王妃您”这样的话,她却淡淡一笑,心道——少王傅心中何曾看得起我过。用过餐传来“殿下已经休息”的消息,她身边的人更是一脸忿忿,她依旧淡淡笑着:“我还不困,拿棋子过来,你们哪个过来陪我下棋?”下人拿东西的光景,她忽然想到前两天母亲过来看她的时候神秘兮兮说了些古怪的话,说什么你放心,皇太后对殿下的举动都看不过眼,一定会为你做主之类。又想到前前后后从琴林家听到的一些传言,脸色顿时一变,暗叫不好,起身就往偏殿跑。 她和当天晚上的皇太后一样,不管不顾的冲开侍卫的阻拦用力拍门,不过这一次花子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起身开门。她也不管丈夫的脸色有多可怕,冲进去关上门劈头就道:“太后要过来了——” 花子夜表现的非常镇定,将她带到内屋。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去,下意识的,第一眼就望向床上。床帏半开,然而床上空无一人。又看看四周,房中也只有她和花子夜。 “王妃在找什么?” 她脸上一红,觉得自己在做傻事,连连摇头,喃喃道:“殿下恕罪,我……我这就走……” 手臂却被他拉住,耳边是他好听的声音:“王妃为什么说太后要过来?” 她将事情从头到底解释了一遍,必不可少要说到自己的母亲,连她也觉得实在丢脸,又想这样一来花子夜对琴林家的厌恶又要加深,母亲的日子大概会更难过。花子夜静静听完,偶然问两句话,等她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的说出最后一个字后,忽然一笑拉着她的手道:“王妃既然来了,今晚就睡在这里吧,这个偏殿王妃好像还没住过,是么?” 她立刻知道接下来会上演什么样的戏码,可还是顺从的倒向他的怀抱,顺从的与他缠绵,以及躺在床上等皇太后来“捉奸”。 天色微明的时候她终于沉入梦乡,最后疑惑的是“明明没有人看到王傅离开啊——”以及“明天紫千会做什么呢?” 中篇 第十章 约法三章 上 皇太后正亲王府“捉奸”后的那一天,四更末下人们来叫亲王起身上朝的时候,花子夜叫苦连天,一口一个“困”,抱着枕头拉也拉不起来。正亲王妃和从人只当他今天又要偷懒告假的时候,他到爬了起来,睡眼朦胧的更衣出发,早饭都没吃一口。上朝的时候是困倦不堪的可怜模样,可一进朝房顿时精神抖擞,到了金殿上简直顾盼生姿。照惯例正亲王在朝堂上能享受座位,他和迦岚一左一右享受着苏台王朝仅次于皇帝的尊荣。只可惜今天的苏台花子夜心思并不在正亲王应该有的层次上,既不关心边关风云,也不在乎哪个地方又起天灾,一味的东看看西看看,尤其是那目光一次次在琴林家几个朝官身上打转。看得琴林两姐妹全身发冷,忍不住抬起头却见他一缕冷笑挂在唇边。 在苏台王朝,正亲王相当于辅政的角色,也可以算是机动的朝廷首辅。历来正亲王和太子一样,从很小的时候就受到格外隆重的培养。一般来说,太子为皇后所出的长女,正亲王就是皇后所出的次女,或者公主中母系地位最高贵本人又比较年长的那一个,这是惯例,不发生夺嫡之类惨剧轻易不会打破。故而正亲王的人选尽管没有册立过程,也是人人心中有数的。一个合格的正亲王,文能入相,武能为将,堪称朝廷的救急队,哪里需要就能丢到哪里去。最完美的例子当然就是苏台宁若。 花子夜算不上完美的正亲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所谓文不能为相,武不能带兵;虽然文武都学过,没有一样能到上乘。刚摄政的时候被臣子私底下取笑他也委屈得可以,上头明明还有一个姐姐清杨,他并没有求着先皇让自己当正亲王过。可惜臣子们不会相信他的淡漠权势,相反,人们坚信爱纹镜是在被他们母子三个“把持朝纲、隔绝宗室”的情况下,让他得到了正亲王宝座。而在这个幻想故事里,苏台清杨当然是可怜的牺牲品。 在他左顾右盼搅得琴林姐妹心乱如麻的时候,皇帝偌娜处理完了今天的朝政宣布退朝。琴林两姐妹已经是汗湿重衫、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盼到退朝,忙不迭往外走,两人都想索性不去官署,告假逃回家然后称病个三五天算了。可越是害怕见到花子夜,越是撞到,两人低着头刚过金水桥就看到熟悉的王袍在面前晃,硬着头皮抬眼望过去,花子夜笑吟吟的看着两人:“两位琴林大人,许久未和两位畅谈,今夜小王在府上摆酒。对了,少司礼大人怎的许久未和王妃说说家常?王妃甚为想念您呢。” 两人面面相觑,怎不知宴无好宴,可也没理由推辞。还是琴林叶芝有胆量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怎敢劳动殿下摆酒,下官遵命便是。” “好——本王在府中等二位。”说着哈哈大笑,可并不移动,依旧当着两人去路。那两人正捉摸着怎样找个借口脱身,说来也巧,但听有人高声叫道:“殿下——皇上有请——” 水影自前一天离开正亲王府后就在殿上书记的府邸一直留到第二天昭彤影办完公事回府。虽然这天早上某个要早朝的人五更天起床准备完车马要出发的时候忽然想到还有一个有着四阶这样高职位的人却躲在被子里享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到客房门口将对方吵醒说:“正亲王都已经在上朝路上,你不用避嫌,可以回去了。” 睡懒觉的人用那种半梦半醒中才会有的声音道:“我等你回来。” “为什么要等到我回来?” “等你带消息给我……早朝上的消息。还有……你不是要给我提亲么?” 还真是没办法驳斥的借口,昨天听到“洛家大公子”这几个字,水影沉默了一会后将手中的酒杯一放,以手覆额皱眉道:“忽然头晕,大概酒喝多了,借你一处地方让我睡下吧。” 她冷笑两声:“好啊,要不要再借你一个暖床的人?放心,我不会吃醋的。” 再见到水影的时候,幸福的看到那人并没有抢自己的人和珍宝,文文静静在花园里看书,享受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 “想好了么,我昨天的提议怎么样?” “洛西城啊——” 出乎意料,水影并没有装失忆,大大方方念出那个对两人来说多少都有些尴尬的名字。反而昭彤影不自在起来,咳嗽一声脸色一正:“影,你对我说实话,你……真的安下心要跟随花子夜一辈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当然,昨日的提亲不算,西城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如果不是——” “怎说?难道,要我投靠你家主子?”说话间伸手掐了一朵初开的迎春花,将粉嫩的花朵在指间轻揉,目光变幻不定:“若是背叛了正亲王,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新主子撑腰,水影死无葬身之地。” “迦岚亲王不错啊,考虑一下吧,我会建议亲王任你为鹤舞高官,位在三阶之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当然,昨日的提亲不算,西城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如果不是——” “怎说?难道,要我投靠你家主子?”说话间伸手掐了一朵初开的迎春花,将粉嫩的花朵在指间轻揉,目光变幻不定:“若是背叛了正亲王,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新主子撑腰,水影死无葬身之地。” “迦岚亲王不错啊,考虑一下吧,我会建议亲王任你为鹤舞高官,位在三阶之上。” “你那亲王——请吃一顿饭就打得我三天不敢出门,投靠过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留着。” 昭彤影苦笑着摇摇头,心想那顿打就是你自己找出来的,我不替亲王叫屈你到先叫冤了。嘿嘿两声冷笑不接她的话,反而道:“要脱离花子夜也不是非得投靠迦岚亲王。” “是——和亲王也不错。” “的确不错,”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缓缓道:“花子夜看中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也能让和亲王意乱情迷。” 水影脸色微变狠狠白了她一眼,心道和亲王果然对昭彤影别有心意,这多年前埋下的种子居然还能开花,和亲王出人意料的长情……清杨有绣襦之好,这是埋藏的极深的秘密,除了她,当初宫中也只有先皇等寥寥三五人知道,昭彤影会知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和亲王终于按耐不住一诉衷肠。想到这里朝昭彤影笑笑,笑得意味深长。对方一个白眼过来说笑什么呢,回答是:“感慨殿上书记果然是稀世美人,倾城——倾国——” 昭彤影脸色一沉,随即苦笑心想这也是自找的,咳嗽一声掩饰过去,随即道:“这些年也有些人家向你提亲,都被你以‘受先皇之命照顾晋王,王未服礼,不敢离府’搪塞过去了,可是真的?” “嗯。” “我刚到京城的时候数次听人说,王傅既然如此牵挂晋王,倒不如等晋王长大后嫁作王妃。” “荒唐,哪有王傅嫁学生的道理。” “前代有太子傅为皇后,王傅嫁学生又怎样?” 水影沉默半晌忽然淡淡笑了:“我还你真的要替洛西城提亲。” “当然是真的。”一样回答的斩钉截铁,外加一个童叟无欺的表情:“不过我关心的是你,吾之挚友啊——” 一阵寒气上身,水影禁不住一颤。 “洛西城是难得的好男子,可惜,不足以与花子夜殿下抗衡。但是晋王就不同了,嫁作晋王妃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花子夜。而花子夜——正亲王殿下还是个顾念手足之情的人。” 水影看了她一会,见她神情不像是玩笑,柳眉一挑骂了句:“胡言乱语!”却没有更多的话,而目光渐渐沉静,显然昭彤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绪。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有人来报说晋王驾到。昭彤影看看她嫣然道:“看看,看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其实前一日她到正亲王府一夜不归,晋王就担心了。这就不得不说,哪怕是掩耳盗铃,掩掩还是会掩出些作用的,至少这位苏台晋就一直到这一次远游回京才听到关于自己的司殿和自己的王兄之间的桃花韵事。第一次听到着实将晋王吓得不浅,在他心中司殿亦师亦姐,可以说是凌然不可侵犯的存在,怎容得旁人用轻佻的口吻还安上媚主之名。敢在他面前说水影闲话的当然不会是一般的臣子,都是家名苏台的皇家人,和他有或近或远的兄弟姐妹关系。那些人见他生气也不会害怕,反而一个个添油加醋的八卦一番。当时晋王是去参加宋王第三子的生日宴,在座多是皇家的王子,都是不用象姐姐们那般为国尽心,只要风花雪月就好的,闲来无事最喜欢听那些风流韵事,当下说的活灵活现,好像比当事人还要清楚。 那些人说过就算,这块石头却压在了晋王身上,几次想要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想私下打探,可又觉得万一没这件事反而象自己在败坏司殿的名声,着意观察也看不出究竟,毕竟很多人都这么说,但王傅在她眼中还是一般的威严可敬,又想想那么多年还真没见她也不归宿,于是又动摇起来。昨日水影说要去正亲王府,晋王就开始紧张,到王府下钥还不见人顿时坐立不安。到了第二天早上不知到哪里来的传言,说昨天深夜皇太后到正亲王府捉奸去了,苏台晋顿时大惊失色一刻也坐不住要去王府,从人面面相觑都想这不过是个奇怪的传言,哪里用得着当真。再说,如果是真的,你晋王过去有什么用。一群人又拉又劝,最后还是日照安慰说殿下不要紧张,我们派人去正亲王府打听一下,皇太后怎么会深更半夜闯自己儿子的府邸呢,一定是胡说八道的。晋王想想也有道理,就说日照你去吧,你机灵,本王放心。 用过午饭日照笑吟吟回来,回话说:“殿下,奴才就说那些是胡乱话不是。女官昨天在王府用过晚膳就告辞了,听紫司殿说到殿上书记大人那边去了。紫司殿还骂我呢,说亏我还是女官的贴身宫侍,主子去朋友家彻夜长谈都不知道。” 于是晋王立刻命人准备车马,往昭彤影这边来,而且一刻都不肯耽误。可他来得也太是时候,就像是为昭彤影“嫁做晋王妃”的说法佐证似的。水影被昭彤影用那种暧昧的眼光瞅的坐立不安,只能起身告辞。昭彤影还笑吟吟道:“哎呀,这么急做什么,我斗胆请晋王也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水影一个白眼,提着裙子快步往外走,快要出二门的时候只见一个人提着裙子飞奔而入,在门槛上袢了一下连冲几步都不停下。水影认出是这家的管家,伸手一拉:“你家主子就在跟前,跑什么?” 管家一定神,果然见昭彤影从不远处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当下又跑了两步叫道:“主子,不好了不好了——” 她秀眉微皱,心说这家伙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做主子不好了,她这主子明明好得很。管家哪知道她在想什么,平平心绪道:“主子,那天拦您轿子的那个……那个大嫂,今天在秋官署门口撞石狮子死了!” “啊——”昭彤影神色微变,一把拉住管家:“怎么死的?” “今儿不是秋官公开审案的日子么。门口围了一大群百姓看热闹,司寇问完案子坐轿子出来的时候,那大嫂忽然从人群里出来,大叫一声‘暗无天日’对着石狮子就撞过去,就这么死了。” 话音刚落就听昭彤影一迭声道:“来人,备车——” “主子?” “我要去看热闹!” 中篇 第十章 约法三章 下1-2 六七天前昭彤影从自己的官署坐马车回府邸的时候经过一条热闹的大街,忽然间一个人从人群中冲出,冲开从人,一直扑到马车前然后放声大哭高呼“冤枉”。那是一个从苏郡南江州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来的人,哭诉说当地官府怎样和豪强勾结侵吞他们的田园,如何层层重税盘剥百姓,又怎样抢田抢地抢人。其间当然还伴随着豪强横行乡里,滥杀无辜,逼良为娼,强抢良家男子之类充满血泪控诉的故事。这群乡民实在被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再一起商量出路,自然有年轻气盛的说官逼民反,我们上山去。然而一些年长者对此嗤之以鼻,有几个长者想起前些天听说某个地方的某个村子也有人与他们一般遭遇,后来这些人到京城告状,就把状子给告了下来。贪官污吏得到惩处,皇亲国戚也被严办,拨云见日朗朗晴天。这些单纯的乡民就有了“京城里都是好官”的朴素念头,以为只要到京城就能找到活路。 于是乡里推举了三个人千里迢迢上京告状。可怜这些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10里之外,一路风餐露宿,死了一个病倒一个,只剩下一个人千难万险进了永宁城。她是乡下小地方来了,一辈子见得最大官就是知县,根本不知道该到哪里告状,总算听过戏,想到戏文里告状都是找到一顶大轿子拦路喊冤,就有青天大老爷主持正义。这位大嫂就走在路上,听人说哪里哪里是官员下朝会走得,她就在那里等着找机会喊冤。 可现实中喊冤哪里有那么容易,显官外出都是从人簇拥,护卫开道,根本近不到轿子前。她等了两天终于看到一顶华丽气派的马车,猜想应该是大官,从人又不多,于是扑到面前放声喊冤。 昭彤影命人将她带回自己的府邸问明原因,又问她有没有状子,那人摇着头说全村就算能识字也不过写写家书,谁都写不来状子。昭彤影点点头,吩咐管家替她写了状子,然后打发她去秋官署告状。送走这位大嫂之后,管家皱着眉说“主子,您看这状子告得下来么?我刚刚仔细问了,那地方的州官是琴林家的一个媳妇。主子您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分都没有。那位大嫂所说的某个村子的故事我也知道,不过那时掌管秋官的是莲舫。莲司寇敢斗权贵、杀国戚,我们琴林司寇可没有这份担当。” “那主子您还把人送到秋官署去?” “人人有分工,替民伸冤不是我的职责。” “我看主子您是等着琴林司寇徇私枉法好弹劾才对。” 这段对话以下人对主子的极端鄙视告终,昭彤影命管家关心这件事的后续。于是这位管家小姐每天都到秋官官署那里转几圈听听风声,结果这天给她看到一场好热闹。 果然啊,琴林映雪和兰卿颂都不是能大公无私的人。琴林映雪是出了名的护短,而兰卿颂又最会做人,这两人把持下“暗无天日”也就难免了。 昭彤影坐着她那全京城都出名的招摇马车到秋官官署门口转一圈,在车上遥遥看到几个衙役拿清水扫帚清理血迹,又下车听了听老百姓的闲话。比如那人叫的凄惨无比,又如撞上去的时候血溅到了司寇的轿子上等等。殿上书记听的津津有味一脸义愤,大约一顿饭工夫爬回停在小巷里的马车,下令回府。一边管家惊讶道:“主子,这么快就走,吃了饭再回去不好?” “回去,我还有要紧事呢。” “主子您的公务不是做完了?还赶着回去做什么?” “写弹劾的折子。”依旧斩钉截铁。管家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如此”,一抬眼看到“咦”的一声,仰头道:“主子,那不是晋王的车马?” “哦——”昭彤影在马车上眯起眼睛,略一思考后道:“躲好躲好,再往巷子里去一点,等晋王走了我们再走。” 水影在殿上书记府听到那件事后,一转身就在车上当奇闻轶事说给晋王解闷。苏台晋到底少年心性,好奇的不得了,于是下令调转方向到秋官署来看热闹。水影又乘机给年轻的王爵说了些治国爱民的道理,又说王如果将来要当为朝廷效劳就要记得时时刻刻以百姓为念,千万不要让百姓陷于有冤无处可诉的悲惨境界。 晋王不住点头,两人在马车上看看说说,水影一转眼忽然看到苏台清扬的身影,穿着便装,和身边一名年轻女子不住说话。水影仔细看了两眼,觉得这女子的容貌十分陌生,尤其女子还带着一只眼罩,倘若过去见过必定不会忘记。晋王一直注意着,当下微微一笑:“那是鸣瑛。” “哦——” “本王在大王姐那里见过几次,是王姐的亲信,永州四位司徒。” “这位鸣瑛大人不知道哪一年进阶的,怎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晋王一笑:“王傅当然没印象,又不是在京城考出来的。她在永州府考进阶,当了好些年七八位的官,遇到王姐后才发迹的。” “原来她是永州人……王,你知不知道这位大人进京后有没有去过莲家?” “去过啊,刚进京城就跑去莲家祭奠了,她顶顶仰慕已故莲司寇,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不发一言,心中却想到多年前莲舫和她提过的一些事。偌娜登基时候的六官官长中水影和丹舒遥、莲舫二人的关系比较好些。与丹舒遥的亲近完全因为他的侄儿就是晋王,而莲舫则因为她是六官官长中唯一一个从后宫女官进入官场的。莲舫与爱纹镜的第一位女官长差不多时候入宫,下位女官时在同一宫当差,两人感情颇为深厚。此后一个成亲离宫自县官开始一步步上升,另一个则长伴君王,直到成为女官长。水影还是“受宠的宫女”的时候就因为前任女官长的原因见过莲舫多次。莲舫这样的人和昭彤影一样,不会刻意去排挤轻视什么人,于是得到了水影从少年时就产生的尊敬。也不知为什么,莲舫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女孩也十分喜欢,时常和她喝酒聊天,甚至说一些连家人都不肯说的内心话。 她记得有一次两人伴驾出巡,莲舫说自己这一生光明磊落,唯独有一件事一直不安,她奇怪的问原委。莲舫说其实也不是她的事,而是其父前一年病逝前对她说自己年轻时候气盛骄傲,做错过一件事终身不安,希望她这个做女儿的能替他赎罪。于是将其母如何在永州与歌伎私通,自己如何去兴师问罪一一说来。又道别的没有什么,唯独悔恨当时不该将那孩子打伤,还毁了她一只眼睛;这些年每想起就惭愧悔恨,因为那孩子实在没什么错。他希望莲舫能找找那对父子,说如果还在世上就把他们两接到京城,让那孩子冠莲家的家名吧。 莲舫一来为人正直,二来孝顺,办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就派人去打听。可其父就记得那孩子叫做鸣瑛,至于歌伎的名字、家乡一概不知。派去的人打听了一个多月没有结果,莲舫也只能作罢,可这件事就成了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而今水影听到鸣瑛这个名字,又得知她是永州人且对莲家上心,当即想起这段往事,暗道:“难道这就是莲舫同母异父,找了许久的妹妹?” 鸣瑛自从去年进京之后就像是忘了自己还是永州郡官员之首的司徒,安下心在京城和亲王府住着,终日陪伴清杨琴棋书画,探亲访友。永州郡一下子两个最重要的当家人都离开了,害得留守的官员只能将重要的文件时不时通过驿站送到京城听候安排。 对此,京城官员们也颇有微词,尤其大宰和大司徒还有殿上书记三人,屡次上书朝廷,说和亲王为永州之主,理当驻守封地,安定黎民发展当地,为朝廷尽职尽心,怎可常居京城不顾封地?但是皇帝偌娜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和这个皇姐格外亲热起来,时常与她在宫中见面聊天,饮酒赏花,根本不舍得她离开,朝臣们的奏章自然也打了水漂。 至于鸣瑛,苏台的规矩封地中的王府属官由亲王直接任命、调动、升降,有一切人事权力,只要清扬没意见,别说在京城一年,就是一辈子也没有人有权利去管。卫暗如等人看着她整日结交权贵,发掘能人,不断地替她的主子和亲王铺展人脉,虽然忧心忡忡也只能看着。又想当前这三位亲王,迦岚亲王的昭彤影长袖善舞,人脉及其广,尤其京城名门贵族家的年轻一代不少是其至交;说得不好听,倘若有个需要,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迦岚的幕僚。而苏台清扬拉拢朝臣的举动可以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鸣瑛也四处出击,招徕名士。一比较,花子夜反而弱了下去,长时间以来花子夜都没有刻意拉拢过世家权臣,身边第一谋士的水影比他还要冷淡孤僻,自不能为其培养势力做什么贡献。 有几次卫暗如和丈夫,也就是朝廷大司空,谈论国事,说道花子夜也不得不叹一口气道:“花子夜殿下虽非十全十美,却是一心为皇上。摄政数年而不结私党,不拢权臣,历代罕见。” 清扬和鸣瑛二人也是听到秋官大堂门口撞死人的八卦后兴致勃勃来看热闹的。这天两人原本就穿着便装在京城街头游玩,清扬还感慨说“太平王侯,逍遥自在,神仙不换的好日子啊——”;鸣瑛则微笑着应和道:“的确是好日子,只可惜是偷的浮生半日闲。”当下在秋官官署外几条巷子里听听闲话,了解一下事情发生前后的细节,再感慨爱看热闹的人就是多。一会儿功夫车马轿子间就看到不少官员的身影。 最后走出半条巷子上了酒楼,叫上一桌子菜,两人相对把酒,拿朝政国事来下酒。先说一阵秋官这件事,清扬摇摇头说真让本王失望。一个是本王让出来给他的,一个是本王推举的,结果呢,还不如让鸣瑛你来当这个司寇。鸣瑛嫣然道:“臣记下了,殿下许了臣司寇之位。”清扬看她说的认真着实愣了一下,随即道:“但由本王作主那一日,司寇又算什么?到那日,卿是本王第一功臣。” 鸣瑛又是一笑,吃了点东西忽然道:“对了,殿下前些天让臣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嗯?” “殿下真健忘,相关的那人还在天牢里等着和永州去年阶上进阶的俊彦打官司呢。” 和亲王“啊”了一声道:“本王还真是糊涂了,不错,潮阳之围到底是怎么解的?元嘉一心为夫报仇,对元楚更是新仇旧恨一体,明明是铁了心要杀尽丹霞官员,怎的忽然转个圈乖乖的向朝廷下来的官员投降?还有,潮阳逍尹苦心经营了三年平安无事,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本王对此实在好奇的很,你查出些什么,说来听听?” 鸣瑛摆了摆手苦笑道:“殿下当臣下是神仙么,这么多事哪里一一明白。” “你知道什么说什么,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鸣瑛笑笑:“臣先得知襄南被围的那段日子有一个人忽然离开丹州,走时留下书信要寻访王傅,半月后果然和少王傅一起出现在清平关。” “哦——让本王猜猜。在丹州有心寻访少王傅的大概只有一个人——日照?” “殿下英明。” “然后呢?” “臣得知后非常好奇,给丹霞主簿大人写了封信……” “哦哦,”清扬面露微笑,“本王的美人儿说了什么?可有说想念本王,希望卿在本王面前美言几句早点调他回来?” 鸣瑛愣了半晌才苦笑道:“明霜确实问起殿下安好,想来是非常想念殿下的。”略一顿,见她又要感慨的模样,慌忙抢道:“明霜说日照离开丹州后曾出现在清平关,之后是沈县,当时沈县为防盗贼入侵知县秋之关闭城门封锁管道。可是这个日照偏偏在元嘉请降之前就出了城,直向潮阳而去。” “日照又是在何处见到王傅的?” “这个臣不知,明霜但说王傅出现在沈县时日照已经陪伴身边。” “哦哦哦——”清扬眯起眼睛轻轻转着眼前的杯子,玩了好半天才缓缓道:“少王傅身边这个宫侍倒不单单是个美人。看样子,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才,不知比本王的明霜如何?” “不能比。” “如此确信?” “明霜有经天纬地之才。” 清扬脸色一沉:“卿言过其实了。” 鸣瑛低下头默然不语,心道自己着主子也不是不识人,可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偏偏看不起天下男儿。其他的人但凡到了永州被这和亲王看上,一定量才录用,遇到名士高人不惜折节下交。可一遇到男子,和亲王的评价就低上数等。尤其这个明霜,明明是在西抿指挥三军建功立业的一代能臣名将,苏台清扬只当他是个美貌男子可宠可爱,唯独不愿重用。她屡次在清扬面前保举,希望她重用明霜,倚为栋梁,次次无功而返。清扬入京时带着明霜,她千叮嘱万叮嘱正要称这个机会向朝廷保举。依明霜的才干,三五年间必居要职,到时候也为亲王增一依靠。哪里想到一个转眼,还不过三个月,苏台清扬就轻易的将这个男子丢了出去。她到京城后惊讶问原委,清扬满不在乎道:“卿常说要让他有所成就,本王就是在成全他。再说让他看着卫方本王也能放心。” 清扬看看这个手下,忽而又嫣然:“卿怎样推断?” “日照出现在潮阳城外自然有两种想法,一个呢是这青年对主子忠诚不二,不惜生死相随。第二就是……他是去解围的,而且有了解围的法子。元嘉为妻报仇,其志何坚,一郡兵马溃退,堂堂卫方都束手无策。不过……” 清扬含笑截道:“不过绿林的事情只有绿林才有法子解决。对元嘉这些亡命之徒,一道圣旨远远比不过一支绿林令,而丹霞郡中能让绿林豪杰俯首称臣的只有一个人——少朝。” 鸣瑛含笑点头,缓缓道:“臣听闻,有人与元嘉‘约法三章’。” “噢?” “第一,保全他手下性命。第二,释放那些被扣押的无辜村民;还其妻和那被屠村庄数百人清白。第三……这第三条,让他元嘉与其姐元楚堂堂正正对簿公堂。” “花子夜应了他?” “是,可潮阳城下并未出现过正亲王的使臣啊——” “王傅答应了岂不等于正亲王殿下答应了。” “殿下,这点京城的达官贵族知道,皇家的贵胄皇亲知道,可潮阳一个山贼怎能知道?咱们正亲王殿下红杏出墙还没嚣张到天下皆知的地步,毕竟亲王是男子,比不得当年的宁若殿下。殿下,您说在潮阳城破之前是什么人潜入元嘉的营盘让他相信潮阳城中被围住的那个人,生比死对他元嘉更有价值,有她一声许诺就有了花子夜的一诺千金?” 清扬沉吟了一会儿淡淡笑道:“鸣瑛已经找到逍尹的下落了?” “殿下英明,属下佩服之至。” “若非逍尹,你从何得知那约法三章。不过,本王最近也听说一件约法三章的故事。丹霞郡守上书朝廷请求允许他招安清平关匪首少朝,一样的要与她约法三章。” “此次襄南匪乱少朝并未起兵应和,丹霞群盗齐聚丹霞大营时,她也安抚众人未趁火打劫。加上这些年她虽聚啸山林,却从未称王封侯,也不曾侵扰百姓,诏安她倒也是可以的。卫方在丹霞这一年尽心竭力,虽有襄南那场诱降的闹剧,可丹州百姓并未受影响,相反对卫方整治官吏、治水劝农的一番举动颇为感激,使之声名远播。” “如此万事俱备,可惜啊可惜……可惜卫方最终成不了这番大功。” 鸣瑛见她摇头晃脑一脸同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清扬表演了一阵忽然脸色一正,沉声道:“昨日花子夜又一次上书陛下要将元楚解职回京听候发落,卿以为如何?” “依臣之间……”略微顿一下,先看清扬脸色,但见她一手拿筷子身子微侧,脸色端正目光凝聚,显然在用心听她说话,这才缓缓道:“元楚不能要了。” “哦?” “花子夜亲王既然已经和元嘉约法三章,殿下您总该给人家留点面子。丹霞郡诏安上已经有人失信了一次,难道殿下要让少王傅重蹈覆辙?纵然王傅不生气,只怕花子夜亲王不会善罢甘休。” 清扬目光微转,又沉吟了一阵这才含笑道:“由你便是,元楚能为本王做的事也差不多做净了。只不过,那件事需的要小心……” 鸣瑛微微欠身:“属下明白。” “那么,就让兰少司寇建一个功勋,另外,本王也算给琴林司寇一个挽回颜面的机会。” 中篇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上 苏台清扬一个月接连收到三封元楚的求救信,她对这人的能力已经失望,又嫌她没担待,自以为是擅自主张,出了差错就到她面前来哭。她早恨此人容易误事,早想找机会抛弃,可又顾忌一些事拖延至今。而今听了鸣瑛一段话豁然开朗,心道正好借花子夜这把刀除了此人,又卖花子夜一个人情,可谓一举两得。而此人乃是永州出来的,若做得好她也能博一个大公无私的名声。 想到这里心情愉悦,顿时放声大笑,鸣瑛含笑举杯,两人相对顿有英雄相惜之情。正当此时但闻楼梯声响,不一会帘子挑开一人在门边小心翼翼的探头,两人都认出是王府的属官,鸣瑛当即离席。一个转眼她返回房中眼中都带着笑意,清扬瞟了一眼淡淡道:“何事如此欢喜?” “鸣瑛要恭喜殿下。” “何喜之有?” “苏郡南江州叛乱。” 苏郡位于鹤舞郡以北,丹霞郡以东丘陵地带,历来民风强悍。自古而来这里就有揭竿而起、反抗强权的传统,更让苏郡闻名遐迩的就是这里的北江州是苏台王朝开国君主苏台兰的故乡。苏台这个家名就来自于北江州菡江边的著名古迹“苏台”——安靖历史上最著名的平民起义的发源地。苏兰——也就是后来的苏台兰——少年时代四海飘零,往返于菡江上下,时常在“苏台”思怀问古,或许就在那个时候埋下重整乾坤的志气,故而在推翻清渺之后将家名定为“苏台”二字,又将郡名从菡郡改为苏郡。苏郡全境都处于丘陵地带,不是凛霜、鹤舞、扶风那样崇山峻岭的险恶。但是山脉连绵、群峰挺立,山地地貌为那些揭竿而起的“义军”或者叫“盗匪”“叛军”提供了绝佳的藏身之地;也养育了当地彪悍民风。天下但无事则可,有事则苏郡必先动荡,当年大宰流云错曾称苏郡为“安靖朝政之镜”。 清扬微微一挑眉:“苏郡叛乱与本王何干?若是鹤舞动荡到还值得庆幸。” “请殿下请命平叛。” “本王……”正想说本王要做这种吃力的事情做什么,却看鸣瑛那种神秘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含笑道:“不错,本王也该为朝廷尽点力了。” “丹舒遥尚无任命,其女赋闲京城,殿下可聘其父女为都督及先锋。” “职方司流珩也可一用。” “不妥,扶风军将领用得太多那就不是殿下的军队了。倒不如起用琴林拂霄,此人在夏官任职多年,也该上战场立点功勋,殿下也能给琴林家作个人情。” “照卿的意思,文书难道要点洛西城?” “殿下又在玩笑!殿下怎不说点西城玉台筑,千山万水疆场博命之后或能给殿下添翼王妃。” “你敢戏弄本王?” “臣不敢,依臣之见……”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春天,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经过一年恢复之后重现国泰民安,相反,从苏郡北江州的叛乱揭开苏台王朝动荡不安的序幕。 “王可知道为何前年北辰入侵之时各地百姓忠诚于皇帝,一年太平之后反而四处动荡?” 晋王趴在书桌边上,看自己的司殿笔走游龙的写一封不知道给谁的书信,一边抓紧机会拿现实案例教育自己治国之道,听到这句问话非常实事求是的摇摇头,露出一脸求知表情。水影瞟他一眼,蘸一下墨一边写一边道:“外敌入侵之时群情激奋,自会围绕于皇帝身边。然北辰入侵扫掠半壁江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流民聚集。自古而来,流民为动荡之基,朝廷击退北辰后本当即刻安抚受兵灾严重的地区,减免税赋并下令各地官府清点户籍劝逃难的百姓尽早回归田园。然而,朝廷只着力修复京城城防,恢复京畿各要塞,对京畿以外受难百姓不闻不问。另外——”她扭头看一眼晋王:“王应该听说过朝廷是如何对待北辰入侵之时那些仓皇撤退的军士的。” “那些人食朝廷俸禄却在危难之时各顾妻子仓皇逃窜,难道不应该惩罚?” “正常的时候的确如此,凛霜三关一夜尽失,内地官兵仓促应战,惊慌之间弃城而逃也是可以原谅的。再说了,要处罚也该先处罚凛霜大都督才对。另外,王也该知道,当时为了抵抗北辰,朝廷仓促调了好几路军千里驰援。然而当时各地道路阻断,加上没有统一指挥混乱不堪,很多军士未能准时抵达,其间又有不少是临时征召的新兵,这些人畏惧军法纷纷流落山林。圣上本该在京城解围之后下旨特赦这些士兵,让他们该回军队的各自回归本队,临时征召的返回田园,只可惜圣上好象忘了这件事,就连大司马也忽略了。”说到这里一封书信写罢,收拾笔墨。晋王趴在长书案的一头,看不清楚内容,只看到字迹俊秀。水影学的是千月体,也就是前朝千月江漪的书法,清秀挺拔、外显娇柔内藏傲骨,是安靖最著名的几种书体之一。 这天是大朝会,作为在京城且已经服礼的皇子,晋王照惯例去上朝,听到苏郡叛乱又在朝上见清扬主动请命要带兵平叛,回来后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的司殿。水影听完就命人准备文房四宝动笔写信,如今对他上完课信也写好又用红漆封口,命人去唤日照。过了一会下人回话说到处都找不到日照,水影微微皱眉又命叫来一个下位女官要她将信送到正亲王府面呈花子夜。随后皱着眉喃喃道:“日照这家伙跑哪里去了,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啊……” 晋王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道:“这就奇怪了啊,刚刚还在的——”水影转脸去看他,眼中有几分疑问,晋王转过身来补充道:“本王回府的时候还看到日照往王傅这边走——啊,对了,后面还带了个宫女。怎么一转眼功夫就找不到人了呢?” 日照看着眼前笑吟吟垂手而立的女子一脸的惊慌,额头都有一排密密的汗珠子,双眉紧皱,愣了半晌后跺脚道:“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女子笑吟吟的还伸手想要拉他,被他闪身躲开,这才道:“怎么了,这永宁城又不是你家的,我怎来不得?” “你——你是——” “我是什么?” 此时外面有人喊“日照”,日照吓得一哆嗦,顿时摒气凝神,过了一会儿听外面有人说:“好像不在里面。”又有人应答:“那到哪里去了,你们留神点,见到了就说女官找他。”然后人声渐远,他这才松一口气,狠狠瞪一眼面前的女子:“你是朝廷通缉要犯,居然敢跑到京城来,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女子娇笑道:“我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么?怎的一路走来没看到哪里有贴告示,更没有张贴画像,这偌大个京城谁认得我,除非……”抛一个媚眼:“除非小哥你去告密。” 日照也翻了个白眼,又皱眉道:“你来找我做什么?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 “啊呀,我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思前想后只有小哥你是熟识的,当然就来投奔你了。”说得诚恳,而且一脸无辜。然后自说自话在桌子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扫了房间摆设一圈挑眉道:“当初在丹霞看你救主心切,还以为你家主子还不知道将你宠爱到什么地步。原来就让你住这样的房子,哎呀,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看还不如我那里好,这就是堂堂一家王府啊——”日照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很想赶她出去可又怕这人闹起来让人听到,皱着眉低声道:“我不过是王府的一个宫侍,难道还要金柱玉镶,雕龙绘凤,还有,谁说不如你那里好?” “那也太寒碜了。”说话间又站起身走了一圈,最后更跑到床边上翻翻被子,眼睛一翻又道:“啊啊啊,太过分了,这是什么天气,居然给你盖这么薄的被子。”日照见她自说自话的乱翻乱摸居然翻到自己床上去了,实在无可忍受,扑上来用力朝她手上拍上去怒道:“凝川你太过分了!” 凝川在床沿边一坐一脸委屈:“我这是为日照你鸣不平!堂堂一个王府连棉絮钱都出不起么,这么虐待你,美人儿这个冬天你怎么熬过来的?” “你明白什么,我又不睡这儿——”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会产生什么效果,脸上顿时绯红一片。果然,凝川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暧昧,哦哦了几声,故意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果然是受宠……” 日照一跺脚:“说了你什么都不懂——”说罢扭过头一脸“我懒得和你解释”。凝川一笑,故意大声自言自语道:“啊呀,不就是大户人家都有的排场么,怎么就不知道了呢。这大户人家的姑娘们连睡了都要人在外间随时侯着,一个晚上就真有那么多事要使唤人么?” 日照心道这关你什么事,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柔和,定定心道:“凝川姑娘,您到京城来到底为什么?您对日照有恩,若是有用得着日照的地方请只管说,日照一定尽心尽力。不过,这王府人多嘴杂,又是要紧地方,日照在此不过一个小小的奴婢,请姑娘没有特别的事不要再来找我,以防万一。” 这天下午他刚刚整理了一下水影的房间就传来话说:外面有人自称是你的朋友,从丹霞过来看你,问要不要见。日照想来想去自己在丹霞郡并没有什么交情好到会找上门来的朋友,满怀好奇到门口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但见一人笑吟吟在外面站着,看到他满脸堆笑就差没直接扑上来,那轻佻神情除了丹霞大营里的三当家凝川还会有谁? 日照是恨不得立刻将她往外面赶,可他在清平关和凝川几次接触下来,知道这人胆大皮厚,真要纠缠起来她是不要命的主,自己可不能沾上“私通盗匪”的罪名来给主子惹祸。照着王府的规矩,宫侍、宫女们有人来访并不能带到里面去,西门旁边专门有屋子给他们会友。然而日照知道此人的身份哪里敢将她那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幸好人人都知道他是司殿女官身边第一亲信,而且水影旁边除了他再没第二得宠的,王府里的下人都讨好他几分。加上日照又往门子手里塞了点碎银子,说“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想在王府某个差事,哥哥行个方便,让我带了她进去见司殿”,那人自是答应还满口说“日照哥哥吩咐就是要什么银子”,话虽这么说,那点碎银子可是立刻塞到荷包里。 日照先将她带到一处空的房间,想法子弄了一套宫女的服装让她穿上,反正王府够大,偶然出现一个生面孔的宫女也没有人会怀疑。看看一切妥当又嘱咐几句,才将她带到自己房里。他心想王府中还只有自己房中比较安全,除了晋王和水影,这王府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会闯到自己房里来。哪里想到这凝川简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身进了这晋王府居然还是满口调笑没一时正经。他带凝川进来也是想到两个主子都不在,却没料到凝川前脚进门后脚水影就派人来找他,这下心神不宁,只想着怎么能快点送走这个要命的主。 凝川大概是看出他实在是害怕,终于不再戏弄,正色道:“前些日子卫方托人给我家大姐来了封信,信中许诺我家大姐三个条件,想要招降我们丹霞大营。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这几个条件提得的确诱人,尤其能赦免我等手下之人,允许他们重归田园。我们都是被官府逼得没办法才上山的,并不是要和皇帝抢天下,能够返回田园那是再好不过。但是,有元楚襄南诱降在前,我们不敢随便相信。故而,大姐命我到京城来探探朝廷的消息,看看皇帝大姐到底是不是真心要我们归顺。” 中篇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下 当日照终于把那难缠的人送出晋王府时长长出了口气。原来凝川来找他是要他找机会从水影那里听听口风。他推诿说:“我家主子早已是闲官,只管教育王子皇孙,不管朝廷上的军政要务,凝川姑娘找错人了。”话音未落,凝川哈哈大笑,那声音响得他几乎要扑上午捂她的嘴。凝川笑了好半天才道:“日照你欺负我是丹霞群山里的村妇么?我虽然远离京城深居山间,可也知道你家主人乃是花子夜正亲王身边的第一红人,亲王殿下的举措有一半要听你家主子点拨。” 日照听了这段话也无从反驳,讪讪一笑点头答应了。又补充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一个奴婢,所知有限,希望凝川姑娘您不要——” 凝川嫣然截道:“我胆子还没有大到直接去找你家主子的地步。我上京城是来打听朝廷的招降诚意,可不是来造反杀人的。” 在角门口看着凝川的背景消失在拐角时日照叹了口气,心说自己怎么倒霉到牵扯上这么个催命的主,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水影。他就怕水影问他到哪里去了,可水影见了他只淡淡说一句:“本来要你送信到正亲王府,现在没你什么事了,歇着去吧。”他这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总算逃过一劫。 到了晚上又传来消息,说今天出了怪事,前任大司马丹舒遥的独生女儿丹夕然在云台打猎的时候居然被一支不知道什么地方飞来的冷箭射中左腿,从马上滚下来又摔伤了肩部,起码要在床上躺半个月,至于痊愈,没有一两个月不行。 晋王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这天又恰好和水影一起晚餐,当即在桌子上说了出来,还评论说:“这真是怪事,丹少将军武艺那么好,怎么会中冷箭。听说秋官署少司寇听说后很吃惊,要派人专门调查。” 水影嫣然道:“的确应该。堂堂丹少将军在打猎的时候中箭,说不定是什么人派出来的刺客,甚至可能是敌国——比如乌方的奸细。”晋王一边听一边用力点头,水影却特别想笑,心道“虽然是个好办法,可也太伤筋动骨了吧,丹舒遥倒是忠诚于亲王,舍得这样牺牲自己的女儿。” 这一日和亲王清扬也算尝到了“事事不顺”这四个字的意思,上午刚刚抢下平定苏郡南江州叛乱的差事,力排众议不说,还被迦岚不轻不重的讽刺了一句说:“上一次白鹤关告急,就在王姐封地旁边,王姐稳若泰山;如今动荡在千里之外,王姐却一心承担,王姐果然全心为朝廷效力。”当下一退朝,她就向迦岚丢出人员要求,要以丹舒遥为行军都督,丹夕然为先锋,其余赞军校尉等职均从秋官中选拔。或许迦岚没想到她在关键职务上一点没用用自己的人,倒也没有为难,一一应运,当即令人起草文书送到丹府。然而传令的转眼回来说丹将军三天前就离开京城到故乡去给父母还有早逝的妻子上坟,问要不要通过各路驿站通知。清扬听了苦笑一下说这就算了,又不是通缉要犯;又问丹夕然如何应对,回答说“少将军云台狩猎,晚上才回来。”清扬令此人在丹府等候,丹夕然一回来就请到和亲王府。 到了傍晚,丹夕然果然回来了,却是被人抬回来的。那官员慌忙跑到王府通告,清扬听了眉头一皱对鸣瑛道:“怎么本王一点兵,这丹家扫墓的扫墓,受伤的受伤?”鸣瑛笑笑说:“属下也觉得奇怪,不如这样,属下这就上门去探病。不等明天了,一晚上要准备成什么样都够了。”清扬点头称是,于是鸣瑛带了人前往丹府,一进门就见下人们往来穿梭,一个个表情严肃。下人听说她是和亲王府派来的,慌忙往里面请,不一会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乃是同在扶风军中的职方司流珩。见了她说了几句客套话立刻带她去见丹夕然,一面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大致就是丹夕然和几个京城小友相约云台狩猎,夕然射伤一只鹿,策马追赶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了一支箭,夕然全无防备于是中箭。事后他们四处看过,没找到射箭的人,推测是不是当地猎户也在射那只鹿,误中夕然,之后又吓跑了。 鸣瑛跟着流珩进到夕然房中,正好遇到大夫出来,流珩一把拉住问夕然伤势如何。那大夫回答说:“少将军福大,箭没伤到要害,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也没伤到头,都是外伤。只不过伤得不轻,大概要卧床半个月以上。”流珩谢了大夫,又带鸣瑛往里走,等见到夕然时见她脸色苍白,精神到还算好。鸣瑛观其神态,又看她几个动作,知道不是做戏,的确是受了不轻的伤,于是说几句慰问的话,又将原本要任她为平叛先锋的事说了一遍。不说还好,一说夕然顿时满脸伤心状,一把拉住鸣瑛的手说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我实在是想要追随和亲王出征,可偏偏……偏偏……说到这里眼中泪光闪烁,鸣瑛慌忙又说了些宽慰的话,随即告辞。回到和亲王府后告诉清扬说丹夕然的确受伤,而且伤势不轻,应该是巧合。毕竟,殿下您是奉了皇上旨意点兵平叛,而不是要她丹夕然参与叛乱,要逃避最多装病,没必要让自己吃一箭之苦。 清扬苦笑道:“既然鸣瑛你亲自看过都这么说,本王也只有自认倒霉。如此这般统帅和先锋都要另外找人了。” 鸣瑛立刻道:“殿下,先锋不如请迦岚殿下推荐,至于主帅——殿下您亲自统帅三军,行营布阵如何?” “本王么?”她哈哈一笑:“这倒也不错,本王自从偏居永州之后再不曾领军打仗过,倒是很怀念啊……” 翌日清扬正式点兵,亲自挂帅号令三军,先锋听取迦岚建议,用的是京畿长关营的将军,其余主要将官多出自夏官属,但职方司却点了本不在计划中的流珩。流珩前一天与丹夕然一起打猎,为了她的受伤在丹家忙里忙外,一直忙到三更才离开。回到家中席不暇暖便被人叫醒,莫名其妙成了出征中的一员。好在流珩也是军兵世家出来的,又在扶风多年,什么时候出征都不需要准备。唯独奇怪的是职方司乃是负责军用地图的官员,平常带人爬山涉水描绘地形图供军队使用,出征的时候就是全军的总向导,主帅要伏兵用计少不了职方司协助。因而军队出征如果带职方司一定带熟悉目的地地理之人,她参军以来始终在扶风,对扶风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可对苏郡一无所知。虽然出征前赶到夏官找来当地地图,毕竟比不过常年在苏郡的人,按道理清扬应该到了苏郡后点当地都督府的职方司随军才合理。 流珩直到点将完毕之时依旧疑惑满怀,又想到丹家收到军贴是在昨天午后,自己并未收到,看样子自己这次出征是抵丹家那两位去的,尤其是顶替丹夕然的。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一口气,心说夕然怎么这么倒霉,好好的打猎都会中冷箭。 她和清扬等人都认为这的确是一场事故,事实上丹夕然这支冷箭不但有人预谋,实施的还是他们的熟人,正因为是熟人丹夕然才会中箭。当时她策马追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眼看快要追上的时候忽听鸾铃之声。她是做大将的人何等警惕,当即抬眼望去,一看之下放了心,还伸手招了一下,意思就是“等我追到鹿再说”,便在她全神贯注毫无防备之时,来人以树干为掩护,拉弓射箭,等夕然听到风声想要躲避已经不及,顿时中箭落马! 这一年三月上旬,也就是京城百姓纷纷开始掰着手指计算看杏花的时候,苏台清扬带领3万军队,过皎原向苏郡南江州而去。 出兵的那天,军队行径的主要街道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因为是和亲王出征,花子夜和苏台迦岚两人率领主要文武一直送到京城外三里。出征的锣鼓声响彻半个永宁城。丹府少主人丹舒遥在病床上听着鼓声满脸悲痛,不断用手拍床沿,同时对旁边的洛西城瞪眼。等到鼓声渐远,夕然重重叹一口气,朝洛西城狠狠瞪了一眼怒道:“都是你这个混帐,流珩除去建功立业,我却要在这床上躺半个月。不要说建功封侯,连杏花都看不成。我说西城啊,你也太狠心了。” 洛西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些天他每天都要到丹家来看望夕然,一来就在床边伺候大半天,端茶送水听她抱怨,对此并无半句怨言,只因为那日云台山间一箭放倒丹夕然不是别人,正是他洛西城。 洛西城这两天听她抱怨已经听得麻木,当下笑笑道:“是是,是小的错。少将军您要怎么罚都可以,小的伺候着您不是。” 丹夕然眯起眼睛招招手,娇笑道:“好啊,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是不是?西城啊,我要在床上躺半个月,可怜大好春光,你说让我闷成这个样子,怎么办?” “少将军您说怎么办,小得每天过来陪您说话解闷不行?” “说话怎么解得了闷?”说话间目光在洛西城身上上下打量,眼睛微微眯起,一脸的不怀好意。洛西城何尝不明白她言下之意,脸上微微有一点热,可并没有如她期待的那样手足无措。相反,走过来笑吟吟道:“伤成这个样子还要口上占便宜,就是答应你你又能怎样?想再多趟半个月么?”丹夕然着实愣住了,好半天才用力一锤床沿:“啊呀,了不得了。当初刚到扶风的时候说一句玩笑话都躲起来哭半天,现在到敢调笑我了。” 西城微微一笑,转眼望向窗外,只当没听到这句话。距离射伤夕然已经有两天,可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更不敢相信,丹夕然事后不但没有当场举剑劈了他,甚至没有发怒,还耐心的等到他私下解释。 当下看一眼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丹夕然,心中也有几分不安,心道:少将军啊,别怪我,要怪就怪花子夜殿下和水影大人吧…… 洛西城箭伤丹夕然的的确确是为了完成花子夜的密令。 那日晋王下朝带回清扬请旨出征的消息后水影当即写了一封信给花子夜,其实当时她写的是两封信,一封给花子夜,另一封则让花子夜密与洛西城。给花子夜的信中告诉他说清扬请旨出征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显露一下她的军事才干,即立点功勋争夺朝臣尊敬,又显示一下本领说不定哪一天可以震慑群臣。第二,她脱离朝廷中枢已久,没有兵权,必定想要称此机会拉拢几个名将。前一个你不要去管,让和亲王如愿,至于后一个,在我看来和亲王首选的应该是丹舒遥。这家父女皆名将,又没有公开投靠过谁,正好拉拢。殿下您千万不能让丹家父女跟着出征,我知道丹舒遥正好返乡,您想法子告诉他让他不要回来。至于丹夕然,您将劝阻丹夕然的事交给洛西城就是,西城他应该是明白丹大将军的心意。其他又写了一些要花子夜防范的事。 这些年来她早就成了花子夜左膀右臂,花子夜重大决策到有一半听过她的建议。水影自比流云错,可当年苏台宁若才华盖世,流云错能辅佐却不会如她这般代为决断。花子夜这些年来对她言听计从,往昔多是他遇到困难写信去求教,这一次对方主动来信,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当即依计行事。 洛西城接到正亲王府密令时刚刚过午,看着信苦笑了半天。当即下令备马,直奔云台。他是知道丹夕然行程的,夕然前一日还邀请他一起狩猎,西城回到京城后是修身养性,知道叔叔洛远最讲究大家男子的风度仪态,这种拿着弓箭满山跑的事在洛远看来是只有山野村夫才会做的。洛西城对这个养大他的叔叔最孝顺不过,故而毫不犹豫的拒绝。此时策马狂奔心中又好笑又担心,担心的是洛远知道后还不知道怎么数落他。 花子夜的密令中要他想办法阻止丹夕然出征,西城一路策马一路想,既要拒绝出征又要不得罪和亲王,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想了一阵又觉得不妥,一来和亲王出了名的精细,丹家两张军贴找不回一个人必起疑心,万一派人去探看,看出什么不妥可就麻烦了。二来,丹夕然这个人的性格他是在了解不过,夕然是名将心性,说得不好听就是好战,又有名门子弟的傲气,叫她装病,而且是装病逃避出征,那还不如杀了她干脆。 原本为难之中,可想到“不如杀了她干脆”时心年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他心想反正就是想办法让丹夕然不出征,既然没本事让她“不想出征”,那么让她“不能出征”也是一样的。要她“不想出征”谁也没本事,如果丹舒遥在倒是能让她不敢出征,至于不能出征……如果受了重伤和亲王总不能把她抬到战场吧。 洛西城还是“京师第一美少年”的时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等到远走边疆效力军前,永宁城中乘轿坐车的少年顶风冒雪、黄沙万里,关山策马边城放歌。他年少貌美性情温柔,在军中颇得长官同僚的爱护,加上聪明好学,人人都愿多教他一些。时间长了难免学一点武艺,开始为了健体防身,后来到产生了兴趣。几年下来真要说多大本事那是不可能的,可学了一手好弓箭。他的弓马都是丹夕然手把手教出来的,然而一段时间下来夕然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弓箭上有天赋,如今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连丹夕然都自愧不如。 云台山林中丹夕然看到他的身影含笑挥手,那一瞬间他颇有愧疚之心,然而只有一瞬间,在她回身之时拉弓满弦。 丹夕然中箭落马之时震惊的眼神大概是他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 他抢步上前扶起夕然,急忙说了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信我!” 而她相信了他,在众人面前保持沉默,直到两人独处之时,耐心的听他说完。 他的确是百步穿杨的好箭手,不过此刻看到丹夕然卧床难起那种百无聊赖而又被伤痛折磨的模样,良心又不安起来。 好像……当时下手的确是狠了那么一点…… 他如此对自己说。 中篇 第十二章 少年之梦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的春天来得比平常略微晚了一些,直到3月下旬皎原十里杏花方始点染红晕。此时,苏台清扬的军队捷报频传,南江州叛乱军在清扬这样的正规军攻势下溃不成军,几个失落县城相继收复,军队从平地的攻城掠池转入群山最后扫荡,而叛军首领和她的残部已经被包围在一片几十里的狭长山地,只等最后一击。 捷报频传的时候京城百姓尤其是京城名门贵族已经开始春的狂欢,杏花对酒、杨柳赋诗;又是一年春好时,绝胜烟柳满皇城。只要没有战乱永宁城的百姓就是这样一年年享受春花秋月,展示歌舞升平。 每年春天皎原最为热闹,但凡有那么点闲钱又有那么点时间的都要在此时到皎原走走,看看杨柳桃花,拜拜杏花神,凭吊一下千月素,这些都是永宁城的习俗,融到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其中最独特的就是拜素月碑,千月素殉国也不过两百多年历史,这一习俗对永宁百姓却有着格外隆重的意味,其深入民心恐怕当年苏台兰下令子孙后代年年祭奠之时所想不到的。 这些天杏花正盛,素月碑前人来人往,更有皇亲贵胄、太学院学生在师长带领下成群结队而来,喧杂之声一直传到苏台丹绫的幽禁之地。 刚刚幽禁皇陵的那两年,每到春天她那几个为数不多的从人就心神不宁,隐隐传来的欢歌笑语让年轻的嘉幽郡王想到失去自由前的欢乐,而倍加哀伤,甚至做出自伤、伤人的举动。然而到了第三年,丹绫仿佛想通了一切,又好像彻底认命,从人也不不必见杏花而变色。然而每年杏花开始人声鼎沸,依然让这些没有未来的人感慨万千而悲从心头起,一墙之隔隔断红尘,往昔的荣华富贵,往昔的恩爱缠绵都断绝成残桓断壁、半抹斜阳。或许是太深的悲哀,这里的人都默契的不提墙外的世界,不哭对亲人的思念,不谈策马山间留情花下的逍遥岁月,对于他们,只有什么都不期盼才能渡过这只有死才是尽头的寂寞。 然而,这其中还有一个人没有融入这份默契中,还有一个人始终有着期盼,那就是凤林。长达十余年的幽禁生活并没有剥夺这个少年的好奇心,尤其在丹绫进入他的生活之后。曾经权倾朝野的苏台丹绫有足够的阅历,她在这常年幽禁的少年心中点燃了对墙外世界的憧憬,在她只是闲来无事话往昔聊度长夜,在凤林却是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当最初的畏惧和羞怯过去后,凤林对丹绫有了深深的依赖,他喜欢听丹绫说话,喜欢和她一起,甚至只要停留在她身边。这日又有春日游人的欢声笑语越过高墙,丹绫正带着凤林在花园里读书。当年花子夜对苏台丹绫足够仁慈,幽禁之时允许她带了不少东西进来,而丹绫的行囊中最多的就是书本,或许她意识未来的寂寞中只有这些书本才能带她短暂的回到大千世界,十丈红尘。 凤林本来乖乖地坐在她身边翻看一本诗集,忽然抬起头望着墙外,专心致志捕捉似有似无的欢笑之声,直到丹绫注意到他的异常,轻轻拍了他一下才惊醒,仰着头道:“为什么每年春天都有这个声音呢?”丹绫愣了一下,随即看到一边伺候的丑妇人澄江悄悄地在摆手,淡淡一笑低下头道:“那是啊,那是永宁春天的庆典……” 凤林依偎在她身边,听那些连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景象,十里杏花,花下美人如云,霓裳羽衣云鬓雾鬟;素月碑前吟诗作文,背诵高祖皇帝碑文;还有杨柳树下谈情说爱,少年回首间暗送秋波私许终身……凤林听的瞪大了眼睛,直到丹绫停止后还愣了好半晌,才幽幽道:“王姑,凤林好想出去看看。” 丹绫微微一笑,柔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姑姑,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凤林哦,姑姑答应过凤林的。” 她依旧微笑着:“是啊,本爵答应过你。等本爵走出这高墙的那天,一定带你在身边。”凤林满意的点点头,澄江走上来低声道:“小少爷风大了,回屋吧。”凤林点点头说了句“我去看卓姐姐”蹦跳着往里面走,丹绫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等望向澄江的时候眼底冷如冰霜。 她说:“澄姑,什么时候本王说话前要先看你的脸色了?” 澄江伺候她这么些年,知道她性情冷酷且变化莫测,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发起狠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当即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奴婢只是可怜凤林少爷。少爷什么都不懂还好,听了那么多又要一辈子关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么说,本爵倒是在虐待凤林了?” 澄江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哪里敢接这样的话。 丹绫又看了她几眼忽然微微一笑:“凤林还年少,你怎知道他一辈子没有出去的时候?或许哪一年他就出了这个高墙,到杏花开的时候在皎原踏青,说不定能想到少年时在这里听本爵说的故事,对本爵起几分怀念怜惜……” 澄江听的更是一身冷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她柔声道:“起来吧。不过,你到是对凤林上心。或许哪一日凤林出去时,你也能有出头之日。” 澄江又磕头,低声道:“奴婢是犯了大罪的,能留一口气在已经是莫大福分,哪里敢妄想出去。奴婢能够一辈子留在这里已经心满意足。” “是么,那你就陪着本爵终老吧。” “郡王福大命大之人,一定有出去的那天,奴婢——” “行了——”她目光微微一转,将书本一合,挑眉道:“你不用这么畏惧,当初皇兄不曾留下了你的性命,本爵又怎么会夺走?你背后那个印记就是再好不过的免死金牌——还是苏台开国高祖皇帝留下的免死金牌!是不是,千月澄江——千月家本代——应该是上一代家主,千月素的嫡系后裔。” 一言出口,澄江倒退两步扑通坐倒在地上,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苏台丹绫知道自己猜对了,脸上没有半点异常,仿佛一切早已在她掌握之中。目光在澄江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缓缓道:“若非那日正亲王身边那个侍卫叫了一声,本爵还真以为你的名就只有‘澄’一个字。也难怪你不敢说,当年映秀殿有一个名唤澄江美貌绝伦的宫女,这件事一直到那女子失踪十年之后还被后宫中人反复提起。或许太子不知道,本爵却是喜欢听人说是非的性子。 “本爵早就奇怪,你身上那个印记怎么这么眼熟,听到澄江二字也就明白了。倒也亏的本爵当年受先皇恩宠给太子伴读,好歹对千月家族与我们苏台皇族之间的恩怨知道得多了些,换了旁人怕是不会明白的。我那皇兄便是为此才敢把你放在这个地方……”说到这里噗嗤一笑缓缓道:“不过,皇兄也料不到你能如此长命。” 澄江身子微微一颤,垂着头喃喃道:“奴婢是早该死的人。” “皇兄留你一条命定是那时能替代你进宫的孩子还没到合适年龄,不过,你到此处也有二十多年了,千月家新任家主正当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好日子,你这条命的确是没用了。” 澄江默然不语,脸色却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淡然。 丹绫瞟她一眼含着笑淡淡道:“若是问你怎会落到这个地步,你是一定不肯说的。那么,就让本爵来猜猜,当年映秀殿美艳绝伦的澄江是怎么着被毁掉花样容颜,从后宫丢到此地自生自灭的?本爵以为……澄姑臂上少了一点红记吧?” 她身子又颤抖起来,这一次抖的更厉害,宛若风中落叶,眼中流露出求肯神情,只可惜望着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颤抖着声音道:“澄江放荡,自作自受……” 丹绫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饮食男女,理所当然。” 澄江低着头身子依然抖得如风中落叶,嘴唇蠕动了几次就是说不出一个字,二十年光阴好像还不足以冲淡当时的恐怖记忆。 丹绫冷冷看着嘴角又扯出一个细微的幅度头微微仰起,目光透过初春嫩绿的枝叶,心不在焉般道:“澄江还记得玉梦皇子么?” 好半天没有回音,闪目观看,但见澄江背靠着树干已经彻底呆在了那里,目光毫无焦距,神情木然。丹绫连叫两声都没有反应,起身走过去用力摇了两下,这才见两行泪水落下,那个人也算是回过了生机。 丹绫又坐下嫣然一笑:“难怪澄姑明知是死罪也甘之如饴,原来是玉梦皇子。玉梦王兄气宇轩昂、风采超群,连本爵看了都为之心折。” 她所说的这个玉梦皇子乃是敬皇帝的长子——也就是先皇爱纹镜同母异父的长兄。这位玉梦皇子容姿出众而风采迷人,更难得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不管在气度风采上还是才学上仿佛都胜爱纹镜一筹,然而,这位皇子也是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他的生父是敬皇帝的结发,苏台名门子弟,大宰嫡出之子。然而敬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这位大宰却莫名其妙牵扯到皇次女的宫廷政变中去,落得满门抄斩,九族籍没。这次未成功的宫廷政变后三个月敬皇帝登基,皇后却不是自己的太子妃,而是当时大司马之子,原本的太子侧妃,也就是爱纹镜的生父。当初的太子妃受母姐牵连,贬为慕宾,两年后在寂寞中病故。苏台玉梦也因此丧失了嫡子身份,甚至很难在宫廷中生活下去,勉勉强强熬到十岁,也许是敬皇帝都看不过他受排挤的样子,将他送到封地苏郡的和亲王身边“历练”。这一历练反而给了玉梦皇子发展机会,九年之后重回京城时,这个年轻皇子的才干风仪倾倒一朝臣子。 当时传说敬皇帝也十分喜爱玉梦,又对他存几分歉意,一度有过传位的念头。而立储这种事,只要皇帝有那么一点念头,就会有朝臣将未来赌在此人身上,不遗余力地促成。 苏台玉梦在踏入永宁城后几个月就无可奈何的陷入争储的泥潭,然而,就在很多人以为接下来又要有一场手足相残悲剧的时候苏台玉梦忽然请求外放地方,甚至在凰歌殿前长跪哭泣。敬皇帝在和这个皇长子认真谈过一次话之后接受了他的请求,不久后,册封苏台玉梦为安平王鸣凤郡守。关于那场对话,后来传出那么一星半点,也就是玉梦哭着说自己知道背负父系叛乱之罪从来不曾想过继承皇位,回到京城只是盼望能承欢母皇膝下,可现在朝臣心意不稳,让自己处在非常尴尬的地位,这并不是儿臣的意愿。另外,母皇您没有女儿,正、和两位亲王也没有公主,将来必定是男子继位,这已经有不祥的征兆,要是再出现争储恐怕对王朝不利等等。敬皇帝听完后看了这孩子许久,叹了口气说玉梦你还没有生下来就注定命途多舛,如今你既然将荣华富贵看开,那也好,你就到外面去当个太平王爵,一辈子荣华富贵、平安喜乐;朕将鸣凤郡大小事务交与你,那里山明水秀、百姓富庶,正是个平安的好地方。于是玉梦远走鸣凤,直到侄女偌娜登基,他依然是鸣凤郡守安平王。 澄江两行泪流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跌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哀哀哭泣,哭了一阵稍微有些平复就听丹绫道:“当初玉梦皇子正当少年多情,你又是美艳绝伦,难怪皇子把持不住,而你明知道是圈套也心甘情愿跳进去。你和我那皇兄是心知肚明,只可惜了玉梦皇子,一怀少年柔情毁却大好前程。” 澄江心中虽痛也不得不佩服丹绫,从这么一点点迹象不但将当年的事推断的八九不离十,甚至掌握了她的心情。知道她当年是明知圈套而往里面跳,不是为了爱恋玉梦,而是再也忍受不了无穷无尽的寂寞,纵使抛却性命,也要将那青春年少一掷成一宵春梦。 说到这里苏台丹绫忽然笑了起来,喃喃道:“皇兄的心可比旁人想象的要狠得多。”一边说一边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中篇 第十二章 少年之梦 下 苏台丹绫从被幽禁至此之后每天都睡得很晚,反正时光绵长无所谓岁月更无所谓朝夕,此地没什么可娱乐的,她常常坐在窗前静望空中明月,一望就是一个时辰。很多时候什么都不想,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宁静的夜和夜空中亘古不变的明月。 这一夜她又坐在窗前遐想,总是从过去的一个点滴开始,直到一片虚无。杯子里的水刚喝了没几口,忽然窗外脚步声急,然后是小心但透着焦急的敲门声。丹绫微微皱眉,沉声道:“澄姑,出了什么事?” 外面是澄江焦急的声音:“凤林少爷不见了——” 丹绫一愣,起身开门道:“怎么说?” “奴婢刚才看到起风,怕凤林少爷受冻,拿了床被子想给少爷添上,哪里想到凤林少爷床上是空的,而且被子都是冷的,显是走开很久了。奴婢和卓两个四下里找了一圈到处都不见,奴婢越想越害怕这才来回报郡王。” 丹绫皱着眉道:“你想到什么?” “今天……今天郡王和少爷说了那些事后,少爷一直在说想要看看,想要出去……奴婢想……” 丹绫一声冷笑:“原来澄姑是向本爵兴师问罪来了。” 澄江连连摇头颤声道:“主子,您救救凤林少爷吧。少爷要是溜出去被人发现了……那……那是要死的。” “你要本爵怎样,带着人漫山遍野去找?本爵一踏出那道门也是要丢脑袋的。” 澄江知道这是真话,心中一片茫然,顿时就哭了起来,丹绫皱着眉道:“再去找找,外面那么多士兵守着,他一个孩子哪这么容易出去?”说话间拿了桌上的蜡烛就往外走,澄江的心已经彻底乱了,只能愣愣跟在后面。 这天晚上苏台丹绫带着几个下人将这处宫室翻了个底朝天,直到东方欲晓,卓第一个控制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连丹绫也脸色铁青,那些从人一来对凤林也有感情,二来想到要是凤林被人抓住,他们不定受什么株连,也跟着哭了起来。丹绫看看这些人冷哼两声,拂袖回房,众人看着她的背影面面相觑。正当这些人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叫得是:“嘉幽郡王——” 丹绫一愣,心说这个时候什么人跑进来,她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神色一如往常,抖抖袍袖向外迎了出去。澄江原本在垂泪,听到外人的声音也是一惊,跟着丹绫往外走,转到前院却见两人站在中间,其中一个垂手而立的瘦弱少年可不正是凤林。 凤林听到声响抬起头,见到澄江的时候目光一亮,身子微微晃动,最终还是胆怯的看了丹绫一眼,低下头一动不动。丹绫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冷冷看了一会,脸色微微显露出一点温和:“凤林,你跑到哪里去了?过来——”轻轻一招手,目光一直停留在凤林身上。凤林怯生生看了一眼和她一起进来的女子,见她微微点头,这才小跑着过去跪倒在地低声道:“王姑姑,您罚我吧。” 丹绫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去吃点东西睡个觉吧。”说罢抬起头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了,少王傅。” 天光初晓时分站在生满杂草的庭院中的年轻女子正是当今少王傅,昔日的女官长水影。水影含笑上前在距离她三步处立定,盈盈行礼:“水影见过嘉幽郡王,郡王金安。”丹绫淡淡道:“王傅不必多礼,既然来了立面坐,此地虽然简陋,嘉幽还是要恪尽地主之谊。” 几人走到后面在一处比较干净舒适的房子坐下,水影当即道:“昨天晚上我与好友皎原夜游,没想到见到了凤林公子,所以一早就将公子送回。”丹绫微微一笑:“卫士至今尚未来抓人全赖王傅援手。” 水影嫣然道:“走失重犯这些士兵全都有罪,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难道还故意去四处嚷嚷?”刚才她带着凤林上来,凤林是被这些士兵打过的,一看到就全身发抖。她镇定自若的上前,见到领头的不容分说抬手就是两个巴掌,喝骂道:“一群饭桶,这里面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要犯,这么多人连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住,眼睛都瞎了么?” 这些都是军营里最普通的士兵,哪里认得什么少王傅,可一干人硬是被她的气势压住。不一会此地的头目赶来,一见是少王傅又看到她手上牵着的凤林脸都吓白了。若是平常一定抓过凤林拳打脚踢,可在她手上牵着谁敢造次。等到水影大摇大摆领着凤林往里面走的时候一群人一点想法都没有,他们只怕事情传扬出去治他们个守卫不严,怎有心情去管这位少王傅往里走的举动合不合规矩。 她和苏台丹绫两人对望了一阵忍不住相对大笑,笑了一会儿丹绫脸色一正,缓缓道:“少王傅私到我这叛乱之臣的幽禁之地就不怕取祸?” 水影嫣然道:“郡王不说,难道水影会去说?” 此时凤林已经换过一身衣服吃了点东西又走了过来,他向来害怕丹绫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两人,丹绫招招手他才进来却径直走到水影面前轻轻拉一下她的衣摆满脸的亲近。丹绫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少王傅当年出宫的时候难道许诺这孩子说再相会日便能带他离开十丈高墙?”说着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可某说吃惊,目光都不曾动荡一下。 要知道水影前一日会出现在江宁道就是想找机会见丹绫一次,而且就是为了那日迦岚宴请她时透露出的“王傅该问问自己可有对不起嘉幽郡王”这么句话。可在山下转了两圈都想不到万全之策,她又不想牵扯上花子夜,就在犹豫当口捡到了深夜翻墙跑下山的凤林。她早知道丹绫会提此事,也有了万全应对,又何尝会惊讶。果然,她的镇定让丹绫愣住了,于是两人交锋她已胜了一局。 阳光已经洒在窗纸上,和风缓缓,花香袭人,皎原江宁道又迎来一个欢歌笑语、丽人翩翩的晴朗春日。江宁道永顺宫也开始了新的一天,院子里传来宫人洒扫的声音,而炊烟同样袅袅升腾在这个冷漠宫室的上空。不管是锦绣皇宫还是山野村庄,一天总是从穿衣吃饭开始,而只要还有暖和的衣服可穿,有一顿饱饭可吃,这一天就好像还是过得下去的。 嘉幽郡王指指桌上的菜淡淡道:“粗茶淡饭,但愿王傅吃得下去。”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夹了点腌萝卜放到凤林碗中,自己又喝了点粥,目光却一直留意着水影的举动,想看看这个养尊处优的女子怎样表情。水影何尝不知丹绫的心思,拿起筷子夹菜用饭神情自若。这一次丹绫倒也没有惊讶,反而淡淡一笑:“王傅富贵不忘贫贱时。” 水影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但听丹绫续道:“本王身边也有一个映秀殿粗使出身的宫女,”说话间正好澄江来上菜,丹绫目光一转叫住了她:“澄姑,你可知这位少王傅入后宫时与你一殿侍奉,只可惜……你二人并没有见面机会。” 盘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面对两人同时投来的目光,澄江暗中吸了一口气,强笑道:“王傅是明珠蒙尘,澄江天生愚钝,不敢并论。” 水影本没把丹绫的话放在心上,当年丹绫叛乱失败一半败在她这个王傅手持的密诏上,她既然踏进此处就准备好让这位嘉幽郡王出出气。所谓映秀殿,也不过是丹绫顺手拿一个人来羞辱她罢了,然而澄江一开口却将她吓了一跳。映秀殿的种种她是再明白不过了,即使是犯官家眷籍没,能有“荣幸”伺候皇家的都是七岁以下的孩子。这些孩子年龄幼小,对家中事故了解不多,也不容易埋下太深的仇恨,这才可能送入宫中。年纪大了记得的事情多,也不容易改造,不定就给皇家送来一个祸根。就算是再聪明的孩子,七岁能学到多少,映秀殿那样的艰难岁月中,只要三五年就退化的和其他人毫无差别,冷漠、呆滞,没有梦想也看不到希望。然而,这个名叫澄江的女子年纪已经四十开外,一开口却文雅大方,说的话也恰到好处。她本想多问两句,目光微微一抬却见丹绫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心念一动将到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坐在旁边抱着碗专心吃饭的凤林,柔声道:“公子昨日为什么要偷偷下山?” 凤林最怕别人提起这件事,顿时面红耳赤,饭也吃不下,拿着碗筷头越来越低,嘴唇微微蠕动就是发不出声音。苏台丹绫叹一口气缓缓道:“看样子只怪本爵告诉你太多事情,澄姑说得对,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快活,是本爵害了你。” 凤林毕竟是十来岁的少年了,对方的潜台词多少听得出,当下瞪大眼睛,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摇头道:“不是的,是凤林不乖,王姑姑不要……”到底不要什么又说不明白,又急又怕放声大哭。 水影看了看丹绫,伸手轻轻拍了拍凤林,柔声道:“嘉幽郡王昨天和你说了什么?” 少年抽泣道:“说的是春天皎原看杏花,拜杏花神。” “还有呢?” “还说我们住的地方就是皎原,我们天天听到的欢声笑语都是从山下素月碑的地方传来的。” “所以你偷偷下山?”水影淡淡笑了下,低声道:“可以不在乎荣华富贵,也不想往金马玉堂、钟鸣鼎食,那些东西都太远了,远的连梦中都不曾出现。却无法忍受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哪怕是危险……”凤林原本哭泣着,听到水影嘀嘀咕咕说了一场段话,声音非常轻,口气神情也像是自言自语,注意力一分散也就不哭了。这时水影侧过脸柔声道:“凤林公子是想着皎原就在山下,晚上偷偷下去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不会被人发现的,是么?” 少年点点头。 “嘉幽郡王以前告诉凤林公子的都是郡王自己南征北战、济世救民的往事的吧?” “好像。” “这就难怪。那些东西离凤林公子太远,公子会憧憬向往,却不会有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强烈欲望。可是春日皎原踏杏花,那是触手可得的东西,不用金钱也不需权势,只要踏出这道高墙,一样的十里杏花,满江春水。如此诱惑,就算是凤林公子这样乖巧听话的孩子也是克制不住的。 “一天都没有拥有过甚至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那份渴望是淡漠的,而自由却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怎么都压不住的渴望。所以……请郡王原谅凤林公子。” 凤林仰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听到耳中,每一个字都清晰的印刻在脑海里,击在心底最深处。他忽然涌起了一种冲动,就像昨天下定决心溜出去时那样,伸手拉住水影的衣摆,一字字道:“女官,您带凤林出去好不好?” 水影前一夜遇到凤林实属意外,两天前她陪着晋王皎原踏青拜千月碑,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下榻在南屏山间西城家或者卫家的别业。可这些天前来皎原的公卿贵族何其之多,朝廷每年都要停朝几天让大家享受大好春光。而苏台王朝建国以来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规矩,那就是亲王和皇子不得在京畿添置别业。据说制定的时候是为了让皇子们懂得勤俭持家,淡漠明志,也减少对京城百姓的骚扰和侵占良田的行为。用意是好的,实际操作起来就麻烦重重,可以不添别业,总不能不让皇家子和亲王们不踏青不赏秋吧。虽然皎原有离宫,可那是扫墓的时候休息用的,难道一群人在里面对着皇陵欢歌笑语?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那么个传统,也就是借用京城名门世家的别业出行。这也就使得京城的贵族家家在皎原云桥大兴土木,而这些人家多有子女进宫为妃侧,有皇子出于本家,修建时候自然会从这些皇子亲王那里拿到资助。甚至还有些亲王购买了私宅假托于父系或知交名下,比如当年的苏台宁若。只能说不巧,这些天卫家的别业借给了和亲王清扬,西城家则自己用着。虽然西城照容不介意腾出来让给晋王,清扬也热情地邀这个小弟弟同住,晋王总觉得两种都不好。前者他心里过不去,后者么,又怕拘束。负责的女官去请示水影,她扑哧一笑说你们真糊涂,京城官员里在皎原拥有能让王下榻别业的并不是只有五大世家。 两天后,晋王带着自己的手下欢欢喜喜住进了昭彤影的皎原别业。 那日晚上晋王举办夜宴招待同在皎原踏青的王族子弟,席间笙歌燕舞、欢声笑语,这些公子哥都是太学院东阁的,水影觉得自己在席上他们难免拘束,喝了几杯酒就退席了,见月明星稀心情大好,带着日照外出散步,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林间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于是上前查问。虽然五年光阴凤林从孩童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可眉目变化不是太大,等她一认清大惊失色。莫说她,日照也吓得不轻。两人都知这事非同小可,日照劝她装着没看见或者送交相应的官员处置最好,可水影看着那个一认出他就欢天喜地扑过来拉着衣襟死也不松手的孩子终于是心软了。 等从山上下来回别业,晋王前一天和那些小兄弟们闹得太晚都还在睡,日照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见了她喜出望外问了问过程,忍不住抱怨道:“主子平时是明白人,怎就在凤林公子的事上一错再错。主子,当年那样的幸运不能一直出现的。” 她柳眉一挑:“胡说什么?” “主子……” “罢了……你又知道什么?” “当年在宫里……主子,今上可不是先皇那样宠爱您的,这朝廷里看着您的人比宫里还多,要是……” “我自有分寸。”见他一脸的不认同,苦笑一下暗道亲信太聪明也不好,可又升起几分感动,柔声道:“有人替我扛着,不用担心。” “正亲王……”说了三个字似乎意识到已经超出他一个宫侍应该过问的范围,硬是吞下后面半句,正在这时有人报说丹将军求见,水影面露喜色一面往外迎一面对日照道:“我正想着他,来得好!” 丹舒遥回乡祭奠了父母和早亡的妻子,又留下钱吩咐家人将宅子整修一下才返回京城。一到家先听说女儿夕然打猎时中流矢至今卧床,他吃惊不浅,直觉是哪个对头要灭他丹家血脉;等到见过女儿听完前因后果放声大笑,夕然已经闷的发疯见自己父亲一点同情都没有顿时大怒。舒遥拍拍女儿说:“夕然啊,谁叫你平日任性骄纵、无法无天,难为西城想出这样的法子。”洛西城闻讯赶来,跪地请罪,舒遥安抚他一番,还说西城你的确聪明也有胆略,是个人才。丹夕然听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说:“父帅,他哪里是胆量,他是色字当头胆大包天才对。” 洛西城脸色顿时变了,沉默半晌后向丹舒遥行礼告退。做父亲的看看洛西城又看看女儿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苦笑道:“夕然,你这是何苦?你是将门虎女,难道也效小男儿之态?” 丹夕然愣了许久苦笑起来,摇着头不答话,过了好半天才道:“父帅还不出门?到皎原要天黑了。”顿了一下忽然展颜:“父帅,那个人教唆西城伤同袍,您要替女儿出口气!” 丹舒遥还真得替女儿“兴师问罪”了一番,水影也很配合的一本正经行大礼告罪。两人最后相对大笑,丹舒遥道:“今日还有一件事要向王傅道喜。” “何喜之有?” “王傅在潮阳县外的许诺今日终于实现,日后丹霞绿林提起您水影的名字时都会喊一声‘好!’” 她眼睛一亮:“元嘉的案子终于审了?” “昨日断得,震动京城。” “兰司寇难道将最后一审当众进行?” “秋官署中门大开,允许百姓入内听审。” “怎样断得?” “元楚于襄南知县任上诱降山贼,许以平安在前,诛杀殆尽在后,致使朝廷失信于民有违苏台律令;加之昔日逼走继父胞弟,为夺家产残害手足、不敬长辈;两罪并罚,着革除位阶刺配凛霜军前。 “元嘉落草为盗,打家劫舍、谋逆不轨,理当斩首。且攻州城、杀官员、烧粮仓、伤百姓,按律当凌迟处死。然念其为妻报仇其情可悯,故从轻发落,着秋后处斩。” “元嘉他——”一边的日照听到这里脱口而出,讲了三个字忽觉失态,顿时住口,面露不安之色,见两人都看着他低头解释道:“奴婢与那元嘉有一面之缘,所以不忍心。那人实在是个好人……” “日照,我也知道元嘉是个好人,更知道他杀官府攻州城都是出于无奈,其情却是可悯,然而,国法无情。他这样的罪不杀何以正国法,又如何树立朝廷的威仪?” “日照明白。” “你和元嘉有交情,等回到永宁城我会想办法让你和他见上一面。元嘉……他也是个苦命人,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见他一次也当送送他。” 日照低头道谢,丹舒遥却摇头道:“王傅,此举不妥——” 水影嫣然道:“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不过……人非草木,岂能做到事事只论对错,不问心情。” 丹舒遥听她话中有话于是不再反对,只笑了笑。于是两人又谈了几句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和亲王在苏郡南江州的“屡战屡胜”,水影笑着说:“和亲王是少年时代就领过二十万大军的人,疆场上斩将夺关易如反掌,小小一个南江州穷困百姓的暴乱如何能难倒?若是不胜水影才觉得奇怪。” “圣上已经下令春官准备庆功大典。” “应该说同人不同命呢,还是该说此一时彼一时?若论功勋,花子夜殿下的功勋更为可贵吧。” 丹舒遥苦笑一下并不接话。水影看了他两年话锋一转却说到凤林身上,她望着丹舒遥神态自若,仿佛不经意般道:“水影还有一件事想向大将军求助,您说要怎样才能让凤林公子自由呢?” 日照放下半边床帐,一面道:“主子您今天还真是……虽然丹将军是好人,可那些话,哎,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私会凤林公子是要砍头的。昨天那事能蒙混过去日照就一天三炷香感谢老天爷了,您怎么还随便说给人听。” “我想让凤林自由,靠我一个人做不到,丹将军会是个好帮手。” “主子您这是当真的?” “当真。” “这……这……主子您还笑!” “我笑你说的话和丹舒遥一模一样。知道我怎么回答他?我说,丹将军您也知道我是从普通宫女一步步走上来的人。我七岁进宫,从此故园千里万里,亲人生死不知;您可知道在我当上女官之前的那些天,天天盼望的是什么?日照,你说是什么?” “是……日照觉得……是,想要回家……” “…………是……就是想要回家。想要离开那十丈宫墙,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回乡的路上。” “是啊,小时候我听人说人死了都有魂魄可以飞来飞去,我就想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能够飞过宫墙回家去。” “这也是凤林的梦吧,即便知道抓住了会被士兵们打,甚至会死,还是想要跨过高墙看一眼外面的杏花杨柳。虽然高墙里也有杏花也有杨柳,虽然爬在墙上也能看到皎原,可那是不一样的,只要还在墙内,一切就都是不一样的,不是那个少年梦中的世界……” 中篇 第十三章 故园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春天,对于安靖国和苏台王朝并不是一个十分宁静愉悦的春天,二十多年太平岁月后苏台王朝又一次出现全国范围动荡不安的迹象。从敬皇帝平定三贵族之乱后,苏台皇族虽然经历过宫变和苏台丹绫之叛,国家却一直平和宁静,人民安分守己,镇守各地的封疆大吏们也没有或者不敢产生野心。而这个平衡的打破事实上就是两百二十五年的兵灾。 正象昭彤影等人分析的那样,北辰入侵并没有破坏苏台王朝的基业,也不会造成天下大乱。然而,朝廷在事后的懈怠以及政令的严苛却埋下动荡不安的种子。到两年之后的两百二十七年,这个种子从苏郡南江州发出了第一株嫩芽。 然而,永宁城苏台皇宫以及皇帝苏台偌娜依旧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端孝亲王也就是前任正亲王私下里对弟弟宋王说:“今上至今未曾想过何为人主之责。”这句话将偌娜形容得恰如其分。 偌娜并不是没有才能,只是缺乏责任意识,亲政以来她对国政更多的是一时的兴趣和激情。她会因为一时的激情而对某一件事特别关心,甚至废寝忘食,这个时候的她是一个让朝臣感动的能干君王。可惜的是更多时候她表现出的是懈怠,这个年轻君主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责任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去省阅那些怎么看都很无聊的奏章,纠缠在某一地的春耕秋收,某一处的动荡平安之间。 这天准时来到朝房的大臣接到皇帝不舒服的消息,然而年轻的偌娜只是前一晚和妃子们玩闹得太晚早上不肯起身。日上三竿,朝臣们已经处理完一大堆文件,而正亲王花子夜也勤勉的完成了一上午职责的时候偌娜和皇后兰隽在寝宫逗皇长玩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宫人禀告说少王傅求见的时候偌娜也不过抬一下头说“传进来——”,然后继续拨弄拨浪鼓看孩子露出可爱的笑容。 水影进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大人围着婴儿床笑成一团的样子,她淡淡一笑,行礼后也上前半跪在婴儿身边端详半晌柔声道:“小皇子真漂亮,日后一定是稀世美人。”这世界上的母亲听到别人夸赞自己孩子的时候多半心花怒放,即使身为万乘之尊也不例外。偌娜一听到别人夸赞这孩子漂亮顿时眉开眼笑,当即下令赐坐。水影特意看了一眼兰隽,见他也跟着笑而且眼中满是骄傲好像这孩子真的是他的亲生骨肉。 偌娜又逗了一会孩子才命人将皇子抱走,这才想起问眼前人所来为何事,水影笑吟吟的说进宫讲课来向陛下和皇后请安,然后又说了几句夸赞小皇子的话,直听得偌娜心花怒放,觉得眼前人从来没这么可爱过。兰隽一边看着忽然道:“等皇子长大后还要烦劳王傅授课。”水影嫣然道:“倘能如此那是臣的荣幸。” 水影为文书女官的时候偌娜也在启蒙阶段,也是叫过她一声“先生”的人,照理说她登基后应该对这个王傅格外礼遇。可偏偏皇太后琴林打从一开始就看水影不顺眼,在她还是十来岁小宫女的时候就狠狠地叫她“妖媚惑主的东西”,等她一步步上升更是看到就讨厌,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么一来偌娜自然受到影响,等到亲政后和花子夜之间的感情也出现不少隔阂,尤其是清扬入京后和她相处的极其好。清扬言语之间有意无意暗示花子夜权力过大,偌娜也就觉得花子夜好像是有点轻慢她这个皇帝,尤其是两人就朝政发生争执的时候忍不住便会想到清扬的话,于是越发觉得正亲王的态度不够恭谨,管的也实在太宽。这么一来对于花子夜亲信的水影越发疏远起来,可这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特别好,忽然开口让她留下用膳。水影还未来得及行礼道谢,忽听皇后含笑道:“皇上,王傅进宫一定是有要事的,皇上还是先听听王傅想说什么吧?” 水影望了他一眼,见他目光一直缠绕在偌娜身上,偶然望她一眼马上又闪开,仿佛眼里心里都只有皇帝一个,除此之外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上心。水影当即道:“圣上,臣今日的确是有事来求陛下。臣……臣其实是受人之托来的。” 偌娜一挑眉示意她说下去,脸上已有三分不快,心道难道是花子夜昨天和我争执的那件事?她打定主意只要水影真为了昨日所议巡幸苏郡之事来劝谏,她就立刻狠狠地将她申斥一番,警告她知道什么是一个少王傅应该有的本分。哪里想到水影又是一笑,低声道:“圣上还记得西城玉台筑么?” 偌娜还真不记得西城玉台筑是什么人,一边的皇后却忽然认真起来,插口道:“玉台筑怎么了?”随即望向偌娜:“去年选后的时候玉台筑和我在一组里,他还宽慰我来着。那是大司徒家的长公子。” 偌娜应了一声依稀记得西城家是有那么个人。 “西城公子上选妃名册前是进阶为官的人,官声还不错。他一心想要为陛下效劳,所以拖臣来问一声,若是陛下不要他,是不是从春官选妃册子里消了名字,这样天官那边才好任命人。” “就是这件事?” “是啊。西城静选和臣说了好几次,她和女官长也不知怎的说不到一块去,又不敢为了这点小事进宫烦扰圣上。” 偌娜哈哈大笑挥挥手说这算什么,去把秋水清叫来,让她到大司礼那里将她那表弟的名字消了,朕感念他的忠心,升他一阶。 水影当即跪倒感谢,刚刚起身却听皇后又道:“王傅想说的恐怕不止这么一件事。” 话音未落,但见水影又一次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向皇上请罪——” “卿这是做什么?” “臣万死。”她依然趴在地上,一字字道:“臣那日私入了永顺宫,见到了嘉幽郡王和凤林公子,臣自知此乃万死之罪,不敢隐瞒,请圣上责罚!” 苏台迦岚没有想到这日进宫汇报会遇到如此尴尬的场面,更没想到皇帝会指着跪在地上请罪的水影问她:“正亲王觉得该如何处置?” 苏台迦岚用了那么一个短暂时间的观察确信皇帝之不过一时兴起的问话而没有其他深意,然而这个随心所欲对她来说并不让人愉快。她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过程,也无法判断偌娜对此到底有什么看法,是想要重则还是希望她求个情顺势作罢。说轻了怕皇帝不满,说重了恐怕花子夜会勃然大怒。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正色道:“按律当斩。” 偌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头道:“王姐说斩,朕倒要赦免。”说着示意水影起身,微笑道:“卿私会凤林与嘉幽郡王按律当斩,但卿能坦诚过失,忠善纯良可嘉,所以朕不怪你。”水影道谢后告退,迦岚看着她的背影暗地里冷笑几下,心道这个女人果然聪明,知道什么叫纸包不住火,最安全的莫过于自己看准时机请求宽恕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守口如瓶,或到事情败露之后再想方设法抵赖、弥补。如此一来,一桩天大罪过又被她消于无形,就连凤林出逃的罪也搭配着一起消弭了。 当苏台迦岚当天将此事当闲谈佐料说给昭彤影听的时候,后者双眉微颦,第一句话是:“殿下为何要说‘斩’?” 迦岚一挑眉:“本王宁可面对王兄的痛恨也好过和王傅一起趴在地方请罪。” 昭彤影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笑了好半天后正色道:“殿下说的是。当时那样的情景‘按律’而行是最恰当的。‘按律当斩’,然而律法之外还有人情,不管圣上怎么想都有转圜余地,想来花子夜殿下也难以怪罪于殿下。” “其实本王听到那句问话就猜到圣上并不想治少王傅的罪。” “是,圣上真要治罪就不会问。否则殿下若是说求情的话圣上反而被动,不过嘉幽郡王和凤林的处境太特殊也太微妙。即便圣上不想治罪,这宽容的话还是不要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为好,万一被有心之人记住,挑拨一下,无端多一个同情叛臣的罪名。” 迦岚微微一笑。 “但是……殿下就真的这么讨厌水影?” “卿多心了。”她笑容灿烂,目光微微转动一下立刻拉开这个可能产生危险的话题:“卿可知道本王在宫中还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 “臣不知。” “看样子圣上有意巡幸苏郡。” “圣上对和亲王殿下在苏郡南江州的成就非常满意。”说到这里昭彤影停了一下望定迦岚:“殿下说了什么?” “本王为什么要说什么?本王乃是朝廷大司马,关心的是军政军务,若是陛下要兴兵异国,本王职责所在自然会说些什么。圣上要巡幸与本王何干?” 昭彤影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心中顿时大喜,暗道这位正亲王在永宁城一年多的日子到底没有白费,再不是刚刚进京时那个一门心思忠君报国无半点私念,甚至怀着“赎罪”之心的苏台迦岚。这个年轻的正亲王鹤舞领主正一步一步的向着“她”的理想前进。 苏台迦岚忽然露出一个有点顽皮的笑容,缓缓道:“反正还有王兄来尽正亲王的职责。卿以为呢?” “我倒觉得花子夜殿下这一次也不会说什么。” “哦?” “一来,圣上巡幸一次南江州也没什么坏处,这不比当初圣上御驾亲征的念头。苏郡刚刚经历过一次叛乱,皇上亲自去一次安抚一下民心或许是好的。永宁城到苏郡不是太远路也好走,沿途州郡都还算富裕;不是山高水远、军情如火的扶风白鹤关。二来么,我若是水影一定会奉劝花子夜殿下少过问一些政务,尤其不要再触怒皇帝。” “王兄的确找到了一个好帮手。” 她的语调非常冷淡,昭彤影暗地里叹了口气,不是很明白这位亲王对水影的厌倦。然而在她的计划里,水影即便成不了迦岚的幕僚至少也不应该是敌对者。尽管上一次会面对那两个人都不愉快,尤其是水影还玩了个让她这个做人家“亲信”的人哭笑不得手段,可也正是那个手段让她知道至少在水影这一方是有意与迦岚建立相对融洽关系的。 “殿下——”她正视年轻的正亲王,故意忽略她那一脸的不悦,而且没有任何停顿的说完下面这段话,为了避免在被对方扯开话题。 “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厌恶少王傅,但是……昔日我与她相交之时一直以为这是个性情高傲而品行端庄的女子,有着宁为玉碎勿为瓦全的刚烈。”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虽然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殿下,她是个聪明人,而且不愧为能从映秀殿最底层走上后宫女官最高荣誉的人,足够聪明更有足够的……冷酷。她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而且活的风光,所以先皇去世后她投靠了花子夜殿下。而如今,花子夜殿下已非昔日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从明如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在给自己找一条退路。如果殿下不愿意接受,她能选得就只有一条路——” “王姐!” “水影还没有冷酷到能够毫不在乎背叛曾经保护过自己的人的地步,她不可能再去赢得圣上的宠爱。” “少王傅可以选择她想要忠诚的人,本王……”迦岚想说“本王并不在乎”,可这句话没有说完,反而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缓缓道:“本王知道了。” “另外,”昭彤影继续道:“殿下或许也听说过,很多人都以为水影是先皇的……爱宠。我记得当年的正亲王——曾经当着她的面提起过,她的回答是‘殿下愿意怎么看臣,臣并不在乎,但是殿下连自己侍奉的是什么样的主君都不知道么?’先皇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殿下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臣也言尽于此,至于要不要得到这个人的忠诚,那是殿下自己的抉择,臣不会因为与少王傅的友谊而有其他想法。就像少王傅不会因为臣的选择而投靠殿下。” 苏台迦岚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明儿我们也去一次皎原,本王已经很久没见到晋王了。” “晋王,晋王殿下——” 满山遍野具是王府从员的叫声,一个个骑着马左顾右盼高声喊叫,脸上都带一点惊惶之色。正亲王苏台迦岚和殿上书记昭彤影两人也骑着马在皎原上漫无目的奔驰,连声叫“晋王”。跑了一阵从人流水般来报“没找到”“那边没有”……每听一次迦岚的脸色就沉上三分,昭彤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此刻禁不住面露惊慌。迦岚忽然将马一拉回顾道:“你说晋王会跑到哪里去?找了一个时辰都找不到,你说——” “王,”她苦笑起来:“皎原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既没有陡坡断壁也没有猛兽出没,咱们慢慢找一定能找到。马受了惊总跑的快,何况晋王骑的是百中选一的骏马。让他们往远处找,再不行调动兵马拉网找,天色还早,皎原上多得是行人和住家,不用担心。” 这日一早迦岚与她两人告了假前往皎原游春,恰好遇到晋王带了几个从人出来,见了他们非常高兴。迦岚一时兴起说不如到山间游猎,晋王正是好玩的年岁当即拍手叫好,于是一行人往深山里走。京城贵族行猎一般都在云桥,那里崇山峻岭猎物繁多,皎原行猎不过是打两只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动物,算不上行猎,只能说是游春的余兴节目。然而,一个忽然从高处掉落的大石块惊了晋王的马,受惊的骏马一转眼就跑出众人视线,只有“王姐——”的叫声回荡在山谷。 眼看天色渐暗,派出去寻找的人已经将网拉到30里之外,还是不断听到“没有找到”的回报。这两个人的心也渐渐沉下去,的确皎原没有野兽没有断崖,可毕竟是在深山里不见的人,受惊的马乱奔乱跳若是晋王一个拉不住掉了下来撞到石头或滚下斜坡,后果一样不堪设想。昭彤影正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宽慰一下愁眉苦脸的迦岚,更在想若是那位晋王真的出了个三长两短的又要怎么做才能让迦岚摆脱愧疚。便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叫“殿下,晋王找到了——” 没多久苏台迦岚就看到了那个让她担惊受怕半天的少年,一骑双人,不紧不慢的行进在春日皎原茵茵绿草之上。当双方相距百步的时候与晋王同乘的人跳下马,跟随在一边,又走了一段晋王也跳下马飞奔着扑到迦岚怀中用力抱着自己的王姐道:“吓死了,我还以为会死掉呢。” 迦岚一挑眉:“胡说八道,皇家的人怎么能乱说‘死’字。”随后轻轻推开晋王,结束皇家人极其偶然的在公众场合的亲情表露,望向刚才和晋王同骑,此时站在十步开外正抚摸那匹闯了祸的枣红马的青年女子,微笑道:“看样子,本王应该向你道谢——” 女子微微欠一下身:“原来这位公子是皇家的人。能为皇家的人效力是草民三辈积德、莫大的福气。” 晋王回身看了她一眼,拉着迦岚的手道:“王姐,是她拦下马的,我差点要抓不住缰绳的时候。” “本王明白。”她微笑着望向那女子:“等到了昭彤影的别业本王会好好谢谢她。” 那女子也明白皇家人的想法是不容违背的,不管是感谢还是报复,只要是皇家人想,她这样的草民就只能放下一切理由乖乖跟着,且诚惶诚恐。一行人沿着官道走过杏林春色,行过清雨楼和胭脂溪,一场虚惊过后皎原春色更添妩媚多情,垂条杨柳与火红杏花万种风情的勾引着王孙公子,提醒生命的美丽。 晋王对那个“救命恩人”念念不忘,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说两句话,于是不用等到达别业迦岚等人已对那女子的事知道了三五成。 “草民永州人氏,出生于丹霞群山之间。因为故乡门前有一条小河,水清见底,据说直通白水江。草民出生不久家母远行,家父说恨不能随流水常伴,故而为我取名凝川。 “草民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家父希望草民能光宗耀祖,所以草民没有做什么营生,一次次在考进阶。只可惜草民实在愚钝……家父让草民出来走走看看,增长点见识,希望两年后能有所成就,若依旧落榜,草民就心死了,回家娶夫生子,守着那几亩农田。” 迦岚等人听她语气活泼,虽一口一个草民,然面对王侯神色如常,知道不会是一个太平凡的人,迦岚更有三分欣赏,暗想等下要试探一番或许为自己又添一能臣。 方过胭脂溪忽见远处旗帜飘扬人马鼎沸,抬眼望去见旗帜上五色丝线绣“南安”二字。迦岚和昭彤影对看一眼皆暗道“这个人不在她的青州躲着回京城来做什么?” 正想着忽听晋王连叫了两声“凝川?” 凝川站在路当中,怔怔望着“南安”旗帜,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她身边走过都是一脸疑惑,而她毫无感觉,直到晋王叫了那两声才如梦初醒。 南安郡王苏台齐霜,已经年过半百,敬皇帝时以榜首而为正亲王赏识,召其为媳。苏台这个家名自然是在入赘皇家之后得到的,她的本名就是“齐霜”二字。朝廷中不少旧臣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因为她还有一个身份,也就是当今南平国大丞相宛明期的结发之妻,正是因为她的入赘皇家才有了宛明期反出鹤舞和玉珑关五百年来的第二次陷落。 南安郡王的队伍从官道上经过的时候苏台迦岚退到了一边,一来她今日未用仪仗,不想为了争道而引发闹剧;二来,也算是她向这个王婶执晚辈之礼。 显然,南安郡王一行人没有对他们表示关注,或许春日皎原上名门贵族实在太多,南安郡王无暇一一关注。昭彤影往后退了一点,藏身于迦岚之后,向着凝川道:“你认识南安郡王?”凝川的目光终于从南安郡王身上收回了一点,目光中闪过一丝恼怒,好像极端不满于被人打断,随即笑道:“草民哪有这个福分认识郡王。”说着目光又转回去,死死盯着。 南安郡王的车马均高挑帘子,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端坐其间的优雅男女,正中马车上是风韵犹存的南安郡王与丈夫苏台咏。齐霜容貌端庄,柳眉微挑、肤色白皙,纵然岁月流逝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倾城之姿,断断不逊色于曾经以美貌闻名京城的卫暗如。一边的苏台咏也是眉目清秀,典型的苏台皇族后裔,与妻子并肩而坐,神色端正气质柔和;在这个贵族男子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波澜”和“激情”都献给了妻子齐霜,在宛明期向春官递交状子之后,是他站在暴怒的母亲——正亲王——和跪地请罪的妻子之间,然后用长达三天的绝食换来母亲的让步以及皇帝的宽容。 再往后是一辆略小些的车子,期间端坐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眉目间可以看到苏台咏的痕迹,而脸型宛然就是齐霜的翻版。昭彤影注意到凝川看着这个女子的时候神色异常,低声道:“这是南安郡王的世子。” “原来是世子难怪气韵高雅不同凡响。” 昭彤影嘴角微微一弯。 气韵高雅或许没错,可“不同凡响”这四个字从来没有被用在这位南安郡王世子身上,相反,这是一个资质才学皆平凡无奇的皇家子。若是生作男儿,倒也不要紧,可作为继承家业的女子,就不仅让人对南安郡王这一脉的未来叹一口气了。 片刻之间人马从这群人面前经过,迦岚挥一下手:“走吧,太阳落山之前本王希望坐在卿的别业中了。” 从人应了一声加快进行速度,一群人中惟有凝川回过头朝着夕阳下渐行渐远的“南安”旗帜深深看了几眼。在她回头的瞬间,注意着她的昭彤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仿佛看到那眼中有一点水光。 中篇 第十三章 故园 下 水影自从那天为了授课回永宁城后一直没有回到皎原,不过宫人都说司殿的归期就定在这天晚上。昭彤影微微一笑凑到迦岚面前低声道:“王这次可别再动手了。”迦岚冷笑一声心道世间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这么轻易被激怒,我也不用留在京城,早早逃回鹤舞保命罢了。几人在内堂入座后晋王又将当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更对马惊了之后自己惶恐不安又勇敢支撑的举动渲染一番,迦岚听得频频微笑,心道这王弟长到十七岁还是一片纯真,水影这些年来算是将他照顾得不错。迦岚又对凝川一番嘉奖,赐了她二百两银子,凝川口上感谢,心中却想“堂堂一个晋王的命才两百两,真可怜”。昭彤影从皎原见她神色异样后一直留意,见她行礼之时目光微瞟唇角轻挑,轻轻皱了下眉暗道这人来历蹊跷,倒不知这不屑之色是山林隐士不侍王侯、高尚其事,还是心中另有计议。 想到这里眼珠微微一转,忽然道:“刚刚在官道边看到南安郡王的时候我看凝川姑娘神色特异,倒不知是为什么?” 凝川略微一怔笑了起来,笑容颇有几分尴尬,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嘴唇微动几次欲言又止,几次看看迦岚神态颇为古怪。迦岚微微皱一下眉,含笑道:“凝川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顾虑。这里是皎原殿上书记的别业,不是凰歌巷正亲王府,本王也是这里的客人,莫要得罪此间主人便是。” 凝川又仔细看了她俩眼,这才道:“小人虽是永州人氏,但从小就长在玉珑关,听到过不少……不少关于南安郡王的故事……” 迦岚翻了个白眼心道原来如此。这是苏台皇家最丢脸的事,即便是她也不想听人提起。她不想听,旁边有个人兴味盎然,立刻接口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迦岚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暗骂一声“明知故问”,想将话头打断,又想到刚刚自己才说过“此间主人乃是昭彤影,本王也是来做客的”,这世上哪有做客人打扰主人问话的道理? 凝川脸上略显惊讶,目光在昭彤影和迦岚身上打了几个来回,似乎也奇怪这位殿上书记煞风景的本事。等了一会见迦岚没有表示,低声道:“便是有关二十年前玉珑关守将宛明期与南安郡王的故事。当地人都说……” “说什么?” “都说南安郡王和宛明期是夫妇,宛明期反出玉珑关就是为了朝廷抢走他发妻……”目光一瞟离座跪倒叩头,口称万死。 迦岚挥挥手含笑道:“本王说过汝但不得罪此间主人便可,起来起来,何罪之有?玉珑关地方人都说是敬皇帝时的正亲王仗势抢夺人妻么?” “是……偏远地方,不解天威,胡言乱语请殿下恕罪。” “人们又是怎么说宛明期的呢?他反出玉珑又带南平入侵此关,当地百姓不恨他么?” “鹤舞植桑平原百姓说起宛明期多有咬牙切齿,然而玉珑百姓却无责怪之言。草民曾听长者说起玉珑关之战,说宛明期攻破城池后站在玉珑城头大声说‘此地为我建业之所,不得伤此地百姓,不得毁坏一草一木,敢有抢夺平民财物者军法处置’。” “宛明期破玉珑关后的确约束兵士,南平乃是到了植桑腹地才大肆掠夺。” “当地人说这乃是宛明期报答当年在他危难之时玉珑百姓的鼎力相助。” “哦——” “草民一个邻居曾在宛明期的都督府中当过差,她告诉草民当初……也就是宛明期反出玉珑关的时候,有一群神秘人在都督府行刺,见人就杀,那夜满地鲜血火光冲天,宛明期的小女儿也中了一刀。可怜那孩子只有几岁,宛明期抱着她逃命的时候孩子的血把他铠甲前胸都染红了,也不知道后来活下来没有。” 迦岚冷笑一声:“恐怕是活下来了。本王久镇鹤舞,与南平交战数次,南平权臣名将都知道一些。这个宛明期在南平为相,据说他有个女儿为掌上明珠,也深受南平皇帝宠爱,年纪比本王略微大几岁,该就是玉珑关中险些丧命的小女儿。” 凝川闻听此言双手合十,说了句“谢天谢地!”说完后惊觉不对,扑通一下跪倒请罪道:“草民久居玉珑……故而,故而……”说了两句说不下去,迦岚又挥挥手令她起来。刚才那一瞬间她对凝川起了疑心,暗想就算是玉珑人真能对当年之事了如指掌,可听她一声“谢天谢地”发自肺腑,分明是多年来听惯了这个故事为其中人担忧又忽然知道结果的欢喜,反而放下心来。 昭彤影并不满意这个解释,然而一时间找不到反对的立场,只能姑且听之。她也看出迦岚对此人的应对和举止非常满意,有招揽之意,倘若如此就是来日方长,不担心看不出端倪。 晋王坐在边上听他们对答,什么玉珑关、宛明期、南安郡王,这些名字半熟半不熟,那些事情也只听过一点,心里痒痒的想问又不好意思贸然开口,好不容易等告一段落皱皱眉插口道:“王傅怎么还没回来?来个人出去看看——”话音方落已听一声响报“司殿到——” 晋王喜形于色起身准备迎接,迦岚却一个皱眉心道“这位司殿了不得,在自家主子府里响报,倒是把少王傅这个身份用到十成”。一转眼水影翩然入内身后是贴身的宫侍日照,两人均穿正式的服装可见在京城办完事务即赶来皎原。晋王赶上两步笑道:“王傅辛苦了,我们都等王傅回来呢。”水影微微点头说了两句感谢话旋即上前见过迦岚。这一次苏台迦岚也执弟子礼与她行了个平礼,昭彤影也过来打了声招呼,礼仪尽备后方才各自落座。水影目光微微一转注意到一边垂手而立的凝川,与此同时凝川的目光也落在日照身上。 听到那声响报凝川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她与水影并未见过面,倒不怕她认出,担心的是水影身边与她有过数次交往的日照。刚刚一进府四面看看未见日照踪影,又听说司殿永宁城心想那宫侍一定回城了,虽然不怕他说穿自己,可能少点麻烦总是好的。等见到日照跟随水影身侧入内凝川着实吓了一跳,心想那美貌青年上一次见自己时吓得满头大汗,等下不要忽然惊叫起来,即便不惊叫露出吃惊之色,这里哪一个不是千零百巧的人,看出点端倪自己性命难保。此时抬眼望去,却见日照在水影身边垂手而立,莫说吃惊,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晋王早就饿了,如今等到水影回来当即命传膳,又赐凝川同席。这顿饭吃的还算太平,饭后不久水影推说往返劳累先告退了,日照想跟出去却被晋王拉住。原来晋王念念不忘南安郡王与宛明期之事,又怕迦岚不肯告诉他,心想日照跟随水影日久,知道事情多,留他下来询问不敢不答。 水影一出门外面一个宫女走上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柳眉微挑沉声道:“你看清楚了?” 那宫女用力点头说“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她点点头回眸看一眼堂上,忽然微微一笑道:“等日照出来,不管多晚都叫他立刻来见我,我若睡下,就叫起来,明白了?” 凝川夜深难眠走到廊下的时候见到水影独立庭院,合欢树下窈窕淑女,斜倚枝干仰面云天。流云飞度、明月当空,山涧冷溪萦绕左右,流水声与月夜鸟鸣交织成皎原春夜独有的幽深秀美。独立树下的人目光迷离,似随彩云逐月,又好像隔绝人世间的一切。 凝川看着这样一个人暗中叹了口气心道:“人在高处难道注定不能快乐?年轻如她已经位在四阶,有正亲王为依,荣华富贵已定,锦绣前程可待,依然春夜独立仰天无语。”又想到自己位极人臣的父亲何尝不是不快活,多少次深夜醒来一时兴起推开窗就看到父亲独立庭院的身影,也是默默站着,仰着头望幽幽流云皎皎明月,很多次她觉得父亲看得不是明月是故乡。不管千里万里都一般皎洁无瑕,故园如此他乡如此,或乘云而去飘过万水千山回到故园清澈的小溪前,看那明月前溪后溪。小的时候她不能理解父亲那彻骨的哀伤,有时候抱着她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时间长了眼中会有一点水光。每到那个时候她就害怕起来,一把抱住父亲撒娇甚至故意哭两声让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再往后,父亲的地位日渐提高,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也不会抱着她出神,可那份寂寞更深更彻,深到入骨。她常常想到底什么东西伤父亲最深,是故园的明月还是母亲的薄情,亦或是那个喜欢着父亲乃至为他而死的小姑姑,甚至就是她这个女儿脸上袭承自母亲的眉目。 “俱是皎原春夜未眠人,为何躲在角落里?” 凝川跨步而出。 “原来是凝川姑娘——” 凝川笑了笑:“草民是福薄之人,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连睡觉都不会了。” “是么,此地就局促不安,等到了永宁城晋王府姑娘岂不是连走路都不会了?” “…………” “晋王感谢你相救之情,一时怕是不会放你走。不过……”目光一转望定了她:“凝川姑娘到了晋王府或许自在起来也难说,毕竟姑娘不是第一次到那里。你今儿怎不和日照打招呼呢?” “大人——” “晋王府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这个司殿……凝川姑娘……”她微微一笑低声道:“从丹州到京城,从京城到皎原,算得上是千里万里相随了?” 凝川的心跳成了一条直线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脑子里一团乱,听水影言下之意是说她喜欢日照故而千里来寻,忙不迭顺着台阶下,讪讪一笑低下头不发一言。 “凝川是丹霞人?” “生在丹霞,长在玉珑,这些年又回到丹州住。” “哦——” “家父期望小人进阶为官,无奈小人总是不争气。前两年听说丹霞郡考简单些,所以搬了家。” “原来如此,难怪对南安郡王与宛明期的恩怨知之甚详。” 凝川又讪讪一笑,心下却是大惊,暗道此人所言非虚,果然这晋王身边发生的一切皆逃不出她的耳目。 “玉珑关虽在前线却是个气候合宜物产丰富的好地方,丹州也是物华天宝之地,凝川姑娘是有福气的人。” 她连连点头,脱口道:“大人仙居何处?” “我是凛霜郡五城州寒关县人氏。” “啊——” “凝川姑娘也知道此地?” “听说过,草民的一位先生乃是五城人氏。那里……”她苦笑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恭维的话,无奈道:“那是清苦之地。” “八月飞雪,朔风飘飘。” 凝川只有苦笑。水影依旧斜倚合欢目光飘移,过了一会忽然道:“不过我七岁离家,寒关八月飞雪寒霜扑面的情景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凝川想接一句“苦尽甘来”,又想后宫女官十之八九出于名门贵族,她若生在钟鸣鼎食人家即便是寒关也一样金马玉堂高床暖枕,谈不上“苦”。正在踌躇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主子,您找我? 她唇边带笑:“不错,你跟我来——”又朝凝川微微点了下头带着日照离开,凝川想到前面那段对话,禁不住为日照捏了把汗。她很想给对方一个暗示,可是和堂上见面时一样,日照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与她相交过,整个眼中就只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看着。 她叹了口气心想这难道是我的劫数?到不知日照能不能过她的“盘问”,又或者会挑明她的身份来历。一瞬间她还真想拔腿就跑,远远离开此地返回丹霞,可也就是一个念头,随即想到两位王爵带来的成群侍从卫士,以及看似平静其实岗哨重重的每一道门,不由叹了口气心想硬往外闯只会更糟糕,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日照的守口如瓶和灵机应变上。 回望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喃喃道:“原来那女子是凛霜寒关县人,那里满山冰雪一年倒有半年千山鸟尽、万径人绝,即便是金马玉堂富家子,生在这个地方也是吃了点苦头的……不过,哪个名门世家倒霉到被放到那种地方呢……啊,不对——”她拍拍自己,暗骂一声“笨”,心道我怎么就忘了少王傅是没有家名的人呢,难道此人真是寒关山里穷苦人家出来的?倘若如此,倒是和我也有几分相似……” 中篇 第十四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上 皎原春夜不眠的并不只是凝川水影二人,苏台迦岚和此地主人的昭彤影也还在对酒夜谈。昭彤影指尖拈一枚棋子轻敲棋盘,半天不落一子,忽然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抛,抬起头道:“凛霜大都督有不稳迹象?殿下可有真凭实据?” “有真凭实据就不叫‘迹象’了。” “很头痛的事情。” “是啊。本王也最痛恨这种‘迹象’。置之不理怕养虎成患;严肃彻查又怕冤屈重臣,甚至逼上绝路恰得其反。这‘迹象’多半空穴来风,只可惜危险深重,除非遇到高祖皇帝或者端皇帝那样的旷世明君……” 端皇帝在位第十七年时有人告是时在边关领二十万大军与北辰决战的正亲王苏台宁若有不臣之心,当时不少臣子,包括皇妹和亲王都劝皇帝严加彻查早做准备。然而当时二十多岁的皇帝哈哈大笑说:“朕即位时年方六岁,王姐重权在握,天下兵权在手,那时她不反;却到朕年富力强亲政多年,仅有二十万军队之时才反,这不是莫大的笑话么?”然后脸色一寒道:“朕不想查宁若王姐的忠诚与否,但是很想知道散布此类流言的人是什么居心?”自此而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苏台宁若有谋反之意,而宁若也以忠诚之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祖皇帝和端皇帝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等还是想想切合实际的法子为好,殿下如何想?” “莫过于寻一能干可靠之人前往凛霜,名为安抚实行彻查。不过此人要有灵机应变之能,倘无事则已,若有事可拿虎符就地调兵平定叛乱。这样的人不好找啊……照着本王的心思,卿的才干再合适不过,只是卿盛名远播,凛霜都督若有异心听到你昭彤影的名字便当倍加小心。” 昭彤影点点头心道这个人选的确要斟酌。 “卿以为少宰如何?” “官阶太高。凛霜并无战事何用少宰劳军?再说涟明苏无行营之才。” “倘卫方在朝倒是绝好人选。” “是啊,可惜他现在丹霞。这人不能是领军的将领,也不能是纯粹刀笔之吏,而且要有资格代表朝廷,又要不引起旁人忌惮,最重要需的忠诚可靠。” 两人心中都将朝臣名字一一念过,一时间房中静寂无声,正念着宫侍进来通告说少王傅求见。两人对看一眼,皆露疑惑神色,过了一会儿迦岚笑笑道:“深更半夜不睡的人还真不少,请进来吧。” 片刻后水影入内向两人见了礼,方一落座开口便道:“凛霜劳军抚慰使得人选殿下可有定夺?” 迦岚只愣了一瞬便冷冷一笑道:“原来王兄先告诉了王傅再传话由本王处置。” “花子夜殿下并无轻慢殿下之心,只是水影觉得此事既牵扯北关都督还是由统领天下军马的夏官大司马过问的好。” 迦岚闷闷一气心道:照这个意思没有你少王傅的谏言本王还轮不到为此操心。 “本王尚在斟酌。” “水影可能毛遂自荐?不知殿下能否将水影列入考虑范畴?” 迦岚展颜一笑:“少王傅想要这职务怎不与王兄商议?” “此事已由殿下裁决,水影自来求殿下,哪敢再去烦扰花子夜殿下。” 昭彤影觉得气氛不好,咳嗽一声插口道:“你才从丹霞返回,难道又要丢下太学远东阁职责远行北关?” “这是水影的一点私心。臣是凛霜五城寒关县人,七岁离乡,十六年来未能重履故土,故乡亲友、骨肉兄妹皆生死不知。这些年来中夜梦回,常见故园宅前老树,似闻母唤儿名……” 泪光闪烁,眼睫微湿,她微微侧身举袖拭去,再抬眼见迦岚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半局残棋上,好半天才道:“本王知道了,少王傅回去听信吧。” 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礼欲走,忽听昭彤影道:“难得良主嘉宾一席,水影给我们显显本事吧?”说着也起身,袖子在棋盘上一带,糊了一桌黑白。 “你想看什么?” “看你占卜的本事。” “…………” 既然一局棋被搅了,苏台迦岚丢开指间的黑子身子微微后仰,半卧榻上,看这两人的表演。 “你和春官里的神司交情甚好,想知吉凶祸福找她去不好?如果是殿下——”目光微微一转:“皇家有自己的神女。” 迦岚微微挑眉,轻笑道:“皇家的神女,春官神司的占卜看惯了的,说好不说坏,万事只有三分实七分均是不沾边的言语。既然少王傅有此才华何不显露一下?”说话间一扫桌上,黑白棋子具落榻上。 “来人,取龟甲——” 水影狠狠瞪了昭彤影一眼,过来侧坐榻上,低声道:“占卜问卦水影学过一些,并不精通,不敢卖弄。” “水影,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当年有人推荐你为神司,只不过先皇正好要提你为女官长这才作罢。能做苏台王朝神司的人还说什么雕虫小技?” 水影神色忽变,在那里坐了半晌唇边一丝苦笑:“水影入宫以来只为一人占卜过,就是先皇陛下。那日后先皇要水影发誓从此不用占卜术,不涉神巫之术,水影不敢违背,请殿下原谅!”瞟一眼昭彤影,缓缓道:“占卜之术乃是以人力揣天意,十卦九不中为寻常事。纵天姿聪慧通灵寰宇,也不过只其三五分,哪有人能事无巨细尽皆知晓,样样都被知晓那还是天意么?故千月江漪只观天象不看红尘,只卜风雨不问祸福,便是此意。占卜之术成与不成八九分在信与不信,何况为皇家占卜,自然语焉不详神秘难解。这也是为人臣者保命之道,皇家神司长的是观天象晓风云,测国运变化、乾坤安定,却要问一些情爱缠绵、富贵荣华的俗事,他们如何能知?” 这段话说时斯人背手而立,面沉似水字字清晰,目光清澈沉静又似无限风月在内,端的逸兴遄飞,高视天下。不动神色间更将苏台迦岚最初那几句轻慢神司的话驳斥殆尽,更嘲弄一番,笑她身为灭巫存神之苏台兰后裔却醉心趋吉避凶的雕虫小技,不知红尘间一点悲欢离合在百年国运万古苍穹之间何等渺小。 片刻宁静后拊掌声响,苏台迦岚放声大笑,笑罢身子一挺扬声道:“来人,拿酒——”目光在水影身上一凝:“良辰美景,既然都不想睡,那就畅饮通宵如何?” 水影这才展颜,化了眼中一层玄冰荡漾成一池春水,深深一礼:“水影遵命。” 一夜高谈阔论,塞上风云、鸣凤烟柳,三千年家国悲欢付清酒一杯,数万里江山锦绣卷上指点,兴起时击杯高歌,悲生时洒泪无忌。 一夜未眠迦岚、昭彤影两人还是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天色刚亮便一同骑马登山,水影本想陪被迦岚指着她说:“卿的脸色太差了,还是去补眠为好。莫让晋王以为本王虐待了他的司殿。” 日出时分空气清冽,晨风寒中藏柔,青草香气丝丝缠绕。高岗立马,皎原春光尽收眼底,皇陵春秋、两朝兴衰,衰草藤蔓掩前朝陵墓,绿茵深处埋旧时衣冠。苏台迦岚扬鞭远指:“本王少时即爱此处河山,每每相见便愿苏台永葆安宁,皎原春色常娇。彤影,本王可能做到?” “殿下定能让我安靖更添华彩。” “卿对本王倒是信心百倍。” “臣就是为了这份信心才离开山林。” 迦岚脸色一沉:“卿有一些非常危险的念头,本王不想看到。” “殿下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臣的想法。另外,臣当年说的话并没有改变,殿下不愿放弃忠贞,臣不想破坏安靖的太平。只要可以,臣会和殿下一起用温和的方式实现殿下……还有臣的梦想。” “卿还记得自己的初衷,本王就放心了。” 昭彤影苦笑一下也放眼清晨的皎原,目光在十里杏花、汉白玉高碑和更远处从平原一直蔓延到山上的稻田新绿间驰骋,直到被马蹄声惊动。 策马而上的是一个出乎两人意料的人——南安郡王苏台齐霜。 昭彤影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一个外人看来更符合三位官和正亲王身份的位置上,双手合抱饶有兴味看着眼前的表现。看到南安郡王略带傲慢的神情,以及苏台迦岚眼底藏也藏不住的不屑和厌烦。 非常有趣的是齐霜来到这里的目的和昨夜的水影异曲同工,只不过表达方式大相径庭。齐霜以青州知州的身份对毗邻的凛霜郡“不稳”迹象表示担忧,并毛遂自荐请求朝廷允许她带领大军前往平叛,她说:“臣愿领精兵为前驱,为圣上安定边关。” 迦岚小心翼翼隐藏着声音里的不满之意,缓缓道:“凛霜郡守之事朝廷尚在商议,不知郡王从何得知出兵之说?” 齐霜大笑道:“凛霜都督手握重兵,身系苏台北关安宁,此等大将一旦反叛后果不堪设想。臣以为,即有迹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迦岚冷冷道:“郡王高见,本王记下了。” 昭彤影一边冷笑,心道这位南安郡王终于忍受不了多年仅领青州一地的寂寞了,要找个机会立点功勋,说不定还要让她那女儿跟着“立业”,好保住南安郡王的封号和苏台这个家名。这也难怪,不惜背负杀母逼妹抛夫刺女之恶名才赢得“苏台”这个国姓,倘若短短一代就丢了岂不是莫大笑话。更何况那个宛明期在南平位极人臣、册封公爵,还有传说他的女儿要许配乌方的亲王,她再不做出点成绩增添些光彩怎受得了。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准备给双方一个台阶,凑近迦岚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晋王殿下等着您呢。”迦岚点一下头勉强露出微笑正要说两句台面上的话,又是一阵马蹄疾,片刻间传来水影与南安郡王侍从争执的声音。昭彤影上前解围,但见水影三步并作两步到迦岚跟前,来不及行礼开口便道:“花子夜殿下请殿下立刻回城。” “朝廷里出了什么事?” 水影瞟一眼南安郡王,后者此时站到山边仿佛在眺望风景,然而昭彤影觉得更像是刻意回避新来之人。 “殿下,少宰遇刺……性命垂危!” 少宰涟明苏是在自家书房中遇刺的,少宰夫人三更过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不知去向,她也习惯了涟明苏那睡到一半想起什么事立刻爬起来忙得毛病并不惊讶。然而这夜风格外大,少宰夫人想起丈夫那一忙就不知道冷暖的毛病又看一件厚外套还挂在衣架上,只怕又和过去一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就跑到书房去了,于是拿了衣服又到厨房拿了点点心给丈夫送过去。到了书房门口见有烛光,敲门半天却没回应,夫人担心起来推门而入却见丈夫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一开始只当丈夫疲累睡着,走两步觉得不对,又一看地上一摊鲜红…… 太医提着药箱飞奔而至后说若是在晚那么一会儿少宰大人就算是彻底走进鬼门关了。即便现下也要调养个把月才能恢复元气。从人心急说一句:“能不能让大人早点康复,伤口也不算太大啊,咱们大人要去凛霜……”太医一瞪眼:“凛霜?让你们大人送命去?虽然伤不大,可失血过多,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万幸。再说,你当少宰大人是大人您这样年轻力壮?大人年过四十,比不得年轻人的恢复力,起码卧床半月,然后好好调养,一两个月后或许能恢复如常。”从人吐了下舌头不敢再问,慌忙报之大宰。 朝廷二位官堂堂少宰在天子脚下遇刺,这是何等严重,卫暗如不敢隐瞒,火速进宫报之皇帝。然而偌娜已下定决心巡幸苏郡南江州,她想好不容易花子夜这次一点不扫她的兴不如速战速决,时间长了万一那两个正亲王缓过劲又来反对反而为难,当即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巡幸上哪有心管什么涟明苏的死活,挥挥手让大宰去报告花子夜,转头和皇后凑在一起选随驾的妃宾。 花子夜却是立刻起身亲自前往少宰府探看伤势,涟明苏依旧昏迷不醒,太医将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神色古怪。花子夜看出不妥,问了两句太医左右看看语焉不详,他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也不追问,先命她开药,随即遣人往皎原请回迦岚和水影。这日午后水影来到了凰歌巷正亲王府,偏殿内并无侍从,除了花子夜便是这日为涟明苏诊治的太医坐在下首处。花子夜又命关上门这才对太医说本王知道你有话要说,现在这里并无外人,你放心说就是。 太医迟疑半晌才道:“下官前往少宰府的时候听说少宰大人是遇刺。这遇刺,多半伤在要害部位,可是少宰他……少宰大人只有一处伤,伤在左手手腕……” 花子夜和水影对看一眼,都露出惊异之色。 太医又道:“下官也想或许是刺客一刀刺来被少宰发现,下意识的举手抵挡,故而伤了左手手腕。” “却有可能,不过……这刺客来杀人,一刀只伤了手腕怎就不续上一刀?” “还有更奇的,下官仔细看过,这刀口……这刀口乃是从左下到右上,左浅右深……” 话音未落水影一跃而起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花子夜望着水影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和太医两人说的话本王不明白,难道是什么武艺惊人的刺客潜入京城?还是……”一个寒颤:“难道是巫术?” 此时太医已经送走,使女仆从尽在殿外十步,偌大一个偏殿只得他二人相对。“巫术”二字一出,风入窗缝,烛影摇红,烛芯爆了一下,花子夜又一个寒战。水影忽然大笑,笑了一阵道:“臣在殿下身边,殿下何惧巫术?” “卿——” “巫术虽可怖,不过雕虫小技,左道旁门,岂能与神术相比?” 花子夜苦笑一下,随即道:“卿言甚是,有卿在侧,本王一无所惧。但是,少宰他——” “臣适才失色并非少宰大人遇刺有什么巫术,也绝非一等一的高手所为,而是……殿下,您记得太医说少宰的伤是怎样的?” “伤在左腕,刀口乃是从左下到右上,左浅右深……唉,伤在手腕上确实奇怪,哪家的武艺专伤人手腕……啊——” 花子夜正在嘀咕忽听风声,一抬头见一根东西劈头盖脑打过来,仓促间无以躲闪下意识举左手当了上去。 “啪——”一声响,花子夜手臂上一阵剧痛,而攻击也停止了。这才看清打过来的是一柄拂尘,而袭击他之人正是水影。此时拂尘被他用尽全力一挡之下断裂成两段,一段不知飞到何处,另一段还握在水影手中。 “你做什么——”花子夜一跃而起摆开防守架势怒吼道:“你胆敢刺杀——” 话未说完但见她盈盈一笑,将半截拂尘远远抛开倒退两步指一下他的手臂,嫣然道:“殿下还没明白?”随即又做了个卷袖子的动作,掩口轻笑。 花子夜本是惊怒交加差一点大叫“来人”要将她擒下重重治罪,然而见她一连串动作下来怒气消退变了疑惑,见她抛开拂尘退后,又看旁边并没有别的能拿来“刺王”的凶器,也觉得刚才那番举动并不像刺杀,倒像是要让他明白少宰遇刺一事。当下也后退两步,平平心,照着她的意思卷起左边衣袖。 此时阳春时节,又连着几天阳光明媚,天气一下子就显得热起来,虽然还没颁下换装令,朝臣们已经纷纷拆掉袍子的夹里,刚才他以为遇刺一挡之下用尽全力,当下手臂上长长一条红印自右下向左上,微微肿起。花子夜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声,几步上前一把拉住水影面露惊诧,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原来刚刚一看之下花子夜便明白涟明苏遇刺一事的诡异之处。刚刚水影突然起身举拂尘打过来,他下意识用左手抵挡,此番举动应该和涟明苏“遇刺”时的反映一模一样,然而手臂上被拂尘打出来的红印自右下斜向左上,因为双方面对面,人惯常用右手,刀自右向左斜劈,而涟明苏腕上伤口的方向恰恰相反。 水影扶着他坐下又伏地请罪,花子夜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又苦笑道:“卿用意虽好,却也不该这般用力吧?”水影娇笑道:“不用力,岂能一目了然?”花子夜翻了个白眼,此时倒也没心情和她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拉着她坐下道:“照太医所说,少宰的那个伤口不是刺客造成?” “是不是刺客臣不敢妄加断言,但总不是正常刺客会做的。另外,如果是刚刚臣那样的举动,即便刺客用左右,伤口也应该右浅左深,而少宰大人的左浅右深……”她挽起左手袖子用指甲在手腕上轻轻一划:“应该是如此造成!” 中篇 第十四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下 “涟明苏的遇刺?” “是啊,臣打听了一下,这位刺客颇为有趣,只砍了少宰左手手腕一下,而且左浅右深,左上右下……” 苏台清扬听到这里手中青瓷杯连着杯中酒狠狠摔在地上,冷哼两声道:“好,好,好得很。好他个涟明苏,居然玩自杀的花样来和本王作对。他不想去凛霜,本王还非要他去,除非他真的踏进鬼门关本王拖他不回来,不然——鸣瑛,你亲自去办!” 鸣瑛默默捡起地上的青瓷碎片,又拿出帕子裹在手上将一些细碎的瓷片包起,清扬半天听不到她回话,一转身怒道:“卿的志向变成做本王的宫女了么?” 鸣瑛微微一笑将帕子放在桌角低声道:“瓷片碎小片片尖锐,不立刻收拾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伤了殿下。” “哼——” “臣去太医院问过,少宰大人失血过多,没有两三个月调养不好。” “哦,玩花样差点玩掉性命么?” “属下以为少宰并非诈死,而是真的不想活了。殿下这些日子怕是将他逼得太紧了。” 清扬愣了一下道:“真的是寻死?” “血流满地,若不是少宰夫人偶然看到,少宰大人就真的踏进鬼门关了。” “哼,这么说反而是本王不对?” “殿下哪有什么不对,是涟明苏这个人死心眼,不识好歹。不过,此人才华卓著,官声纯良,朝中人缘也颇为不错,日后还有的是能用他的地方。既然太医要少宰静养数月,殿下是不是……” “好——本王就放他数月太平。不过,这样一来,凛霜那边就麻烦了。” 那日涟明苏遇刺的消息一传出,在京城和亲王府留守的鸣瑛立刻带上一大堆礼物上门慰问。头两日少宰大人一直推托身体虚弱不肯见客,鸣瑛从不生气,每天吃过午饭带着礼物上门坐下求见,见不到就向从人打听一下少宰恢复情况,慰问两句然后说“明日再来探望”,悠悠然走了。第二天重复一遍,到了第四天涟明苏将她请到内宅,苍白着一张脸好不容易坐起身子见了她,两人关起门说了一顿饭工夫的话,少宰夫人在见到丈夫时候见他紧闭双眼,精疲力尽的样子。 当夜,鸣瑛飞马出京日夜兼程,七八天后就抵达苏郡南江州亲自向清扬汇报其中“蹊跷”之处,果然,清扬一听便勃然大怒。鸣瑛暗自庆幸自己预料在先亲自前来,若是驿站传信清扬这一怒无人阻挡,涟明苏免不了要吃苦头。而在她看来这一年多下来,涟明苏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清扬要是再逼他一次,这位少宰恐怕又要寻死,真到那个时候“逼死朝廷重臣”的罪可担当不起,更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谁知道死过一次的涟明苏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 虽然听了她的谏言,苏台清扬依然面沉似水,冷冷道:“卿离开京城时对涟明苏说过了什么?” “臣只是代表殿下探望了一下少宰,说的都是探病时应该说的话。不过,臣暂时把那个人打发走了。少宰‘遇刺’京城侦骑四出,那人留在府里万一叫人什么人看见了不好,何况鹤舞那里也只有他最清楚。” 清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鸣瑛知道她不满意,笑盈盈又道:“至于凛霜。臣的想法与殿下一样,这一回的密报有八九分是真的。这位凛霜大都督有异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苏台丹绫叛乱时她也牵扯在内,要不是她那弟弟嫁给端孝亲王的女儿当王妃,有端孝亲王遮掩着,早就上了断头台。这些年她的心恐怕是一天都没定下来过。 “臣也知道,殿下想要趁此机会拉拢她,所以看中了涟明苏。此人羁傲不驯却知恩必报,涟明苏十来年前对她有救命之恩,少宰出马或许能成。不过——” “如何?” “臣看来,此人不过一届莽夫,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说不定还会坏了王的多年经营。依臣看,想要凛霜兵权法子并不是只有一个!” “说来本王听听。”说此话时面色已平和,唇角微扬目光如水。鸣瑛暗地里呼了一口气,她虽然笑意盈盈其实早已汗湿重衫,此刻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衣服贴在身上湿冷难受,也只能叹口气继续道:“凛霜守将反了朝廷总要派兵镇压,镇压完了还是要另选名将镇守边关,只要这个新任守将是向殿下您效忠的,何必非要去凑今儿这个热闹呢?” “说的有理,看来本王是心急了些。” “边关四镇,鹤舞是迦岚殿下的领地,兵精量足。扶风邯郸蓼乃是丹舒遥的学生,前两年丹夕然到永州搬救兵,殿下没给她,这位丹家小姐怕是把咱们和亲王府狠到牙痒痒了。丹舒遥么……属下看他怕是投了花子夜,扶风军恐怕也要归花子夜殿下。东方鸣凤为我安靖米粮仓库,繁华富庶国中第一。鸣凤军虽不以骁勇善战闻名,然此地水网密布湖泊星罗,水军之强冠绝苏台。安靖民谣,得苏郡者得天下,因苏郡地处九省通衢之地,加之民风强悍。然而的鸣凤者纵不能得天下,也足得数十年偏安,倘能同得苏郡与鸣凤,以苏郡出兵,鸣凤为粮草后援,天下唾手可得。只可惜……” 清扬冷笑道:“只可惜鸣凤是边关四镇中唯一一个双将并行之地,虽有朝廷任命的都督,实际掌控之人却是本王的王叔——安平王玉梦。什么人本王都能试着拉拢,唯独这个‘玉梦皇子’本王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安平王乃皇室贵胄,确不是人间富贵荣华、美人权力能打动的。不过,玉梦皇子是清心寡欲、随遇而安之人,纵然不会帮助殿下,也不会与殿下作对。等殿下成了大事,玉梦殿下也会为您驻守鸣凤,保我安靖米粮仓库。” “边关四镇,就只剩下一个凛霜,驻军最多战力也最为强大的凛霜郡,破寒军!” “破寒军——凛霜关山万里,黄沙扑面,八月飞雪之地披雪斗寒的破寒军。敬皇帝时苏台第一名将卫灵所建,曾破关斩将,直杀入北辰境内七百余里,为我苏台扩边百里新增五城,从此破寒军闻名天下……”说到这里鸣瑛目光迷离,仿佛也沉醉于破寒军威震北方时的傲骨雄风之中。 “本王一定要拿到这支军队。对了,花子夜和迦岚那边如何?” “属下离开永宁城的时候迦岚殿下好像对凛霜兵权没什么兴趣,至于花子夜殿下——好像也不关注。不过,属下偶然间听到一个很有趣的传言,据说少王傅殿下私下里请求过凛霜抚慰使的职务。这只是偶然听说,并没有考证过。” “哦——我说鸣瑛啊,如果少王傅喜欢,就让她去也无妨,少王傅进宫十六年,回一次故乡也是因该的。再说,本王也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家生出少王傅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至于你……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替本王收编投降的叛军,重整官军,选一个合适的新都督,还有……准备迎驾。”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皇帝苏台偌娜登基后第一次离开京师永宁城巡幸刚刚发生叛乱的苏郡南江州。随驾为大宰卫暗如、大司礼紫名彦、大司寇琴林映雪等一二位高官十余人,其余随员不计其数,以停云营两万兵马护卫,浩浩荡荡从永宁城出发。沿途郡县接到迎驾命令顿时忙乱不堪,布置行宫,准备酒宴,大城尚好,小城便是要对付随行这些人的居住饮食已经疲惫不堪。皇帝出巡,所到之处郡县长官率众迎接,百姓还要扶老携幼欢呼迎驾,以示太平盛世,皇恩浩荡,当时正农忙时节,多少人从自家田头被拉出来修葺行宫,长街迎驾,君王不过一餐停留,却要一城百姓为之奔忙。 迎驾倒也罢了,然随驾多重臣,沿途郡县那些官员一辈子没机会见到那些朝廷一二位的高官,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天大的好机会,想方设法要奉承上几个高官日后好飞黄腾达。于是便有那么些人变着法子收刮民脂民膏,挖空心思找珍奇古玩,就等高官们到了凑上去送礼拍马。 偌娜巡幸南江州,诏以正亲王花子夜监国,以大司徒西城照容代领百官,京城政务悉交花子夜,军务由花子夜与大司马迦岚共商。 偌娜启程后第二天,大司马苏台迦岚与花子夜商议后以夏官四位司勋一个四十出头出于紫家旁系的女子为抚慰使,前往凛霜军前,名为劳军,实则查探密告虚实。出发之前迦岚面授机宜赐夏官大司马密令一封,可执以调动凛霜周边郡县兵马,告其若见对方果有不轨之心可便宜行事。而之前私下里“毛遂自荐”的两个人——水影和南安郡王苏台齐霜都未入迦岚的备选。任命状下来之后水影淡淡一笑,对身边的日照道:“要让大司马信任我看样子还需要很长时间。”而南安郡王拍案而起,将桌子上的茶杯震倒在地怒道:“那小儿当了两天正亲王就连皇家长幼都忘干净了,本爵这样求她,她倒给本爵摆起架子来了!”一边苏台咏也道:“幸好咱们回来了,在那青州地方一住十几年,朝廷上这些人都忘了咱们也是苏台皇家的子孙,而且是一代正亲王后裔。迦岚当太子的时候就眼高于顶,对长辈没规矩,而今春风得意更是张狂。” 齐霜冷哼一声忽然道:“不是本爵要说,你我夫妻落到被自家晚辈轻视的地步都要怪你那亲弟弟。俗话说得好,胳膊肘往里拐,你那弟弟呢,权倾天下的时候全不知道还有个兄长在青州闲置不说,还妄图强帝位,弄出个逼宫谋反,差点害死我们一家三口。旁的不说,迦岚只要提嘉幽郡王四个字,我就休想抬起头来!叛臣家眷,何以重用。哎,本爵倒也算了,可怜你我的女儿也要闲置终身,这南安封号、苏台家名是传不到孙儿身上了。” 苏台咏听了这几句话当下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从见到齐霜第一眼起就情种深埋,当年闹出宛明期的事情,亲族中多的是为他鸣不平,要他休了齐霜且请皇帝重重处罚,让这个胆敢骗婚皇家的女人一点好看。然而他一点报复的念头都没有,相反,看到风神俊朗的宛明期心慌意乱,深怕妻子弃自己而去。这些年来照理说齐霜愧对与他,可他们两人中惊惶不安的始终是他,到丹绫叛乱,他吓得魂不附体,齐霜却镇定异常对他说:“但有我在,定保南安一系。”那个时候他眼中的齐霜顶天立地,是他此生唯一依靠。那日过皎原他下意识的朝江宁道小山上树木掩映的殿宇方向看,想到自己的妹妹青春韶龄长居幽禁,一时伤感起来,却听旁边的妻子连连冷笑,一转头听她低声道:“你还指望那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他垂着头说:“毕竟是亲兄妹,既然到了京城是不是寻个时机去看一下……”齐霜脸色一沉:“乱臣贼子避之唯恐不及,还嫌她给我们家惹的祸不够多么?” 看齐霜脸色铁青,苏台咏低声道:“凛霜苦寒之地,北辰又彪悍,连年战事,真要让女儿去那儿我还不放心,既然不叫去那就算了吧。” “你懂什么,自古而来要建功立业莫过于沙场立威,从来马上觅封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乃是王侯事业。我在青州那么多年,这凛霜郡守是不是有反意再清楚不过,她不反则罢,只要一反,本爵立刻调动周边兵马,凭本爵的本事要平定她的仓促起兵易如反掌。待到叛乱一平,本爵顺势请求驻守边关,让我们的女儿当副将,如此三五年还怕没有功勋可用?” 刚说到这里下人近来跪报说后宫典瑞求见。齐霜闻听大喜连声说请,转眼间下人领着紫妍近来,齐霜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紫妍身子刚刚弯了一下便被她抱住道:“不用多礼,好侄女,也只有你还记着我们。”一边说一边拉着紫妍进殿,又向苏台咏见了礼,两厢入座,齐霜先对她升任皇后典瑞恭喜了几句,紫妍笑吟吟领了也道:“郡王重回京城也是可喜可贺。”原来苏台咏的表弟嫁给紫名彦的二妹作续弦,紫名彦这妹子生过一子二女可都少年夭折,便过继了紫妍。紫妍从小在姑母家长大,和南安郡王一脉就亲切起来。三人说了些闲话等苏台咏回了后宅,紫妍脸色一正道:“侄女听说郡王进京的第二天到皎原向大司马求职务?” 齐霜觉得此事丢脸最不想人提起,当下沉着脸点点头。 “莫不是请为平叛主帅?” “嗯。” “哎,婶婶这件事便作的有欠考虑。您也知道那凛霜大都督的弟弟嫁入端孝亲王府,而端孝亲王当年最疼爱迦岚殿下。大司马这点私心就不能让她听到一个叛字。另外么……”她故意笑了笑略等一会才道:“在郡王之前有一个花子夜殿下的人也来求这个职位,侄女揣测大司马也为难得很,同是苏台皇族,给了郡王您难保花子夜殿下不满,倒不如选个不沾边的外人。” “花子夜身边的哪一位有此雄心?” “还有哪位,能让大司马为难的自然是正亲王身边第一红人的少王傅大人。” “哼!” “婶婶消消气,侄女倒是有个主意。婶婶也知道和亲王殿下刚刚平定了苏郡南江州叛乱,正受皇上眷宠之时。而那苏郡郡守不能保一方太平,此番降职调任是难免的,这么一来苏郡就空出个三位官……和亲王殿下在京城的时候几次提起过婶婶,常说‘南安郡王是难得的人才,只在青州为一知府真是可惜’。婶婶您看,是不是给和亲王写封信,联络一下同宗情谊?” 齐霜沉思一会哈哈一笑:“本爵在青州多年难为和亲王殿下还记得,大家都是苏台皇族的人,自该多亲近。” 紫妍微微一笑,知道这说客算是说成了,于是拿起杯子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一边观察齐霜的神色。见她面色深沉、目光飘忽,过了好半天忽然微微一笑,随即也拿过杯子一口气喝干,往茶几上重重一放侧身道:“往后还要麻烦侄女许多,尤其是你那表妹,从未离开本绝膝下,毫不懂事,你要多提点几分。”紫妍连连摆手道:“表妹不嫌弃我是庶出侄女已经非常感激,提点二字折杀侄女。”说话间左右看看,齐霜心领神会屏退从人。紫妍身子为位前倾用近似于耳语的声音道:“和亲王殿下近来得到一个消息,据说——”略一停,忽然起身走到门口确认左近确实无人,又转回来道:“据说南平国大丞相宛明期的独生女儿因为逃婚离家出走,有传言说她……进了我安靖境内。殿下要我转告婶婶一声,恐怕这位大丞相千金潜入苏台是来找郡王您的,请您早作准备。” 齐霜听到南平国三字脸色已是铁青,好不容易听完一拍桌子:“本众所皆知,宛明期嫁给我之后不守夫道,不孝顺婆母,还与我那妹子不清不白的纠缠,早在我进京赶考之时已给他留下休书,哪有什么孩子。三五年后他也不知道哪里弄来一个野种想要攀龙附凤,爵这一生就一个女儿,便是我与苏台咏所出,堂堂苏台皇家的骨血。那野种敢来踏我南安郡王府的大门本爵亲手将她捆了送交官府,问她个奸细之罪!” 紫妍微微一笑:“婶婶有所准备便好,侄女也放心了。” 中篇 第十五章 明月楼高 上 四月,京城开始有一点夏日迹象的时候苏台偌娜结束了南江州之行带着群臣在和亲王及平叛军护送下一路高奏凯歌返回京师永宁城。回到京城偌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监国月余的花子夜叫到面前痛骂一番,骂得花子夜泪水盈眶险些当场大哭,他莫说当正亲王之后,就是做皇子的时候也没被这么当众责骂过。 事情的起因也就是苏郡郡守的任命,偌娜已经采纳和亲王建议要用齐霜。然而少宰涟明苏和大司徒西城照容都推荐了鸣凤安平王玉梦长女苏台秋嗣。花子夜久闻玉梦的两个女儿文武双全,秋嗣这年三十,早在八年前即在鸣凤出任知州、司士等职,现在鸣凤郡守府为四位文官,官声卓著。花子夜早想提拔于她,苏郡地处要冲,又是高祖兴兵之地,动乱方平正当由皇室子出任郡守,虽然觉得她年轻了一点,还是下了任命。在花子夜看来,任命郡守是监国分内事,所选所任皆并无私心,哪里想到偌娜回程途中看到分送鸣凤和苏郡的公文当即大怒,觉得花子夜让她失信于和亲王。先扣下公文,一回到京城叫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责骂,说秋嗣年未至而立何足为重任,又说玉梦,自青年离京二十余年未归一次,两位皇帝驾崩,两位皇帝登基,都不曾回来;二十余年不拜皇陵,安平王显有不臣之心云云。 花子夜自从摄政以来自知才学不足,一向兢兢业业,此次监国一如以往尽心尽力。从皇太后“捉奸”闹剧后他已长时间不曾与水影亲近,早想乘皎原踏春之际找个机会再续前缘,偏偏偌娜要巡幸南江州,他深怕辜负妹子信赖一步也不敢踏出永宁城,每日五更听政、三更方眠,倒比摄政的时候还要尽心,哪里想到一番辛苦每半句好话不说,还被偌娜当着清扬、大宰、大司寇的面一场斥责。回到王府摔碎了半间屋子的东西,等王妃闻讯前来推开门见他坐在满地杂物之间双手抱膝头深埋臂弯中双肩抖动,竟像一个孩子般暗自哭泣。正亲王妃与他结缡以来第一次见到丈夫这般孤苦模样,一时心旌动荡,上前抱住了他,花子夜也不推开,依旧双手抱膝埋首臂间,而身子的颤抖在妻子怀抱中渐渐平复。 三日后偌娜下诏调昌乐郡守为苏郡郡守,以南安郡王任昌乐,诏令苏台玉梦世子秋嗣入京见驾。花子夜在病榻上听到这份诏书,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继续和自己的长子玩,王妃坐在边上狠狠瞪了报事的一眼还追出来说:“司殿明知道王为这个都气病了,还来禀告。”紫千笑道:“圣上这道诏书也是要和殿下和好,我这才来报告,殿下听了会高兴的。”果然王妃再回来时候看到花子夜唇角笑容多了几分。 5月是万寿节,4月中旬起陆陆续续有各地官员回京诉职,尤其是藩镇重臣、封疆大吏,以及各封地的王爵们更是亲自或派出使臣到永宁城为偌娜祝寿,敬献寿礼。丹霞郡守卫方也派出属官明霜,述职并进献丹霞郡寿礼。和亲王清扬的生日比偌娜早一个月多些,从苏郡回来第五天和亲王府又是宾客盈门,进京的官员祝万寿之前先得了个奉承和亲王的机会,一举两得人人欢喜。这些述职官员最擅长打听京中信息,和亲王入京后在偌娜面前何等得宠,又怎样在苏郡新立功勋,偌娜怎样亲自前往,这些消息入了耳在京官员中有一半赶着要去讨好这位和亲王。 明霜虽已不是王府属官,到底恩情还在,入京办完公事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清扬请安,两人许久未见少不得一番缠绵。明霜又将在丹霞种种一一汇报,说到卫方非常信任他将郡守府许多要事悉数告知,又在给天官的文书中对他大为赞赏,看样子升阶不成问题。清扬眉开眼笑连声夸奖说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又道:“等你再升一两阶就是丹霞举足轻重之人,无论在文在武均可与卫方分庭抗争一番。”明霜听了露出失望神情低声道:“属下还不能回到殿下身边么?”清扬一把抱住他柔声道:“本王也舍不得你,然你既能获得卫方新任殊属不易,委屈些,也不过一两功夫,本王不会亏待你的。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你若愿常伴本王身边,本王自然疼你一辈子。”明霜听了勉强点点头,惹得清扬放声大笑。 这日和亲王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皇室宗亲、名门贵族、大小官员几乎个个到场,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派家人下属送来礼物。清扬和鸣瑛两人在正殿接待宗亲贵族们,好不容易的一点闲暇和亲王对自己最得力的亲信道:“卿看本王今日这寿筵与回京时那场酒宴相比如何?” 鸣瑛轻笑道:“自然是不能比,殿下一年来的功夫没白费。” 清扬哈哈大笑得意神情溢于仪表,又道:“本王回京时下帖子请京城名门,只到了五六成,而今一张帖子未发便人人前来个个逢迎,苏台朝廷皆是些趋炎附势、见风转舵之辈。对了,你说本王那当正亲王的弟弟还有他那少王傅可会前来?” “必来无疑。” “如此断定?正亲王也就罢了,那位少王傅素来不爱热闹,本王进京她不曾到,迦岚寿诞也请不来,今日就一定能到?” “属下斗胆……若是少王傅今日仍不到,殿下准备怎样?” 清扬淡淡一笑。 “属下在斗胆揣测,殿下想的是‘倘若在不到,如此不知情识趣一个人得之无用、留之有害’,可是?” 又是微微一笑。 “故而少王傅大人定会带着重礼来为殿下上寿,少王傅是个聪明人。”话音未落已听外面报“正亲王殿下、王妃殿下到——晋王殿下到——少王傅大人倒——” “看看,来了不是。” 和亲王这场寿筵热闹非凡,前来祝寿人之多超出王府管事女官们的意料,结果以往四位以上京官就能登堂入室,这会却不得不变成只有三位以上官员才能在王府宴席上得到一个座位。所赠礼品也尽含天下珍奇,贺客之间更是相互比较,也有礼准备的薄的当下就命家人回去重新筹备,只为在清扬面前不至于落下恶名。一殿服紫穿绯中也有例外的,比如曾任何亲王府书记位仅在六阶的明霜,还有位在四阶却地位极高的水影。 永宁城名门贵族人家庆寿从午后开始一直延续到深夜,先游园赏花到了晚上在举行正宴,游园之时主人家会准备投壶之类的游戏,其中落败的要在晚上为主人家献艺,至于献艺的内容则有一系列酒令一样的牌子,抽到什么就做什么,这是苏台人家做寿讲究“众乐”所致。实质上彩衣悦主的永远都是宾客中职位比较低,又没有什么后台的那些,比如明霜。 明霜抽到的牌子是名剧《寒窑情》中莲锋的一段唱词,是她在疆场冲锋陷阵之后明月营房回想与云门慕相知相许时的缠绵悱恻,又在缠绵之外感慨天下纷乱黎民受苦,重又壮志激昂,被誉为整出戏中将莲锋表现最彻底的一场。明霜一看要反串连连摆手,要换过一张,一旁的人哪里肯依,最后鸣瑛也来凑热闹,于是这青年只能苦笑着答应。 一直以来,水影都不是一个很喜欢凑热闹的人,她不喜欢寂寞,相对的更不喜欢喧嚣,高朋满座比独处一室更让她感到孤苦。 凰歌巷和亲王府,在它的主人还不叫清扬的时候她便不止一次进入,以宫女和女官的身份。她知道这纤巧精致的花园哪一处宁静幽雅,哪一处正是春末夏初能带给人惊喜的地方。初夏时分,黄石假山围拢下的池塘上睡莲已经含苞欲放,嫩绿的圆叶散在墨绿池水之上,而两岸野草垂藤斜插水上,有江村幽远的野趣。坐在水边青石上,目光正追逐着一只嫩黄菜花蝶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小心翼翼的,畏惧的,在身后响起—— “是……晋王府司殿大人?” 面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肤色黝黑满面皱纹,和身上精致的绸缎衣衫极不相称。 “正是水影,请问老人家有什么事?” 妇人没有料到能受到礼遇,弯着身子道:“小人……小人听人说大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水影在后宫十余年。” “我……小人,小人想要打听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后宫里的人?” “是,是卖到宫里的小男孩。” “一个宫侍?” “是,是叫作宫侍。大人,能不能打听出来?” 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哪一年进宫的?” “十八年前,卖掉的时候他只有八岁,是在三月里。” “原来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二十六的青年。”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点头,随即满怀希望的看着她低声道:“那孩子叫做……” “母亲,母亲您在和谁说话?”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妇人咽下后半句话,回过头去看着向这边跑来的女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女子身穿六位官常服,转眼到跟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惊,立刻跪下道:“给大人请安。家母刚到京城不懂规矩,大人见谅。” 她嫣然道:“好说。原来是令堂,这位大人是……” 女子起身道:“下官春音,原在苏郡南江州为六位司制。蒙圣上垂青、和亲王殿下赏识,刚刚进京。” 水影欠身道:“我听说和亲王在苏郡赏识了一个能干的司制,天官也要重用于她,原来便是阁下。” 女子谦逊几句又转向老妇人,劝她回房休息,那妇人连连点头行礼而退。春音苦笑道:“家母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刚才对大人失礼了。” “令堂好像在找什么人。” 春音的神色有点尴尬,又苦笑了一下道:“是这样的,下官有一个跟了我们许多年的家人,她之前因为家里穷又遭灾,不得已把儿子卖掉。据说是卖给来采买宫侍的人。这些年她非常想念儿子一直念叨着希望能找到他,哪怕再见一面也是好的,家母一直放在心上。如今下官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家母便想打听一下,或许是听王府什么人说起大人是后宫出来的,所以冒犯了大人。” “令堂此心叫水影感动,或许水影是能帮上一点忙得。你们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家母或许记得。不过,下官听说宫侍进宫后都要改名字的。” “的确如此,但宫中记录上也有这些孩子的本名。只要知道本名,进宫的日子,并不难查到。只是采买的宫侍并非全部送到后宫,也有许多留用于各处王府、郡王府,这就不好找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费点力气而已。” 春音连连道谢,又道:“怎敢如此烦劳大人,等下官问过母亲,问清楚那孩子的情形再来求大人。” “举手之劳而已,能让老人家安心,水影就很高兴了。” 两人的对话被另外一群人打断,那是西城家未来继承人和她的两个弟弟——西城家的幼子还没有到合适这种大型活动的年龄。西城静选显然是来找她的,春音看出这点行礼告退。果然静选立刻走过来挽住她,提议四处走走,随即感谢她为西城家做的事,很高兴得说:“春官那边前天来了信,说玉台筑已经下了名册。昨儿就收到天官那边的任命在夏官属出任六位司兵。”水影恭喜了几句,随即听她道:“玉台筑和我说了一件奇怪事情。二弟两个月前到外地替家母办点私事,昨天回到家问我们少宰真的遇刺了么,我觉得奇怪,回答说哪有随便诅咒少宰的道理。结果他说……”招了下手:“玉台筑,你自己来说。” 西城玉台筑离开正和他说话的洛西城,快走两步来到两个女子面前,先行了一礼,随即解释起那件事来,他的解释非常简洁,只有两三句话—— “我四月初在康宁县一个客栈里见到过少宰——因该说是很象少宰的人——现在想想容貌虽然一模一样,举止上还是有许多不同。但是容貌实在是太象少宰了,所以回京路上听人说少宰三月下旬遇刺重伤非常惊讶。” 静选道:“很奇怪吧。而且不止一次,前些日子我的使女也说少宰遇刺后第三天她在城门那里看到少宰大人悠闲得往外走,我还嘲笑她花了眼。原来真有和少宰一模一样的人。” 水影身子一震,满脸凝重,立刻道:“西城公子,你看到的那个人可也是四十出头,身高七尺?” “正是,身高年龄皆与少宰大人一般,不然在下也不会认为是少宰微服出京。现在想想少宰举止行云流水,此人却透着刻意的味道,并非多年自然形成。” “这就是了——静选,令弟说的这个人我也见过。而且,我差一点点就死在他手上!” 中篇 第十五章 明月楼高 下 和亲王府寿筵和京城贵族们的家宴除了规模没有本质区别,贵族子弟们有一个交流机会,而并非出生贵族的官员则有机会向他们憧憬的生活靠近一些。然而,对于习惯这种场合的人则不见得是一种享受,象西城照容、卫暗如这样的人,在这里满脸堆笑应承,更愿意回家与夫儿共叙天伦。单身的昭彤影好像不介意耗费一个晚上在此与人闲聊应酬,她的身边分别是稍微有些复原的涟明苏和少司寇兰卿颂。涟明苏甚少说话,兰卿颂却左右逢源。到了酒过三巡,余兴节目一个个登场,祝寿宾客们提起兴趣,对着表演说说笑笑,其间有请来的歌舞伎,也有被推上去“彩衣悦主”的宾客,尤其是那些宾客的表演吸引了几乎全部注意力。 昭彤影中断兰卿颂的交谈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在台上是源于身边一阵轻微的骚动,那是看到让人意外东西时才有的声音。耳边是熟悉的曲调,《寒窑情》中《长亭》一折。 古道夕阳,长亭芳草。 琵琶催人,美酒销魂,关山月,无定河,沙场古来几人回。 梧桐雨,明月楼,春草迷离,佳人楼头,望断天涯梦迷鸡塞。 台上人银盔素甲,大红战袍,容貌俊美而英气逼人。 在以往的戏台上,安靖国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将领被塑造成身材高挑容貌刚强的女子,和她的毕生至友,同样有着安靖国历史上最杰出大宰、最伟大神师称号的千月江漪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在清渺王朝的史书上清清楚楚将这个女子描绘为:容姿奇秀,风采英朗。 而今台上高歌的人宛若几百年前那个名将的再世,英姿飒爽而柔情内敛,目光深邃如江海,一凝神又似利剑出鞘,江河翻滚。那是戏子们无法塑造的形象,那种百战沙场决断生死的气质只有曾经处于其中的人才能拥有。 几乎在目光接触到粉墨登场的明霜的一瞬间,昭彤影的身子非常明显的震动了一下,一些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在那一瞬间被打开了,往事清晰的浮现出来,和舞台上的人重叠混合,而困惑她整整一年多的疑团也消失无踪。 两年前松原大捷,年轻的昭彤影在扶风狠狠的教训了勾结西珉叛臣妄图乘乱夺取苏台土地的乌方军队。松原一场大火,数千士兵击败数万军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让东山再起的昭彤影又一次为朝廷认可。 那一次用兵知会了西珉边关守军,而收尾工作是双方同时进行的。当时在西珉东方国境担任指挥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和昭彤影差不多的年轻,而且非常美丽,英姿俊秀的美丽。昭彤影和她——名字叫做南明城的年轻将军有过一些接触,不是太长,但以足够让她赞赏。让她失望的是,这个一度被她看作西珉最出色将领的人在几个月后神奇的消失了,不但消失于边关,甚至去年西敏使臣南乡子郴进京,她问起的时候,对方一脸茫然。虽然,那茫然在她看来有着近乎于恐慌的掩饰。 去年皎原听雨楼下佳人赋诗,一转眼间她惊诧于年轻男子的俊美,更惊诧于那长眉俊目、举手投足间有熟悉的影子,时常回绕在记忆里,却又不能立刻说出的影子。 她从丹夕然那里听到一些传言,说西珉名将南明城在前年秋天忽然消失,有人说她弃国而逃,也有人说她得罪了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权臣或者皇族,已经被秘密杀害。消息传来,连扶风将士都为之哀叹,叹息这个在过去几年中驻守边关出谋划策,在内乱中保西珉国境安宁的稀世将领,未能马革裹尸疆场死,徒丧于小人之手,斩于主君刀下。 现在她相信第一个传言,因为时隔两年,她又一次看到西珉名将南明城指挥千军万马时傲视天下的凌厉,在舞台上,幕莲锋的举手投足间,在一度为和亲王爱宠,总是淡淡微笑谦卑温顺的明霜眼中。 他复活了六百年前的幕莲锋,也复活他自己,西珉的南明城。 一缕清淡笑容在殿上书记唇边慢慢荡漾开来,她对眼前人充满了兴趣。她想知道得太多,比如他为何离开西珉。又比如,和亲王对这个男子了解多少,她是否知道曾在她床帏之中取悦于她的人曾在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然,在确认明霜的确是个男子——这点她有信心——之后,解释这场逃亡并不是很困难。今天的西珉依旧保持着安靖在文成王朝时期的表现,对男子的绝对压抑。西珉人民相信,男子的价值只在家庭中,在女子的指导下或者说命令下为家庭服务。在田间劳作,或是在厨房和织布机间往返,平民人家,男子是劳作的工具,贵族人家是装点内室的东西和侍奉女主人的高级佣人,只有担负着生儿育女也就是繁衍之重则的女子才是一切的根本和至高所在。 安靖在进入到文成王朝后长达两百年的动乱岁月后,或许是连年动乱造成的人口锐减的结果,人们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既然是由女人和男人这两种性别构成,也许他们生来就不应该有地位上的差别,或者说性别没有理由成为决定一个人身份的条件。文成动乱年间,安靖国开始为她的儿子们提供一些原本只属于女儿的地位,也交付了同样的责任。在后来的岁月中,安靖的发展以及清渺王朝初年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成就,让安靖百姓相信,他们的选择没有错误。 在西珉,一个男扮女装攀上将军之职并登堂入室的男子是不会受到赞赏的,相反欺君之罪在等待着他;至于安靖,清渺建国那一天起就没有一个男子需要靠穿上女装来获得荣耀。 如果是她,在呕心沥血随时准备捐躯的战斗之后却仅仅因为身为男儿而被送上断头台,她也会选择逃亡。甚至,不会逃到安靖,而会前往乌方,象宛明期一样,宁可千载骂名也要复仇一战! 这一天寿筵后苏台迦岚在上马车前和昭彤影说了几句话,然后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采,那是名为兴奋、期待以及恶作剧等待结果的混合,多看两眼后迦岚一阵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暗道朝廷中有哪一个倒霉鬼要陷入这位殿上书记的全套了? 对上自家正亲王疑问警戒的目光,昭彤影微笑道:“臣发现一件有趣的事,等臣将其中因果弄明白了再向殿下禀告。” 虽然不满意这种答复,但在苏台迦岚和昭彤影这两人相处的历史上,迦岚从来强求这个属下的解释,她一直相信昭彤影的所作所为不会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而她的隐瞒必有它隐瞒的道理。不仅对昭彤影,苏台迦岚的人生始终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准则。 昭彤影带着寻到宝的热诚登上马车在半夜里兴致勃勃往官署书库而去的时候,水影一如既往陪伴着晋王回到朱雀巷,一如既往怀着极大耐心含笑解答晋王各种各样的问题。直到将晋王送回他的寝殿,而她踏入东面属于司殿的院落在梳妆台前坐下为止,才卸下维持了一天的清淡笑容,恢复到只有日照才会看到,独处时的水影。 王府司殿按照礼制有十多个侍奉的人,其中有资格贴身伺候的一等宫女宫侍也有3个名额,而司殿身边又总是下位女官最希望呆的地方。然而,从后宫到晋王府,能够再随便什么时候踏入这位司殿寝殿的只有日照一个,这个奇怪的爱好让周边的人作出无数猜测。而当事的两个人皆三缄其口。 伺候她梳洗完毕,放下半边床帏,日照垂手站到她身后一步的位置,静静等待下一个命令。女子在做她的晚间阅读,忽然道:“日照,你是哪一年进宫的?” “苏台历两百零八年。” “就是你八岁的时候?” “是——” “今天在和亲王府也有人在打听一个和你同年进宫的孩子。” “真好啊——” “是啊,真好。”目光从文字间移开,轻轻叹了口气:“能有家人时刻惦念着,真好!” 日照知道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消磨时间的话题。 “不好奇么?” 他笑了笑:“好奇。” “是和亲王从苏郡带回来的一个青年女子。” “南江州那个建立了大功的六位司制?” “了不起啊,日照,越来越能干了呢。” 青年羞涩的笑了,满足于痴恋之人的赞赏,过了一会双眉微皱:“那位大人是找自家的兄妹么?” “日照为何有怀疑困惑之色?” “日照记得苏台礼法上若是五服之内有官奴,纵一位不得立系。” “他们说是为家里的一个老仆找她十八年前卖掉的儿子。”目光微微一转:“日照的本名是什么?” “春绯——”青年的目光忽然迷离起来:“奴婢出生在二月里,村头桃花正开,所以叫春绯,绯红的飞。” “日照,给我说说你家里的事,你的兄弟姊妹。” “日照排行第二,上头有年长七岁的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你是……我记得你是苏郡北江州人,怎么进宫的?天灾还是人祸?” 青年微微摇了下头,用了一点时间稳定情绪,才缓缓道:“我家里的确是穷。不过,家姐聪明过人,从小读私塾比哪个都学得快,先生说家姐日后必成大器。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不知道修了几代才有姐姐这样能干的人。那一年收成不是很好,家父又生了场大病,凑不出姐姐读书的钱,而第二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府考。恰好,恰好那个时候宫里有人来采买宫侍……”青年说到这里深深低下头,忽然又扬起补充道:“本来母亲是要卖最小的弟弟的,可宫里出的钱高,家里又实在穷,姐姐考试要花钱,日后郡考还要路费……” 她伸出手轻轻的在青年的肩上拍了一下,又抬高,抚过他的脸颊。 “女官有没有姊妹兄弟?” “有——” 日照先惊讶于自己的放肆,又惊讶于这个放肆得到了回应,而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能得到的回应近乎宠爱。 “我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应该是妹妹。在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家母还怀着一个,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十七年深宫,更不知道故乡可还有记得我的人么。” “主子是了不起的人,终有一日能与家人团聚。” “日照也想自己的家人么?” “前两年主子给过我一笔钱,我……我拿去请人到家里看看。一家人全都搬走了,村子里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日照已经死心了。” “那么,我……我也并不想家,没有别人希望的那么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出生于那个家庭,不,只要晚那么一点点时间,让我做那个妹妹,我也就满意了。从来没有背负过什么,没有被迫离开故乡,没有进宫,更没有在身上留下一辈子都擦不掉的烙印……” “主子……” 青年低低的声音让晋王府的司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滑出理智应该控制的范围,又一次无可奈何的发现这个青年能让自己脆弱下来,引导出藏在最深处的东西。她的渴望,梦想,以及——畏惧。 “对了,今天提起要找那个男孩的官员名叫春音……我想,真正想要找那个男孩的是她的母亲,私下里打听一下。不过,等前任南江州司制把那个男孩的本名告诉我后,也就不需要费力了。” “是叫——春音么?” “嗯——”司殿女官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意味,对于那一瞬间青年流露出的惊讶神情,和对那个名字没有必要的重复。 青年缩了一下,随即笑道:“有一个字和我的本名重。春音,春天的音讯,这位大人难道也生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么?”说到后一句话声音已经充满了轻快的粒子。 “果然,我还没想到。”她笑了起来,接受这个解释。 和亲王府宴会的第二天,很多人都在资料库里度过了一整天。昭彤影翻遍殿上书记署的档案,埋首于那些零散的西珉过去那几年动荡的情报。而西城家未来的当家静选则拿一头扑进地官署庞大的户籍档案中。 昨日和亲王府后院中,水影郑重地对她说:“令弟说的那个酷似少宰的男子我也见过,在被围困的潮阳城内,我险些死在他手上。 “是的,在脱险后我没有详细说过这件事,这其中有太多我还没有明白的东西。令弟洛西城在潮阳与我风雨同舟,详情他都明白。 “静选,我想请你帮忙一件事。你是地官,地官管辖天下民生,你帮我查查……曾经流放凛霜军前为奴的罪民中有哪些能和这个酷似少宰之人关联,我想,流放的时间应该是在苏台历一百九十年到两百年之间。已经脱籍,大概是在五六年前或者更早一点。 “啊——那个人是罪民,我在他手腕上看到过罪民的烙印,属于凛霜破寒军的印记。他的口音里也有凛霜味道,是……是五城州地方的痕迹。可有些词语又有苏郡北江州口音。在我看来,此人应该是苏郡北江州人,少年时代即流放凛霜五城州,不知道怎么受到的赦免,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推荐,进了潮阳县为县吏。天官和秋官都在追查潮阳县令被杀之事么?便是那个把持县衙一年多的县吏,名叫逍尹的,就是此人!” 西城静选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名为疑惑的神情,又向洛西城看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表示同样是经历者,他没有判断出前头那段话的本事也没有能支持的依据。 水影微微一笑,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柔声道:“日照是苏郡北江州人,水影生于五城寒关县。破寒军的烙印和五城口音都是儿童时遗留至今的回忆,又在日照哪里听熟了北江州的一些特殊发音。” 静选笑了起来:“还真是巧。” “无巧不成书。” 虽然翻阅成堆满是灰尘的户籍是一件苦差事,然而静选本人也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倒不是因为玉台筑偶然间看到的人可能是杀害潮阳县令把持县衙长达一年的通缉犯,而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和涟明苏想象的一如孪生兄弟。另外,她也有那么一点好奇,想要知道少王傅作出的推断有几分正确。 这一查整整三天。 当西城静选最终誊录下一个名字的时候为所有指标的相似而震惊。这个人出生于苏台历一百八十一年,也就是今年四十五岁,与涟明苏同年。祖籍鸣凤,生于苏郡南江州,母亲曾是苏郡郡守,因为牵涉到某次谋反而被杀,株连全家,女子斩首,男儿没籍,发配凛霜军前为奴,三代罪民。最后落籍在凛霜五城州七柳县。发配那年,此人年方十三,名叫逍尹。 这一日傍晚,水影在王府接待了洛西城,来访者将静选几天来的劳动成果一一转告,然后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停住话语。 水影看着他的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一起笑起来,她摇了摇头苦笑道:“隐瞒了什么,快说!” “家姐查到,户籍里这家人有三女二子,三个女儿都被斩首不用说了,那两个儿子,排行老三和老四的,是孪生子。” “还有一个呢?” “记载押解途中就死了。有青州韩城县开出的证明。” “如果我说最好派人到韩城去查查,令姐会不会暴跳?” 洛西城明朗的笑起来:“哦,我看不会。家姐也是个好奇的人。” “司徒大人知道了么?” 青年用力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我们,我和静选、玉台筑都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司徒大人为好。大人为了国事已经夙夜难寐,我们这些晚辈不想把还没头绪的事情拿去让她老人家烦心。当初静选随口说了句有传说去年进阶考考题泄漏,司徒大人便心烦了许久,前两日还提起呢。” “西城公子快要到夏官赴任了吧?” “晚一些也不要紧,玉台筑已经告诉司徒大人他有个县官任上结识的好友要成亲,想去祝贺,而夏官那边同意他晚一个月赴任。” “他的朋友一定是韩城人。” “王傅料事如神。” 两人又相对而笑,水影提笔写了一封信摇铃换来一个下位女官让她送到和亲王府春音大人处,那女官刚刚应了一声,日照从忽然上前一步请求让他前去。又自动解释道:“那边有一个和我一起的小兄弟,马上就是他生日了……”说话间眉眼低垂,声音恭顺敬畏。 水影微微一笑道:“这么点事,去吧。到帐房拿点零花钱,别在你那小兄弟面前丢脸。别人还当我水影虐待身边人。” 日照应了一声,先转到帐房拿了点银子,又到街上买了礼物,这才到了和亲王府。先求见当日当值的女官,说明来意。幸好京城贵族家都知道他日照是少王傅的爱宠,那当值女官对他格外客气,说春音大人还没来找到住处,这些天的确住在我们王府。又要命人去请,日照连连摆手说不敢当,我自己过去就行。跟着一个宫侍七转八转走了有一段路,那人一抬手:“就是站在亭子边那个。” 亭边的青年女子眉目如画,美的让人见之忘俗,背手迎风,悠然沉思。 日照慢慢走上前,在距离她三四步的地方立定,几乎是放肆的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仔仔细细,贪婪的看着。 女子发现自己的身形落在另一个人眼眸中时,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她微笑着望向青年:“在下春音,请问这位小哥有什么事?” “奴婢日照,宫侍日照,为家主给大人送信。” 中篇 第十六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上 日照在和亲王府受到了规格以上的招待,除了春音为了表达对水影相助的感谢坚持要留他用茶点外,这日当值的女官又留他吃了晚饭,目的当然是让他在主子面前说一些话。日照这些年来已经对此类事轻车驾熟,能区分出什么样的礼遇可以安然销售,而什么场合必须断然拒绝。 回到晋王府已经华灯初上,他的主子结束了为晋王设置的授课——年轻的晋王想要象宋王那样成为一名史官,他的司殿欣赏这个决定并努力帮助他实现——已经在自己房中等他。这天她没有看书,而是和另外两个女官喝茶聊天,轻松的笑声一直传到门外。而在她走入之后女官们知情识趣的一一告退,而做主人的没有挽留。 她丢了个询问的目光过来,日照恭恭敬敬道:“小的把信交给春音大人了。他们说找的那个男孩的本名叫绯红……” 那时面对他忽然的提问,那位老妇人看了春音一眼,后者故意将目光移开,温和道:“家母极性不如以往了,容家母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是叫红什么的,名里有个红字。” 老妇人应了一声,目光死死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喃喃道:“叫绯红,是叫绯红。” “十八年前入宫的,那时候八岁?” “好像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七岁还是八岁——” “主子——”他补充道:“那老人家说记不清楚了,是不是等他们写信回去弄明白了再查不迟。” “举手之劳罢了,多查一次也无所谓。何况——”恶作剧的笑了下:“要去翻查卷宗的人也不是我。” 他跟着笑了,然后看到主子做出让他靠近些的手势。顺从地走过去,距离她半步的地方站稳。只那么一瞬间,半步的距离就被拉近,被人拉着他的衣襟拽到面前。 水影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一字字道:“混帐东西,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样!” “主子……” “说——什么时候学会了欺瞒主子?” “主子……”他几乎是哀鸣了,又有几分无奈的看着眼前人,目光中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算了,”手上的力气松开一分,可还是拉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依旧眯着,缓缓道:“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不过——你要是背叛我,我会一分一分的剐了你!” “主子,就算有人一分分的剐了我,日照也不会背叛主子,日照是主子的。” 她的眼睛一亮,只有很短的时间,又微微眯起,松开手身子慢慢倒下去一手支额侧躺在塌上哼了一声:“满口甜言蜜语!难怪每一个都疼你。” “日照只对主子说这样的话。” “哼——只要是主子都一样,是么?真是一等的宫侍,忠顺二字都十全十美。” “日照伺候过好几个主子,可只对主子您全心全意。宫侍其实是没有心的,不能对任何人动心,也不该对任何人动心,这些日照十七岁那年就明白了。只有遇到了主子您才不一样。” “我对你哪里好了么?” “主子给了我性命,那一次……那一次日照擅自作主,知道了主子的秘密……” “那一次么……”声音里有一点点意外的味道,身子微微抬起将手臂隔在了靠垫上,以便轻松看到他的眼睛。 “是的。” “因为我本来想要了你的命?” “因为主子最终宽恕了日照。” “你没有做应该被处死的事情,只是——” “一个宫侍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是该死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信在那青年男子的眼中找不到半点尘埃,才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属于他们两个的一些往事掠过心头,而日照,更早一步的已经沉浸于回忆。 作为一个宫侍,八岁入宫和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排在一起听那个三十来岁宫侍一边甩鞭子一边训话,反反复复说一句:“做宫侍,记住四个字——忠心、顺从。” 很多年后他才真正明白忠心这两个字的含义,不是对某一个人的忠心,只是对“主子”这个名词的忠心。这一刻称谁为主子,忠诚就投向什么人,下一刻随时可以出卖,只要新主子需要这样的忠诚。 到水影身边是由于前一个主子——紫千——看中了那个刚刚册封不久的文书女官身边的一个漂亮男孩。在后宫,这是高位阶女官们常有的交易,或者说游戏。调整好心情全心全意去争取另一个宠爱只用了他半天时间,然而,这一次他得到的是一个不喜欢与人亲近的主子。 和他跟过的所有人不同,六位文书官水影对他好像没有主仆之外的任何感情,她深受皇帝爱纹镜雅的宠爱,又和光彩照人的殿下书记昭彤影相交,身上有一种年少得志才有的羁傲不逊。 她从文书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官长,连带着贴身宫侍得他也炙手可热起来。她常常和昭彤影携手同行,一般的美貌年少,一般的目中无人。 她对他和清极好,吃穿用度都不苛刻,每月零用也出手大方。可她从来不曾宠爱过他,而且不要任何人近她的身,沐浴更衣都自己来做。他觉得奇怪悄悄的和跟随她好几年的贴身宫女清讨论过,某一次清突然说:“主子是怕皇上起疑心吧……”说完脸色一变,象是后悔自己多言。 等他真正明白原委,是某一次她深夜归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身的水,且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回房就带着水带着泥的往床上倒。他和清在门外看着,都担心的要命,那人本来就风寒未愈,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一身水入眠,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 他说:“我去为女官更衣沐浴。” 清吓得变了脸色,用力拉他,他道:“不要紧,要怪就怪我好了。” 那一天,淡淡水汽中他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年轻女官藏的最深的秘密,那个属于罪民的烙印,在雪白肌肤上,刺眼的标志着眼前人是苏台最低贱的阶层。 “这么个清丽高贵的女子,皇恩深重,居然是大罪人家的孩子么……”他这样想着,隐约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场暴怒。 然而,那个人没有发怒,只有短短一句话: “拉出去,杖毙。” 他听到清疯了一样哭泣哀求,他也哀求,却被毫不留情的拖到后门,然后是一杖又一杖,是刺心的痛苦和绝望,直到完全昏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清在一边抹眼泪说:“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女官专门请了太医来诊治,一定是不生气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一直到两天后的傍晚,水影才出现在他房中。坐在床沿边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一直坐到他睡醒,大惊失色的要起来行礼。那人轻轻按住他,神色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味道,又看了他好一会,才柔声道:“伤好了些么?还痛么?” 便在那一瞬间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开始碎裂,一下子心痛起来,痛得让他喘不过气,痛到他放声大哭。 那一刻,他知道从此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在他死里逃生之后,无法抑制的喜欢上了那个激烈挣扎过而最终选择留下他性命的人。 “出去吧”她终于决定停止对他的“审问”,另一个人却没有立刻行礼告退,而是站在那里眼神里有一点犹豫。 “怎么了,你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是——”他忽然下定决心,在她身边跪坐下眼帘低垂,用不响亮但字字清晰的声音道:“那个凝川——” “嗯。” “奴婢在丹霞时候见过她,她是少朝的人,丹霞大营里坐第三把交椅。” “了不起的一个人。你居然到现在才告诉我,在这个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时候。” “我……我答应过她们,不会在我身上作出背叛她们的举动。那一次,在丹霞大营,她们……她们……” “她们答应说服元嘉的时候?” “是!”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凝川对你有另外的用意吧,千里迢迢到京城晋王府来找你,该说她情意深重呢,还是该说她胆大包天?” “…………” 看到日照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大笑出声,轻轻摆手道:“不用吃惊,也不必有什么愧疚。丹霞大营的少朝不曾妨碍过我什么,相反,也算有救命之恩,日照心中我是个薄情如此的主子么?我若是想要拿凝川去请功,她在京城一日都活不了,相比较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到底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位丹霞第三把交椅不顾生命危险、千里迢迢进京。” “她说是为了元嘉。元嘉的案子迟迟不审,丹霞绿林中谣言纷,不少人怀疑主子您和元楚一样欺骗了他们。” “你是凝川带到丹霞大营的?” “是!” “难怪她潜入王府,她觉得自己对此有责任。如果……如果元嘉被欺骗,作为引见者,她要亲手杀了那个欺骗元嘉的人来赎罪。好,还有呢?” “奴婢不知,还有什么么?” “仅仅为了元嘉,她早该离开了,而不是到审判过后那么多天还在永宁城中徘徊。” “主子,我在想……会不会……” “说出来。” “会不会和南安郡王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 “凝川问了我许多南安郡王的事,还问我知不知道宛明期的故事。我告诉她说听说过一些,她又问我怎么看待宛明期,他是不是叛臣,以及他做的事能不能被……被谅解。她说自己在玉珑关多年,那里很多人同情宛明期。” “有趣……实在是有趣……日照,记不记得去年我也去过一次玉珑关,前沿关城有时候是有意思的地方,能听到许多在京城永远听不到的故事,那些敌国趣闻轶事。永宁城百姓拿朝廷风云、贵族逸闻当下酒菜;边关的百姓根本不关心万里之外公子们的风花雪月,对他们来说敌国反而成了一举一动皆牵挂的近邻。 “玉珑关那里有传闻说南平丞相的独生女儿为了不与日轮亲王的结婚逃跑了,而且逃跑了整整一年多没有信息。日照,你说这位大小姐会逃到什么地方?” 日照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几个词,心想如果是山林乡村这样的答案水影根本不会问他,略微一沉思“啊”了一声,惊道:“难道是我们安靖?” “我是这样想的。安靖是宛明期父女的故乡,这位大小姐在安靖一直生活到朦胧记事的年纪。对宛明期安靖或许是复杂到不想回首的地方,对于她的女儿却可能是童年美好记忆。既然连亲王的求婚都不屑一顾,看样子南平大丞相是用我们苏台的方式教养自己的女儿,对苏台的女子而言,南平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国家。” “主子是说?”他为这个假设微微颤抖,幸好他年轻的主子很快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这么断言。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巧合了……”她的声音被某个下位女官求见的声音打断,日照起身前去应答,片刻后拿来一封信,水影很快的看了几眼冷笑起来,缓缓道:“紫名彦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她用大不敬的语气谈论苏台大司礼——她的顶头上司——那口气就像在训斥某一个怎么都教不会的下位女官:“她怎么就不明白,她是在和紫千这个人争夺紫家当家,而不是和她的姐夫。不知道她要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同时在和黎安家作对。日照——我本以为五年大司礼的职务能让她变聪明一点!” 日照愣了一下,立刻猜到那封信中的内容,瞪大了眼睛道:“紫君没有被旌表?紫司殿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 “是啊……”她若有所思,片刻后轻轻一拍塌:“明儿我们去安慰紫司殿!” 日照应了一声,心中却想,主子,您是去煽风点火的吧…… 每年四月底五月初,也就是永宁城的气候开始渐渐向夏日靠拢的时候,是苏台王朝一年一度的家系审核。对苏台王朝所有有家名的人家,这是一年一度的痛苦时光。安靖国苏台王朝家名依然是只有贵族人家才有资格拥有的东西,家名代表身份地位,也代表与权力的接近。一旦有了家名,这家的女子就能见习进阶,有了家名兵役劳役均可减免,见地方官不必下跪,不能轻易对他们用刑等等。苏台王朝和前朝一样,家名并非能永久拥有,每一年春官都会对全国拥有家名的人家进行资格审核,将那些家族中没有一个进阶的人家踢出贵族范畴,然后审核新申请立系的人。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年一度旌表的季节。所谓旌表,乃是属于苏台守节男子的荣耀,表彰那些在妻子死后能够专心致志孝敬长辈、抚育儿女、和睦亲族,最最重要——守身如玉的男子。清缈中后期,旌表风靡全国,加上文人雅士与朝廷官员的推动,一度成为安靖男子终身追求的目标。获得旌表的人家,无论是否贵族都能两代之内享受免除兵役劳役以及子孙见习进阶的荣誉,世俗的利益更推动旌表之风,期间上演的往往不是让人感动的夫妻情深,而是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 苏台历三年,皇帝苏台兰下令停止旌表,且鼓励丧妻的男子改嫁,以便尽快恢复战乱带来的人口损失。然而,到了苏台历四十一年,在苏台贵族以及文人们鼎立推动下,正亲王苏台宁若恢复了旌表制度,不过清缈年间对旌表趋之若鹜的情景不曾再现,热衷于此的多半是贵族人家,而非平民百姓。 永宁城名门贵族中紫、黎安、琴林和以前的兰台四家最为重视贞洁,他们视自己为安靖传统的维持者并以此自傲。紫千的生父,也就是前任紫家家主结发夫婿出于黎安,二十一岁出嫁夫妻情意还算和睦。无奈紫千七岁时年仅二十八岁的紫家当家病逝,这位黎安家的公子恪守家规发愿守节。从此按照守节的规矩带着几个年长的男仆住在单独的院落中,女儿入宫前与他同住,到服礼后,就连亲生女儿紫千也不能留在那个院落中过夜,除了至亲,比如姊妹,其他成年女子均不踏入他住处一步;而他除了一日一次的问安以及每年祭祀,也是足不出户。如此二十年始终如一,这一年是他守节满二十年,紫千早在年初就象春官请求旌表,但凡听说过这位紫家夫婿事迹的人都觉得拿到旌表理所当然,可紫名彦偏偏驳了回来。 面对怒气冲冲来责问的紫千,紫家代理当家傲慢至极的斜眼看着她,冷冷道:“令尊是守节了,但是令堂,我那姐姐的几个亲侍都在哪里风流快活?”看着紫千变了脸,又补充一句:“旌表要的是节、顺、端、依四个字,连几个亲侍都看不好,这个端字从何谈起。亏你还是要当当家的人,紫家数代春官,当家小姐连这点都不懂?” 紫千的母亲去世时除了结发夫婿黎安还有3个陆续收房的亲侍,起初那会这三个青年也要守节,陪着正夫在小院中避世,然而,两三年后这种隔绝红尘的寂寞击垮了他们,第四年秋天他们中的一个选择在池塘中了结自己二十四岁的年轻生命。紫家这位夫婿冷冷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然后将剩下的两个人叫到面前吩咐下人打开大门,指着门外道:“这门只开一个时辰,走不走你们自己决定。不走的,日后就安下心来过日子,我这里是干净地方,一草一木都不想被人弄脏了。” 便是这么一件本该成为美谈的事,却成了春官为难这节夫的理由。 紫千是亲口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的,这守节二十年的男子并没有说什么,一如既往的平和宁静,耐心的听完,淡淡的点一下头打发她离开。只不过第二天紫千去请安的时候下人说主子在房里踱了一晚上。 昭彤影是在迦岚那里听说这个消息的,相对于苏台迦岚简单的一句“可怜”,昭彤影反而更多表示同情,而迦岚的司殿,也就是紫家那位女婿的侄女黎安璇璐的反应可以用愤怒来形容。发现正亲王对自己司殿激动的情绪缺少谅解,殿上书记挑了个合适的私下的环境向对方解释。 “紫司礼的确做得太过分了,如果紫黎安都不能被旌表,这天下就在没有值得被旌表的烈夫。大司礼驳回紫千的请求,另外选中的那几个旌表之人都远远比不上紫黎安君来的……惨烈!” “惨烈?”苏台迦岚并不是那种热衷于歌颂贞夫节妇的人,她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质疑过这种行为,她对太子傅说“如果两情相悦,不用旌表作诱惑也会心甘情愿的守身;不然的话,到底是为一堆石头守身还是为一个女子守身呢?”气得西城雅铁青着脸教训了她大半天还将她拉到素月碑前好好读懂忠贞二字的意义。 “二十年寂寞的确难熬,惨烈二字还够不上吧?” 看着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昭彤影深深叹一口气:“看来正亲王殿下对紫黎安君的事迹半点不知。” “他还作过什么?” “紫黎安君年轻时候非常漂亮,可以和……可以和当年的洛西城相比的那种漂亮。” “京师第一美少年?” 昭彤影微微一笑,刻意忽略对方目光中调侃的部分,继续道:“听说他嫁到紫家的时候就发誓忠贞于妻子,后来紫当家病重,在双亲面前嘱咐说不要为难她的夫侧们,都还年轻,有想改嫁的就好好送他们出门。紫黎安君默不作声听着,旁人只当他也有此心,哪里想到……哎,谁能想到这昔日的京城第一美少年早已立定决心,为此不惜——自宫!” 苏台迦岚瞪大了眼睛,一句“疯子”险些脱口而出,最后关头强行收回化作一声难以表达的长叹。略微一平静,到对此感动起来,守节做到及至就像朝臣的忠义,自然有感天撼地的庄严。 “他预先把结实的丝线绕上,穿过衣服两端都绕在衣袖掩盖的手指上,等妻子说完那句话后慢慢跪倒床边,一字一句说‘我即嫁于卿,此生只有卿一人,决不做辜负卿之事。千儿尚幼,我不能随卿而去,但要让卿放心……’话音未落晕倒床前,嘴唇都咬出血来。哎,紫当家那样的人,病成那样没喊过一声,见了此情此景也泪流满面。所以,他婆婆在世的那些年,紫家上下当他神一样供着。他婆婆曾说,紫家有了他这么个女婿才叫是忠臣义士、孝子烈儿,八字俱全,不愧了春官世家,礼法典范。” “果然叫人敬佩!”迦岚的神色也庄重起来,缓缓道:“虽然本王不会要自己的王妃作这等残忍之事,不过……紫黎安君这番行为,这份贞烈,和当年千月素无论如何要为清渺王朝而殉的心一模一样,都可称后代典范。紫名彦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当家,居然让这样一个男子的苦心被漠视,后代的人一定会因此耻笑本朝不识贞烈!” 昭彤影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本朝不识贞烈的事还少么?” 迦岚愣了一下目光移开,过了一会道:“昨日收到鹤舞的文书,本王的司寇终于回到明州了——对了,还有你那好友,她也平安无事。只不过,两个人好像都无功而返。” 中篇 第十六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下 昭彤影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笑道:“无功而返才好啊,朝廷的特使没在鹤舞发现什么,殿下便可高枕无忧。” “特使没发现什么本王的确高兴,可连司寇都无功而返,本王就又有点睡不着觉了。彤影,你我心里都明白,千月巫女所谓并非空穴来风,本王不能放着一个千月巫女在玉珑群山中挑动百姓,集聚实力,哪一日她一声令下,本王就少了半个鹤舞!” “这个啊……的确很麻烦呢。最麻烦的是,到底玉珑那位是不是真的千月。” “不错,如果是真的,倒也有趣,本王也想一睹安靖第一名门的风采。” 昭彤影为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欢欣雀跃,“她的”迦岚亲王终于有了那么一点野心,在重新靠近权力中心一年之后。 如果能将一个家名千月的女子收为己用,她对这个想法充满兴趣。安靖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被视作众神与人间的纽带,天地山河最钟爱的女儿,千月这两个字直到苏台兰灭巫后两百二十多年依旧熠熠生辉,甚至,正因为苏台兰的灭巫,才让这个家族更具神话色彩。在民间,不少人拿千月江漪当神膜拜,从镇邪纳福直到求雨祈风;在朝,皎原江宁道的素月碑早已成了忠义之神。 安靖的百姓会无条件的相信一个拥有千月家名的人能为他们带来清渺初期传说般的盛世,而能让千月家族辅佐的人一如最繁华年代的清渺皇族,凤凰的化身。 一个拥有千月家名的人,再加上她为她准备好的西珉传奇将领,昭彤影在内心深处得意地笑了,满意于自己做好的准备。 不过,她这样想,如果这两个人都得到,很多事就变成箭在弦上,要不要让那两支利箭搭上弓弦她还在犹豫,也还要一些时间判断。西珉第一名将或许没问题,可她想要知道玉珑群山中的那个值不值得她们为之冒险。 苏台迦岚略带不满的用杯子轻叩桌面,唤回神游天外的属下,皱眉道:“怎么样?” “这个……敢问殿下问的是?” 狠狠丢过去一个白眼:“本王问你开挖水渠之事如何看?” “前天朝上议的那件事?” “正是!” “挖水渠难道不是大司空的责任?” “因为有关军用。” “就因为这条水渠挖空了护城河的水能深那么半尺一尺的大司空就推给了殿下?” “卿愿意这么想也无妨。” 事实上是因为开挖了水渠后护城河的水要上涨半尺一尺,相应的河床要加宽,而护城河属夏官管辖,所以大司空来听迦岚的意思。 “臣看来看去,没看出这条水渠的价值——除了能为皇宫的琼池多送些水,而今琼池一年里总有三四个月水浅行不了凤舟,这条渠通了除了冰冻的那些日子,圣上都能随时泛舟池上,就这点好处了吧。” “这条渠进永宁城后确实没什么用,但永宁城外的百多里能造福不少百姓。”迦岚苦笑一下:“这条渠今上登基第一年就开始议,三五年没有答复,今年大司马提议延到皇宫内,陛下就准了,虽然多修了十来里也算值得。” 昭彤影点点头。正在这时有人来报说少王傅求见。迦岚一愣,挑眉道:“怎么总挑夜里来求见本王?”下人又说看王傅神气象是有要紧事,她这才挥挥手说有请。片刻间水影入内微微欠了下身便道:“大司马要在永宁城里加一条水渠,殿下准了没?” 迦岚脸色一沉:“少王傅过问的事太多了!” “殿下——”她微一颦眉,目光一闪从昭彤影目光里也看到不认同的因子,淡淡一笑,随即正色道:“殿下,请问是什么人提出修建横贯永宁城的水渠?” “王傅要怎样?” “此人用心险恶,当立诛!” “王傅在开玩笑么?” “臣如何敢开这样的玩笑。不管何人提出这样的建议,殿下都该好好追查,若是真的不懂也就算了,可臣觉得是有人要断苏台王朝的气脉。” 苏台迦岚的脸色沉了下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清理自己的思路,才缓缓道:“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抢先开口的是昭彤影,她伸出手以几案为遮挡悄悄拉了下迦岚的衣袖,清清嗓子道:“水影,我知道你虽然不是春官,却足以称得上本朝数一数二的神师,这条水渠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下轮到水影露出惊讶神色,微皱着眉道:“殿下不知清渺王朝定都永宁城的原因?” “约略知道一些——永宁城形似凤凰。” “清渺定都永宁出于千月江漪,当年她登上翠屏山俯瞰之时惊讶的发现整个永宁城就像是振翅而飞的凤凰。永宁城西东走向,西窄东宽,恰如凤凰娇美的身形;皎原、云桥为双翼,流玉河是血脉,而翠屏、玉龙及东部群山便是凤凰美丽的尾翼。此地山川灵秀,地气汇聚,乃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之所。清渺定都永宁城后听从江漪指点,扩大城中的潋滟池,使之成为凤凰的心脏,又在西北,正西两城门外各掘一池为凤凰双目,而街道布局皆如凤凰羽翼。自清渺至苏台五百余年永宁城经历过无数次天灾人祸却从未大范围损毁,甚至清渺亡国之时,陪都素阳城、重镇江州城和长洛城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只有永宁城街道依旧,宫殿不改。这便是凤凰之城的灵气,凤凰的灵魂。” 迦岚点点头:“永宁城的确有神灵护佑。” 即便是不信巫蛊如昭彤影在回想永宁城经历过的危险和每一次化险为夷时也不得不说一声“神灵护佑”,何况对巫蛊保有敬畏之心的苏台迦岚。 “这条渠道自白水江引水,走江宁道折于素月碑,转小宸、河东等地,灌溉百余里自西城门以暗渠入城,穿潋滟池,横贯西城,终于皇宫琼池。殿下——”她的手指在迦岚刚刚命人送来的永宁城地图上一划而过:“殿下觉得,这是什么?” 昭彤影打了个寒战脱口道:“这是在凤凰的胸口上划了一刀——” “正是!” 和苏台绝大多数城市一样,京师永宁城除了新年等几个节日均实施宵禁,二更之后没有特殊原因不能在街上乱转。不过,宵禁从来只针对平民,有位阶的人和贵族子弟不受限制,连带着贵族人家的家奴都可以赦免。定这个规则的时候是照顾官员处理公务的需要,可事实上真用以为民请命为君尽忠的万中无一,多半是用来寻欢作乐歌舞饮宴。 因为宵禁,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间隔很长时间才能听到巡更的梆子声和巡城士兵的脚步声。从凰歌巷到朱雀巷五、六里地,沿途没有任何平民人家,如此深夜十丈高墙内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高墙之外寂静无声,寂静到了冷漠的地步。 水影在轿中闭目养神,这几天累得筋疲力尽,好像全年的事都集中到一起来找她麻烦。太学院东阁要准备一年一度的总考,要月度讲习,皇宫和端孝亲王府、花子夜正亲王府都在这几天请她讲学;还有逍尹的身世以及那条毁掉永宁城灵气的水渠…… “明天要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涟明苏。如果告诉他世间有一个人和他极端相似,而那个人差点让我命丧潮阳,他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这样做合适么?会不会打草惊蛇?……” 觉得脑海中被乱七八糟的念头堆满,连梦里都不得安生,醒过来的时候想的都是这些事,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轻轻叹一口气,对这样的状况极端厌恶又万分无奈。偷得浮生半日闲,她也想有哪怕一刻的放松,马踏芳草称月而归,忘却一切的纵情欢笑。 纵情欢笑,那好像是十六七年前的往事,那是摔倒了碰痛了还有父母怀中可撒娇的临霜故乡的岁月…… 轿子有节奏的轻颤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在她注意到并挑开帘子的时候,他们停在一条宽敞的巷子里,两边都是高墙,那些王族宗亲们的宅第。她注意到右边有一支树越过十丈高墙,在巷子里投下一段阴影。 好像是宋王府,她记得宋王府有一株杏树便是这样招摇墙外,还伴生着凌霄花,夏日里火红的绽放墙头。 日照就站在轿边,手放在剑柄上,四个轿夫都站在可攻可守的位置,武器已经明晃晃在手上。 “主子——有人跟着我们,在墙上!”她最忠诚的宫侍清清楚楚地解释,声音恰到好处,足够她听到,如此夜中也足够窥视的人听到。 “日照——让他们出来吧,不管什么人,让他们快点出来,我困了。” 日照微微一笑,扬声道:“上面的朋友,都听到了没有?我家主子要回去休息了。” 供给从两处同时发声,即使在轿中也能听到破空之声,仿佛还有寒气。 “他们马上就会后悔的——”水影淡淡笑了,笑容有几分残忍,“那几个孩子会给他们一个莫大惊喜的。”她这样想着。 自从潮阳惊险之后花子夜对她的安全忽然极度不放心起来。她前往鹤舞的时候花子夜将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侍卫借给她,而事后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庆幸不已,甚至常常想如果没有这么个人他或许就失去那个女子了。回到京城花子夜让紫千送来四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据说是他在王府亲兵中亲自挑选出来的。 “殿下让你们来跟我?”她斜眼瞟着那几个人,唇角微微挑起,用轻缓的声音道:“跟着我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那四个人没有说话,紫千笑了起来,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一番好心用在你身上都是浪费,真要是那样的人殿下还会派到你这里来?这几个啊,就让他们抬抬轿子看看门,都是可心的人儿。” 不用养兵千日就能用上了,正好看看这几个人的本事,她往后一靠听着外面兵器相交的声音。日照依旧站在帘子边,而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她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战斗的声音没有持续太久,当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她优雅的掀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准备给花子夜挑选的人一个表扬。然而目之所及那几个人并没有改变他们的位置,依旧刀出鞘弓上弦摆出戒备姿势,随即听到日照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惊喜: “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一群人鬼鬼祟祟的往别人家房顶上围墙上跑,实在是好奇——”年轻女子的声音,语调里满是“无辜”味道,那是凝川的声音,不紧不慢道:“轿子里是少王傅大人?” 中篇 第十七章 患难 上 1-2 凝川轻轻拍一下衣服在水影面前坐下,双手交叉的放在胸前,微笑道:“少王傅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水影拿起面前的茶杯亲手为她倒了杯茶微微笑道:“今天凝川姑娘为本官做了不少事,本官表示一下感谢也是应该的,不是么?” 凝川哈哈一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赞道:“好茶,鸣凤碧玉茶,今年的新品吧?” “不简单啊,一口就叫出名字。不错,这是今年的鸣凤碧玉茶,五天前贡品送到京城,皇上只赐了各王府以及几大世家的当家,每家只有二三两。我也是今天才拿到,忍不住沏一点尝鲜。” 凝川暗叫一声“不好”讪讪一笑道:“看来草民口福不浅。” 水影不置可否的笑了下,两人沉默着喝下一杯茶,日照进来在水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但见她柳眉高挑怒道:“丹霞那群混账,少朝手下尽是些没信义的东西,妄称绿林豪杰!” “主子——”对她的直言不满,日照低声叫了一下。 水影罔若无闻,直视凝川冷冷道:“水影一言九鼎为元嘉之事上下打点,也算不辜负元嘉期盼还他们夫妻一个公道。而你们丹霞大营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回报本官的尽心竭力么?” 凝川脸色微变,只一瞬间,随即一沉脸望向日照怒道:“你出卖我!” 日照移开目光,脸上波澜不惊。 水影微微一笑轻轻叩一下桌子柔声道:“他若是出卖你,你还能坐在这里?” “至少是背信!”斩钉截铁的回答,脸上看不出身为“山贼”的愧疚,反而理直气壮,声音又委屈又受伤害。过了一会,看到面前两个人,一个装聋作哑,一个好像比她更委屈更受伤害,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不关我的事!” 这句话也就是承认这日刺杀之人与丹霞大营确实有关系。 “是二当家的亲信吧?” “咦,你怎么知道?” “有一个是看到过的。” “真是惊人的好记性。” “日照的记性一向出色,时间长了三当家会更有体会。” 凝川对出于水影口中的“三当家”这个称呼缩了一下,脑子却在飞快转动,推算着眼前人的内心世界。用了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判断出自己暂时没有危险,而这个没有危险一定是有代价的,想到这一点顿时放下心来,唇边荡漾出几丝笑,缓缓道:“丹霞绿林并非都是……不知好歹之人,而王傅大人与元嘉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算不上有恩于我丹霞绿林。信义么,与大人有约的是元嘉,可不是我们。我们只不过与日照小哥有那么点约定,对美人儿的约定我凝川从来不反悔。” “如果凝川姑娘是可信的,少朝——我看此人慷慨任侠,姑且也当是可靠的。这么说,丹霞大营并不是少朝一人能说了算的?” 凝川叹一口气:“当山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人心啊,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难以捉摸,人多了总有三心二意的。也难怪,亲如夫妻母女都不见得用心协力,枕前发尽的千般誓言都能转头成空,同床共枕能变成杀夫灭女,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水影淡淡一笑掩饰住这段话给她带来的联想,缓缓道:“所以这才是三当家上京的真正原因。西城卫方大人在丹霞的经营并非全无作用,而他招降少朝的约法三章也很有吸引力,只不过丹霞大营当家主事的人并非都是一条心。丹霞大营的二当家对卫郡守的提议看来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准备不遗余力破坏。我只有那么一点点奇怪,她为何认为三当家上京会求助于我呢?” “草民也不知道。” “让我猜猜……是不是我的美人儿在丹霞的时候就让三当家有了礼貌以外的举动?” “主子!”忍无可忍出声的是日照,一面狠狠白了凝川一眼。 “日照曾孤身上丹霞大营,连大姐都很赏识他……好,言归正传。草民是第一次进京,豪门贵族,世家显官一个个侯门深似海,没有人帮忙,象我这样一介草民连后门门槛都踏不上。要说引见,京城中草民能攀上那么点交情的也只有日照小哥。” “这么说三当家要水影……帮忙?” “草民还没有决定。” “哦?我不可信?” “不——只是这个时候我们还不想投靠花子夜。” 水影的脸色沉了一下,随即道:“那么,今天晚上你的行为……” “虽然有些不愉快,毕竟都是丹霞大营的人,我不想看他们丧身在晋王府一等一的高手之下。” “哼——” “何况,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小哥也不怎么喜欢我。草民也已经知道美人儿平日柔顺平和,可要是有人威胁他主子的安全,那把剑一出手并不让人愉快。” “三当家试过了?” “略微尝试了一下。”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水影也笑起来,只有日照在一边哭笑不得,扭过头装什么都没听见。 “既然少王傅大人都知道了,凝川也不必有所隐瞒。不错,我上京一是为了元嘉,二是打探朝廷对招降的诚意。诚意或许是有,热情却半点全无,再说,现在也不是投靠什么人的好日子。朝臣和贵族世家们都还没选定效忠对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犯不着急急忙忙来凑热闹。至于这第三——” “这第三?” 凝川微微一笑:“草民还有些私事,就不拿来浪费王傅大人的时间了。” “三当家的私事如果和南安郡王有关,恐怕就不能算私事了。” “南安郡王?”她哈哈大笑:“殿上书记原来是那么多话的一个人。草民已经解释过对南安郡王注目的原委。” “殿上书记没有说过什么,而是三当家自己告诉我的。凝川姑娘,京城不比丹霞,能人异士多得很,你在跟踪南安郡王以及在郡王府门口乱转这两件事上花了太多时间。我想,注意到这点的不会只有花子夜正亲王府的人。” 凝川脸色又有那么一瞬间的变化,这一次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平静,缓缓道:“这是草民的私事!不过,多谢大人提醒,草民会注意些的。”内心里想的是苏台齐霜做了什么事让花子夜甚至其他的人派人监视她…… “如果我是三当家,就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南安郡王既然进京就不会立刻走,即便走了,丹霞到青州的距离也不比到京城远到哪里去。另外,我记得三当家说起曾在玉珑关住过,不知多久不曾回天朗了?” “不是太久,一两年罢了。” “既然这样,三当家在天朗山中可听说过千月巫女的名号?” “听说过,而且见过——在玉珑关!” 南方鹤舞郡首府明州一年中有半年在夏季,四月下旬阳光已经绚烂耀眼,木棉火一样绽放在街巷中,凌霄花已经窜上榕树树梢。 便是这样的初夏风景中,傍晚微微有一点凉风的时候,玉藻前平生第二次踏入明州城门。上一次,她是朝廷钦点的秋官巡查使,提点刑狱洗冤尽报,带着大小官员及仆从二十余人,威风凛凛。如今,带去的人在天朗群山间折损过半,加上另派他处的人,到最后和她一起踏入鹤舞城门的只有寥寥五人,而自始至终陪伴身边的只有侍卫蜻蛉。 虽然境况凄惨,不过同行的却有一个新人,玉藻前说来是同行旅伴,在蜻蛉看来不管从官位上还是年龄上,自己这一群都像是人家的跟班。那个人自然就是鹤舞正亲王府司寇白皖,位在三阶,年龄是三十五岁,容貌端正气质沉稳,有着玉树临风般的挺拔身材,只可惜是一个佩绿罗带的男子。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春天玉藻前在天朗山下的小乡村第二次见到白皖的时候还没有特别感情,那只是一个还算漂亮,而且恰好是她喜欢的那种漂亮的男人,正在一个男子的黄金年代,足够成熟,将岁月的沉稳和往事的忧郁混合在一起,透出让人难以捉摸却会为之吸引的气质。等天朗山再见,一些事情已经微妙起来,原本也是,在经过一宵缠绵绯恻之后女方有了正大光明挑逗的借口,男方则因此再也沉不下脸。 天朗山的一个多月尤其是走废道去追寻千月巫女的举动让他们俩不得不朝夕相处。初始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恶作剧,白皖越是一脸嫌弃的想要逃避,她越是想要靠近,想要征服,想要这个男子将她放入眼底心头。时间长了,或许是天朗的地理条件实在是太恶劣,逼得行进其中的人只有放下芥蒂同心协力,那个冷漠的男子的确有了一点变化。不再用嫌弃的眼光看她,遇到危险路段会伸出手来拉她一下,而不是以往那种被她碰到袖子都皱眉。 白皖会用很恶毒的话来挖苦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嘲笑她的机会。有两次蜻蛉看不下去,将她拉到一边说:“主子,您被人嫌弃够了吧。您就别再招惹司寇大人了。”玉藻前不怒反笑,伸出一跟手指戳戳忠心耿耿的侍卫,眯起眼睛笑的不怀好意,缓缓道:“蜻蛉啊,你什么都好,可惜一点不懂风流情趣。他真嫌弃我就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主子我一眼。鹤舞司寇是什么样的人,当初在京城千夫所指都忍下来了,这么没忍耐力还得了?他这是喜欢你家主子我知道么,只有喜欢一个人才时时刻刻看她的一举一动,每一点都放在心上。” 蜻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内心里不得不承认“没有细心观察,要说那么多刻薄话也不容易”。 他们两个间真正的转机是在田家坳,经过废道上九死一生的几天赶路终于来到这个深山中的小村庄。田家坳一大半是玉凤族人,和素凰族一样起源于白水江畔,苏郡南北江州一带的玉凤族曾有希望成为安靖大地的主宰者。然而上古年间一场决战,素凰族祖先白凰带领白水七部落战争了玉凤族和她们的拥护者。战败者一路远遁,直到进入天朗群山,那个年代,天朗还不是安靖的国土。 奉行巫蛊,以巫师为统治者,以神的名义压制其它部落的玉凤;以及在苏郡南江州凌云山下繁衍并日渐壮大的素凰族,高呼“天地之外再无神”的白凰。发生在苏郡的那场战争并不简简单单就是两个部落的争雄,后代的史学家评论那场战争,说这是安靖神话时代的终结和人文时代的开端。然而,玉凤族并没有从历史上消失,就像神与巫都不曾离开过素凰族人的生活一样。 经过千余年时光,一度掌握着和素凰族一样文明的玉凤族在与世隔绝的天朗山中慢慢远离了安靖文明史。这里的群山大川象天然屏障,阻挡了素凰族的军队,也阻挡了未来岁月里文明前进的脚步。 文成王朝时天朗已经从乌方、贵格(南平的前身)轮番统治变成了安靖的领地,然而一直到清渺王朝开国,江漪与莲锋平定鹤舞后,千月江漪看到天朗山中各部落刀耕火种的景象,向皇帝上万言书请求在天朗推行教化后才略微改变了一些当地情景。 然而,直到六百年后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天朗的绝大多数民族依然生活在远落后于素凰族文明的境况下。玉藻前和白皖来到的这个名叫田家坳的村庄也是如此,这里是玉凤族一支千百年来生长繁衍之地,商旅们给这里带来了铁器和一些比刀耕火种稍微先进一些的农耕技术,却没有给这里带来书香。 玉藻前在村子里稍微转了那么一个小圈子后就悄悄的告诉蜻蛉要她万事小心,尤其不要触犯对方什么忌讳——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她这样说。 “这里可不是明州,几百里地不会有一个地保亭长,也不要指望她们知道什么是《苏台律令》,知道了也不会遵守。” 看样子这个地方,巫女的权力比皇帝更高,如果他们还知道苏台有个皇帝存在的话。内心深处她这样悲观的想着,而白皖带她投宿人家供在桌子上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造型的泥偶透露着巫术的味道,为她的悲观增加一条佐证。 看着吊在房顶的已经变成黑色的猪肉入睡时,玉藻前唯一的安慰就是白皖在这个地方好像很受尊重。他们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称呼他,如果她在锦绣书院学的那点东西没有混淆的话,那两个字类似于“先生”的意思,代表对智者的尊重——也可以说对巫者的敬畏。 中篇 第十七章 患难 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桃花水的日子穿越废道的一番冒险最终得到必要的回报,他们果然在田家坳看到了赫赫有名的千月巫女。 那是一个深夜,他们到达后的第三天,整个村庄已经进入梦的怀抱。玉藻前好不容易蜷缩着身子在又硬又冷的被子下抵挡住春晚深山的寒气刚刚朦朦胧胧的进入梦乡就被人用很野蛮的方式拍醒。一睁眼,床边是白皖,一手持着蜡烛,淡淡烛光下绿罗带在她眼前微微晃动。 “神师到了——”看到她一脸朦胧的样子双眉紧皱不悦道:“你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人盛鼎沸,从半开的门还可以看到火把和人头攒动的景象,然而迷迷糊糊的头脑来不及对过多信息进行消化,于是白皖看到她呆头呆脑的点点头张大嘴的模样。在她爬起来穿衣的时候确定自己听到转过身正往外走的白皖嘀咕的是“睡得象猪一样!” 这个小山村的玉凤族人迎接巫女的盛况让玉藻前为之战栗,在亲眼看到这种情景后她才能理解作为鹤舞司寇的白皖为何不在自己的官署中处理公文,而要以三位高官的身份亲自踏入天朗深山,而在这之前甚至让铭英在此献身。 玉凤族几乎倾尽所有的来奉献给这个巫女,用他们全身心的尊敬,全村老幼出动,火把照亮数十里山路。玉藻前站在村口看着这一盛况目瞪口呆之余望向白皖道:“他们怎么知道神师会来?” “各部落间有人接力传讯。”唇角微微抽动一下:“算是自发的先遣队。” “简直应该说是天子出巡的气派才对……”她这样想着,当然没有敢说出口。 那些人简直将她当作神了,不,即使是神也得不到如此疯狂的崇拜吧,那些人恨不得亲吻她走过的每一寸土。 玉藻前轻轻叹了口气,而在她身边,将他们几个带来的一个青年沉着脸和白皖说话,他们说的是玉凤族语,速度快声音又低,她一个字都听不懂。过了好一会白皖转过头低声道:“他读过几年官学,所以不喜欢看到族人那么崇拜一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女子。他说他不觉得那个人是神,更不相信是千月江漪的转世。” “千月江漪的砖石……”玉藻前一阵天旋地转,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拿两百二十多年前消亡的千月家来招摇撞骗已经很过分,居然还拿五百多年前的杰出人物来骗。 “千月江漪对玉凤族,不,对天朗各族都有特殊意义。”他低声说。玉藻前翻了个白眼低声道:“我还没有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 素凰族在文成王朝对天朗各族的政策是镇压和封锁,禁止他们离开天朗山,禁止他们在平原定居,一旦有异动立刻残酷镇压。而在天朗之内又是无人管束也无人过问的景象。千月江漪平定鹤舞后与名将卫柳着手建设这片安靖的南方疆土,被后代称为千古无双的江漪第一次提出怀柔手段,她上书皇帝说天朗各族也是安靖的子民,是清渺凤家的臣子,和素凰族一样,只要他们俯首于清渺皇家,清渺就没有理由抛弃他们。高歌过玉关后第二年,千月江漪在天朗创办了鹤舞历史上第一所官学,也是安靖历史上第一次官学接纳非素凰族的学生。在江漪、卫柳等人努力下,天朗许多民族终于结束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引入素凰族的铁器、耕作方法以及素凰族的文明。而素凰族也开始接受这些与他们不同祖先的人们,接受共同享有安靖山河抚育的事实。 “原来江漪所作的一切是被玉凤族以这样形式认可的啊……”玉藻前忽然生出几分感动,不错,她了解江漪在鹤舞的功勋,从《清渺王朝史》和其他笔记史书中,她曾以为这一切只有在史书中才被记载,然后让她这样的读书人感动;却没有想到距离京城万里之外的深山,一度与素凰族水火不容,直到今天仍没有成型文字的玉凤族也世世代代传颂同样的名字。 “江漪教导大家读书明理,这个巫女只要大家相信她是万能的,所以,他不相信那个人是江漪的化身。”迎接巫女的火把渐渐回到村寨,白皖的声音又放低了几分,说完补充一句:“鹤舞官学要拜江漪牌位。” 那段话后一顿饭功夫,她见到了此行的目的,众人拥簇下缓缓而来的年轻女子——千月巫女。 一身白衣,白的纤尘不染,崎岖山路上走的步子充满韵律,宛若舞蹈,站在远处无法看得很清楚,可也能感受到容貌的出色,有一种纤细妩媚的气质,还有几分……如果不是火把下看人造成的错觉的话,还有几分妖冶。 玉藻前并没有机会在阳光下证实她的判断,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第二次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这一次白皖一脸严肃丢出两个字“快走——”而蜻蛉已经收拾好行装,等她匆匆忙忙穿上外套便一刻也不愿耽误,拉着她就跑。 玉藻前自认从来不是多话的人,这么几年官场混下来别的没有,唯独练出好耐心,天色微明的时候跟着两个男人在山间小道上飞奔她都有耐力忍耐到合适的时间才发问。 “我们的身份暴露了。” 简单明了的回答,让她一阵寒意窜上全身。 “我们是不是有生命危险了?”小心翼翼的开口,得到斩钉截铁回答——“不错!” 初夏的明州洋溢着绚烂活力,不是春得细腻,也不是仲夏的激烈。气温恰到好处,年轻男女能换上明艳轻薄的夏装却不会三五步间即香汗淋漓。早晨傍晚风中透着清凉,而夏夜才有的夜来香已经散发浓郁芬芳。 明州正亲王府也就是昔日的鹤舞郡守府,自苏台迦岚但任鹤舞领主后扩建了郡守府,变成如今前府后宅的格局。规模虽然不小,但从华丽程度来说远远不如京城凰歌巷正亲王府。更何况这里还是两位亲王的王府,迦岚胞兄陈亲王苏台蕴初和他的王妃及两个孩子也居住于此。鹤舞政厅与王府内宅之间象京城正亲王府那样以9丈高墙隔断,东西各有几个角门,这道墙的南面就是鹤舞官员们理政场所。布局上和京城皇宫一样,六官官属分列东西两廊,只不过规格上均比京城小上一个等级,且编制上没有天官和春官官长职务。 鹤舞正亲王府主殿叫做“长宁殿”,取长久安宁之意,苏台迦岚和蕴初兄妹常在这里和六官官长们商议领地政务。过去好几个月中这里频繁看到的只有蕴初与秋林叶声、黎安永三人。等黎安永巡视边塞之后,这里就变成苏台蕴初、秋林叶声两人相对的情景。 秋林叶声这一年三十八岁,长蕴初十余岁,从年龄和履历上,这个十年前就陪伴迦岚兄妹开拓鹤舞事业的臣子都算是蕴初的师长辈。叶声是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女子,容姿风韵上都谈不上出色,出生于京畿下级贵族家庭,祖上三代没有六位以上官员出现,叶声虽然进了京畿最为著名的锦绣书院,求学期间也资质平平。 秋林叶声二十三岁京考进阶,名次排在很后面,以七阶放外省为县令。改变叶声命运的是她任上第二年遇到的一场水灾,她抛弃一切前程的开仓放粮虽然让顶头上司暴怒不已,却让后续来赈灾的卫暗如为之赞赏。两年后,叶声出任京官,随即一帆风顺,直到宫变之后由于她和西城雅在锦绣书院的师生情谊而受牵连,跟随迦岚来到鹤舞。让不少人遗憾的是,鹤舞之行并没有成为这个小户人家家主荣耀的终结,相反成了崭新的开始,至少,秋林叶声还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位在二阶。 叶声二十五岁时遵母命与亲戚家的一个青年成亲,那是一个性格沉稳的平民男子,在至今已经十三年的婚姻中尽到了为人夫的全部责任。两人情投意合,有两个女儿均在明州著名书院中求学,这个鹤舞正亲王府最高官员的家庭平淡宁静的一如任何一个能称得上幸福二字的平民人家。在她开始显露出锦绣前程后,也有一些名门显贵为自家的儿子来提亲,端出“贵易夫,富易友”的理由。然而,秋林叶声好像没有让秋林家跻身显贵名门的打算,温和但坚决地拒绝一次又一次的诱惑。 在鹤舞众官员中,秋林叶声最为交好的就是司寇白皖,这段友谊起源于她对白皖那段众叛亲离经历的同情。她并不是不懂白皖对她的心意,如果对方是一个平民男子,或许她会接受,如她这样多一个侧室外人不会指责丈夫也能接受。然而,那是一个与她并肩朝堂的男子,她从没想过抛弃夫婿,也不想让白皖为了一段说不清的迷恋浪费大好前程。 这天午后,病休五六天后秋林叶声被传到王府内宅,陈亲王与王妃在内宅偏殿等她。叶声看到那对夫妻在她进来前说说笑笑的样子就觉得不会是什么国家大事,果然蕴初开口的时候都一脸要耗费很大自制力才不暴笑的模样,故作平和道:“卿可知道昨天鹤舞司寇回到明州了?” 她眼睛一亮脱口道:“皖终于回来了——”一语出口意识到这种称呼略嫌轻薄,不由讪讪一笑。 “昨天中午回来的,本王府里恰好有人见到。” 叶声笑笑,随即一皱眉,心道既然昨天中午就回来了,怎么一日一夜后还没来觐见陈亲王。就像看透她的想法,蕴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听说司寇精神还好,而且,带了个美貌女子……带回了府里!” 看到秋林叶声瞪得滚圆的眼睛,陈亲王和陈亲王妃放声大笑,叶声看两人前仰后合的样子叹息道:“殿下在开玩笑吧!” 蕴初一边笑一边摇头:“本王刚听到的时候一如卿的表现。” “皖——司寇带了美貌女子回来?” “还是少有的美貌人物,顾盼生姿,光彩照人。” 叶声笑了起来:“辗转多年后司寇居然是在天朗找到合心意的人儿的么,看来,殿下为司寇安全担忧心焦的时候那个家伙正在怀抱美人不亦乐乎。” “这个美人卿也见过——”陈亲王妃终于忍不住插口,笑吟吟看着叶声开始散播不负责任的消息:“就在新年之后不久……” 秋林叶声总算是够了解这两个人,尤其是足够了解出身后宫女官的陈亲王妃,脑海中已经把新年之后来觐见过陈亲王的人想了一遍。既然王妃用那种口气说,此人不会是常见的官员,甚至不是以往见过的,要满足以上条件还要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的眼睛又慢慢瞪大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几个字:“难道是,秋官巡查使玉藻前大人?”心里在喊“不会吧,千万不要……” 陈亲王妃一连串点头,附带蕴初的赞扬:“不愧是秋林叶声……” 叶声顿时一阵头晕,心道“皖怎么和那个风流浪子扯在一块了……”第二个念头是“到底是名满京城的浪子,连皖都逃不过她的猎艳。”又想到上次见到玉藻前的情景,那人一举一动都能清晰记得,目光灵活,举止优雅,神色恭敬端庄,与蕴初对答之时滴水不漏。 “是个难缠的人物,”当时她这样评价,苏台蕴初听了点点头,补充说“若不是难缠的人,琴林司寇怎会选了她过来。” “不但是琴林司寇选了她,殿下也选了她。”叶声口中的“殿下”自然是指鹤舞领主迦岚。蕴初微微一笑点头称是,鹤舞毕竟是他们的基础,他们都知道当今皇帝、皇太后等将这个“前皇太子”视做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们都是经历过宫变的人,即使再天真也知道什么是成者王侯败者寇,若非有着鹤舞十余万精兵,他们这些“前皇太子”的人岂能有安身立命之所。聪明如迦岚决不会放任琴林映雪将自己的心腹送到鹤舞腹地来查什么千月巫女,而最终能成行的,一定是在朝廷中至少表面上维持住不偏不倚之人。 “巡查使原来和我们的司寇在天朗相遇,”叶声苦笑一下:“对鹤舞来说,或许不是坏事。” 正说到这里宫人飞奔来报——司寇白皖求见! 白皖在正亲王府汇报几个月行踪的时候,另一个早该去觐见蕴初的人却躺在紫藤树下的摇椅上眯着眼睛享受初夏明州的温暖阳光。司寇府的下人在前一天看到离家半年的主人归来欢喜万分,紧接着又被跟在主人身后的两个女子吓了一跳。作为鹤舞司寇,白皖的生活简单朴素,府邸完全没有京城三位官的气派,最多只能算殷实人家的档次。两进院落,花园倒是不小,可惜主人缺少鸣凤士大夫精致闲雅的品位,只随便种了些开放起来热热闹闹的花草,例如这样的初夏时节满架紫藤垂坠。白皖府邸当然有伺候他的人,苏台王朝对官员并不吝啬,三位官薪俸足够他仆佣成群,然而玉藻前所见,这个三十多岁官员的家中只有维持家宅和他舒适最基本数量的下人。多半是男子,少数几个女仆年纪都在三十以上,装束也都是已经成亲的。 “当一个佩戴绿罗带的男子还真是辛苦啊——”玉藻前不负责任的想着,这个世界上也有遇到挫折就自暴自弃的人,鹤舞司寇显然不是这一种。虽然,在玉藻前看来,司寇的认真也到了另一个极端上,逼得自己很辛苦的那种极端。白皖和秋之离缘的时候,虽然是男方提出分手,受到最大难堪的并不是被抛弃的女方。最后迫使年轻的白皖不得不放弃京官打好前程,形同流放一样跟着十来岁的苏台迦岚远走鹤舞,主要是那个对使女施暴的不名誉官司。尽管涟明苏的公正让他逃脱牢狱之灾,却不能帮他平息流言,最多让内容从施暴变成通奸。背负着这样的不名誉,白皖好像计划用一生的时间向世人证实他的清白无辜,至少玉藻前从他简单的生活里看到这样的表述。 “真是一个无趣的男人……”她这样想着:“别人爱说什么随便他们说去不就行了,堂堂鹤舞司寇,别人巴结还来不及,真有那种不识相的,听到一次就想办法把那种多嘴多舌的家伙发配到边疆去,从此天下太平。”在藤椅上侧个身,慵懒的舒展一下四肢,听到仆役的声音,说是给她端来了水果。她微微睁一下眼,看到正退开的仆役眼中充满了好奇、疑问、惊讶的混合体,忍不住笑了一下。 从昨天踏进司寇府起,她和蜻蛉就沐浴在这种眼光下来。 “这些人怎么看待我们呢……”对这个念头产生了兴趣,正闲到无聊的玉藻前开始认真琢磨,看那个眼神,不会认为是自家主人的亲戚。 “看样子白皖从离缘后就和所有亲戚断绝了往来,真可怜。” “难道是……”她微微笑起来:“他们认为我是皖的心爱之人,未来的女主人吧。”这个念头一产生她差点大笑,而且一点不为此感到遗憾或者被冒犯,相反有说不出的愉悦。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家下人对她和蜻蛉的毕恭毕敬……不,简直可以说关怀备至。 蜻蛉看到在紫藤树下懒洋洋趟着的主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受这家养育之恩,双亲也全亏了玉藻前的慷慨才活到现在,唯一的哥哥也由玉藻前帮助嫁了一个好人家,她随时愿为年轻的主人献上生命,也很想无条件的尊敬她。只可惜,主子的行为时不时让她产生不敬之心。 “主子,司寇大人已经到王府去了,您不去么?” “我为什么要去?” “您是巡查使,到鹤舞公干来得不是?” “可是我的人还没有到齐,等放出去的那几路都回来了,我自然会去觐见。” 蜻蛉看她一脸轻松,却一点也没办法跟着轻松,心想主子啊,我跟了你那么多年,再笨也知道点官场上的规矩,于是小心道:“陈亲王殿下会知道主子已经到鹤舞了!” “当然会——”看她一眼玉藻前笑了起来:“你到底还是不明白的啊,蜻蛉。你家主子我到鹤舞的原因是什么?” “查千月巫女。” “不错不错,终于不再说是洗冤尽报,提点刑狱了。那么,你说鹤舞堂堂司寇大人不在明州享福,丢下偌大一个郡的刑狱不管,一个人跑到天朗山,那当然是觉得有比一君刑狱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你说,这又是什么事呢?” “和主子一样的事吧。” “然后,我们田家坳看到什么你还记得么?” “主子——” “千月巫女,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们总算没有白跑,只可惜,我们是和一个不合适的一起看到的。” “鹤舞司寇大人?” “嗯。”她忽然笑了起来:“白皖大概也为此沮丧吧。” 蜻蛉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主子话中隐含的意思,一想明白就打了个激灵:“主子是说因为这个陈亲王会……” 玉藻前笑着摆摆手:“啊啊,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在说的是鹤舞陈亲王苏台蕴初殿下,不是那个田家坳的什么巫女。陈亲王殿下可不会因为我们证实了的确有那么个自称家名千月的巫女在天朗乱转就把我们推到街市口处斩,我想也不会在我们吃的东西里下点毒药之类。”说罢拿起一个最大的杏子整个塞到嘴里。 “那您担心的是?” “我担心的是我们回京路上走着走着从京城来一个官差捧一卷命令把我们拦下,等听完命令你我就到某地的大牢里等着发霉了。渎职啊,贪污啊,欺上瞒下啊,更狠一点勾结叛党,或者捏造事实意图诬陷朝廷正亲王大司马。从鹤舞到京城再快也要走上一个月,足够想出十七八个法子让你家主子死无葬身之地。” “真的会么,人人都说陈亲王……” “陈亲王是一个好领主,京城里也的确都说他当皇子的时候就品行端正。不过……”她冷笑了两声吞下最后一句话,心中想的是“真正天真无瑕的皇子活不过那场宫变。比如那个凤林皇子——一个纯洁的孩子。” “可是您躲在这里不去觐见,陈亲王就会觉得您什么都看见么?” “可怜的蜻蛉,刚才我还想表扬你聪明些了。我留在这里,当然是为了让白皖替我打一个头阵。” “鹤舞司寇大人?”蜻蛉一脸怀疑,迟疑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奴婢觉得这世上最想要主子命的就是鹤舞司寇。” 中篇 第十八章 锦瑟 上 “卿是说那个所谓千月巫女者在到达田家坳之前就已经知道卿和巡查使在天朗山找她?” “臣所闻所见,只能如此推断。” “卿信任那个传信的人?那个……族长的女儿?” “臣对她绝对信任,四年前臣就蒙她相救,病卧田家坳之时也全靠她照顾。臣相信,她救过臣一次就没有理由在今天来骗臣,将臣推入危难。她说千月巫女一到田家坳就对族长说‘这里有了居心叵测的人,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他们当兄弟一样爱护,但他从来没有说过真话。他会给这里带来过厄运,而这一次他将要带来屠杀,象两百年前那样血流成河的屠杀,而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就是未来屠杀的实施者。’” “巫女所说的厄运就是你两年前在那里制止的那场瘟疫吧?” “应该便是这个。” “那场瘟疫让天朗十多个寨子十室九空,你为了制止这场瘟疫带着草药奔波深山,差点丢了性命。田家坳人就是为此才敬重于你,这个巫女却……”秋林叶声皱着眉用力摇头,随即道:“不过,那个巫女对你了解得很深。” “所以,臣才觉得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鹤舞高官之中。殿下,在这鹤舞中对臣在天朗群山中的行径了如指掌的寥寥无几!” 陈亲王对他一瞬间展现的怒气吃惊了一下,和秋林叶声对看了一眼。短暂的寂静之后,秋林叶声缓缓道:“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卿在指控的都是鹤舞栋梁。” “臣有此怀疑早非一日。” “既然如此,卿为何当着秋林的面说?秋林也是深知卿一切过往之人。” 白皖很快的看了叶声一眼,垂下眼帘缓缓道:“臣信任秋林大人。”秋林叶声也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对这短短几个字外藏着的意思无限感慨。叶声知道白皖对她情种暗埋,尤其是他们刚刚到鹤舞的那几年,白皖从京城往事中艰难的挣扎完成心理上的重建,而她显然成了他移情的对象。三五年后,或许是醒悟过来,或许是觉得没有希望,那份迷恋好像淡了,可要说消失,有时又觉得有他的视线缠绕在身后,转头看过去那人若无其事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两次叶声想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谈,却又觉得说开了日后难免尴尬,她还能不在乎,白皖显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听他一句“信任”,目光低垂,声音柔缓,就这么一句话,没有解释,却在陈亲王面前坦然而言,仔细想想实在是一种任性。 苏台蕴初也觉得这两个重臣间的气氛有一些古怪,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天朗的巫女暂且放下,也不急在一时一刻。卿刚刚回来,好好休息两天再说。本王听说……嗯……卿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白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得通红,目光在房间中游走,不敢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上。陈亲王和叶声对看一眼,给他一段时间恢复平静,然后看他抬起头缓缓道:“臣请殿下恕罪。” “卿何罪之有?”蕴初起了玩笑的兴趣,含笑道:“卿是自由之身,有个红颜知己理所当然,难道……那是出嫁的女子?” 白皖刚刚平复的脸色又变得火烧一样,用力摆手道:“不,不是。臣是说,臣是……殿下,那个人是——” “朝廷秋官巡查使玉藻前——”陈亲王笑着补充一句:“玉藻前卿风姿绰约,虽只在明州停留了三五日,记得她的人倒不少。” “臣未能尽早禀告殿下……” “卿是在天朗群山中遇到巡查使的吧,山高路远,卿怎能禀告本王。” “不,臣是在别的地方遇到巡查使的……”顿了一下低声道:“在肃阴。”随即又自暴自弃的补充了一句:“肃阴知县秋之的府邸。” 苏台蕴初一口茶喷了出来,一小半溅到白皖身上,他也顾不上仪态,呛咳着望向叶声皱眉道:“卿选的人实在是——” 白皖抬起头缓缓道:“秋林大人日理万机,一个知县的任命不会经过秋林大人。” 叶声也尴尬万分,跟着咳嗽了两声道:“巡查使也到了田家坳?” “下官在左军道一次山崩后和村民挖出了巡查使,然后相伴经废道到田家坳,也是一起逃出来的。” “巡查使在田家坳脱险后意欲如何?” “下官以为,巡查使大人想先听听殿下的意思再作决断。” “哦?” “若非如此,她自可从肃阴返回京城,不会跟着臣来到明州。” 蕴初微微一笑:“卿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 “臣与巡查使自左军道后也结伴同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臣看来,巡查使是个聪明人,她那样的人但求一帆风顺,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卿既然这么看,本王就放心了。” “巡查使职责在身,回去后恐怕是要说一些,但要说到什么程度,臣也想听听殿下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么——”蕴初微微一笑,摆手道:“本王不想管那么多,卿等几个给本王一个答复即可。黎安永也快回来了,那个时候巡查使的属下们也该从天朗各地聚拢过来,那时再议不迟。明儿请巡查使过来,本王在府里为你们接风洗尘,本王还想听卿等好好讲述逃出田家坳的故事,卿等如何与那巫女斗智斗勇。” 白皖脸上的红晕未退,神色却平静下来,听了这段话深深低下头,随即告退。 秋林叶声望向蕴初小心翼翼道:“殿下怀疑巡查使的用心?” 蕴初沉着脸摇摇头:“司寇说的有理,巡查使如果真要对我鹤舞不利,就不会到明州来送死,早就逃之夭夭。” “那么殿下刚刚——” “本王只是想看看司寇的表现,白皖想方设法要维护玉藻前又不愿让人看出来的样子实在是有趣……”说到这里放声大笑,看看秋林叶声吃惊的表情补充道:“本王从未看到过司寇如此有趣,玉藻前的浪子之名果然不假。” 白皖怀着复杂心情回到府邸的时候,他的不速之客已经在紫藤树下的躺椅上吃完一盘新鲜水果顺便看完通过驿站送来的京城邮件。苏台王朝通过遍布全国的驿站建立了非常完善的邮路系统,当然,通过驿站送信费用不菲,并非平民百姓能够承担。然而,像昭彤影这样的人家,书信从永宁城送入驿站直到出现在明州驿只要十来天时间,驿马的接力传送远比千里迢迢的独自远行要节省时间的多。当然,驿站建设的本意是方便官府传递公文,到了清渺中叶才开始接受民间委托,到苏台,这倒成了驿站很重要的一笔收入,在一些富裕地方,比如鸣凤,驿站靠传邮收入几乎就能自给自足。 昭彤影这一次总算没有食言,将京城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一一告知,玉藻前躺在椅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不负责任的发表意见,反正这紫藤树周围十丈之内连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没有。看到和亲王在苏郡南江州的业绩,她撇撇嘴嘀咕一声“苏郡王者之地,得苏郡者得天下。”看到对元嘉一案的审理,发表一些作为秋官的意见,比如“还算公道,可惜没有善加利用,正亲王是个好人啊——”等看到凛霜叛乱传言眉头一皱,到任命的劳军使名字出来年轻的秋官巡查使一拍椅子身子一下子弹起,好半天叹了口气喃喃道:“简直是去送死。可怜的家伙,一定会死得非常不名誉,而凛霜的局势不会有半点好转。朝廷中愚蠢的人越来越多!”嘀咕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一个阴影慢慢笼罩过来,一抬头看到白皖脸色不善地站在距离她一两步的地方,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刚刚那段大不敬的话。 “卿在这里过得不错。” “宾至如归”她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三位官绯红的官服很适合他,这是一个能把红色都穿得漂亮的男人,除了那条绿罗带抢眼且难看,虽然它被主人很小心很认真地系在身上,而白皖没有像玉藻前以前看到过的一些下堂夫那样想法设法用东西去掩盖。然后,她赶在白皖把嫌恶的眼神转变为辛辣的话语之前,抢先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低声道:“皖,我不舒服。头晕,全身酸痛,而且想吐——” 白皖冷笑着看看空掉的果盘:“卿是吃了太多东西。” “已经很多天了!”她用两个手指夹住白皖衣服的下摆:“给我请个大夫。” 白皖凝神注视了她一段时间,他从管家口中知道这个人早上的确吐得一塌糊涂,以此假设并非她的另一次恶作剧,内心又挣扎了一会儿,才道:“把手臂伸出来。” 他拉过脚凳在她身边坐下,将三个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差不多一顿饭功夫,并不算太长,至少躺在椅子上欣赏白皖清秀侧面的玉藻前觉得一点都不长,直到她发现这个人的神色有了微妙变化,而且是朝不怎么好的方向去变化。又过了同样长度的一段时间,白皖收回手却没有开口,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而脸色在几次变化后变得苍白如纸,目光里还有几分……几分复杂到她也读不清楚的表情。 “皖——”她用这个白皖每次听到都要发怒的方式称呼他:“我得的是什么病?” 他的目光飘向另一个方向:“没什么,一点风寒而已。” “皖——”她紧张起来,一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小心翼翼道:“不会是什么绝症吧?”不对,真的不对,她这样想着,平常听到她这么称呼这个人立刻沉下脸说“我与卿没有熟到这个地步!”现在连喊了两次一点反应都没有,绝对有问题。 被拉住衣袖,白皖终于回过一点神,恼怒的看了一眼玉藻前皱眉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去给你熬药——”说罢扯出衣袖转身快步离去,然而看着他背影的玉藻前越发陷入恐惧的深谷。 亲自配好药,放入瓦罐注满水,看着下人将火弄到适合煎药的大小。煎药是需要耐心的,看着火的大小,不能太猛不能太弱,水也要恰到好处,时间更要掌握的合适。然而,这不是需要他这个鹤舞司寇放下政务来管的事。 赶走两个要来帮忙的下人,鹤舞的司寇大人站在炉边怔怔看着药罐,一脸的茫然。 刚才还有开药配药可以忙,等到药罐放上了火炉,再也没有能分心的事,他终于迫使自己面对现实。白皖无奈的发现,自己正在面对十年来最尴尬莫名的一幕。 他是一个出色的大夫,不到十岁就跟随母亲学习家传医术,后来的岁月更证明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谓济世救民,进则兼济天下,退则悬壶济世,这是安靖不少学子的选择,他本人也喜欢医术,在进阶之后仍花费不少时间在此之上。当年他凭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瘟疫在天朗各族间的蔓延,更因为医术得到天朗各族的尊敬。所以,白皖沮丧的知道自己的诊断连一点点错的可能都没有。 玉藻前并没有得病,更不是什么绝症,如果换了别的女子,他应该在脸上漾起一丝笑拱手说“恭喜”,恭喜这个女子即将成为母亲,更恭喜她的家族后继有人。只可惜……他算来算去,不管怎么算,玉藻前怀着的这个孩子的生父都像是他自己。 白皖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以手覆额,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震惊,然后在震惊中滋生出一点喜悦。 这是他三十四年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在他和秋之离缘之前的确有过一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孩子,只不过孩子孕育的那一整年他都不曾见过自己的妻子。那是秋之的侧室所出,为了安抚他那家人送走这个侧室将那个男孩和秋之一起送到京城他的官邸。那是一个漂亮的男孩,非常可爱,在那一年里得到他全身心的疼爱,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秋之的荒唐与她中道分离。几个月后,他从大牢里出来,再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时,那个男孩已经被抱在另一个男子手上——秋之几乎在他下狱的同时接回了自己的侧室。 他闭上眼睛,又细细算了一次时间,孩子已经有三个月。往前推三个多月也就是正月的末尾,在秋之的肃阴县府,一夜春宵。记得那天床第间那人隐约有过那么一句话,意思是已经寂寞了好几个月,而在这之后,他们两个都走入天朗群山,想来在那样的环境下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会有风流猎艳的兴致。 “应该是我的孩子吧——”他这样想着,随之一阵欢喜盈满心头。 短暂的欢喜后,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因为一个念头不合时宜的进入他的思维——要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孩子。 在安靖女子未婚先孕不会受到非议,而玉藻前这样的身份家世更不需要为了有人分担抚养费而成亲。她大可以生下这个孩子继续逍遥三五年然后让一个她能看得上的男人成为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而能让玉藻前看得上的男人,白皖低下头苦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总不可能是一个佩戴绿罗带又比她年长八岁,且从来不曾被称作美人的男人吧。 玉藻前在一天内喝下第二晚药,且两次都是白皖亲手煎熬亲自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下。其间没有说一句刻薄话,听到她叫“皖——”也像是忍下来了,他越是容忍,玉藻前就越害怕,那天上床之前满脑子想的是的了绝症。等在被子里躺下来稍微清醒一些就像的更多,她虽然不懂医术,却也不至于一无所知,自己身体上的反应自己最清楚,前些日子只顾着东奔西跑四处逃命定不下心,而今定下来,想着想着心中一愣暗道:“难道是那一夜不小心中下了结果?” 她是个有疑问就要弄明白的人,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白皖逼她喝第三碗药之前带着蜻蛉找了个大夫问诊,不久之后她便哭笑不得的面对对方的连声“恭喜——” 蜻蛉是一个好随从,在回到司寇府的路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即使在那个大夫说恭喜的时候也不过微微瞪大了一下眼睛。然而当事者显然不能这么平静,玉藻前一点没有初为人母的欢喜,相反一脸的沮丧,走路的时候有气无力。 蜻蛉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主子,到了——” 一抬头,“司寇府”三个大字闪闪发光。玉藻前终于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心道:“好吧,好歹我也算有个继承人了。”她倒是不介意生个孩子,烦心的是被人问起孩子所出时怎么回答,象她这样的官员,继承人出生不正不是长脸的事。难道告诉别人是在鹤舞歌台舞榭不知道哪一次风流时落下的种子?她还真丢不起这个脸。说真话——想到这个脸色黑了大半,那还不如说歌台舞榭。只要一想到她那些狐朋狗友比如昭彤影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就够了,足够他们娱乐上大半年的好素材。 白皖已经到官厅忙他的政务去了,离开鹤舞那么长时间,积累了足够他不吃不喝三五天都做不完的活,虽然心情沉重还是没时间在家里守着玉藻前。只亲手熬好一服药吩咐亲信等她一起来就送去,结果半个时辰后亲信飞奔到官厅说“那位姑娘不见了,连她带来的人也一起不见了!”白皖大吃一惊,立刻问东西带走没有,下人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他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口道:“不打紧,一定是上街去玩了。”话一出口想到昨天玉藻前一直用狐疑且惊慌的眼神看着他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得了绝症的情形脸色顿时变了,于是平生第一次,鹤舞司寇白皖为了私事丢下桌案上的一叠公文赶走排队等候的下属没到吃午饭就跑回家。 踏进门差不多和玉藻前前后脚,与蜻蛉在院子里遇到,后者看了他两眼忽然叫住了他,看了他好半天低声道:“司寇大人要去见我家主子么?” “嗯,怎么?” “我看……还是等等吧,我家主子在烦心。” 白皖神色微变,挣扎好半天道:“你家主子她……” 面前的女孩带着一点同情的点了点头。 白皖忍不住以手覆额,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挣扎着点了点头,又道:“你家主子把自己闷在房里?” “哪里,主子在后院晒太阳,好像又从驿站送来一大堆京城的书信。” “又是京城来的书信么……”他微微皱起了眉,虽然玉藻前那些京城里的朋友都和她一样非富即贵,但通过驿站从京城往明州送信也不是很轻松的事,若非要事,没有人会一天一封。京城到明州,驿马邮件大概要十三、四天,难道说,往前推半个月京城发生了那么多故事?而且,每一件都是昭彤影要立刻写成书信通过驿站送到明州玉藻前手中的,这么说……那些事和明州有关,还是说,需要玉藻前这个身在鹤舞的人回馈他什么消息的? “司寇——” 正想着听到有人叫他的官衔,一抬头见玉藻前笑吟吟在对面招手,顿时想到孩子的事脸上有发烫的感觉,几乎有拔腿而逃的冲动。 “司寇大人——”玉藻前笑吟吟走上前,望着他道:“大人在明州多年,对宛明期有何看法?” “那个叛臣?”他冷笑起来:“巡查使想要我有何想法?” “不要这个样子啊,皖——”她苦笑着拉住他的衣袖:“都是一起逃过命的人,不要这种好像我随时要给你下套的模样。我说,这些年宛明期在南平到底混得怎么样?在京城听说过一些,可到底不如司寇这样在鹤舞的人知道得多。说来听听,我好奇。” 白皖暗想自己要是相信她仅仅因为“好奇”才打听宛明期那才是笑话,他宁可相信这个问题和从永宁城一封接着一封来到的书信有关联。 “宛明期么,他在南平的地位犹如……不,本朝无人可比。如果一定要比,大概就是很多年前流云错在端皇帝面前的地位。” “好生飞黄腾达。”玉藻前内心里大不敬的继续想道“如果留在安靖,最多就是大司马,苏台礼法男子不得为天地春三官官长,两百二十余年来除流云错无人违例。这一叛还真是值得……” 其实,作为前沿要塞的鹤舞,与南平四海等国接壤,是安靖四条国境线上接壤国家最多的。那些国家,头衔因为时间不同而在“敌国”“友邦”之间转换,对于内陆的人,或许只是一个名字,可以单纯的顺着朝廷的旨意去爱去恨。而对于生活在边关的人,这些国家就是活生生的邻居,是关市开放时互通有无的对象,也是某一天狼烟一起就会夺走自己生命的东西。同样的,鹤舞的苏台迦岚、苏台蕴初还有那些重臣们对待邻国的态度也不象京城中的官员那么单一。即便是在开战的时候依然会有一些隐性的高层往来,对于京城的官员,宛明期只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叛臣,可对于鹤舞的小小朝廷,那个人更多的价值是“南平的重臣”。 他到鹤舞之后,先后在地、冬、秋三官中担任过职务,唯独没有进入夏官,对敌国重臣身为夏官司马的黎安永知道的更详细一些。然而,就算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同僚与这个敌国重臣有着比朝廷希望的更深一些的往来。 “宛明期有一个女儿吧?” “嗯——”他露出狐疑的神色,后者一脸无辜坚持说好奇。白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有一个女儿,宛明期出逃的时候大约五岁,是他和……玉珑关的人都相信这是他和南安郡王的女儿。差一点死在自己母亲派出的刺客手下,不过,她在南平生活的很好,深受南平国君宠爱,好像还有着公主的头衔。” “那个女孩的名字,司寇知道她的名字么?” “听到过一两次,仿佛是有一个‘川’字,是叫…………” “是叫凝川?” “不错,是叫凝川。卿从何得知?” 玉藻前一扬手上的信:“有一个凝川的女子在京城,而且……新近遇刺!” 中篇 第十八章 锦瑟 下 云桥四月,烟云横翠,漱玉飞花。云桥云雀谷有溪水环绕满山垂箩,入山不深而幽静凝远,历来是京城贵族游猎的地方。游猎最佳在秋日,故而春雨皎原、秋风云桥,如此四月的最后一旬,春的表演已经谢幕,而夏的歌舞尚未展开,云雀谷甚少人声,只有燕雀翻飞、黄莺婉转。 这日一清早,也就是贵族人家刚刚用过早饭的时间,一匹快马进了云雀谷,惊起几只觅食的燕雀。马上人年岁已长而风姿尚存,眉目秀美妖娆,年过半百而身段窈窕,腰肢纤细,顾盼间有傲视众人的贵气,正是进京不久的南安郡王苏台齐霜。 在苏台朝廷中,齐霜是一个颇受非议的人,甚至是一个奇迹。她欺瞒婚史骗婚皇室,揭穿后没丢命甚至没丢官。前夫宛明期叛出鹤舞,苏台军队为此付出惨痛代价,这个始作俑者依然高踞王侯。当时宗室中都有不少人对此异议,偏巧那段时候乃是爱纹镜以男子之身登基忙着收买宗室,争取支持的时刻,而前任正亲王——也就是齐霜的婆婆,生下了女儿丹绫——为了坐稳皇位,爱纹镜对齐霜格外优待,最后皇室用了一个被嘲笑为“掩耳盗铃”的方法平定争议。前任正亲王将儿子苏台咏扫地出门,断其户籍,削其爵位,表示与逆子断绝,向天下人谢罪。与此同时,齐霜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功勋”受封南安郡王,皇帝复册苏台咏为南安郡王妃。这个决议一出朝野哗然,京城百姓都嘲笑说真的要谢罪削爵,就不该保留苏台家名,整个自欺欺人。 不管怎么说,苏台齐霜还是以郡王的身份度过二十多年岁月,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丹绫叛乱之后本当株连兄弟,可苏台咏正因为是“出嫁”,反而逃过一劫。这一连串事混合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感慨齐霜的人生有神秘的神明保护者。然而,朝廷中还是有很多人记她抛夫灭女,逼母杀妹的行径而不屑与之为伍,最著名的就是端孝亲王,据说就是这位雅皇帝时的正亲王将齐霜逼到青州二十年不得腾达。 到云雀谷两山相夹的山涧边齐霜下了马四处望望,目之所及俱是树木藤萝,看不到半点人声。她在水边走了两圈又四下望望,抬起头喊道:“苏台齐霜到了,哪一位要见齐霜,出来吧——”连叫了三声,忽听雀鸟惊飞之声,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树上跃下缓缓向她走来。此人二十出头,三十未满,身材挺拔容貌端正,平日唇边长带三分笑,此时面沉如水。 齐霜看着她,在她眉眼间捕捉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声音微微发颤:“你——这位姑娘是?” “我叫凝川。凝结河川之意。”一丝冷笑浮上:“草民门前有一条河流,上游就是白水江。草民出生不满三个月,家母远行,家父但愿随流水常伴妻前,故为草民取字凝川。” 齐霜的脸色顿时苍白,看着眼前人,目光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游走,仿佛想要描绘每一分每一寸,过了许久挣扎道:“愿随流水长伴,但愿凝结河川留那人在眼前……” “只可惜,河川是凝结不了的,家母也一去不返。” “她,她是……” “南安郡王想要说她是有苦衷的是么?或许吧,看中她的人是皇室贵胄,宗亲显耀,她不过一介草民初登龙门,哪里能与皇家抗衡。家父便用这个理由骗了自己许久,直到投书春官大司礼面前,他还幻想着或许是皇家强权,或许他抗衡的不是家母的贪图荣华富贵,而是皇家。” “她……辜负了你爹爹。” “南安郡王殿下也觉得那个女人辜负了家父么?” 齐霜又是沉默良久,忽然快步上前,两人相距三四步的时候凝川象是忽然醒过来一样快步后退,一面道:“不要过来,草民贱躯,不敢靠近郡王!” 齐霜步子一挫,停的太急,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稳住,她低头看着地上,看了很久忽然一抬头:“川儿……我的川儿!” “草民当不起殿下如此称呼。” “川儿,我知道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爹爹。可是,川儿,我是你娘啊,你既然回来了,就是想要看看为娘的不是么。这么千里万里都来了,难道连一声川儿都不让娘叫?” 凝川全身颤抖,伸手扶住旁边的一颗树才能勉强支持,冷笑道:“川儿,二十年前你怎么不叫我川儿?二十年前我在玉珑关都督府背中匕首,入肉三寸,抓着爹爹的衣服一边吐血一边叫娘的时候怎么没人叫我川儿?”脸色一沉,冷笑三声:“或许,郡王殿下要说她是有苦衷的,不知道是不是新欢之人哭泣着撒娇呢,还是皇家的人拿刀子逼着。” “川儿,那个人……为娘我并没有什么苦衷,我出生寒门心比天高,只想荣华富贵,位极人臣。被招入正亲王府的那一刻就只有抓住机会出人头地的念头,忘了父母姊妹,忘了明期,更忘了我们门前的那条河……” 凝川前几日寄柬留刀约她出来,本以为苏台齐霜会带来人马抓她这个“叛臣之女”“南平奸细”,故而从永宁城就开始跟踪,并未见一人一骑,已经有几分例外。又以为提起往昔之事那人一定会百般抵赖,想出种种借口为自己辩白,将罪过推倒苏台皇室或者丈夫苏台咏身上,说些无可奈何,被逼无奈的话。哪里想到她居然坦诚一切过错,不加一字粉饰。 她若是百般抵赖,凝川必定怒火上冲,可她越是坦陈,凝川心中的怒火就越是平息。等她说完前面那段话,恰如公堂之前低头认罪,凝川心中一阵荡漾,二十年来的悲愤居然一瞬间消失无踪。 一瞬间,她又想起在南平的父亲,金马玉堂位极人臣的父亲中夜庭院独立,花下望月。宛明期曾对她说:“川儿,这些年我在想,当年或许是我太年少气盛,或许是我逼得太紧。害苦了你,更害苦了小姑和婆婆。可是……” 每一次他都说到这里就停住,怔怔的看向远方,凝川小的时候不明白,年纪大了隐约觉得父亲想要说的是“可是,就是不甘心”。她想,那个时候父亲的坚持已经不是想要夺回母亲,只是想要她说一声道歉,在昭明殿前当着皇帝和满朝臣子向他这个结发夫婿低头道歉,坦诚过错。 而刚才,她——齐霜和宛明期的独生女儿——居然在云雀谷代替她的父亲听到了二十年后的道歉。 “川儿……”她看着凝川,并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趴跪在地,像凝川在南平看到过的一些情景。她只是望着她,目光闪烁,脸上维持着一个贵族的高贵端庄,然而那闪动的目光中藏着万般话语。她没有说一句悔恨掩饰的话,但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坦言过去就已经是最深沉的忏悔,而且,她相信这个留着她血,十月怀胎所得的女儿能够理解。 “川儿,”她缓缓道:“你爹爹……他过得可好?” 提到宛明期凝川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心中一阵悲愤,冷冷道:“好得很,位极人臣,册封爵位,南平没有一个人敢惹他,皇上对他信任有加。” 齐霜轻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傻孩子——” “你觉得还不够好?” “明期这样的人,背井离乡,叛国弃君,背负逆贼之名,独在他乡月下,又怎么能好呢?” 一瞬间二十年背井离乡具上心头,凝川看着眼前人忽然明白二十多年前宛明期对她的一往情深。纵然反目为仇,这人世间最了解宛明期这个人的还是只有她吧,甚至比她这个陪伴身侧的女儿更了解。 她说“明期这样的人……”,人人都说宛明期叛国背君罪不容诛,只有她知道期间是怎样的痛心疾首。 或许也就是这样的痛心疾首才让她那位极人臣的父亲终身未再婚,只守着她这个女儿,高楼冷月,寒帐孤影。当年,他攻破玉珑关,在城头长啸高歌,南平众人都传说的天神一般,只有宛明期从来不愿提起。人前尚且应付几句,对她这个女儿却始终不曾提过一个字,反而常常回忆故乡的点点滴滴,还有从军伊始的同袍情深。 “川儿”齐霜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见她又有戒备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半依在树干上柔声道:“你怎么到永宁城来了,你爹爹可知道?” 她扭过头不发一言。 “可是瞒着你爹爹出来的?你这个傻孩子,明期只有你一个人在身边,你要让你爹爹着急心疼到什么地步?可是明期要你嫁人你看不上眼?” 凝川的确是为了婚事和父亲闹翻。南平与苏台不同,这个一个以男子为尊的国家,南平的女子是男子的附属。苏台女子,尤其是官宦人家贵族小姐多半晚婚,到了二十七八成亲的大有人在,而南平女孩子十五六岁嫁为人妇,一出嫁从此以夫婿为天。她长在南平,却是被照着安靖的方式教养的,身为大宰千金,又受皇帝百般宠爱,再加上南平虽然男子为尊,却不是让女子深闺不出的国家。凝川自小文武双修,藏的是一颗安靖女子的经世济民之心。她到了二十五岁仍待字闺中,这一下宛明期终于着急了,那一年南平皇帝的侄儿日轮亲王前来求亲。日轮与凝川同龄,性格豪爽品行端正,宛明期下定了决心要女儿允婚,第一次摆出父亲的威严逼迫。 其实她倒不是讨厌日轮,而是打心底里害怕进入婚姻,一旦出嫁,她便成了彻底的南平女子。一日不出嫁,不管旁人说什么,她总是大宰的女儿,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爹爹为她撑起一片天。一日嫁了便是某一个男人的女人,生死都得顺着他。 她有的是一颗安靖女子的心,无法想象以南平妇人的身份度过终身。 怕极了便对逼婚的爹爹恨起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刚刚离家的那些天没有方向的乱走,等渐渐平静下来已经到了安靖国境,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念着故国,那份思乡一点不逊色于父亲。而今一份深藏的心思居然被这初次见面的“母亲”一语说穿,凝川忽然感动起来,那一瞬间便觉得格外贴心,仿佛只有这个人懂着自己,疼着自己。她甚至想,齐霜或许也在关注着他们,悄悄的派人打听他们的消息,送到遥远的青州,瞒着所有人,偷偷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 不然,她怎能如此了解,了解她的父亲,更了解她到如斯。 “傻孩子,不愿嫁便和你爹爹说明白。明期是个顺和的好男儿,安靖的男子理当从妻从女,他怎会真心逼你。他是心疼你,怕你孤独终老。” 她轻咬下唇,其实,逃家快两年,她也明白了父亲的心情,还是一味任性着,如今被齐霜说穿,酸涩哀伤混合心头。 “川儿——”她伸出手,叫着她的名字,用一个母亲的温柔语调。 她忍不住走了过去,梦一般,一步步走近,然后,投入她的怀抱。 “娘亲……” 她这样呢喃着。 齐霜轻轻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她说:“娘亲,我想看看你。” “傻孩子,娘亲知道。” 她没有往下说,她想母亲一定知道她的后半句话“她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只要这么一刻能叫一声娘亲就高兴了,就能原谅她”。她又想说,她会回到南平,把娘亲刚刚的话告诉爹爹,她想爹爹一定会高兴的,至少会少几个独立庭院的夜晚。 她这么想着,依偎在齐霜怀中,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幸福。 再度打破云雀谷宁静的是一群人,不合时宜游猎的贵族子弟们,骑马拿弓,一路欢声笑语,说是游猎,倒不如是踏青。 晋王前一日不知怎的忽然想要打猎,提出的时候被水影阻拦,说“春日打猎不合礼仪”。迦岚正在晋王府做客,心疼这个弟弟,便说打猎也不错,自己也想去云桥散心,晋王一起去。又说“射些鸟雀野兔,不打大野兽,也不算违礼”。 正亲王开了口,水影当然不再阻拦,笑着点点头。于是第二日迦岚带着晋王,以昭彤影、黎安璇璐几人作陪浩浩荡荡到了云桥。晋王也就是一时兴致,拿着剑射下两只飞鸟就欢天喜地心满意足。迦岚原本就是陪他出来,几个同行的也明白,都不正经射猎,专心帮晋王寻找猎物。昭彤影看到草丛一动,有那么个白色的东西窜出,叫一声:“晋王,看那边——” 弯弓射箭,一箭中的。 晋王见射中了野兔欢喜至极,叫了声“本王自己来”,跳下马钻进草丛,顺着兔子带伤逃走的血迹追下去。那箭射的还算准,野兔逃出十来步倒毙在草丛中,晋王欢呼一声上前俯身抓起,目光却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住。 也是隐没在草丛中,比野兔大许多倍,好像是个人—— 一声惊呼传出。 迦岚等人飞奔入林时见晋王提着个死兔子站在那里,手指草丛,回头过来喃喃道:“有人……有人死在里头……” 中篇 第十九章 边声 上 凝川再度苏醒过来的那几天,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要说一句“姑娘真是福大命大”,有的还要加一句“奇迹”“实在稀罕得很”…… 她也知道是奇迹,被人用匕首从后心部位刺入,居然还能活下来已经稀罕的紧,更不要说她二十七年中两次遭遇都活了下来。 那日在云雀谷抢救她的人是昭彤影,这又是她的福大命大。水影来看她的时候说“彤影的医术之佳不逊太医”,又说:“当年我中刀重伤,也是昭彤影抢救,若非她当机立断,等太医赶到早断气。”又说她能保住命还因为昭彤影随身带着一截千年人参,拔刀的时候让她含在口中提神续命。安靖能产千年人参的主要是北关凛霜的深山,物稀而价高。昭彤影东山再起前想方设法高价弄到一支切成小段随身携带,本意是上战场的时候防万一,结果第一次用上就不是为自己。 当然,最大的奇迹来源于她本身,用昭彤影的话来说就是“万中无一”。能让她两次逃脱鬼门关的原因是——她的心生长的方向和一般人相反,在右边。 这一点乃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宛明期,却是在六岁时从刺客刀下捡回一条性命后才知道,宛明期一直嘱咐她要保密,说我们这样身份的人难保哪一日再遇危险,少一个人知道都是好的。 其实,当年宛明期下定决心叛逃也就是因为她这个女儿的遇刺,有两次他醉酒后喃喃自语说:“那是你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不认她,为什么连她都要杀……”那个时候她已经懂事,这才知道当年让六岁的自己差一点死掉的人并不是什么朝廷上的仇敌,更不是父亲所谓的玉珑山贼、敌国奸细,而是自己天天盼望的亲生母亲。第一次听到,她只有十一岁,还不懂得体谅父亲,当场放声大哭,扑在父亲怀里说“娘亲为什么要杀川儿,娘亲为什么不喜欢川儿——”她哀哀哭泣,宛明期也哭,父女两个抱成一团放声大哭,直让府里的下人手足无措,最后居然是南平皇帝——当时还是四皇子的路臻来收场。 昭彤影来看过她两次,晋王府的司殿水影则是天天来探望,开始几天只问她身子好些没有,有什么不舒服之类。等太医宣判她已经彻底逃出鬼门关后,那人拉椅子坐在她旁边,淡淡道:“凝川姑娘那天遇到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水影么?” “能有什么事,说来丢脸,几个强盗罢了。” “强盗?几个强盗能让丹霞大营的凝川重伤如此?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凝川姑娘怀抱着怎样的美玉能让如此厉害的强盗跟上?” “王傅大人说笑了。”她苦笑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王傅是聪明人,凝川不敢欺瞒。只是,这件事说出来太丢脸……唉,反正也算是盗匪。” 水影眼珠子一转,轻笑道:“丹霞大营的争权夺势闹到永宁城外了么?” “家门之耻,不提也罢。” 她微微笑着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看的凝川心里发慌,幸好这个时候她只是“刚刚从鬼门关逃出来”而已,实在被看得心慌了还能闭上眼睛装体力不支。水影见她眼睛紧闭着一盏茶功夫还不准备睁开,知道这人是准备装睡到底了,微微一笑起身出房。凝川并没有在她一离开就跳起来,相反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水影刚一踏出房间就有两个人迎上来,都是发现凝川时的当事人,朝廷殿上书记昭彤影和迦岚正亲王府司殿黎安璇璐。另外两个当事人则在晋王府偏殿等着她们来说明。 璇璐也就罢了,王府司殿说忙不忙说闲不闲,东南西北跟着主子跑也算是薪俸里的一部分。昭彤影不管从名义上还是实际薪俸支领上都属于朝廷所有,乃是偌娜皇帝的臣子,而非从迦岚那里支领薪俸的王府属官,堂堂一个殿上书记不在天官府处理公务,反而东奔西跑游猎赏花,只能被称为不务正业。然而,昭彤影打从那次一道折子弹劾秋官大小司寇后和琴林家的梁子越结越大,更得罪了“皇后的母亲”。打那之后一个多月一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工作出现,她照样三五天一道折子的弹劾参谏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只不过不管递上去什么折子都没有回音。殿上书记虽然是谏官,又有弹劾权,也不是专靠着这个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参人玩。她更重要的职责是在朝廷批准她的弹劾后督促相应部门给与当事者必要的处罚,并且补充调查取证。皇帝一道折子都不准——其实是完全漠视——她这个殿上书记自也就清闲无聊,乐得领着薪俸逍遥自在。 “怎么样,问出些什么?” “丹霞大营的自相残杀,如何?” “已经比我进不多了,水影啊,你果然应该去秋官任职。如我这般盘问了好几次还是上下不沾边的‘强盗’、‘寡不敌众’。” 谈话间三人进殿见过迦岚,却没见到晋王,正亲王说这个王弟前一夜贪看传奇快四更才睡,刚刚哈欠连天被她赶去休息了。水影笑笑,遂将和凝川的对话一一说了一遍。苏台迦岚望一眼昭彤影:“卿看呢?”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多了。只可惜啊……臣若非亲手为她诊治,大概就相信了。她那个伤口……”眼珠子一转,望向水影:“借你用一下,来来,配合我……” 水影一脸狐疑,还是走到她面前。昭彤影也站起身,她比水影略微高那么几分,忽然将她抱住手上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往她后心了一个刺入动作,然后放开手望向迦岚:“那个伤口是这样造成的。” 水影狠狠白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出声,回到下首坐下,看样子是碍于迦岚在场。 “看来那个所谓的姊妹欹墙也立不住脚,除非派来的杀手还是这位丹霞三当家的知交好友,见了面亲热地要抱作一团的。” “凝川防备他们那个所谓的二当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一上山就彼此看不顺眼,只不过始终口蜜腹剑。能够被派出来的刺杀的必定是所谓二当家的亲信,这样的人能和凝川有如此交情?” 昭彤影说话时目光望定水影,后者微微一笑:“恐怕不会。” “哦?” “相知相许谈何容易。面对有救命之恩的人都满口谎话,此人戒备心极重。如此这样的人能推心置腹断不会是朝秦暮楚之辈。” “言之有理。”说话间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苏台迦岚一边看着忽然想起昭彤影前些时候论及水影的一句话“天性凉薄、反复无常之人的挚情岂非比旁人更为珍贵?” 望一眼已经消掉怒容和昭彤影你一言我一语推断事实真相的女子,迦岚忍不住在唇边扬起一丝笑容,心道:“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人的忠诚,或许真是件有趣的事……”想着忽然听到昭彤影道:“所以我已经写信给玉藻前,她既然到了明州,或许能帮我们打听清楚。” “要知道明州的事何必舍近求远?” “玉藻前的能干就是能打听出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见的重视的隐秘事!或者说,她这个人天生就有看到别人隐秘事的命吧……” 凝川在苏台皇都永宁城晋王府西厢养伤,玉藻前在鹤舞治所明州司寇府为自己怀孕的事反复思虑的时候,苏台四大边关中的三处都出现动荡不安的迹象。 西关扶风在经过去年的白鹤关之围后安静了几个月,在一片祥和中度过新年,却在这一年四月初,都督邯郸蓼从幕僚手中收到一封细作送来的信。 自古而来相邻的国家,不管是敌国还是所谓的“生生世世互不侵犯”,都会向对方派出细作,成功地细作运行能够将触角延伸到对方朝廷高官。扶风作为边关自然不例外,向所有邻国都排出奸细,探察从朝廷动向,帝位更替直到风土人情、山川地形的各种情报。 这一次,邯郸蓼收到的所有回复都让她高兴不起来。 宿敌的乌方自不用说,双方亡对方之心都不曾消失过。经过一年多修正,松原之战失利的阴影消失了,国君又开始秣马厉兵为下一次征战准备。邯郸蓼对乌方的挑衅已经很习惯,每年至少一次,规模都不会太大,乌方来碰运气,安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乌方和北辰不同,消灭安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平均50年会发作一次,遇到某一个脑子发热的皇帝在位时就出现了。 让邯郸蓼担心的反而是老牌盟国西珉,两国之间五、六十年没发生战争,安靖不少人真的认为这个国家天生就应该和自己睦邻友好,却忘了就在苏台建国后不久两国还数度交战。甚至在端皇帝时正亲王宁若为了联合乌方对抗西珉而迎娶乌方十一皇子燕城。 邯郸蓼担任扶风都督已经三年光阴,在此之前作为丹舒遥的副将又在这西面边疆度过了自己整个青春年华。其间十余年西珉与安靖之间不曾有过征战,直到西珉内乱开始。西珉那场内乱邯郸蓼一直在关注,不仅如此,在西珉皇太子——现任的国君——处于劣势的时候,她几次上书朝廷请求派兵援助这位皇太子夺位,只因为,邯郸蓼从那个叛逆者身上看到不限于西珉一国的野心。 内乱的结束让邯郸蓼送了口气,可直到现在,西珉国内并没有真正恢复平静,叛逆者依然有不少支持者,潜伏在边境群山间伺机而动,并与乌方密谋。更让邯郸蓼担心的是,西珉传出年轻国君病重的消息。 夺回皇位三年不到的西珉国君是一个未满三十的年轻女子,邯郸蓼见过她一次,虽然还在寥寥数人东西奔命的困境中,依然气宇轩昂风姿傲人,简直是天生的皇者。邯郸蓼相信,这个年轻皇帝有能力让西珉恢复繁荣,更能理智处理和安靖之间的关系。然而,国君如果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病逝,据她所知,皇太子只有三、四岁,更有三个成年的亲王,西珉必定又一次陷入内乱深渊,而扶风又会出现前些年那种流寇不断的局面。 邯郸蓼这一年三十九岁,作为女性将领,已经过了自己的黄金年代。她身材高大,天生力量惊人,臂力上大半男子都无法相比,简直生来就该冲锋陷阵。她的人生经历也符合武将身份,单纯而干脆。出于武系家族的旁支,从下级军官开始层层上升,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夺旗,除了南平辽朝元,未曾在刀枪上输与旁人。她二十四岁成亲,属于不早不晚的年龄。夫婿却是个读书人,这对夫妻的结合过程扶风军中的高层都知道,且传为美谈。 传说十五年前某个边关长大的平民青年勤奋好学、书画双全,只可惜几次赶考都落榜,家境贫寒除了耕作几亩薄田,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摆摊卖字画。某日当地豪强子弟醉酒砸了他的画摊,恰好年轻的将领邯郸蓼在场,一次英雄救美。那青年千恩万谢,战场上豪情万种,私生活里却异常害羞的邯郸蓼搓着手说“一定要谢,就给我画幅画像吧,我寄回故乡给母亲。”不久后,画像化成了,画像的那个人也进了邯郸家的门。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插曲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青年来送画像的时候是到第二天午后才被人看到离开。而邯郸蓼那天一大早就跑到丹舒遥那里红着脸请他帮忙提亲下聘。此中旖旎可想而知,只不知这两个人到底是哪一个先心系对方。 邯郸蓼在军中有不少朋友,其中比较知己的就是北关现任都督紫筠。前两天丹舒遥通过驿站给她送来书信,提起凛霜的不稳迹象,问她在扶风可听说过端倪。她一见大吃一惊,命心腹之人去打探。这一打探不要紧,得来的消息让她目瞪口呆。从细作的打探来看,紫筠已不是不稳定这么简单,而是已经暗地里囤积粮草,又从北辰私买了一批军马等等。邯郸蓼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些事上报朝廷,又顾忌朝廷素来不喜四关都督相互牵连,便在犹豫之时这天早上心腹飞奔来报说“破寒军杀了朝廷劳军使!” 这些天处于莫名其妙困境中的不仅是担心同袍的邯郸蓼,还有苏台王朝大司徒的西城照容。和邯郸蓼不同,西城照容的烦恼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家庭,而且是她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两日前刚刚散朝,大司徒回到官署没来得及看完一份公文就被传到宫里,大宰、大司马都在,皇帝铁青着脸让大司马说明。迦岚也是脸色凝重,叹息着说:“凛霜都督斩杀了劳军使。当然不是大都督亲自动手,是他手下一个将领,罪名是践踏破寒军军旗,污辱破寒军。” 本来就对劳军使人员任命不满的西城照容听到这个比意料还糟糕的消息心情已经极度不快,回到家中看到侧室洛远在她书房里,且看到昨天卫方寄来的家书被用来垫一个茶碗洛远本在整理她的书柜,听到人声笑吟吟回过头,断起碗道:“夫人,给您送参茶来了。”照容一眼就看到卫方的家书被水湿了一半,想来是碗底没有擦干净,字迹已经化开来,顿时怒从心头起。洛远偏偏还靠近了她撒娇的要把碗往她手中塞,照容一翻手将茶水打翻在地,骂道:“混账,谁让你进来乱翻!”一边抢过卫方书信心痛的展开放在嘴边吹。洛远被骂得先是莫名其妙,等看到书信上的字迹脸上顿时苍白,瞪着西城照容,可过了一会终究没有说什么夺门而出。 照容骂了人后没多久就后悔了,尤其是闻到一屋子的参茶味,想到洛远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是后悔。最最糟糕的是一个在外面目睹这一场景的心腹家人后来偷偷告诉她说早上就看到卫方那封书信掉在桌角边,她想到上朝前她还在看信,显然是那时候忙乱中弄掉在地上,洛远当是废纸才拿来垫杯子。思来想去愧疚不已,本想晚上吃饭的时候悄悄说两句好听话安慰一番,上了桌一看侧室的位置空着。问下人,回话说小姑爷不舒服,不想吃饭了。照容知道他在生气,也只能苦笑一番,哪想到洛远不但这天没出来吃饭,其后两天也都闭门不出。 到第三天,西城照容简直悔恨到无地自容。连自己的三个孩子因为好奇拐弯抹角打听出一半原委后都怪她,尤其是幼子,几次缠着她说:“远叔叔怎么还不出来?远叔叔生了什么病?”潜台词便是“娘,你去说说好话吧……” 其实,西城照容也不是没有哄男人的经验。卫方刚和她成亲的时候典型的贵族公子脾气,加上在母家被宠坏了,时不时对她发火生气。轻则赶她出房,重则甩门回娘家。次次都是她陪着笑脸说尽好话哄到展颜,几次后照容也有了经验,卫方这个人,越是哄越得寸进尺,还不如倒过来撒娇耍赖,他倒反而容易高兴。然而,这么多年来她还真没有哄洛远的经验。这个侧室年轻漂亮,性子一等一的柔顺,对她百依百顺,刚进门时候卫方难免吃醋给他脸色,也一一忍下,时间长了卫方倒也敬重他。她还真没想到洛远也有发怒的时候,而到了这个年纪也没有年轻时撒娇耍赖的皮厚了。 这日傍晚从官署回来,心腹迎上来说“小姑爷中午又没吃饭,主子想想办法,这样下去小姑爷的身子可熬不住”。照容终于下定决心到了洛远门前,敲了几下没人应,凑到门边喊了两声“远——”还是寂静无声。她害怕起来,心想这人好几天没安分吃饭,平常身体也不是很好,不定晕倒在房中,正要找人来砸门,却见洛西城走过来,对她笑笑道:“夫人找我叔叔么?叔叔在后花园凉亭那里。” 照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花园,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美人独泣的凄惨,相反洛远一身利落打扮,站在一处工地旁指指点点。那里本有一座照容非常喜欢的竹凉亭,去年夏天一场冰雹狂风塌了,这些天命管家找人重新修建,夏天好拿来乘凉读书。洛远在场地里走来走去,和工头说话,看看材料好坏,一转头见一个工人扛着一捆竹子没走稳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下滑的竹竿,还拍了拍那人肩膀。或许是管家看不过去这种惊险场面,对洛远说了几句,见他哈哈一笑点点头,转身走时大声道:“给我作仔细些,这是夫人夏天最喜欢的地方,那些弯弯曲曲的不好的材料都丢了,再塌了一个个家法伺候!”下人们应一声,洛远这才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往外走,走了没几步看到照容在他跟前,脸上一红,下意识拽了拽衣襟,低声笑道:“弄得一身泥……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西城照容看他笑吟吟的样子万般爱怜皆上心头,陪着他往回走,一边低声道:“那日让你受委屈了,全是我不好。” 洛远的神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微笑道:“一定是夫人在朝廷上遇到不顺心的事,远不在乎的。” “哎,就算有不顺心的事我也不该拿你出气。” “若是大哥在就好了,能替夫人分忧。” 照容挣扎了一下,终于违心的说了这么句话:“你也能替我分忧,来,我说给你听听。”虽然一说完就开始后悔,她还是在洛远房中将凛霜边关的事说了一遍。洛远静静听完道:“斩杀了劳军使,朝廷不能对那个军官问罪么?” “苏台律令上,边关四镇都督在军营中都有生杀大权。虽然是朝廷派出的劳军使,却没有钦差名号,论位阶还在那杀人的将领之下。军中最重就是军威和士气。触犯军威,有伤士气本当杀无赦。劳军使若是真的践踏军旗,死不足惜。作为比她位阶更高的破寒军军官,将她立斩也不过分。” “真的是践踏军旗?那个劳军使到我们家来过,我看是个老实人,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最守规矩不过。” 听到洛远这个形容,照容忍不住笑了笑,想到这人来一次到自己府邸赴宴,后花园里不小心和洛远撞在一起,洛远还没什么,此人拱手作揖赔礼半天,还跑到自己面前请罪,说“冒犯了尊夫婿”之类,被静选嘲笑为三百年前的古董。 “朝廷上人人怀疑,可拿不出证据。可能在场的几个随员也被扣下了。且这个杀人的也不是平民子弟,而是黎安家的旁系,没有真凭实据一般的动不了。” “那就再派人去啊——”随口说完,看到照容脸色变了,脱口道:“我随口说的,富人别当真。” “不,的确要再派人,就是这个人选——” “上次到正亲王府赴宴,听几个人闲话,好像少王傅一度有意出使。夫人觉得呢,少王傅好像是凛霜五城寒关县人,自己故乡总熟门熟路。”说吧自己笑了起来,摆手道:“我胡乱说的,我不懂朝廷上的事。” 中篇 第十九章 边声 下 这一日西城照容自然陪在年轻侧室身边,有时候她自己想想哭笑不得,她自己的几个姊妹也说她有趣。别人家多是爱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悲,洛远这个小妾容貌性情都是上上之选,尤其容貌出色,但想他的侄儿能被人称作京城第一美少年,叔侄二人颇多相像,便可想他年轻时的光彩照人。当初京城贵族女子里贪慕洛远容貌的不少,他姐姐——就是洛西城的母亲——抛弃家名私奔后家道中落,有的是趁火打劫要一亲芳泽的,都被他一一拒绝。其中也有真心诚意地,据说有一个年轻的七位官对他一见钟情,数度上门提亲,甚至为见佳人一面寒夜立门前。最后洛远偏偏毫不犹豫地接了西城家的聘礼,甘心给比他大十岁的照容当侧室,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这么一个少年,到了别人家还不被宠爱有加,偏偏她的心一点都用不到洛远身上,知道他年轻漂亮性情好,作为一个夫婿,样样比卫方出色,可此心眷恋之人还是只有结发的卫方。但有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卫方,二十多年夫妻依然缠绵入骨。 洛远倒一直清楚自己的在西城家的地位,不争不求,这日送照容上朝后整理一下书房,回到自己房中坐着喝茶看书,刚翻了两页忽然抬起头微笑道:“探头探脑的,进来吧——”随着话音洛西城笑吟吟掀帘而入,先给他行了个礼,然后坐一边只是笑。洛远狠狠白了他一眼,嘀咕了一两句,类似于“越来越没有规矩”之类。然后道:“今天来做什么?给我这个叔叔请安问好?” “叔叔安好?” 他冷笑一声:“罢了,少装模作样。你在想什么还能瞒过我,不就是来探听的么。行了,前些天你说的那件事我向夫人提了,成不成我可不管,你也别再来求我。” 洛西城笑逐颜开,连声道谢,又道:“一定能成,我不信还有更好的人选。” 他又冷笑,脸色一沉:“你这个孩子……”连连摇头,终究没有说下去。西城早习惯了,嬉皮笑脸的应付着,而洛远在经过他上一次远走边关三年后倒也真的不敢再逼。那次西城被他吓得远走扶风,他气得病了一场,还是卫方在床边劝解说:“再怎么着,西城都是你的亲侄儿,你疼他自己孩子一样,难道为了这么件事就不要了这个孩子?西城聪明能干,在军前闯出一番事业岂不也是一条光大门楣的道路。再说,我看那个昭彤影,虽然是少有的漂亮人物,到底还是浪荡了些,不是一个好男儿的终身依靠,西城看不上或许就在此。”洛远也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选择,放弃众多追求者甘心给人做侧室,看重的也正是西城照容严谨认真的性格,足以托付终身。 洛西城从边关回来后性情变了不少,当年是如他这样的温婉贵公子,而今颇有几分像玉台筑,倜傥潇洒,谈笑生姿。在他面前也不避讳对水影的迷恋,回来后第三天来请安的时候忽然跪在他面前说:“西城知道叔叔一直疼我,也知道叔叔一直为西城着想。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西城心里还是只有少王傅一个,盼叔叔别逼我了。”他愣了半天没说出话,就这么默认了。然而心底里他还是反对,一来怎么看都是西城单恋,二来那个少王傅和正亲王纠缠不亲,洛西城又怎能和正亲王争宠。看一眼侄儿喜形于色的样子,忍不住又冷笑一声:“西城啊,那个少王傅让你帮他做这做那,然后呢?” 洛西城一愣,笑了起来:“不,不,王傅不曾和我提过半句。是侄儿自己想帮忙。” “你要她去边关做什么,你既喜欢她,那就天天守着缠着,一城住着都不见来提亲,千山万水反倒想起你了不成?” 他低下头挣扎了一会,又偷眼看门的方向,确定门开着这才道:“其实……侄儿想跟着一起去——”说完下意识的缩了下头,等着狂风骤雨的到来,可好半天没有动静。正惊疑间听到洛远清朗温柔的声音,缓缓道:“你这个孩子。你是朝廷里有位阶的官员,说跟着就能跟着么?” 他抬起头:“只要王傅能成行,侄儿自然有法子让人推荐。” 洛远皱起眉头看了他一阵,一字字道:“是丹老将军还是丹少将军?” “…………” 洛远低下头喝了口茶,用不经意的口气道:“你叔叔好歹跟了朝廷大司徒快二十年。朝廷里的人,没见过也听过人名。” “不——丹将军一定肯帮忙,不过,提出的人是殿上书记。” “昭彤影?” “嗯。” “我就是想不明白,殿上书记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好。论相貌、家世、位阶都胜少王傅许多,确实是个浪子,可你那少王傅也不是心如止水,一往情深的人,怎么你就偏偏只喜欢她一个。殿上书记,何等的漂亮人物啊,京城里怕有一半贵族子弟想嫁给她,不过……”他忽然摇了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这世上的事也就如此,不喜欢或许真是没法子的,再好也没用……” 洛西城心中一阵寒意,没敢开口,过了一会儿听到洛远的声音:“你出去吧,我一个人静静。你和少王傅的事,我会向夫人提提,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宁城的五月被破寒军斩杀朝廷劳军使的新闻弄得支离破碎,名门贵族的子弟也因此少了几分潋滟池上歌舞月夜的兴致。若只是一段边关风云,是很难让钟鸣鼎食人家的子弟动容的,边关动荡也好,四海纷争也罢,只要兵将未到永宁城下,照样歌舞升平、章台柳下。 触动贵族子弟心绪的只有他们自家的事,而叛乱恰恰是各种事情中最让贵族们害怕的,昨夜钟鸣鼎食,今朝血洒长街,这样的剧目在永宁城上演过无数,其中一大半和叛逆两个字有牵连。 凛霜的变故惊动京城,就在于有关于叛乱,且牵连在内都是钟鸣鼎食、王侯贵胄。凛霜都督四十七岁的紫筠乃是紫家大系的女婿,妻子是当家紫名彦堂妹,在苏郡立业,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名门。这样人家的千金本当出将入相,可这位千金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到根本无力进阶,于是家人为她迎娶了一名破落贵族出身,在军旅上初见成绩的年轻军官。军官进门后改名紫筠,以苏郡紫家强大的实力为后盾迅速攀升,三五年间从一个七位的下级军官一路成为四位将军,一方镇守。那体弱多病的当家小姐成亲后八年病逝,总算生下一子一女延续血脉。妻子故后,紫筠继承当家,军旅上继续一帆风顺,只在苏台历史两百一十七年凛霜都督叛逃一案后因本家受牵连降级远调三年,其后又获重用,偌娜登基第二年出任凛霜大都督。然而,紫家的男人只要进军旅的就像是被“叛乱”这个罪名诅咒了一样,前一任紫家公子于两百十七年因私卖军械事败后叛逃未遂而死。后一任紫筠又传出不稳迹象,更斩杀了劳军使。更糟糕的是,被杀的劳军使是平民,可杀人的那个将军乃是永宁五大名门中黎安家的旁系小姐。 永宁五大名门,也被称作苏台五大世家,分别是卫、西城、琴林、紫和黎安。其中三家都有将近百年历史,历经五代君王而屹立不倒,琴林、黎安年轻一些,立系六十余年,发迹则不满四十年。在十余年前人们说的是苏台七大名门,在此之上还有历史更为悠久的兰台,以及与卫家同时立系的恒楚。爱纹镜登基时这几家子弟遍布朝廷,上到朝堂下到地方,四位以上有一半出于七姓。宫变之后兰台、恒楚两家消亡大半,余下的纷纷改投他系或放弃家名,然而这并不是说世家对朝廷的影响有所下降,以五大名门为首,苏台大小官职,尤其是高位官员依然有一半以上出自那么十来个名门家系。这些家系彼此通婚,勾勒出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世家之间彼此勾心斗角在所难免,有时候闹得你死我活,甚至有家系老死不相往来,彼此诅咒对方断子绝孙的仇恨。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难,几大家系随即同心协力,其实力甚至连皇帝都不敢轻视。最著名的就是发生于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的卫澄事件。 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卫家已经被称作永宁第一名门,家主册封侯爵准世代袭承,女配皇子,男为王妃。是时,家主迎娶兰台公子,其子许配西城世子。作为永宁第一名门,没有仇家是不可能的,且在前一轮争储之斗中卫家当家错站在失败的那一方。新主——也就是敬皇帝——从登基第一天起就将卫家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皇帝有所图,自有臣子服其劳。当时后宫司仪女官想要通过扳道卫家给自己建立远大前程,她聪明的将突破口放到卫家旁系之中,经过一番堪称经典的运作后,卫澄进入她的视线。卫澄于苏台历一百八十五年见习进阶,后在青州任司库。她这一支在卫家属小系,家境并不理想,为了让她见习进阶更卖掉了祖产。这样的卫澄在青州任上没能抵抗住金钱欲望,与上下官吏勾结私吞库银,倒卖官粮。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青州大水,朝廷下令开仓济民,青州官吏原以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能将亏空钱粮掩饰过去。然而,早有注意的司仪女官运作下,朝廷派出当时的秋官士师赫赫有名查案高手和铁面无情前往青州监督赈灾。 接下来的故事有短暂的错综复杂,万花筒般迷离炫目,总之,当卫澄的事引起卫家当家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小的贪污案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某一天晚上永宁城卫府在深夜被御林军团团围住,早上还在朝堂上与人争辩的当家被五花大绑的推出来丢入天牢,她的三个女儿,两个妹妹,以及成年及没有成年的侄女五名全部被丢入大牢,其余家眷不得出大门一步,抄家整整抄了三天。朝廷传出风声——满门抄斩。 很多人都以为墙倒众人推,卫家从此销声匿迹,然而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先是兰台家当家的兄长——扶风大都督——上书朝廷,用词非常严厉,指责朝廷上“某些不怀好意之人意图陷害忠良,毁我铜墙铁壁,动摇我苏台根基。”还说“望陛下明察秋毫,莫为宵小所误。我等为保卫苏台基业,必当力斩奸佞……”这已经是明确的“清君侧”威胁。 紧接着,西城、紫两家纷纷响应,其中西城家所出的大司空在朝堂上为卫家请命不成,当场脱下官袍扬长而去,紧跟着十余名三位以上高官纷纷效仿,弄得敬皇帝连发火都忘了,呆若木鸡的坐在凰座上看着臣子背影。 真正让皇帝震惊并最终妥协的是一个月后丹霞郡都督的抗旨。皇帝为应付那几家的“威胁”准备首先夺回边关兵权,于是密旨丹霞都督领军封死出入扶风的几条要道,禁止军械粮草运入。皇帝本以为这道旨意会被不折不扣执行,因为丹霞都督乃是卫家最大仇敌恒楚的当家,这两家一代以前因为一段儿女亲事而不共戴天,彼此都作了不少给对方设陷的事。然而,这位丹霞都督以“乌方侵扰边关,不可不送军需”为由抗旨。 半个月后,皇帝下旨释放卫家满门,象征性的降了当家两阶,一年后又让她官复原职。而那位司礼女官以及那些同谋者的下场可想而知,满门抄斩、族灭九族的悲剧转移到了这些人身上。事后,西城家的当家这样总结—— “我们几家盘根错节,或多或少能攀上点亲,那几个人太贪心,问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倒也罢了。满门抄斩,斩完了是不是就要灭九族,永宁七大世家,哪一个不在那卫家的九族之中?” 此后,此类事又发生过那么一次,除了宫变一场的的确确除了两个家族外,其他不管是十来年前的紫都督叛逃,还是后来的琴林家通敌,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过去了。 这一次,眼看又是一个弄得不好就要“族灭”的罪状,永宁城的贵族子弟们因此而紧张起来。作为大宰的卫暗如,以及司礼紫名彦还有外戚琴林映雪几个难得的毫无分歧的聚在一起,并且达成统一意见——速战速决。 换句话说,紫筠已经不能保了,关键是怎样干脆利落的解决掉,而不至于酿成损害五大世家的危险。 中篇 第二十章 沙场秋点兵 上 五月上旬的最后两天,西城家的次子访友归来,在夏官那里销了假,再歇一天就开始新的官员生涯。最后一天休息,用过早饭,西城家的三个孩子一起到了晋王府。晋王和这家的孩子都很熟,尤其是西城静选,七八岁就被照容带着在宫里进出,几人先给晋王请安问好,玉台筑还带了从外城买了的小玩意讨晋王开心。几人在晋王那里说笑了一阵,晋王摆摆手说:“你们也不是专门来看本王的,有什么忙什么去吧。”三人告退后日照已在外面等着,带着进了司殿的住处,见水影在樱花树下站立,面前圆桌上已布置了些酒菜果品,笑吟吟道:“天气甚好,外面说话吧。” 静选本想开两句玩笑说她风雅有闲情,然而左右看看发现此地虽在室外,然周围数丈内没有一处可藏身之地,说起话来反而比房内更安全。果然,宫侍们伺候几人坐下上完第一轮菜后纷纷退下,只有日照侍立一边。水影这才道:“西城公子韩城一行想来是颇有成效?” 玉台筑笑了下:“幸不辱命。” “逍尹那个同胞兄弟可是并未病死途中,而是在押运军前时伺机逃走了?” “女官厉害!” “押运的差役丢了人怕被责问,就谎称病故,买通当地官吏开了证明。” “其实也不能说逃走,应该说是把人弄丢了。那年押运的人过韩城的时遇到大水,冲了一座桥,好几个人落水,其他几个都找到,唯独那少年冲得没影了。押运这样的罪民生见人死见尸,弄丢了要问重罪。说来也巧,韩城县吏里有人和那押运官是亲戚,弄了具被大水冲来的无名尸体,说是那个少年,然后报病故,这样就不担半点责任。” “西城公子居然能打听得如此清楚?” “啊,这就是无巧不成书。那个县吏只有一个儿子,后来县吏发迹,送儿子到京城读书,成了我的同窗。” 水影愣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日照,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也太巧了!” 洛西城笑道:“二哥还打听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叫逍祺。” “那少年若活着,断不会再用这个名字了。” “是——”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吃菜,玉台筑又将韩城之行的一些细节说了一遍。又说几年前也有人到韩城打听过逍祺的事情,也见到了他的同窗。那人自称是逍祺的兄弟,当年被流放凛霜军前为奴,幸而遇到一个好主子,今上登基那年大赦,那将军想法子替他弄到赦免,还给他看了手臂上的烙印。这年生活安定下来,想到一同流放的兄弟,那时他年龄小糊里糊涂的不明白到底兄弟怎么了,所以来韩城打听。他那同窗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不必再隐瞒,就一一告知,那人千恩万谢。 “我画了幅像——照着少宰的样子画的——给他看,他说就是这么个人。不过,那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还有一个女子。那人说是自己遇赦后嫁的女人,是做小生意的,对他很好等等。” “哦——” “他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也就源于那个女子。逍尹去的时候已经四十上下的年纪,他的妻子看上去未满三十,穿着也颇为不错。一个遇赦得罪人能嫁给这般的女子,让人颇为惊讶。他说‘若非这女子瞎了一只眼,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仔细看,那女子容貌本来是很好的’。” 水影又下意识望向日照,日照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一接,异口同声道:“鸣瑛!” 西城静选一拍手:“我也说是鸣瑛。” 这几个人中只有洛西城对这个名字陌生,玉台筑低声解释了几句,他双眉紧皱露出吃惊神色。几人看在眼里,一起盯着他,洛西城都惘然不知,直到玉台筑悄悄拍了他一下,才如梦初醒道:“我在想,如果那个陪逍尹一起去的女子真的是你们所说的鸣瑛,那么,和亲王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如果……如果那个没有死的少年就是今天的少宰,那么……” 西城静选身子一颤,喝道:“胡说八道,谁说少宰就是那个少年的?” 洛西城一惊,闭口不语。 水影嫣然一笑:“静选,西城并没有胡说。若非怀疑少宰大人便是那个逍祺,你我何必坐在这里?” 西城静选苦笑起来。 “少宰涟明苏大人是令堂亲手提拔起来,倘若他是罪民之身,保举他参加进阶考的令堂大人也要受牵连。不过,这没什么,区区一件小事,相对于堂堂西城侯爵最多罚俸半年,但是,放任人运作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就难以预料了。三十年前卫澄之事不正是如此?” 西城家的三个孩子从晋王府回家后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从侧门进了西城府穿过长廊本该分手各自回房的时候西城静选忽然道:“我说,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大人吧。” 玉台筑惊讶的看着她没有接口,洛西城犹豫了一会点点头:“应该告诉司徒大人了。” 静选看看玉台筑:“二弟觉得还是不是时候?” “不,姐姐说的对,照道理的确应该告诉母亲。不过……” “说吧。” “想到母亲的心情,实在不忍心。” 西城静选的神色也变了,叹了口气道:“的确啊……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少宰。母亲二十多年来提拔之人不计其数,其中最得意的就是少宰啊。” 洛西城点点头:“我在边关都听人说起过,说少宰大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她就已看出此人才智非凡,当时司徒大人自己也只不过双十年华的青年女子。邯郸将军常说夫人一双识人慧眼。” “说起来,邯郸将军也是母亲推荐的吧?” “哦?我怎么没听说过?” “二哥没说错,邯郸将军提起过。是大将军青年时代的旧事,那时将军还是军中的下级军官,差不多七、八位上下,一次夫人和当时的大司马一起检阅军队,不知怎么看中了她,对丹将军说‘此人当成名将’。直到现在,邯郸将军还很疑惑到底是什么事让司徒大人有此感慨。” 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看着,终于西城静选开口道:“等我们知道得更多了之后再说也不迟。现在去提的话,说不定母亲大人会忍不住去找少宰证实,如果我们的怀疑是真的,那就是……” 玉台筑轻轻接完她没有说下去的几个字:“打草惊蛇!” 三人分开后玉台筑走了没几步就被管家叫住说夫人找,等他快步走到,见洛远也在那里,且看着他的目光中有非常奇怪的意味。西城照容却显得有些烦躁,在他请安后点了点头好半天没开口,在房中踱来踱去。一直到洛远轻轻咳嗽一声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望定自己的二儿子道:“今儿午后迦岚正亲王府有个人——直说了吧,就是司殿黎安璇璐到我们家来了。你远叔叔陪着说了半个多时辰话,说是自家亲戚很久没见面,过来问声好,但话里话外透着别的。玉台筑,璇璐是为你来的。” “黎安司殿要儿子做什么?” 洛远看西城照容的表情又要绕圈子说,还不知道绕到什么时候才能让玉台筑明白,忍不住笑了下,插道:“我听璇璐的意思,是替她主子——正亲王殿下——来打探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哈哈一笑:“孩儿和迦岚正亲王素无往来啊。” “玉台筑——”西城照容终于对这样的对话厌烦了,正色道:“璇璐话中之意便是说迦岚殿下对你有意,她作为司殿想知道你可有同样的意愿。” “孩儿行过暖床礼,已不能伺候皇族的亲王了吧。” “人家并没有说要让你去当正妃。” 这个时候,西城照容的口气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已经很过分,简直是露骨的讽刺朝廷正亲王的举动。洛远在旁边苦笑一下,他是很能明白照容的心情的,西城家和卫家一样,并没有通过成为皇亲国戚来发达的计划。对于自己的儿子们,照容和卫暗如抱有同样的期待,那就是希望他们和自己的女儿们一样,能够在苏台政坛上崭露头角。照容的想法更单纯的一些,进不进阶都不重要,是不是高官厚禄也不要紧,只要他们都能堂堂正正做一个男子,有明确的人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以此为目标而前进。她的大儿子玉台筑十六岁那年对她说“娘,我想学爹爹那样。”照容点点头,揉揉他的头笑道:“有志向,不愧是我和卫方的儿子。”很高兴的为他聘请名师专门指点,果然六年后进阶成功。而她的幼子和哥哥的理想显然截然相反,更愿意当一个纯粹的贵族子弟,醉心于书画之间,虽然还未成年,画的花鸟已有大家风范。照容也很高兴,常常拿着小儿子的作品在亲友间炫耀,闲暇时对洛远说:“这个孩子将来能嫁名门贵族,当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夫婿。” 在西城照容对儿子的期待中从来没有成为亲王侧妃的计划,从去年她在玉台筑上了选妃册后那种不甘愿而又勉强自己接受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不要说王府的侧妃,即便是皇帝的妃子,她也是不满意的。 玉台筑笑了起来:“侧妃么,那我更不愿意了。母亲——”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如孩提时代撒娇时候那般,含笑道:“不用那么担心啊。母亲不是常说迦岚殿下是品行端正之人么?四姑姑教出来的学生您还不放心?如果迦岚殿下没有被拒绝的准备,请皇帝直接下旨赐婚不就行了,既然费了那么大心力让璇璐来打探,就把孩子真正的想法告诉璇璐表姐吧。” 西城照容点了点头,大概玉台筑这段话让她能够接受,随即又叹了口气:“你们这几个孩子,一个都不省心。” 玉台筑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下垂一脸的委屈,喃喃道:“不关我的事,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招惹到迦岚殿下的事……” “去把洛西城叫来。” 听出照容的口气了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意味,玉台筑已经有些明白即将发生的事,于是在后院找到正在侍弄花草的洛西城时开口第一句便是:“恭喜恭喜,西城弟弟要如愿以偿了。” 这一天,经过半个多月暧昧的沉静后,苏台朝廷终于回过头来处理发生在北边关的斩杀劳军使案。照着很多人的期待,皇帝偌娜果然没有颁布惩处紫筠的旨意,而是令六官另派合适人选为钦差,查明真相,上达天听。 早朝上,大司马迦岚起身离座:“臣保举一人——春官少王傅晋王府司殿水影。” 皇帝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少王傅乃是文官,处理军务不合适。” 话音未落,花子夜应声道:“去年解白鹤官之围少王傅居功甚伟,后以一人之力收复襄南群盗,臣以为是合适的。” 紧接着大司礼紫千在卫暗如表示反对之后出班道:“臣以为迦岚殿下所言甚是。少王傅有鹤舞军功在前,足证其能。且身份特殊,备受皇室宗亲及世家名门子弟敬重,以王傅之尊当钦差重任或能事半功倍。” 早朝上的争辩非常激烈,最终的结果是当天午后,水影从午睡中被叫醒,接受了钦差的任命。 同日,洛西城作为属官也接受了远行凛霜的使命。 这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五月初九,苏台王朝的历史至此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对很多人而言,将成为他们人生的分界点,而此时,有所感受的人并不多。永宁城的旖旎的夏日风情即将拉开帷幕,而潋滟池上很快又是歌舞升平、鬓香鬟影。 朝廷选派钦差的过程极其暧昧的漫长,而当人员正式选定后一切又变得出了奇的迅速。任命下达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五月十一,水影带着洛西城等属官及从人、卫队百余人,离开京师永宁城,出云台一路北上。 云台送别的人倒是不少,几乎集中了苏台京城的各大名门,就连素来和水影极其不和的琴林家也来了后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琴林拂宵。西城静选、卫秋水清、黎安璇璐、紫千,五大世家后一代继承人汇聚一堂;此外,和亲王府鸣瑛、少宰涟明苏、殿上书记昭彤影,殿下书记、少司空、太学院司教等均来送行,场面盛大惊动群臣。一些朝臣终于回想起六七年前她和昭彤影两人笑傲公卿,独步上京的绚烂年华,惊讶于六年沉寂这个人并没有如人们所想得那样从此闲云野鹤,相反的有着或许比少年时更深厚的底蕴。 北上过云台,京城的惯例在云桥分手,桥边折柳相送,桥上再饮三杯。吹一曲折柳,唱三声阳关,此一别燕宋秦吴千万里。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过了云桥,京城的繁华富庶至此终结,远行的人挥一挥手,骏马长嘶,征衣飞扬。送别的人看身影没于蜿蜒官道尽头,再叹一声,转身回家。紫千、昭彤影、西城静选几个向来关系不错,这一日卫秋水清也格外好说话,几个人不忙着返回,索性驾车骑马四处闲逛,欣赏夏日云桥满山藤萝、遍地花开的秀美。几人凑在一起商量消磨实践的方法时昭彤影目光一转,忽然丢开众人径直走向落在最后的一个青年,笑吟吟道:“美人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晋王府剩下的人这般的没情谊?” 日照白了她一眼,对这个轻薄的“美人”二字万分反感,皱眉道:“晋王殿下病得起不了床,主子让女官们都留在王府照顾殿下,不让人送。” “哦哦,晋王怎么就病了呢,几天前看到还好好的。” “兴许是前天晚上看花吹了风,忽然就病倒了。” “我说……美人儿啊,你怎么没跟去,难道……”眼睛微微眯起:“你家主子不疼你了?你家主子不要你,我可要啊,别忘了。” 日照脸色一沉,象是要骂人,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发声,眼光却是一点点暗淡下去,渐渐显出哀伤之色。昭彤影本来是开玩笑,见他这般神情后悔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不带正好。你家主子远行,你也没什么事要忙了,正好,陪着我们几个游玩一天。哎——别说拒绝的话,你家主子要吃醋让她找我来。再说……让她偶然吃个醋不是更疼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到了众人面前,那几个女子远远看着两人拉扯,禁不住地笑。她们都是晋王府司殿那里常来常往的,对日照再熟悉不过,尤其是紫千,一度还是日照伺候过的主子。几人倒也不嫌弃他身份低贱,跟着昭彤影一起凑热闹,别人倒也罢了,秋水清一开口拿出女官长的威严,日照倒不好拒绝,哭笑不得的跟着几个女子。好在晋王府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来送行,同行还有两个下位女官,秋水清将人叫过来说“回去告诉主子们,就说日照今天归我们了。” 几个女子谈天说地,上一句纵论天下大事,下一句便是诗词歌赋,日照跟在后面静静听着,守着他的本分,心却早已飞到水影身边,跟着那人千山万水远行。 九日朝廷任命下来后,水影在书房准备文书之类,他手脚轻快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一向是先收拾自己的东西,本来也不多,打一个小包裹即可,到临睡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正要包起来忽然听到水影的声音,幽幽淡淡的说:“不用收拾了。” 他惊回头:“主子——” “这一次,你不用去了。” “主子,我不在,谁来伺候主子呢?” “百来个人,我又是钦差,还怕没人伺候的?” “他们都伺候不好,也不能……” “行了”她看着他柔声道:“这一次不行,只有这一次不能让你跟着。我——另有打算。” 当时他还有几分疑惑,刚刚在云桥上看到洛西城一身青衣策马跟随在她身侧的情景时,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心痛的几乎要摔倒在地。痛到神思恍惚,几乎想要立刻抢过一匹马追上去,死死的跟在她身边,或者就死在她面前,也好过这样的心痛。 他倒是有一点感谢昭彤影,她的那番打岔让他冷静下来。如今跟在这么几个京城典范的贵族女子身后,看着她们高高的云鬓和华美的衣裙,蝉翼纱下肌肤如雪,举手之间玉鸣佩环,一挥袖就是半个永宁。 他忍不住对自己冷笑起来,心道:“日照啊日照,你果然是被宠坏了,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有什么权力心痛呢,难道你还有那样的企图么,难道你还指望一辈子占着她的专宠。日照啊,难道……你还期待能成为那样一个女子的正夫么。” “如果不是洛西城,总有一天还会有别人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前些日子有人有意无意的提起晋王,说“少王傅这么疼晋王,不如嫁作王妃,一辈子陪着晋王”,他其实也是想过这种可能的,而晋王对年轻的王傅显然也是有着少年的怀春。他每一想到汗湿重衫,只想着若是有那么一天,水影身边从此再无他日照的地位。 这么想,还是洛西城好一些吧。那是一个温和的贵族青年,在丹霞的时候也相处得不错,洛西城明明是喜欢水影的,对他倒也没半点排斥,相反,时常称赞他聪明能干。 如果是洛西城,或许能允许他一辈子陪伴在水影身边吧,而他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卫秋水清对着紫千道:“我说千啊,水影和你家那个当家的大司礼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让紫大人急不可待的让她去送死?” 中篇 第二十章 沙场秋点兵 下 这句话第二天午后昭彤影在迦岚亲王那里又听了一遍,只不过这位年轻的亲王显然对少王傅成见未消,用略带几分幸灾乐祸的口气道:“你那至交好友少王傅卿的仇敌还真不少。她做什么让紫司礼恨到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昭彤影苦笑道:“那日秋水清也提过,我们和紫千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过大司礼。水影当年的确飞扬,真的行事却又小心谨慎,如说得罪到了这种地步的只有琴林一家。思前想后,这个岔子该出在紫千身上。” “哦?” “紫千和大司礼争当家也不是秘密,照规矩她满了十六岁就该成为当家,她早已进阶,素行端正、品貌均上上之选,不丢紫家的脸。最要紧的,她的生父自宫守节感天动地,光凭这一点家主非他莫属。” “嗯,不过我们的大司礼,身为掌管礼法之人,自己却践踏礼法,仗着审核家主权力在她春官手上,十来年不还,看样子是要赖一辈子了。春官里反正有的是仰大司礼鼻息度日的人,紫千实在可怜。若说家主,紫千再合适不过,看看大司礼那几个女儿,每一个出生正的。莫说紫千这样的嫡出,本王看来,紫妍那两姊妹生父到底是谁,大司礼自己都说不明白。已经这个年龄了,还走马章台寻花问柳……”说到这里一脸嫌恶,可见苏台迦岚对这个大司礼厌烦到什么地步。 昭彤影扑哧一笑:“说到这个,我倒想起当年水影说过那么段话,她说‘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有些事情不该你这个年纪作的就最好别做,否则叫人看了笑话。比如歌台舞榭,秦楼楚馆,年轻时浪迹一番,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还能算美谈。到了而立不惑之后还去凑热闹,跟着儿子孙子辈的争风吃醋,那就是荒唐,是笑话’” “少王傅是个有趣人。” “这人说话常有精妙之语,每每与众不同,便是这样才叫人喜欢。当年她进阶的策论篇篇精彩,许是太过出类拔萃,反而让考官无从评定,落了第五。叫我看,琴林拂霄那个榜首该让给她。还是说紫千,紫司殿与水影感情甚好,这些年来也算互通有无的情谊。听说前些日子紫千为她父亲求旌表未成,不少官员上书陈情,这陈情书起草就是水影。” “原来如此。难怪紫名彦当她眼中钉肉中刺。” 昭彤影微微一笑:“大司礼固然没安好心,殿下也不见得一心为公。那日殿上三人,各怀心思,可怜我那挚友。” “哦?各怀什么心思?” “花子夜殿下不用说,是要让她有机会建功立业。至于殿下,殿下固然有选拔人才之心,除此之外内心深处恐怕也有和大司礼一般的心思吧。” “胡说!” 看她脸色一寒,昭彤影毫不在乎的笑了笑:“殿下自然是不会承认的,所以我说是内心最深处,深到殿下都不曾知觉。不过,大司礼此举为免可笑,她想让水影落得和劳军使一般下场,却不想想那个闯祸的人再怎么碍眼,也是和她一个家名的。朝廷少王傅被斩军前可不能善罢甘休,莫说身份地位不同,后面还有花子夜殿下,即便是下官,也是要为友报仇的。” “卿是在威胁本王么?” 她放声大笑:“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内心深处虽对水影颇有成见,理智上并无杀她之意。倒是——”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正,沉声道:“殿下是否置书永亲王殿下,请殿下准备好鹤舞军队,或许过不了多久钦差大臣就会召集军队,到那时谁先响应,谁就得到了破寒军。” “卿已经知道少王傅此去的打算?” “不——臣并不知道。云台送别之时有的是人变着法子打探,她淡淡微笑而已。臣也私下里问过,她说‘在京城等我的消息便是,都知道,就没有趣味了’,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必有万全之策,臣放心的很。” “紫筠能领破寒军便不是等闲之辈。” “殿下以为紫筠是否有叛意?” “鹤舞玉珑关都督两年前收一封书信,乃是从凛霜送出来的,收的人是南平宛明期。” “臣只知道他秘会过北辰的人。” “紫筠领军二十年确有本事,看来他是对自己的才华期待过重,想要登上至高无上宝座了。有这份志向不如求朝廷给他几万兵马扫平北辰自立为王,或许还比以男子之身在安靖叛乱称帝容易那么几分。” “只怕前年北辰破关长驱直入也与他有关。” “破寒军与北辰连年对立,凛霜没有哪一年不发生战争,要说会被人突袭到丢盔弃甲一落千里,本王是不相信的。只可惜那年北辰破关之时紫筠恰好‘进京述职’,本王拿他没办法。” “所以,水影此去绝不会如前一位那样寻找证据或者安抚紫筠,她会当机立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漂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斩钉截铁的吐出最后四个字:“斩将夺军!” 苏台京城永宁在整个国家版图中部偏西北,从云桥出发,四关中最近的就是凛霜。八百里加急三天能到,轻骑快马十三四日就能踏入凛霜郡治长州。从时间上算,水影这些人十一日从云台出发,大队人马速度比较慢,大概月底能到长州,算上一些耽搁,加上不太可能一到就动手,昭彤影计算,也就在六月初能听到结果。 苏台迦岚十三日和她一番对话后果然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送回鹤舞,加盖正亲王府印信,一路加急,五天不到就送到明州蕴初手中。信件不但用了封泥,要紧地方更用暗语写就,大致介绍了凛霜发生的事以及昭彤影对后续的推测。苏台蕴初的内兄在靠近凛霜的洛河郡担任大都督,手上有一万多兵马。迦岚让蕴初亲笔写一封信让可靠的人送到洛河,让他做好准备,一旦水影用钦差权限调动兵马,叫他立刻响应,从小路奔明州,压制破寒军。 如果一切都能照此进行,即便不能让洛河都督顺势成为继任凛霜都督,在人选上迦岚也多些决定的机会。苏台迦岚也考虑过一万军队能不能制住六万破寒军,但一来考虑到派兵太多很可能让朝廷忌惮;二来,六万破寒军不见得人人响应,只要抓住要害,四两拨千斤。 尽管做出了准备,迦岚内心对此事的可行性依然充满怀疑。到了六月初旬假的时候终于对昭彤影提出了疑问。这一次她表达得比较委婉,说的是:“我知道少王傅是人才,精通朝政,但军务与朝政不同,要斩将夺军……” 昭彤影很认真地点点头:“所以我充满期待啊……如果是我,当然有处理得法子,但是那个人会怎么做,一时捉摸不透。最有可能的是如我当年做的那样,真要如此,她也就不隐瞒了。” “卿对少王傅信心如此?” “若是这么点事都做不到,那就辜负了当年先皇的万般恩宠。” 迦岚翻了个白眼,又听昭彤影道:“只有一件事让我颇为疑惑,她带走的那些人……不得力的到有一半。而且,还有两个碍手碍脚的。” 迦岚一笑,知道她说的是随员中两个五位官,一个来自夏官,另一个则是地官中人,平日里和琴林拂霄走的近,尤其是那个夏官,最擅长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这两个人原本都不在属员名单里,是紫名彦和琴林映雪两人竭力推荐。出发那日水影见到属员队伍里多了那么两张脸只轻声向少司马打听了两句,就点点头面无表情的接受了。 “如果是我,先不入凛霜,在外围一点点的查,同时放出紫筠谋反的风声,动摇破寒军军心。凛霜边关长达数千里,三州十府无数关城,有的是忠君之人。风声一起,凛霜人心动荡,紫筠只有两条路。要么孤身上京向皇上表忠,要么孤注一掷!前者自然好,若是后者就用钦差权限就地征集兵马。” “这就是卿当年平定凛霜的方法。” “是,不过臣当年敢这么做是因为丹舒遥、邯郸蓼在鹤舞可为接应。这一次……”她柳眉微皱,喃喃道:“邯郸蓼在扶风,鹤舞用不上,鸣凤军马在玉梦殿下手上等闲无法调动,丹舒遥又在京城……这些人中也只有鸣凤还有那么点希望,不过……啊!” 她忽然一声叫惊的迦岚险些洒了手中茶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连连摇头道:“糟了,我怎么忘了这个人!” 迦岚一愣,顺着她刚才那段话想下去,也是一振脱口道:“苏台秋嗣!” 苏台秋嗣,朝廷册封秋郡王,乃是鸣凤安平王玉梦的长女,也是他的嫡女。安平王是敬皇帝长子,出生寒微却德才兼备,一度有与爱纹镜争夺皇位的机会却奇怪的放弃了,在敬皇帝尚在世时便出镇鸣凤。近三十年来一直担任鸣凤郡守,虽然不像后来的迦岚以鹤舞为领地,然三十年郡守担任下来,鸣凤也和他自家没什么两样。苏台秋嗣作为安平王世子却没有枕着世袭爵位不思进取,十八九岁就按照皇家传统,出任地方官,从七位开始,历任知县、知州等职。前段时间被推荐至苏郡,花子夜准了发出诏书后却被偌娜阻止,为了安抚一下安平王,依然命秋嗣进京。 苏台秋嗣刚出鸣凤百余里忽然得报说玉梦暴病,要她迅速赶回,幸好玉梦这场病来的猛去的快,逃过一次鬼门关。这么一耽搁,直到五月上旬秋嗣才再度离开鸣凤前往京城,反正朝廷召她入京没有要事,也不限定时间。秋嗣的母亲是鸣凤郡最北面地方的人,出家门不到五十里就是凛霜地界。安平王妃很多年没回家省亲,就让女儿代她回家探望一下,算算时日这些天秋嗣就在距离长州五百里不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两人对看一眼,相对苦笑,过了许久昭彤影道:“看来这就是她的依靠了。” “少王傅与秋郡王有渊源?” “她没有——”略微一顿:“和她有渊源的是芦桐叶。” “芦桐叶?先皇在位时的侍卫统领?” “正是此人。认真说来,芦桐叶还救过这位秋郡王一命。十来年前秋郡王在后宫住过一段时间,先皇颇为喜欢她的伶俐乖巧,一次带着出去狩猎遇到猛虎,秋郡王年少吓的不能动弹,是芦桐叶一箭救的人。至于芦桐叶,她和水影的情谊更在我之前。当年芦桐叶免于受那叛逃的凛霜都督牵连,就是水影相救。” “错综复杂。” “苏台朝政一半把在那么几个名门贵族手中,而名门之间的关系原本就错综复杂到了极点。” “卿是不是要告诉本王,芦桐叶正好也在鸣凤?” “这个臣不知。桐叶早在先皇驾崩前就出宫成亲,此后不入仕途,守着芦家家业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天知道在什么地方逍遥。”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苦笑,喃喃道:“如今只能希望水影动手慢一些……”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奔跑之声,她脸色一沉,抬头道:“臣有不祥预感了……” 未等迦岚答话只听外面传来黎安璇璐的声音,喘息未定。听到一声“进来”,人未入声先到说的是:“凛霜八百里加急!” 两人同时跳起:“怎么说!” “凛霜都督谋反已被钦差所铢,破寒军大半在少王傅控制下。唯东面一支略有异动,鸣凤秋郡王调郡中兵马一万,已平定叛乱。少王傅已将为首者四人押于帐下不日回京。凛霜暂由秋郡王镇守。” 中篇 第二十二章 曲中闻折柳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六月初二,钦差水影在凛霜用八百里加急向朝廷发回通告——凛霜都督紫筠谋反,证据确凿,依苏台律令、钦差权限,就地处决以正国法。 此外,她的上书中还说明,由于凛霜破寒军中有少数将领与紫筠合谋,且紫筠“暗通北辰”为保安全,以钦差权限就近征调兵马。鸣凤安平王世子秋嗣响应出兵,不日必传捷报。已扣押叛乱为首者数人,待秋嗣抵达长州即启程押解回京。按苏台律令,暂由她水影涉凛霜军政之务;秋嗣抵达后,作为当地爵位最高且皇室正统子弟,在朝廷新任大都督抵达之前,代理凛霜军务。 传书直接送到皇帝偌娜手中,当时是起更时分,偌娜这天不太舒服,和皇后刚刚就寝,硬是被秋水清叫醒。偌娜在朦朦胧胧中听完折子,顿时惊的睡意全无,连声命传六官官长觐见。 紧急赶到的六官官长都在传召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了原委,然而,在皇宫御书房亲眼看到八百里加急书信的时候,还是仍不住面面相觑。 并不是紫筠叛乱或者伏诛的消息太惊人,这基本都在六人的预料范围内。虽然至少有那么一两个人一度盼望着得到相反的消息。 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快,就像昭彤影等估算的,水影一行就算是再快,从永宁城到长州也要十四五天。而八百里加急回京又要三、四天,这么算下来水影几乎是一到长州就杀将夺军,其间没有半点延误。而照着他们,包括昭彤影在内,估计她到了凛霜至少要先展开一些调查,取得足够证据,然后一层层布置,先在周围调配好足够一举控制破寒军的兵马,然后动手。可是,按照结果来看,水影显然没有做任何调查,也不可能来得及调配军队。她是先动手杀人,杀人的同时颁下命令从鸣凤调军。 这么说,在她深入破寒军内部,斩杀名将紫筠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从永宁城带走的区区百余人马。 想到这一点,连久经沙场的大司马苏台迦岚也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颤栗。 不管对经过抱有什么样的怀疑,当天走入后宫的六官官长都深深呼了一口气“事情终于解决了,而且是以比较安全的方法”。迫切要做的不是猜测经过,而是收拾剩下的事情。苏台偌娜在听到“秋嗣”这两个字的时候打从骨子里升起一阵反感。皇家的事就是这样,一朝争嗣世代为仇。照理说安平王玉梦早在偌娜出生前十来二十年就去了鸣凤,此后不曾返回京城一次。秋嗣少年时虽然在后宫住过一段时间,可那时偌娜还是个孩子,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冲突。然而,就因为玉梦短暂的成为过爱纹镜登基的阻碍,偌娜眼中,秋嗣也成了随时会争夺她皇位的人。 秋嗣尚且如此,偌娜心目中的苏台迦岚是怎样的形象,可想而知。 偌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破寒军不能让秋嗣得到”,于是大半夜的议政后,偌娜颁布了这样的旨意“续以殿上书记昭彤影为钦差,前往临霜代替水影。着水影立即押解叛逆诸人回京,凛霜一切军政要务由昭彤影决议。着令苏台秋嗣带精兵三千同行回京,以防叛逆同党中途截杀。” 诏书一下昭彤影自然是眉开眼笑,少司寇兰卿颂和少司礼琴林叶芝却相顾愕然,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念头“让昭彤影夺军还不如秋嗣,皇上这是赶走狼送进虎……” 昭彤影出发的速度比水影更快,翌日一早在云桥从迦岚手上接过三杯壮行酒后扬鞭策马。出发前苏台迦岚问她要多少人跟随,又说除了照你想要的数字拨给外本王再从王府亲兵中找十来个武艺超群之人给你做贴身侍卫。昭彤影听了微微一笑道:“臣只要殿下从长门营中挑选五十个精干马军即可,除此之外不要一兵一卒。” 迦岚眯起眼睛:“卿想以五十一人遏制六万破寒军?” 她哈哈一笑:“少王傅能以百余人斩将夺军,臣要是带了大队人马才能收拾残局岂不是要被她耻笑?” 迦岚听了苦笑着摇摇头,就此应允,却在云桥分手前一刻低声道:“卿与少王傅情谊深重,但是本王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当年卿亦在凛霜建功,那一次虽柳暗花明却透着恢宏大气,少王傅此次,本王虽不知细节,却觉得透着难言的鬼魅之感,卿此去小心为上。本王不担心你控制不了破寒军,却怕你伤在自己人手中。” 昭彤影深深行了一礼,微笑道:“中秋之夜臣一定会回来陪殿下赏月。” 安靖国北方边境凛霜郡,地如其名,乃是八月飞雪的苦寒之地。这里虽然不像扶风、鹤舞交接地那样群山连绵、地无三尺平,可也高山巍峨、峡谷险峻,安靖著名的长霆山脉自西向东斜向穿越大半个凛霜。凛霜郡治长州就得名长霆山,位于长霆山脉南麓平原,是凛霜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凛霜最多的是堡垒、城关,安靖国最著名的几个关口如受降关、晓月关、长河关、归雁关、杨柳关都分布在凛霜,且在凛霜与北辰接壤的其实并不能算太长的国境线上。 安靖与北辰的国界也是与各个邻国分界中最为模糊的一个,这里不象东方边境鸣凤、南方鹤舞那样有大海和高山作为天然屏障。凛霜在向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其间山脉走向也不是扶风那样顺着国境线,而是南北走向为主。更为重要的是,北辰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国家。 北辰这个称呼首见于安靖的史书,正因为安靖国人这样称呼,相邻各国也都使用了同样的词汇。从清渺七十九年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在朝廷公文上后,享有这个名称的民族或者说部落已经换了好几次。清渺之时被称为北辰的是呼勒族人建立的游牧政权,清渺后期亚翰族灭呼勒夺得北方草原的统治权;苏台历史一百四十九年,来自更北方的那尔腾部落经过长达三十年血腥战争成为那片土地最新的统治者。然而这些前浪推后浪的统治者们并没有像安靖一样设置皇都、颁布律令、建立城池,最终形成一个统一而稳固的国家。 可能是受到游牧这种生活方式的限制,一代代的统治者都采用松散的部落制,其中只有亚翰族于清渺历两百九十四年在北方建设了皇城——千叶。千叶城在当时英明的皇帝治理下有过短暂的辉煌,一度房屋林立,宫城华美,却最终毁于那尔腾人的一把大火。 对于安靖,北辰是始终的心腹之患,北辰松散的格局使得安靖人擅长的外交无从着手,而他们彪悍勇猛的性格也是崇尚温文秀雅的安靖人无法接受的。然而,最让安靖人无法忍受的是北辰人对待女性的态度。安靖并不要求她的邻国都和自己一样将女子看得更高,乌方、南平都是男尊女卑的国家,可都与安靖有过或长或短的互通有无,姊妹之国,唯独北辰,历代安靖朝廷都缺少与之结交的念头。北辰前后多个统治民族习惯风俗各有差异,唯独相同的是极端鄙视女性的特点,在北辰女性是彻底的附属品,甚至更糟一些犹如牛马一般只不过是家庭财产的一部分。 在两国之间很稀罕的一些“和平”岁月里,北辰也有一些部落首领——也就是贵族——来安靖皇都觐见皇帝,不免发生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某一年,北辰一个二十九亲王来永宁城觐见,此人年轻挺拔、英姿逼人,从两国的审美来看都是值得称赞的美男子。当时的皇帝在后宫长平殿设宴款待,自然满座衣衫华美的苏台女子,其中一个三位官是鸣凤郡名门家主,时年仅二十三岁,乃是出了名的神童才子,更是叫人一见惊心的美人。此人恰如当代的昭彤影,走马章台、风流浪荡,叫一城少年为之伤心的人物。 传说那位亲王在长平殿宴会上见到那女子被她的美貌惊住,且那女子生的窈窕娇柔,此人目不转睛的看了好半天对从人说:“这样的美人就该收藏在房中,可惜了!”接着又是一长串听到的人都不敢向人复述的亵渎话语。与此同时那三位官也瞟着亲王,对身边的同僚说:“真是美人啊,怎么偏偏是个亲王呢。要是个随从非要弄到手不可,啊啊啊,这样的美人到了眼前吃不到简直是对我的折磨。” 听她发表意见的人在几分钟前刚刚听到那位亲王的高论,本是来八卦的,却听了那么一段话,被这种礼尚往来弄得目瞪口呆。 这么两个国家,想要和平共处的难度可想而知,历代凛霜守军所担负的责任也可想而知。凛霜破寒军号称国中第一,边境四郡中凛霜军男子的比例最高,且凛霜都督多半由男子出任,为的就是能在体力上对抗彪悍勇猛的北辰战士。破寒军并非凛霜所有军队的总称。苏台边关四镇都布置了十万以上的常驻军队,分成两种,一种为朝廷统一调配的军队,归大都督直接指挥。另一种是地方军队,采用屯田制,军事上由大都督节制,行政上归属郡守管辖。破寒军就是凛霜驻军中的前一类。除此之外凛霜还有数目大致相当的屯田军。 屯田军又分两种,一种也就是每一个县府都会有的以巡城司马为代表的守军,紧急的时候还能算上三班差役;另一种其实是民兵。边关四镇都有专门的军户,又叫兵户,这些人家代代为兵士,终身在军册上,平常可以正常的种田打猎,每年夏冬都有一两个月组织起来训练,一旦发生战事就地征集。军户另设户籍,子弟不能参加进阶考,想要飞黄腾达只有通过战场上的军功。军贴一下,所到之处军户必须派人出战,不能用徭役或者金钱替代,哪怕没有壮年也要派出一个人,上不了战场就给军队做饭喂马。而作为补偿,军户免普通的徭役,赋税也相应减少。 屯田军没有统一指挥,就近征召归当地夏官统领,或者编入都督管辖的正规军。 苏台其他三镇,都督府和郡守府通常不在一个地方,至少指挥所不在同一个地方。例如鹤舞郡治明州,鹤舞指挥所则在玉珑关,鹤舞副都督也常年镇守玉珑。然而凛霜破寒军的指挥所也就是郡治长州,这足以说明烽火不断的凛霜军队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地方文官系统,事实上,从苏台建国以来,凛霜军政双方的权利都掌握在大都督手中,朝廷任命的郡守只能仰大都督鼻息生活。甚至发生过郡守与大都督发生冲突后被军官当场斩杀,事后朝廷只将大都督象征性的降了两阶,而肇事者仅仅夺去军职发回故乡。 苏台历两百二十二年起担任凛霜郡守的是名叫邯郸琪的四十岁的中年女子。看家名就知道她和现任“代理扶风大都督”邯郸蓼是本家。能够在三十来岁的年龄成为一方郡守,邯郸琪的能力也算出色,以往历任地方官都获得好评,唯独到了凛霜被紫筠压得完全抬不起头来。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无能,凛霜三州十府没有哪个文官不被破寒军欺压着的,私下里自嘲说自己不过是破寒军的幕僚们罢了。 然而,这几天乃是邯郸琪来到凛霜后最为扬眉吐气的日子,耀武扬威的破寒军因为主帅的被杀和“反叛”之说弄得人心惶惶,而那几个在郡守府出入时连行礼都省略的狂傲之徒正在她邯郸琪的大牢里垂头丧气的等待命运判决。 邯郸琪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要安抚百姓,更要调动郡守府下属的兵马以及临时征调的屯田军密切监视破寒军一举一动,防止其中出现一两个叛乱者的漏网之鱼。虽然忙,心情却格外舒畅,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好像年轻了七八岁。 这日午后朝廷八百里加急到,她看了之后快步走向内堂,穿过两旁侍卫林立的长廊到了原本属于她书房的地方对着正背负双手在房中踱步的青年女子道:“钦差大人,朝廷的命令下来了——” 那人转身截道:“圣上增派的什么人?” “啊——是,是殿上书记昭彤影。” “昭彤影?”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了起来,转头对一边坐着的青年道:“西城啊,你说这个人跑来做什么的?” 这是水影进入长州后的第十天,也是她手刃紫筠、扣押破寒军主要将领后的第九天。五月,凛霜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缓缓拉开帷幕,天气晴朗、气温合适。举头天高云淡,低头繁花如海。 水影对这样的季节也满意得很,几次对洛西城说幸好是夏天,若过了八月,朔雪飘飘、蓬沙历乱;还抬起一只手珍惜的看看说:“那不毁了冰肌玉肤。”和去年同行鹤舞相比,这一次的水影活泼许多,一路行来谈天说地笑语盈盈,同行的人都有如坐春风之感,私下里说“传闻少王傅性情冷漠,出来的时候还很害怕,现在看来都是无稽之谈。”从人兴高采烈,洛西城却打从一开始就有几分害怕起来,为这人反常的表现而害怕,总觉得在那盈盈笑语下面隐藏着足以震动天下的计划。 第一个转折是在快要进入凛霜郡的时候,在某州城的驿馆里水影将同行的几个官员叫来笑盈盈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凛霜郡了。皇上派我们来此的目的大家都很明白吧?” 众人点头称是,她又道:“劳军使被杀一事发生在长河关,动手之人乃是长河关镇守,而大都督居于长州,两处相隔百余里,诸君看如何是好?” 从人七嘴八舌,有说先到长州,让紫筠把当事人传到郡治听后询问;也有说对方乃是关城守将不能擅离职守,应该先到长州然后前往关城。也有说既然事情发生在关城,我等直接到关城去找当事人等等。 水影静静听完缓缓道:“卿等所言皆有道理。但我以为我们既然接受了皇命彻查,就是代表圣上,也是说明圣上对此关注。圣上日理万机,我等臣子应当尽快处理此事,以免圣上担忧,这才是为臣之道。” 众人连声称是说“愿听钦差大人命令。” 水影嫣然道:“依我看,我们兵分两路,分别前往长州与长河关。前往关城的可以钦差权限询问证词,我在长州稳定大都督为卿等后援。”说罢将从人迅速分为两路,绝大多数官员都送到长州,自己只留下洛西城等三名官员,而护卫也多数拨给前往关城之人。此令一下也有些年长稳重的属官觉得不妥,旁敲侧击的提醒她只当什么都听不懂,众人也不敢多说。两队人马当即分开,水影带着三十余人连夜赶路,行出十余里忽然停住下令就地扎营。众人迷惑不解,心说如果不想赶夜路前面那个县城就可以住店,既然出来了荒山野岭扎什么营,反正这些天兼程倍道也不是第一次。 众人怀着疑惑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又是大吃一惊,扎营的时候还只有三十来人,一睁眼旁面围了一圈。齐刷刷的黑色扎巾箭袖,年龄都在二十出头三十不到,背弓带刀,神色冷凝。乍一看众人还以为被哪里的山贼土匪团团包围,可山贼哪来这种肃杀严整之风。水影见了这些人微笑上前,对着领头一人道:“辛苦了。” 那人拱手欠身:“幸未辱命,准时赶到。” 水影随即下令拔营起寨,众人这才知道她在此扎营并非因为劳累,而是等这群人来到。当天夜里距离长州只有不到五十里,这群人换了衣衫,打扮得和随行的士兵别无二致。所有衣衫都是他们自己带来,这一下原本就犯嘀咕的从人们更是震惊,隐约觉得这些人来头非小。只有洛西城一见来人便知来处,原来领头之人曾经见过,便是去年秋天与他们一同前往鹤舞,又在襄南县斩兵士开城门的花子夜正亲王府侍卫。洛西城后来听水影说起,说此人虽不是侍卫统领,可一身武艺出类拔萃,为王府侍卫中第一。他听后暗地里叹了长长一口气,心说花子夜那时也是要去上战场的,这样一个人物本该带在自己身边防身,却送给了水影。这位正亲王对少王傅只怕不是贪恋容貌那么简单。 如今此人带队而来,跟随的那些黑衣人必定是花子夜正亲王府侍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又想凛霜之事上一次是交给了苏台迦岚,这一次出发前听说朝堂上皇帝又嘱咐花子夜关注,所以这位正亲王派出自己府里的高手协助钦差也不算逾越。 那日到了长州,就像洛西城事先对水影说的那样:“上一次以劳军为名还算是和气,这一次说明了是来兴师问罪,只怕进长州城都不容易。” 果然,长州城门外一字排开数十人,刀出鞘、弓上弦。 从人们停住了脚步,水影淡淡一笑下马欲上前,却听一人道:“待属下过去。”她看了洛西城一眼,微微点头。 “凛霜破寒军骁雄无双,洛西城一直认为破寒军的勇猛和刀剑是对着北面的,什么时候转到南面来了?南面难道不是我们苏台大好河山?”洛西城站在刀剑之前,神色泰然,昂首高声。 领头之人脸上一红,下令收刀,讪讪道:“只想看看朝廷来人的胆量。” 洛西城微微一笑:“原来这是破寒军迎宾之道。” 等入了长州城,行过街巷一顿饭上下到凛霜都督府,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第,正门口一对千余斤重的石狮子和门楣上烫金的“凛霜大都督”五个字,以及门旁两排身高八尺、肩宽腰圆的壮硕汉子,透着凛霜破寒军赫赫威严。 “解下兵刃!”刀剑指处不容反抗。 她轻轻一扬手,洛西城第一个解下腰间佩剑。 兵刃一把把落入硕大的铁桶中,叮当作响。 登堂入室,门外的肃杀之气反而淡了许多。破寒军的统帅,凛霜大都督紫筠一身便装门旁迎接。水影带着洛西城和两个随从含笑走入,紫筠吩咐上茶,两人分宾主坐下,都像是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公务,谈天说地,谈笑风生。 漫无边际的聊了大半个时辰,水影忽然道:“我昔日在凛霜长大,破寒军也不陌生。这破寒军的迎宾规矩几时变的?” 紫筠哈哈一笑:“久闻少王傅才华卓越,本都想看看胆略是否一样出色。” “如何?”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大都督这府邸守卫的比皇宫还森严,本官在后宫尚且能随意出入,大都督这里好严啊。” “边关多刺客,不得不防。” “理所当然。不过——大都督可知道本官此次是什么身份?” “朝廷钦差。” “钦差奉的是皇命,身上带着圣旨,代表的是皇上。” “本督自然明白。” “对钦差刀剑相对,没收兵刃,乃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那又如何?” 水影展颜一笑灿若春花:“大不敬,斩立决!” 飞身扑前,袖间青芒闪烁。 血溅五步。 中篇 第二十二章 曲中闻折柳 下 昭彤影出现的速度远比预料的快许多,朝廷八百里加急文书到长州后的第五天昭彤影的钦差大旗就出现在长州郊外的平野上。城门士兵看到旗帜飞奔到都督府报告,当时水影正和邯郸琪、洛西城等人商议后续军政事务。当时苏台秋嗣率领的鸣凤军队已经顺利平定长河关、归雁关两地的骚动,驻军在与两关成夹角之势的一处县城静待后续命令。而起初最让邯郸琪担心的“北辰乘机进犯”或者“长河关等与北辰勾结,开关迎敌”的局面并没有发生,相反北辰安静的叫人吃惊。邯郸琪拍着胸口说“谢天谢地”,洛西城却皱着眉说“静的太古怪”,又道:“紫筠与北辰左贤王的往来书信还一大摞的放在那里,上面约定就在这段日子要里应外合。如今莫说攻打边城,连一点点集结兵马的迹象都没有。这太反常,下官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这样的讨论已经不是第一天,作为名义上权利最高的指挥者,水影一直没有明确的作出判断,即使被问及也淡淡一笑说:“的确是很费解的事啊——让各关城严加防范即可,别人做什么倒也罢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什么也不做是最没办法的啊。” 邯郸琪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点点头,心情沉重地告辞。洛西城却觉得水影对这件事早有计划,只不过她不想让自己涉入其中,或者说,她在等待什么人来接手此事。而那个人,他前思后想就只有一个可能。 城门守军飞奔着报告“钦差大人到——”,都督府众人愣了一下,都情不自禁的脱口道:“好快!”水影下令开中门迎接,往外走的时候对洛西城道:“只比八百里加急慢了五天,这群人受罪可受大了!” 轻骑快马,风尘仆仆。 滚鞍下马的人衣衫已经变了颜色,发丝被风吹得有些零乱,脸上一看就是过度劳累和睡眠不足的疲惫,将名满京城的美人风姿消弱了不少。 五天前朝廷命令抵达后都督府和郡守府犯嘀咕的人就不少,都说一山难容二虎,朝廷一下子派来两个钦差,那到底谁权力大一些,两个钦差谁主谁副?如今看着风尘仆仆的昭彤影,众人一面惊讶于来人之少,另一方面也在想“好戏要上场了”。 凛霜都督府已经大开中门,水影、邯郸琪等人在正门前等待。见来人距离三十步外拉缰下马,不紧不慢的朝都督府走来。行到距离二十步上下时,忽听水影叫了声“彤影——”众人一愣,就见昭彤影抬起右手招了两下作为回应,然后,在那一个瞬间,担负着“钦差”名号的两个女子一起跑起来,迎向对方,然后,在众目之下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说:“辛苦了,水影。” 她回应道:“你来了,我终能卸下千斤重担。” 众人从这场相逢情景中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参见新钦差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手挽手准备往里面走,昭彤影对着众人微微欠身说:“本官赶路心切,一身尘土,让诸君见笑了。” 众人围着连声说“钦差大人为君王分忧之心令人敬佩”之类的话。邯郸琪久闻昭彤影十年前就是苏台王朝出类拔萃的神童才子,复出之后得迦岚亲王支持扶摇直上,年仅二十六岁已经是朝官中地位极高的殿上书记。苏台历史上二十五六岁成为三位官的并不是没有,但以平民出生而能一跃千里也算是少有。邯郸琪早想找机会巴结一下,无奈十年来一直做外官,如今好不容易能与她见面,早早准备好丰盛宴席想要就此博得一些好感。这些天她和水影处的不错,也知道此人乃是花子夜亲信,数日来一般的想方设法巴结,原本听说昭彤影也是以钦差身份来,正觉得为难,哪想到这两人见面不但没有相互敌视反而亲切有加,邯郸琪也就放大胆子来讨好新人。 昭彤影听她说了一番“宴会”“接风”之类连连摆手,含笑道:“放过我吧。这些天兼程倍道,身子骨都快散了,快给我弄个干净房间铺上厚点的褥子,让我痛痛快快睡一觉。” 等新任钦差睁开眼睛已经华灯初上,又错过了邯郸琪精心准备的晚宴,抱着那么一点点地同情遗憾的在房间里吃了点东西,看看外面风清月朗,决定出去散散步。长州都督府的庭院还是非常宽敞的,但也就是宽敞,只种了一些耐寒、耐旱的树木,全没有京城或鸣凤庭院那种假山回廊花木扶苏的美丽景色。站在庭院里明月照井栏,晚风吹角灯,远处绵亘蜿蜒的剪影就是巍峨的长霆山。 昭彤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北国夏夜依然清凉的空气浸入肺腑,极目四望,体会北边关疏朗豪迈的风情。正抒情间,听到脚步声,一回头顿时眉开眼笑,娇声道:“啊啊,原来是西城美人儿——” 洛西城险些绊着自己,苦笑了一下,还是上前道:“大人别来无恙?” “托大家的福,尚且过得去。”她嫣然道:“是不是想问我来此后有什么打算?” “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美人儿发问我有问必答。我来此第一是亲眼看一下卿和水影立下的惊人功业,了不得啊,西城——” “那是少王傅大人的胆略。” “另外呢,水影做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凛霜平叛这么大的功劳一个人承担不下的,就是承担下来了也未必是好事。比如说……紫筠好歹也是个名门子弟,家系中的怨恨分几个人承担一下也是好的。” “永宁城的名门世家会为此记恨少王傅么?”洛西城的眼中分明流露出了“不怎么相信”的意思。 “如果有良心且有那么点理智的话,应该感激才对。水影这一当机立断,一方面让破寒军中那些个有异心的家伙猝不及防自乱手脚,另一方面,紫筠一死一切到此结束,永宁名门家主们再也不用担心会牵扯株连拖自己下水。不过……”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又道:“我来此还有第三个目的——” 洛西城这一下真的糊涂了,苦笑着摇摇头。 “水影也必须回去了,回去收拾一下和紫筠往来的痕迹,赶在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提出来之前该说得都去说明白。” “大人——” “这么吃惊?”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卿早已明白了呢。卿不是亲眼目睹她斩杀紫筠的经过么?” 他缓缓的点了点头,正想发问忽然灵光一显,又将当时情景回想一遍脱口道:“难道紫筠那番举动是想要试探少王傅是否与他同心?也正因为之前就有过‘密谋’所以才少了几分戒备之心?” “没错。” “是,如果少王傅坚持要以钦差身份受到礼遇,就是明白的拒绝紫筠,但是——”他心中一寒说不下去了。 “不用这么紧张。我想,紫筠如果真的象我想的那样对水影有所动作,恐怕也不是一两天时间。至于知道的人……恐怕也不是只有水影一人。至少,花子夜殿下是知道的,恐怕令婶司徒大人以及大宰大人也都是知道的。她只要把东西整理清楚,趁早上一道折子向圣上表明即可,只是这事越快越好,若有人抢在前面先上了折子,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洛西城静静的听着,然后越过昭彤影的肩头看到月光下缓缓而来的华衣女子,绿地金银绣花的衣裙配上同色蝉翼纱长衣,在永宁城贵族的庭院中看到并不觉得多么夺目耀眼。然而,在这北安靖长风冷月之下,满眼的盔甲金戈,这样一件永宁富贵女子的常服也显得不同寻常起来。 昭彤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身对来人招手,含笑道:“出来纳凉?正在说你的事情呢。” “哦——”她轻笑着:“说我什么坏话?” “真不厚道的一个人。我和西城都在为卿担忧。” “怎么说?” “紫筠接纳朝廷官员的名单里恐怕有你吧?” “名单还没找出来呢。” “早晚是要找出来的。” 水影眼睛微微眯起,柔声道:“这份功劳就交给卿了,我离开长州返京后卿再好好找找。” “要我给你留几天余裕?” “原本一天也不用留,不过……两天吧,你让我面子上好看一些。” 昭彤影轻轻挑一下眉:“京城那边都安排好了?” “啊,我留了一封信给日照。现在,他应该已经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分送大宰、大司礼和大司马了。至于我写给皇上的折子,昨天已经发出。” “日照真是能干。” 她嫣然道:“怎么,羡慕了?” “吃醋么?” 她一个白眼丢过去:“吃什么醋,羡慕的人多的是,最羡慕的那个就是亲手把这个妙人儿送到我手上的紫千。”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含笑道:“说来,你身边调教出来的人也都出类拔萃,只不过人家不愿为你伤心而已。” 昭彤影正要反驳听到咳嗽声,两人这才想起还有个洛西城在旁边,但见他已经退出两三步外,一手握拳点在唇上苦笑不已,看来是实在听不下去才发声音制止。两人相对而笑,洛西城苦笑道:“两位大人慢慢聊,下官告辞了。”不等任何一个出言挽留,落荒而逃。 水影一笑道:“看你挑起的话头,吓跑了我的美人。” 昭彤影一挑眉:“跑不了,这个人三五年前就在你手心里了。别说跑,赶都赶不走。”说到这里忽然道:“对了,你是祖籍凛霜?” “嗯……算是,世代居于凛霜。” “这么说,此地便是卿之故乡?可有近乡情怯?” “故乡——”她抬起头望向远方,比地平线上绵亘的长霆山更远的地方:“寒关据此尚有三百里。” “寒关……少时先生说‘寒关非关’,乃是凛霜数州县中最贫苦艰难之地,自苏台立国以来除了开国初年那一次叛乱中有一个据说寒关出生的中年女子担任叛军的将官,传说有撒豆成兵、斗转星移的神迹,一度传遍全国外,两百年来再无名士。这六十余年来,莫说名士,连一个郡考进阶位在五阶以上的人都没有。” “那地方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还说什么琴棋书画、天文地理。” “是啊,穷苦地方少才子。不过,连进入五阶的人都没有,如何出了一个获罪后能让女儿没籍入宫的显赫人家?我在地官中查寒关户籍,查来查去都找不到有这样的人家。” 苏台律令,即便是连坐问罪,籍没也有高下之分,一般的都是发配军前为奴;其次没为官奴;能够进宫算是天大恩典,至少要三阶以上封疆大吏或者拥有爵位的贵族人家。寒关五十年来无一人郡考进阶,哪来的三阶高官、公侯贵族?而水影乃是藉没后宫的罪民,却说自己是世居寒关,岂非与寒关户籍矛盾。 一瞬间,水影的脸色变了。但也只有那一瞬间,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失态逃不过昭彤影的眼睛,却决定忽略,淡淡一笑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猝然发难,破寒军上下一时乱了手脚,现在还算安静,可时间一长就不那么好管了。” “这个不必担心。” “哦——”她皱眉道:“卿这般有把握?说来听听!” “破寒军如今皆怀狐疑之心,紫筠以死群龙无首,那些不曾与他合谋的没有看到确实证据,怀疑不定;与他合谋的,首领以死,一时无从抉择,乃处观望之态。一看朝廷会查到什么程度,大事化小,他们自然安分守己,逼急了狗急跳墙。第二么……看就看我这个暂代都督有没有服众之能。破寒军虽然骁勇,要让他们服倒也不难,这样的军队只看重战场上的英雄,只要我打一场漂亮的仗,定能让六万破寒军拜倒在我身侧。” “还是要打仗?” “紫筠和他的亲信与北辰勾结了那么多年,一点表示都没有卿觉得正常么?” “我也觉得安静的奇异。不过,我想的是……”她顿了顿,大约对后续的判断也不是那么自信:“紫筠与北辰勾结并不在这两年,而是两年前——” “北辰一夜之间杨柳关、长河关、归雁关尽皆失守,两年前我就怀疑他紫筠有异心,迦岚殿下顾忌到国家新定,不想另生战乱,希望他懂得收敛,结果呢,哼哼!” “到底哪一个关会出异变……” 昭彤影截断她的喃喃自语,嫣然道:“哪一个关卿等没有好好守,就是哪一个。” “杨柳关!” “不错!” “我也想过杨柳关,但此关守将乃是新入破寒军,尚不满半年。为何不是长河关?” “卿以为长河关那个斩杀劳军使的将领真的是紫筠的同谋?” 她眼睛微微眯起,过了许久才道:“我疏忽了。” 中篇 第二十二章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上 昭彤影和她的五十骑只在长州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邯郸琪充满期待的亲自前去请钦差来用早餐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加封泥的信呈水影。水影看了两眼就笑起来,喃喃道:“装模作样的,这么点事也要加封泥。”随后望向众人下令道:“新钦差不在的这些天一切由郡守大人负责,我们这些人已经卸下千斤重担,休整数日,等殿上书记返回即刻出发回京。” 邯郸琪大吃一惊说既然钦差大人在长州,这里的一切理所当然由您作主,我等地方官辅佐便是。 洛西城在一边差一点笑出声来,心道这鹤舞郡守不但位阶比其他地方的郡守低(三阶下),气势更是差了一大截。其他地方的郡守,作为一郡最高行政长官,所谓封疆大吏,哪个不是耀武扬威,比如丹霞郡的卫方,一举一动皆有指点天下的气势。这位邯郸琪却小心翼翼,对着实际位阶低于她,在京城又是闲职的年轻女子都尽力巴结,可见过去那两年被破寒军那些将领压迫到什么地步。 水影嫣然道:“本官责任已尽,就等着回京交旨。从今儿起开始休整放假,什么也不管了。莫说我,昭彤影也不过是此间过客,只有邯郸大人作为一郡长官,才是要长久对这鹤舞民生军务操心的。” 邯郸琪也不知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往日紫筠也常说诸如“卿是郡守,郡中民政之事卿作主变时,我等乃是粗人,管不了。”可真要是十天半个月没去汇报,紫筠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下次见面时说的话可就完全反了过来。她心想不管这位钦差怎么说,真有大事还是汇报,如此也就说些台面上的谦逊的话。 邯郸琪最想知道的还是昭彤影的去向,可看水影表情显然不会告诉她,更重要的是昭彤影的表现也是要保密。她也是官场上打滚十来年的人,就算心痒难耐,也知道什么时候要克制好奇。反而是水影仿佛看出她的内心,含笑道:“殿上书记到边城去看看,北辰全无动静,大家都放不下心。” “哦……哦……” “至于她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照此人的性子必定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你我在此做好本分,静听捷报佳音便是。” 邯郸琪虽然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支持面前人的信心,也只能姑且听之。而从这一刻起水影和她带来的那些人果然进入休养状态,这位钦差大人还鼓励下属说:“这些天卿等都辛苦了,过两日押解重犯,路上还有艰辛。虽然长州不比京城,卿等也莫辜负了大好年华,都出去尽情享受一番吧。” 话是这么说,可长州实在不是繁华之地,而随行以护卫为主,大半是男子,能找到的娱乐更是有限。只有那几个属官还有那么点希望去尽情欢乐一番,剩下的也就是三两结伴到街市上喝酒吃饭买些边塞风情的玩意罢了。 水影自己并没有出去尽情欢乐,只是丢下繁复的军政之事在都督府后院找一株枝叶茂盛的树木在其下摆上些瓜果点心和洛西城下棋。打从十一二岁起,水影在后宫就被称作多才多艺,这个从映秀殿最底层挣扎出来的女孩子在环境略微有一些改变起,就利用一切的机会竭尽可能的吸收各种知识和技艺。在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上都有所成就,写的一手好字,绘画上的品位为人称道。然而,在棋艺上这个女子却始终没有什么成就,在太学院有的是棋坛高手,她也认真学习过,最后不得不接受自己没有天赋这个事实。这一日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情,拉着洛西城游戏,结果三局三败,最后将棋盘一推叹息道:“大概只有紫千能和我‘棋逢对手’。” 洛西城也没有出去闲逛的打算,一来他家教甚严,确实有一些久在军前的男子,或许是游走在生死之间容易看淡声誉之类的东西,抓紧机会尽情欢乐,而他是学不来的,也怕有什么放纵后闲话传到京城贵族间,叫洛远听了伤心。二来,他心中只有水影一人,好不容易跟着出来千山万水同行,恨不得时时刻刻在那人身边。 这样一个午后,两人东拉西扯的闲聊,多半听洛西城说扶风军中的一些趣事。水影含笑倾听,听到有趣的地方抚掌大笑,就这么闲聊着光阴飞逝,不一会就是掌灯时分。这一日依旧是明月照天山,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在凛霜都督府冷寂的庭院内。 紫筠的家眷都在故乡,故而水影斩杀紫筠夺取破寒军后将都督府中的家奴仆佣清点了一番,绝大多数派发一点银子遣出去,少数几个亲信有同谋之嫌,暂时押在凛霜郡的大牢内。而今偌大一个都督府只有几个从邯郸琪府中调来的奴仆,邯郸琪倒是愿意送人过来,甚至说要让她十七岁的长子“来伺候钦差大人起居”,弄得水影哭笑不得,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作罢。前两天他们带来的那些人都住在都督府,夜里处处房屋烛光摇曳,这日多半的人都结伴出去游荡,偌大庭院但闻风过鸣廊,流露着出人去楼空的寂寞凄凉。 洛西城知道到了这种起更的时候,象他这样身份的贵族青年应该懂得自重,应该行礼告退回自己的房间关门闭户,可他心中抱着一份异样的希望,依然赖在那女子的房中谈笑风生。水影也没有让他离开,在喝了一口茶后忽然道:“月色真好……” 洛西城一愣,下意识的接口道:“大人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她轻轻撩一下头发,刚刚沐浴后发丝依旧半湿,柔顺的垂在身侧,光可鉴人的乌黑透亮。 “明月当高楼倚眺。” “只可惜都督府没有楼房。”他笑了起来,可只有一瞬,他捕捉到了这个女子目光中飘忽的成分,望着窗外的,仿佛是明月,可能像是透过千山万水望向天涯海角的神情。他忽然想起,凛霜是这个女子的故乡。 他迅速算了一下,寒关县还在长州西北数百里外,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是无法因为私人理由离开长州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的。他看了一眼望着窗外的女子,忽然间有一丝疼爱怜悯涌上心头。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十七年故乡远别,而今近在咫尺仍要错身而过,这更比千山万水来的让人悲伤。 “西城——”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幽幽的,一字字的说道:“西城,为什么喜欢着我?五年光阴,真的一点都没有改变么?” 洛西城微微支起身子,侧过身去看身边人。外间的油灯忘了吹灭,光透过重重帘幕,在床帏之中依然有浅浅的光明,正好够他看清身边人的眉目。侧身而眠,身子微微蜷缩着,发丝铺散在枕上,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她的脸,真实的触感让他轻轻笑了起来,确信昨夜的旖旎不是一场春梦醒无痕。 七年相识,六年相思,终于到了回报的那一日。 六年前他鼓足勇气敲开她的房门,垂着头站在门边发抖着述说自己的迷恋,说到“愿侍奉枕席”这几个字的时候窘迫的差一点哭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少年的容貌,十九岁的青春年少,身形消瘦体不胜衣,目光却冰冷的完全不像她那样的年龄应该有的,冷冷看着他,冷冷得没有任何感情地听完他的情话,然后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他对昭彤影说“我心中另有他人”,又在她面前用尽二十年来的全部勇气宣告“我喜欢水影大人,即便配不上,也求一夜缠绵”。她依然冷淡的看着,更在几天后对着前去提亲的西城照容毫不留情的宣告“如此水性杨花之人,岂是我水影良配。” 那时他是所谓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新进阶的才子,依托着西城家的鼎盛之名,即将与少年得志的昭彤影成亲,承受着整个京城青年男子的嫉妒和羡慕。这样的他,抛弃了一切荣光和触手可得的锦绣前程来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却被她视若无物。 然而昨夜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流转着淡淡地哀伤,或许还有寂寞,就这么缠绕在他身上,然后用幽幽的声音说:“卿是难得的好男儿,本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多年边关,长风落日、烽火硝烟,还有那些爽朗的边关将士,以及谈笑无忌又心细入微的丹夕然,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会羞涩,能够从容的面对心爱的女子。就像他已经能从容的面对洛远,为自己的任性请求他的原谅,又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此刻他却说不出话来,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还是那个门边颤抖着倾诉的二十岁青年,而她却不再是那个冷漠的看着一切的十九岁少女。她目光如水,她温柔的看着他,带着感情,声音幽幽中带着一点压抑,反而说不出的诱惑。 她说:“西城,你真漂亮。” 她又说:“其实,是我配不上你。” 岁月将他从纤细的京师第一美少年变成经历烽烟的俊朗青年,对这个女子的改变仿佛没有那么明显。依然是体不胜衣的纤柔,在他怀中化成一池春水,娇媚的绽放。 洛西城又一次伸出手触摸她的脸颊,痴痴的看着,直到某一个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和另一道目光相遇,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醒来,也借着淡淡灯光看着他。 他下意识的缩回手,讪讪一笑:“吵醒你了。” 她娇媚的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过了好一会柔柔道:“你真的好美。”略微顿了一下,补充道:“那些说你不再是京师第一美少年的人都像是瞎了眼。” 洛西城笑了起来,这样的场合听到这样的赞美,也只有微微笑着吧,至少微笑能表示出内心欢喜的万一。 “西城,你说云门慕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门……”他愣住了,一度缠绵之后而夜尚未走尽,这样的红罗帐中却问起一个遥远年代的男子。 “难道是试探……”一瞬间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从清渺初年起,云门慕和莲锋之间的缠绵爱情,以及云门慕悲剧但忠贞到凄美的一生被反复歌颂。洛西城记得在扶风的时候有人对他说“千月后人初作《云门诗》的时候是同情云门慕的遭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在千月后人的诗歌中凄婉寂寞的形象渐渐的转变成忠贞的象征,成了安靖男子的精神支柱,成了正统礼法塑造的完美的丈夫。“为人夫当如云门”这是安靖流传最广的《男则》中的话,此时,她问他对云门的看法,可是想知道他是否能成为一个云门慕那样忠贞不二的丈夫,他的声音顿时有一点紧张:“云门慕,那是苏台男子的典范。” “是么……你也这么说?那么,莲锋呢?” 他一时没能回答,而她也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缓缓道:“莲锋是一代名将,却不是一个好妻子。云门信任了她一辈子,她却只信任了云门三年,或许,她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信任过云门。象云门这样的男人应该有更好的女人疼爱。” 他想到了昨夜她的低语:“卿是难得的好男儿,本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他支起身子,让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就是配不上还是喜欢……”他没有说完,那一句六年前就说过的话“只求一夜缠绵。” “是我配不上你,西城……”她又重复了一句昨夜的话语,在他没有来得及反驳之前忽然拉住他的手,微微抬起身子,引导着他的手探向身后。 指尖碰到的是异于年轻女子柔滑肌肤的触感,凹凸的、粗糙的。 “水影……” 其实昨夜他就发现了这异常的触感,有一点像是烈火灼烧或者烙铁加身后的疤痕,不算小的一片,又仿佛组成了什么花纹。 他意识到其中藏着些什么,手指在那伤痕上游走,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就在犹豫的时候忽然被她用力推开。然后,身边的这个女子忽然坐起,锦被从身上滑落腰间,于是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伤痕。 那是,只有用火红的烙铁才能留下的痕迹。在洁白的肌肤上暗红的伤疤组合成一幅花纹,因为光线太暗,无法清晰地分辩,只隐约看出有一轮弯月。 “你给了我五年的忠贞,所以,我必须让卿知道……这就是,我的出身。” “罪民……”他颤抖着念出这两个字。 洛西城在红罗帐中,淡淡灯光下看到留在他最心爱女子身上那终身不可能磨灭的印记时震惊的不能自已。然而,这份震惊没能维持太长时间,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各自沉浸在复杂感情中的两个人。水影快速的缩回被子里,低声道:“你去看看。” 邯郸琪在这样的五更时分看到开门的洛西城时一瞬间掩饰不住的吃惊。洛西城不想给她说出不恰当话的时间,不客气道:“什么事,大人还歇着。” “是……不……” “怎么了?” “杨柳关,杨柳关告急!” 半个多时辰前,那时今宵缠绵的两个人都尚在梦乡,城楼上的士兵忽然看到遥远的天边,依稀晨光下有浓烟冲天,士兵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因为熬夜而眼花。然后,让人颤栗的喊声从他口中发出:“不好了,敌军来袭击!”随后,急促的马蹄声很快在长州城的街道上响起,直终于凛霜郡守府门前。 苏台四郡,除了东方鸣凤郡滨海,没有多少边患可言外,其他三郡都设立了许许多多的狼烟台,夜点火、朝放烟,狼烟一起就说明边关又起风波。狼烟传信是一站接着一站往下传,传到长州郊外是最后一站,每一处关城告急时点烟的方法都不同,一般人看不懂,传信的士兵却一看就明白,这一日点起的狼烟代表的正是杨柳关。 长州总兵名叫芩晓鹂,位在四阶,没有家名,和秀气的名字完全不同,是一个三十九岁的壮年男子,身材高大、声如洪钟。编制上他属凛霜郡守府节制,所以没有牵连到紫筠的谋反之中,在最初几天的“搜捕”后,他是长州唯一还保有自由,且依然在军中任职的唯一四位以上武将。 此刻,他在都督府议事厅上慷慨呈词,所提无非是杨柳关一定有紫筠余孽,与北辰勾结云云。他的说法并没有错,在刺杀紫筠,搜捕涉嫌叛乱的将官,并以郡守府兵力控制破寒军后曾下令各关警戒。每个关城都送来汇报,一个个都说北辰并无异动,连兵马集结的痕迹都找不到。凛霜和北辰对垒百余年,彼此对对方的行动都熟悉得很,只要没有人和敌人勾结,象要不动声色的奇袭几乎不可能。所以,杨柳关会在报平安后那么短的时间内遇袭,最大的可能就是上一次传回来的是谎话。 水影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淡淡道:“卿的看法很对,然而,卿有什么建议?” “当然是立刻派兵增援!”对方看着她,用一种边关人才有的直率目光。 “派多少兵马,怎么派?” “破寒军那群杂种不能信了,请钦差大人派我们这些屯田军去增援,末将愿推举一个人,一定将北辰和那群叛逆杀得一个不留。” “卿是的意思是派出长州可以立刻召集的所有屯田军?” “谁知道杨柳关有多少兔崽子和北辰勾结。要是整个杨柳关的守军都叛变了,加上北辰兵马,总也有个两三万人。” “说的是,那么,卿推荐的又是什么人?” “肖方。” “铜陵关守将,长州屯田军主将?” “就是此人。他年级虽然不大,要说本事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他老爹得罪了紫筠,他早就进了破寒军当将军,哪里会窝在铜陵关这个小地方。” 芩晓鹂所说的铜陵关在长州西北三十里,扼守长霆山的一径,为长州的门户。铜陵关守将属凛霜郡守管辖,籍在屯田军中,也是长州三府屯田军的主将。而铜陵关守将,名叫肖方的这个男子时年三十一岁,长州兵户出生,既然是兵户,自然没有家名。凛霜的名将能人多半集中于破寒军,然而,这个凛霜七位屯田军主将中最年轻的那一个却是凛霜所有人提起时都禁不住要赞叹一声的勇将。 邯郸琪看着水影用急切的声音道:“钦差大人,您看要不要派兵增援?”虽然是询问,可那口气和眼神分明是等待肯定的回答,水影甚至怀疑如果她说“不”的话,邯郸琪会不会崩溃。 “由郡守大人指挥便是。” “是,是,是——”邯郸琪顾不上继续谦让,当即下令调动铜陵关全部兵马,并调动事变后紧急召集驻守在长州的屯田军一万人,加上一部分破寒军,合成约两万人,以铜陵关守将肖方为主将,翌日出发前往杨柳关击退外敌,镇压叛乱。 夜色又一次降临在长州城,这是昭彤影出发后的第六天,也就是杨柳关狼烟点起的第三天晚上,肖方的军队已经在前一天早晨祭旗出发,长州城郡守府控制下的军队一下子少了一半。 长州破寒军依旧在城外营地里被监视着,斩杀紫筠之后水影和邯郸琪用最快的速度搜出了紫筠和北辰王爵们密谋往来的书信,并前往营地颁布于众。真正给这些士兵打击的是那些时间在两年前,也就是凛霜忽然遭受大军袭击,一夜之间三关失守,守关的破寒军伤亡惨重,长州主力仓皇南逃潜入深山的那段日子紫筠和北辰王侯们互称兄弟的那些书信。正是这些书信让群情激愤的破寒军将士放下武器,在营地中默然等候最终命运。 被扣押的破寒军几个主将都关押在城内大牢,凛霜的监狱也分属都督府和郡守府管辖。通常来说,都督府的军牢只关押军中违令的将士,那些逃避入军的兵户子被抓出来后也会关押在这些地方,还有就是犯了错的军奴——也就是发配军前的罪民,事实上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军奴犯错通常的下场是被当场斩杀。郡守府管辖的是普通监狱,关押犯法的平民,然而这一次被扣押的几个将军都关押在郡守府大牢中,为的是怕军牢中那些出身军队的看守会放走自己的将军。这一夜,身带镣铐的人像往常一样吃了点简单的饭菜,或默默在牢房中走动,或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沉沉睡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三更末城楼上的士兵已经有些疲倦,初夏的凛霜夜风也不再寒冷,而是有一些微微的暖意,越发让人想要入睡。年轻的士兵跺跺脚,跳了两下抵御袭人的困倦,又望一眼北方的狼烟台,北方深深的黑夜让士兵略微安心了一点——至少,没有新的危机。 然后士兵走到城墙的另一面,望向城内,依然是一片宁静和黑暗。士兵觉得有一点无聊,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舒展一下身体,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城内。 一团光亮。 年轻的士兵第一个念头是“哪家的灯这么亮?”一个瞬间意识到没有什么灯可以亮到这个地步,她定神看了下去,分辨光的来源和方向,然后一声惊叫:“不好了,起火了——都督府起火了——” 起火的并不仅仅是凛霜都督府,几乎就在一个瞬间,城内东南西北各有一处起火,火光最密集就在城南都督府附近。 中篇 第二十二章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下 夜色又一次降临在长州城,这是昭彤影出发后的第六天,也就是杨柳关狼烟点起的第三天晚上,肖方的军队已经在前一天早晨祭旗出发,长州城郡守府控制下的军队一下子少了一半。 长州破寒军依旧在城外营地里被监视着,斩杀紫筠之后水影和邯郸琪用最快的速度搜出了紫筠和北辰王爵们密谋往来的书信,并前往营地颁布于众。真正给这些士兵打击的是那些时间在两年前,也就是凛霜忽然遭受大军袭击,一夜之间三关失守,守关的破寒军伤亡惨重,长州主力仓皇南逃潜入深山的那段日子紫筠和北辰王侯们互称兄弟的那些书信。正是这些书信让群情激愤的破寒军将士放下武器,在营地中默然等候最终命运。 被扣押的破寒军几个主将都关押在城内大牢,凛霜的监狱也分属都督府和郡守府管辖。通常来说,都督府的军牢只关押军中违令的将士,那些逃避入军的兵户子被抓出来后也会关押在这些地方,还有就是犯了错的军奴——也就是发配军前的罪民,事实上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军奴犯错通常的下场是被当场斩杀。郡守府管辖的是普通监狱,关押犯法的平民,然而这一次被扣押的几个将军都关押在郡守府大牢中,为的是怕军牢中那些出身军队的看守会放走自己的将军。这一夜,身带镣铐的人像往常一样吃了点简单的饭菜,或默默在牢房中走动,或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沉沉睡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三更末城楼上的士兵已经有些疲倦,初夏的凛霜夜风也不再寒冷,而是有一些微微的暖意,越发让人想要入睡。年轻的士兵跺跺脚,跳了两下抵御袭人的困倦,又望一眼北方的狼烟台,北方深深的黑夜让士兵略微安心了一点——至少,没有新的危机。 然后士兵走到城墙的另一面,望向城内,依然是一片宁静和黑暗。士兵觉得有一点无聊,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舒展一下身体,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城内。 一团光亮。 年轻的士兵第一个念头是“哪家的灯这么亮?”一个瞬间意识到没有什么灯可以亮到这个地步,她定神看了下去,分辨光的来源和方向,然后一声惊叫:“不好了,起火了——都督府起火了——” 起火的并不仅仅是凛霜都督府,几乎就在一个瞬间,城内东南西北各有一处起火,火光最密集就在城南都督府附近。 士兵们冲进凛霜郡守府的大门,火把照亮夜空,喧嚣之声一时间打破郡守府宁静的夜晚。士兵们其实不怎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对他们而言将领的话就是王法,即使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为之颤抖的人也只能一边颤抖一边跟随。反叛的确是死罪,但是,不跟随当场就会被杀死。过去曾经有过某位王爵叛乱,平叛后皇帝下令将所有参加叛乱的直系部队不分职位高低全部活埋的例子。少数几个明白些的人只能颤抖着祈求自己遇到一个明君能体谅他们这些士兵的无奈。 相对应,郡守府的侍卫大概也想不到已经平叛后还会遭到自己人袭击,深更半夜勉强抵挡了一阵就溃不成军,大门、二门相继被攻破。转眼,叛乱军首领已经到了内宅。 被火把照亮的内宅有一种纷乱的气息,灯光没有规律的亮起在一些房间里,还传出夜半遇突变时才有的惊慌呼喊。芩晓鹂忍不住放声大笑,然后高呼道:“郡守大人,出来吧。你躲不了的,出来——” 门慢慢打开,邯郸琪从最先亮起灯的房间内缓步而出,火把也在她身后亮起,映照出衣衫端正,神色从容的中年女子。 “郡守大人”芩晓鹂用得意的神态和声音宣布:“长州已经是我们的了,郡守大人安分守己的投降吧,我们会礼遇大人的。” 邯郸琪左右看看,淡淡道:“原来你也是和紫筠勾结之人。” 芩晓鹂放声大笑:“紫筠算什么东西,就他那点能耐,还是个男人也想当皇帝。老子捧他几句他就真以为自己能飞上天,还许诺要给老子大将军当,呸!” “原来你勾结的不是紫筠,那么,北辰给了你什么好处?给你封侯还是给你拜将?本官可不记得北辰是一个信守许诺的地方,而安靖的男人比安靖的女人更让北辰看不起。” “嘿嘿,什么封侯拜将,老子才不稀罕,拜将,哼,刀口玩命的事老子作了二十年不想做下去了。” “哦,这么说北辰许诺你的是金银财宝,卖了凛霜能得多少?” “多少?哈哈,足够老子和所有跟着干的弟兄快活一辈子。” “是吗,北辰真拿得出那么多钱?” 芩晓鹂脸色一变,一边一个小校和道:“住嘴,快快拿下!”两旁士兵一阵鼓噪就要涌上,邯郸琪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侍卫倒也忠诚,拔刀护卫在前。芩晓鹂又是放声大笑:“邯郸琪,整个长州城都在我的控制下。那个什么钦差已经被烧成焦炭,你还想抵抗?乖乖的受绑我们留你一条性命。” 邯郸琪双眉一挑,忽然也是放声大笑,笑的芩晓鹂一时摸不着头脑,待笑声略平,她朗声道:“芩晓鹂,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长州城是你的天下,你给我放眼看看四周!” 话音未落一支响箭射向天空,尖锐的哨声传遍整个郡守府。一个瞬间,火光亮了一倍,但见四面墙上、屋顶上,乃至枝叶繁茂的树上都显现出人影,一个个弯弓上弦箭尖直指叛军。 “本官早就察觉长州军中不止一人与北辰有密谋,一直想要找出此人——也就是那个写匿名信给大司马宣称紫筠有不稳迹象之人。紫筠确有不臣之心,但他没有糊涂到要将我安靖卖给北辰蛮子的地步,他要借北辰的兵,却没有开过凛霜的城门。 “你知道肖方对朝廷忠心耿耿,他又武艺超群,只要他镇守着铜陵关,就算你一时得手占据了长州城,也休想带着我们这些‘俘虏’逃出铜陵关去投靠北辰。北辰那群蛮子在什么地方等你?长河关,回雁关?本官以为是长河关。所以你弄出了什么狼烟报警的把戏,用杨柳关告急遣走肖方。 “你真以为本官相信什么杨柳关失陷?杨柳关那个守将的确在多年前当过紫筠的下属,你们看准这一点以为放一把狼烟就能唬人。告诉你,那个人乃是本官的同乡,青梅竹马,他家三代为国尽忠,就算凛霜边关人人都反,他也不会反!” 芩晓鹂脸色已经苍白,可还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大吼着要士兵们杀出去。 箭象雨点一样射下,一瞬间尸伏满地。 新的骚动从反叛者的背后出现,大门的方向。芩晓鹂转过身,他希望这是自己的士兵,他更希望邯郸琪只不过是在郡守府设下一个埋伏,而他只要逃出去依然能指挥士兵占据长州,然后北辰铁骑会照着约定从大开的长河关进入,和他在某地会合,劫掠凛霜。然后,凛霜归北辰,他带着金银财宝远走他乡。 他转过身,在火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人,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火把之下,一手持剑的女子正是昭彤影。 “长州已在我们控制下,你的那些人已经放下武器。芩晓鹂——”她神色端庄,她的容貌在夜色火光之中美的惊心动魄,为绝色眉目增添华彩的是女子眉眼间那胜利的神情:“放下武器,我会上书朝廷,给你家眷一条生路!” 芩晓鹂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半分胜算,在他和邯郸琪之间有十几名士兵,十几张弓拉的一如中秋月满。再往后还有四名持剑的侍卫牢牢守卫在凛霜郡守身边。而邯郸琪,这个过去几年内小心翼翼的中年女子神采飞扬,回想到短短几分钟前她说的那些话,以及声音中沉稳干练的因子,芩晓鹂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些年来所有的畏惧小心都只是这个女子的保护色。这个被他们军人不放在眼中的凛霜最高行政官员或许才是最了解凛霜的人,才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人。 “破寒军的将领紫筠背叛朝廷,并不见得破寒军人人都是叛逆。就像屯田军中也有你这样的败类!本官从未离开过铜陵关半步,就等着你发难。如今,城外的破寒军三万将士已将长州条条道路控制在手中,你们没有生路,投降吧,至少给你们的家眷留条生路,投降吧!” 武器落到地上,铿锵作响。 芩晓鹂慢慢抬起头:“叛臣芩晓鹂向钦差大人投降——” 昭彤影进长州的第一天,也就是众人都以为她真的累趴下了在房内抱枕头的时候,这位钦差大臣简单换过一身衣服就悄悄到了郡守邯郸琪书房。伏案处理公文的凛霜郡守被莫名其妙出现在房中的人影吓得差一点大叫“刺客”。 等邯郸琪惊魂方定,昭彤影将自己的后续的计划简单介绍了一下。大体是说她明天一早就会离开长州前往某处关城,北辰毫无动静是不正常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某一次关城谎报军情等等。等她说完,邯郸琪忽然笑了起来,缓缓道:“钦差大人要去某处关城,那么长州怎么办呢?” 昭彤影眯起眼睛:“长州?长州有郡守大人镇守还不够么?” “再下不放心。” “哦?” “钦差大人,再下在长州三年,亲历过北辰入侵、长州之围,也看到过迦岚亲王挥师北上势如破竹的军威。虽然在凛霜文官向来不被看重,可是不被看重也有好处,能够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细微之处。” “大人话中有话。” “不瞒大人,再下以为这长州城中还有与紫筠同谋之人。此次北辰‘无异动’的鬼魅之象必与此人有关。再下斗胆……” “大人且慢”昭彤影忽然站起身来躬身一礼:“晚辈失利,请郡守大人原谅。” 邯郸琪略一振,随即明白她言下之意,一拍大腿道:“啊呀呀,是下官失礼,原来钦差大人早有预见。” 两人这才把话说开,原来昭彤影早在紫筠有异心的传言出现时就已经开始收集凛霜军政双方高官的各种资料,更分析了历年上报天官的各类公文函件,推断出两年前北辰数关一夜失陷应该并非紫筠所为。她最主要的依据就是紫筠在长州被围之时奋勇守城,长州城在他和三万破寒军防守下整整支撑了半年。如果紫筠真的是开关城放北辰入内的罪魁祸首,他就应该大开长州,甚至和北辰合兵一处。由此推断,紫筠的异心恐怕是在京城被围后眼看丹舒遥深陷天牢,深恐自己不保这才产生且愈演愈烈的。既然如此,当初和北辰里应外合的就另有其人。至于水影搜出来紫筠七八年来和北辰贵族的那些书信,她到以为没什么了不得的,边关守将和敌国贵族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往来也不是稀罕事,贪些小便宜或给自己留一条“功高震主”或“鸟尽弓藏”时的流亡路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叛国。 昭彤影说这个人因为水影对紫筠的忽然发难,和紫筠在破寒军中的那几个同谋一样,猝不及防,只能暂时收敛,或许还比谁都积极的“铲除紫筠同谋”。但是,此人能做出两年前的事且还没有被紫筠抓出来正军法,一定是个聪明人,且可能是紫筠的亲信,只要他们继续查下去,早晚会暴露出来。所以此人一定比谁都害怕都着急,与今之道此人只有亡命异国一条路,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北辰。而为了让北辰信任他,或者从中拿一些好处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在逃亡之前他或许会再出卖一次凛霜。 她又解释说如果她留在长州城仔仔细细的查,或许会查出来,但也可能此人藏得太深,而且前段时间参与了清理紫筠遗物的工作,把一些重要物证、人证都除掉了。如果这样的话,后患无穷。与今之际,不如让此人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放松长州警戒,不但如此,还要显得所有人都对长州十分放心,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个地方,这样,此人定会有所举动。 翌日,昭彤影就带着五十骑离开长州,摆出前往边关的样子。十年前她数百人马平定凛霜叛乱;两年前,她靠很少的兵马对抗乌方,松原大捷,为她赢得以少胜多擅用奇兵的名声,长州上下毫不怀疑她能靠五十人再用什么奇谋来守卫边城,击退北辰。然而,这一次昭彤影没有任何用奇兵的打算,她装模作样往北走出百余里后立刻折回,昼伏夜出,于第三天早晨抵达铜陵关。她尚未进长州就给铜陵关守将肖方写了一封信,托心腹快马送到,此时肖方已秘密召集铜陵关周边的屯田军,使铜陵关军队达到万余人,便在同一夜长州城外燃起了杨柳关告急的狼烟。 昭彤影提前一天带着五十人潜回长州,却没有进城,径直到了被监视着的破寒军营地。就像她预料的那样,那些单纯的将士正等着一个机会洗雪耻辱,也将功赎罪。再往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芩晓鹂果然以为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边关了,更买通几处烽火台守台的军官点起杨柳关告急的狼烟,想要就此遣走他最畏惧的肖方。 这一夜长州城中大火一起,城头守军即点起作为信号的彩炮,三万破寒军和肖方带领的铜陵关守军一起出发。守军大开城门,四万军队没花多少力气就重新控制了长州城。而早有防备的邯郸琪在郡守府埋下重兵,就等芩晓鹂送上门来。 平叛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士兵们把五花大绑的芩晓鹂推了出去,等待他的自然是天牢囚禁和押解进京。邯郸琪看着那些被俘将士们蹒跚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一朝荣,一朝辱,世事变化难测。”感慨了一下,忽然跳起来:“不好!” 昭彤影投过一个疑问目光。 “钦差,钦差大人!都督府最先起火,钦差大人不知道……来人啊,快去都督府——” 昭彤影摆了摆手:“慢着慢着,郡守不用如此担心。刚刚一进城晚辈就派了一队人去救火,至于钦差——”她忽然笑起来,大声道:“如果水影那么容易死,岂是能刺杀紫筠,一夜之间粉碎凛霜叛乱之人?” 话音未落,另一边一人接口道:“我是没死,可也差点被吓死,你这个混帐,拿我和整个长州城当诱饵么?” 昭彤影放声大笑:“连精明能干的水影大人都无防备,芩晓鹂才会放心的叛乱啊。” 中篇 第二十三章 桃夭 上 长州二度平叛后不到三天朝廷第三道圣旨到了凛霜郡治,这一道圣旨同时召回前面两任钦差,让她们“押解叛臣入京”。至于凛霜一切军政要务,暂时交由凛霜郡守邯郸琪,以铜陵关守将肖方为辅。另晋升肖方为破寒军将领,位在三阶下。昭彤影接到圣旨后嘿嘿笑了两下,对水影低声道:“看来我小看了花子夜殿下。”后者白了她一眼,随即正色道:“我倒觉得这是陛下自己的决定。” 昭彤影双眉微皱,拖了一个很长的“哦——”字,仿佛在说“看样子我是看轻了今上”,只不过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昭彤影也没敢直接出口。 这道圣旨抵达后没几天,前后两位钦差同时踏上了回京师永宁城的道路,这个时间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日,而抵达京城是在二十天后,也就是七月下旬的第一天。路上倒是出乎意料的太平,没有山贼更没有叛逆同党来劫囚车,每天阳光明媚,道路干燥好走,翻山越岭的时候各类野兽好像也远远避开;领队的两个人整日说说笑笑,谈天论地,倒也其乐融融。 京师永宁城已经是夏末景象,晚风带凉而荷花未残,潋滟池上照样夜夜笙歌。这两人将一干人犯押到秋官下属的天牢,进宫拜见皇帝呈上钦差印信,就算是正式销了差事,接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也由接受的人去处理。照着规矩出远差的人销差事之后有五六天假,昭彤影只休息了一天就东奔西跑的去享受京城夏日最后的旖旎时光,这天夜里京城几家贵族人家的千金合起来租了一艘画舫,在潋滟池上为昭彤影和水影二人洗尘。太阳微斜这两人便联袂而至,都是一身京城贵族官宦女子喜欢的夏日常服,蝉翼纱下肌肤如雪,裙带六幅湘江水。 苏台女子喜欢穿华丽的衣衫,这股风气其实从清渺中叶就开始蔓延,广袖、长裙、高髻,还要佩戴各色各样的发饰、首饰,行动之间玉鸣佩环,香气四溢,这才称得上富贵荣华身份不凡。然而这种华丽繁复的装饰毕竟不适合日常上朝和处理政务时穿着,于是几乎每一个贵族官宦女子都要背五六种不同的服装,上朝的朝服、公务时的常服、骑射服、旅行服等等。苏台开国皇帝苏台兰嫌这种风气过分奢靡,曾下旨厉行节俭,规定裙幅宽度,对官服进行简化,更身先士卒的减少各种首饰佩戴,节俭一度蔚然成风直到走向另一个极端。到了苏台宁若摄政后国力恢复,宁若对于走向极端的“艰苦朴素”进行变革,废除苏台兰关于服饰等的一些旨意,很快的安靖女子又开始争奇斗艳。 众人落座后喝了点酒,陪席的都是京城风月场中的红牌,一个个琴棋书画、色艺双绝。永宁城富贵女子饮宴绝不会一上来就左拥右抱,请来的陪席要么在外面等候,要么弹奏乐曲为酒席助兴。要到酒过三巡,五分醉意才上演风流场景。这一日也是一样,七八个女子在舱内坐下,一桌酒菜,四面荷风,另一端有一个英俊青年轻抚瑶琴,乐音流水般回转在舱中。昭彤影喝过三杯接风酒,侧头问身边的西城静选:“可知道凛霜都督准备点什么人?” “大概是京师四营里选一个,或许是停云营的主将。对了,听说还要点一个人任凛霜司制,大概就是那个拂霄。” “琴林家真的要出人才了。” “只可惜她是庶出,否则琴林家下一代家主不做二人想。现在么,嘿嘿,说不定又是一个紫家的家主之争。” 昭彤影笑了笑正要说话,西城静选忽然靠近了她一点,缓缓道:“说来这些天有件大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大事?” “关系到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一个人,这几天传遍京城,我看朝廷上上下下各家各户都在谈论。” 昭彤影和水影对看一眼,见对方眼中也是一片茫然,又看席上几个人都是一脸要笑不笑的古怪神情,看来不是国家要事,倒是什么桃花韵事,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八卦。昭彤影微微一挑眉笑道:“什么人?是秋水清要嫁人了?还是紫千养歌伎了?” 静选白了她一眼,又笑道:“不是不是,更有趣的一个。” “我看你想说是和我关系更不同一般的那个吧?玉藻前?她人不在京城你们都不放过她?说说看,她做了什么好事?” “了不起的事情。” “我说……”水影笑着插口:“是不是玉藻已经回京了?” “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最多八月初就该回来了。” “她的行程你们人人都那么清楚?” “岂止我们,朝廷上下没人不知道了。咱们这位秋官巡查使回京的时间可是鹤舞永亲王殿下亲笔书信上京告知秋官的,亲笔替玉藻前多要了些在鹤舞休养的时间。” 昭彤影眼珠一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快说,玉藻这家伙在鹤舞到底闯了什么祸?” 一瞬间席上笑成一团,西城静选扒着桌沿才没有划下去,好半天才喘息着道:“不是不是,是喜事。” “玉藻前在鹤舞被人套住了?” “没错。” “哪个王公贵胄家的公子?” “不是,是鹤舞的朝官。” “…………我觉得你们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也是个一度名满京城的人物,咱们人人都听过名字。” 昭彤影有了那么点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道:“西城大小姐,求求你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是鹤舞司寇大人。” 被宴请的两个人一起叫出声来:“白皖!” 然后,短暂的安静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这一次笑得东倒西歪的变成了昭彤影,就连水影也趴在桌上大笑不已。 过了很久昭彤影才勉强停住笑声,缓缓道:“真的要成亲?” “永亲王写的信,迦岚殿下出面替这两个人求得假期,司寇大人都跟着一路到京城来了那还有假。” 水影点点头正色道:“浪子这样终结不定能‘有功于名教’。” 昭彤影和水影的接风宴最后在笑成一团中收场,刚刚返回京城的这两个人也算领教了玉藻前这场风流韵事在京城引起的惊人波动。也深深体会到这果然是一个极好的娱乐素材,大家可以回忆回忆玉藻前在京城的风流韵事,包括那些猎艳不成被人甩的笑话,然后回想一下白皖当年震动京城的离缘官司。一群人笑作一团,过了很久昭彤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推推静选:“我说,玉藻是娶还是嫁?” 西城小姐正色道:“鹤舞司寇大人下嫁。” “谢天谢地!” “殿上书记大人也不能接受女子嫁人?我记得以前你说过真有看的中眼的,嫁过去也无所谓之类的话……” “不是。玉藻前这家伙如果出嫁的话,我担心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偷吃而吃官司……” 水影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勉强咽下去呛咳不已,指着昭彤影连连摇头,好半天才道:“好歹是你的青梅之交,还没成亲就诅咒她吃风流官司。” 大概是笑得太厉害以至于谁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三更不到就散席回家,便宜了那些陪席的照样有不菲的银子拿。昭彤影拿车子送自己的好友,先到朱雀巷晋王府边门,见宫侍们迎过来才挥挥手吩咐回家。行出十来丈忽然听到水影叫她,车子一停见那人提着裙子追过来。 “怎么?有东西拉下了?” “不——”她神色中有一份说不出的意味,昭彤影也认真起来,挑帘下车跟着她走开十来步。 “彤影,”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过两天我准备找人向洛家提亲。” 昭彤影顿时笑了起来:“西城修成正果了?恭喜恭喜,即恭喜卿,也恭喜西城。媒人请好没有?要不要在下代劳?” “你啊……你……” “不要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着我,”她爽朗的笑着,目光清澈:“当年我就说过,我昭彤影岂是藕断丝连之人?心不在我身上,我要他何用?西城对你一往情深,你们能终成眷属我也高兴。怎么样,我帮你去提亲,够资格么?” “你就别让西城家哭笑不得了。” “原来没资格啊——”唇角向下拉了一下,随即道:“要请哪一位?” “太学院里的同僚。” 昭彤影又笑了笑,随即挥挥手转身回车,水影站在路边直到车子转过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为止才缓缓回身,不出意外的,见到日照捧着御寒的外套向她跑过来。 缓缓走在晋王府重重庭院之间,身边是陪伴多年的男子,在她身后半步,速度配合的分毫不差。走着走着内心会慢慢温柔起来,为岁月的绵长,更为绵长岁月里始终有一个人陪伴身边。 “日照——”走进房间的时候她示意众人推下,等房门在身后关上才缓缓道:“为我准备全套聘礼。” 她看到青年的身子震了一下,只有一下就连眼中的黯淡也消除了,象一个优秀宫侍应该做的那样微微带一点笑深深低下头去:“遵命。” “日照,”她伸出手:“我要送到洛西城那里,你——明白么?” 他依然垂着头,一字字道:“恭喜主子,也恭喜西城公子。” “…………” “主子还会让日照留在身边伺候么?” “我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离开我。就算我死,也要让你死在我前头。” 日照慢慢抬起头,眼中已经泪光闪动:“主子,日照是身份卑贱的奴婢,又跟过好几个主子。能够遇到主子您这样的人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日照从来没有什么非份之想,能够一辈子跟在主子面前伺候就心满意足了。” “傻孩子——”她忽然这样叫他,他想起初见时的情景,十六岁的少女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比她年长三岁的青年,淡淡道:“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 “傻孩子”她缓缓道:“等迎娶了洛西城,就能正式的收你做侧室,到那时谁也不能说什么。” “主子——” “西城性情柔顺,定会好好对你,你——不用怕。” 他笑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跪下来磕了个头又道:“东西主子什么时候要?” “不急——等,好歹等玉藻前这一场热闹过去,十月里下聘也不晚。先准备一份谢媒的礼吧。” 提到玉藻前三个字日照虽然心情复杂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水影也笑,一时间房中淡淡的哀伤消失殆尽。水影一边笑一边道:“这段风流韵事还真传得够广,连你们都知道了。” “晋王殿下在用膳时说起的。” “可怜的玉藻前,我有点同情她了。” “奴婢到可怜鹤舞司寇大人,记得白皖大人是个持身严谨、官声卓著的正人君子,就因为被玉藻前大人……嗯……喜欢上……连带着也被人笑话。白皖大人那么高的官位,要是自己娶一个好女子,决不会被人取笑。 7月的最后一天,新任凛霜都督的人选终于确定了,果然就是西城静选说的,提了现任停云营主将,在行政官员上也加派琴林拂宵为郡守府最重要的属官——司制。相应的,这两个人都得以提升一阶。现任停云营主将时年三十七岁出自寒门,和几位亲王还有几大世家都没有什么牵连,妻子是青梅竹马,象很多男性高官一样,并没有娶侧纳妾;这样一个背景的人应当是朝廷中最不偏不倚的臣子,所效忠只有皇帝一人。 苏台朝廷中的几个重臣一计算,四大边关,扶风邯郸蓼是花子夜的亲信;凛霜算是收归皇帝;鹤舞属于迦岚亲王而鸣凤暧昧不明。东南西北看一圈朝廷几股势力的争衡中和亲王反而落了下风,皇帝不算,花子夜和迦岚都有自己的兵权,或者有手握重兵而忠诚于他们的人。当然,真正称得上“手握重兵”的其实只有苏台迦岚一人,邯郸蓼、丹舒遥都是直接吃朝廷俸禄之人,真的到了紧要关头,未必会为花子夜卖命。就像紫筠,苦心经营破寒军数年,以为尽在掌握,一死之后遂土崩瓦解,拼了性命为他报仇的寥寥无几。清扬在永州郡的兵马虽然不多,也有两万余,且都是从她和亲王府直接提粮饷。如果这样算,花子夜反而最为不利。 本来这么桩任命还有昭彤影、水影二人在凛霜干净利落的平叛可以成为一时佳话,只可惜这一个月再大的国事也要让位于玉藻前的风流韵事,且随着她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人们的期待也日渐上涨。没见过白皖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年岁不小还带着绿罗带却能让玉藻前这个浪子收心,见过白皖的更是好奇当年那个眉目寻常的男子十来年后到底有了什么惊人魅力。 就在众人殷切的期盼中,七月的最后一天玉藻前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府邸。 许多人都猜测玉藻前会悄无声息的进城躲回家中,闭门谢客个三五天以逃避京师沸沸扬扬的人言。只可惜,这些人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四位秋官的承受能力。七月二十九日午后,玉藻前从北城门进京,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玉藻前迎亲的队伍排出半条街,吸引的京城百姓纷纷出门观望,但见整套的迎亲乐队,连抬轿的抗箱笼的都是一身喜气的新衣。京城里迎亲,迎娶的那个多半骑马,这一对或许是长途迎亲的缘故,都坐在车中,只不过玉藻前的那辆车帘半卷,此人还唯恐旁人不知道是她玉藻前迎亲,频频探出头来向道旁围观的百姓微笑。而新人的车马用大红绸缎点缀,扎得喜气洋洋,车帘低垂让想要一睹新人风姿的围观者费尽心思也看不到哪怕那么一点点。 玉藻前那些个“好友”们打听到这个八卦起每天都在盼望她回来的那一刻能给他们提供更大的娱乐,就怕她悄无声息躲回家,西城静选几个还琢磨着怎么跑到她家门口去拦截了笑话一番,专门派了家人天天就等在北城门口。玉藻前迎亲锣鼓一传到门口几家家人都撒开腿往自家主子那里跑,而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进城那天正是朝廷旬假,有职位的也在家休息有的是时间飞奔出来看热闹。昭彤影倒没有排什么家丁去城门口打探,反而很放心地对管家说:“小玉儿这个人向来有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既然知道会被人嘲笑到死一定会越发的嚣张,哪天半城的人都被惊动时就是她回家了。” 这日昭彤影在自家深宅大院的书房中都能听到外面的喧哗之声,当即丢下书本连声喊备马,管家看她兴奋的模样连连摇头说:“主子和玉藻大人什么样的交情,也要去看她笑话?”后者一本正经点点头:“当然要去,交情归交情,笑话归笑话,岂可混为一谈?再说了,别的可以晚点,有一个笑话一定要今天去看,晚了就没有乐趣了。” “什么?” “我说,小玉儿这次回京……算是迎亲吧?” “主子高见。隔着围墙都能听到大街上吵着要看新人,自然是迎亲。” “这就对了!既然是迎亲,成亲之前新郎总不能住到玉藻那里,我记得白皖在京城并没有产业,不知道京城里哪一位大人好心的充当司寇大人的‘娘家’……”说到这里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再也说不下去。管家想到那个当“娘家”的情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不过白司寇此番回京倒是扬眉吐气了,当年那件事的时候多少人看他笑话,一个男人戴上青罗带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子愿要?那些人都说鹤舞司寇大人要么一辈子独守,要么靠着有官位去哄骗哪个乡下姑娘嫁给他。看看、看看,现在人家嫁得多好,再让那些贵公子们说笑话!” 当主子的头微微一歪若有所思,没多久一拍手:“了不起啊!” “怎么了,主子?” “果然一直被嘲笑的都只有小玉儿。今天这一场热闹后白皖不知道赢得多少艳羡。我说,好像有点不公平也——” 当管家的翻了个白眼,吞下“有么”这两个字。 和昭彤影怀有同一目的的人并不在少数,迎亲队伍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也只能放弃代步工具在人群里靠家人开路挤来挤去。 吹吹打打的车马终于停了下来,这个时候跟在后面的人少了八九成,不是走乏了,而是停下的这个地方非高官贵族连巷子口都进不来。 凰歌巷苏台迦岚的正亲王府前这一天也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锣鼓声一到中门大开,一干女官、宫侍、宫女在司殿黎安璇璐亲自带领下到门口列队相迎。王府的人一出来将两驾马车团团围住,看热闹的如昭彤影、西城静选这样的身份也只能远远看着人头叹息。 苏台迦岚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总之给足自己的司寇面子,将“娘家人”的工作做到淋漓尽致,完全用的是王府嫁侄儿之类才有的排场。除了开中门迎接,还准备两乘软轿将新人直送到内宅。玉藻前照着规矩在内门前下轿步行去拜见迦岚“提亲”,而白皖直接被送到迦岚为他准备好的院落,要等妻家的人全部离开后才出来见人。迦岚倒也没有为难玉藻前,双方行了些送亲必要的礼仪就传令送客。璇璐几个人陪着往外走,到二门口双方告辞,玉藻前走了没两步又被璇璐叫住,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但见这位秋官青年才俊的脸色顿时有了那么点朝不好方向的变化。 一个多月后某次王府女官们酒宴,酒过三巡后有人问起此事,说司殿啊,那天您送玉藻大人出去,后来把她拖到一边说了什么? 带着点醉意的璇璐顿时大笑,好半天才道:“主子命我对玉藻大人说‘拜堂之前,把你家里那些莺莺燕燕清理干净,别让本王的司寇一进门就有人上来喊大哥’。” 就像很多人希望的那样,玉藻前的迎亲排场果然又娱乐了整个京城。就连平素谨慎平和如西城照容也在晚餐席上兴致勃勃地听长女描述这天的热闹景象。在听到白皖的“娘家”是正亲王府后连西城家最看重大家男子风范的洛远都笑得没了仪态。西城照容笑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迦岚亲王的确是个出色的领主,能这样照顾自己的属官,苏台建国以来也没几位亲王能做到。另外……”她又叹了口气:“说起来白皖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当年要不是一场离缘官司弄得人言可畏以至于在京城留不下去,照他的才干,到的今日说不定就是秋官第一。” 西城家除了最小的公子那时还年幼对白皖的故事知之甚少,其他的多少都知道一些,想到他当年被人在背后吐唾沫、往门上丢砖头的凄凉景象,又看这日大红花轿锣鼓喧天的气派景象,不由得感慨世事多变。洛远也道:“当初白皖大人佩着绿罗带离开京城,大家的话说得多难听。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人人拿来取笑,倒像是不说他几句坏话就和他同流合污似的。现在人家不但嫁出去了,还嫁了比前妻年轻漂亮,无论家世前程都强上百倍的女子,这才叫衣锦而归、扬眉吐气。” 中篇 第二十三章 桃夭 下 洛西城在早饭后回房途中被西城家最小的公子叫住,说洛远要他过去。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从凛霜回来后洛西城一直尽可能躲着洛远,即便是每天的问安也总想方设法再拖上一个,比如和洛远最亲近的西城家小公子。他也知道,洛远平时很少过问除了家务以外的事情,可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相反,在很多事上性情柔顺的洛远远比西城家其他人更为细心敏锐。洛远应该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这恰恰是洛西城最不想和这个叔叔讨论的。 就像现在这样,他低眉顺目坐在那里,房间里安安静静,只有洛远摆弄茶具偶然发出的一点声音。看他熟练的沏好茶,给两人各倒一杯,洛西城实在轻松不起来,只觉得自己又要经受严峻考验,而那个结果大概是让两个人都高兴不起来的。 “西城啊,从凛霜回来后你好象不怎么喜欢来叔叔我这里聊天了。” 他心中苦笑不已,垂目道:“侄儿不敢,只是这两天叔叔风寒不适,侄儿怕吵着叔叔休息。” “这么说,倒是你有孝心。我还想是不是凛霜之行太辛苦了,叫你连培叔叔说话解闷的力气都没了呢。我说西城啊,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听外面的新鲜事,这一路上有什么有趣的故事,说来听听。” 洛西城一时不明白洛远的用意,可叫他讲故事他再乐意不过,但盼说两个奇闻轶事洛远听了高兴也就放他过门。果然洛远对凛霜路上发生的事充满兴趣,他不感兴趣平叛时候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反而对各地风土人情、路上一点一滴颇为好奇,连细节都要问个明白。说着说着一个时辰过去了,就在洛西城以为今天来只是洛远无聊想要听故事解闷的时候,洛远忽然道:“这么说少王傅大人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你似乎也越来越好了。那么……那两个女子,西城到底更中意哪一个呢?” 洛西城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洛远却笑了,淡淡的,神色里还略带那么一点点得意。 “应该是两个吧,我的侄儿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既然还喜欢这少王傅虽然大漠孤烟、关山明月,军旅孤寂、生死百战之间有了些什么,也不会有太多人吧。在和少王傅大人一起去凛霜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你暖过席了吧。” 洛西城垂首不语,不语也就是默认了。 洛远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西城也不敢抬头,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而屋外人声笑语乃至黄莺婉转都清晰可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洛远悠悠一声长叹,低声道:“洛家两代的男人都是天生苦命么……” “叔叔,是侄儿辜负了您多年教导。” “你没守住到了罢了,若是你娘没有……唉……若你还是洛家当家的儿子,而咱们洛家还没有败落,就是服礼那天把礼行全了也理所当然,可是……哎。那两个女子,就没一个愿上我们家来么?” “是侄儿的错。” “当年看你长大成人,又聪明又漂亮,我就盼着能找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子进门当户,重兴我们洛家也让当年那些赶你出门的亲戚看看,为我那姐姐出一口气。现在我也看开了,只要是个清白好人家的女子,你也喜欢,就是你嫁过去,洛家正脉从此断绝也没什么。” “叔叔……”西城忽然站起身:“您再让侄儿等一年,一年后侄儿就死心,一切听叔叔安排,嫁人也好,迎娶也罢。您再给侄儿一年,然后侄儿就为洛家而活。” “再给你一年么……你们从凛霜、潮阳那样的地方同生共死了几回,那个人还是一点音信都没给你?哼哼,人人都说昭彤影、玉藻前是浪子,让京城少年伤心,可昭彤影见到你没三个月就登门提亲,玉藻前能迎娶白皖,真正让人伤心的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从一开始就是侄儿一厢情愿。” 洛远又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年来京城里风气日坏,男人一个个都去向女儿家学,不把自己的清白名声当一回事。大概是这么学的人多了,京城贵族人家也的确有一些不在乎贞洁,可是,少王傅大人是不是也不在乎呢?她是王傅,是春官,春官最讲究守礼……” “少王傅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洛远一惊,抬眼望向他,和他认真的目光一接忽然笑了,目光随即投向窗外缓缓道:“也好,你能这样也好。这样的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一瞬间洛西城为这样一句话悲哀起来,仿佛在不经意间触摸到洛远人生中最无奈的东西。也就在这个时候西城玉台筑的到来打破了叔侄二人的沉思,他是奉母命请洛远到前面去见一位访客。等洛远一走,玉台筑立刻对洛西城一行礼连声说:“恭喜西城弟弟,贺喜西城弟弟。” 西城愣住了,好半天才道:“喜从何来?” “知不知道外面和我娘说话的那个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 “那是太学院的一名司教,你也认得,小时候母亲让我们跟她学琴的那位夫子。” “那又怎样?” “她今日是来替太学院的同僚来提亲的,西城弟弟,你说要不要恭喜你?” 这天晚上西城家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自然是人人向洛远叔侄二人道喜,西城照容早知道洛西城对水影的一往情深,这日对方终于请人提亲,还请的是太学院中五阶的官员可谓礼仪周全,自然是一口答应。洛远也没什么反对意见,双方当即换了生辰贴,照规矩由提亲的那家拿去找人合八字。只要没什么大冲,女方自会在半个月内准备大礼另请官阶地位都比自己高的人正式提亲,然后就是问名、纳吉等一系列迎娶正室的礼节。 西城照容也格外高兴,私下里对洛远说:“虽然经历了不少波折,但终有成眷属的这天也是万幸。水影聪明能干、前途无量,而且她和昭彤影一样也是没有家名的人,将来可以继承洛家家名,你多年来的愿望都能实现。”洛远淡淡笑笑,说了句:“但愿如此。” 玉台筑看洛远神色里欢喜的意味并不怎么多,推推洛西城要他去问问,看看他是不是又生病了还是怎的。洛西城也满心疑惑,众人散了后到了洛远房中,洛远正在做一些给照容用的针线活。见了他将东西一收,吩咐下人出去,这才道:“你是不是觉着叔叔今天不够高兴?” “叔叔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原本有了这样的大喜事我该欢天喜地才对,可是……西城啊,你觉得这些年来我在西城家过的怎样?” 洛远的声音听上去有难言的意味,目光一直投向遥远的地方,镇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面对这样的问题洛西城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深深低下头,逃避叔叔的目光。 “莫说你说不出来,连我都说不出来。说不好,委实太没良心,荣华富贵、安稳宁静,当初我嫁的时候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可要说好,又是在骗自己。不过,这些年来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管有多寂寞,我从没怪过夫人。打从人家来提亲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将来会过怎么样的日子。” 洛西城苦笑道:“叔叔,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洛远瞟了他一眼,又道:“打从西城家来提亲的时候我就知道,西城照容要迎娶我过门不是因为喜欢我什么的,在那之前我和照容只见过一两次面,连话都没说过。她也不是厌倦了正室想要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来伺候。她娶侧室只不过要一个男人能名正言顺的在他们两个辗转官场的时候管理家务,不……其实并不是这样。西城照容娶侧,其实是为了让卫方能心无旁骛的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为了让卫方不再被婆婆责难。 “西城,这就是我在西城家要扮演的角色,也是我对夫人唯一的用处。这一点,从一开始我就是知道的。” “叔叔怎么这么想,京城那么多男子,想要嫁到西城家的更数不胜数,夫人对叔叔若是没有情意怎么会选中您呢?” “照容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懂得安分守己的男子。不会自不量力的任性撒娇,更不会幻想去替代卫方的地位。我没有显赫的娘家,即便有孩子也不会对嫡出的那几个产生威胁;婆婆看中我守礼端庄的名声,而照容看中我的柔顺听话,就是这个样子。” “叔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个么?” 年轻的那个摇了摇头。 “我想告诉你,十七年前我对自己的选择非常清楚,可是这十七年过得也不算轻松快活。可是你呢?” “侄儿……侄儿怎么了?” “前两天我到司乐大人府上喝她家四公子的满月酒,你或许听说过,她弟媳在苏郡南江州做党正。她的夫婿说少王傅大人托他弟媳打听日照的家人。” 转头看了看洛西城,对他那一脸迷惑的样子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纳亲侧亲从只要从宫里买出来再摆一席酒就行了,可要娶侧也要问名下聘。这次白皖和玉藻前要成亲,白皖是早被自家双亲扫地出门的,所以迦岚殿下当他的家人,玉藻前行六礼都是通过王府。而日照并不是没有家人的人啊——” “叔叔是说……”他笑了起来,本想说“少王傅这样的身份,三夫四侧理所当然,我不会吃这个醋。”转念想到洛远刚刚那一长串的回忆,再和这件事联系起来,笑容渐渐淡了,过了很久才道:“叔叔是说,王傅娶我是为了日照?为了找一个……找一个能和日照和睦相处的正室?” “如果是你的话,不会为难日照的,不是么?” 洛远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侄子,看他在怀疑中挣扎的样子,然后挥挥手:“出去吧,我很累了。”而在年轻人一脸迷茫的转身时又叫住了他:“西城,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退婚,只是想要你在出嫁的时候知道自己可能面对什么。对我们安靖的男人来说,没什么比嫁人更重要了,就算是位极人臣,没有一个好归宿一样被人笑话。而作为男人,除了皇家或者贵族人家的独子,不管官位多高,迎娶总是下下策。涟明苏是少宰,男子中堪称翘楚,可又怎么样,别人还不是说他是嫁不出去没办法才娶个没门门户的女子充场面。而白皖,堂堂的鹤舞司寇也抵不了一根绿罗带,而如今还没拜堂呢,就已经羡煞满京城的少年人。 “女儿家就算是嫁人,嫁的不满意还能离缘,不管是官府还是街坊都会向着她。别的不说,你也该听说南安郡王当年抛夫杀女,旁人非议她什么,非议也是说她杀女害妹,有几个人怪她抛夫的?而且,女儿家离缘了不用佩什么绿罗带,一转眼照样能娶好男人,男人就不成了,绿罗带上身,千夫所指。你——明白叔叔的意思了?” 洛西城回身深深一礼:“侄儿明白。” “你有这准备,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准备嫁妆了。少王傅年轻而才高,无论相貌才智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前途无量。洛家能有这样的媳妇,我打从心底里高兴。去吧——” 门轻轻掩上,还给洛远一个寂静的夜晚,而门的另一面,洛西城的心中却被那一段话搅起千层波浪,他知道自己又要迎来一个难眠之夜。 洛西城从扶风军前回来后一直没有什么正式职务,不过名还挂在夏官之中,而且和丹夕然不同,后者是调防之前的“休养”,虽然一休就是大半年委实夸张了一点;而他时不时有点差事,所以每隔两三天一定要到夏官衙门走一趟,挂个号,说明他没有擅离职守,随时可供差遣。 这日到夏官衙门被一个同科的官员拉住,请他帮忙抄写一堆文件,他反正无事可做,在那里帮了几个时辰忙,回到家中已经快晚饭。他照例先去西厅见向长辈们请安。洛远夏秋两季吃晚饭前常在清凉的西厅休息,卫方放丹霞郡守后,照容每天回来总到西厅陪这个侧室坐坐,听他谈谈家族里最近发生的事,以及各种家事上有没有难处要她这个当家出面。西城还没到门口就听西厅里说话声不断,显然是有访客,一进去果然来了不少人,都是卫家那几个,正坐上就是大司空卫简。他一进门就见秋水清迎了过来,见到他忽然一行礼:“恭喜西城弟弟。” 西城忙不迭还礼,脸上微微有些红晕,低头道:“昨天不是恭喜过了,女官大人就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 秋水清笑道:“昨天是恭喜你定亲,今天恭喜的是另一件事。西城啊,你可是双喜临门。” 他向四周投去疑惑目光,但见照容和玉台筑、静选几个都在,一个个满脸笑容,只有洛远虽然也在笑,可笑的极淡,眼中还有几分担忧。 “女官大人,别卖关子了……” 秋水清还是笑着不肯说,还是卫简看不过去,笑道:“西城啊,你在丹霞、凛霜都立了功,朝廷要提升你为五阶,而且外放为知州。也就是明后两天天官属的正式公文就会下达了,我和秋水清赶在前头先来给你道贺。” 洛西城大吃一惊,脱口道:“要外放,那婚事怎么办——” 中篇 第二十四章四海宦游人上 天官署的任命文书的确在卫简父女登门后的第二天就送达洛西城手上,提升了一阶,也的确外放知州,任地是沈留郡的郓州。沈留郡在苏郡东北方,和苏郡一样,属于安靖中原腹地,也是安靖素凰族文明的发源地,白水江在沈留南面蜿蜒而过,到沈留边界忽然一个转折,南北流过百余里又是一折,接着便是浩浩荡荡一直到鸣凤江口县入海。郓州就在白水江弯折的河套上,是沈留最为富庶而民风也最为文雅好学的一州。从外放来看,能够派到这样的州县是上选,一来离京城近,快马七八天,二来地方富裕,少天灾人祸,地方官乐得清闲又有油水;这第三么,位处要道,南来北往的官员都要途径,虽然多一些应酬麻烦,可人见得多了也给自己多几条路,且苏郡是苏台发祥之地、沈留是素凰起源之所,朝廷对这两郡格外重视,每年都要派几个钦差或钦命巡查使往来一番,在这些地方为官自比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几分提升机会。单说敬、雅这两代皇帝,苏与沈留两郡的地方官中十之八九在三五年间得以高升,或调任京官。洛西城这样的年资,又不是京考一等出身而能拿到郓州知州的肥缺,听到的人都感慨一声:“到底是苏台五大名门中数一数二的人家,连侧室的侄子都能沾光至此。” 水影是在秋水清那里听说这件事的,那时她应邀进宫给妃子们讲授一堂史学课,耗费一个多时辰后到秋水清的宫内陪她偷闲半日。两人一面下棋一面聊天,先拿玉藻前的婚事消遣娱乐了好半天,此时众人都知道玉藻前不止是成亲在即,还临盆在即。说到这个两人都是大笑着摇头不已,秋水清还幸灾乐祸的说:“我就说白皖这样傲气的人怎么会再嫁一个浪子,大概是舍不得玉藻前肚子里那个孩子才委屈自己的吧。希望我们玉藻大人稍微争气那么一点点,不要让白皖二次休妻了。” 水影笑得几乎趴在棋盘上好半天才喘息着道:“不会不会,我倒觉得玉藻前是个谨慎且明白的人。她既然娶了就会好好待自己的夫婿,不会作出让男人伤心又让自己丢脸的事。再说了,我觉得白皖是个出色男子,有资格让玉藻前收心。” 秋水清不置可否的摇摇头,两人又说起玉藻前定的婚期就在十日后,且帖子已经发遍京城名门。秋水清笑道:“这两个人也算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一个位在二阶下,另一个位在四阶,都是出色的秋官,本该让天下人羡慕,可为什么就变成了让天下人娱乐呢?” “那是我们这些人都太不厚道。” “准备好礼物没?” “早被好了,另外还被昭彤影那个可恨的家伙拖去跟她一起丢脸。真不知我是倒的什么霉才交上这么个朋友。这家伙跑去嘲笑玉藻前玩得过火了,被人拖住充当喜娘,明明是自己活该,结果呢,丢脸还要拖人下水!” “你要去当喜娘?来来,说说我听听,你是端火盆呢?还是收红包?” “收红包的是昭彤影……”她挣扎了一下,不情不愿道:“我帮忙拉一下轿帘。”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玉藻让你帮新郎烧掉绿罗带呢!” 水影翻了个白眼:“胡言乱语,烧绿罗带这种事只有成了亲的男性长辈才能作。大概是迦岚殿下找人来帮忙吧。” 说到这里秋水清笑了笑后话锋一转提起洛西城获得的任命,水影微微挑了一下眉:“不错的地方,看来天官里那几个老前辈还有那么点看人的眼光。” “我也觉得不错,不过你那未过门的夫婿好像不这么看。” “他不喜欢沈留郡?” “他已经在专心致志等你迎娶了,我的少王傅大人。” 这段对话后一天水影来到了西城府邸,而且是带着重礼专程来拜访洛远。西城照容这天早上起来有些不适请了假在家,也陪着洛远见客。在照容心中洛西城早就可以算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当年洛西城的母亲——被寄予希望的嫡女——喜欢上了自家的一个家奴,为了逃避本家定下的姻缘,在担任天官署文书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她服礼后的第二年和家奴私奔,从而失去了即将到手的位阶且被洛家扫地出门。这对年轻的恋人并没能“幸福的度过一生”,富裕人家长大的小姐和一贫如洗的青年没超过两年就开始面对现实的生活压力。在极端的贫苦中洛家小姐连续失去了几个孩子,等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洛西城出生后没几个月便在贫病交加中去世,那是她私奔后的第七年,也是洛远出嫁后的第三年。她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扶棺回洛家,等了一天一夜才总算有人见他一面,那人将孩子往洛家人手中一塞,就一头撞在墙上殉妻了。而那个甚至还没有一个正式名字的婴儿,不但双亲皆失,且继任家主拒绝承认他是洛家的血脉。 这个时候,洛远回到了阔别三年家中,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用骄傲的神情宣布:“姐姐的孩子我来养,将来他是要继承洛家家业的人。” 那时洛远在西城家已经立稳了脚跟,卫方度过了最初那段动不动吃醋的适应期;而他的乖巧柔顺和心细入微更为他赢得婆婆的疼爱及妻子的尊敬。照容是真心想和他生一个孩子,这样他一生都能有依靠。然而无论怎样都不能如愿,甚至其中照容外放,他陪伴在侧整整一年半还是不见半点希望。这一下照容也觉得不对,请了大夫过来,一诊断彻底绝了洛远的希望。这之后洛远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照容也心疼他,等他带回那襁褓中婴儿西城家其他的人看着奇怪,照容反而打心底里高兴,下定决心要当这孩子自家子侄,也算给洛远留一个依靠。象西城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别说洛远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侄子,就是本家的孩子,父母姊妹里没有个成大器的,连在佣人面前都摆不起主子的架子。照容深怕这孩子被人轻视,故而用自己的家名“西城”给这个孩子命名。这倒是从文成王朝起就有的传统,若是用家名为别家的孩子命名,就代表对这个家族至高的尊敬,同时也有认其为养子的意思。就是靠着这个当时被照容双亲极力反对的决定,洛西城在这个苏台数一数二的家族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水影给洛远准备的都是些补药,还有一些从凛霜带回来的特产,三人先说会闲话,洛远首先把话题转到洛西城的任命上。水影笑道:“晚辈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昨天在宫里求水清都告诉我了,她说西城并不高兴,我到觉得是莫大的好机会。” 洛远淡淡笑道:“换了别人自是高兴都来不及,不过少王傅已经向我家西城提亲了,迎娶也就在眼前了吧。难不成你们一成亲就天各一方,所以西城那孩子为难的很。” 照容这两天已经发现自己这侧室对这段婚姻的态度很暧昧,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想法,她自己倒很满意,当下打圆场道:“其实也不用那么为难,远啊,大不了我去找人提提,把西城放在京城就是了。” “夫人别为这孩子坏了您的规矩。再说了,求下来又怎样,人在官场去留都是官家一句话,今天不外放,难道就一辈子不外放?王傅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即便西城一辈子当京官,王傅也不见得永不外放。” 水影笑道:“洛叔叔说的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所以,这两日我也和西城谈了几回,西城他已经有所决定。” “哦?” “未嫁从母,即嫁从妻,男儿家既然成了亲,相妻教子为第一,西城那孩子准备这两日就向朝廷辞官。”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初秋,洛西城正式在天官接下官凭及文书出任沈留郡郓州知州,位在五阶。任期定在两个月后,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之前正式到任,与前任知州交接官印。在此之前并没有其他公务,可以陪着家人偷闲月余。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这一年象是洛西城的幸运年,婚姻得偿所愿,升了官,而其中最让洛远高兴得是这一年九月初洛西城正式接任了洛家家主的地位。前一任洛家家主从家族排行上算是洛远的远房姑姑,只因为洛远姐姐那一场不负责任的私奔使他得到意料之外的地位。然而,就像洛远抱走西城时候宣告的那样,洛家第三代没有任何出色的孩子,继任家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赔上一半家产想要给她那不成器的女儿换一个见习进阶的机会。可惜这位洛家小姐实在是太不成器,在地官文书位置上见习了两年就被上司忍无可忍的赶走了,白费了洛家大把银子。眼看着具有七十多年历史的洛家要从此消失,就在这时洛西城京考进阶,为那四十多个同姓亲戚保住“洛”字,而他作为洛家第三代唯一进阶的孩子自然的成为家主的继任。这年八月末前任家主以七十二岁的高龄寿终正寝,几天后经过春官审核,洛西城正式接受洛家,并在春官的贵族碟谱上留下名字。 洛西城接受家主的仪式上洛远和西城照容还有照容的三个孩子都出席了,这是洛远出嫁后第三次回娘家,也是真正的“扬眉吐气”了一番。他当年说洛西城是“将来要继承洛家的孩子”,本族亲戚也就是敬畏西城家的势力才只用沉默应付而非当场破口大骂。然而事实便是那个当年连“洛”这个家名都要通过西城照容的声威得到的孩子成了洛家最争气的一个。洛西城当上家主的同时,他的双亲也重新回到洛家家谱上,洛远长久以来的愿望得以实现,而且不是靠攀一个好女人的方式。仿佛是印证了卫方当年劝他的话“西城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说不定能靠自己让洛家发扬光大,未必要靠嫁人。” 然而,洛西城的新身份又为他带来了新的心病,那就是,他和水影的嫁娶关系与家主身份有了微妙冲突。通常来说,他这样家主只娶不嫁,当然这个娶也就是迎入当户的女子。可水影并没有让自己嫁人的打算,尽管没有明白说过,可双方心照不宣。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一个日照的存在。迎门当户的女子没有娶侧纳侍的道理,否则何以确保当户那家血脉的纯洁。所以莲舫的生母在丹霞任地偷娶歌伎被结发丈夫打上门来,连自己的小女儿被打瞎一个眼睛都不敢发怒还要在丈夫面前赔小心就是因为这个规矩。换句话说,如果水影要承担洛家家业,就必须将日照从身边送走。 果然,在这个问题上水影没有让步的打算,尽管出面协商的是西城照容,她也明确表示不愿嫁人。洛远自然唉声叹气了好久,忍不住骂西城说“还说你那个王傅疼你,连冠你的家名都不肯,疼什么呢。又不是有家名的人家怕丢脸!”私下里又对玉台筑说果然还是昭彤影可靠,当年昭彤影就说过如果洛西城继承家业,她愿意冠西城的家名,光大洛家的门楣。几天后水影又登了一次西城家的门,与洛远密谈一个下午,那天晚上洛远终于又露出那么点笑容,对照容说:“也只有这样了,现在我要是说退婚,西城那孩子准定恨我一辈子。”原来水影答应说不管自己以后是不是立户,她的孩子中一定挑一个姓洛,继承洛家的家业。要是他们夫妻不幸只有一个孩子,那就让孙子姓洛,总之不会让洛家断绝。 第一个知道洛远如此轻易“妥协”的人反而是远在丹霞郡的卫方,他在照容的家书中得知西城婚事的种种波折写了一封信给洛远,信里自然帮水影说了无数好话,分析了这桩亲事的种种好处。其间真正打动洛远的是他对水影劝说洛西城接受官职的解释。 在洛远看来,水影劝说洛西城接受知州之位是为了名正言顺的让这个“碍事”的正室离她远点,不妨碍她和日照的卿卿我我。卫方的信里却给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他告诉洛远,西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纯真”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或许是西城家二十年来的影响,洛西城和玉台筑一样有着超出“相妻教子”的人生理想。卫方说,在经历了数年边关烽烟之后这个少年壮志的一面已经被唤醒,他会为边关战火或是州县中的某一桩政务而激动,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些什么,一场战争,或者为一个家庭带来正义,给与一个人未来……卫方说洛西城在丹霞郡的那些日子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官员的素质,而他在洛西城身上看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影子。二十年前壮志凌云的卫方,不想在家务事中度过一生的青年的自己。他告诉洛远自己青年时代的梦想,并与洛西城的才华和过往的成就相对应。他告诉洛远,在安靖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有支持自己丈夫青云直上的胸襟,而水影正这么做着,至少她是了解洛西城内心的志向而且有足够的胸怀去接纳。 洛远旁敲侧击了几次,证实卫方对于西城“是个有抱负的孩子”的判断,对水影的态度也略微有了那么点改观。最终洛远只能对自己说“孩子的事管了也不见得肯听,随他去算了”。 洛西城赴任定在十月下旬,为了把这桩婚事在他赴任前彻底确定,水影也修改了原定的时间表。于是这一年九月第一个旬假,水影请丹舒遥出面,备齐全部聘礼正式向洛家下聘。而在此之前,玉藻前的婚礼热热闹闹的举行了。 玉藻前和白皖的婚礼如众人希望的那样娱乐了整个京城,排场宏大,来宾几乎云集了京城全部名门贵族。连苏台皇族都出席了不少人,两位正亲王,一位和亲王均先后到达,虽然其中的两位都只露个面对新娘说两句吉祥话,送上礼物即告辞,可对一个没有家世的四位官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盛况。此外还有几个苏台皇族的王和郡王,或者自己,或派世子前来道贺。玉藻前虽然忙得半死,还是忍不住对帮忙收红包的昭彤影嘀咕说:“我娶了个烫手的男人回家”朝宾客们努努嘴:“我该说荣幸呢,还是该为自己的将来哀叹?” 昭彤影很严肃认真的回答:“妻以夫贵,青云直上。你娶了个升官捷径还不满足。”然后眯起眼睛瞄瞄宽松的大红吉服都挡不住的隆起的腹部:“连继承人都一并给了你,羡煞我也。” 苏台王朝礼法上男子无论下堂还是休妻都要佩绿罗带,如果再娶终生不能解下,只不过边缘增加一条白色,说明是已婚。如果下堂后再嫁,拜堂之后由年长的男子为新郎解下屈辱的绿色腰带并放到火盆里烧掉,表示这个男子再度获得一个女子的青睐,重新开始。 原本这个烧腰带的工作应该由新郎的父亲或者族亲来做,然而当年他和秋之离缘官司弄得满城风雨,他的双亲和两个姐姐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事后这家人当然是后悔了,尤其他在鹤舞一路升到三阶上之后,当年最疼爱他的小姐姐两次到鹤舞看望,白皖客客气气接待了,客气得完全不是对家人的态度。而此次成亲玉藻前辛苦打听到他家各种亲戚关系连请柬都在鹤舞写好了,还好心的附带路费银,喜滋滋拿去讨好夫婿时被白皖一巴掌拍在地上,铁青个脸就往外走。于是,这个烧腰带的重要使命就交给了没亲没故的一位官员,最终代劳的那个就是涟明苏。 迦岚和蕴初二人对这位一度婚姻不幸、命途多舛的鹤舞功勋重臣格外优待。尤其是蕴初,大笔一挥慷慨得给了半年假,让他安心成亲,安心伺候妻子生产,再好好抱抱自己的孩子才回鹤舞不迟。迦岚和蕴初都考虑过是不是请皇上将白皖调任京城,然而当事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而且是两个一起跳出来反对。白皖的理由是不愿为私事误公务,身为鹤舞司寇受正亲王大恩,在两位殿下没有找到更合适的继任之前不能舍鹤舞而去。玉藻前则一撇嘴嘀咕道:“我才不要一大早的就在朝房里称呼他‘大人’。” 秋林叶声和昭彤影当然也反对,这两个人是从鹤舞的安危出发,觉得皇帝早就恨不得把鹤舞重臣一一收到身边,或者分散各地以断迦岚手足。以前花子夜就有过暗地里给白皖送礼物的“前科”,如今将他调任京城不是白白送到皇帝手上。要是皇帝真的能重用倒也罢了,好歹给苏台填一能臣,就怕皇帝根本当他眼中钉,变着法子让他犯错,问罪、下狱、充军甚至斩首,那就荒唐透顶了。 迦岚也就是一时的冲动,她当然也明白将白皖送到朝廷是不合适的,昭彤影提一个头立刻从善如流。让昭彤影怀疑她是不是就等着自己为她摆这么个台阶往下走。 婚礼之后,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玉藻前早已不复前几个月呕吐不已的悲惨,每天乖乖的回到自己秋官司刑的公署中复阅全天下送来的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堆的和小山一样高的文件。白皖反而无所事事起来,幸好打从他回到京城那天起请柬就像雪花一样飞过来,其中来的最勤快的就是当年他落难时嘲笑的最尽兴的那群。这一次白皖倒是一点不任性了,每天认真的研究那堆请柬和拜贴,然后挑选上几家或登门拜访或允许对方在合适的时候到自家喝一杯茶。玉藻前看他那个样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自己说:“原来皖最心痛的还是被自己家人抛弃那件事,要想个办法让他们和解才好……” 婚礼过后玉藻前和白皖的故事渐渐平静下来,能够被用来增添晚餐后家庭谈话乐趣的题材都被拿来说过不止一次后京城名门贵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可以预见,玉藻前要再一次赢得注意力大概会在继承人出生后,或者在她和白皖第一次激烈冲突后。关于后者,朝官们还有金额不大的赌注,关于时间以及谁才是被赶出家门的那个。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的上半年可以说波澜不惊,而下半年却在平淡中透着一份紧张。凛霜那一场动荡之后新任都督对破寒军的接收并没有朝廷期待的那样顺利,最糟糕的是这位在京城驻营中表现最为出色的停云营主将在破寒军那些骁勇将士看来还是太文弱了一点。而在邯郸琪眼中,这位新任都督好像有强硬了一些,至少在对待她这个凛霜平叛功臣的态度上。短短一个月,天、地、夏三官官长就苦笑着面临四十年来凛霜都督和郡守间最严重的对立局势。没过几天,冬官大司空也尝到了这种对立的麻烦。安靖和西珉一样是以农耕为主的国家,严格遵守春耕、秋收、冬藏的农事,每年十月秋收结束,白雪开始慢慢笼罩一半以上的国土时,农作的节令结束,国家绝大多数的百姓进入一年中最休闲的日子。而这个时候正是冬官们开始忙碌的时段,没有田间劳作压力,各地就理所当然的能开始调用徭役,各地都有争取不能种庄稼的几个月完成全年的工程建筑。例如修补修补城墙,增设一座烽火台或者翻修敌楼,开挖水渠或是整修堤坝。当然还有营建官署、宫室之类的更为严肃的工作。大司马总是在每年这个“冬官季节”开始之前要求各郡承报最重要的营建工作,所需人力和银两;同时下达京城冬官属花了一年时间研究出来的“重大工程”。这一年对凛霜,冬官的命令是整修飞云河堤坝沿途最重要的两条水渠。飞云河是凛霜第一大水系,也是土地贫瘠的凛霜郡最珍贵的自然财富,飞云河流经地段集中了凛霜郡70%的人口,以及90%的经济来源。而凛霜大都督上报朝廷要求整修长河关、杨柳关的关城,并在杨柳关外新增两座碉堡。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两天后地官收到凛霜郡守邯郸琪的上书,其中遍数这一年凛霜遭遇的天灾人祸,然后说百姓疲惫、郡治无钱,拒绝去修长河关、杨柳关的关城,而那两座碉堡更被她称为“全无价值”。相反,邯郸琪请求皇帝下旨将拨给破寒军修关城的银两改作赈灾,以及“明年春耕所需”。 地官将这份上书转到冬官,冬官刚刚批准凛霜都督的请求,面对新问题自然头痛欲裂,下属们无力处理两位高官之间的纠纷,只能整理好文书放到卫简面前。卫简自然是大怒,而且把满肚子火气带回家一股脑发到妻子卫暗如身上,说他们天官任人不当,凛霜权责不明,拿着文书在大宰书桌上用力拍着道:“一个要银子,一个不许给银子。一个说不修关城北辰会长驱直入,一个说再不给钱赈灾明年老百姓就要揭竿而起。我是冬官,只管城防水渠的粗活,这种国计民生的精细事做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郡守和大都督闹到这么大的事都南辕北辙你们居然连知都不知道,还好意思丢到我案牍上,你们天官的人都吃的什么饭!” 中篇 第二十四章四海宦游人下 天、地、夏、冬四官官长都被凛霜文武对立局面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皇帝偌娜依然沉醉于轻歌曼舞、青青子衿之间。随着年龄增长,苏台偌娜对于自己职责的理解没有任何进步反而在直线下降中。刚刚继承皇位时那个尚未服礼的少女在兄长花子夜和母亲琴林皇太后辅佐下战战兢兢的登上凰座,那个时候她好像还能信仰自己在皇宫内书房以及太学院东阁收到的那些教育“皇族的使命感”。那个时候花子夜和琴林皇太后教导她“为君者当视天下百姓为子女”,太傅告诉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个时候她还年幼不足以亲政,却能每天乖乖的看完所有奏章并认真的和花子夜商议国事,她对花子夜说:“朕要做嘉绫圣皇帝和本朝端皇帝那样的天子,千秋百代被臣民敬仰,成为后代皇帝的典范。” 端皇帝也就是苏台王朝第五代天子苏台秋澄,在正亲王宁若和大宰流云错辅佐下将苏台王朝带入第一个全盛的伟大君王。圣皇帝嘉绫也就是清渺王朝第六代皇帝凤嘉绫,在她的统治下安靖国出现了前无古人至少到此时尚未有来者的盛世,在她的统治下安靖在所有国境线上获得胜利,使北方困扰安靖长达一百余年的瀚海族分崩离析,并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卷轴之中,安靖北边关出现了五十年太平岁月,而安靖版图向北、向西拓展了五六百里。对于后代的君王,这两位君主各自代表一个王朝的巅峰,也成了子孙们想要学习却始终无法逾越的巅峰。这两位君王的继承人在面对自己母亲的丰功伟绩时都感到无力,于是他们用了最让人苦笑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能力——战争。对于清渺王朝,这一效仿将前六代君王励精图治下的国力消耗殆尽,若不是她的太子忍无可忍发动宫廷政变将战争狂一样的母亲软禁于皇陵取而代之,清渺的历史大概会在一百三十年的时候画上休止符。而苏台秋澄的继任者略微聪明一点,三次“扫荡北辰”失败后,吸收前朝教训停止用兵,然而苏台的国力也已经大受损伤。 相比较这两个君王,苏台偌娜的雄心壮志其实在很不错的平台上展开,苏台王朝自端皇帝秋澄之后始终未出现过光芒耀目的君王,其中第七代、第十代皇帝虽有所成就却不足以称为稀世明君。在偌娜之前,其祖母敬皇帝和父亲爱纹镜雅皇帝在位期间都发生过宫廷政变,在对外战争中也没有惊动人心的重大胜利。可以说,偌娜只要尽心尽力,想要超过前两代君王在苏台历史上留下明君称号并不是很困难。然而,偌娜做为明君的志向从她亲政的那一天起仿佛就停止了。 很多年后秋水清这样评价偌娜的改变,她说:“皇帝的悲剧在于,皇太后将自己作为后宫妃子的无奈和不甘放到身为皇帝的女儿身上。” 作为后宫女官长,秋水清对于宫廷的了解远在其他人之上,她的评价也是公允的。前一代,苏台王朝迎来的是一个男帝,不管臣民们多么不愿意,皇帝必须有皇帝的礼仪,三宫六院七十二侧。为男帝点缀后宫的当然是名门贵族家的小姐们,而且还是家系显赫的那些,那样的人家,哪个女子不是壮志凌云、夫侧成群;却要在深深宫苑里和无数女子一起争夺一个男子的垂青,其中的寂寞、无奈和不甘远比女帝后宫中的妃侧更为强烈。皇太后琴林正是如此,或许是积累了太多不甘,当女儿登基后这位皇太后想要在女儿亲政之前享受一下指点江山的乐趣;她本以为性格温顺的花子夜会听话的将朝政交由她处置,然而花子夜却从一开始就坚决地要履行自己摄政王的权利。花子夜三年摄政和母亲琴林皇太后之间的关系日渐恶化,皇太后对儿子“不听话”的愤怒渐渐转变成强烈的怀疑和忧虑,随着偌娜长大成人,皇太后莫名其妙的担心起儿子是不是肯还政于皇帝,然后就转变为“儿子想要夺位”。这种转变进行的非常缓慢,以至于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皇太后很快就把对儿子的忧虑转化为对女儿偌娜的无限纵容,不但不以母亲的权威教导皇帝勤政爱民,甚至和女儿联合起来阻止花子夜的正面努力。与此同时,和亲王苏台清扬回京的时间也选择得恰到好处。偌娜早已忘却清扬一度是她登基的最大阻碍,而清扬则扮演与花子夜截然相反的角色,她竭尽可能的赞美、颂扬年轻皇帝的每一个决定,并怂恿她及时享乐;而偌娜最信任的臣子,也就是外戚琴林家族,同样对皇帝无限纵容。 这种纵容让偌娜也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个明君必不可少的条件——自我约束,以及对百姓的畏惧——也就是对失去权力的畏惧。 当大宰等官员历数凛霜文武不合带来的种种麻烦的时候,偌娜心不在焉的想着前一天清扬送进宫的一只异常漂亮的长尾鸟,据说是永州才有的品种,且训练得能绕着人翩翩飞舞,还能按照主人的手势叼取一些小玩意。她前一日和皇后逗鸟玩到三更才睡,如今心还在这个新鲜玩意上,什么文武不合根本不想听。听卫暗如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分析了好半天,一挥手:“既然文武不合,那就调走一个。那个什么邯郸琪——朕记得前两天沈留郡郡守告老还乡还没有人顶替,就调她为沈留郡守。至于凛霜——让拂霄暂代郡守之职,卿等速选可靠之人报与朕。便照此办理,朕累了,卿等下去吧——”不等卫暗如开口起身就往里面走。等那些被这道命令的荒唐程度吓坏了的大臣们回过神来,由大宰出面请求进宫面君的时候,宫内传出话来,说“皇帝身子不适,不见外臣,明日停朝一天。” 花子夜得知皇帝这惊人决定的时候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说:“圣上已经决定,卿等作臣子的遵命便是,找本王做什么?”说完了丢下来求援的大臣们也是一转身就往里面走,大宰和大司空两个只能对看着苦笑。花子夜回到内院,王妃带着三岁的孩子正在花园里玩,孩子见到父亲要扑过来,王妃见他脸色不善,一把抱住孩子低声道:“别吵你父王。”孩子不依不饶的扭动身子,娇滴滴叫着“父王”。花子夜被叫声惊动,忽然笑着走过来抱起孩子,蹭蹭他红扑扑的笑脸听他咯咯的笑声,父子俩玩了好半天他才把儿子交给旁边的宫女,脸色很快又沉下来,一个人朝花径深处走去。 臣子们带来的圣旨惊动了他,他禁不住冷笑起来,暗道:“做得漂亮啊,我的圣上。一个转眼凛霜全部都成了琴林家的人——对,还有一个暂时什么人家都不属于的凛霜都督。不过,在琴林家包围下,要么顺从要么会象邯郸琪一样,快速的被赶出凛霜,然后再换上一个琴林的家的人当都督。这一次是谁呢?难道还是拂霄?也不是不可能,陛下能让一个五位官去当郡守代理,提拔成都督也不用太惊讶。” “看来,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心目中只有娘家的人才是最可靠的……比自己的儿子还可靠……”被后一个念头刺了一下,他用力扯下手边一段枝条在手中揉成一团,又重重摔在地下。觉得还是不解气,又要去扯,手却被人拉住,听到王妃轻轻柔柔的声音:“王别糟蹋自己。” 花子夜对这句话感到奇怪,可一个瞬间他便感觉到手掌上传来的细微但密密麻麻的刺痛,转目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拔下来在手里捏来捏去的居然是小蔷薇,幸好是一条嫩枝。王妃抓住他的手连声叫人拿细针过来,皱着眉道:“别动别动,刺都进去了。” 花子夜坐在后花园的花架下,他的妻子拿着绣花针细细的挑出刺入他肌肤的刺,她的手柔软而温暖,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小心。在这样的目光下,针尖带来的轻微刺痛很容易被忽略。他忽然有了一点点满足感,为了这个全心全意喜欢着他的女子。 “皇上把我为凛霜挑选的官员全部调走了,包括以往选定的那些。” “邯郸琪?” “不错。换上的……都是你们家的人。” 正亲王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并没有开口,很快又专注到活计中。 “邯郸琪是个人才,为凛霜也费了不少心力,受了好几年委屈。沈留郡虽然是比凛霜好得多的地方,可是这样调走她,只怕她觉得不平。而破寒军……唉,我便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就是不肯起用丹舒遥。” “王别想那么多了,朝廷上的是到朝房里在想也来得及,好不容易在家里休息一天,殿下——” “王妃说的是,”他微笑道:“本王只是想让王妃知道,本王的心情郁积并非因为这两日人人都在谈论的那个定亲。” 正亲王妃抬起头,脸上已经红成一片,望着花子夜的眼睛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厉害,直到宛如风中落叶。 花子夜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内心中说不出哀伤还是心痛,略微挣扎了一下伸出手将面前颤抖着的女子拥入怀中,轻轻在她背上抚摸着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何止是知道“那个定亲”,甚至那就是他的建议。 在皇太后上演那个“捉奸”闹剧后不久,他下了一张帖子将水影约到皎原,谨慎的借了紫千一处私人的宅子。两人不谈国事,风花雪月的过了两天,回京前的那一夜,月色明媚。水影叫人在窗下摆了瓜果和他对坐赏月,一开始只是谈论诗文,两人还作联句游戏,说说笑笑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说了什么话题,两人忽然都静了下来,而房中顿时弥漫着让人压抑的气息。 过了一会水影起身命下人收拾东西,自己径直往内室走,花子夜也跟了进去,见她坐在床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忽然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低声道:“卿想过成亲么?” “成亲?”她娇媚一笑:“殿下想迎娶我过门?” 他冷笑一声:“纳自己姊妹兄弟的王傅当侧妃?本王还不想背万世骂名!” “那么,王想要水影和什么人成亲?” “本王听说……听说当年昭彤影定亲后又退婚,是因为洛西城看上了卿。” “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与我无干。” 花子夜神色微变,想到听说的,洛西城为了她不惜放弃和昭彤影的大好婚姻,甚至河洛远闹翻无奈远走扶风边关的种种经历,再听这么一句话,忍不住暗道:“好无情的一个人!”原想讽刺两句,可又想真的开了口,那个人十之八九一声冷笑说:“我就是这样无情的人,殿下才知道么?有情有意的人能从宫女挣扎到女官长?”接着媚眼如丝的忘定他加一句:“殿下看不惯,犯不着留我这种无情无义的在身边。”这样的遭遇也不是没发生过,他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过了一会又道:“洛西城身家清白,容貌俊美、性格温雅,既然对卿一往情深,卿便没半点动心?” 水影忽然坐正身子,脸色端正,紧紧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殿下今日所说可是出于真心?” 花子夜苦笑起来:“本王岂会拿这种事和卿玩笑?” “这么说,殿下为我看中的就是洛西城?” “卿……”他叹了口气:“卿不喜欢,选别的人也可以,本王……不在乎。”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看了很长时间忽然一笑,起身盈盈拜倒,口中道:“水影谢正亲王殿下大恩。殿下既然这么说了,臣领命。” 那一刻他有一种一个巴掌甩上去的冲动,想要抓着她的衣领摇晃,问她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良心,就算是装也好,就不能至少拒绝那么一下让他略微好过一些么。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转身向外,重重摔上房门,当夜留宿在客房中,他知道,在那个人的心中,恐怕真的是认为不值得为了他的“好过”而委屈自己演戏。 而他,实在没有勇气去求证这个答案。 中篇 第二十五章患难与共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十月之后仿佛又安静了下来,京城贵族间的话题从玉藻前的浪子收心,转到水影“规模盛大”的定亲,一直到“西城照容连小妾的侄子都能培养成材”。十月洛西城按时前往沈留郡赴任,在此之前,水影接连完成了六礼中“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四礼,只剩下最后的请期和亲迎,等洛西城方便的时候完成。虽然还没正式拜堂,但六礼完成了四礼,洛西城在礼法上和人们心目中都算是水影的人了。他前往任地之前,连西城照容都严肃地告诫他要端庄守礼,不要给自己未来的妻子丢脸,更不要做出有违礼法不贞节之事云云。洛西城哭笑不得的听训,连连点头称是。 从九月开始,人事变动忽然频繁起来,尤其是四位以上京官和地方官的变动,到了十一月,这个变动风潮终于影响到了昭彤影——她被任命为天官巡查使,巡查永州、丹霞一直到京城的数郡。接到这个任命的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抱着头惨叫“啊啊啊啊,我不能在京城过年了——我在皇宫吃年夜饭,我要看京城的花灯,我不要在不知道什么穷乡僻壤只有几条破板凳的驿站里吃白菜土豆,天一黑就上床的度过新年夜!”如此这般叫苦了一阵,趴到书桌上去排行程表,一个时辰后心情顿时变好,管家不明白这是什么毛病,开口问了一句,当主子的笑眯眯道:“只要没什么奇怪的事来牵扯,新年正好到丹州。” “啊——西城卫大人的地方。” “是啊,而且还有大美人。” 管家费了点时间才想起这个大美人的名字,脸色顿时变了,低声道:“主子,那美人是和亲王的。” “胡说!什么叫做和亲王的,和亲王迎娶他了还是下聘了?我说你想想,真要是和亲王心疼的人还会往丹霞一丢一年半载不过问?照我看”她脸色一沉,冷笑道:“如果你家主子我肯开口要人,你信不信和亲王殿下会把人打包好了扎上彩带塞进轿子抬到我面前?”管家翻了个白眼,确信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连听都是作孽,找了个借口就往外逃。昭彤影又冷笑两声,喃喃道:“看来还是不相信。” 十一月以后,人事变动也停息下来,在一片祥和中,苏台王朝进入了第两百二十七个年头。 和上一年相比,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称不上风调雨顺,苏郡、沈留郡等几个中原米中原米粮重镇都因为连续两年的旱灾而歉收;边关四镇中除了鸣凤,都遭受了或多或少的天灾人祸,连鹤舞也有一半领土,也就是天朗山一带,因为从春天一直延续到夏天的连场暴雨造成了十年来最严重的洪涝,道路塌陷、村庄被埋,收成就不用提了。苏台蕴初十月里就致书迦岚,请她同意减免天朗一带这一年的赋税,并准备来年春天的救济。而苏台其他的几个郡县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也有地方官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赋税,可皇帝偌娜对此不感兴趣,更有少司徒卫琳在一边反复说朝廷这里缺钱,那里少用,在朝堂上应和着皇帝坚称“那些地方的天灾无足轻重,千万不可听他们叫苦叫穷,刁民总是想要逃税赋”。皇帝有这样的意思,朝廷上有高官支持,很快就会有地方官仰起鼻息,号称“丰收”要多缴钱粮。于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尽管遭受天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朝廷却没有下达一个减免税赋的旨意。 九月里,凛霜郡守邯郸琪调任沈留郡太守后,新任都督修筑变成的请求并没有得到充分满足,原因是冬官在认真考量了历年上报的文书,以及前一年冬官巡查使在凛霜各边城巡查结果,最终否决凛霜都督修筑新烽火台和碉堡的要求,仅允许整修城楼,拨给的钱粮也比要求的低三成。决定作出后不久卫暗如通过自己的某些途径得知,当天晚上就冲到丈夫的书房将他说落一番,说他“当了那么多年高官反而把脑子当糊涂了不成!你是冬官,管地官、天官的事情做什么,要不要赈灾地官去考量,卫琳那混帐东西迟迟不下决定就是让你来担这个罪,你还真能往下跳。凛霜要修城防、烽火台是不是?用度合理,理由充足,准了就是,至于有没有钱,那笔钱做什么用让地官们考量去;犯得着你来决定?明年北辰扣边,这几处不出错也就算了,若是失守了,必将责任怪到你冬官身上,你承担得了?”说的卫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看他窘到了极点,卫暗如得胜一样昂着头摔门而出。恰好秋水清回家,在长廊上目睹这一幕,这个年轻的女官长只有叹息得分,叹息不管是后宫还是大宰府内宅,家务事永远最不可理喻的。有几次她看着双亲水火不容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说:“既然大家都过不下去,不如离缘算了。”话音未落,两个刚刚还吵得天翻地覆的人一起蹬着她,然后卫简叹一口气哼哼冷笑两声往外走,留下卫暗如无奈的看着她说:“我的女儿啊,你没听说过劝和不劝分的古训?这天下哪有劝母亲休自己亲生父亲的女儿,你爹爹的心都要被你气碎了……” 和前一年在丹霞不同,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水影在晋王府中度过热闹的迎新夜,然后享受整整半个月的新年假期。这期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打扰了她的宁静生活,那就是某一日日照被晋王叫去后再回来的时候半边脸肿了起来,问原因,这青年苦笑着说:“奴婢愚笨,恼了殿下。”水影知道他的性格,也不盘问,找来当日晋王身边伺候的人问话,很快就知道原委。原来凝川七月里伤愈离开晋王府后居然和晋王有书信往来,这次信中不知道说了日照什么,晋王忽然大怒将这青年找去不由分说就让人掌嘴,骂他“水性杨花,对不起司殿大人,勾引人”等等。水影眉头一皱,先骂负责晋王起居的女官“什么乱七八糟的信都拿去给晋王看,什么时候王府里连平民的信都往上呈了?”那女官万分委屈的辩解说她自然不敢违背规矩,但凝川走的时候晋王送了她一枚私章,盖着晋王私章的信谁敢拆?水影听了更是大怒,又将女官们骂了一遍,气得脸色都变了。等把人骂够了,心情略为平静一下,暗道:随随便便把私章给人,也不想想对方拿去写一封叛逆信拿章一盖送到官府,他晋王就等着坐牢丢脑袋吧。运气最好也就是到皇陵去陪凤林。这晋王还真是一点不知道宫廷争斗险恶的人,也对昔日的血雨腥风没记性;象花子夜那样对宫廷争夺记忆深刻的人就不同了,别说莫名其妙的人,就是自己王妃都别想拿到他的私章。 想着想着怒火又上来,暗道:“一个没盯着,凝川这家伙就连晋王都敢勾引,我还真是小看了她。” 正月里,玉藻前生下了自己的继承人,这是一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婴,眉目是双亲优点的融合,有白皖漂亮的眼睛和玉藻前秀丽的轮廓,但凡看到的都连声说“好漂亮的孩子!”孩子出生后两天,苏台王朝的神司(国家首席巫女^^)前来祝贺,被玉藻前拉住看自己女儿的前程。神官将孩子抱在眼前看了许久,又问明生辰八字,出生时周边情景及有无异像,这才笑道:“恭喜恭喜,这孩子是清贵命。”又笑吟吟念道:“簪花闲游诗酒好,脱罢朝衣换锦袍。”玉藻前听得眉开眼笑,抱着孩子连亲几口道:“我的心肝宝贝,你和娘一样是好命。” 白皖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喃喃道:“看来娘儿俩如出一辙,游手好闲、拈花惹草!” 这一年一月末,整个王朝刚刚从新年的散漫中苏醒过来,白皖踏上了返回鹤舞的道路。玉藻前表现的豁然大度,一脸“朝政为重,忙你的去”的凌然;白皖则抱着自己还没满月的孩子依依不舍,出发前连着好几天常常在摇篮边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甚至三更半夜爬起来跑到孩子房中呆呆的看女儿的睡颜,玉藻前经常一觉醒来看不到枕边人还以为白皖是不是梦游。白皖回鹤舞的那天,夫妻两个很平和的相互道别,反而是襁褓中的婴儿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风不舒服,哭得天翻地覆,奶娘、侍女想尽法子都哄不下来。好容易等到主子送夫婿回来,奶娘侍女跪了一地,少主子哭得声音都哑了。玉藻前抱起女儿轻轻摇晃,如此安慰道:“乖乖宝宝,你想爹爹是不是?你爹爹为了让你能一辈子清贵命奔波劳累去了,宝宝别哭了,哭得你爹爹不舍得走就没人为你赢得荫封袭承,一辈子诗酒风流。”也不知为什么,话音未落婴儿果然不哭不闹乖乖睡觉了。 玉藻前的孩子根据神司的占卜加上做母亲的个人爱好,最后命名为“衣罗”,摆满月酒的那天又惊动了大半名门贵族,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就为母亲赚回满屋子奇珍异宝。在这之后,从黄金单身一下变成妻子又变成母亲的玉藻前恢复到以往的生活中,往来于府邸和秋官属之间,照样诗酒歌舞、唱酬应答,只不过不再坐拥右抱,暂时的也没听说有“入幕之宾”出现。和过去一样,这位秋官司刑的官运异常平稳,并没有因为和白皖的成亲而发生变化,好的坏得都没有;而玉藻前对于自己的前程也是一如既往的不放在心上,就像她提升为京官时写给昭彤影的书信上说的:不求闻达,五六年间绯衣在身足矣。 二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北辰一反常态的在冰雪尚覆盖大地的时候发动这一年第一次战争,目标是长河关。一轮偷袭之后,长河关城门西侧忽然坍塌,北辰骑兵长驱直入。长河关沦陷,北辰踏破关城,横扫一百余里,沿途烧杀抢掠、十室九空。等破寒军两万主力从长州兼程倍道而至时北辰已将周边掠夺一空,带着大量粮草辎重、子女玉帛心满意足的退出长河关。援救的将军得到的是一个烧毁大半、几乎可以说是空城的长河关,连敌军的影子都不曾看到一个。 凛霜急报进京,朝野哗然。 原本关城失守,负责任的应该是守将,然而这位守将已经捐躯,再往上就该问责于主将和凛霜都督。不过,这一次的事略微有些不同,长河关失守有一个“缘故”——关城崩塌。 就像卫暗如年前预测的那样,凛霜都督果然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到关城年久失修上,也就是推卸到了朝廷冬官大司空卫简的决断上。偌娜收到边关文书在早朝上痛斥大司空,接着墙倒众人推,当夜除了实在没什么关系的春、秋两官,其余四官属都有大量折子弹劾卫简。分量最重的当然是地官少司徒卫琳的一道折子——弹劾卫简越权擅断。 这一道折子切中要害,皇帝要等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铺天盖地的弹劾中,卫简唯一能选择的是上一道折子承认过失,并请求皇帝惩罚。或许是他的认罪态度让年轻的皇帝满意,朝堂上他得到了“解职听候查办,暂闭门思过”的处罚。在苏台官场上,这样的处罚算不上严重,也算不上官场生涯的终止。一般来说,闭门思过三五个月后会降一两阶外放一个没有油水的郡县,然后,从新开始。 大司空上书请罪和受到皇帝旨意的时候都不在京城,而是惯例的去参加京畿水口的放水祭奠。京畿灌溉最主要的水源是白水江,苏台元年高祖皇帝下令于白水江合适的地方开挖水渠,以增加京畿灌溉面积,减少旱涝影响。经过几年的勘探,当时的冬官司水选定一个名叫信阳的地方为取水口,开挖三条渠道,确确实实减少了旱涝对京畿农作的影响。这三条渠道每年冬季锁水清淤,翌年初春放水灌溉,每年放水都要举行隆重的祭水典礼。出于对当年那位司水的敬重,每年参加放水祭奠的不是惯例的春官,而是由大司空亲自主持。 主持完庄严的祭水典礼,回到驿站还没坐稳圣旨就到了眼前。领旨谢恩后卫简脑海中一片空白,往后的那几天是他近五十年时光中最难熬的岁月。 他出生于京畿殷实人家,是家中独子,从小备受宠爱也被寄予很高的期望,正是这种宠爱和期望让他有了和女子一样的凌云志向,他崇幕流云错,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位极人臣。接下来的事发生的象他希望的那样顺利,京考榜首,被名门卫家看中,与卫家继承人成亲;然后,靠着卫家的辅佐和妻子在朝堂上相互协助,果然到了一位大司马。虽然和妻子不和睦,终于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女儿,卫简也因此从不曾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选择,尽管在看到涟明苏举案齐眉的美满家庭时也有那么一点点羡慕。对他来说,官场上的荣耀就是生命,他可以以此来冷对一切,只要他还是一位官,一切关于他“失宠”的嘲笑就只能在他背后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出现;只要他还是一位官,妻子身边的俊美男子们就不敢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一瞬间,他失去了为之努力一生的东西。 看到东城“卫府”的金字招牌时,前任大司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卫简一入永宁城城门就将打发从人先行回家,自己只留了两个亲随,安步当车慢慢走向家中。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害怕回家的,相比官场上的受挫,他更怕在另一个“战场”也是一败涂地。有时候卫简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卫暗如两人会闹到这种不可调和的地步,永宁城中夫妻俩都是高官的也不是只有他们一家,最典型的就是他那妻弟卫方,一样高官厚禄照样和妻子情深意重;甚至连年轻貌美、性情柔顺的侧室都无法将照容的心从他身上拉开一丝半点。若说他性情不够柔顺,卫方也不是什么乖巧温顺的人,想来想去大概只能怪他一度官位在妻子之上吧。或者说,卫暗如不象西城照容那样有宽宏胸襟。 这些年来他还能安住玉堂春全靠他在官场上的成就,卫家的人再实际不过,清楚明白什么是“利益所在”。卫暗如就算是再怎么看他不顺眼,还是要倚重他在官场上的势力,也就会好好的约束小妾们,至少明处给足他面子。然而,当他的利用价值消失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宰没有侧室,但有三个亲侍,最年长的那个也出自官宦人家,母系这些年磕磕碰碰居然也到了五阶在南方当知州,这位同时也是暗如次子的生父。当初卫暗如在外放时生下次子,一度想将这亲侍提拔为侧室,写信给卫简征求他的同意,被他一口回绝。在京城的卫简告诉妻子,她愿娶几个小妾,要生多少庶子他都不在乎,但有一点,卫家的继承人只能是秋水清,而且他不想看到任何人哪怕那么一点点地威胁到秋水清。当时卫暗如答应了他的条件,现在想想那个人那么多年下来也是很委屈的吧,他还是大司空的时候自然不敢多说一个字,至少不敢让他听见,而现在他前途难卜,那个人还有他的儿子,大概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了。 这么想着,卫简终于踏上了大宰府正门的台阶。 一抬头,立刻吃了一惊。卫家的正门除了年节、祭祀或贵宾来访很少打开,家主进出都走东西角门,可这日不知为什么正门打开,往里面看进去仆妇立了一路。管家从里面飞奔出来恭迎姑爷回府,卫简皱着眉进府,先问当家在不在,回答说当家主人在内堂等他;又问什么贵宾需要大开中门;管家笑了起来说哪有什么贵客,是说姑爷远行归来主子早上吩咐开中门迎接。卫简又皱了下眉,不知道妻子在玩什么花样,暗道“我丢官你就高兴成这个样子,大开中门庆贺么?” 等换过衣服,略整衣冠,贴身小厮说当家的主子有请,他冷笑起来,暗道:“来了,来了,等不及要享受嘲弄人的快乐。” 卫暗如在“春雨厅”等自己的结发夫婿,身边伺候的都是跟随多年的心腹,见卫简进来起身微微点头,示意他在身边坐下,又一挥手让从人退下。卫简看着她,从目光里看不出嘲弄的意味,他缓缓坐下,抿了口茶。 “祭水大典还顺利么?” “程式而已。” “回来的路上呢?” 卫简冷笑两声:“如卿所愿,诚恐诚惶,失魂落魄。” 卫暗如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 “女官啊,下官想来想去怎么觉得这次的事象是专门作好了套子等令尊大人跳进去?” 秋水清看看黎安璇璐轻轻耸了下肩:“我也这么觉得。好像就是为了让我爹爹丢官才让长河关失守的。” 迦岚正亲王府司殿黎安璇璐和秋水清一样十一岁入宫,从下位女官开始见习进阶,也和秋水清一样,未到服礼即通过见习正式拥有位阶;其后十余年,在后宫中长袖善舞,建立自己的基业。璇璐与秋水清同龄,且同一批入宫,在后宫女官之间,这样的“交情”往往导致南辕北辙的后果。有些人因为这样的经历而惺惺相惜,终身好友;另一半人却反目成仇或老死不相往来,相比较,后一种人数更多。璇璐和秋水清,都是首屈一指名门出生,却没有因为后宫相互倾轧的传统而反目成仇;因为种种原因,她们从第一轮训练完成后就不曾在同一个宫苑服务过,也因此没有结仇的机会。等两人长大成人,本身有错综复杂亲属关系的两个女子意识到在后宫这样的地方,能有一个象各自这样身份才干的人相互守望,要比增添一个随时准备落井下石的仇敌强百倍。 “你那十四姑姑居功甚伟。” “是啊,她娶了琴林家的男人就忘了自己姓卫,安下心来给琴林家当走狗,也不知那家许了她什么。哼哼,琴林拂霄再怎么出身不正也不会轮到她卫琳的女儿做琴林家的当家,真不知她在图什么。” “我记得大司空以前是支持和亲王继位的,有没有想过请和亲王大人出面说两句话?” 秋水清冷笑起来,摇头道:“得了得了,还去求和亲王呢。”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要我看,事情就坏在和亲王身上。” “怎么说……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告诉卿,还会在卿面前提起?” 璇璐笑了笑,并不回口。 “家父当年确实支持和亲王继位,一来两位皇女都不是嫡出,和亲王到底是长女;二来和亲王已然成人,才华横溢,比尚未成人的皇子更有利于苏台。然而,皇上登基后家父就一心一意侍奉皇帝。此次和亲王回京后曾让少司空给家父送了不少钱,说是感谢当年家父为她出的力,被家父以‘官员不得擅收驻外王爵钱物’婉拒了;还有件事卿也该听说过,那场闹剧……” “琴林家那位嫡出的小姐送外室来拉拢大司空,结果令尊带着卿的两个弟弟去‘接收’那件事?这也算京城里的大笑话。” “琴林家这位小姐给出嫁的男子送美人,乃是诱人通奸,依律当杖刑一百、戴枷游街示众三日。家母当初真想让琴林家的小姐知道什么是规矩,至少打她一顿,最后琴林家那两位都来道歉,又先后请动兰少司寇和宋王来说情,这才作罢。要我说,管谁来求情,先把人扭到春官门口当场击鼓,看他琴林家有没有脸出来见人。” “兰司寇……对了,女官在宫中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言……” “什么?啊——”她瞬间领悟对方的意思,苦笑道:“可是说皇后乃是和亲王培养出来的这个传言?” “是不是真的?” “卿当我是什么人啊?在后宫也不见得事事都知道。不过,少司寇是永州人氏,皇后十五岁那年跟少司寇回乡祭祖,此后留在故乡多年,认识永州领主的和亲王也不奇怪。要说是和亲王一手栽培出来的……不敢这么断言。” “如果此言为真……”黎安璇璐大笑起来:“你们家与和亲王还真是有不小的梁子了。记得提兰卿颂的时候大宰是反对的。” “若论少司寇,有的是比兰大人更合适的。” “但是,和亲王看重兰大人。” “不错——所以,家父此事大概是和亲王给我们卫家的一个警告。若真是如此……下一个恐怕就是西城家了。” 璇璐皱着眉想了一会,缓缓道:“如果是西城家,会从哪一个下手?我看……弄得不好,还是你们卫家的人。” “方叔叔?” 她微微点头,而秋水清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中篇 第二十五章患难与共下 璇璐觉得两人谈话内容未免太过压抑,喝了口茶想换个话题,忽又想起一事,放下杯子道:“对了,大宰在遣散小妾们?” “什么?”秋水清瞪大眼睛:“我好些天没回家了,有这种事?” “昨日我妹子到王府给我送东西提起的,说大宰府送出不少人,或配人或回乡。我便觉得奇怪,司空大人虽在官场上受了挫,可也没到要遣散从人的地步啊——” 秋水清双眉皱得更紧,犹豫再三才道:“谁知道我那娘亲打得什么主意,她的心思就算我这个女儿也捉摸不出三成。难不成……”说到这里自己摇了摇头,好像觉得忽然升起的念头太过荒唐。璇璐笑道:“想到什么,说来听听无妨。大宰府遣散小妾这可是会传遍京城的故事,预先作些准备也好面对旁人的好奇。” “我想……我是说,若真有此事,会不会是为了让我爹爹好过些……” 黎安璇璐与秋水清在后宫谈天论地的时候,大司空在家中也问妻子:“好象人少了很多,都到哪里去了?” 大宰神色平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那些亲侍、亲从?” “嗯,你的美人们。” “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送到什么地方去?” 卫简越是认真,卫暗如的神情就越是轻松淡然,用着比拉家常更轻松的口气道:“送出去就是不要了啊,想回家的给一笔安家费,不想回家的让人找合适的人家嫁了,还能送到哪里去?当然,那几个没送走。”抬眼看看丈夫吃惊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做妻子的又一次哈哈大笑,好半天才解释道:“我说简啊,你真觉得你这回中圈套丢官我就那么高兴?” 卫简哼了一声,心道“以往我但凡有个倒霉你不是比谁都高兴。尤其是在官场上遇到挫折,你更是高兴得像我八辈子的仇家。不但自己高兴,还说给你的那些美人们当娱乐。” “这些年来,你我夫妻之情却是淡了,可在朝廷上还是相互扶持。你一日冠着卫这个家名,一日住在这卫府之中,你我二人便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拆也拆不开的。你丢官我能有什么好处,我们卫家能有什么好处?相反的,在步步艰险的官场上少了一个人和我相互守望,我伤心还来不及。不错,当年我是有幸灾乐祸的举动,可那是什么样的事,能和今天来比,这点分寸都没有,我还配做卫家的当家,百官之首的朝廷大宰?”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简才相信妻子这一日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要和他患难与共。 心结一打开,两人间说起话来就顺得多,彼此交换了对此次丢官的看法,大体上和秋水清、璇璐的看法相似。卫简又说一路想下来,长河关失守应该也是圈套中的一环,当初认为这位新任凛霜都督和几大世家都没有关联,实在是他们这些官长们的失误。大宰皱着眉说这些天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来那人什么时候和琴林家联系上的,更想不通琴林家怎么又和和亲王相处甚欢。 后一个问题当即被卫简嘲笑,说她想太多了反而糊涂。 “琴林家说到底是顺着陛下的心走的,陛下宠爱和亲王,琴林家难道和皇上对着干?” 暗如“啊”了一声,连连摇头:“对啊,我怎么忘了这成,哎,果然是年纪大了迟钝了不成?” 两人将此事翻来覆去讨论几次,又想将来的办法,卫简颇有几分心寒,叹息着说:“反正年岁也不小了,二十多年官场起伏已经累得厌烦,既然丢了官,索性回家伺候你算了。”大宰目光微微一转,嫣然一笑:“这话若是十年前说我必心花怒放,不过这一回么……”略一顿,正色道:“在别人的圈套中退场,徒让小人得意,这岂是卫家人能做的?” 卫简愣了一下,随即也正色道:“说得对,就是辞官告老也要在我官复原职之后。” 说罢两人相对大笑。 其后卫简又问她遣散诸侍之事,暗如淡淡地说:“少王傅说过,风流旖旎的事只有年少春衫之时做起来才好看,到儿孙满堂,还要拈花惹草徒让人笑话。那些美貌的青年留在府里也不过是好看,没多大用处,倒不如放他们出去,也算替卫家积德。” 说完了又嘀咕了几句,声音非常轻,卫简也只听到只言片语,好像是感慨当中确有一两个美丽且有才艺,当初应该直接留给秋水清,现在放出去便宜了别人等等。 卫简也是个聪明人,何尝不知道妻子遣散妾室的本意,她既将府中诸人都送出去,往后也不会纳侧,想想两人十余年不合,反倒是自己的丢官成了转圜契机。正想着,忽听暗如压低声音道:“简,之前你该不会认为丢了官就连卫家女婿的身份都保不住了吧?” “岂止如此,我还在想,像我这样的年纪被休可不会有白皖那么好的命了。只有找一个穷乡僻壤,隐姓埋名度此残生。” “胡言乱语!” 说了这句话两人都觉得房中已暗,往窗外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说了整整半天话,在这两人而言,也是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亲密。卫简又想起几日前听说的一件事,望着妻子道:“咱们家皎原的别业在整修么?” 妻子的回答是一脸茫然。 “这就怪了,秋儿告诉人说皎原的房子要翻修,所以她常去看。” “秋儿常去皎原?” 夫妻两对看一眼,都有了点不祥之感。 “秋儿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新年的那几天回来过,年后么……上个旬假来请了个安,没睡在家里,说宫中事务繁忙。” “我记得年前她也很少回来,就不知不回来的那些旬假是不是真留在宫里,还是……” 卫简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妻子已经变了脸色,两人沉默了一会,卫暗如才道:“我找人去拿宫门纪录。” 不幸的事件有时候也会带来幸运的结局,至少对于卫家这对夫妻来说是如此。卫简的丢官反而打破夫妻间长达十余年的坚冰,卫家的当家人以遣散诸侍来表示对丈夫的尊敬和忠诚。其他人怎么看待这一事件很难说,至少卫家的继承人秋水清为此额首相庆。前不久自己才成为话题人物的玉藻前抱着心爱的女儿对来探望她的同僚一本正经的说:“卫简大人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可惜稍微晚了一点,最好的年华已经结束了啊——”由于后半句话有点兴灾乐祸的意味,很快就被人挖苦说:“如此说来您和鹤舞司寇大人也该早点团圆才是,否则最好的年华也会浪费掉的。”玉藻前不但没有生气,还很认真的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倒是还有的是好年华,皖的确不小了,果然应该在一起才对……” 从卫简丢官到京城杏花季节结束都没有再发生让人冒冷汗的事,凛霜的边患也顺利解决,凛霜司空带领紧急抽调的军民修复长河关,破寒军重新驻扎,而北辰好像也满足于前一次掠夺成果,新的战争大概要到惯例的夏末才会出现。而这一年三月中旬朝廷更是传出喜讯,正亲王花子夜的王妃在生下儿子三年多之后再度怀孕,一直期待着继承人的花子夜为此欣喜若狂,对自己的王妃也格外疼爱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原因,花子夜和皇太后之间已经长达三年的对立有了轻微缓解,然而正当皇室成员们为此欢欣的时候,皎原冷宫中已经被囚禁数年的嘉幽郡王丹绫却对得到皇帝允许前来看望他们“以彰圣恩”的水影说:“为正亲王殿下着想,在今上生下皇太子之前,还是不要有王府的公主出现比较好。”对着对方疑问的目光嘉幽郡王命人带走凤林后解释道:“一个孩子要在合适的时候生下来才能幸福,在有些不适合的时候出生,不但自己终身不幸也会给家人带来灾难。” 水影望定依然年轻的郡王,缓缓道:“殿下是有感而发么?” 丹绫微笑道:“的确,本爵就是一个例子。” 少王傅面无表情:“在下倒是觉得殿下的悲剧并不在此。” “卿是如此想?” “如果殿下不生出和臣子身份不符合的野心,现在也还在享受荣华富贵。” “少王傅真是个机警人。” “殿下何出此言?” “本爵的这个地方荒凉无人,你我所坐之处四面轩朗,所说一切出我之口、入卿之耳,绝无第三人听到;即便如此,王傅还是句句小心,不吐半句真言。” “殿下怎知在下所言非出于真心?或许殿下知道什么机密方有如此感慨,在微臣却是不知道的。” “聪明如少王傅,先皇最后几年唯一的亲信知己,还会不知道家母当年之死的蹊跷么?” “长平亲王不是操劳过度病逝的么?” 丹绫放声大笑,笑了一阵后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再没有比母亲对儿女的恩情更重的东西了,当年本爵实在是最不应该出生的人。本爵的出生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也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下。因为有了本爵,家兄失去袭承王爵的机会;而先皇也因为这么个‘前任正亲王之女’的出现而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双方都是恨着本爵的。至于母王……如果母王不是那么早就去世而使得本爵变成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本爵大概是没有机会长到成年。” “殿下是说……”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说出这样的话:“长平亲王是为了不让先皇忌惮,为了保护殿下而自杀的?” “明明患了重病却不吃药,不是自杀是什么?” “难道殿下接下来要说当年的反叛乃是为母报仇?” “少王傅以为呢?” 看一眼对方泰然的神色水影淡淡道:“皇家的人不会做出如此愚蠢无益之事,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报仇’了,长平亲王也不可能活过来。” “少王傅果然是明白人。” 这次谈话后水影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一直若有所思,日照对她那种神不守舍的样子有点担心,找准合适的时机问原委,得到的回答是:“日照对冷宫中的人还有印象么?” 青年点点头,满脸疑惑。 “我也有印象,所以……作为在这样的地方幽禁多年的人来说,嘉幽郡王的目光实在是太锐利了。” “嘉幽郡王过去就是极其聪明能干的人物,又是成年之后才被幽禁,或许……” “不——不……”她摇头对自己的心腹解释道:“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一旦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总会有所不同的。比如说话的口气、神态等等。嘉幽郡王从幽禁那天起所能见到的只有几个侍从还有原本就在那里的凤林等三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成为郡王的对话对象,而那些守卫的士兵们,照规矩是不能和里面的人说话的。这样七年下来,嘉幽郡王说话时的反应以及遣词造句都应该有所减弱,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锐利。另外……郡王好像对朝廷的各种变化乃至世风行情都了如指掌,这一天来我没有在郡王眼中看到过哪怕一次吃惊的表情。” “主子的意思是……难道说看守的人里有人和郡王暗通款曲?可是守卫们一年一换……” “所以,这个暗通款曲之人绝不是普通官兵,他的地位一定非同一般。” 中篇 第二十六章国之第一名门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杏花季节昭彤影是在丹霞郡要塞清平关度过的,她原本计划新年假期可以在丹州看花灯,然而出发后没多久各种各样的事件拖住了这位钦命巡查使的脚步。数月之间所见所闻让她不得不感慨短短七八年间吏治败坏的速度到了惊人的地步,爱纹镜雅在位时她以殿下书记身份也曾巡查过一次各地吏治,尽管良莠不齐至少还保持在让人能够忍受的程度上。此次出发,十人九贪,尤其是见习进阶被滥用到了令人发指。见习进阶原本是给贵族人家的特权,让那些有家名的人能够通过比较简单的方法保住自己的家名,而国家得到一大批官府杂务人员,有助于减少官府的用度减轻百姓税负。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见习进阶成为包括平民在内的有钱无才却想要当官之人的捷径,很多地方富裕人家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见习进阶不惜重金买通官府修改户籍,将自家孩子纳入已经败落的有家名人家,也有一些穷困的贵族就靠卖家名谋生。很多为了得到一个见习进阶的名额,要付出惊人的钱去贿赂各级官员,正因为有见习进阶存在,一般被看作清水衙门的春官每年都有一次炙手可热、财源滚滚的经历。而那些花了大价钱进阶的人家等到通过进阶自然要继续花钱得一官职,官职一旦到手往昔一切付出都要加倍得回,不但为自己还要为自己的子孙留够进阶用的钱。 目睹苏台吏治崩溃的速度昭彤影想起十年前让自己名声鹊起并为皇帝爱纹镜欣赏的万言书,其中历数见习进阶被滥用之后苏台吏治出现的问题,并请求朝廷谨慎运用见习选官,减少见习进阶在官员中的比例。她说:“如此以往,十数年后苏台无寒门才子……”虽然爱纹镜没有采用这份折子,却提拔了敢于直指苏台吏治漏洞的昭彤影。当时,他把年轻的殿下书记叫到后宫御书房,对她说:“见习进阶被滥用以至寒门才子无路报国,官吏皆金钱堆砌所成,这一点朕也是知道的。但是见习进阶为文成以来所用,一兴一废关系国之名门世家盛衰存亡,卿且算算早朝之上两班文武里有多少出自名门世家,又有多少乃是见习进阶,卿即可明白朕为何明知弊端重重也只能暂且姑息。” 当时她低下头接受了皇帝的解释,也因为这件事而使她对至今为止并没有特别好评的爱纹镜另眼相待,而之后的几件事更让她感到这个少年登基的男帝或许有着比之前数代皇帝都出色的心智以及对苏台王朝的眷眷之心。 而今爱纹镜雅皇帝已经作古多年,他的继承人显然没有继承父亲重整苏台的志向,在昭彤影看来,对偌娜至今最好的评价也就是“没有故意去破坏人民的福祉”,当然也没有为百姓建设福祉的积极行动。 正因为路上的一些变动使昭彤影放弃最初计划,先绕过丹霞郡完成对永州的巡查,而将丹霞作为回京前的最后一站。结果她的新年夜果然是在某一处荒僻驿站中草草吃了点东西早早上床的度过的,为此唉声叹气了好几天让随行官员跟着乡愁迸发。 四月初,昭彤影踏入丹霞地界,之前永州之行象她预料的那样顺利,和亲王治理下的永州果然政通人和。永州城中商贾云集、书声朗朗,和亲王鼓励农桑也致力于劝学,她以和亲王府私产建立永州书院,重金礼聘各地著名才子出任教授;专收郡中贫寒但才华横溢的子弟,免费读书且发给月钱。在吏治上永州也表现出色,各地百姓提起和亲王清扬都赞不绝口,深感是上天有眼才给了他们如此宽宏爱民的领主。可以说,和亲王治理下的永州在内政上绝不逊色于迦岚治理下的鹤舞,这两姊妹在这一点上打了个平手,也就是说她们两个至少在目前表现出来的能力上都远比皇帝偌娜以及正亲王花子夜更具备一个君主的才干。 三月中旬,在永州边界昭彤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件。 苏台皇都二、三月的盛典是杏花会,那是因为被开国皇帝大家推崇的千月素被民间看作杏花神的化身,而后代的苏台皇帝们也对这一造神行动推波助澜。而南安靖国春天最主要的祭神活动乃是三月桃花水时对水缨女神的祭奠。在安靖上古神话中人类是由水缨这位女神一手创造的,同时她也是司水的水神,又象征着夜与冥,乃是安靖各类神明中法力最强同时也最为道德高尚的神明。在永宁城同样有每年一次祭神大典,在每年第一次月圆之日,和祭天大典一样由皇帝亲自进行。永州郡万霞县传说在文成王朝末年出现过水缨女神的真身,当时万道霞光、万花俱开,此地从此叫作万霞,当地的水缨女神庙也被视作真神庙,为全国第一。万霞县每年三月祭神大典在女神庙举行,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不辞舟马甚至花费几年时间,千里迢迢前来参加大典,为全家祈福。而对苏台神士们来说,到万霞县一次也是他们修行的一部分。 昭彤影到万霞县的时候恰逢盛会,一行人前一天斋戒沐浴,一大早换上用熏得香喷喷的干净衣服,跟着人流前往神庙参加祭奠。 可想而知,此类盛会通常都不会太舒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这些人总算靠着官员身份不同和百姓们挤在一起,也有比较好的视眼。可放眼人山人海,耳边嘈杂不堪,祭典还没开始昭彤影就已经疲惫不堪。 祭典没有特别新奇的地方,和京城祭神典礼一样,昭彤影唯一感兴趣的是两天前当地驿丞神秘兮兮的告诉她“这一次祭典有了不起的人要来。”便是为了这了不起之人,她才来忍受这个热闹的场合。 变化在不经意间发生,一瞬间人群向左右两边分开,仿佛平静的水面被刀割开一般。 人群之中,让开的道路上一个青年女子傲然走来,她身上是神女穿的连襟五彩长袍,头发盘成华丽的云鬓,五彩腰带一直垂到地上,而眉目端庄美丽,整个人就像是从画图中走出来的水缨女神般圣洁端丽。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是什么人……” “你连这都不知道,鹤舞出了了不起的巫女你没听说过?就是她,这是千月家的继承人啊!” “千月,就是那个千月么?” “就是那个千月——安靖第一名门的千月家族。” 万霞县祭神大典上看到那个号称千月家后裔的年轻女子,昭彤影替苏台迦岚叹了一口气。当时她就劝说迦岚不要管对方是不是千月家后裔,只当作从来不知道皇室和千月家的恩怨,大张旗鼓出动全部力量把人抓出来,然后套上一个“巫蛊惑人”“聚众谋逆”的罪名,当场处决也可以,押送京城也可以。 然而,苏台迦岚面对皇族两百多年梦魇还是无法释然,她最终决定在不惊动朝廷的情况下抓捕这个巫女,然后再根据对方的口供决定是否移交朝廷。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尤其是白皖亲入天朗山后已经慢慢拉开一张网,最后收口便在月余之间。然而,这个千月巫女却比白皖等人想象的更加胆大,她居然在收口前不知怎么逃出包围圈堂而皇之的以“千月”的身份出现在内地。从祭典来看,她不但出现,恐怕还以“千月后裔”的名号与官府接洽,大概又展现了什么神迹,让那群人对她崇拜有加。 其实,如果是她,也会采用同样的方法。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有三条毒咒的仇恨以及“皓月沉,苏台散”的纠葛,皇族的人知道,朝廷少数的重臣知道一点,苏台王朝的百姓以及庞大的地方官员群可不会知道。相反,他们知道的是:千月家族传说是水缨女神转世后创立的家族,每一代人都有水缨女神的血脉,他们是安靖第一名门,通天地、镇鬼神;他们的祖先为安靖发展做出卓越贡献,而千月素是本朝开国皇帝极力推崇的千古人臣典范! 那个巫女,不管她是不是千月家后裔,只要她以这样的身份被百姓和官府接纳了,她就复活了那个消失两百多年的家族。如此,苏台皇族将处于极端被动境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却抓捕此人,朝廷必须向臣民做出合理解释,而苏台皇族用两百多年时间固守的秘密不复存在,皇族根基可能因此动荡;不作解释,百姓崇慕的巫女或者说神女莫名其妙被杀,只怕天下谣言四起,这个时候再有一两个野心家挑动一番,后果不堪设想。 朝廷当然可以采取暗杀或秘密处决,然而从这位巫女的表现来看,再让她感觉到生命受威胁或许会将“皓月沉,苏台散”这六个字内包含的玄机告知天下。 千月巫女和苏台朝廷争夺人心……昭彤影为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她不会傻乎乎的去想“那个巫女知不知道千月家和苏台皇族的秘密”,要是不知道,那已经消失百来年的六个字就不会重新唱遍京城大街小巷。 最让她哭笑不得是这个所谓的“千月家传人”的确有让百姓信服乃至崇拜的气质,那份端庄高洁自不用说,最让人惊讶的是眉目居然宛若千月素重生。 “相比较,朝廷现任的神司连给人提裙摆都不配的样子。”想到现任神司平淡无奇的容貌,她摇了摇头:“果然这位才比较象。” 万霞祭典的当天晚上昭彤影便写了正式折子通过驿站送交天官,通告朝廷——千月家族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时候重现,且已赢得不少百姓的崇拜。本想修书一封与迦岚,略一犹豫即放弃,料想皇族的此消息时的惊讶不会比迦岚当初好到哪里去,她的正亲王很快就能从正规途径得知,定能做出正确判断,没必要在此敏感时机落人话柄。毕竟,她昭彤影还是朝廷的殿上书记,不是正亲王家臣。 如今,她已经踏入丹霞重镇清平关,这是永州出入京城最短路径的必经之路,她相信很快就能与这位巫女重逢,只要对方的目的地是京城。 丹霞郡守府这些天驻守清平关的是卫方的副手——明霜。两人在清平关官署见面的时候昭彤影眉开眼笑,明霜却着实愣了一下,面对对方:“为什么这个表情?”的疑问时只能苦笑着回答说:“本以为大人会先去丹州。” 她柳眉微挑:“本官怎么会来回走冤枉路。自然是先到清平关,后到丹州,然后回京。”又笑吟吟说:“明霜什么时候回丹州?” “下关奉命来查点新入库的一批军需,三五天后即可结束。” “好——好——,本官也只用三五天,可与贵官同行。” 明霜一点都找不到感动或共鸣的情绪。 这天夜晚,她和明霜同住于清平关官署后宅。夜来风过竹林,凭窗可见明月山头照,偶有夜鸟掠过天空,而风清凉彻骨,隐约带着不知名野花的妖冶香气。昭彤影早早得睡了,大约三更时分忽然被惊醒,略一定神听到窗上有很轻的敲击声。她爬出被子,嘀咕着“最好是美人来投怀送抱”,一面抽出睡觉时必压在枕下的短刀,不紧不慢的打开了窗子。 “凝川——” 窗外一身夜行衣的青年女子灿烂一笑,一跃而入,无需主人开口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点头道:“幸好还有些暖。这该死的天气怎么四月还冷成这样。” 昭彤影点亮蜡烛在对面坐下,缓缓道:“你来做什么?” “听闻故人前来,特来拜会。” “哦——可带礼物?” 凝川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放在桌上,手却不拿开,看着昭彤影的眼睛道:“托大人带给京城少王傅。”手放开,信背面放着,上面用火漆封口。 “本官不能看?”她将信拿在手上把玩着,封面也是一片洁白,故意拿到烛光边看,只能看到里面还套了一个信封,无法看到任何文字。 “这是我凝川投桃报李之物,等少王傅看过后是呈交给朝廷,还是当场烧了都与我无干。”看看对方忽然轻笑起来:“久闻殿上书记当年与女官长出同车、入同席,情同姊妹,量来不会隐瞒,大人不过是晚上一两个月看到。至于这个东西……一两个月内尚不会失效。” “投桃报李?”她意味深长的笑着,斜眼看着凝川柔声道:“这就不对了。本官也未曾告知朝廷卿乃宛明期之女,卿只报少王傅一人岂不过分了些?” 凝川先用一脸无辜的表情的表情对着昭彤影看了半晌,后者将杯子拿在手中轻轻转动,一脸平静,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朝她瞟一下。看了好半天后凝川终于投降,叹息道:“怪了,我脸上写着‘宛明期之女’五个字么?” “当然没有。” “那怎么人人都知道!” “只能怪令堂南安郡王殿下行事太不干净,没把你刺到断气也就算了,居然连刀都没有拔走。还有,杀人当然是随便找一把越普通越好的,居然拿护身短刀,珠光宝气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你所谓的‘同伴’能用得起的;就差没在上面刻上‘南安’封号。” “珠光宝气就一定是南安郡王府?” “正亲王有属下见到南安郡王在那段时间前后出现在云桥。另外……卿对南安郡王的关心过份了一些,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能让南安郡王亲自来杀得……大概也只有她的骨肉至亲……” 凝川因为这最后一句话变了脸色,嘴唇蠕动两下终究还是放弃辩护。 昭彤影拿起桌上的信,翻弄了一下:“我这个人好奇心很重,讨厌被折磨两个月。” 凝川看看她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一瞬间夜的宁静完全被打破,但听庭院内士兵的脚步声乱成一片,喊的是:“抓刺客,有刺客——”然后是明霜的声音,指点士兵们朝昭彤影的住处围过来。 昭彤影放下杯子丢给对方一个责备的眼神“卿做事一样不干净!这种尾巴都跟来了。”然后一指内室“进去!” 凝川一面往里走一面还说:“要不要钻到床底下?” “如果下面有地道或者你会遁地术,那就钻吧。” 她住的这个房子内外室之间没有门,用两层纱幔隔断,看着凝川消失在纱幔之后,昭彤影剪了下烛芯让房中更亮几分,然后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捧着杯子一脸幸福的啜饮着等来人。 士兵的脚步声在房间周围停住,略微静了一下,门上传来有礼貌的敲击声,伴随着明霜的声音:“大人,大人——” 门在明霜面前缓缓打开,里面的人穿着整齐,望定他的时候目光流转含情,让他顿时心惊胆战。 “明霜大人——”将他的名字拖得长长的,笑容更深一些:“深夜来访么……请进。” 身子微侧,将他让进去,随即对外面想要跟进来的两个军官一板脸,吓得那两人一缩,昭彤影随即将门掩上,引着明霜坐下,笑吟吟看着他。 明霜咳嗽一声,强笑道:“刚才巡哨的兵丁看到有可疑人影往大人这里过来,下官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感激不尽。不过,本官晚上睡不着自斟自饮,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未曾见有可疑者前来。”略微一顿,哈哈笑道:“若是有,本官早就把人拿下送到明霜卿手上。” “虽然如此,下官还是——” “行了,卿的意思不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卿的兵士们搜查本官的寝室,是么?” “大人的房间不敢让士兵们进入,下官斗胆……” “卿想要进本官的内室?”她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眼角微挑,声音里透着两分轻佻,明霜脸上一红,努力不去想其中的“内涵”。 “下官职责所在,请大人允许。” “卿既然想进去,倒也无妨。”说话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明霜向她看过去,见她似笑非笑,目光显然要他看桌上。 一低头,明霜的脸色苍白如纸。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字,乃是昭彤影用指尖蘸茶水而写,烛光下清清楚楚地四字——桐城明霜。 她的指尖犹在四个字边上打转,略微等了一段时间抬眼望定他,轻轻扬起左手,手上是火漆封口的一封信。 “卿想看看么?” 明霜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几下,再望着眼前人时已经平静下来,微微一笑:“夜已深,下官不敢打搅大人休息。” “卿这样的人物,我是随时欢迎的,清茶淡酒、诗词歌赋,任卿选择。” “下官要巡查其他地方,看看那刺客可有逃走。” “我看,如此夜晚守夜之人最易困倦,或有飞鸟掠过叫人看成刺客。” “是,是,下官再转一圈,或许真是看花了眼。” “如此便好,卿且自便。” 明霜起身行礼告退,昭彤影锁上门又听士兵脚步声远,转过身来笑道:“出来吧,别在本官的房中睡着了。” 话音未落凝川又笑吟吟的到了她面前,先深深一个鞠躬:“多谢大人。” “本官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在下出去的时候一定小心,下一次再来也一定注意身后有没有尾巴。” “卿还是注意丹霞大营有没有想要在背后捅卿一刀的人为好。” “只怕是有的,”她故意叹了口气。 昭彤影一笑,忽然道:“千月巫女快要经过清平关了。” “殿上书记大人也知道此人?真是名声鹊起。” “在万霞有幸目睹。” “在下听说此人宛若千月素重生。” “评价公允。” “不知道千月巫女会不会经过我们丹霞大营。” 昭彤影假笑起来:“若我是你,便会祈祷她莫要经过。否则,我怕从此之后丹霞大营不在是少朝‘劫富济贫’之所,而是千月巫女的神宫。” 凝川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的好奇心又发作了……”说罢起身朝门走去,刚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到昭彤影的声音:“本官能拆开来看么?” “随便,在下一礼赠二人……”哈哈笑着开门离去。 “看到什么有趣的欢迎再来……”昭彤影对着快速离开的背景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嘀咕一声“也不帮我把门带上”,自己起身关了门,一转身毫不犹豫撕开手上的信封,也就是刚刚她写下“桐城明霜”四个字时用来威胁对方的道具。 清平关春末夏初的深夜里,昭彤影缓缓打开两层封套内的信纸,果然是一封书信,抬头是: “欣雅君台鉴……” 中篇 第二十六章国之第一名门下 昭彤影缓缓合上信纸重新塞进信封点上火漆,身子往后一仰深深叹了口气。信是某一个官员写给一个名叫“欣雅”的人。她从日照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乃是丹霞大营的二当家,凝川在京城就她的受伤胡诌的时候,日照说他在丹霞的时候的确觉得三个当家之间有微妙的不合,于是提到当时丹霞大营因为元嘉的为妻复仇而引来众多绿林豪俊商议对策,少朝显然对此并不满意,而其中不少人正是二当家欣雅请来的。 写信的官员身份和名字均不明,落款处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她看过几眼已经有些把握,还是准备回京后找水影商议一番。书信中的遣词造句来看,此人官职不会在五位之下,且出生世家。此人和这位欣雅显然有多年往来,利用丹霞大营“招贤纳士”、刺探消息。而丹霞大营为了劫富济贫和自我生存之需要,原本就有暗探打探当地各阶官员的秘密,加以威胁,正因为如此,朝廷几次派兵围剿都没有成功。往往大军尚未进清平关,少朝和她的手下已经潜入几百里外不知道哪一个深山密林中去了。而这位二当家显然将这些官员秘闻卖给那官员派了另一种用途。 轻轻抚摸着信封,她从记忆中寻找属于“欣雅”这个名字的内容。 丹霞大营的欣雅身世上和元嘉有几分相似,又有些像鸣瑛的遭遇。她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本当幸福安宁的度过终身,问题在于,她和鸣瑛一样,是入赘人家的女子和人偷情所生。比鸣瑛幸福点的是,这家的正室接纳了妻子的情人和她的孩子,让他们住在家里,虽然以半主半奴的身份存在。当家夫妇去世时还给这父女留了一小笔钱足够他们做点小生意吃穿不愁,然而,欣雅同母异父的姐姐显然不想让一个“不清不楚的贱种”分自己的财产,自己的父亲刚刚闭眼就在灵堂里撕下父女二人的孝衣,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没有特殊技能几乎是空手出门的父女难以维持生活,在某些特殊原因下,从小因为家庭原因学过武的欣雅遇到少朝后踏进了绿林道,几年后他们建立了丹霞大营。 “当年将欣雅扫地出门的那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这样想着,露出一点笑容。 这一段插曲后的第三天,千月巫女抵达清平关。 千月巫女的“仪仗”在她个人的意愿而言并不嚣张,只有五六个侍奉跟随身侧。而按照传统,巫女(神女)所有的侍奉者都处于完全的自愿,不收取任何报酬,带着向信仰献身的虔诚。在清渺王朝,知名的巫女乐衷于相互较量侍奉者的多少,以此显示法力强弱,出行之时犹如众星捧月一般。有些巫女为了显示自己的伟大,不惜雇佣穷苦百姓来充当“侍奉者”。苏台王朝延续了这一传统,只不过苏台王朝灭巫之后,巫女不再象前朝那样四处行走,而是在专门的神庙中侍奉苏台众多神祗,或者成为官府的神女,占卜星象、求雨祈风。侍奉者向神庙而非单独的某一个巫女奉献。当然,官府的神女纳入春官体系,由朝廷供养,同时也能接纳礼法限定数量内的侍奉者。 千月巫女身边穿侍奉者衣服的人虽然只有五六个,然而提早几天就有成百的人赶到清平关,有些更是从深山村落、上百里之外的地方扶老携幼而来,没钱住店,就裹着块厚点的布在寺庙或百姓的屋檐下蜷缩。明霜得到报告大吃一惊,亲自带人去看,一问之下都是为见巫女一面,或是为家人祈福、或是请巫女治病,还有几个村子合钱想请巫女为他们求雨。明霜看到一些人衣衫不整,年纪大的更是被这些天意料之外的低温冻得已经发起高烧,一时间哭笑不得,劝他们回家肯定没有,而官府也没有能力救助这些人。只能在看到的最可怜的一些人面前放下一点钱让他们买点吃的或为病人抓点药,又指点他们到城外两里一个破庙中居住,好歹可以遮风避雨。 明霜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官员,不管是在西珉以将军的身份运筹帷幄,指点以万为单位的军队驰骋沙场;还是逃亡到苏台后以“和亲王府密探”的身份担任丹霞郡地方官。或许在“和亲王府卧底”这件事上做得不那么敬业,卫方对他的宽容器重让他忍不住放弃前一个职责。 卫方一次和他闲谈的时候笑着说“卿可知何人保举你为本官的幕僚?” 明霜想了一下用不是很确定的声音说:“少宰大人?” 卫方笑道:“少宰大人很欣赏卿的才干。大人曾专门找过本官保举卿。” 明霜低声道:“承蒙少宰大人提拔。” 和亲王一直认为涟明苏向朝廷推荐明霜出任丹霞郡守府官员是“出于她的授艺”,只有明霜自己知道这位朝廷少宰另有一番想法。 两年前皎原踏青遇到昭彤影后不久,一天他奉王命外出办一些事,直到起更才回来,行到一半身边的小厮突然叫了一声,明霜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见远处一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他正想对小厮说大概是喝醉了的人不用理睬,那人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明霜走上前去推了推,见那人虽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可衣饰修洁,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邋遢模样,待看清此人容貌他禁不住“啊——”的叫了出来,原来是朝廷少宰涟明苏。 那日他将涟明苏送到少宰府,少宰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丈夫大醉而归,吃惊之余并没有忘记让下人好好招待他们主仆。明霜恰好也对涟明苏这位出身于家奴而位在二阶的传奇人物颇感兴趣,于是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一边品赏壁上字画,见其中均是名家手迹。唯有中堂一张条幅,内容的确是好,可书法普通,也不知主人为何如此看重。他刚走到面前正要细细看这条幅到底有何不同,却听一人道:“这是本官昔日进阶时恩人所赠,故而本官常带于身边,以作勉励。”明霜听了这话往落款一看,却见写的是“西城照容”四个字。 回过头见涟明苏由妻子扶着进来,步子还有点浮,神情却清朗多了。他赶上两步长揖到地,涟明苏上前搀扶道:“何必如此,该当本官谢你才是。”待看清他的容貌,迟疑道:“本官见过你……” 他又是一礼:“晚辈和亲王府七位书记明霜,见过少宰大人。” 涟明苏这才知道此人就是和和亲王同车入京故而“艳名远播”的明霜书记,在他心里这样的男子必然烟视媚行,他自己素来端正,从来看不起那些以色惑人的男子。而今见了明霜惊讶于他的端庄文雅,到有了另一番看法。 明霜缓缓道:“看到少宰大人无恙我就放心了,晚辈告辞。” 涟明苏上前一步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宿一夜如何?”见他有些犹豫,又道:“早过三更,和亲王府已经下钥,书记返回多有不便吧,倘不放心,可遣下人返回告之。在本官府上住宿和亲王也该是放心的。”明霜何等聪明,顿时听出他言下之意,脸上微微一红。 涟明苏又叫人送上点心水果,两人就此攀谈起来,一谈之下涟明苏对明霜的学识颇为赞赏,两人越说越投合,也不觉困倦,居然坐在那里说了整整一夜。其间涟明苏的妻子进来看过几次,都见一长一少都是神采飞扬,也不知说到天文还是说到了地理,她自年初以来就没见丈夫如此高兴过,也就摇摇头嘀咕一句“这个年纪还那么疯”了事。 一直谈到第二日上朝的时间两人还意犹未尽,涟明苏约他翌日另找时间品茶论文,又忽然屏退下人,拉着他的手道:“你我一见如故,有一句话本官思量许久还是想对你说。” 明霜见他郑重,正色道:“明霜谨遵明教。” “你博学多才,见识不俗,该当为朝廷效力,做一个有所成就的男子。屈于王府书记,未免可惜,你若有上进之心,本官愿助你一臂之力。要知道……”他略微顿了一下,作最后的犹豫,最终还是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要知道,以色侍人,终非长久。” 那一刻明霜百感交集,这位少宰果然是敏锐,已经知道在和亲王眼中他明霜不管多能干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男子”,可宠可疼,却不会倚为柱石。 在关怀过追逐巫女的百姓之后明霜决定把自己的疑惑交给那个已经知道他身份的人去解答。一决定便毫不犹豫地找到昭彤影,劈头便道:“据下官昔日的所知,苏台王朝早已明令禁止四处游走的巫女,敢问殿上书记大人,照此规矩,下官是否该将此人扣押下狱?” 昭彤影看着眼前人,他们说话的地方是昭彤影忙里偷闲晚餐前读书的后院小亭,造在一座非常粗糙的黄石假山上,只有亭边茂密的花木和缠绕亭柱之上的蔷薇花还有几分韵味。明霜和她对面而坐,目光清澈神态宁静,眉目宛若图画中走出,昭彤影算得阅人无数,看着他依然暗暗赞叹。明霜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混和气质,有时候端雅淑贤、心细入微,比苏台京城贵族男子更温柔娴雅;或许这就是多年西珉贵族公子培养下的形成,为家庭奉献,为妻儿奉献,这就是西珉男子生来接受的教育。西珉的男子们,女子在家则操持家务,女子外出则耕地种田,这样的情景下西珉男子们从小被培养成隐忍、坚韧、与世无争的性格;西珉不要他们的儿子们有什么远大理想,只要他们将人生托付给每一个阶段的不同女子。 可也有些时候,在他干脆利落的处理公务,甚至在某一个瞬间目光中光芒闪动的时候,让她想到当年惊鸿一瞥的西珉名将南明城,那个以文弱之身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出色人物。藏在他身上的,饱览群书后必然会产生的,对于公正的追求,以及把握自己人生的愿望。也许这个愿望还没能敌过温良恭顺的西珉教育,两者的混合反而让他显得迷人。 明霜对她长时间的沉默不厌烦起来,轻叩亭柱,有节奏的敲击声唤醒沉醉在美人容颜中的女子。后者略一定神道:“不错,我们苏台崇文重教,开国高祖皇帝有感于清缈亡于巫蛊的历史,灭巫存神。然而,有些东西并不是用禁止就能消亡的。安靖漫长的历史上巫术与朝政混于一体,也与文教正法相融合。人们总是在找一些可以去依赖的东西,国泰民安、圣主在位的时候,人民信奉的是皇帝和那些代表着皇帝的官员;一旦吏治崩溃、法纪不存,就去寄希望于巫术和神明;一次次的反复着,不知道是不是安靖的宿命。要知道,清缈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巫术横行到败坏朝纲的。 “就连皇家也有不能如愿以偿的时候,派系之争,皇位之争,这个时候也会期望有甚而超过皇帝的什么力量来让他们如愿,所以,就连灭巫的皇家子弟们都难免去和巫女、巫师们勾结。早在苏台王朝第七代皇帝在位的时候,灭巫存神的法纪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苏台第八代君主的女官长传说就是一个游历各地的巫女,皇帝还是皇三女的时候结识了出身贫寒但一降临就有异象而被视为神的化身的一名巫女。这位三公主正苦于有两个皇后所出的姐姐无法皇位,在她将巫女带回京城后不到半年那两位年长的公主先后病逝。登上皇位的皇帝将巫女封为女官长,当然,这个巫女的出生也从贫民家的二女儿变成皇帝叔叔,也就是先皇第三个弟弟的私生女。 民间传说,这位巫女在某一天深夜造访三公主下榻的官署,对她说:“殿下应该成为皇帝,让我来助殿下一臂之力吧。”面对对方的拒绝,巫女微笑道:“殿下的确有强有力的后台,也有将军愿听殿下驱使,但是用我的方法,殿下不会在苏台青史上留下弑姊的恶名。”当时已经和京城三营将官约定准备发动宫廷政变的三公主听到这样的话一身冷汗,于是,在那个深夜里两人达成了协议。 明霜皱了皱眉,缓缓道:“这么说,本官只要拍拍手在一边等着那个巫女通过清平关喽?” “可以好好欣赏一下,这是传说中的清缈——不,安靖第一名门的后裔。”歪一下头,昭彤影笑着补充道:“如果这个家族真的两百年来未曾中断,那么,在清缈第一名门的荣誉之后,也是苏台第一名门!” “国之第一名门!”明霜跟着笑起来:“果然啊,下官的确想欣赏一下连殿上书记都认可的传说中的千月后裔。” 国之第一名门,这是清缈王朝第十代君主写给千月家的匾额。 文成末年天下动荡之中,后来成为一代名将的莲锋在皎原系马饮茶时看到身穿布衣而神态高贵的青年女子,两人攀谈甚欢,女子说自己的来自远方,只想寻一处平安之地,并无目的。莲锋对她说“群雄割据,暗无天日,何处有太平,我听说北方的凤侯爱民如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投她?” 女子美目轻挑:“卿要以自己之力建太平之国?” 莲锋含笑点头。 两人于是联袂而行。 十年后,凤家建立了清缈王朝,人们渴望已久的太平重降于国土,某一日莲锋指着空中皓月说:“卿皎如明月,何不以‘月’为家名?”另一个女子看着水中明月倒影:“千江有水千江月,好吧,我以‘千月’为姓,从此我便是千月江漪。” 千月家的传奇便从这一天奠定了根基。 千月江漪在征战中遇到了出生寒门的私塾教师词英,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江漪最终位极人臣册封侯爵却平生在无二色。 江漪之女千月涟,精通诗文,在朝政和军事上并有特殊创业,却是清缈文学的开先河者。 千月家第三代继承人被称为“莲锋再世”,带领清缈军队纵横驰骋,平南灭北,建立让后人震惊的宏伟武勋,却在一次宫廷宴会后莫名其妙的吐血而亡。 千月家第四代继承人平淡无奇、第五代以巫术闻名。到了第六代继承人,这个被称为“稳定而强大”的家族出现了争位风波,其间三个女子在青春年华丧命,一番血雨腥风之后主掌千月家门的是从来没有被看好的三房庶出的二十三岁的千月良芳。千月良芳性格沉稳到了乏味的地步,举凡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美酒佳肴,但凡给人生增添乐趣的东西一概没有兴趣,结发的丈夫也曾对娘家诉苦说“等于嫁给一根木头”。作为贵族小姐虽然毫无魅力,然而作为朝廷大司寇和千月家主掌均光彩照人。千月良芳以断案公正闻名于清缈历史,直到苏台依然被看作断案如神的典范,在某些地方以她的容貌塑象征公正的“光明女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做母亲的乏味到了极点,千月家第七代继承人却是彻底的败家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经史子集无一明白,混沌一生徒留笑话。此后数代均无显著建树,自然也没有犯过大错。 到了第十四代继承人,巫蛊已渗入朝廷,这位家主是个见风转舵的官场能手,利用千月家本身的神师之名为皇帝宠爱,被任命为第一任“神司”。此后六代家主均专心于巫术,有四人彻底放弃出任普通官员,与著名巫女结帮拉派,与皇帝有绣襦传闻,写下了千月历史上最黑暗的篇章。 第二十一代继承人千月璋和千月良芳一样的出身,她少年时即立志改变千月家充满欺骗的腐朽局面,恢复江漪建立家族时的理想。在她和女儿两代人的努力下,千月家终于又展现出“国之栋梁”的状态。 然后,就是千月素。 这个家族有过盛衰,有过分裂,却总有一些人奋发向上,尤其是在沦为巫蛊乱政之流后再度清澈自身,在后代人看来,她们几乎就是素凰族所有优秀品德的象征。他们成为榜样,成为神话。 而今,这个本应消亡两百代的家族,又从神话中走出。 苏台王朝的历史在两百二十七年的这个春末变得迷惑而神秘起来。 中篇终 下篇 第一章少年才俊赴知音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四月,昭彤影在清平关和明霜一起欣赏着传说中的千月继承人;在京城,皇帝带着和亲王在皎原纵情游乐,而花子夜则等待着继承人的诞生。全国各地春耕已经进入尾声,然而白水江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五十年来最严重的断流。农民们眼睁睁看着刚刚插的秧苗得不到灌溉而枯死,各地官员为即将到来的饥荒脸色发白,京城的地官们一封接一封的收到各地传来的噩耗。而苏台将近五分之一的国土已经第三年大旱。唯一能够给地官们一点安慰的是来自鸣凤、丹霞、永州三郡的报告,这三郡在春耕时节都风调雨顺,尤其是被称为国之粮仓的鸣凤郡已经送来春耕结束的喜报。地官们看着成堆报告灾荒的文书时只能相互安慰说“鸣凤熟、天下足”,只要鸣凤郡丰收国家就还支撑的下去。如果连鸣凤都发生灾荒,恐怕就要向苏台历史一百四十九年时那样“天下饥馑,死者以数十万计”。 在安靖国中部,沈留郡郓州的春比通常年度略微晚了一些,然而到四月也已经一片花红柳绿。郓州现任知州是一个二十七岁的英俊青年,他第一次出现在郓州正堂的时候惊动了半城少女,当这个平易近人又勤于公务的青年一身便服走在郓州街头时,城中的青年女子会成群结队跟在他身后,用倾慕的眼神看着他。而城中的富家小姐、官宦后裔更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出现在知州府,希望自己能吸引这样一个漂亮的五阶官员。 这种骚动延续了将近两个月,直到某一天有人从衙门里听说“知州大人原来已经定亲了”,又说传出消息的是知州大人带来的贴身侍从。还有人不死心,再去打听,最后还是衙门里的乡师打破众人幻想,对某位同僚正当妙龄的女儿说:“死了这条心吧,人家要嫁的是京城的四位官,少王傅大人。正当青春,而且是美人,对了,就是先皇最后一位女官长,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总听说过吧?”面对对方失望的表情,又补充说:“人家昨天才托人送来一批夏装,还有珠宝佩饰,知州大人高兴的一整天都含笑对人,你们都安分点吧,知州大人不会移情你们的。”这个消息传开口郓州的女子们只能叹息着接受事实,安慰自己说“好歹能看上个两三年,也是好的。” 洛西城出任郓州知州已经是第六个月,这半年来他勤于公务,爱民如子,虽然只有半年,已获得郓州百姓的认可。或许还来不及传遍郓州各乡、各县,至少郓州城中一提起知州洛西城多半都要竖起拇指说一声“青天”。苏台除了边关四镇以及丹霞等一些军事重镇外,其他地方都以天官署的官员,也就是知县、知州、郡守的文官为最高。作为地方官,洛西城担负着郓州军政两界要务,虽然有州司马负责防卫、军务,但在权限上,如果发生叛乱之类,评判命令是由当地最高行政官员下达的。洛西城在此之前并未从事过地方行政官员的工作,但是他从小和西城家的孩子一起在西城家设置的私塾中学习,到了十二岁在西城照容帮助下进入太学院就读。不管是西城家的私塾还是太学院,教授的都是弃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尤其是作为地方父母官必备的知识。洛西城也是堂堂正正通过京考进阶,只不过最初的时候他听从洛远安排安心等嫁人而没有接受官职。也不知是不是一种天分,出任郓州以来,无论大小事务均处理的井井有条,叫人佩服这年轻官员的手段。 这一日午后公务已经处理完毕,洛西城决定清闲半日,在官邸后宅舒适的书房中看了会书,忽然又想念起京城来,起身将前些天水影托人送来的书信翻出来,又津津有味的读了两遍。再把一起送来的几件佩饰拿出来把玩一番,其中有一块翠玉荷花佩玲珑剔透、雕工精细,他最是喜欢,琢磨着天气一合适就把送来的夏装穿上,里面有一件衣服应该和这块佩很般配。看着荷花佩如春日青草一般透亮的绿,想到那是自己最心爱之人送来,更是一丝丝甜蜜打心底里往外涌。恨不得能回到京城,把东西搬到洛远面前对他说:“少王傅对我这般用心,即便她最喜欢的还是日照,也绝不会亏待我的,叔叔不用为我担心了。” 安靖的传统,男女一旦定亲,迎娶方就要时常给出嫁方送礼物表示心意不改。一般来说最常见的就是四季衣服,即有“嘘寒问暖”的关心,又有着“让对方照着自己的喜好装扮”的占有意味。这种礼仪到成亲之后依然适用,只不过被认真实施的不怎么多了。 和通常未婚夫妻的通信一样,水影的书信中除了一些问候话,就是讲述京城发生的趣事,其中有一件也和送礼有关。说某日迦岚亲王的使臣从鹤舞来,要返回的时候亲王忽然想起京城里还有一个自己高官的妻子,于是传来玉藻前,问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或者口信要带给白皖。后者一听连连点头,当即命人回家拿东西。等东西搬来正亲王大吃一惊,原来光是夏天的衣服就准备了半箱子。正亲王苦笑着说:“卿觉得鹤舞是穷乡僻壤买不到衣服么?” 司刑官一本正经得说:“既然是我玉藻前的男人,就不能因为赶不上京城的风尚,叫人笑话。”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郑重其事的交给送信人,那人对重量吃了一惊。在正亲王的好奇下,玉藻前打开盒子,原来是整整齐齐三根金条。 被问这又是做什么的时候,回答是:“家用啊——一年的一起送过去。” 苏台迦岚终于忍受不了了,瞪着对方道:“难道本王给的俸禄还不能让一位二阶官员糊口?” 玉藻前躬身道歉,又一脸正经的坚持说:“殿下给的俸禄再多,下官还是要给皖送家用的。妻子养丈夫,本来就是分内事,和皖的官位俸禄无关。” 看看信、把玩把玩饰品,转眼斜阳向晚,贴身侍从来问晚上想吃什么菜。洛西城忽然想起司水前两日说城外两条河的流量皱减,有些支流、沟渠已经断水,春耕的农民们只能每天到江边挑水灌溉。他本就想找时间到江边去看看,于是吩咐不用备饭,让小厮备马,先到江边转转,然后在城里找个干净的地方吃点东西就好。 郓州位于两江交界处,出城半里就是两江汇流处,江水清澈,两岸稻香花美,远处青山如黛。“两江含翠”,乃是郓州名景。洛西城一直很喜欢此处景物,公务繁忙的时候也会骑马来转半个时辰调节一下心情,而江边小山上有郓州名胜“长林墓”。长林墓葬的是苏台著名诗人“永长林”,她被称为苏台文学开先河者,在苏台三十年到五十年间留下了上百首脍炙人口的作品。这也是水影最为仰慕的诗人,她在给西城的一封信中便有“若到郓州怀古处,长林墓下与沉吟”的句子。长林墓不但有墓碑,还有作为纪念的祠堂,以及永长林居住郓州时修建的望江庐等古迹,近两百年来不知让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徘徊追忆。 作为当地知州,洛西城本来可以依仗庄严,随侍如云,然而,他自幼看到西城照容朴实的作风而深受浸染。在地方官这一点上,他的榜样就是西城照容和卫方。 这日风淡云轻,乱花迷眼,信马由缰转眼上了长林山,没有去祠堂,反而走向甚少游人的后山,那里临江面陡然峭壁,有满山藤萝幽深美丽。他喜欢在江边小坐片刻,听江声看藤萝,便觉得一天劳累渐渐消散。江边春草已经非常茂密,踏上去丝绒一般,且行且吟。看到春江碧绿,春花如火,忽然想哪一天画一幅两江含翠的山水画,再亲手拓几块长林祠中的碑给水影送去,想来她一定会高兴的。正想着,忽见小厮伸手指向江边:“大人,那是什么?” 西城放眼望去,见坡道下方江边草丛间仿佛有一条小船,又好像有一个人趴在船舷边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挥手要从人去看。片刻后但听从人大叫:“大人,不好啦,死人啦——” 死者三十来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身上中了两箭。 箭已经拔下来丢在船中,血流的满船,从现场来看,此人应该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可能是对江或者江心被人射中又逃脱。自己拔下箭,划着船逃跑,无奈留血过多,没来得及上岸就死了。可能是被江水冲到岸边搁浅。 仵作验过说人已经死了一天多,除了箭伤还有和人搏斗过的伤痕。于是又推演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打斗起来,此人不敌夺船而逃,对方岸上射箭,射伤了他,但是没有船无法赶上。 此人身上没有找到官凭路引,衣服用料不错,成色也很新,至少是殷实人家。看面貌也没有凶悍之气,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并不象被通缉的犯人。相反,洛西城看他装扮,觉得像是哪一个官宦人家或者名门贵族的家仆。一般来说,贵族人家或者官府差役会挂腰牌,上面有官府的名字,此人职务,或者某一家的家徽、家名。此人身上倒是没有,不但没有,连腰带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西城由此推断是此人遭袭击后为了隐瞒身份丢到江中去了,官凭路引可能也是这样丢掉的。 除此之外,身上就找不到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洛西城命人将尸体抬回义庄,然后画像张贴城门要道,看看能不能被谁认出来。虽然从各种迹象看,此人应该是远道而来的旅客。 洛西城的晚餐被这突发事件彻底毁掉了,直到深夜他还在看仵作详细验尸以及和属下的秋官讨论案情。郓州府的秋官已将近半百,一生与刑名打交道,见差役们为弄清来人的身分而烦恼,下令说:“把发髻打开、把衣服、靴子脱下来,一寸寸检查,夹里拆掉,连缝边都拆开来看仔细。”又对洛西城解释说:“这种人死前都要把腰牌、官凭路引毁掉来隐藏身份,可见精细。这种人最常把一些要紧的东西缝在衣服里、靴子或者藏在头发里。” 果然,一顿饭上下差役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东西是从衣服夹里里拆出来的,一块象佩的东西,玉石雕成,玉色温润透明,纤尘不染,雕成一弯上弦月,下面是波浪的纹样,用红绳打如意结穿着。 直到深夜洛西城依然在桌前坐着,面前放着从尸体中搜出来的唯一“奇怪一些”的东西。上好美玉雕琢而成的上弦月和波浪纹的饰品。 说是配饰稍微小了一点,若是项链或者折扇的坠子又大了些。 雕工非常精细,因为洛远的影响,洛西城在金石上下过一些功夫,经过仔细研究,发现雕刻中的一些技巧在苏台王朝已经很少使用,至少属于苏台开国初年的东西。 系玉的红绳没有多长时间,色彩鲜艳,尤其是如意结的打法更说明这根绳子绝不可能是配饰琢成时就打上去的。在他的印象里,如意结这种打法出现还不到二十年。 更让他感兴趣甚至放弃睡眠在这里苦思冥想的是这个配饰的花样,不是通常饰品中使用的花草、动物,而且,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很近似的纹样。 寻找记忆的痕迹先从金石开始,然而想破头也想不出哪个朝代流行这种纹饰。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希望自己在家中——当然是西城照容的那个家——可以去翻阅洛远成堆的金石书籍。 正想要放弃的时候家人来报说“家里送来一些东西”。 西城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会在深更半夜送到他面前,不过被人关怀的喜悦压倒对宵禁被打破的担心。 东西是以西城照容的名义送来的,西城家的当家人的确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东西并不多,看样子不会是另外一套衣服,而是一个精巧的盒子,他猜想是不是洛远的做了些荷包之类的小东西。 盒子非常精致,第一眼看过去是用金丝镶嵌在盖子上的三叶草纹样——西城价的家徽。 一瞬间,记忆的门扉打开了,他终于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个水月纹样——皎原江宁道。 在灯下打开厚厚的卷册,封面写的是“清缈王朝史”。 翻到第二卷“世家”,这里记录了清缈王朝五百多年历史上一度名扬四海的家族。每一个都曾出将入相,也都经历了完整的兴衰荣辱,在一些绵延五十年以上且封侯拜爵的世家记录中,除了家名、创始人和创始时间外,还有绘制的图画——家徽。 在安靖的传统中,家徽是比家名更为难得的东西,拥有家名的家族中最多只有十分之一会拥有家徽。安靖人普遍认为,一个家族的家名被叫出来,如果连周边百里的人都会茫然,这个家名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同样的,一个家徽一旦出现,这个家族至少有三代以上位居高官(三位正以上),至少其他的贵族人家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家徽,否则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新贵人家非要给自己弄一个家徽不但得不到尊敬,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会嘲笑。洛西城自己也是贵族出生,但洛家就没有家徽。京城有家名的人家能数出几十个,有家徽的不满十家。 《清缈王朝史.世家》的第一篇,洛西城终于看到了和手中那个奇怪的佩饰极端相近的图样——千月家族的家徽。 千月的家名传说来自于“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诗句,千月家徽乃是千月家第五代传人亲手设计,波浪之上的新月。曾有人问这位精通巫蛊传说以巫术杀敌国主将而兵不血刃使对方称臣献表的女子“为什么是新月,用满月不是更好么。”对方的回答是:“水满则溢,月盈而亏,故我求阙不求满。” 清缈王朝时这个家徽名满天下,即便在天朗深山的异族村落里,垂髫小儿也能轻松的认出这个家徽所代表的家族。而自从千月家十四代继承人担任神司后,千月家徽一度被视作首席巫女的象征。 苏台开国后千月家族消失于历史,而苏台兰葬殉国的千月素于皎原江宁道起点,按照传统,千月素祠堂门楣上就镌刻着千月家的水月家徽。洛西城在《清缈王朝史》和千月素墓前多次看见,只不过出于对安靖第一名门的尊敬,象是遵守着什么法律一般,苏台开国以来这个水月花纹就不再被人使用;当然,也没有任何家族胆敢以此来装点自己的家门。所以他没有想到水月标记会出现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尸体上。 对着史书,洛西城陷入了沉思。通过玉藻前、水影等人,他也听说过鹤舞出现了以“千月家后裔”为号召的巫女,朝廷为此派出玉藻前为巡查使。然而,直到他离开京城,这个说法依然只能算是一个传说,且远在鹤舞。而现在,有一个带着一块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千月家徽配饰的人死在他的任地,而且是被谋杀。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好像已经超出他一个知州能过问的范围,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是不是应该汇报给郡守邯郸琪,他这样想着,隐约觉得并不妥当。或许应该把这件事写进家书里,至少向静选、玉台筑两人求助,又或者告诉水影……他摇了摇头,用力挥掉这个念头,西城照容教导过他们,为官者必须明白公私分明的意义。越是重要的公务越应该找着程序办理,亲如母女夫妻也不能打破。又想到水影虽然身在权力漩涡的核心中,在给他的信中一字不提,宁可家长里短说趣事也不涉半句公务,他要是不懂这个道理恐怕会被看不起。 “看样子还是应该汇报给邯郸琪”他这样想:“不过不是这个时候,再了解一些内幕,至少想办法弄清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否则邯郸琪会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地方官职责……” 洛西城这样做出了决定,然后感到睡意铺天盖地的袭击过来,打着哈欠向内室走去。 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睡眠的怀抱时,他最后的念头是“鹤舞的千月巫女是真的么……” 对昭彤影和明霜而言,这个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答案。 当明霜亲眼看到千月巫女的仪表、气质之后,不得不认同昭彤影的观点“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千月后裔,那就是此人了”。尽管说这句话的时候昭彤影略微犹豫了一下,明霜推测藏掉的半句话可能是想说除此之外在她心目中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千月”这两个字。 这两个人都对巫女的“神迹”不感兴趣,凑了点热闹就回到衙门,凑在一起讨论。昭彤影笑着问对方:“卿说这千月巫女准备去什么地方?” 明霜看她的眼神里没有疑问,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试探他的能力,微微一笑:“京城!虽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目的地一定是京城。而且,她会在今年六月前进入永宁城。” “六月?” “是,在朝廷神司举行一年一度的花神大典时。” “卿是说千月巫女要和朝廷神司一较高下?” “不,属下以为,这位千月巫女真正的目的是取代朝廷神司。” 一瞬间,明霜在昭彤影眼中看到了欣赏的意味。 安靖传统每年六月举行花神大典,本意是祭奠所有司花草树木的神明。由于六月已经是夏季,最适合观察星象,故而花神大典的最后一个仪式就是星象预言。朝廷的神司和各地著名神女、神士聚集京城,观察天象,为接下来的一年做出预言。这也是神司们表现自己能力的时候,但是,通常来说,至少从苏台建国之后,来到京城的神女、神士都有会和神司在一起达成共识,做出相似的预言,而不是清渺时群雄逐鹿、你死我活的激烈。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野心勃勃的神女,想要一鸣惊人挑战神司的权威,的确有成功的,但更多胆敢挑战自上而下严谨的神司体系的人受到上下一致的报复,身败名裂乃至惨死。 这一次,号称千月家嫡系后裔的人,虽然还被官府称为“巫女”在律法限制之内,可自从走出天朗群山后,所作所为没有巫女的妖气,代之以朝廷神官的堂堂之风。她不做巫女们常做的“贯通阴阳”,招魂弄鬼之事;也没有弄一瓶颜色奇怪气味可疑的水号称治百病;甚至没有神秘兮兮的走上来对人说“您印堂发黑,大祸临头”……她占卜、预言、诊疗,用的都是神官们的方法,她已经为自己赢得足够的名声,而她在公开场合的表现也清白无瑕的让她有资格去挑战神司。 下篇 第一章少年才俊赴知音下 明霜对昭彤影的观察是正确的,在谈论千月巫女的时候她的确在想,在她认识的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也是有资格被称为“千月家后裔”的。那个人没有这位显身而出的巫女那样光彩照人、美艳脱俗;但她端庄高雅、气韵优美,和千月巫女的华丽形成对比。更重要的是,她——昭彤影——是少数几个看到过她展现“神女”才华的人。 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爱纹镜雅皇帝仍在位,她是深受宠爱的少年殿下书记,获特许可随意出入后宫。哪一日琴林德妃丢失了皇帝刚刚赐给她的项链,恰好那天皇帝临幸,获悉后面露不悦之色。德妃哭着说其中一定有人看不得皇上宠爱她,偷了东西来为难她等等。后宫当即就翻了天,德妃宫中众人相互指责,连两天前来请安的清扬都被扯出来,皇帝当即大怒,拍着桌子说:“你们这群奴才都住嘴,吵得朕烦心。”然后下令传神司官入宫,让神司通过占卜寻找遗失的东西。 昭彤影几乎可以想象神司官接到命令时的表情,巫术上倒是有很多找东西的奇怪法子,可朝廷的神官看得是天下大势、国家兴衰,你要问她那么详细的事情起不是故意为难。 果然,神司来了后起了几个卦,只能说:“并无阴谋”“与敌国无关”“卦象平和,陛下无需担心,仔细找找过两日必能出现”等等上下不沾边的话。爱纹镜点了点头让神司退下,对德妃说:“爱妃听到了,并没有什么人要夺爱妃的地位,也没有什么人故意与爱妃为难。东西掉了就掉了,朕过些日子再赐你一份。”德妃依然说其中有阴谋等等,爱纹镜知道这件事要是不弄个水落石出,这位琴林德妃恐怕妃得趁机折腾几个人到身败名裂才肯罢休,于是笑了起来,语气也忽然格外温柔,笑吟吟说既然这样,朕知道宫里有一个人也精通占卜问卦,让她来试一试如何?于是命人去传女官长水影来见。 当时水影代替忽然被解职的前任女官长只有短短一个半月,爱纹镜力排众议提拔没有家名且还未满十七岁的水影为三位官长,虽然后宫的事朝臣可以劝不可以坚持,可等着看这少年女官笑话的大概能绕着昭明殿转两圈。 这个时候她已经是水影的知交,知道她少年掌高位正在困难之时,于是常常进宫助她一臂之力。她知道若论才智此人足以担当重任,只是她毕竟还年轻了一些,难免有疲惫不堪的时候,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能听她说些心里话的朋友。她自己也是少年得志,深知其中的悲欢。 爱纹镜的内侍来传令的时候她正和少年女官长在倚凤殿喝茶闲聊,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将发生在德妃宫中的事报到她那里,说德妃那里翻了天,问女官要不要去看看。水影摇了摇头说暂时不用,却叫来日照和另一个心腹宫女,让他们去打听,尤其要把丢失的时间,已经那个时间前后德妃乃至德妃宫内心腹宫侍、宫女去过的地方问明白。 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回来复命,水影听了冷冷一笑,露出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等爱纹镜的命令来到,水影神情泰然,她起了好奇心,跟着一起过去。她知道依爱纹镜对她们俩人的宠爱,绝不会拒她于宫外,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一天她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十七岁的水影完美的运用神女的才能掌握的技巧,当她拿起占卜用具、点起香,端坐于蒲团之上时神态忽然变得端庄而圣洁,圣洁的仿佛从天上而来,不沾人间半点尘埃。 当她收起龟甲,目光缓缓从众人身上掠过的时候,目光平静的一如千尺寒潭,掠过皇帝的那一刻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而在她的目光下,一瞬间会觉得仿佛被看透了一切。 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淡漠,那正是朝廷神司在祭典上阅读天象昭示凡尘众人时所用的声音。 她说这其中并没有阴谋诡计,德妃的项链在莲御侍所住宫苑外通往德妃寝殿的路上,一从正盛开的芍药花下。 一盏茶过后,皇帝派出的内侍带着德妃的两个心腹宫女在她预言的地方,一从盛开的大红芍药花下找到了项链。 当时爱纹镜放声大笑,对众人说:“朕选的女官长如何?担任朝廷神司官也绰绰有余吧?”而那一刻水影卸下了神女的表情,又是那个皇帝面前永远谦恭乖巧的女孩儿。 她兴致勃勃地看完一场精彩的表演,看到众人吃惊得不能自已的神情,也看到爱纹镜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占卜,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推理,她早已听说这段日子莲御侍莲蕊颇受宠爱,爱纹镜两个月内近十次点她侍寝,后宫已经传说此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封妃,生下皇子也不会太久。 琴林德妃自己有一位公主,在争位行列中,目前的敌手只有皇长女清扬,然而清扬传说是宫女所生,缺少世家支持。在这么个时候,德妃最担心的恐怕就是诞生新的皇女,尤其是从世家所出得妃子里诞生。早有人说在此之前已有几个受到爱纹镜一时热情的御侍莫名其妙的死了或是传出不节名声而被打入冷宫。刚刚日照等两人打听回来也说项链前一天还有人见到,而前一天德妃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莲御侍的住处——去探望风寒卧床的莲蕊。 如此事情就再明白不过了,唯一有一些奇怪的就是东西怎么会在路边的芍药花下,而非莲蕊的住处被发现。不过这也不是多么复杂的答案,她记得水影奉诏出来的时候将日照叫到身边低语了几句。 当天她们俩人从皇帝面前退下后,倚凤殿中谈天说地之时,她忽然道:“相识经年,还不知女官长大人乃是通天地知鬼神的人物。” 水影嫣然一笑:“殿下书记是说刚才的事么?” “朝廷神司尚束手无策,女官却手到擒来,其中优劣不言自喻。” 水影放声大笑,笑了半晌脸色一正望定她道:“这哪是什么神术,不过是简单的推衍罢了。圣上想要息事宁人所以用什么神术,我不过是顺着圣上的意思表演一番,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当时她故意露出一点吃惊之色,连连说:“意料之外。”心中暗暗赞了一声:“了不起!”她赞得并非这个年轻女子的推演,而是赞她坦然说破的气魄。 然而,无论占卜的真伪,德妃宫中她那圣洁端庄的神情直到九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 昭彤影一直认为爱纹镜那日所说的话是有那么点真心的,那个“女孩儿”的确是有资格做神司的人物,更让她在意的是,爱纹镜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显然在说,在那句话之中还有他们一时都不能明白的含义。而那一刻她捕捉到的,水影迅速的抬眼一望,让她觉得,这个秘密的答案就藏在这个女子的心中。 或者说,那是一个只有水影才能懂得暗示,只有水影才能呼应的默契。 千月巫女没有在清平关停留,短短一天半之后,那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就在一干崇慕者簇拥下离开清平关北上。她的目的已经非常明确,就是明霜预测的——京师永宁城。 千月巫女离开的同一天晚上明霜收到了来自永州和亲王府的书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说如果有号称千月家后裔的巫女经过清平关让他不要过问,而且要说服卫方也不要过问,让她平安前往京城。明霜冷笑了两下,心道不知当中出了什么岔子,晚了两天才到,要不是他够机灵,千月巫女就已经在押解丹州途中了。 又冷哼一声,心道什么人做事这么不谨慎,目光投向信的结尾处,落款是“鸣瑛”二字。 “是鸣瑛——”眉皱了起来,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抓住了他,鸣瑛向来心细过人,绝不会连巫女的行程这种小事都算不准。 “看来是路上出了差错……”这么想着,一个名词进入他的脑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一扣,喃喃道:“丹霞大营。不过,阻拦了使者却又最终将这封信送到我手上又是为什么?是凝川还是少朝?” 一个瞬间,他给了自己答案,微笑着低声念出“凝川”这个名字。然后眉又一次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可是糟透了,既然是凝川拿走了这封信昭彤影就一定看过了。”深深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个人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敢让自己知道那么多秘密还坦然高卧。” 这两天他一直在捉摸昭彤影的计划,她显然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当初在京城被逼出演慕莲锋又看到观众中有昭彤影的时候他就有了不祥之感。当他还是西珉的南明城时与松原大捷后的昭彤影会过一面,当时他自然是男扮女装,他相信只要以男装示人,当初见过他的那些人绝对不会把和亲王爱宠的明霜与西珉被誉为天才的将领联系在一起。然而,当他换上莲锋的服装时或许就打开了昭彤影记忆的门扉。 照理说昭彤影应该把他的身份报告给朝廷,西珉和苏台交好多年,苏台皇帝会跟高兴的将他交还给西珉来巩固两国友谊。而和亲王也会因为“窝藏西珉逃犯”而受到牵连,即便动不了根本,也够她烦心一阵子。 然而,昭彤影显然没有出卖他的计划,他相信,那一日她在桌子上用水写出他的本名也只是想要和他做一个小小的交易。一方是他的秘密,另一方是藏在她内室的凝川。 “也就是说,凝川这个人值得用我的身世秘密来交换……” 他又一次轻叩桌面,推算起凝川的分量来。 明霜离开京城已经很长时间,由于清扬对男性根深蒂固的偏见,很少将京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虽然鸣瑛对此并不认同,也不得不顾虑清扬同样根深蒂固的猜疑心而无法与他密切往来。 如果他知道在京城围绕着凝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位青年恐怕不需要什么时间就能推算出她和宛明期的关系。即便如此,从卫方那里零散听说的京城逸闻中,他隐约感到凝川可能和忽然间又离开京城的南安郡王有一些牵连。 “难道那个人便是被南安郡王抛弃的女儿?”他觉得这未免巧合的厉害了一些,而南平大宰的女儿居然在安靖当山贼更是匪夷所思。 “不过……西珉贞节牌坊上天下男子表率的桐城明霜能够在苏台和亲王身边巧笑奉迎,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能发生的啊……”他冷笑起来,结束了对第一个疑问的思考,紧接着又转到另一个疑问上“鸣瑛回到了永州,那么现在是什么人在和亲王殿下身边呢?和亲王找到了能替代鸣瑛的人么?难道是……”他想到上一次到京城时见到的和亲王府的“新客人”。 “春音是能够代替鸣瑛为和亲王打点京城事务的人么?” 他对那个从苏郡南江洲六位地方官被提拔上来的三十来岁的青年女子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此人美貌超群,据说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四、五,可看相貌最多只有二十七八。不但美丽,且风姿优雅、气韵迷人,有人称赞她的风仪“如诗如歌”。他知道清扬从来喜欢漂亮人物无论男女,他也听说清扬在南江州第一眼见到春音就被她出众的仪表所吸引,正好这位六位官在南江州平叛中立下一些功勋而获得知州鼎力推荐。清扬顺水推舟的将她带回京城,现在看来此人已正式进入和亲王府。 清扬虽喜好美色,在用人上却毫不含糊,貌不惊人且瞎了一只眼睛的鸣瑛能被她一路提拔到三位永州司徒既可见一斑。他记得之前清扬几次叹息鸣瑛在能干也分身乏术,身边还缺少一个可用之人能够让鸣瑛脱出身来专心于永州基业。 “这个春音就是和亲王殿下寻找以久的人么,倒不知此人有什么本事。” 便在这个时候,下人敲门而入送来了最新的邸报,明霜粗略扫了一遍,目光在一个标题上停住,上面写的是“苏郡四阶司士私通叛匪革职查办,畏罪自尽”。 将内容看了一遍,大体是说这位四阶司士也就是才提升不久的原南江州知州,日前被人告密说她在苏郡叛乱之时与某匪首有书信往来云云。苏郡郡守当即下令将她解职调查,果然查出她和匪首通信的证据,还在她家中床下挖出一罐金子,如此证据确凿,即刻押解入狱。因事关叛乱,郡守要将她解送京城秋官署,便在押送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发现在狱中用腰带上吊。随即其夫也被发现自杀于家中,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则被毒死,看情形应该是那个做父亲的先毒杀女儿然后自尽。 将邸报重重丢在地上,他身子微微后仰,闭上眼睛重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好狠,拿鼎力推荐自己的上司作进身之礼,好狠的春音。” 下篇 第二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京城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太平,朝廷充满了压抑气氛,人事变动依然频繁,让朝臣们从一开始的迷惑渐渐转变为人人自危的事发生在四月,刚刚提升不久的苏郡郡守因为下属司士被发现与叛匪有勾结而下狱自身也因律下不严而遭弹劾,皇帝念其到位时短,不降重罪,降两阶调任某州知州。 朝臣们私下里都在摇头,心想这就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知州就算和匪徒勾结,也是在苏郡平叛之前,现任郡守乃是苏郡平叛之后才调任的,你叫她怎么个“律下”法。 没两天,皇帝下诏任命新的苏郡郡守,乃是愿青州知州,南安郡王苏台齐霜。早朝上诏书一下,臣子们相互使眼神,想的都是“看吧,果然如此,谁让她挡了南安郡王的飞腾路”。又有不少人将目光悄悄投向花子夜,想到当初为了苏郡郡守人选这位正亲王在朝堂上被皇帝痛骂,差一点当廷大哭。如今看过去,见他目光低垂,坐在一边头不动、身不摇宛若泥塑木雕,西城照容本想替苏郡那两人求个情,步子微微一动却被人拉住衣袖,转眼见卫暗如投过来一个警告的目光,又看花子夜的样子,终于作罢。 就在这种低沉的气氛中,京城的杏花季走到了终结,连皎原游春的心情也因为频繁人事变动而遭到破坏。光是五大名门就有三家没有到前去踏青,反而青青杨柳因多离别而遭攀折苦。连西城照容和卫暗如这样久经官场的人都觉得疲倦畏惧,卫暗如甚至对丈夫感慨说“你这个官丢的正是时候,暂时如此也好,这个浑水,我们卫家少淌一个是一个。”唏嘘半天,忽然道:“说起来,我最担心的还是秋水清,我们这个女儿啊——对了,她还在偷偷跑皎原?” 卫简苦笑着点点头。 大宰的脸色顿时又难看三分,皱眉道:“她在皎原藏了什么人?” 卫简丢过去一个“你倒是有经验”的眼神,缓缓道:“是一个舞伎,年纪不大,看样子也就是刚刚服礼一两年。这孩子深居简出,我也不想让秋水清知道,没让人再查下去。”看看妻子的脸色,皱眉道:“你不满意?” “不——”她摇了摇头:“你做得对。我是在想这事麻烦了。我们这个孩子从来都不是容易动心的人,她比谁都明白一个女官长要什么样的名声,所以……”她没有说下去,卫简也能明白后面的意思,跟着叹息一声,相对无语。 后宫和朝廷一样,十天一个旬假,只不过朝廷的旬假是统一的,而后宫职官们的休假是排班的。作为女官长的卫秋水清乃是庞大后宫体系的当家人,根据苏台礼制,后宫之主当然是皇后,但皇后是不直接过问后宫的种种营运,真正管理后宫内外事务,使之井井有条的乃是自三位而下直到十位的职官们。除了女官长,还有被称为后宫三大女官的人,也就是司礼、司仪和皇后典瑞。与三大女官并列,是位阶在此之下,却因皇子师身份格外受尊敬的文书女官;接着就是皇帝御书房侍应、四妃典瑞;然后便是位在七阶以下例如司服、司膳、司舆等职能官员,到了这一阶层就不一定要由女子承担。同样的,为皇子们启蒙的文书官也允许由男子担当,但必须是未婚且私生活清白的男子。女官长和四大女官都可以在婚后留任,但丈夫不能进宫,其余的女官一旦成亲就必须离开皇宫另谋出路。事实上,苏台后宫中带有终身制的只有女官长一席,一个皇帝一个女官长,亲信知己,若非死别或有重大变故轻易不更改。而且除非谋逆实证(也就是正式起兵),女官长不受家族株连,故而前代有女官长笑称自己是“嫁给了皇宫”。 前代女官长水影从映秀殿粗使这个最没有希望的工作上,先是遇到芦桐叶而得以脱离映秀殿,此后又入了君王眼,从皇帝贴身一等宫女开始,直到受封为御书房侍应进阶;然后一步步走向后宫职司官员的巅峰。她是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也是出生最为低贱的一个,而在爱纹镜因为当时的司礼“秽乱后宫”而贬谪女官长后,众人心中有一个远比水影更为合适的女官长人选,如果那人当选,同样会成为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那就是卫秋水清。 卫秋水清的人生几乎就是为成为女官长而定制的,出生京师第一名门卫家,家主嫡女,十来岁入宫从下位女官开始见习,短短六七年就成为司礼,这个时候距离女官长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卫秋水清进宫后在德妃典瑞手下见习,进阶后最初的几个职务也都是德妃宫中的职司,在偌娜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这一切都符合历代女官长“君王心腹、青梅之好”的要求。 也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就有不成文的传统,前任皇帝驾崩,新君登基之后必然会更换女官长;而前任皇帝会在遗诏中安排自己的女官长的未来道路,通常都是出任某一地的郡守,也有直接担任同阶京官;而爱纹镜在自己的遗诏中却将女官长水影降阶为少王傅,同时又不让她离开后宫体系,王傅之外,兼晋王府司殿,这些都是完全违背传统的做法。或许就是以内遗诏中对水影不利的内容太多,从她自己的职务变更,一直到正亲王册封,故而对她的重伤虽多却没有人说她篡改遗诏的。 偌娜登基,秋水清在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出任女官长,这位卫家继承人怡然于这种命运。此后数年间她近乎完美地履行了女官长的职责,主持后宫、节御宾侍,而相比春官紫名彦堪称混乱的私生活,秋水清在这个方面也完全符合礼法要求,完美的找不到半点瑕疵。 秋水清这一年已经二十七岁,与迦岚、紫千同龄,尚未成亲,也没有特别的中意过什么人。在私生活上,秋水清有一点禁欲气质,暖席礼之后整整四年才第一次和一个男子缠绵,此后和其他女官一样,有一两个暖席的宫侍,除此之外不曾出现过任何桃色传闻。秋水清容貌艳丽,加上显赫家世和美好前程,也是京城贵族青年企盼的对象。然而,这位年轻的女官长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提亲,最后连她的母亲也忍无可忍,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子。秋水清歪着头想了半天说:“聪明能干,性情柔顺就好,就像洛西城那个样子的。”然后对着卫暗如吃惊的表情连连摆手,说自己并没有喜欢洛西城,只不过做个比较,又说“洛西城么,外柔内刚,决绝了些,我不喜欢。” 这样的秋水清却在旬假前一日就匆匆忙忙交接公务,交待了后面一两天的工作,又请了一天假,甚至嫌马车太慢,骑马飞奔,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一路策马直奔皎原。 到皎原已经满天星斗、明月当空;青山之麓、杏花林畔,白墙黛瓦、素朴民居。秋水清拉住马,缓缓而行,越靠近脸上越是期盼喜悦混合的神情。 门扉紧闭,她是中夜归家的游子,明月清泉畔,轻叩月下门。 轻快的脚步声,轻快纤细的身影。 门在她面前打开,一双手伸出来拉住她,少年的身子贴了上来,与她拥抱在一起,在皎原春末夏初混合着草木清香的凉风中。 “女官,您回来了——” 他低语着,用着迎接亲人回家的词句。 秋水清和少年相拥着往里走,院落并不大,房子也很朴素,然窗明几净,檐下挂着灯笼,淡淡的光照亮从门到正屋的碎石路。门开着,内里烛光明亮,飘出饭菜的香气,对一个归家的人,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愉悦的味道了。快到门边的时候少年放开她三两步跑进房,轻快的跑到桌边掀起纱笼,往正座旁一站,双手交叉在身前笑吟吟道:“请女官用膳。” 桌上是四菜一汤,菜色并不豪华,都是普通家常菜,但每一道都做得精致美观,且还冒着热气。秋水清看着眼前的一切,想到年幼时,也就是双亲还没有闹翻的那些日子,神奇的又被派在一处为官;卫简有时候会赶在妻子回来之前跑回家,亲手做一桌子菜等妻子回来,有时候东西都做好了卫暗如迟迟不归,她在桌子边转来转去想偷吃一点,被父亲抱到一边丢给下人,而卫简小心翼翼的呵护一桌子菜,皱着眉说:“怎么还不回来,要冷掉了……”这是秋水清对家这个词汇最温馨的记忆,此后那两人官阶日高,往昔的甜蜜荡然无存,直到分房而居,互为陌路,而她也离开家步入后宫,开始独立而艰难的通向后宫职官巅峰的道路。 少年已经盛好饭,拉她坐下,双手奉上筷子,笑吟吟的看着,眼中满是“好不好吃”的疑问,和被表扬的期待。 少年的手艺她已经不止一次品尝,常常感慨说比她家里的厨子作的还好,这个时候少年会扑闪着漂亮的眼睛淡淡一笑,然后说:“女官天天吃御厨做的东西,我算什么,女官疼我才这么说的吧。” 菜还是温热的,她拉着少年夹了一筷子喂他,一边笑道:“时间拿捏得正好,你怎知我这个时候来?” “上一次,还有再上一次都是这个时候来的。” “要是我有事缠住了怎办?” “那织萝就守着这桌子菜慢慢的等,冷了再热,不好吃了就重做,一直等到女官来。” 秋水清听得眉开眼笑,伸手抱住他道:“你真是个可心的人儿。” 这少年名叫织萝,这一年刚满十七岁,身材纤细容貌秀美,或许是舞伎这种风尘生涯的影响,说话看人都透着一股娇俏,然而他年纪尚小,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还要少个一两岁,这般娇俏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招人疼爱。他尚未长成,比秋水清矮上一两分,但看身材比例,将来必定是玉树临风的好体态。 秋水清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遇到织萝的,也是一个上弦月的晚上,女官长连夜骑马回京,从人在月光下看到卧倒在官道上的人形。秋水清虽然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会把饿晕了的人就这么丢在路上,何况还是一个眉清目秀见之可怜的少年。 少年是在驿站中的一个房间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要谢救了他的人,秋水清听到回报先起了三分好感。 少年说他是一名舞伎,跟随歌舞戏班四处游历靠卖艺为生,前些日子经过某个城镇的时候当地豪强看中他一定要他当亲从。他听说这人性格残暴,以前有亲从被活活打死,也有被折磨到自杀,至于被转卖的数都数不清,跟了此人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他自然是不肯,结果某日去某家表演回来的路上,这家居然派人来强抢,他被逼到无路可逃,看情景一旦落到对方手里只怕会被折磨得更惨,仗着自己还有点水性一狠心从断崖上跳河。 从高处跳入遄急的河流和他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的水性的确救了他一命,让他在精疲力尽前抓住一根随水漂来的枯木。等到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被水冲到岸边,举目都是山林,人烟稀少。在山林里挣扎了好几天终于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离歌舞班停留的县城已经百余里。织萝一来担心那豪强还是不肯放过他,二来也担心退回去歌舞班早就离开。左思右想,他知道所属的长林班最终的目的地是京师永宁城,咬咬牙少年向京城进发。这是非常艰难的旅程,少年身上几乎没有钱,只有一点点没被水冲掉的饰品可以拿来当掉,两个月来风餐露宿,到热闹城镇就尝试着摆摊卖艺,可难免受到其他艺人的排挤,有一顿没一顿的熬着,终于有一天走着走着晕倒在官道上。 那时秋水清为了公务外出后返回,距离京城还有骑马两天的路程,那两天那个名叫织萝的少年跟在她身边。一开始,她告诉自己,带这少年到京城就好,第一天走下来,她想“到时候要留给他一点钱,这样的少年怎么能有一顿没一顿的吃苦……是叫长林班么,到时候让他们到家里表演一场。”到了第二天晚上,在少年伺候完她梳洗之后,她叫住少年问他:“织萝,你到底服礼没有?”少年的服饰已经是成年男子的装扮,可她听说有些风尘中人为了谋生会谎报年龄。 少年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随即转身伸手轻轻抱住了她,娇媚一笑:“我十七岁了。” 在永宁城城门应该分别的时候,看着织萝秀美的脸庞和略带撒娇的眼神,她的心就禁不住温柔起来。随从里有人看出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对她说:“女官要是不放心,先让这孩子住到我家里去。”见她没有拒绝,胆子大了一分,又道:“小的是皎原人,那里还有一处祖宅,地方幽静,房子也干净……” 织萝就这样前往皎原,当她熬到一个旬假扑向皎原的时候,迎接她的已经是一个“家”一样的地方。 上一次他们缠绵之后,她忽然冲动起来,对少年说:“我带你回家怎样?” 少年起身,认真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愿跟我?为什么?” 织萝垂下目光,轻轻笑着,笑容依然娇媚,缓缓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可跟着长林班学了不少戏文,看得更多。这戏文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像女官这样的人,即便是亲从也要身家清白,织萝配不上的。 “织萝能遇到女官已经是三生福分。”他这样补充。 “日后你要怎么过呢……”她叹息着。 “我啊,我等长林班啊。班主对我很好,我跟着他们四海为家,要是有福气,五六年后兴许能找个好人家跟了,要不日后也拉个班子一辈子卖艺为生。” “好吃么?”少年的声音打断她的回想,秋水清给了一个嘉许笑容,见到喜悦涟漪一样在那秀美的脸庞上荡漾开。秋水清有时候问自己,怎么就偏偏这样喜欢织萝,要说美,美少年她还见得少么。现在看着他的笑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所着迷的是这个少年身上纯真直率的气质。她身边的宫侍只知道献媚,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看腻了;织萝不会,他柔顺乖巧,却会撒娇,会任性,看着她的时候一颦一笑都带着率性的一面,也不掩饰他风尘中人的一些习性。 织萝是一个出色的舞伎,闲暇的时候他会翩然起舞、放声高歌,他擅长剑舞,刚柔相济的华丽,美人如玉,其剑如虹。第一次看的时候,她都被少年出色的技艺震惊了,对他说:“就凭你这一舞便可倾倒京城。” 少年轻巧地转个圈,笑道:“我是长林班的台柱哦。”说完忽然沉下脸,皱眉道:“啊呀,没有我在,长林班会不会不敢进京了。班主也说有我在能红遍京城,这才打算进京的,要是他们不来……”脸上顿时有了惊惶之色。 那时秋水清心中有了难以描述的酸涩,苦笑道:“织萝啊,你便这么想离开我?” 少年的笑容一瞬间也带上苦涩:“若织萝早两年——不,只要在服礼之前遇到女官,就是赶,织萝也不走。” 秋水清顿时默然不语,她其实是明白的,对她而言是没有办法给这个少年承诺的,那些东西她其实根本给不起。也许她能够说服双亲接受她有一个在风尘中数年的小妾,可她不能放纵自己给苏台女官长的历史画上污点;如果她真的要留下织萝并给他未来,她就必须考虑离开后宫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晚餐耗费的时间不算太长,织萝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被她问起笑着说自己早就吃过了,再说了,一个舞伎不能吃太多,吃胖了就不能红遍京城。秋水清笑着将他拉到身边,两人谈笑了一阵,年长的那个终于叹了口气:“和你在一起才知道什么叫光阴似箭。不早了,睡吧。”织萝应了一声说自己要收拾一下桌子,让她自己打水,说完了转眸一笑:“小的就不伺候女官梳洗了。” 皎原的这个房子是非常普通的中等人家居所,从任何一个地方来看都还不及她家中心腹家奴的住处,更不要说后宫倚凤殿。织萝住下来之后不但没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些彩纱装点房间。少年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摸清她爱好华丽旖旎的习性,将卧室布置得轻纱低垂、浓香缭绕,秋水清斜倚在枕上,透过低垂的轻薄粉红色窗幔看着少年推门而入,一身白衣裹着纤细却又有力的翩翩身姿。曾有一次她赞叹地对少年说:“曾以为你会是体不胜衣的娇柔,不过……”她没有说下去,而少年笑着接过话道:“我是跳舞的人啊,柔柔弱弱的哪能跳剑舞。” 她从床幔间伸出手,等待着少年,要和他度过缠绵的一夜。 这一次,少年没有如往常般顺从的过来,反而在距离床一两步的地方停下,少年隔着轻纱看着她,用轻柔的声音道:“女官,长林班已经进京了。” 秋水清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调整好心情,开口的时候声音还微微有一些涩:“这么说,你要离开我了……”她本来想说的是“你要回去了”,情感却篡改了话语出口时的情景,变成了让她自己也有些沮丧的表达。 “真象被抛弃的怨夫”她这样想着。 少年双手交叉在身前,深深弯下腰:“这是织萝最后伺候您了,昨日织萝已经去见了班主,等女官回京,织萝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伤感,轻纱遮挡了少年的容貌,看不清表情。 “要是没有女官,织萝只怕早就饿死街头,救命之恩终身难忘。织萝卑贱之人,不敢说能有报答之日,但盼来生结草衔环。” 她笑了出来:“傻孩子,我要你报答做什么。”她起身拉开帐子,坐在床边笑道:“总说自己没读过书,看你遣词用句,哪里像不识字的粗人,我看,我那几个弟弟还不见得有你说话那么文雅。 “得了——别又说什么唱戏学会的,唱戏能唱出那么多好处,我对母亲说去,我们家别请夫子,请戏班子来教弟弟妹妹们算了。” 织萝笑出声来,抬眼看到她认真的表情,低声道:“小时候在家里读过点书,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子弟。” “织萝,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哪里人?” “凛霜。” “安靖国的北边关。凛霜哪里?” “五城州,寒关县。” 秋水清微微皱一下眉,为这个名词的熟悉程度,记得同僚中也有一个人出生于那个偏僻的地方,她差一点把“水影”这个名字叫出声来。想到这个名字秋水清想起一些事来,伸手让少年坐到自己身边,拉过被子将两人裹住靠在床头,苏台王朝现任女官长缓缓道:“你既然想要回去,我也不拦你,凭你的才貌必然红遍京城。不过……织萝啊,你愿不愿等我一年。” 织萝彻底迷惑了,瞪大眼睛看着比自己长十岁的女子。 “我有一个同僚,也是朝廷高官,而且是春官中的翘楚。她要迎娶一个出生非常卑贱的人当侧室,我原觉得这违反礼法,定会遭弹劾,现在看来,虽还没实施,真要做了,说不定也就波澜不兴的过去了。什么事总是有法子的,你说是不是?” 织萝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经过那么长时间后,秋水清依然有着将他永远留在身边并许诺他未来的想法。在秋水清之前,他的风尘生涯中也遇到过一些甜言蜜语的富贵女子,也有为他的才貌倾倒迷醉,山盟海誓,但当他冷静的告诉对方自己的卑贱身份会给她们带来什么不利之后,那些迷醉也就清醒了,烟云一般消散。 秋水清在枕前对他许诺的时候,在织萝看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样的美梦,天明即散。然而,这个他所遇到的最高贵的女子却比以往所有的人都要认真,在他已经梦醒后依然坚持。织萝感动起来,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等,别说一年,女官有这个心,两年三年五年我都等下去。便是等不下去了,也会告诉女官,要女官点了头,织萝才许终身。” 下篇 第二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下 秋水清在皎原品尝情爱苦涩滋味的时候,为女儿和风尘中人纠葛而苦闷不已的大宰终于在给堂弟卫方的家书中倾吐了出来。卫方自己也有两个同胞姐妹,但要说感情融洽还是这个卫家当家。而他自己的同胞姐姐最后与卫家分道扬镳,姐弟之情也早已割断。卫方看着家书中这个堂姐流露的苦闷忍不住苦笑起来,心想这样的事情和我说有什么用呢,别说自己远在丹州,即便在京城,也没有当叔叔的去干涉自己侄女的风流韵事的道理。 将家书折好塞入文件的最下面,卫方叹了口气喃喃道:“姐姐也够辛苦的,姐夫丢官,秋水清和风尘男子纠缠,什么事都约好了似的一起来发难。”批阅了一会公文,心思又转到家书上。他自己家波澜不惊,孩子们都乖巧听话,各自奋发图强,不象前阵子洛西城定亲的时候,照容和洛远的家书一封接一封,争先恐后要把最近的故事讲给他听。 想了半天没有半点眉目,老实说他对于这种儿女情长的风流韵事一点经验都没有。他自己十七岁与西城照容相遇,勉强算一见钟情——照容对他一见钟情——其后结婚生子,一帆风顺到乏味的地步;虽然期间也有西城家当家反对的插曲,不过照容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直到婚后一年才知道自己不怎么受欢迎。再往后大概也就是洛远进门后才算品尝到了那么一点吃醋的滋味,算是“风流韵事”。不但他自己不曾有过缠绵悱恻的感情,照容也是端庄严谨到能当大司礼的人,服礼之后就只有他和洛远,再没有第三个男人。所以,他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做“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更无法体会秋水清的内心。 “姐姐娶了那么多小妾难道还不明白其中诀窍,拿来问我做什么啊……”越想越沮丧,连带公务也无心处置,卫方站起身走出书房,让自己沐浴在丹州初夏的明媚阳光下。 从人来报“巡察使昭彤影大人到”和“明霜大人回来了”的时候,卫方刚刚让郡守府的绿树浓荫赶走心中淡淡的忧虑。听到前半句话丹霞郡守皱了下眉,听到后半句却笑容顿生,尤其是从人又说:“明霜大人前来求见。”他连声说请,片刻间便见那年轻人步履轻快的走过来,夏日的阳光洒在他五位官的常服上,让青年英俊的容貌更耀眼。卫方常想,若非这青年有和亲王爱宠的不良名声,他还真想撮合他与静选。 明霜行过礼,卫方说了些诸如“先回去休息”之类的话,两人进房各自落座,青年不再客气,一开口便道:“属下在清平关与巡察使大人汇合,然后一同到丹州。” 卫方点了点头。 “属下在清平关见到了号称千月家后裔的巫女。” “巫蛊乱法,卿如何处置?” “此人从者如云……而且……眉目酷似千月素。” 卫方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即点头:“本官明白了,卿处置得当。” 明霜欠一下身。 卫方又问清平关有没有发生其他的事,年轻的那个想了想回答:“并没有格外特别之事。丹霞大营已经有一些时日没有找官府麻烦,而当地今年春耕也很顺利,百姓充满了秋日丰收的期待,民心安定。 “如果说奇怪的事情……仔细想想倒是有一桩。” “怎么说?” “在巡察使大人来之前五六天有一个戏班子从清平关过,在关内也搭台子表演了两天……” “戏班子?功夫怎样?” 明霜笑了起来:“不错。这奇怪在这戏班子的班主连着两天都到衙门来寻人,那日我见到他和衙门的人吵了起来上去问原委,才知道怪不得衙门的人。原来他班子里走丢了一个少年舞伎,却不是在清平关走失的,甚至都不是在丹霞郡走失的。” “那他到衙门来找什么人?” “此人是一路问过来的,每到一地都去衙门问有没有这样的少年。不但去衙门,还满大街的打听。” “能让天涯卖艺的人这样担心,这少年是班主的亲眷?” “不是。属下好奇,打听过一下,说是两年前进来的。不过这少年据说眉目如画,且跳得好剑舞,乃是长林班的台柱子,每到一处都能红遍。他这一说我倒想起有一次大人的一个故交从丹州过,席上说起南方歌舞,提到过一个舞伎,虽是一年多以前看到的,那会提起还是一脸心驰神往。” “有那么一回事?” “有,属下记得清楚,那舞伎是叫织萝。长林班走失了的也叫织萝,这不是巧的有趣?” 卫方笑了笑,心道果然是无巧不成书,可一个转念舞伎这两个字促动了他的心,想到堂姐信上迷住了秋水清的也是一个少年舞伎,忍不住皱一下眉。明霜一边看得清楚,误以为卫方嫌他这个故事轻薄故而不悦,喝了一口茶立刻将话茬开,又说道清平关的千月巫女,以及他和昭彤影对巫女动向的推测。卫方一边听一边点头,又补充说:“前些日子朝廷曾向鹤舞派出秋官巡查,当时卿也查过,说鹤舞有巫女作乱朝廷不放心,这才派出玉藻前。但玉藻前无功而返,难道说那个巫女离开鹤舞,堂堂正正向京城而去了?” “属下也想过,却有可能。玉藻前虽无功而返,可是……”略微顿了顿,笑道:“可她带回了鹤舞司寇。属下早知道前年元嘉围潮阳的时候鹤舞司寇大人在我们丹州,而丹霞山前些年也出现过巫女惑乱民心之事,属下以为就是这千月巫女,而且早让白皖大人留心。白皖大人大概是在天朗布下了网,逼得那巫女藏不住了,索性出来冒险。” “却有可能,可也或许恰好是反过来的呢?” “大人是说……千月巫女早有进京打算,以往数年往返天朗、丹霞乃是给自己铺垫名声,而今时机成熟不管白皖大人有没有动手,她都会作出如此举动?” “正是如此。” 明霜皱了下眉,低声道:“倘若如此……倘若如此,此人背后应该还有厉害的人物才对……”说到这里见卫方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想法与此人完全相同。 丹霞郡治丹州是一个宁静舒适的中型城市,没有京畿和鸣凤那些大城市那样繁华富庶,反而有一种江村悠远、田园牧歌的恬静。丹水穿城而过,河面不是太宽,然河水清澈,站在岸边可见水草在水下轻轻摇摆。江上常见竹筏往来,鸬鹚翻飞,渔歌唱晚。 明霜从卫方处出来换了便装就上街了,他一直喜欢丹水畔田园牧歌的美丽景色,能够让人忘记官场,纯粹的沉浸于青江秀水、远黛群山。丹水边有一家不算大的饭店是他的钟爱,厨子做的一手好家常菜,明霜最佩服的就是他能将青菜豆腐都作出不同寻常的美味来。然而这一天有一个人怀着和他同样的想法,所以当他进门和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转眼,临江的座位上昭彤影向他招手。 从清平关到丹州,两人朝夕相处,明霜对昭彤影的戒心也减弱了不少。那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仿佛又回到皎原初见时的模样,细心、温柔、宠爱着对方的感觉;自然而然的能让男子如沐春风,就连明霜有时候也会产生被人爱护着的感觉而禁不住温柔起来,宛若少年时那样的甜蜜一丝丝洋溢。 两人在丹水畔赏景用餐,明霜推荐了几道自己钟爱的菜色,女子一边吃一边夸赞他的品位,又谈论丹州风土人情,让他介绍丹州的名胜古迹。吃完饭,照明霜的想法自然是回家休息,哪想到昭彤影精力充沛,硬说刚才听到店中人闲谈某个茶楼有新来的戏班子演的出色,要他陪着一起去看。明霜实在推托不过,听到戏班子三个字又想会不会是长林班,也就跟着去了。 事实上表演的并非长林班,本事到也不错,演的戏目是《长青寨》。 明霜倒是第一次看这出戏,一看吃下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故事中的男主角的人生与他十分相似。 《长青寨》讲的是苏台开国前后发生在鸣凤郡治长州的一个故事。 长州名门公子云霄自幼与门当户对的官宦世家小姐谈缨订婚,十七岁那年,谈缨之母被奸臣陷害,全家遭难。谈缨一夜之间无家可归,一路艰辛好不容易支撑到长州投奔岳父母,然而云霄的双亲嫌贫爱富拒绝收留谈缨且要将儿子许给另一户豪门。谈缨悲愤而去,云霄听闻后发誓不从二妻,在贴身侍童的协助下改换女装连夜出逃,出长州向北而行。 当时正是清缈王朝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天下动荡,百姓接二连三的揭竿而起,经过各种各样的波折,男扮女装的云霄终于到达京城且遇到了名门家主的千月素。当时千月素辅佐新君登记,青年皇帝想要挽救大厦将倾的王朝广纳贤才,云霄在千月素推荐下进入官场,三五年间建功立业,而他的未婚妻,想要为家人报仇的谈缨也投奔千月素麾下,两人同心协力锄奸惩恶。 然而年轻的皇帝虽有救国之心,却没有明君之量。在清缈王朝好不容易展现出一点恢复迹象的时候皇帝的猜疑之心频繁发作,先后杀了几个著名的官员和将领,弄得官员人人自危,封疆大吏拥兵自重。千月素谏君犯颜丢官下野,接着清肃的剑指向了云霄。 云霄出逃之时为了躲避家人减少麻烦改换女装,与千月素结识也是女子之装,将错就错的就这样延续下去,到皇帝猜疑心日重,他深恐暴露身份后的“欺君之罪”,只能尽力隐瞒,终究还是有那么一日被人看破报与皇帝。 当御林军向他的府邸围拢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带领忠诚于他的士兵杀开一条血路带着他逃离京城,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谈缨。两人在京城郊外破镜重圆抱头痛哭,面对困境云霄悲愤的说:“既然君主践踏臣子的忠心,我这个做臣子的也不必要再忠诚于皇帝,我们反了!” 登高一呼,从者如云。 云霄与谈缨带领兵士上山高举义旗,名为“长青寨”,其后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直到苏台兰起兵,两人带领弟兄投奔苏台兰,从此建立赫赫功勋,最终成为苏台开国功臣。天下安定之后,云霄却没有出任朝官,在与谈缨成婚后安心于相妻教子,而谈缨终于大司马之位,夫妻情投意合终生不改。 从戏院里出来,明月当空,流云悠悠。 走在静穆的长街之上,两百年前美人英雄、王侯将相的故事和自己的人生纠缠在一起,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昭彤影忽然停下脚步,此时两人正走上一座小桥,她一停,他也跟着停下,靠在栏杆上,流水潺潺、明月倒影。 “当年纵横西珉的南明城可是与《长青寨》中的云霄一般际遇?”她在月下望定他,目光如水。 明霜低下头明月流云倒影水中,请波荡漾,水草轻拂,偶有清风荡碎月影。 “古今同心意,际遇天与地。” “看来西珉当今国主在气量胸襟上远不如我苏台开国高祖皇帝。” “皇帝勤政爱民,小节……虽然有亏,却是个好天子,有君如此,是西珉百姓的福分。” 昭彤影微微一笑,这一句话她便知道同样是逃奔异国,明霜的心意和宛明期也是天差地别。宛明期是要报仇雪恨,明霜虽遭受不平却没有背弃母国之心,他的恨不是针对国君,而是对南乡子郴抛弃他的怨,他要得不是扬威母国而是期望着在苏台建立功勋后能重新被母国接受,尤其是被自己的家族原谅。 下篇 第三章 何满子 上 五月,京城已经呈现出夏日风情,女子们纷纷换上轻薄的夏装,朝廷也下达了换装令,允许官员穿常服上朝来度过永宁城酷热的夏季。 五月的第二天千月巫女踏进了永宁城。 京城以波澜不惊的态度来迎接这个一路行来已经传奇遍野的女子,朝官当然知道此事,然而管辖巫蛊的大司礼紫名彦显然不想淌这个浑水。某次朝房中一名官员请示紫千,要不要在京城抓那个巫女,对方的回答是:“是巫女还是神女?卿断定此人乃是巫蛊乱世的巫女?” 说话的人顿时明白对方的意思,低下头连连说:“是是,属下不能断言。” 紫名彦又说:“兴许是我朝几十年都不曾见到的通神之人,那将是我朝的福分,圣上的福分。” 旁边一连串符合,西城照容听得脸色都变了,心说人都没见到就连“圣上的福分”都扯出来了,要是还有人质疑,岂不是让圣上折福?这巫女不管真假,就凭大司礼这么句话,旁人就得说她三分真。 五月七日,一个震惊朝廷的事件发生了,千月巫女在和亲王府春音以及皇后典瑞紫妍的陪伴下走进了皇宫。女官长秋水清在皇宫藏书楼上查点新入库的书籍,偶然看到典瑞带着个装束奇特的陌生女子进来,问旁人是谁,两个女官一脸茫然。秋水清知道不好,叫人去打听,回来说“就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千月家后裔”,纵是她女官长经历了大风大浪还是被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等回过神来,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巫女已经攀上紫家和和亲王了?”然后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千月巫女——自称单名一个“漓”字——进宫的当日便与昔日的女官长水影打了一个照面。隔着御花园蜿蜒小溪,一南一北,一个在典瑞和王府掌书记的陪伴下往皇帝御书房走去;另一个在文书女官和几个下位女官簇拥下离开后宫南书院准备回府。此时丽日当空,暖风熏人,一南一北同时望向对方,目光交错,随即各自西东。 千月漓说:“后宫中能众星捧月般的女子,莫不是女官长?” 紫妍含笑道:“昔日的女官长,当今的少王傅。” “水影大人。”略微一顿,自己补充道:“神童才子、名满天下。” 而溪的对岸,水影微微挑眉:“那是什么人?” 文书女官摇头,反而一个下位女官小心翼翼说:“好像是最近很有名的神士,千月家的那个。” 水影冷冷一笑:“国之第一名门么?” 文书女官扭头看了一眼冷笑道:“鬼才相信。”换来少王傅淡淡一瞥,目光里藏着深意,让文书官咽下后续的轻蔑话。临分手时水影将文书官拉到一边,低声道:“卿说话需谨慎,那是皇上接见的人啊……”然后一笑,扬声道:“那么我先走了,改日一定要到晋王府来,你我喝茶论诗。” 一转身,日照已经迎上来。 水影入宫的时候日照通常在角门外等候,甚少跟着进内宫。倒不是他没资格进去,而是他服礼后短短三年前后就跟了五个主子,个个都是入幕之宾,现今还有两个在宫内侍奉,他怕水影吃醋,一向是能不见就不见。 水影见他脸上有一点忧虑之色,不等他开口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人我见到了。” “主子……那个,那个……” “气韵高雅,风姿如神,难怪人人都相信她是千月家的后裔。” 日照从她的口气中听出,至少在这个时候她讨厌这个话题,也就咽下后面的话,默默的扶着她往外走。 除了冬天和盛夏之外,水影并不像昭彤影和玉藻前两人那么喜欢马车,更愿骑马,这日也不例外。日照学过武,即是她的侍从也是侍卫,后一种职能为他赢得骑马的权利,能够在主人身边紧紧跟随。他那年轻主子的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却在应该左拐的道口走向了右边,足以说明她的心已经被皇宫中的邂逅弄乱,日照为这个发现紧张起来,主子的失态证实了皇宫中那个人的身份的真实性。 水影并不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也不关心,她只想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至于别的,有日照在她身边,会替她考虑道路或者安全。 不知为什么,后宫中“千月”两个字入耳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一瞬间掠过的是光线暗淡的房间中火红的烙铁烙上她七岁的娇嫩肌肤时刺骨的疼痛。 十八年后,她依然会在梦中重温这种痛苦,惊醒时仍觉得背上烧灼的痛得让她没法呼吸。 在她稍微懂事之后就觉得自己是很奇怪的孩子,她的双亲对她不象是对孩子,而像对待贵宾,宠爱,但是宠爱的有些小心翼翼。她有一个孪生妹妹,可她们很少在一起生活,四五岁的时候她问过母亲,母亲犹豫了很久后告诉她:“这是家族的规矩,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孩子要学很多东西。”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奇怪,奇怪为什么自己不象妹妹那样学习,她也问了母亲,后者犹豫的时间更长,最终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中道:“娘舍不得你吃苦,就那么几年,娘舍不得……” 六岁的时候她偷听到父母的谈话,父亲低声说看到孩子一天天长大他每天都象在被刀子绞心一般的痛;母亲也叹息,说我也伤心,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送走哪一个能舍得……她不是那么懂,却没来由的害怕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有一天要离开双亲,也跟着害怕长大起来。 分离的时间比想象的更早,那个衣衫华丽、气质高雅的女子踏入他们那偏僻而穷苦山村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看这完全不属于此地的高雅和美丽。那天妹妹在家里,跑着来拉她,说有一个夫人穿着漂亮得像是仙女一样的衣服要她也去看。她们往外跑的时候被母亲叫住,父亲跑过来将妹妹抱走,而母亲让她站在正屋的屏风后面。 高贵的夫人踏进了他们家的正屋,她听到母亲说:“她才七岁,不是十岁才来接的么,还有三年……”声音急切而尖锐,不复往昔的柔和宁静。 “必须带她走了,卿明白的。” “她……她……她死了?”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但她听到母亲急促吸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母亲走进来,拉着她出去,那高贵的夫人低下头来看她,过了一会儿用傲慢的声音问她:“你叫什么?” “水影。”在母亲的示意下,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好,跟我走吧。” 夫人向她伸出手,她害怕起来,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身子依偎向母亲。然而,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她小小的手从母亲手中移交到了另一双手中。 从那一天起,她失去了故乡。 她没有哭,因为母亲一直说家族的嫡女是不能随便哭的,然而她一直在颤抖,颤抖着走出村子,走上马车,在车子滚动瞬间她终于流下了眼泪,趴在高贵夫人的脚下哭到睡着。 然后是整整一个月的行路,她看到了繁华的城市,看到了宽阔河流和穿流的船只。她不再哭泣,而旅途的新鲜也削弱了离家的恐惧。那个夫人渐渐的开始和她说话,有时候会搂着她给她讲解那些新鲜的东西,温柔的抚摸她的头发,而她也依恋起这个人,将之作为陌生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直到她们走到旅途的中点,天底下最华丽的地方。 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高贵的夫人用温柔的声音让她脱下上衣,她按着她趴在靠墙的木栏上,然后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席卷了她的全身…… “主子……”日照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就是城门,苦笑一下拉转马往回走;过了一会儿日照又道:“主子,正亲王殿下又叫人传口信来了。” “不是说了,一概回了,说我没空。” “奴婢已经说了。” 她点点头,打从正亲王妃再度有喜后花子夜已经三次叫她进府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想在那人的王妃怀孕的时候还和这个做丈夫的纠缠。也算是她的一点良心,宛如当年流云错拒绝在正亲王府中和宁若缠绵。 回到晋王府已经斜阳向晚,刚一进自己的住处就有下位女官上来说正亲王殿下送了一封信来。她拿着信皱着眉进到房中,一打开脸色就变了,不但她,连一边的日照都变了色。 信纸上空无一字,只有一枝花夹在其中。 凰歌巷一共有三个亲王府,原则上一座正亲王府,两座和亲王府。虽然不那么多,但是册封两位和亲王的君主从清渺开始能数出那么一些。这个时候的凰歌巷显然有一些特别,因为这里的主人有两位拥有正亲王的封号,然而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王府的运用上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那就是三座王府中最外面也最简单的一座也被冠上“正亲王府”的匾额,它的主人当然是苏台迦岚。 苏台清扬的和亲王府位于凰歌巷中段,与花子夜占据的正亲王府不同,这个历史悠久的和亲王府体现的是优美而华丽的气息,小桥流水、假山轩亭,让人想起鸣凤郡治长州历史悠久的造园技艺。王府复道出口的偏门和花子夜正亲王府复道的出口处靠近,这里通常是侍从们而且是中下级侍从们出入的地方,直接连着凰歌巷后巷。凰歌巷青石铺路,每天各府宫侍宫女打扫得灰尘都不见一粒,后巷却像是另一个世界,阴暗、潮湿,连续大雨后污水横流。 此时和亲王府偏门内两个人正在告别,一个衣着华美,服饰上翻飞的凤凰图样昭示着皇族身份,她搂着另一人的腰眼中满是不舍,两人拥抱了一会儿,和亲王清扬道:“回去吧,即便不怕宫门下锁,三更半夜的你还在宫里走动总不好。再说……皇帝今天一定不会来找你?” 另一人身着不合时宜的斗篷,帽子尚未拉上,灯笼的光中清清楚楚看到皇后兰隽的俊美容貌。兰隽伸手轻轻触摸清扬的脸颊,低声笑道:“皇帝今晚有两个美人伺候着,我亲自安排的,陛下没这时间到我那宫里。” 清扬笑了起来:“你替陛下安排的……陛下必定庆幸能得到你这样的皇后,又美丽,又聪明,善解人意。” 兰隽白了她一眼。 “本王曾以为你进了宫会变,毕竟陛下年轻漂亮,而且,那是皇后的身份,苏台最高贵的男子。” “什么年轻漂亮……”年轻的皇后一抿唇,脸色冷了下来,吐出几个字:“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清扬放声大笑,将他紧紧拉到自己身上柔声道:“苦了你了。” 兰隽目光如水,喃喃道:“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要是进宫前就能……就能……” “本王何尝不想如此,但是本王要你清清白白的去当皇后,这样你在宫里才立得住脚。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皇后,若是因为本王一时情不自禁毁了清白,只能落得御侍身份岂不是糟蹋了。” 兰隽默然不语,可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稀罕当皇后”。 “傻孩子——”她笑了起来,亲手替他拉上斗篷的帽子,遮掉他大半容貌:“也不用熬太长时间了,等到那一日你还是苏台的皇后,我的皇后。” 兰隽垂下眼轻轻的点了下头,顺着清扬的手势走出门,刚走出半步又被拉住,见到清扬满是关怀的眼神,听到她温柔道:“保重自己,有什么事让紫妍给我送信。记着,本王可以不要天下,也不要看你受伤害。”说完忽然上前微微踮脚在兰隽的唇角吻了一下,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关上门。 后巷中停着一顶轿子,年轻的宫侍焦急的看着皇后,希望他早点回到轿中结束这一场让他害怕的旅程。然而年轻漂亮的皇后依然站在已经紧闭的门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唇角,目光迷离,一直过了很久才转过身钻进轿子。 从门打开起很长一段时间内兰隽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中,而从人的目光都被皇后吸引忘了他们警惕四周的责任。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在清扬做那个短暂的告别吻的时候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又隐藏到两个王府交接处一条狭窄的巷道中。 这日傍晚当已经有点枯萎的虞美人从三折的信纸中滑落在桌子上的时候,水影和日照都变了脸色。水影的怒容瞬间即逝,拈起花看了两眼后向后抛落在桌边的纸篓中,向日照一笑:“看来我真是惹恼他了。” 日照垂着头不敢答话。 在苏台,帖中藏花是苏台大户人家召歌舞伎时玩的花样。苏台王朝,巡演各地的歌舞伎不入乐籍,故而就算陪宿也要弄出个“你情我愿”的风流名堂。再加上歌舞伎和真正的娼妓不同,他们本职是表演,因此也不是每一次大户人家下帖子都是邀去陪宿。时间长了就有这么个规矩,如果打开帖子什么都没有,就是正正经经的要欣赏表演;如果看到一茎花,不管是新鲜的还是缎花、珠花,便是代表主人家是要这人去陪宿。引申开去,青楼的清倌第一次陪宿时,客人也会送一张夹花帖子,要对方收下,表示这是“你情我愿”。 水影自爱纹镜雅皇帝驾崩后为自保投靠花子夜,过了最初那一两个月后花子夜也体会到这个女子是足以成为她左膀右臂之人,故而数年来并没有太过失礼的地方。这一次却叫人送藏花贴,分明是将这位少王傅当风尘中人对待。日照本以为这主子会发怒,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总是在人前竭尽可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端庄高雅、宠辱不惊,尤其在先皇去世之后。却会在他的面前展开裂缝,让他承受她暴风骤雨一样的怒火。有一次紫家的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触怒她的话,她脸色一沉将信揉成一团摔到他脸上还不解恨,随手拿起杯子将一整杯刚泡的茶泼了他一身。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天色未亮出现在他房中,对他右手上的纱布看了许久低声说:“明知道是开水也不躲,哪有你这么傻的……” 看到花的一瞬间日照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怒火,结果却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她的平静更让他害怕,害怕到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站起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还不去给我备马?” 二更末准备离开正亲王府的时候水影对自己苦笑,心想连续三次拒绝,她果然是将这位正亲王殿下彻底激怒了。往日两人在一起,花子夜总是能多留她一刻便是一刻,这一回云雨方休翻个身就赶她走。直到她整衣开门花子夜一直面对墙睡着,头也不回一下,然而从呼吸中可以察觉这个人一直是醒着的。 傍晚时她看到日照吃惊的表情,知道对方以为她受到夹花贴的侮辱必定大怒,然而日照只看到了一点,没有想明白更深的东西。 那一刻她是生气,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反而是得意——将花子夜完全掌握在手中的得意。 那位正亲王殿下在她的面前,孩子一般的任性撒娇。 她每次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正亲王府走的都是复道,从后巷离开。明知正亲王府里没什么不知道花子夜的风流韵事,依然坚持,一如当年流云错的不入王府,算是她留给正亲王妃的一点尊严。 一出门就看到后巷里不该有的灯光,她直觉的制止住送她的宫女熄灭灯笼,沿着墙根挪过去微微探头,恰好看到和亲王府角门前告别的一幕,看到斗篷遮掩下皇后兰隽的俊秀容貌。 宫女看到她去而复返露出惊讶表情,她淡淡一笑:“我改变主意了,带我回你们殿下那儿。”这宫女自然是花子夜的心腹,对水影和自家主子间的事再清楚不过,也知道不管自家主子恨起来怎么咬牙切齿,对眼前人确是一片柔情。以前有过多嘴的宫女仗着从小跟花子夜想要替王妃说两句公道话,花子夜脸一沉叫人拉出去就是一顿打,打完了东西也已经收拾好,连养伤的时间都不给,拉到角门往外一推,包裹跟着丢到街上就这么被赶出去,就这么做了所有人的前车之鉴。这宫女早就警告自己安分守己,花子夜是个好主子,性情温和出手大方,只要她安分守己熬到二十七八岁出宫的时候不难带走一堆赏赐,保管下半辈子温饱度日。水影今天的举止虽然有些奇怪,可比这更奇怪的事她也做过,宫女也不放在心里。 然而花子夜寝殿前内的侍从们面对“我要见你们主子”的要求却一脸为难,领班的是一个刚刚进阶的九位女官,十七八岁,连声说主子已经睡下,主子说谁来都不见。水影笑着说不要紧,你们让我进去,你家主子有怪罪,我一人承担。可那少年女官不知道是忠于职守呢,还是年纪小不懂事,鞠躬告罪的就是不肯。双方正缠着,听到身后一人道:“放她进去,问罪起来只管往她身上推,不用害怕。” 水影脸一沉,扭头道:“三更半夜的,你这个司殿还在巡府?” 紫千站在五六步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水影被她看得到有几分不好意思,转身走了过来。紫千笑道:“怎么,放你进去反而不动了?” 她冷笑一下:“你家主子这么不想见我,我也懒得去碰钉子,遇到你正好,今儿在你这儿过了,我们两也好久没好好说说话。” 紫千略一挑眉,随即吩咐几句,又要人通告晋王府,然后和她一起回自己的住处。等宫侍摆上酒退出房间关上门,紫千才道:“我看你今儿就是不想出这正亲王府,见的是什么人,和谁在一起都不在意。为什么?” 水影喝了口酒,缓缓道:“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不想叫人知道,在你这儿躲一夜。” “在王府里见的?” “怎么可能。” 紫千的脸色微微一变,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和亲王府”四个字,水影轻轻点一下头。紫千用力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喃喃道:“这日子越来越不是人过的了。” 紫千和秋水清一样,十岁进宫,从下位女官开始一步步前进。虽然出生名门贵族,从一开始就比别人高了不止一个台阶,可名门贵族的下位女官没能等到服礼就莫名其妙死在后宫的也不止一两个。可以说,每一个能登上高阶女官位置的女子都有不同于常人的才华和胆识,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知道什么叫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后宫里最可怕的不是做错什么,而是看到不该看的事,有时候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死,昨日还对你推心置腹倚为心腹的,一转眼就非要将你置之死地而后快。 紫千听她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再将前因后果想一遍,也就知道这事必定与和亲王府有关。而且象她们这样位阶的女官知道的后宫隐秘多如牛毛,若是连水影都要回避到这种地步,牵扯其中的绝非一般的女官或是下级妃嫔。又想到自己这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正亲王府与和亲王府一墙之隔,和亲王要是牵扯了什么“宫闱秘闻”,自己等于是坐在陷阱边上,谁知到什么时候一不小心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静了下来。正这时紫千的心腹敲门进来,看一眼自己主子却俯到水影耳边道:“王有请。”水影皱一下眉,点点头起身告辞,紫千心知肚明,也知道这件事在水影而言算不得什么光荣,故而平日她进王府紫千总想法子避开,免得撞见了尴尬,此时笑笑约了翌日见面的时间,宾主就此分手。 花子夜在书房等着,水影走到他的住处一看亮灯的房间倒有一些吃惊,心说都过三更天了这位亲王居然还有闲情从被子里爬出来穿的端端正正的。她也明白对方此举的用心,无非是想告诉她,这会是正正经经的谈事,没有他意。至于要谈什么,其实不用花子夜开口她也明白八九成,这天能让他正亲王殿下急得火烧眉毛又没法找人商量的除了那进了宫的千月巫女还能有什么事。 果然侍从才退出,花子夜开口便道:“巫女午后进宫,到……到卿来的时候还没出来。” “看来皇上与其交谈甚欢。” 花子夜默然不语,直到水影喝下半杯茶才听他道:“那人……是真是假?” 她眼都不抬一下:“八成是真。” “卿……卿认得……见过了?” “午后在宫里远远见了一眼。” 花子夜呼了口气白了她一眼。水影噗嗤一笑:“其实到了这个份上,真的假的也没什么差别。千月家消失两百二十多年,其间以巫术闻名的人何其之多,这一行和世家望族一样讲究传承,人人都要找个有名望得靠上去,可有谁敢说自己是千月后裔?” 他点点头。 “当年千月家几乎是一夜消失,亡得太快太彻底,反而没人敢胡说。到今日还敢这么说,而且敢到皇上面前说的,最起码是知道千月家与苏台皇族一番恩怨纠缠的人。殿下想想,这千月漓是和亲王府春音领着进宫的,和亲王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吧?” “岂止知道——” “是,想来也是和亲王引荐给圣上的。苏台皇族和千月家的恩怨纠葛和亲王殿下也是知道的,虽然不能事无巨细,至少也知道个七八成。千月漓若不能把这话说圆了,和亲王这一关也过不去。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花子夜身子往后一仰,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一脸疲倦。 下篇 第三章 何满子 下 四更鼓已经敲响,夜最深时。 水影躺在床上依然找不到睡意,回忆河流一样在脑海中流淌不已,强迫记忆的主人顺流而下,一点点重拾一些本以为能够忘却的东西。 第二次见花子夜说话的时间并不长,花子夜显得格外疲倦,在又一次陷入长长的静默之后正亲王拍手叫来侍从,命令说:“带少王傅大人去休息。”水影瞟了他一眼,后者说完又半仰起头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亲王殿下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她这样想着,这个男子一度极端靠近权利的巅峰,这么多年下来却没有什么改变,宛然还是十来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到爱纹镜身边不久,看到来请安的花子夜唯一的念头就是“果然是又漂亮又高雅的皇子,旁人说的一点不差……” 十余年后,这个即将踏入而立之年的男子依然是一个漂亮而高雅的亲王,淡漠权力,忠诚而柔顺。 相比较,自己变化的连自己都吃惊;也或者她其实也没有变,只不过被岁月将深藏的东西挖掘出来罢了。 花子夜有一次看着她忽然说:“本王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她笑了:“当时臣下还只是一个小宫女,亲王拜见先皇的时候臣大约站在某个架子旁边之类的,殿下怎能记得呢。” “不是先皇带卿到母妃宫中的那次?” “那时臣已经见过殿下十七八次了。” 她相信苏台皇族的人十之八九都不会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尽管有些人为此捶胸顿足,深悔自己没有眼力,没有将一个“魅惑君王的女人”除在尚未萌芽之际。然而,她却能记得与绝大多数皇族和高官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尤其是女官长,当然,对于女官长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数年后的重逢。 那时她到皇帝身边只有三四天,她已经知道这将成为自己人生的分界,竭尽全力的讨好君王,乖巧聪明的每每让皇帝赞许。那一天晚上因为家务事请了一旬假的女官长回宫前来向皇帝请安,她来上茶,与女官长目光一对,后者顿时变了脸色,也不管这是在君王面前,抬手指着她道:“陛下,这孩子可是叫水影?” 那一年她只有十岁,却已经被映秀殿的凄苦岁月磨练的远比年龄更成熟,听出声音里的怒气知道自己将有危险,拿着托盘退开五步垂首而立。 爱纹镜看看女官长笑道:“卿也记得这孩子,朕在莲宾那里见到非常喜欢将她留在身边。” 女官长面沉似水,低声道:“请陛下屏退众人。” 她说:“这孩子不能伺候陛下。”然后让她背对君王跪下,亲手解开她的衣衫,将三年前她亲手烙下的印记展露在君主面前。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原来就是这孩子,这都好几年过去了啊……这孩子生的好可还比不上她的上一代。” 女官长低下头道:“陛下要怎么处置?陛下可怜她,就让她留在臣的身边吧。” “朕很喜欢这孩子,不用改变什么了。” 那一刻她差一点哭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场灾难。 后来的日子女官长经常用警惕的眼光看她,那个时候她还年少,只懂得乖巧听话,时间长了看她的眼神温和起来。等到女官长重病她前去探望,当初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故乡的人这一次又拉住她的手柔声道:“这两年下来,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了,也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离开爹娘来到后宫了吧?” 她点点头。 “你怎么想的。” “我不信。” “哦?” “奴婢不信巫蛊。” “你不信么,那你说说当年千月素三桩毒誓一一应验,又是什么道理?” 那一年她十四岁,皇帝已经准备让她进阶,跟着文书官学了四年,几乎是赌上性命的勤学苦读。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这不过是天文罢了。虽然做不到千月素那样能预言三年旱灾,要看三五个月后有没有异常气候奴婢也能够。至于太子之死……《清渺王朝史》记载千月素精通天文、地理、医术、神巫之道。奴婢看来,这最后一项乃是虚的,前面才是真实。千月素既然精通医术,或许看出太子已经患了什么隐藏至深的病且病入膏肓,并非巫术杀人。” 女官长一阵咳嗽,她上去扶着,后者依在她手臂上缓缓道:“好孩子,你不信这些。圣上也不信,所以,你好好的忠诚于圣上。” 她低头道:“圣上对我恩重如山,水影身死难报。”随即望定她:“女官大人相信么?” 女官长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很久才道:“本官也是不信的。” 而今十余年光阴,从一个宫女经历了女官长的荣耀,然后在本该恬淡宁静的少王傅职位上又是多年。她常常想如果先皇能够再活十年,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虽然吸引力,却毫无价值。先皇去世后她知道自己四面楚歌,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献给了花子夜。说来这还是当年那些恨她恨到牙根痒痒的贵族皇室们给她的灵感,当年他们坚信她以色惑君,当年她没有这么做,或者说爱纹镜并不是被她的容貌吸引才重用她。当初的捕风捉影却让她想到了一百多年前流云错的故事,既然人人都认为她能“以色侍君”,可见容色惑人是个好法子,而她水影在众人心目中也有这个资本。 事实也的确如此。 然而花子夜毕竟是一个以柔顺端庄为追求的皇子,爱纹镜雅皇帝嗤之以鼻的东西却是这位亲王不敢逾越的屏障。 “原以为这样就是极限了,都已经认命了……”在深夜里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那么多年不能逾越的高山,却让那样一个人在一瞬间变成了平原。” 到天明起身梳洗罢吃过东西宫女报说晋王府人已经在外头等着接司殿回去,她点点头又到紫千那里打声招呼,这才离开。 日照在凰歌巷正亲王府门前牵马等待多时,见到水影微微一惊,但见她唇带微笑,目光锐利,神采飞扬,乍一看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长时代。 “主子……”他迎上前:“主子有喜事?” “喜事?的确是喜事。”她微笑着声音中都透着愉悦:“我身上的镣铐终于都打开了。日后便是我们的天地了!” 她一提缰绳,马小跑起来。 “日照,跟上我——” “是,主子!” 京城潋滟池边丽人行的时候,夏日也造访了丹霞郡治丹州。气温在短短几天内上升到夜里必须开敞着窗才能入睡的闷热,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昭彤影在丹霞的工作到了尾声。不得不承认,丹霞郡是她这一路行来看到的行政最正常的一个郡,卫方不管是能力还是意愿都是合格的郡守。昭彤影不由为卫方可惜,若不是去年被那个下属元楚拖累弄得襄南匪乱、潮阳围城,照他的业绩当在郡守中名列前茅。 然而,当初的襄南之乱依然给丹霞带来太大的损伤,元嘉一怒起兵,攻城略池,杀州官开官仓,留下的创伤即便是卫方这样的能吏,在上下齐心的条件下也要两三年才能复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丹霞连续多年的旱灾在去年秋天结束,这一年春耕时节连着下了几场透雨,昭示着秋日丰收的迹象。 不仅如此,卫方需要为丹霞做的事实在太多。从少朝的丹霞大营到元嘉襄南起兵,盗匪丛生说明在此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时间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没有尽自己的义务。自到任以来,卫方致力于肃清吏治和彻查刑狱并卓有成效。 彻查刑狱的工作延续了将近一年,为此丹霞前一任秋官丢了职务,此间查出的冤假错案多达百起。其中最大、牵连最广,也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桩土地纠纷。案情起源非常简单,两族抢一块土地的拥有权。其中一族在当地繁衍数百年,不管从地契还是既成事实,那块地都属于这家无疑。另一个是新到户,立足丹霞三十多年,可在当地的势力发展及快,渐渐的就和原住户产生了矛盾。 两家闹到官府的时候第一轮过堂还是很单纯,原住那家拿出房地契,且这个家族在此数百年,那块地根本就是他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开荒拓垦硬是将一片没人要的盐碱地变成良田,这个家族的兴旺也从此开始。这件事甚至被记载进县志.作为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就当这家人欢欢喜喜回家以为此事到此结束的时候,一夜之间乾坤倒转。第二次过堂另一个家族拿出了新的被官府“承认”的地契,而他们那一份被称为早已作废。 后续的故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不断有人想“失去记忆”一样跳出来作证说他们早已将这块地卖给对方等等。等官司打到州府情况已经变成原主人“伪造地契”。更让人唏嘘的是县内正直的司约某一天与朋友喝酒后在回家路上失踪,在发现已经是五六天后,在丹水中捞起来尸体都开始腐烂。衙门草草查了一阵以“失足落水”定案。不久后县衙走水,什么地方都好好的就烧了放契约的司约属。 自苏台历两百十九年到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经过七年精疲力尽的官司,他们失去了土地、财富、祖宅,家族成员为了躲避来自官府和民间的威胁纷纷离开故乡,从此天各一方。这个族群中一些坚持而勇敢的人依然为一些信念挣扎,每有一个新官员上任就拿着状子去碰运气,到卫方面前的时候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环揣匕首,准备在被拒绝的时候血溅郡守府…… 昭彤影合上案卷,重重叹了口气。 对卫方来说这个家族的悲剧反而是他肃清丹霞吏治的出发点,一个开始的时候单纯至极的案子最终牵连丹霞三成官员,丹霞郡守府的官员有六成因此丢官,甚至身首异处。 昭彤影皱起眉将卷宗用力掩上推到一边,毫不掩饰厌恶之情,不就是出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在京城爬到四阶,就能让丹霞半省官员与之勾结,官官相护如此。 “不就是个四阶官么,京城里四阶官满大街的跑,想要到五大名门的当家府上送礼都走不了正门!”这样想着忍不住“呸”了一声。 这个家族并没有任何人爬到有资格申请家名的地位,然而就在两百二十年和两百二十四年,这家前后有四个女子被录为官府的文书人员,开始见习进阶。到两百二十六年事发已有一人正式进阶,录在丹霞下属一个县为九位官。 见习进阶,好好的一个东西四五百年用下来变成一团糟。那年她向爱纹镜雅皇帝上万言书,将京城官员以及她就职过的鸣凤郡官员中见习与进阶考的比例算了一下,又取了历朝数字。苏台兰建立王朝直到端皇帝苏台秋澄,见习进阶只占京官三成,地方上更少。到了第九代皇帝,京官比例已经高达5成,地方上也逼近一半。到爱纹镜在位,京官勉强还在五成上下,地方过了六成。 至于现在——翻翻丹霞官员的名录,都快逼近七成。 寒门才子几无立足之地。 见习进阶越多,名门世家也就越多,不同家系间必定会通过联姻、同学、金兰而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把持朝政、控制地方,其间弊端无限。这是十年前十八岁的她就已经看到的苏台朝政的未来,这十年来一点点被印证。 看了一下午眼酸腰痛,想起前一日和明霜说好让对方带自己去丹水边看一处古迹,乃是前代某位诗人的咏游处。昭彤影和水影一样,对这些文人遗迹有特殊爱好,但凡听说不顾山高路远也要凭吊怀古一番。安靖从清渺中叶起压倒西珉成为周边国家中文化、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安靖的文化同时具有侵略性和包容性两种特征,对外来文化的包容,和海纳百川般的融合力。到了苏台开国,安靖的文明已经或多或少影响了周边几乎所有国家,最典型的就是语言,苏台王朝时安靖语已经代替西珉语成为周边最通行的语言文字。而北辰、南平这些没有自己文字体系,或者文字体系不健全的国家,安靖文成了官方文字。在这样的侵染下,出生于西珉的明霜也阅读过大量安靖文学作品,对于那些留下绚丽篇章的文人同样心向往之,在这方面和昭彤影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或许在某些将官位和“官员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觉得自己一披上官服从此与平民们天地之隔的人看来,昭彤影和明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没有官威。昭彤影的位阶是三位正,明霜则是五阶正;在京城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可在地方上五阶就相当于知州,为一方父母官,足可八台大轿,出入仪仗净道。至于三位正的官员,与郡守同阶,更应该高高在上,哪怕轿子边被平民碰一下都有损尊严,该将那斗胆冲撞依仗之人投入大牢好好教训一下才合乎礼法。然而,这两个人都是能不摆仪仗就绝对不摆的,都喜欢一身便装下人都不带的四处闲逛。有几次卫方都劝说明霜“卿皎如明月却不能不防着别人一些,地方官要惩奸除恶难免会得罪人,卿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明霜很感谢卫方的关心,可他当年跟着军队东征西讨,战场之上尚且谈笑春风,对于“安全”的敏感自然就差了些。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话题自然转到昭彤影刚看完的卷宗上。明霜是亲手办这个案子的人,感慨万千地说:“随便怎样都不能尽善尽美,一个家族得以洗雪冤屈,另一个家族里就有一些人惨遭连坐,无辜受难。”昭彤影皱眉道:“何事让卿有此感慨?”回答是:“那个家族因此连坐甚广,确实有一些早就搬出丹霞郡自始至终就不知道这事,只因为血缘便遭连坐。最冤枉的是族长的小妹妹,她本是反对的,只不过碍于手足之情没有告发,也落的女配军前、男为官奴;发配的那一天哭声动天,不断的诅咒卫方说就是死变鬼也要缠着他。前些日子还收到过恐吓信。”昭彤影苦笑道:“王法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说话间转眼就到了南山。 这日天淡云轻,丹水上鸬鹚翻飞、渔歌唱晚,南山其实是丹州城南门边的一处几十米高的土丘。当年丹霞文人聚会的轩亭早已毁于战火,只有台基尤存,青草萋萋,梧桐高据,草丛中残留的一些石条藏着往昔记忆。登山而望,整个丹州城尽收眼底,屋舍俨然,清流横贯。城东水缨阁、城西文星楼,飞阁流丹;正中的丹霞郡守府、丹州知州府,雕梁画栋;丹州七丘成北斗七星之势散布于城中不愧是一郡郡治气象万千。 前人咏游处虽毁,后代自有怀古的人在此立碑建亭,小小一座土丘上有十多块碑刻,其中最珍贵的是端皇帝时大宰流云错手书《登南山怀古》。昭彤影对此地思之念之也就是为了这块碑。 流云错不但是一代名相,也是书法名家,他的书法潇洒优美被称为“流云体”,百余年来被苏台文人追捧,昭彤影和玉藻前两人学的都是流云体。此时斜阳向晚,晚霞满天,在流云碑上镀一层金黄,昭彤影和明霜两人站在碑前,皆感慨万千,恨不能将一笔一划镌刻心头,禁不住生出“恨不同时”的感伤。 便在这样的时候,昭彤影没来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目光上下一扫,便见头上密叶中有寒光一闪。 下篇 第四章 蝶恋花 上 明霜站在石碑边看着斗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瞬间百感交集。刚刚看碑文的时候忽然被昭彤影推开,才稳住身形但闻兵器相撞的声音,一抬头见昭彤影手持长剑与一人对峙,那人也就是二十多岁,身形彪悍目光锐利,脸上却显出吃惊的神情。 明霜认出此人正是那个土地案中因连坐而被发配的妹妹,心道押解的那群混账丢了人也不报,不知用什么法子隐瞒过去的。他下意识的叫出对方的名字并且想要上前,刚走上一步就被昭彤影拦住,后者目光一直盯着刺客,用冷冷的声音道:“退后!站到流云碑后面去——刀剑无眼。” 这个女子挡在他身前,左上臂衣衫破裂,血已经沁红一大片。明霜担心地看着,刺客的目光也不断掠过她受伤的手臂,仿佛在说“你支撑不了多久”。昭彤影只瞟了自己伤口一眼,面带笑容道:“啊啊,我居然也会受伤……好久不运动果然反应迟钝了。” 兵器交错,剑光闪耀。 很多人都认为象昭彤影这样倾国之色的富家小姐因该弱不禁风,事实上这个年轻的女子除了精通文学也擅长剑术。当年爱纹镜雅皇帝遇刺,水影以身相互,在一片混乱中第一个上前与刺客搏斗的就是这位当时的殿下书记。 看着昭彤影迎战的模样,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在西珉是没有什么女子会这样保护一个男子的,他记得小时候和子郴出去玩遇到冰雹,周围只有一块大点的石头下能藏人,子郴往里面一钻任由他在外面大哭。回到家里两边的长辈问明原因没有一个怪子郴一句,在他们看来男子天生就应该为女子牺牲。如果那个时候他抢先占了躲藏的地方或者子郴让给了他,回家后他一定会被父母责骂甚至被责打,七岁的他对此还不是很懂委屈的只是大哭,到了十七岁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然而被偷袭的一瞬间,昭彤影一把推开他自己挡在前面,挂了彩依然谈笑自若。 那两人的拼斗没有延续太长时间,原因无他,双方实力悬殊。若非偷袭,而昭彤影又要保护明霜,她绝不至受伤。可就是受了伤要制服这样一个人还是易如反掌。片刻之间刺客已经两处挂彩,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咽喉处立刻被雪白的剑尖抵着。 “你是叶蓉?” “哼!” 明霜这才上前,看着此人,见她神色凄楚,目光落到他身上立刻充满恨意,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狗官!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那孩子……我那孩子……” 明霜记得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八岁,儿子只有三岁,小的那个因为是男孩又不满十岁没有没籍,由她夫家一个亲戚带走了。那个女儿跟着一起发配军前,他还记得那孩子长得水灵可爱。 “你的孩子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有更深的恨意。 充军路远,差役如狼似虎,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儿熬不过也是正常。 昭彤影略一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这个时候衙役们收到报告飞奔前来,看到朝廷巡查使挂了彩一个个脸色都变了,绑刺客的时候下手也就格外重了几分。待到刺客被捆得结结实实推揉着下了山,昭彤影这才将软剑收好,明霜见她手臂上血流不止,忙扯下半截衣摆上前为她抱扎,一面道:“大人对下官救命之恩……”昭彤影笑着摆手:“千万莫要往下说,举手之劳罢了。如果是本官遇刺,卿难道会袖手旁观?” 明霜笑了起来,低着头细心包扎,先用干净的手巾包伤口,再用撤下来的衣摆将被划破的袖子一起扎起来,动作细心轻柔。时不时看她的表情。几次抬头都和她的目光接上,后者神色温柔,目光如水,看得他脸上发热,几次后忍不住道:“怎么,疼么?” “还好还好,卿真是细心过人,换了我家里那两个侍女下手毫无分寸,包扎比挨剑还痛。” 明霜被她逗得又是一笑,过了一会道:“好了。” 昭彤影动了动手臂笑道:“没伤着筋骨,我们回府吧。” 明霜已经吩咐衙役去找轿子,昭彤影连着摇头说哪里有那么严重,骑马回去。第一批赶到的都是马快,当下让出两匹马,两人并骑而归。 走了一段路,忽听昭彤影道:“此案之中卫方大人与卿可有收受贿赂、狭私报复之举?” “当然没有。” “可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大人!” “那卿为何愧疚?卿依律行事理所应当,纵有不平,那也是律法有憾,干卿底事?” 明霜一愣,随即道:“多谢大人提点。”一瞬间风清月朗,心道自己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一清醒就觉得几分可笑,心道当年领军作战不知道看过多少生离死别,现在倒为了这么件小事多愁善感。 “将军沙场斩将,秋官刑场断生死,只要行止无私,便是光风霁月。” 明霜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人啊,时时刻刻都能看透人心。” 朝廷钦命巡查使在自己辖区内遇刺挂彩,虽然是因为多管闲事的缘故,还是让卫方一身冷汗。昭彤影深知卫方的想法,在对方来探望的时候笑着说:“卫大人这个东道主失职,等回了京城要大司徒、大宰各请我一顿。” 卫方笑着说巡查使大人宽宏,不要说一顿饭,等我给夫人写一封信,请她准备好清吟小班来给您余兴。说这段话的时候明霜也在边上,他没有苏台男子那么潇洒,听到“清吟小班”四个字有些尴尬,故意望向另一个地方。昭彤影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司徒家规严谨,清吟小班就用不着了。” 卫方笑笑,本想开两句玩笑,一转眼看到明霜在场,想到他是没成亲的年轻男子也就不再说下去。再问了几句伤势,后者笑着说不打紧,卫方这才说要亲自去审问刺客,告辞而去。明霜并没有走,他坚持要留下来照顾昭彤影,众人都知道刺客的目标是郡守府的人,昭彤影完全是为了救他才受伤,也不奇怪,任由他决定。 昭彤影斜倚床上看明霜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又给她弄水果,过了一会她实在受不了了,拍拍床沿道:“卿歇一会吧,我已经说了,当时情景换了卿也一样举动。” “下官位卑……” “这与官职何干?难道非要看到一阶大员遇刺,本官才能出手,换了平民百姓便袖手旁观?” 他苦笑,心说这些道理人人都懂,可理和实际本没关系,官场上以下救上天经地义,倒过来能有几次,遇到危难的时候哪个不是把下属推出去挡。 昭彤影看他神情恍惚,她幼小的时候跟随做生意的母亲去过不少地方,西珉更是前后去过两次,后一次住了整整三个月。西珉的风俗她知道得不少,在那个地方男子被视如草芥,即便是贵族人家也不例外。这一点和安靖大不相同,安靖历史上男子尚未赢得为官权利的时候也不曾被轻贱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富贵人家,女儿家继承家业光大门楣,从小被寄予希望严格教育;男孩儿琴棋书画受着比姊妹更多的宠爱,是所谓“娇客”。西珉的男子很少能有这样的福分,象明霜那样能够受良好教育已经是非常奇特,许多西珉男子哪怕出生宿儒之家都目不识丁。在西珉男子的宿命就是为女子牺牲,而西珉对于上下伦纲的重视远重苏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同样遭受国君的抛弃,宛明期可以一怒投敌国,返回来攻陷故国,而明霜默默承受了一切悲哀。宛明期要的是忏悔,明霜却在恳求被原谅。 昭彤影看了看门外,下人们都在五六步外,觉得这里说话是安全的,才低声道:“卿背井离乡是想要在苏台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苦笑。 在他翻山越岭踏入苏台境内的时候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一怀怨恨,想要一展才华,想要衣锦归乡。为此他不惜投入苏台清扬的怀抱,以类似于“侍妾”的屈辱身份生活,只为了走一条成就功业的捷径。然而他最终迷失在这个过程中,当他以王府书记官的身份出现时望向他的目光中尊敬的成分还比不上看一个京考进阶的七位官。当他看到旁人投来一个暧昧的视线,听到他们凑在一起说“看啊,那是和亲王新到手的美人”,那一刻他问自己——明霜,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这样毁尽二十多年清白的结局,当年何必要拒绝君王。一样是侍了二妻,一样是永远失去子郴,一样是以色侍人,何不顺从地倒入皇帝怀抱,做那年轻漂亮的皇帝的妃子,由至高无上的人为自己编一个完美说辞。这样也不过如此,也是在一个女子身边耗费才智,将他的运筹帷幄消耗在换取君王一笑的争宠中,而有天子的宠爱,他还能继续当桐城明霜,成为西珉男子的榜样。如果这样的话,家人也会因此荣华富贵而感激于他,至于子郴,即便有怨气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至少在君主的威严下,子郴还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皇妃殿下”。 如果他选了那条路,每一个人都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 “卿遇到了卫方是福分,三五年间成为一州之主,乃至郡中司会、司书均非难事,可这不是卿的希望吧?仅仅四阶下的地方官不足以让你扬眉吐气,想要重新被母国认可更无可能。” “…………”明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道:“殿上书记又能给明霜什么建议呢?” 昭彤影暗地里赞了一声“对,就是这个样子才漂亮”——目光锐利,唇边似笑非笑,神色让人一时看不透内心的波澜——这才是名满一时的南明城。 “但看卿到底想要什么?若是荣华富贵,再简单不过,放开卿‘南明城’的才学不说,但凭卿这容貌要什么样的富贵没有?苏台前程似锦的女子里再找一个通情达理能赏识卿的并不难。” 他轻笑:“就像鹤舞司寇大人能遇到玉藻前大人?” 她放声大笑,一边点头道:“此比喻甚为贴切。” “其他的呢?” “若卿想要……”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压低几分:“想要堂堂正正的恢复桐城这个家名,且在西珉史书中以‘活人’的方式被记载,而非石碑上的贞烈表率……”她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个男子,缓缓道:“卿需为西珉立下惊世之功。” “大人觉得没有可能?” “自然不是。卿离开西珉之时便以有所打算了吧,来——”她坐正了身子:“拿纸笔来,看你我所见如何?” 明霜一笑,准备好纸笔,先伺候昭彤影写下,待她将纸折起,自己也在一边的书桌上写了几个字。昭彤影看他架好笔,淡淡笑道:“一起打开!” 纸一起打开,上面都只有四个字——内乱未平。 两人相对微笑,昭彤影顺手撕了两张纸对着他道:“卿有此意,需在三年之内至三阶之上!” 永宁城中的和亲王苏台清扬已经将明霜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苏郡得到春音后更是如此。很多人对清扬对待明霜的态度完全不能理解,一直以来这位和亲王虽然生性猜忌且冷酷,对于人才却颇为重视。之前的鸣瑛,以及在永州为她出生入死的人,不少是她三顾茅庐折节下交赢来的。清扬喜好人才,只要对她忠心也能不拘一格提拔,委以重任;鸣瑛、春音就是典范。然而清扬对于明霜这样一个精通兵法擅长政务,堪称文武双全,在西珉以南明城身份被称为“出将入相之才”的男子却始终没有重用过。她对明霜容貌的评价远超过对他才干的兴趣。 这完全因为在苏台清扬的心中,只有女子才有资格出将入相,男子的价值便是相妻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奉跟前。她打从骨子里讨厌男子来和女人们争权夺利,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赞同紫名彦“让男子恪守贞节,减少官员中男子比例,恢复到清渺中叶的规矩”这一看法。紫名彦最终投靠苏台清扬,除了与紫千之间家主之争减少她的选择余地之外,和清扬在对待男子地位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清扬的这一性格为她争取保守派朝臣和贵族的支持,同时却失却了很多男性官员的忠诚。也正是这个原因,水影评价她“有明主之才,无明主之量。”期间,鸣瑛深知明霜才干,曾多次旁敲侧击的奉劝主君重视明霜,清扬都没有放在心上,劝多了甚至流露出“你是否对明霜有意”的怀疑。对清扬喜怒无常的猜忌性格了如指掌的鸣瑛不得不悲哀的看着一个人才被冷落一旁,而且预料到了他背弃清扬的最终结局。 这一段时间,活跃于和亲王身边的是三十三岁的春音。这个女子有着比实际年龄小的多的容貌和美丽,更有深沉的性格和强烈的野心。乍一看上去,春音悠然出尘,宛若九天谪仙,谈吐举止文雅谨慎,尤其是与人说话时谦逊温柔,礼仪具备。在京城这样的地方,这个当时仅六阶的官员在和亲王寿筵上一出面就赢得许多人的好感;出任和亲王府官员后迅速活跃于京城名门贵族之间,几乎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称她温柔优雅、谦虚端正,其中不乏五大名门的千金小姐和皇亲国戚。 其中也有特例,比如京城第一名门卫家的继承人秋水清就对春音全无好感,某次与静选闲聊的时候说:“这个人谦逊的虚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什么人都点头哈腰,看不到半点真心。”后者取笑道:“女官长大人反而喜欢给您脸色看的人么?”秋水清翻了个白眼:“相比较此人,我还真看水影顺眼的多。”静选大笑道:“是,是——您阁下傲气,她当年比您更傲。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说着风凉话的静选自己对这个新任的和亲王府书记也没有特别好感,对此人的评价除了“悠然出尘”就没有更多。静选是倜傥潇洒之人,喜欢的也是昭彤影、玉藻前、黎安璇璐这样的潇洒人物,对小心谨慎处处讨人喜欢的举止怎么都看不顺眼。 6月初,花子夜正亲王府发生了一件悲剧,王妃怀孕五个多月后忽然流产。大夫说是王妃体虚,且之前又受了点风寒的缘故。蹊跷的是在王妃流产前偌娜派来一位女官探望,又赐了些补品,而王妃就是在吃了皇宫送来的燕窝后流产的。正亲王妃盼孩子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如愿且眼看着丈夫对她比过去怜爱许多,遭此打击当天哭得晕过去两次。花子夜自然也伤心至极,王府司殿女官紫千问明白前后发生的事情后脸色苍白。等花子夜安慰王妃睡下,进了书房她才跟进去,走到花子夜跟前低声道:“王妃吃剩的东西要不要找人来看看?” “太医已经说了原委。” “自然不是要太医来看,精通医理又可靠的还有人。” “…………” “少王傅大人也通医术。” 那么一瞬间,花子夜好像对这个建议有一些兴趣,可在沉默了一段时候后正亲王殿下下定决心的摇了摇头:“罢了。” “可是——” “罢了,”他望定紫千缓缓道:“本王什么都不想知道。” 紫千略微一愣,随即深深行礼道:“属下遵命。” 她明白花子夜的意思,如果燕窝里没下毒,查不查都不要紧,查了反而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怀疑君王,万一传出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真的下了毒,他又能怎么样?自古而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不想让他花子夜有后,他能反对么,要么学嘉幽郡王高举叛旗,要么就只有忍。既然这样,还不如不查,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骗自己安心。而且不会落人口舌,如果真是皇帝做的,或许会念他“忠心”而不在为难他。 “当皇家的人实在是不容易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流传以久的传说前朝某一位太子的心声:“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正亲王妃流产的消息传出,皇室自然震惊不浅,端孝亲王、宋王、晋王等都登门慰问。皇太后也亲自来安抚悲痛的正亲王妃,王妃在自己婆婆面前哭成泪人,皇太后心疼本家侄女亲手扶起她说你还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至少还有十来年能生,好好休养之类。花子夜在一边脸色深沉,皇太后看看他叹息道:“你们夫妻两只要恩爱,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再传喜讯。”花子夜低下头答应了一声,声音凄楚。 这一次流产在花子夜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对自己的王妃又多了几分怜爱,甚至两天后听到这一悲剧的水影前来问候也吃了闭门羹。再两天,花子夜带着王妃以养病散心为名,告假一旬,离开永宁城去了皎原。 下篇 第四章 蝶恋花 下 6月,进京一个多月后,长林班如愿以偿的红遍京城,名门大户纷纷以请到这个歌舞戏班来家中表演为荣。而长林班中最耀眼就是台柱织萝,他被称为舞伎,实际上才华远不止舞蹈,他歌喉嘹亮,戏剧中的扮相美貌绝伦;当然,最负盛名的依然是剑舞,被称作美与力的完美结合。这一年将满十八岁的织萝的少年容貌清秀端庄,身材翩翩,带有男性和女性的混合美。这个少年对自己红遍京城充满信心,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美得异常的少年吸引了京城年轻女子的眼光,从民间一直蔓延到贵族乃至皇室。京城里的青年女子几乎都在谈论长林班和织萝,很多人说他比当年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洛西城还要漂亮,而且洛西城是深居简出、端庄守礼的贵族公子,哪里比得上风尘少年生动迷人。也有人说前两年和亲王府文书明霜的容貌不比织萝来的差,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那个明霜只能远观,再好看有什么意思。 织萝是风尘中人,作为长林班台柱且名满京城的少年当年有头牌的傲慢,可他傲得恰到好处,给脸色也是一种情调,不会叫人下不了台。请一次不去,两次三次一定应命;夹花贴不收,可酒席上亲自端一杯酒笑吟吟的劝人喝下,目光流转似藏万种柔情。他年纪小,撒娇不会让人讨厌,使性子也会让那些比他年长得女子觉得可爱。这个少年人就这样将一干富贵女子的心玩弄在手上,让他们随着自己一颦一笑翩翩起舞。 长林班进京后,秋水清的生活恢复了常态。这当然让她的双亲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两人一直为难于是否要派人警告那个“胆敢勾引女官长的下贱人”一下,再给一笔钱赶走。可又知道秋水清从小性情刚烈,而且不喜欢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从小到大不管是进宫当下位女官还是放弃朝官留在后宫,她作出的决定哪怕父母也没权利过问,问了也不听,还会让她发怒。为此卫简常常对妻子发火说:“秋水清完全和你一个性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孝顺,哼哼,这就叫天意,恶人自有恶人磨。” 尽管不再偷偷的跑皎原,恢复到正常生活状态的秋水清依然有一些让双亲担心的地方。这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女官长显然比过去沉默了许多,有时候忽然出神。她本来就是个谨慎而克制的人,织萝离开后更是完全不近美色,偶然回家的时候,那种寂寞的样子看在双亲眼中让他们心痛不已。 那一日旬假回家的秋水清忽然在饭桌上对双亲说:“我听人说京城来了一个长林班,歌舞唱戏样样俱佳,过两天是四姑姑生日,我们也请他们到家里来热闹一下怎样?” 卫暗如一下子几乎被饭粒呛住,转头看看丈夫,后者也一脸震惊。 秋水清就像是没看到他们失常一般,继续道:“虽然是乡下地方来的,不过看过的人都说技艺高超,演的也都是《寒窑情》、《明月楼》、《四姐探母》这样的高雅剧目。黎安璇璐家前些日子贺寿就请了长林班,既然能登黎安家的门,我们家去请也没什么失礼丢脸的。” 听了她这段话卫暗如对女儿的“一时迷恋”倒是有了新的想法,秋水清想叫长林班的人到家里来,这个念头只怕是动了很久,可她一直没说,等的或许就是有和自家相匹配的名门先有举动,以免人家说苏台第一名门的卫家让不干不净或者不上台面的戏班进家门。由此可见秋水清虽然迷恋上了风尘少年,却没有丧失理智,在卫暗如而言,既然女儿懂得为卫家声誉克制自己,她这个做当家做母亲的也要对女儿的牺牲有所回报。 于是卫家的当家人道:“既然你想看长林班,那就请回来吧。明儿就让管家拿帖子去。” 秋水清笑了下:“多谢母亲大人。” 秋水清另有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卫家和西城家一样每一房一家人一起用餐,无论男女都能上桌,而不是紫家、琴林家那样大系在一块一摆三四桌但不许男子上席的合族用餐。只不过西城照容家中侧室洛远从进门第一天起就和正房还有小姐少爷们同席,而卫家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夫才有资格坐在餐桌上,侧室们各自在自己院落中用餐;而亲侍、亲从们不但没资格上桌还要在一边端碗放筷子的侍奉。 那三个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多少听说过“姐姐迷恋上一个好像有点不合适的人”的传言,听到长林班再看看双亲的脸色头都不敢乱抬。最小的那个还是一派天真烂漫,而幼子本来就特别受母亲疼爱,对卫暗如、卫简不象三个哥哥那么畏惧,当下拍手道:“四姑姑要做寿家里又会有很多客人来了么?” 卫简看看这孩子淡淡笑道:“四儿喜欢看唱戏,难怪这么高兴。” 那孩子没注意到三个兄长的眼神,继续道:“是啊,四儿最爱看唱戏了,上次……啊!”最后的一声惊叫是因为一边的老二忍无可忍的踩了他一下。孩子这个时候也发现兄长们的神情古怪,也不敢再开口。秋水清看在眼里忽然放下碗筷起身道:“我不舒服,不想吃了。母亲大人、父亲大人恕罪。” 卫暗如看着女儿走开心道“还真是难伺候,这种脾气还非要在后宫里,难道是把后宫里压下来的怨气都拿到家里来了?” 秋水清在这天起更时分来见卫暗如,后者正和丈夫在一起议论朝政。卫简丢官后闲暇无事,就给妻子当参谋,夫妻两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和睦,有时候卫简心道“无官一身轻倒也不完全是谎话,早知夫妻俩还能有这样的和睦,早十年就听她的话辞官了”。 秋水清坐在他们面前,神情平淡,可深知她性情的双亲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决然。 “母亲大人”她用最平静的声音道:“孩儿看上了一个人。” 卫暗如淡淡笑着:“是哪家的公子?” 做女儿的看着母亲的眼睛,两人都心知肚明,依然交换着这样的话语。 “不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小门小户也没什么,先娶侧室再迎正夫乃是寻常事。” “并不是求母亲大人去提亲。” “哦——那你要做娘的为你做什么?” “请母亲大人允许孩儿在四姑姑庆生那天送出一张夹花贴。” 卫暗如没有马上接口,上上下下看了看女儿,缓缓道:“我们卫家虽然号称苏台第一名门,却不是什么春官世家,礼乐之门,并没有不准送夹花贴的家规,这样的事不需要来问我。” 秋水清这才有了淡淡的笑容,却不是以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反而带着几分落寞和忧郁,低下头道:“孩儿……多谢母亲大人、父亲大人。” “你四姑姑今年整寿,你去把你那些相交的朋友们都请来,越热闹越好。” “孩儿遵命。” 看着秋水清的背影,卫暗如叹了口气望向丈夫道:“怎么,你怪我为什么不劝她?” 卫简苦笑道:“算了,你那宝贝女儿劝了也不会听。” “我们的清儿是个明理的人,她知道这样的事不该做,可明明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还来开这个口……唉!”她摇了摇头忽然道:“罢了罢了,大不了被弹劾失礼离开后宫,官场……官场这条路卫家走了百来年,实在是……” 一瞬间,卫简从她这非常罕见的沮丧话语里捕捉到一些不祥的意味,但是做妻子很快用一句话岔开了他的思路,一直到好几个月之后卫简才又一次想到这瞬息即逝的不祥预感。 那时,卫暗如说的是:“我倒想看看那个织萝,什么样的人把我们的女儿迷到这个地步。” 永宁城卫家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祖籍就是京畿,一百多年前京畿富裕人家的一个女孩儿少负志气,勤学苦读而得攀杏花,长袖善舞而青云直上。到了四十出头终于积累资历正式立系,因仰慕清渺开国时一代名将卫柳的功勋,定家名“卫”。经过一百多年积累,卫家登录在族谱上的人达到五百二十三人,当下有位阶的七十余人;位在六阶以上三十余人;三阶以上也有十余人,其中有五人在京城为官,四人位在三阶以上。这个家族也因为这辉煌的成就而被称为“苏台第一名门”。 卫家上一代的当家人,也就是卫暗如的母亲也是非常能干的人,和女儿一样位终于大宰。这位卫家当家最大的“野心”就是让卫家的历史能超过千月家族,成为“安靖”第一名门。卫暗如从小在这种灌输下长大,少年时还觉得有道理,后来经历一场几乎灭门的激变后大彻大悟,体会到“第一名门”这个名号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不见得是好事,而官场险恶,能独善其身已为不易,合族兴盛这样责任她担不起也不想担。故而她对秋水清的教育和其母大不相同,一来秋水清本身就是个努力认真的孩子,二来她对荣辱看得也比母亲要淡许多,更对这个独女视若掌上明珠。 卫家的老四和暗如同胞姊妹,两人感情一向颇为融洽。这位和姐姐不同,从小没什么大志,抱着得过且过但求富贵荣华的念头,见习进阶,混了二十多年只有五位,可吃喝玩乐享受的花样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吹的好笛子名满京城,又擅长花鸟画,连爱纹镜都要了她一张花鸟图挂在寝宫欣赏。至于美人更是心头最好,府中各色各样的美人成群,大有和皇帝比三宫六院的味道,还时不时送个把给卫暗如,大宰的小妾有五成是这位四夫人送上来的。 照着她的官阶,整寿也未必能有多少人来捧场,然而这一日卫家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全因为这一次是做姐姐的卫暗如出面操办。而卫暗如对女儿和风尘中人纠葛颇为不安,想要多些人来,把场面做大做足,长林班也就不那么抢眼了。而且人人都知道卫家老四风流倜傥,为她请长林班,乃至留下织萝也不会叫人看得奇怪。 卫暗如、秋水清母女俩出面,果然京城头面人物皆来捧场,年轻一代的翘楚也汇聚一堂。 说到京城年轻一代的翘楚,首推秋水清,其次就是几家继承人,紫千、黎安璇璐、西城静选、琴林拂霄等;再往后是年轻而前途无量的官员,例如昭彤影、玉藻前、水影、春音等。这一日几个人都到场,连不怎么喜欢应酬的水影也带了礼物登门。她的出现连这家的主人们都有些意外,秋水清看看来人皱眉说:“说来也怪,打从上个月起她的性子好像变了,忽然好说话也愿出来见人了。” 卫简点头,说这一个多月来好几家的请柬她都接下了。 西城静选皱皱眉开玩笑说:“难道我们的少王傅大人耐不住寂寞,想要青云直上一番?” 这一日,长林班的表演技压四座。 卫暗如这个时候才知道长林班在京城红的有多快,红得有多厉害。莫说年轻一代各个知道,就连年长一些的都在谈论,且颇有能把长林班请到家中为荣的样子。而织萝的名声三五天内好像又长了一倍,其实卫暗如也知道各个地方的富贵人家都有捧歌舞伎的风气,一个歌舞伎若是有那么几个人说好顿时人人都要说好,越是请不到越要去请。当红的歌舞伎门前比王侯府还热闹,摆的架子比王侯还大,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在捧歌舞伎呢还是在相互斗富显贵。总之每过那么一段时间总要疯上一阵,也算是各家显示自己门庭显贵的一种手段,少则三五个月,也有那出彩的能红上三五年乃至十来年。 织萝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众人斗富显贵的彩头,捧上了天也不过是一件玩具,随时都能丢回到地上再踩两脚。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撒娇,什么时候需要摆架子,更知道自己的身价升到什么地步,然后根据身价选择摆架子的方式。对于真正的显贵他是不会任性的,他织萝从来没想过什么“卖艺不卖身”,既然进了风尘路,就犯不着在给自己找为难;就算他清清白白的,只要是从风尘道上走过一轮的,再清白也没人相信。 卫家请了他们长林班,班主高兴得什么似得,说这是苏台第一名门,还说大宰门风严谨平常不请他们这样的民间班子等等。他对其中原委心知肚明,暗道“秋水清还真是个多情人……” 现在台前在唱才女美男的哀怨情仇,那一个个的男子将自己的人生押在一个女子身上,为她辗转难眠、抛弃家庭乃至孤独苦守。 “那又怎么样呢,守了一辈子守出来几滴眼泪,接下来还不是缩在另一个男人怀中逍遥,该当年照样当官该生孩子照样生孩子。辗转难眠……你为她苦熬苦等,忠贞不渝,人家照样带着年轻貌美的来叫你大哥。容忍吞泪,换一句‘心胸大度’,然后呢?哼,还不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他细细的上妆,一面换上剑舞时的华美服装,一面对台前的悲欢离合嗤之以鼻。 卫家派了个大丫头招呼他们这干戏班子的人,这大丫头是秋水清身边的人,多少知道长林班能登门全因为秋水清的意思,对这些人照顾的周到,尤其是织萝。织萝也是讨人喜欢的性格,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于是有问必答。织萝最感兴趣前头来的人,躲在戏台子边上偷看,见到那衣衫华丽气度不凡的,或是一出现就有人点头哈腰忙着上去迎合的就向那大丫头打听。 “姐姐——”他又道:“那位大人是谁?” 此时外头宾客到了八九成,使女缩着头看了半天道:“哪一位?” “那个,就是和你家大小姐说话的,身后还有个长得好生俊的小哥。”他跟着长林班走南闯北,常登富贵人家门,也知道大户人家请客的时候,来得越早的通常地位越低,那是来巴结主人家的;地位越高,或者自视高的来得越晚,这些人是被人巴结或者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要么富贵要么清高,能够来都是给人面子,一登门让人“蓬荜生辉”的。在卫家请客的时候敢在客人到了八九成的时候才来,而且秋水清亲自迎接还一直陪着说话,就不会是等闲人。 那丫头瞟一眼笑道:“那个啊,少王傅大人。” “原来那就是少王傅。” “小哥也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神童才子么,是叫——水影是不是?” “就是水影大人。” 织萝又走到舞台边望过去,那人大概是落座了,一时找不到。 然后便是他的登场,他一舞倾城。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 舞过山河,舞罢红尘;剑气飞扬,舞姿曼妙。 一瞬间还是小楼独立,小院春水,一转身便是长河落日,关山冷月。 叫好之声四起,更有轻狂的少女当年就折下摆设的鲜花朝舞台上丢过去,织萝接下一支咬在口中,又是一轮舞蹈,一场迷醉。 水影也被这美丽的剑舞吸引,问身边人:“那孩子是谁?” 在她身边就是玉藻前,笑吟吟地说王傅真是世外人,连长林班的织萝都没听说过么? “就是那个织萝么,难怪迷倒半个京城。” “连王傅都问名,迷倒半个京城也是应该。” 水影白了她一眼冷笑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少年晚来了一年,要是早一年司刑大人就能送一支夹花贴了。” 玉藻前哼了一声道:“我对皖一往情深。” 水影到没什么,反而旁边一个偶然听到的人为这句话打了个寒颤。 织萝第一轮表演罢到后台换装的时候那大丫头走过来笑吟吟看着他,他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看得织萝害怕。” 那使女笑了起来,将他拉到一边躲开旁人视线,悄悄的递了一张帖子给他。 他接在手里上下捏了两下便知道里面夹了花,也不拆开,将手往后面一背道:“好姐姐,这帖子……这帖子是哪家的小姐托您送来的?” “小哥儿明知故问了,我是哪家的人啊?当然是我们主子?” “难道是今天的寿星?” “小哥儿!” “那是哪位?卫家那么多主子,我可猜不过来。” “好哥儿,你拆开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织萝一笑:“姐姐不肯说……那我还是猜猜。是不是将来要当家的那位?” 使女笑了起来。 织萝也跟着笑,然后将手一伸:“拿回去吧,我不接。” 下篇 第五章 君子温良 上 卫家宴席终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宾客三三两两向主人告辞,登上各种各样的代步工具返回家中,一时间车马声响,将夜喧嚣的如同白昼的集市。还有少数几个和主人家感情深刻的依然在里面喝酒,准备留宿此地。 水影和紫千等几个感情较好一起往外走,紫千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发现玉台筑比前些日子瘦了不少,”说着一转身看到静选的身影,大声将她叫过来道:“你家玉台筑怎么消瘦了?难道是大司马迦岚殿下御下过严?” 西城玉台筑现在夏官任上,官阶不高却属大司马迦岚直属。他这一年已经二十六岁,是个长身玉立的挺拔青年。 被紫千那么一说静选回头看看几步外的弟弟,皱眉道:“有么,不觉得啊。” “那是你天天看惯了,的确是消瘦了不少。” 水影这么一说,静选认真起来又回头看了两眼,这时觉得自己这大弟弟的确瘦了一些,又想到前些日子洛远说的话“玉台筑好像有心事”,又皱了皱眉:“难道真是公务太忙?” 水影看看静选又望一眼玉台筑,忽然道:“令弟该嫁人了吧?说了人家没有?” “…………”丢过一个“你没资格打我弟弟主意”的眼神,紧接着变成了惊讶,心道“对啊,好像全家人都忘了该给玉台筑找人家了。”这些年玉台筑赴考、进阶、外放,走的都是寻常女儿家的道路,时间长了全家人都忘了应该为他们的儿子做的事,好像玉台筑十八九岁的时候来提亲的人差点踩断门槛,当时他专心准备京考,求母亲让他晚几年嫁人,照容自然是同意。再往后……再往后她也不记得有些什么人来提亲以及怎么拒绝,大概拒绝的次数多了媒人们都知道“西城家的大少爷要自己找人”,也就不来碰钉子了。 这么想着又冒出一个念头“难道玉台筑害了相思病……” 苏台王朝的贵族间流行晚婚,贵族女子到二十六七岁成亲很常见,男子一般也要到二十三四岁才正式出阁,这和清渺王朝时往往一过服礼就成亲的习俗大不相同。在配偶选择上,虽然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做子女的也比前朝享有更多的自主权利,尤其是苏台历一百年之后贵族中自己选中意的人然后再让双亲出面提亲的做法颇为兴盛,当然,一些讲究传统的家庭依然以母命为主且早婚。比如琴林家的拂霄只比秋水清大一岁,已经续弦了一次。 尽管有晚婚的风气西城静选、昭彤影这些人也都到了应该认真考虑自己婚姻大事的年龄了。对他们中有些人而言成家立业或许只是一种可早可晚的选择,而对苏台迦岚来说成家是一种义务。 和贵族不同,苏台皇族一向早婚,尤其是皇子们。清扬、花子夜、蕴初等都是十八九岁即成亲,唯一例外的就是迦岚。 苏台迦岚这一年已经二十八岁,迦岚常说“一个好女儿家就不该让男人为你流泪”,服礼之后在鹤舞有过一些风流韵事,不过时间都不是太长,了结的毫不拖泥带水。也宠过身边的宫侍和侍卫,不过人数不多,且从不长宠。最长的也就是一年光景,然后重赏安排嫁人,其中有一两个聪明能干又有志气的,便安排他们读书进阶。这么十来年下来被她宠爱过得没一个有怨言,提到迦岚殿下都感激不尽。 黎安璇璐是迦岚进京之后新用的司殿,原来那个留在鹤舞协助永亲王,她用璇璐也有拉拢黎安家的意味,另外也是因为当年宫变的时候身为女官的璇璐没有做落井下石之事。璇璐这年一开年就连着几次劝说迦岚纳妃,见她不为所动又说“年长的亲王们都已生儿育女,殿下连王妃都没有一个实在说不过去。如果殿下实在觉得满京城都没有合适的男子,先找两个出身好的,容貌性情都好的迎作侧妃也好。殿下应该生儿育女了。” 迦岚只是微笑,被她劝到这个地步时也只好表态一下。本想说“是啊,满京城就是找不到本王中意的人怎么办”,可一瞬间想起那年潋滟池边牵马提酒且行且饮的潇洒景象,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本王倒是看中了你那亲戚,可人家不愿意啊。” 璇璐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迦岚意识到这个玩笑过头了一些,笑笑道:“本王说笑,卿莫在意。”可见璇璐的神情还是不那么自然,又想到玉台筑是自己的下属,两人几乎天天见面,顿时后悔自己出言轻薄,只能笑笑岔开话题。 也不知道为什么,夏官职司上的西城玉台筑很难让她想到“这就是那个让自己惊艳的青年”。 就象现在这样,那个青年坐在离开她五六步的地方,正在认真的看卷宗,大概是有关军粮军饷的折子,时不时打一下算盘,神色端正。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她在看他,玉台筑抬起头来。两人目光遇到的瞬间苏台迦岚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无聊,立刻移开,然而后者却站起来向她这里走来。 “殿下——”青年恭恭敬敬的将卷宗放到桌上,指着一处道:“这一地军饷比上一季多了五千两,官兵人数却没有特别的增加。” 西城玉台筑是一个好下属,认真细心,谦恭有礼;迦岚欣赏他的能力,却无法从这谨慎谦恭的青年身上看到潋滟池边那潇洒的举止。 她看了两眼卷宗对玉台筑的发现点头认可,将卷宗收好放到手边,那青年立刻退开,回到自己的桌子边拿过另一份低下头认真的看起来,不一会拨打算盘的声音再度在房中响起。 迦岚很想继续工作,可没一会就知道自己今天心不在此,看看天色也已不早,收拾一下桌子准备回府。她一站起,玉台筑也跟着站起来,送她到门口。她看着他恭敬小心的举止忽然道:“卿是不是怕本王?” 玉台筑抬一下眼,惊道:“殿下何出此言?” 黎安璇璐是在这一年六月,迦岚在鹤舞的司殿进京的时候才知道苏台迦岚青年时代的情爱往事。也因此明白,为什么这位正亲王直到二十八岁尚未成亲而作为兄长的蕴初,以及鹤舞高官如秋林叶声、白皖等都没有特别的加以劝告。 苏台迦岚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只认真的喜欢过一个人,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这一段情爱她投入了全心,最后又亲手斩断。 五年前,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二年,苏台迦岚二十三岁的时候,与鹤舞接壤的四海国皇帝缠绵病榻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四海皇族原本就脆弱的关系到了那一年终于彻底破裂。四海皇帝前后立过两位皇后,有十七个儿子,其中次子、第八子是第一位皇后所生;三子则是结发妻子去世后被立为继任皇后的妃子所生。皇次子以嫡出的身份很早就被立为太子,然而随着母亲去世以及新皇后的诞生,比他小半岁的皇三子开始与他抢夺帝位。更糟糕的是两位皇后都出生显赫,争位的两个人的母系都有自己的人脉乃至军权。四海皇帝健康的时候还能够控制两人的敌意将之收敛到无害的小打小闹;可随着皇帝长期卧病,两个人展现出分庭抗争的局面,到了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连病中的皇帝都意识到四海的宫廷政变已经无可避免。 这场政变的第一局有现任皇后为依仗的皇三子占据上风,但是皇太子在政变发生前逃出京城前往外祖父所在的东方国土,在那里有忠诚于他的官员,肥沃的土地和外祖父麾下三万精兵。 这个时候四海皇八子,二十岁的秦泽在南方拥有五千兵马,改变他宁静生活的是来自于已经“以皇太子位监国”的皇三子的命令——让他以五千兵马去收复三年前被北辰某部族夺走的三个边关小城池。 站在“如果去了,一定会被断绝粮草然后孤立无援的战死敌人之手;不去,会被以违背圣命的罪名夺走军权然后处死”的两难中,秦泽听取幕僚的劝告,在向北辰方面行军五六天后忽然转到,以迅雷之势夺关斩将,带领五千兵马逃出四海,投奔安靖。 闯关后的第十天,秦泽在明州鹤舞领主府单膝跪在迦岚面前,向二十三岁的鹤舞领主请求庇护。 苏台迦岚接受了这个亡命者,作为鹤舞领主,她担负着苏台四分之一的边关的安宁重责。当年因为宫变而离开永宁城的时候爱纹镜和她密谈过一次,皇帝对她说:“朕要给你一个封地,给你足够的军队,然后你就离开京城到远方去生活吧。”她哭泣着说不要离开父皇身边,她知道自己身为背叛的皇后的女儿罪孽深重,她不要当皇太子,即使被剥夺皇子的待遇也不要紧,只要父皇允许她留在身边尽孝。 爱纹镜看了她许久,叹息道:“朕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当然可以让你住在京城,但是,朕并不可能长久的活下去。在鸣凤和鹤舞中选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吧,那两处都是边关,有足够的军队。只要你让封地中的百姓爱戴于你,军队忠诚于你,日后不管你哪一个姊妹继位都不敢擅动你。当年,朕的母皇也是以同样的考虑安置朕的长兄——玉梦皇子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带着眼泪抬起头:“儿臣愿去鹤舞。” “鹤舞么?朕希望你去鸣凤,那里有朕的长兄玉梦,安平亲王是非常好、非常高贵的一个人,他会照顾你。” “儿臣愿去鹤舞。” “为什么?” “鹤舞边关始终动荡不安,儿臣要为父皇守边。” 等到了鹤舞之后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迦岚忍不住哭笑起来,那个时候得自己还真是天真的可以。不过爱纹镜居然答应了自己天真的要求,或许是体谅自己想要用这种方法尽孝的心情。即使是作为女儿,迦岚也常常觉得无法了解自己的父皇,甚至不知道这个即是皇帝又是父亲的人到底是冷酷还是温柔。 如果说他温柔,他以往对自己这个皇太子总是非常冷淡,宫变后看到结发妻子的遗体也没有半点动容;说他冷酷,却又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给了她鹤舞,以及未来的安全。 二十三岁的时候,苏台迦岚对于鹤舞军政都已经游刃有余;这个时候她的妹妹偌娜已经登基,长兄花子夜在摄政王的地位上。鹤舞依然平静,就象爱纹镜说的,拥有足够的兵权,且百姓归心、军队忠诚的领主,不管哪一个姊妹登基,都不敢妄动于她。在经过几次用兵之后,鹤舞的领国都不敢象以往那样随意的进犯,而苏台迦岚也开始从更高的层面解决边关问题——她希望与邻国结盟。 没有两个国家会是永远的盟友,同样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 苏台和南平、四海已经很长时间处于敌对,不过这个长也是相对的——八十余年。在此之前,四海有过和安靖生死与共的岁月;而更遥远的岁月里,那个最终被南平吞没的国家和清缈有长达两百年的盟好。 苏台王朝与南平之间也有过断断续续的盟好,南平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完整的国家,而是几个大部落形成的联盟,采用选王制,每十五年一次选举,皇帝由各个部落的首领轮流担任。这就给苏台与南平的关系带来困惑,常常前一代君主与苏台交好,十五年后新部落首领上任立刻撕毁盟约。 目前担任南平皇帝的这一支为七大部落中最强,已经连续四代占据皇位。当前在位的皇帝路臻,迦岚认为是一个能够与之结交的人物。如果是路臻,应该能够认清形势再度与安靖结盟,但是路臻的地位并不像迦岚希望的那样牢固;经过五十多年,南平其余的选王部落好像厌烦了一族当政,而路臻仿佛也厌倦了这种部落制政体。到底是路臻统一南平七部,还是其余六部击败皇帝恢复选王制,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迦岚并不急于伸出橄榄枝。 四海在这三个国家中最弱,游弋在苏台和南平之间,或向一国示好,时而又向另一个国家称臣。四海上一次背弃苏台是在敬皇帝当政的时候,那个没有什么大过错但也毫无建树的皇帝统治下,苏台与南平之间的几次战争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因为一些官吏的傲慢,引发两国战争,四海立刻投向南平。再往后,宛明期横扫鹤舞,被南平的军力吓倒的四海即使被对方强占数城仍对之称臣。然而,终于到了南平拜倒在苏台迦岚手下的时刻。 迦岚一直在关注四海的争储,她相信从中能找到机会让这个国家重归苏台的怀抱。 机会到来的时刻比她希望的还要早一些。 她收留了逃亡中的秦泽,因为在细作们探听回来的信息中,她和蕴初等人都认为作为盟友,皇太子比正在监国的皇三子值得期待。 最初的那段时间,两个人都不提四海国事,亡命的皇子安分守己的在鹤舞王宫中生活。他们时常相见,相互吸引,直到坠入情网。 秦泽并不是稀世美少年的类型,他身材挺拔、性格开朗,颇有几分无拘无束的潇洒。苏台迦岚便是被他这种迥然于安靖贵族男子的性格与气质所吸引。 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蕴初虽然担心,可也开始认命的等待自己出现一个来自异国的妹夫。秋林叶声和白皖则这样互相安慰“如果与四海结盟有八皇子来和亲作为保障也是很好的”。 秦泽踏入明州后第十个月,四海皇帝驾崩;不久就传出皇帝是被监国三皇子杀死的,弑君的原因是皇帝想要召回逃往东方国土的太子并传位给他,在和太宰商议的时候被皇后听到,愤怒的皇三子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伪造诏书登上皇位。然后,昔日的皇太子以“为父皇报仇”的名义,在东方国土树起叛旗。 秦泽再一次跪倒在迦岚面前请求她出借兵马,协助自己的长兄登基。 永宁城夏日的气候闷热而多变,六月时候十足的娃娃脸,一阵雨一阵晴。苏台迦岚自从到鹤舞之后,也许是弥补童年时代久居深宫的遗憾,总喜欢微服外出。永亲王及鹤舞重臣们对她这点任性一直极为头痛,常常劝说她要小心自己的安全。一个王爵本来就容易成为暗杀目标,躲在深宫尚且不放心,不要说一个人出去乱转。可迦岚也不知是淡漠生死,还是对自己战场上磨炼出的本事有信心,依然我行我素。到了京城,这习惯一点没改,换作璇璐为此头痛,正亲王府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寻找主子的戏码。 总体来说,永宁城的治安一直维持的不错,永宁城中的贵族人家微服而出也是寻常事,璇璐自己也喜欢自由自在的东游西荡,在这个方面,说起主子来不是很有底气。 这天提前结束工作后想到璇璐三番五次劝婚,年轻的正亲王也心烦意乱起来。她何尝不知道身为皇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乃是职责;一个二十八岁尚且独身的正亲王,在苏台历史上极为罕见,且都不是在后代历史上留下美名的人。但是也许是看到母亲——恒楚皇后的人生悲剧,在感情上较为谨慎。在她内心深处,希望与自己共度的是一个自己真心爱着的男子,不用太多,一个就足够了。或许作为正亲王,她难免会有侧妃,但是能让她投付热情的,希望是和她结发为夫妇的那个。 另外,她自己也承认,二十三岁时的那段感情给她留下的痕迹比想象的更深。那个倜傥而刚健的男子,看到他沉醉于自己,拜倒裙下,她的欣喜中混合着骄傲。 那时,秦泽请求她出兵,在明州领主府中,她含笑问他“本王借兵给卿,卿会给本王什么?” 他说会回馈苏台一纸盟书,四海愿重归苏台怀抱,与苏台生死同心,共抗难平。他又说自己的兄长早有此心,南平对四海强征暴敛,且抢占边城。四海早就想要脱离南平控制,前任皇太子更是这一主张的坚定拥护者。 她并不开口,笑吟吟看着面前人。秋林叶声站起身,问他“我王何以信任贵国”。 秦泽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泽愿以身为质。” 秋林叶声又道:“贵国数次毁约,我王如何相信贵国盟约能长久延续。” “泽愿意永留鹤舞,侍奉……侍奉于王身边。” 让一个四海的男子说出后半句话,迦岚那一瞬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的确有了情谊,但双方都没有说穿过,秦泽对她的心意恐怕也无法确定。这样的时刻他说出要永留鹤舞更多的是作为四海皇族人的自我牺牲,为了让兄长继位,也为了四海能摆脱南平。 她借出兵马,并非因为秦泽,而是她和鹤舞重臣共同的判断;把握内战的机会,辅佐性格相对温和且一直主张脱离南平复与苏台交好的前皇太子,将这个国家再度拉回苏台的怀抱。 半年征马,二皇子的旗帜终于插到京城墙头。 那一年冬天,四海派出使臣代表新任皇帝在明州与苏台迦岚签订盟约。那个时候她已经拥有了秦泽,在刀光剑影的征战之后,她依偎向那个男子的怀中,得到了他。她喜欢他,前所未有的喜欢,她知道自己尝到了情爱的滋味,真正陷入情网。她常常对他说:“作本王的王妃吧,与我生儿育女,一辈子和我在一起。”秦泽也一次次的回答她:“愿永远与迦岚在一起。” 然而,当两国盟约正式缔结之后,她为那个男人整理好行装,对他说:“今日与君分别,愿君为君尽忠、为民请命,也愿君牢记我们两国的盟约。”然后,在城门外十里长亭挥手,含笑送别。 秦泽惊怒交加:“迦岚不喜欢我了?” 她说:“殿下是四海的皇子,理应成为四海的亲王,明州王府的花园对殿下而言太狭窄了。” 返回明州王府的时候在放下帘子的马车中,她哭了,泪流满面,哽咽出声。那一天到了府门她也没有下车,吩咐一直把车开到内院,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躲回自己的房间。 送他走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那个男子愤怒的眼神,在控诉她的“绝情”;然而,她相信,永不了多久他会明白自己的用心。象他这样的男子理当云天翱翔,如果留下了他,鹤舞亲王府深宅大院中的岁月单调而悠长,终有一天他会恨他,或者被寂寞和身为王妃的礼仪磋磨掉所有她为之迷恋的气质。 事后蕴初问她既然喜欢秦泽,而尚未立定根基的新君绝不会拒绝和亲,为何不将他留在身边。虽然他不怎么想要一个四海的男人做自己的妹夫,可从鹤舞的安泰来看,和亲也意味着能得到四海一个国家的助力。 她望着自己的长兄,淡淡笑了:“我的确喜欢他,秦泽是一个好男子,可惜他成不了一个好的王妃。”她说“只有苏台的男子,才能成为苏台的王妃。” 天气在一瞬间变化,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迦岚四处看看都没有短时间能达到的躲雨处,索性平下心来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雨中的潋滟池波光粼粼,远处黛山在烟雨云雾中变幻,池边杨柳随风与雨丝共舞,而树下圈圈涟漪不知是柳枝还是雨点的功绩。 苏台迦岚忽然对眼前的景象迷恋起来,靠在一株柳树的树干上望着夏日骤雨中的潋滟池,池上画舫、水边丽人都因为这一场雨而不知躲到什么地上,一切开朗起来,静的只有雨声风声交错。 渐渐的,有车马声近,然后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夏雨寒体,可要载姑娘一程?” 迦岚转过身,视线被树木挡住,只能看到是一辆马车,另有一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望过来。 走出一步才看清楚来人,而来人也看清了她,脱口道:“迦岚殿下!” 跳下马车从从人手中拿过伞向她飞奔而来的就是西城玉台筑。 通知:在我家看文的各位,那边莫名其妙的换域名了。请把原来地址中www0.hotqq.com这一部分,改变为w0.5ilog.com 下篇 第五章 君子温良 下 西城家日常用的马车也宽敞舒服,显示出数一数二贵族人家的气派。虽然宽敞舒适,里面装饰却简洁明快,一切以实用为主,这也是西城照容严谨治家的表现。苏台迦岚上马车的时候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刚刚站在雨里没有感觉,上了车反而打了个寒战。玉台筑看在眼里打开座位下的箱子拿出一套衣服,脸上有一点为难神色道:“这是属下的便装,如果殿下……” 在她笑着接过衣服后,青年立刻退出车厢,拉上帘子。换衣服的时候一直听到雨滴打在油布伞上的声音,然后就是寂静,那个青年几乎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变回了夏官属中谨慎而恭敬的官员。 不知为什么她总想看到身边这个端正而座的青年的另一面,潋滟池边且吟且行的青年,以及会在雨中对一个陌生女子说“可能载姑娘一程”的疏朗潇洒。 刚才玉台筑本来要坐到外面和赶车的下人一起,她故意沉下脸:“本王会吃了你么?”青年淡淡笑了下不再坚持。车中架子上有酒杯和酒壶,车厢中还飘着竹叶青的香味,脚边还有一架古琴,她忍不住想这个青年是不是刚刚还在雨中放任车马弹琴饮酒。 “卿在夏官任上如何?” 青年望着她,一脸茫然。 “夏官职务可还顺心顺手。” “蒙殿下不弃,也承蒙殿下教导,尚能胜任。” “本王记得卿曾在地方官上一年。” 青年点点头,报出一个县的名字。 “两者卿喜欢哪一种?” “……” “卿喜欢任京官还是外放地方。” “外放。” 苏台迦岚为这个直率的说法笑了起来:“为何?” “洗冤尽报、为民请命。属下喜欢这样的感觉,看着一年年春耕秋收,与当地父老同悲欢。” 她大笑起来,看着他道:“确然如此,本王也喜欢在领地的时候。” 玉台筑淡淡笑着,那个亲王忽然道:“可要本王放你?本王一句话,卿想到那个地方都可以。” “殿下说笑了。” “卿不是喜欢当地方官么?” “地方有趣,可京官也是不可少的。属下愿在殿下手下,京官也好,地方也好,都是为圣上尽力。” 真是滴水不漏的回答,迦岚微笑着看他,生活在大司徒家中自然就会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吧,或许刚刚的直率也是偶然的失误。 西城玉台筑在她面前是拘束的,她记得在其他一些场合中也见过这个青年,甚至在后宫,在他被皇后找来聊天的时候,这个青年好像也不是那么拘谨。只有在她的面前,生疏、克制、谨慎,让她忍不住想要再说一句:“你怕什么,本王真会吃了你不成?”终究还是忍下了,因为上一次出口就震惊于自己的轻薄,也从玉台筑一瞬间吃惊的表情中看出轻薄的严重程度。 一静下来,马车中的气氛就有点压抑。西城玉台筑的双手端正的放在膝盖上,车轮辘辘之声混合着雨声,然后又多了街市特有的嘈杂,让车中的人知道已经远离潋滟池的杨柳长堤,靠近闹市,也一点点靠近凰歌巷的正亲王府。 “西城”她忽然指指瑶琴:“为本王奏一曲。” “车摇晃,属下弹不好。” “无妨。” 青年觉察出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情绪,又想到她在潋滟池边淋雨的场景,隐约意识到什么,抱起琴调一下弦演奏起来。他弹奏的是欢快的曲子,杨柳春风,杏花烟雨,小楼上美人眺望,画艇上琴瑟相应。 一曲罢,青年转头望向她。 “果然车中不适听琴,亵渎卿的技艺。对了,卿任知县的地方素为我安靖诗歌繁盛之所,即便乡野一唱,渔歌互答中也常有精妙篇章。卿可听到过什么好的曲子?” 车外重新安静下来,应该已经到了皇族和贵族聚集的街区,凰歌巷大概就在一曲之间。 玉台筑想了想低声道:“那边的民歌唱的都是情爱的曲子,不敢在殿下面前唱。” 她大笑道:“无妨,本王在鹤舞听过得有趣的曲子还少么,让本王听听苏台的东面都怎么唱?” 玉台筑低下头:“属下记得有这样一首曲子……” “卿家何处住,我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玉台筑的声音深沉优美,唱着楠江边横塘县的民歌。水清如碧的楠江上,行船的少年在两船交错的时候看到船中的女子,为那眉眼中的什么惊动了,用歌谣招呼对方。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玉台筑愿意相信后半阙是船上女子的回答,同饮一江水,同是一城人,他愿意相信在那两船暂停的瞬间,那个女子也在少年的眉目中找到三生石上誓约。 青年小心的转过头,望着她低声道:“请殿下恕罪。” 她笑了,想要说本王要你唱的有什么可恕罪的,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车内是静选么?” 她下意识的拉开车帘,看到骑马靠近车子的水影,后者本来微笑着朝里面望,忽然脸上露出吃惊神色,而目光在向她身上扫一下后更是脸色都有些变了。 苏台迦岚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男子的服装,又坐在有西城家家徽的马车中,怎么看都能供人浮想联翩。 水影喊了一声“殿下”在马上行一个礼就策马退到一边停住,迦岚笑着点点头重新放下帘子,再看身边的玉台筑正扭头望向另一个地方,神色到算平静。 车外,看着马车向迦岚正亲王府的方向驶去,水影非常难得的一脸苦笑。那辆车子本是西城静选常用的,她看到马车也是一时兴致,想到许久未和这位西城家的继承人见面才扬声叫住,却没料到看到那样的情景。 她记得玉台筑上选妃册的时候不知怎的反而被这位正亲王看上过,还托璇璐探了下口风,却被西城照容回绝了,此后再没后续。玉台筑在夏官天天和这位正亲王碰面,也不曾听说有什么暧昧,可这样一个雨后初晴的时刻在西城家的马车中看到迦岚,还身着男子的服装…… 她摇了摇头,决定暂时不往下想。 黎安璇璐看到苏台迦岚的时候吃了一惊,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半干的头发以及不怎么合身的男装。迦岚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司殿,一脸自然:“本王在潋滟池边遇了雨。有热心人送本王回府。” “这热心人该是名门大家的子弟吧?” 迦岚一面吩咐下人准备衣服伺候她更衣,一面道:“五大世家中人。其人如玉,君子端方。” 璇璐想到什么时候从这主子口中听过同样的评价,愣了一下脱口道:“玉台筑?” 迦岚哈哈大笑。 看着迦岚的背影,黎安璇璐一时迷惑起来。一年多以前这主子提过对玉台筑有意的话,她委婉的告诉过主子玉台筑行全了暖席礼,后者叹一口气淡淡说“这样的人做嫔妾的确可惜”,也就不再提起。玉台筑任夏官的时候她的确担心过是不是其中有迦岚什么特别想法,几次观察下来并没有特别,不但没有特别,迦岚好像完全忘了和自己日日相见的人一度让她动心,直到那天她的一句玩笑。 迦岚的王妃人选,璇璐也有一些想法,在她看来,最好还是从五大世家中出。历来王妃的母系都是皇子的重要依靠,现今花子夜有琴林家族;清扬的结发来自紫家,而且在续弦上听说也有意再选紫家的男人;只有迦岚,宫变后皇后的恒楚家族销声匿迹,她没有可以依靠的大系。可将几个世家点数一下,琴林、紫不用考虑,他们黎安家有资格当王妃的几门都缺少适龄的青年;西城、卫两家年纪、相貌合适的有,问题在于这两家直系好像都不想和皇家攀亲,均为儿子行了暖席礼。而这两家直系的儿子没有给人当偏房的道理,即便是嫁给亲王。璇璐看重的是前些天才请过庆生酒的卫家老四的次子,那少年刚满十八岁,眉清目秀、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没有行过暖席礼且性情恬淡没有在官场上和女子一争长短的念头。她和迦岚提过几次,正亲王总是不置可否的笑笑。 苏台迦岚换过衣服、用过餐走出来看到璇璐在殿下庭院中站着,半仰头仿佛欣赏火红的凌霄花更多象是在发愣,忍不住笑了起来,叫道:“璇璐在本王寝宫前感悟什么?” 黎安璇璐回身行礼抬手道:“这凌霄花开得正好。” “司殿喜欢凌霄花,好啊,让他们在司殿那里屋前屋后都种上。” “殿下说笑了。”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两人向花园走去,正亲王府花园的夏夜是最美丽的,玉簪花、夜来香开放在夜的庭院中,夜来香的浓郁气息飘荡于假山亭阁之间。 “对了,卿这些日怎么不逼婚了?” “主子既无心,属下也不敢多言。” “是么……”迦岚看看她淡淡笑道:“本王看来,是前些日子来的人对多嘴了才是。” “情之所衷,幽远绵长。”璇璐微微一侧头:“臣感动的很。” “油腔滑调!” “不,臣下的确是感动得很,感动于殿下为苏台牺牲。” “这话怎么说?” “虽然殿下说的是不愿让四海八皇子王府深深的浪费才华,臣看来,这只是其一。至于其二……八皇子愿为兄长登基而为人质,愿为四海摆脱南平而和亲苏台,臣下想八皇子当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是八皇子在四海为亲王,即便是丢了性命也会维护与我国的盟约,殿下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让八皇子返回故国吧。” 迦岚默然无语,过了很久低声道:“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又沉默了一会道:“卿可知这句话是何人说的?” “臣下不知,听说是清缈一个失势的皇子说的。” “非也,这是我朝宁若亲王所说。” 璇璐叹了口气,心道“生在帝王家难免也要牺牲许多,宁若亲王为了与乌方的盟好牺牲了流云错,这还是表面,堂堂一个正亲王三十来岁就积劳成疾盛年而亡,其间的艰难与辛酸可想而之”。 “王兄信上说四海皇帝病重,恐怕拖不过今年了。这位皇帝至今无子,若是驾崩了,下一任皇帝或许就是秦泽。四海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亲王了。那两兄弟一直感情深厚,现任皇帝应该会传位于秦泽,本王当年放他走终究是对的。” 如果留在他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人不知会是如何反应。九五至尊与深宅大院中相妻教子、教导诸侧的王妃,如果是她,必定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差。 “他能登基,本王就再无忧虑——接下来便只有南平了。”她抬起头望着夏日璀璨星空,有一点淡淡笑容。 “南平与我苏台交恶已久,殿下想如何着手?” “本王心中已有突破之人。” “属下愚钝。” 她丢过一个责怪的眼神,随即微笑着念出一个名字:“宛明期!” 下篇 第六章 风雨满楼 上 六月中旬,永宁城一年一度的花会即将开始。这是永宁城夏天最热闹的活动,也是苏台神师们的盛会。苏台年轻而又想出人头地的神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神庙来到京城,在花会上一展身手,更多乘着这样的时刻来拜会结交一些著名的神师,从而为自己谋求前程。花会的最后一幕就是神司预言,她将对安靖未来一年中的风雨、收成、安泰做出推算。 昭彤影对这种仪式总是嗤之以鼻,尤其是担任朝官之后。在这样的场合下,就算是在伟大的神官又能说些什么,还不是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难道真敢说明年大旱,某地叛乱,或者告诉天子有人要篡权而且陛下您是失败方。这种仪式清渺的时候就开始进行,其间动荡、政变乃至亡国,又有几次是神官提前“预言”了的。清渺亡国前一年的花会上神官还在预言“明年四海将平,百姓归心,陛下文治武功”。清渺的时候到真有过一次,大神官或许是想要用预言劝谏君王,在花会上预言来年将天灾人祸、刀兵四起,且原因是君主失道。那个预言最后证明正确的很,可惜预言的人没机会看到,在“冒犯天颜”后第三天就被皇帝赐死,还连累了一个平时和她交好的亲王,罪名当然是“意图谋反”。 在《清渺王朝史》以及野史中,清渺那些大神官们几乎有撒豆成兵、倒转风云的本事;昭彤影喜欢看这些书可对故事基本将信将疑。反正,她没有在苏台的神官中看到过能让她震惊且真实的本事。她的母亲少年时代游历各地且勤奋好学,对神巫之术也有所涉猎,在她小时候跟随行商各地看到某些“神迹”的时候,常常笑着告诉她那不过是一些圈套罢了。比如喷火,不过是口中含有油;再比如将手伸入滚烫的油锅,只要有所准备,任何人都能做到。 虽然没什么敬意,每年的花会还是充满期待,只要人在永宁城,最后这一幕更是必看无疑。天也从人愿,昭彤影也就是在花会前四天回到了阔别半年的永宁城。 永宁城上起皇族下到百姓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花会盛典准备的时候沈留郡郓州的青年知州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自从在长林墓下的江中捞起那具带着千月家徽模样的佩饰的尸体之后,郓州下属又发生过两次凶案,一个是城外某村的富户,另一个就是普通的农民,两人都没什么仇人,检点周边也看不出有什么人能从他们的死亡中获利。特别是那农民,父母双亡、家无长物,既没有定亲也没有相好的,为人老实巴交,是邻里人人称道的。 郓州本来是民风淳朴的小城,下属几个县平日连抢劫偷窃都不多见,连着出命案弄得人心惶惶。县内查来查去没有眉目,顿时谣言四起,没多久就从县内传到了州府洛西城耳中。洛西城带了州府的衙役、捕快亲自到两个县走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可郓州府那位找出水月佩的经验丰富的秋官却觉得这几桩人命是连在一起的。洛西城问她原因,这位四十多岁数代秋官的妇人笑着说:“要说理由属下也说不明白,可就是这么觉得。大人别笑话,我们地方上做秋官的一辈子和狱案打交道,时间长了对这些案子就有些直觉,走在街上哪个想偷钱,哪个要不轨,一眼就能看出,这次也是这样,就觉着有关。”洛西城笑着说既然觉得有关,朝这条线上查查也好。 到了六月,大概只有这位州府秋官还坚信能查明所有案件,而且坚持从江上无名尸体着手。这些天这位秋官稍微空下来就到郓州各县的村庄里转,且专转渔民家,洛西城问她这样做的原委她也只是笑笑并不说明。到了6月中旬,郓州秋官忽然飞奔着跑进州府衙门,一进门就大声叫道:“大人,大人快看看属下找到什么!” 洛西城一直尊敬这位经验丰富的秋官,在她面前从不摆架子,听到叫声站起身正要出门那人已经跑了进来。一直进了书房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放肆,讪讪笑了下,洛西城不等她道歉挥挥手道:“找到什么?” “大人您看——” 放在桌上的是一块腰牌,铜质描金,上面有“鹤舞.秋”三个字。 “卿从何处得来?” “属下一直在想江上那尸体发现时的情景,大人您说过从当时的情形看,那人应该是在对江中箭后夺船而逃,逃到江中或者靠近岸边的时候流血过多而死。那么此人应该是在江心丢掉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属下想那官凭路引,薄薄一张纸浸了水自然是没有用了,可那人穿着是官府中人或者名门大家的家仆,身上应该有腰牌之类的东西,那些要么是木头,要么是铜铁做的,不怕水。而且船上没有包裹之类赶路人应该有的东西,所以想是不是整个一起丢进水里,或许拿了石头之类重的东西塞进去让包裹沉底。如果这样的话,这两条江的水都不深,很可能被渔民捞上来。”说到这里此人笑了起来喃喃道:“其实属下也知道希望不大,不过死马当活马医……” 洛西城表扬她几句,拿起腰牌正反翻了几下。“鹤舞.秋”三个字表明此人所属乃是鹤舞正亲王麾下秋官署的差人;背面有白鹤飞翔的图案,正是“鹤舞”这个郡的名称由来。他记得即便是鹤舞秋官有资格使用这种腰牌的也只有司寇直属的海捕。 原本想说会不会是以前掉落河中的,和那无名尸体无关,又一想,这种腰牌是何等重要的东西,倘是不小心掉的千方百计都要找回来,至少也要通知当地官府,免得恶人拿了去招摇撞骗。 “鹤舞司寇……”他想到去年京城那场轰动的婚礼,白皖蒙冤下狱的时候为他洗冤的是涟明苏,然而涟明苏在办这个案子的时候也受了很大压力,等白皖到了鹤舞后才辗转知道,当时据理力争为涟明苏撑腰的便是西城照容。所以婚后没几天,白皖就到西城家来拜会,在照容面前行大礼感谢她当年主持公道。洛西城因此见过他几次,非常出色的男子,沉稳睿智,而照容在家中提起白皖,也称他秋官中的翘楚,并说如果没有那段波折,大司寇非他莫属。 这样一个人难道和江上这么具古怪的尸体有牵连么?他派出这样一个人从鹤舞千里迢迢要到什么地方去,又要办什么事? 想到收在书房暗格中的神秘佩饰,洛西城微微皱眉,心道:“难道就是为了送这枚佩饰么?那么是送给谁呢?” 洛西城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自己能承担下来的了,摊开一张纸开始给自己的顶头上司——沈留郡守邯郸琪写信。公文写起来很快,吩咐人送出后洛西城总有一些不安,在房中转了两圈后又到桌前写了第二封信,写完后通读一遍随即夹到了右手边的一本书中。 回到京城后的昭彤影发现事情的进展和她在清平关的推断有一定偏差。几乎在刚刚踏进京城就听说“千月家族尚且存在,嫡系传人已经被皇帝认可”的说法。而其后接踵而来的访客们证实了这一说法,据说千月漓通过和亲王府引荐入宫见了皇帝偌娜后,偌娜对她的风仪及能力均倾慕不已,那一日若非典瑞劝说当天就要让她留在宫中。其后一个多月又五次招她进宫,千月漓在皇帝面前展示了星象、占卜等神师技艺,但凡看到过的都惊为天人。这件事当然也惊动了朝廷大神官,对于不知道哪个乡下地方出来野心勃勃挑战自己权威的神师,大神官当然怒不可遏。朝廷现任神司出于神官世家,自幼拜前任神司为师,经过三十多年勤学苦练才在三十八岁那年登上神司职务,现如今一个刚刚进京二十多岁的女子就想要篡夺她四十年的血汗,不管是情感还是理智都无法接受。御用神官中有人给她出主意,说这种拿已经消亡两百多年的家族名号招摇撞骗的多半没有真才实学,不知道哪里学来一些把戏唬弄人,骗不了真正的行家。他们出面撺掇那人参加六月花会,她十之八九不敢来,谎言自然穿了;如果来了,届时神师济济一堂,老实说哪个手上没有些造声势的把戏,那么多双眼睛什么花招藏得住等等。 神司一开始接受了这个主意,底下自然有人活动起来,先放出“千月嫡系”要参加花会挑战大神官的风声,等时机成熟再登门找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算账。然而一开始一阵怒气过去后神司官也有些疑虑起来,于是某一天她换了便装从不当眼的边门进了晋王府,去见同样精通神司之术却从不张扬的那个人——晋王府司殿官的水影。这两人密谈了一个下午,出来后神司回了神官署吩咐手下人将原先的行事都停了,几天后千月漓再度应诏入宫,神司也跟着进了宫求见偌娜。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陪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典瑞紫妍还有正好进宫探望皇太后的琴林两姊妹外无人知晓。总之那日皇帝心情愉悦,神司则连着几天都沉着脸,属下再提对付“胆大包天小子”的事时总是摇头,显得意气消沉。神官们看上司这个样子都怀疑是不是两人在宫中比较了一番而这位大神官败落下来,更有人揣测是不是马上就要变天了,有那些见风使舵的已经开始想新神司来了该怎么迎合奉承。然而这些想法也都一一落空,神司依然在自己的职务上,而花会已经来开帷幕,千月漓接待了几个试探她的人,每次都一口回绝,说自己不敢班门弄斧。 就这样,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永宁城花会和往年一样,在热闹但平静无波的情形下结束了。正当昭彤影等人对花会的平静无波感到失望的时候,六月末,偌娜忽然下旨封千月漓为“内神官”,不过诏书上写的名字是“千漓”,没有注家名。原本京城中沸沸扬扬传“千月后裔”可诏书一出人人惊讶,便有人说“原来并不是什么千月后裔,大概是为了出名拿来唬人的”。 偌娜这一个任命对皇族和朝廷都产生了极大的震荡,一来“千月”家和苏台皇室的恩怨皇族显贵们都知道,两百多年的心腹之患忽然被提到场面上来,端孝亲王在府中听到消息气得当场吐了血,醒来后一口一个“先皇”哭一阵昏睡一阵,吓得端孝亲王妃一晚上两次派人去请宋王。 二来,内神官这个职务已经两百四十多年不曾出现过,这个官职出现于清妙第十七代皇帝的时候,本意是专门为后宫服务的神官,实质上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本该和女官相似的职务因为“亲近君王侧”甚至凌驾于朝廷神司之上。到内神官出现,清渺彻底形成了神巫控制朝政的局面。清渺末代皇帝登基后废除神司却没有废除内神官,据说她从最初的重用千月素到最终君臣失和乃至再度贬谪千月素,就是受了内神官的谗言。苏台兰开国后恢复神司职务,但将其置于春官大司礼属下,位在一阶下却没有任何实权,乃是清贵之官;对内神官,苏台兰则极为厌倦,曾下令永远不许在后宫任用神官。偌娜的这个决定不但让端孝亲王吐血,皇太后也被吓着了,把女儿叫到自己殿内劝她不要违背祖制;苏台偌娜只是淡淡道:“高祖皇帝虽然说过不喜欢后代设内神官,可也没有写入正式的诏书中,算不得祖制。两百多年过去了,高祖皇帝不许的东西多少都被打破了,这种小事又有什么关系?高祖皇帝写入礼制中‘男子不得为大宰’,宁若亲王与端皇帝不是一样让流云错当了大宰,还是十九年大宰,至今无人能及。”皇太后又说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千月家和我们苏台皇室乃是宿敌,怎能让这一家的人近皇帝身边呢? 偌娜哈哈大笑道:“母后也知道,千月家的人从来都是在后宫里养着的,这个人的确有本事但没有好的家世也不曾拜过名师,为了出人头地才拿出什么千月的名号,她在朕面前已经认过罪了。” 皇太后皱眉道:“陛下须知三人成虎。” “便是真的又怎样呢?高祖皇帝和千月家结仇,有了所谓‘皓月沉,苏台散’。若是人人都觉得漓卿乃是千月素重生,朕就赐给她千月二字,让她建一个新的千月家,向朕低头效忠。安靖第一名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被凤家的宠着才有的荣耀。千月——朕说谁是千月家的后代,谁敢说不是?至于那个真的……冥顽不灵的后代不配用千月二字。等朕有了一个新的千月家族,那家的人也不用再进宫了,把他们拆散了送到各地,这世上有朕提拔的千月家就足够了!”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夏天,京师永宁城充满了骄躁不安的气息。三岁小儿都会唱“菡江江水枯,明月无处照”的童谣。苏台国号由来的苏郡北江州苏台古迹坐落于菡江畔,苏台月影乃是北江州著名景观,这一年连续的干旱下菡江断流,苏台月影自然也消失了。苏台是国号所系,明月是千月象征,这歌谣仿佛应征着“皓月沉,苏台散”这两百二十七年前的诅咒。 这一年夏天才把前些年北辰入侵国都被围造成的官员空缺补全,马上又多出了不少让大宰、少宰睡不好觉的高官职务。苏郡、洛南、磁朗,三个郡守在短短两个月内先后被降职、撤职;夏官、春官都出现三位官空缺;而冬官从卫简被撤职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依然是“少司空暂代”。 对于朝廷来说,大量高官空缺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多少人在六阶、五阶上熬了大半辈子,伸长脖子就等着有个缺下来;更有野心勃勃的,进阶都没多长时间,也没耐心一步步前进,天下太平都要找点麻烦钻点空子期待纵身一跃,就把同期的老实人们远远甩到后头了。 皇帝违背祖制,让死亡两百多年的内神官一职复活,而且任命了从鹤舞天朗山走出,以巫蛊之术让民众追随,并以“千月”后裔为名号的千漓为第一任内神官,位在三阶,与后宫女官长同阶,属春官属下但不属神司统领,如女官长一般直接听命于皇帝。 在这变动中,十九岁的皇帝偌娜好像忽然意识到身为君主所能拥有的权限,从服礼后的优柔寡断变成了独断专行。皇帝在任命内神官的同时也任命了新任苏郡郡守,便是一直对这个职务觊觎的南安郡王苏台齐霜。大宰对这个任命非常不满,连续三天在早朝上对君王劝谏,最后偌娜忽然一沉脸,问她“到底天下是朕的,还是你卫暗如的?” 大宰扑倒在第磕头说:“陛下乃凤凰转世,天下的共主。” 偌娜冷笑着说:“既然大宰知道天下是朕的,那么卿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朕的旨意,又是什么居心?”在卫暗如一身冷汗连连请罪后,十九岁的皇帝依然不解气,要她“滚出去”,就这样将堂堂天官大宰从朝堂上哄了出去。西城照容求情不成,默然的站在一边看着心中想的是“这样的场景自从敬皇帝驾崩后再没出现过……”,这一刻大司徒突然怀念起爱纹镜雅治世时的光景来。而从这一天后,偌娜对朝臣的劝谏越发没有耐心,终于到了六月底,许久没有被使用的廷杖又被拿了出来,受刑的是三阶下的夏官戎右。廷杖一下下击落的时候,廷臣们深深低着头,一半多的人和照容有同样的一个想法“雅皇帝无论如何不会这样羞辱高官”。 爱纹镜雅皇帝驾崩的时候真心为他哭泣的人并不多,朝臣对这个壮年逝世的君王也没有特别眷恋;然而自从京城被围困的时候起,上到皇族下到京城百姓,忽然掀起一股怀念先皇的潮流。当北辰的军队将永宁城团团围住,京城九门杀声震天的时候,或许某一个处于惶恐中的平民或者士兵第一个说了这样的话“先皇如果还在,绝不会让敌人杀到京城脚下”,其他的人应和起来,渐渐的人们习惯于将新君的治世和先皇比较。双龙峰崩塌了,京城百姓说“先皇在的时候可没发生过那么不吉利的事情”;旱灾从丹霞等地蔓延开来、元嘉在襄南杀官开仓的时候,百姓们说“先皇在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天灾人祸”……朝臣们也忽然发现,苏台前一代君主虽然是不被人民期待的“男主”,又发生了惊动天下的宫廷政变,以至于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明主”这两个字放到他身上。但是,当人们静下心来检点苏台爱纹镜的治世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爱纹镜治世的二十年间几乎可以被称作“国泰民安”。边关时不时有一些战火,但都控制在可以容忍的边境冲突中,国家没有发生过大面积的自然灾害,也没有蔓延过州府的暴动或叛乱。朝政上,爱纹镜不是一个有很强创造力的君主,但是他将一些变革慢慢的渗透,比如在那二十年间男性官员的比例平缓增加,而三位以上高官中贵族比例在他治世的最后几年出现了低点;爱纹镜二十岁之后以一种宽容——当时普遍被看作麻木或者迟钝的方式对待朝臣的谏言,并非从善如流,也很少因言论杀人。 相比许多大臣,朝官内也有一些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爱纹镜作为君王才干并加以肯定的人,很典型的一个就是昭彤影。那个少年进阶,一度被看作最有希望的新星的殿下书记在爱纹镜雅驾崩后两个月就挂印辞官,一方面是对琴林等家族对她的压制不满,另一方面这个年轻女子也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先皇的敬意和对新君的失望。而从十岁起就跟随在皇帝身边的水影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台爱纹镜对于安靖国的价值。 六月花会在平淡无奇中结束,千漓——也就是曾经的千月漓——搬入后宫换上三位官的朱红衣衫后,从先皇去世后已经在太学院东阁司教——俗称少王傅的官职上度过七个春秋的二十五岁女子也决定了自己未来的走向。 在后宫看到千漓之后,她笑着对侍奉多年的日照说:“日后就是我们的天地了!”其后的一个多月,七年来深居简出淡漠世事的女子重新活跃于永宁城的社交圈,其间在她的劝说下朝廷神司将对千漓的挑战放在后宫进行,而不是贸然的在花会上所有著名神官面前,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内神官的任命暗示神司的失败以及双方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妥协。 她最后的行动在六月的最末一天开始了,这一天,昭彤影忽然登门拜访。 下篇 第六章 风雨满楼 下 昭彤影在万霞县第一次看到号称千月嫡系的千漓后就一直有一个计划。长时间以来,她对重返京城后和水影之间的相互试探已经厌倦了。而千漓被任命为内神官的命令一下,卫暗如在朝堂上和皇帝争的面红耳赤,真正担负谏言责任的殿上书记昭彤影却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旁观,内心深处还为皇帝叫了一声好——至少,这位偌娜陛下够大胆,在对待两百多年的诅咒上比迦岚殿下大胆许多。 不管皇帝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诏书一下,笼罩在千月家族身上长达两百二十七年的阴影散去了大半。即便皇帝不认为千漓是真正的千月后裔,可皇族宗室们未必有同样想法。这个人的出现和被承认,从某种角度上意味着千月家族有希望重新恢复正常的身份,而无需被自己的罪民称号掩埋。 一直以来,昭彤影知道迦岚对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或许在迦岚而言重要的并不是所谓的诅咒,而是“千月”这个名字在安靖国的地位与名声;她更担心的是那个作为人质在后宫度过人生的千月嫡系,以及这个人是否会被某些有心者利用,或者是不是已经在被利用着。昭彤影能够体谅苏台迦岚的想法,一直以来苏台皇族对千月素临死前留下的诅咒深信不疑,两百多年代代相传,给了那个家族悲惨至极的命运,她不相信一个能够绵延两百多年的执著会如此轻易的被打破。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一点来威胁皇帝,她相信在此之上应该有更深沉的东西存在,尤其是先皇——昭彤影不相信那样深思熟虑且城府如海的爱纹镜雅皇帝在这样的大事上没有任何准备。 至少要找出那个隐藏在后宫的人——昭彤影这样想着。迦岚告诉过她,一直以来除了皇帝,还有一个臣子会知道这个秘密,那必定是皇帝最为亲信的人,迦岚认为绝大多数应该是和皇帝青梅之交又终身侍奉的女官长们。 如果这个传说属实,她相信朝堂中有一个人是最可疑的——那个在爱纹镜雅皇帝人生最后的三年中陪伴在侧,是先皇最后半年中唯一信任且可随意出入内室的人。六月的最后一次旬假,她带上巡察途中买来的一些地方特产,只一个亲信使女跟着,骑马进了朱雀巷晋王府的侧门,轻车熟路的到了司殿住处。 水影正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们晒书,见到昭彤影笑吟吟的招了下手迎上来道:“来得正好,正想着你呢。”昭彤影看看满院子的书笑道:“我看你是正无聊才对,满屋子的书都拿出来晒太阳,没东西可用来消磨时间,所以我来得正是时候对不对?” 水影笑了起来,领着她进了夏日读书和接待访客的花厅,昭彤影却不进门,摇头道:“你我什么样的交情,还要用这种正式地方?要不要排开十来个侍从摆足你司殿少王傅的架子?” 她望了昭彤影一眼,双眉微颦,眼中略带疑惑,不过就一个转眼,立刻笑道:“拿正经的礼节接待你,反而不领情,罢了,到我房里去,让他们拿点点心水果来将就着吧。” “对,不用人多,让日照伺候着就行。” 水影轻轻的“哼”了一声,瞟了她一下低声道:“想打日照的主意么?”昭彤影没有出声,反而一边的日照叫了一声“主子”,一脸的责怪。水影的住处在晋王府西侧,院落不算很大,修竹成林、窗下芭蕉;卧听风过树梢,夜阑雨打芭蕉,充满了诗情画意,可也有几分清冷寂寞。紫千第一次来拜访,看到这个院子就皱眉说:“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凄凄清清的,看着就打骨子里冷出来。这地方我记得原先是给不得宠的亲侍、从们住得,什么时候变成了司殿的院子,快换了,住得心寒。”她却笑着说:“冷清些好,正合我住。”寝室也是前堂后寝,有小书房和接待宾客的房间。书房外种着两株芭蕉,硕大的叶子将窗档掉一小半,再望过去美人蕉亭亭玉立,炙热的夏风吹过重重绿叶后仿佛也多了几分凉意。 大多数时候,踏进这个房间的人都能看到成堆的书,从架子上一直蔓延到地上、塌上,显示着主人的博览群书以及对这间一般人看来并不是那么舒服的房子的钟爱。昭彤影在塌上坐下左右看看笑道:“难得看到你这里如此干净。” “连我自己都不习惯的很。” 两人说笑了几句,日照送上茶和点心后要行礼告退却听水影道:“你留下伺候”又看看昭彤影:“有什么不便么?” “自然可以。”顿了一下忽然道:“历代女官长中象你这般热爱博览群书的不多。我记得先皇曾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女官长要做的是平衡后宫且为皇帝分忧解难,并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卿的想法显然不止如此。”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已经知道我的一些身世来历。陛下将我留在身边后不久问我,想要些什么,我对陛下说‘想要能为陛下效力’;先皇看了我许久,回答说‘那么你就跟着文书女官读书识字’。那一刻我就明白在先皇心中,一个出色的侧近需要的东西。” 略微停一下又笑道:“一开始是为了讨好先皇。不过,时间久了,便觉出其中的好处。对一个喜好史学的人来说,再没有比皇宫藏书楼更好的地方。尤其……尤其,是本朝历史。” “比如?” “比如……比如迦岚殿下已经透露与卿的,关于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的那些隐秘。” “千月家族,这些天这个已经消失了两百多年的名字几乎每两天就要在我耳边被提起一次”昭彤影笑着,用淡然的口气:“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苏台皇族两百多年来坚信‘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亡’是一句诅咒。” “卿以为呢?”一瞬间她的目光中有一点兴奋的光芒闪烁着。 “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亡,这句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存。甚至兴盛荣辱与共,如果是我,会这样理解,我更愿意相信,这不是千月素对高祖皇帝的诅咒,而是她代替千月家族作出的承诺。作为清渺王朝末代大宰,为了尽忠,她千月素无从选择;但是,曾经与清渺同荣辱盛衰的千月家族也可以与苏台王朝再度生死与共,荣辱相依……” “卿的想法与众不同。” “卿呢?博览群书的前女官长,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少王傅之一的水影又是怎么想?” “我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做出了似乎毫不相关的回答:“然而,两百多年来苏台的君主们相信的都是前一种,没有人往另一个方向想一下。” “那是因为千月素实在表现的太壮烈。那样壮烈且坚贞的千月素,与高祖皇帝生死之交、青梅之好,面对高祖皇帝执手相劝尚且没有丝毫改变,一心一意为前朝殉死的千月素;这样的人临死前的最后话语,也难怪后代的君主们要往‘诅咒’这两个字去想。” “千月素也有无奈的地方。” “不错”昭彤影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青年女子,那个她在十八岁结识并在后来的三年中无话不谈的朋友:“没有誓死效忠前朝的千月素,千月家族就不配为后朝重视。不能与清渺同亡的千月也没什么资格说与苏台同存亡。所以,素为千月家族殉死前朝,然后留下一个拥有忠贞刚烈名声的千月,崭新的交给后朝。” 一瞬间,两行泪水从水影脸上滑落。 昭彤影静静看着,等她擦掉眼泪重新恢复成平日的冷静淡漠后才道:“卿原来也是多愁善感的人。” “说笑了。”她喝了一小口水,声音也平静下来,缓缓道:“我在后宫阅读这一段秘史的时候常觉得,高祖皇帝其实是明白素的想法,所以高祖皇帝只是将千月家族驱逐于凛霜偏僻之地。或许高祖皇帝是无法接受素的决绝,也或许她深深明白素的一番苦心,用一代的放逐完成千月家族对前朝的告慰……” “皇帝任命号称千月后裔的人为内神官。我听说,此人进京后求见和亲王殿下,在殿下面前坦言并非千月族人,乃是为了得一个名扬天下的捷径。她进宫后也为此向皇帝请罪。” “这是个聪明人。” “你觉得呢?” “什么?” “卿觉得她所说的是真是假?” “卿是想说,此人真是千月后裔?” “我在万霞、清平见过她两次,此人的风仪……若说她是千月素再生,我也是相信的。” “卿问我何用?卿难道觉得我是知道其中隐秘的人?或许吧,不过我若是先皇托以如此重任之人,难道会辜负先皇的期待么?” “卿有所误会。”昭彤影微微笑着,目光明亮:“我并非要卿透露本代千月嫡女的情形,我想知道的……”略微一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我想知道前代千月嫡女现在何处?卿为女官长三年,且博览群书,卿对此事定有所关注,即便先皇没有告诉过你,凭卿的聪明也该有所目标。” “卿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要确认千溧的真实身份。” “历代千月嫡女十岁进宫,此后的人生就是在后宫最低贱的地方苦熬岁月,如果命够长,终老之地不是冷宫就是皇陵。这位千漓不过二十多岁,你说前任如何有机会知道她是不是真正的千月嫡系。” “连续五百多年的家族总不见的连一点隐秘的,不为外人所道的鉴别方法都没有吧?” 水影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日照,后者听着这样的对话脸色苍白,和她目光一对连连摇头。水影又看了他一眼,或许是看出自己主子目光中的决绝,日照微微点了下头到四下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又吩咐外面的宫侍不要让人接近。 水影等他做完这一切对他招招手道:“这边坐下。”日照的神色中颇有几分无奈,还是过来跪坐一边,眼神中依然有不认同和请求的神色。 “后宫中宫女的数量原本就不是很多,且宫女入宫后年满二十五岁即可离宫成亲,所以……”她故意停了下来,望着昭彤影。 “所以,年满二十五岁却尚未出宫的多半都有一些隐情。” “其次,即便是三等宫女,在不同的地方做事等级上也有差异,帝后、妃子、宾,以及女官长、文书、典瑞身边的宫女都要选聪明伶俐、容貌可人的;而御膳房、制衣这些又次一等;然后便是映秀殿、洗衣房这样的地方,每一下一层,容貌、才智相差甚远,没有无缘无故将聪明伶俐或是容貌美丽的女子送到映秀殿、洗衣房这种地方的道理。” “不错,所以……” “所以,卿一听我出于映秀殿便知道我是罪民。” “寻找前代千月嫡女也可如法炮制。那么,前任女官长大人,二十年前,后宫中有哪些人是出现在本不该他们存在的地方的呢?” “的确有一些,比如……现在在嘉幽郡王和凤林身边的澄江,我听宫里年长的宫人说她年轻的时候艳美超群,在映秀殿那样的地方熬到二十多岁照样光彩夺目,这样的人便是卿想要找的吧。只是后宫暧昧不明的事实在太多,就拿澄江说吧,那么漂亮一个人留在映秀殿现在又莫名其妙到了皇陵,后宫籍册里还不记得有见到原因的记载;可是,你说她是为什么呢,天知道是千月嫡系还是糊里糊涂和哪个皇子偷情惹来的祸事。” 听到后半句昭彤影差点喷出口中的茶水,顿时一阵呛咳。平复一下苦笑道:“是啊,又不能见人就问‘你是不是千月嫡系’,就算我问了人家就肯好好回答么,只怕不出三天,人没找到,我倒下了秋官的天牢。” 水影扑嗤一笑,淡淡道:“不用说得那么可怜。不就是想要让我帮你么,你啊……你为了迦岚殿下真是鞠躬尽瘁。迦岚殿下有什么本事让你昭彤影呕心沥血呢?” “能让我昭彤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难道还不算本事?” “顾左右而言他。” “影,当年你我一起辅佐先皇,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 “先皇是了不起的人。” “不错……”她没有说下去,水影已经能够明白,淡淡一笑道:“卿就一定要让我投靠迦岚殿下么?” “当今朝廷年轻一代中我昭彤影最看重的就是卿。” “只怕你会后悔……”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随即道:“罢了,不就是想知道千漓是不是千月家的人么?不错,她是千月后裔,虽不是嫡女,也是嫡系次女,将来真正掌握家族权力之人。” 下篇 第七章 金兰之交 上 晋王府司殿的房子有些偏西,午后阳光变得猛烈起来,然而寝殿的书房被窗外树木花草重重遮挡下来,只有一些斑驳的光影落在窗前塌上。永宁城炎热的夏季,这个房间依然透着一点清凉。 昭彤影静静看着眼前人,房中一时寂静无声;丢下惊人话语后的水影神色平静,自顾自饮茶吃水果;日照跪坐在两人之间,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掩不住的担忧。过了许久,昭彤影嫣然一笑:“卿如此断言?”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有资格断言此事了。” 昭彤影目光炯炯。 水影冷笑了一下,丢过一个略带指责的眼神,仿佛在说“装模作样”,随即起身背对昭彤影。 夏日轻薄的衣衫轻轻滑落于榻上,夏日午后明亮的光线中,女子肌肤如雪,如雪的肌肤反衬下,背心暗红的烙印越发醒目。 暗红的烙印,弯曲成新月模样,正中清清楚楚一个“禁”字。 图样略微有一些变形,显示出烙印是在这个女子年幼的时候打下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慕莲锋对江漪说:“卿皎如明月,浩瀚如江,何不以千月为家名——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月家第五代家主笑谈家徽:“自古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故我求阙不求全。” 自古而来,安靖素凰族人以凤凰为自己的象征,凤凰华美高贵、浴火重生象征着素凰族的高贵与坚韧。从文成王朝起,皇族以凤凰作为家徽,帝座被称为凰座、皇帝出巡被称为凰飞、皇帝的寝殿取名栖凰殿;不管是凤家的清渺还是苏台家的苏台,皇族的家徽都是昂飞的凤凰。就像凤凰是皇族的独享,新月是千月家族的象征,月如弯弓、水上明月,这个安靖历史上最伟大的家族就像是明月一般,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所在,皎洁无暇、万古长存…… 昭彤影深深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后仰,低声道:“千月……千月家族!” 那人拉上衣衫,转头看她,神情高贵如君王。 “我是千月家当代当家,千月水影。” 昭彤影正色道:“在我心中也只有卿才配称千月嫡系。” “可从小开始所有人都更相信那个人才是千月家的希望,千月素再生。” “千漓光彩夺目,在万霞县祭神大典上风姿绰约倾倒众人;然而,我一直记着的是多年前卿在后宫的那一场表演,我从不信神术,然那一刻看着卿,我便对自己说,或许世上真的有能通天地、知鬼神的人。” “淑妃丢东西那次?早已说了那不是什么神术,不过是推断罢了。” “千漓所为难道就是真正的神灵之法?” “这要看卿心中何为神灵之法了。千漓的一些行为我也知道,至今为止她所行皆为正道。神术也不过就是比别人多懂一些天文、地理、医学之道罢了。她在星相占卜之上是得到千月家族真传的。” “卿说此人是嫡出次女,那就是你的妹妹?” “确是水影骨肉同胞。” “你们两人……” “没错,我们是双生子。” “真是难得。” “千月家族嫡系几百年来都很少有双生子。自从贬谪凛霜后两百多年这是第一次嫡系有了女性的双生子。漓比我小半个时辰出生,许多人都断言她出生的那一刻听到空中有乐音缭绕,还说连天的暴风雪便在那一刻停了,望日的明月照耀大地,雪地上还幻化出吉祥图案。在我们出生前四十年,千月家的代理当家,也就是我的祖母预言说她会有一对双胞胎的孙女,这对双胞胎降生之日就是千月家族复兴之时。虽然我不相信这些东西,可不管怎么说这段预言成真了,就在她次女身上。完美无缺的预言,完美无缺的给了家族希望。卿也知道,两百多年来千月家的嫡系长女注定要在后宫度过痛苦的一生,虽然在家族的族谱上会得到一个‘族长’称号;连累了自己的妹妹只能被称为‘代理族长’。漓一出生就是未来的家族领导,她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美貌绝伦、聪明伶俐;长到三四岁,家中的长辈们便说她生的和画像上的千月素一模一样;再想到祖母的预言,人人都相信她是千月素托生,家族未来的希望。” “迦岚殿下告诉我,历代千月家嫡系长女出生的时候官府都会派人在场,并且给新生儿做上标记。” “不错,在同一个地方,被后来的标记掩盖了,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图案,双亲没有提起过。不过,我们出生的时候官府的人并不在现场,我们是早产,而那一年寒关暴风雪蔓延了整整半个月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封了,谁也进来不来。官府的人一直到风雪停后的第三天才到我们那村子。” 昭彤影的眉皱了起来,露出沉思神情。水影看了她两眼忽然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说我是姐姐,漓是妹子。” 她微微点头,随即笑道:“这也无所谓。到了今天,谁是姐姐谁是妹子都没什么关系,进宫的那个就是名副其实的千月嫡女,当代家主。” 水影望着她,从她眼中看到的是真诚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这个女子深深叹了口气:“可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我是在意的……”她仰起头缓缓道:“你可知道,先皇去世的时候我数次想要从于地下。”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映秀殿那三年的岁月,忘却了家中所学到的一切,抛弃了所有矜持和教养。在家的时候常常想着要超过同胞的妹子,可读书学技艺辛苦的时候又会仗着母亲的宠爱撒娇偷懒,然后悄悄地向那个人吐一下舌头,便这样也觉得是一种超越;而映秀殿的岁月里,不知道什么叫做读书什么叫出人头地,一心一意不过是怎么少挨点打骂,怎么在吃饭的时候保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粮食。那个时候她常常想到故乡,想得最多的不是宠爱她的双亲,而是同胞的漓,在她被人抢走口粮在十二月的深夜又冷又饿的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的时候就会想漓,想象她正在双亲身边朗朗背诵,或者依偎在母亲怀中指点星空,而母亲总是面带笑容的听着,还有一些族人围在一边,不断地说“真是聪明的孩子啊……多少年没见到那么聪明的孩子了……”想着想着她便偷偷的哭起来,恨自己为什么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当皇帝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她,问她名字的时候,未满十岁的她已经感受到命运的波动,心跳得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强压着兴奋低眉顺目地说:“奴婢水影,江水浩荡的水,暗香疏影的影。”或许是没有想到一个穿着三等宫女服装的孩子能够这样说话,君王对身边的人说:“这孩子眉眼生的倒好,让她过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君王眼,从此她温顺乖巧,婉转君前,但求能长系君王心——她再也无法接受再一次的被抛弃。 “千漓……不,该叫做千月漓……” “叫她千漓好了,反正她也挺喜欢这个名字。” 昭彤影饶有兴味的看着水影冷淡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吧,那么千漓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呢?难道苏台皇家已经放弃了对千月家族的监视,允许他们四处游荡?” 水影显然有些讨厌她的用词方法,皱了下眉缓缓道:“我也想知道。不过……”她叹了口气:“这几年来寒关天灾人祸不断,官府大概也没有精力去执行一个他们觉得莫名其妙的任务了。反正对寒关知县而言这不过是一群罪民,虽然朝廷对他们的讨厌程度比其他得罪民要高。可还不是就是几个罪民么,逃掉一两个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又或者……”她没有说下去,目光望向窗的方向,目光中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担忧。 “好了,”水影忽然望向她,正色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卿还希望将我引荐给迦岚殿下?” “难道卿真的觉得我迟钝到直到看到你身上的痕迹才知道这件事么?” 她冷笑了一下。 “一直以来我都想将卿引荐与迦岚殿下,我与你曾是金兰之交、莫逆之好;我所寻求的苏台也是卿所寻求的苏台。当年我们一起效忠于爱纹镜雅皇帝陛下,即使在朝臣们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他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知道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忠诚的对象。我对迦岚殿下也是同样的看法,而我想要将之与卿分享。至于迦岚殿下,殿下一直仰慕千月家族的历史,尤其仰慕千月璋的重整家族和千月素的誓死效忠。能够与千月家族当代族长相识,殿下会非常高兴的。” 水影忽然笑了起来,放声大笑,笑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在后宫的时候读了很多东西。一直以来我总是说我不相信神术,可是当我的理智总是不懈的告诉我那只不过是我对自己无法感受到神秘力量的掩饰。我的祖母预言了四十年后出现的双生子以及伴随双生子出现的吉祥征兆。在后宫秘藏的清渺历史文卷中也有千月族人呼风唤雨、千里之外夺人性命的记载;一直以来神巫中都相信一个家族只有嫡出的长女才能继承神力,这种继承不是后代学习所得,而是与生俱来。我从没在自己身上感受过这种能力,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是朝廷想要的千月嫡女。” 昭彤影苦笑着叹了口气,想要劝她两句,犹豫了一下还是笑了笑作罢。 就像她想的那样,水影的自怨自艾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对这个女子而言,被家族“抛弃”以及映秀殿那些无望的岁月是她人生中永远无法抹灭的痛苦;这是她内心深处的伤痕,即便荣华富贵、名满天下,这条伤痕依然会在某一个没有准备的瞬间发作,让她痛到不能呼吸;可更多的时候,这个女子知道怎么面对人生。就像她说的,爱纹镜雅皇帝去世的时候她数次想要从于地下,皇帝也看出这一点对她说“卿为朕看好这万里江山”;为了这句话她让自己活下去,不惜献身花子夜担着以色侍人的恶名;这样的她不会沉沦过去中,她没有办法让伤口痊愈,却知道怎样应对。 日照为这两人重新上了一次茶,水影下意识的碰了一下他的手背,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昭彤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皱了下眉,心想“西城的前景堪忧……” “一直以来我都很奇怪为什么先皇会将皇位传给偌娜,又以花子夜为正亲王。”说到这里她笑着看看水影:“我听过一个很有趣的传言,是卿怂恿先皇册封花子夜为正亲王。” 她眉都不皱一下,平静道:“没错,的确是我的谏言。” 昭彤影咳嗽一声,故意露出一种暧昧的神情,凑上前一点低声道:“即便是清扬殿下,卿也可以……以色相诱。”最后几个字几乎没有声音,只能从口型上判断,水影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日照却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并不赞同今上登基,但是先皇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如此,先皇自然不想看到将来出现姊妹相争、亲王篡位的悲剧;所以,我劝先皇以花子夜皇子为正亲王,给清扬殿下南方富庶之郡而非军事重镇。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花子夜殿下的确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正亲王。” “如果殿下能听从我的劝说不给和亲王兵权,而迦岚殿下还太太平平在鹤舞的话,花子夜殿下或许会成为苏台历史上被人称道的卓越正亲王。” 天子病重之时,她日日侍奉床前。天子是明智之人,从未想过什么长生不老,生死皆淡漠视之。那一日她正在代天子批阅奏章,卧病在床的人忽然道:“卿觉得朕百年之后当把这苏台江山交与何人?” 她手一抖,一团墨在纸上化开。 天子靠在床头望着他,半年多的重病让这个本来还在盛年的男子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敏锐明亮,显示着作为君王万众之上的威严。 “皇长子聪明过人,且有君王之气,堪登玉座。” “有此论者甚多。” “陛下想要传为偌娜皇子?” 天子对少女声音中的震惊笑了一下:“朕心意以决。” 少女的声音尖锐起来:“殿下想要将苏台江山托付给琴林家族么?” 天子笑出声来,少女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敬离座拜倒请罪。爱纹镜笑着摆摆手,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低声道:““清杨虽是长子,毕竟出身低微,其母尚不足为嫔。朕在一日,她尽可监国、出征,群臣不敢有异心。一旦朕归天,琴林等家必不忿出身低微之人登基,偌娜年少时或可相安无事,一旦长成,只怕旧事重现。又或不至政变,然姊妹异心,彼此残杀,手足骨肉竟不能相携终老,朕在九天之上也不能安心。故而朕欲立偌娜为储,以清杨为正,但盼他们姊妹齐心,传我苏台王朝。” 少女摇了摇头。 “卿认为哪一样不妥?” “陛下若以偌娜皇子为储,请勿立清杨皇子为正亲王。清杨皇子数度监国、远征,朝廷大臣不少殷伏其下,均盼皇长子登基从此为君王亲信,一旦偌娜皇子登位,只怕这些大臣会起异心。偌娜皇子年少,必先以正亲王摄政,只怕届时……又起波澜。” “卿所言与王兄一般无二。” “陛下亦少年登基,正亲王与陛下同心协力,当时的艰难自是深有体会。” “卿以为如何是好?” “臣以为,正亲王人选,非皇次子莫属。” “花子夜?这孩子性情是好,可惜非王佐之才。” “皇次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又与偌娜同胞兄妹,纵为摄政正亲王,掌重兵、握大权,也必不致因位极人臣,一呼百应而复起争夺天下之心。臣以为,手持重兵权倾天下之人,以平和安宁、恭顺自知为第一,才华尚在其次。恰如选后,不求美貌天下无,但以德行定后宫。 “以皇次子为正亲王,压制群臣、辅佐天子;复以清杨皇子为和亲王,委以南方富庶之郡,荣华有之、尊贵享之,亦不致愤懑不平,终起异心。” 天子看了她许久,伸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柔声道:“朕不放心花子夜。不过,花子夜虽非佳选,卿却有王佐之才,卿替朕这几个孩子守好苏台基业、大好河山。” 她再度拜倒在地声音有些颤抖:“臣尊旨,臣必尽心竭力绝不背叛。” “卿的祖先用自己的生命显示了千月家族的忠贞不渝,朕知道卿也是一个一言九鼎至死不移之人。” “委以南方富庶之郡……”昭彤影摇了摇头,故意用夸张的方法叹一口气:“卿真是用心险恶。想让和亲王与迦岚殿下彼此监视么?” “我答应了先皇要辅佐花子夜殿下。” “可惜啊,花子夜没有照你说的做。” “皇太后有自己的想法,皇次子是孝子,至于我……那个时候我还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影响。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一点。” 昭彤影觉得这句话里还有一些其他的意思,一些非常危险的意思,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心中一跳暗道:“这家伙该不会为了避免外戚专权而劝说过先皇赐死淑妃。” 恰在这个时候水影忽然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道:“先皇从来不是会因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改变决断之人。”随即又道:“我的事说完了,那么卿千方百计地想让我投身迦岚殿下又为的是什么?” “想要再次与卿同心协力。” “别开这种玩笑了,听得我全身发冷。还不如早些对和亲王说去,说不定就没有那个碍眼的春音在眼前转来转去了。” “春音在京城的风评不错,怎么,卿如此讨厌她?” “我讨厌心狠到这个地步的人。苏郡南江州知州怎么突然落到断头抄家满门流放的地步?若非这位知州不拘一格提拔,仅仅郡考进阶的春音只怕还在哪个县里八九位上挣扎。苏郡平叛之后知州对她鼎立推荐,未曾占过半分她的功劳,她却以灭门之罪来回报!我水影也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也是翻脸不认人的,可还不会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说到这里冷笑两声:“和亲王殿下还真会选人。” “自来成大业者都要用几个心狠手辣的人。日与夜、光与影,相辅相成,和亲王用春音这样的人也无可厚非,只要她能收住春音的心;心狠不要紧,只要忠诚,对天下人冷酷无情只为一人死而后已,岂不是更为珍贵?” “忠心也就罢了,只怕养犬反噬主。”略一顿,又冷笑道:“还没把话说完呢,想让我为你家正亲王殿下做什么?日与夜,光与影,正亲王已经有了你这个昭如日月之人,是不是还缺我这样一个冷酷无情之人?” 昭彤影苦笑道:“水影啊水影,这几年卿真是越发的尖酸刻薄了。你我皆不是昭如日月,也不是冷酷无情……”光与影,日与夜,正与邪,这些对立原本就同时存在于她们身上。 水影这才展颜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将身家性命皆交与卿。卿觉得怎样方便,就放手去做好了。” 昭彤影微笑道:“必不负卿之托。” “千月家族起始于慕莲锋与千月江漪的生死之交;彤影,我敬你一如江漪之敬莲锋,烽烟辗转,岂曰无衣。” 昭彤影微笑着摇头:“我与你不是前朝的千月江漪和慕莲锋”轻轻举一下茶杯:“我要与你成为能让后代人羡慕的昭彤影与千月水影——生死荣辱,岂曰无衣。” 下篇 第七章 金兰之交 下 永宁城的夏日到了七月份忽然间格外炎热起来,连走在路上都要用力挥动扇子人们看到猛烈到刺眼的阳光都忍不住摇摇头说一句:“这天热得邪门。”一般来说永宁城的夏以六月初最为炎热,到了七月流火早晚的温差就已经拉大,晚上睡觉的时候开着窗有凉风阵阵再也不会睡到半夜一身汗的醒过来。可这一年六月和七月好像倒了过来,六月里潮湿闷热阳光并不炽热;七月酷暑气势汹汹的扑来,让永宁城的居民措手不及。 七月千漓正式担任朝廷内神官,按苏台礼制朝廷拜大神官要在祭天的苍台设坛,大司礼主持,皇帝要鞠躬行礼,表示对接天地、通鬼神的神官的敬重;也是表示对天意的敬畏。千漓拜内神官也用了同样的礼仪,说明皇帝心目中这位神官至少是和神司同等级别。 当千漓登上苍台焚香祭奠上天的时候,朝廷的神司脸色苍白如纸的站在面带微笑的大司礼身边。照着规矩,拜大神官时所有朝廷官员都要在场,太学院总司教、太傅在拜大神官的礼仪上要与信任神官一起接受官员的行礼,表示苏台王朝人文与神学并驾齐驱、不分高下。 水影也是春官,太学院东阁少王傅,东阁掌教的官员,太学院排行第三的人物。虽然没有资格享受百官朝拜,可在其他的四位以下官员都要匍匐在地大礼参拜的时候,她能够像六官长一样鞠躬了事。 大典举行的前三天她在散朝后和昭彤影遇到,两人说起大典时内神官会送给永宁城什么“礼物”的时候。昭彤影笑着说:“这天气热得快要疯了,请内神官赐一场透雨吧。” “求雨么?”水影算了下时间笑道:“恭喜恭喜,定能如你所愿。” “哦?” “仪式在早上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开始,行完全部典礼大概是午后……三天后未时前后该有一场雨,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是场透雨。感谢上苍,这场雨后这些日子京畿的干旱应该结束了。可要说凉快,恐怕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昭彤影看了她几眼叹息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国之第一名门的当家。” 水影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人听到这句话,然后丢过一个不满的眼神。就像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在棋艺上有所进展一样,才华横溢的昭彤影在天文上始终没有天分。昭彤影求学的锦绣书院是除了太学以外苏台王朝最著名的书院,甚至很多高官子弟都自愿放弃太学录取的机会前往锦绣书院求学。锦绣书院当然开设天文和星象的课程,昭彤影每一次都是勉强通过,等到初级知识学完说什么也不再继续受罪。 长久以来,天文星象都被视作神巫之道;安靖天文学最深奥的知识并不记载于书院教学的典籍中而是由著名的神庙、神巫家族代代相传。在神巫的世界中象征着与天地相通的天文、星象、占卜甚至有一些不允许被文字记载;而以师徒、母女的方式口授。且神巫家族相信天赋,也就是与生俱来与天地阴阳相应的能力。家族相传的相信长房长女最有可能继承祖先的神力;也有相信真正具备神力的人一出生就会有与众不同的征兆。也有出色的神师为了寻找继承人在全国旅行,专门找那些出生的时候有吉祥征兆,成长过程中表现出惊人能力的孩子。 少年离家的水影在家中学到的知识自然非常有限,加上她是注定要到宫里去的孩子,家族不会把有价值的保密的东西教授给她。她的知识是在进入栖凰殿后一点点开始积累的,就像她说的那样,那是一段几乎赌上性命的勤学。 那一日水影感慨着说她觉得自己身上从来没有感受到具备神师的特异才华,昭彤影笑了笑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卿在天文星象上的造诣连现任朝廷大神官都佩服,这就是你继承的千月家通天地、知鬼神的才华。” 昭彤影站在天官队列中,从大宰往后数第四位。不少人说昭彤影的命好,现任大宰少宰都是气度宽宏、任人唯贤的好上司,对昭彤影这样嚣张的人物也颇为容忍。拜神官的手续非常复杂,复杂到让昭彤影怀疑苏台到底是不是崇文重教、疏远巫蛊——实际上皇族远比平民百姓更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吧,一直以来她都这样认为。 如果遇到一个好的天子,百姓的人生非常单纯,一方良田、一处遮风避雨的房屋;和一个心爱的人结为伴侣,子孙满堂……而那些一出生就拥有这一切的人并不见得幸福,生来就有的荣华富贵看惯了不以为奇,所追求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权利;等到真的坐上凰座反而有人厌倦起来,觉得自己寂寞,因而把身为君主的职责丢到一边热衷于和美少年谈情说爱乃至把一个国家交给美人娱乐的也大有人在。对百姓来说,想要祈祷的可能只是风调雨顺,每年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到城外向着东方向上苍上香就可以了,至于剩下的,他们知道要靠自己去春耕秋收的劳作;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在这些无穷无尽的欲望驱使下,也只有向神巫求助吧。 午后千漓穿上内神官的衣服,典礼完成了一大半;接着春官官长的大司礼要代表天下百姓请求新任神官赐给苏台一个礼物。 就像昭彤影他们预料的,紫名彦请求的是“请向上苍求一场雨,缓解京畿的酷暑和旱灾吧。” 秋水清和昭彤影并列,听到这句话冷笑一下低声道:“是啊,御花园的花草都快被晒干了。” 昭彤影听了苦笑一下,对她看看,心道“连最忠诚于皇帝,被看作心腹倚仗的女官长都对偌娜失望到这个地步了”。 雨果然在未时开始下;午时末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雷电交加,聚集在苍台的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快速的躲进祭祀时供大家休息的配殿。这一场雨整整下来大半个时辰,雨量极其大,等到雨过天晴凰驾回宫的时候永宁城很多街道已经积水;而城门边前两天已经成为涓涓细流的灌溉渠又浪花追逐。 永宁城百姓都知道这一天朝廷要拜内神官,也知道神官会送给京畿百姓一个礼物;几天前京畿的百姓尤其是农民们就在相互说“如果神官能向上天求一场雨就好了”。一场透雨后惊喜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在村口欢呼,而车马经过永宁街头的时候周围百姓高呼“皇帝万岁”“神官永泰”,呼声从城门一直蔓延到皇城。 这是偌娜登基后第一次得到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呼。 七月中旬,每天晚上定时观察天象的朝廷神司带上了一点不安的神情;因为内神官出现而对自己前途忐忑不安的属官们把原因归结为皇帝对千漓的宠信,以及最新的诏书——允许内神官选拔自己的侍官。所谓侍官也就是侍奉大神官的神师,虽然有一个侍字,实际上这些人都是有位阶的官员。永宁城中允许侍从冠上“侍官”这个名称的原本只有大神司。而内神官挑选侍官的命令通过驿站下达全国后,短短几天已经有十来个人赶来应考,堪称一呼百应,声势比当初大神司挑选侍官时要浩大的多。各地还有更多的神师不辞千里迢迢向京城进发,很多人都说能够侍奉千月家这样传奇的神师家族的人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然而那些猜测完全不正确,神司在某一次水影来访的时候透露了她的心事“星象显示凰座有了不稳定迹象,国家将要陷入动荡”。神司前些天才听到永宁城百姓高呼万岁的声音,加上偌娜至今为止虽然远远称不上明君,可也不是天怒人怨的昏君,这种程度的皇帝在苏台十几代君主中占据多数。所以神官对自己的观察非常怀疑,可每天都能看到主星的光芒一点点暗淡,这让已经侍奉朝廷二十多年的神官非常困惑——要知道当年宫变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异像。 水影对神司的判断作了肯定,她说自己也观察到了同样的情形;另外,新的动荡毅然从京城东面的中原重镇开始;不过凶光落下的地方在苏郡和沈留郡交界之处,很难说到底是哪一个郡。苏郡的话就是南江州苏台县;沈留郡就是郓州郓县。说到这里水影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希望不要是郓州。”大神官安抚说:“洛公子治理的州县不会发生百姓暴动,这是肯定的啊。” 安靖国中到底有多少神师观察到了国家不详之兆很难说,但是至少后宫中的内神官也看出了这一点。千漓对皇帝的进言是:“国家有对陛下心怀不轨的人,将要怂恿百姓作乱。”偌娜自然吃惊万分的问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回答是:“苏郡南江州或者是沈留郡。”又解释说:“这两地有仇恨陛下的官员。”一边的皇后典瑞接口说:“陛下前段时间不是处置了和暴民勾结意图图谋凰座的苏军北江州知州么,这位南江州知州和她是同一个书塾出来的。至于沈留郡,丹郡守一定是怨恨陛下将她调离凛霜。”偌娜奇道:“朕并未降她的职位,沈留难道不比寒冷贫瘠的凛霜要好?” 一边的皇后苦笑一下低声道:“但是皇上提拔了比她年轻,而且只有五位的拂霄来代替她啊。像她这样的人一定会觉得那全是因为拂霄是陛下母系的人才有这样的优待,一定会因此而心生不满。” 偌娜冷笑起来,皇后在一边叹息,而典瑞低声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能体会陛下的好意。不过,幸好有内神官大人。既然东方有不轨的臣子,请陛下做好出兵的准备吧。” 偌娜点点头命典瑞代自己起草诏书,下令京城三营之一调动三万精兵出靖京关随时准备出兵苏郡。原本皇帝的诏书要找人起草也该是女官长或御书房侍应,然而前任御书房侍应因为触怒皇后而被偌娜赶出皇宫;至于女官长,偌娜知道若是让她来起草,秋水清一定对于忽然调动京师一定会追问到底。如果告诉她这是内神官占卜结果朝廷未雨绸缪,她一定会皱着眉毛说:“陛下因为神官的一句话就调动京城兵马么?区区一个州的动乱不会威胁京师,到时候再派兵也不迟;如果这件事根本子虚乌有,陛下这样做会让臣子们觉得不安。” 看着起草诏书的紫妍,偌娜忍不住想“要是能把女官长换掉就好了,要是能换成千漓,即便是紫妍也好;至少不会啰里啰唆的让朕心烦。” 苏台建国以来绝大多数的皇帝与自己的女官长都相处甚好,一来多半青梅之交,另外对君主来说朝夕相伴而又能出谋划策的女官长是他们在朝廷中最可以信赖的人。爱纹镜雅皇帝的女官长也与他青梅竹马,在爱纹镜最初争夺皇位,直到登基后巩固地位的艰难历程中那位女官长一直与他休戚与共。那是爱纹镜前半生最为倚重的人,女官长在将水影带回后宫后的第五年因病去世,皇帝为此恸哭不已。 偌娜刚刚登基的那段时候对秋水清也是尊敬且倚重,然而随着亲政之后她与花子夜的矛盾日渐扩大,而秋水清在很多问题上又明显偏向花子夜。偌娜渐渐觉得这个动不动劝谏她的女官长实在是罗嗦且讨厌。清扬、兰隽、紫妍、千漓……她身边被这样一群人包围着,她们赞美她的每一个决定,在她身边说“皇帝英明”。偌娜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许在她的人生中没有挫折,正因为没有挫折也缺乏那种被肯定的,尤其是经过艰难努力后被肯定的愉悦。也或者作为少年天子,在登基后的几年中并没有作为天子权倾天下的感觉,总是在被劝谏、指导中度过,以至于当她掌握权力后所希望的就是被肯定,苏台清扬把握了她的内心,并竭尽全力的去促成。 实际上偌娜的兄弟姊妹中,苏台迦岚手握重兵又有前皇太子,以及被称作百年来罕见明君之才而最被皇室忌惮。实际上迦岚一直受着忠诚君主的教育,当她离开鹤舞的时候曾对胞兄蕴初说“愿为宁若第二”。相对应,更具有野心的始终都是皇长子的苏台清扬;然而偌娜却偏偏对这个最危险的人物言听计从。 七月下旬,预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苏郡南江州苏台县发生暴动,乡民在党正昙应的带领下武装抗税;一共两百三十余名百姓,袭击县府打开粮仓,然后逃入深山。消息一传出,又有不少百姓离开家园投奔反叛者,短短三天聚集数千人。 七月二十五日,昙应带领乡民袭击州治。他们原本以为经过前期的一阵声东击西后州师应该分散各处,加上州城内有内应能轻松得手。然而当他们攻到城下的时候却看到城楼上黑压压一片军队,而禁军的朱鹤旗飘扬在城头。 二十五日夜,由于朝廷援兵出乎意料的提前到达,南江州叛军死伤大半,昙应重伤后被俘。 天下动荡的第一幕就这样迅捷的落幕了。 下篇 第八章 涉江采芙蓉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夏日苏郡南江州叛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朝廷平定。叛军首领昙应重伤被俘,押解到郡治后被凌迟处决。偌娜下旨严惩叛军,令苏郡郡守南安郡王苏台齐霜搜捕逃亡的叛军将士。齐霜雷厉风行的实施了皇帝的旨意,并下令所有抓到的叛军可以不经过审理就地处决;为了杀一儆百,她命令各地官府将行刑地点设在城中最热闹的集市中,且强迫百姓观看行刑。为了威慑百姓,采用的行刑手段自然也残忍血腥,但凡是个小头目的一概凌迟。平叛后一个月内几乎是天天流血,哀声动天。 这一情景不但百姓们怨声载道,连苏郡一些有道德的官员也看不下去。苏郡司寇苦劝齐霜无效后越级向朝廷大司寇上书,其中说苏台律令明文规定,百姓叛乱,为首者凌迟,主事者斩首,其余从者皆流刑如果诚心悔改又罪孽较轻的杖刑也就可以了;而今苏郡郡守对所有叛军不分地位高低、情节轻重一概处以死刑,这是违背律法的行为请求朝廷制止。又说先皇雅皇帝登基后第三年曾下旨,百姓叛乱被平定后,各地官员不能立刻处罚百姓;而需先行调查百姓叛乱的原因,如果错在官府错在朝廷,则从轻发落。既然今上登基后没有下旨废除这条旨意,那么就继续有效,齐霜并未调查叛乱起因对叛军不经审问就处决,即违背律法又违反祖训,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严厉惩处云云。然而,这道上书不但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相反皇帝对齐霜的做法极为赞赏,说:“这些叛逆之徒就该严加惩处,否则朕得天下何以安宁?” 齐霜在苏郡的血腥镇压一时起到了一些效果,还有一些暂时没有落网的叛军知道一旦落到本郡官兵手中就没有活路,于是纷纷翻山越岭、改变形容逃亡与苏郡接壤的几个郡县,去的人最多的是沈留,第一站就是洛西城管辖的郴州。 沈留郡自然收到苏郡发往周边郡县的搜捕叛军残党的公文,洛西城派军队和各地官府的衙役在两郡接壤的道口设点搜捕,抓到了不少人。而一些逃亡的叛军士兵进入郴州后大概也不想继续风餐露宿的生活,便向当地官府自首。齐霜请各地官府将抓到的人解送苏郡,周边郡县都看这位是郡王的身份为了减少麻烦纷纷照办,洛西城却没有执行,相反将所有捕获的人押送郡治沈留,送交郡守邯郸琪处置。当地的官员也有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让苏郡的官兵自己来押解,送回去简单。洛西城摇头正色道:“这些人若是送到苏郡必死无疑,可苏台律令他们不至极刑。我官职不高,无法拒绝苏郡南安郡王,所以请邯郸郡守来保护他们。” 邯郸琪果然将这些人收押在郡治,齐霜出公文催要,后者回复说:“根据苏台律令,抓获逃犯后当地官府应当先行收押,验明正身后再押返原籍。现在人数众多,还来不及审问,所以不能送还。”然后向朝廷上书,意思和苏郡秋官差不多;同时,对这种血腥镇压忍无可忍的昭彤影也上书弹劾齐霜。然而,一切都石沉大海,唯一的作用就是齐霜不再催促邯郸琪送还逃犯。 八月,洛西城一直等候的信终于送到了郴州知州府,洛西城一收到就匆匆离开衙门跑回自己房中小心关上门开始读。信是从鹤舞送出,写信人乃是鹤舞司寇白皖;不过信不是通过惯常的驿站邮路送出,而是由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亲手交到西城手上。那人说是司寇大人的亲信,送完信后连休息都不休息就赶着返回鹤舞,另向他说“我家主子还说恭喜大人得配佳偶,待到大人完婚之日定让我家主母重礼到贺。” 前些日子当地的秋官在渔民家中发现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鹤舞司寇府腰牌后,洛西城感到发生在自己治中的这件事并非单纯的械斗或谋财害命之类,于是将相关经过写成公文呈沈留郡的秋官。另外,他又写了一封信派亲信送往鹤舞呈白皖。白皖的回信中说这个被杀的人确实是他派出的,又说此人身上应该还有一枚造型酷似前朝千月家族家徽的佩饰。这佩饰是他在天朗山中发现的,当时天朗群山内已经有巫女传说。他命鹤舞秋官府的亲信差役将此物送上京城想要交给少王傅大人过目。因为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皇帝身边的御书房侍应精通清渺历史,在金石上也有所成就,想要让她分辨一下佩饰的真伪等等。最后说现在鹤舞的巫女已经成为朝廷内神官,不管是不是千月家族的后裔都已经不重要,如果佩饰在知州手上请派人送还鹤舞,如果不在就随便他去,用不着刻意寻找。 洛西城将这封信前后看了两遍,还是无法捉摸其中含糊的语意。白皖仿佛在怂恿他去探寻更深的秘密,又仿佛在劝说他躲开某些秘密。 洛西城推开窗,郴州府衙内宅的凌霄花在枝头火一般绽放,更远处有群山的剪影,西北面眺望不道德遥远地方京师永宁城静静的维系着天下第一的繁华。 而并不那么远的地方,苏郡依然哭声震天,南江州几乎每一个县城最热闹的街巷上都有一滩暗红的血;郴州府的衙役依然在每一个道口搜捕逃亡的暴民。 八月,安靖国的中原地带依然热的揪心。 安靖国京师永宁城连续两朝为帝都,因形如凤凰而被千月看中,且永宁城位于丘陵地带,四面环山,有锁钥之地,易守难攻。而土地肥沃、气候得宜,更有白水江、流玉河蜿蜒而过,天然便是帝都之象。经过两个王朝七百多年经营,永宁城繁华美丽,在周边各国中堪称第一,不但是安靖国的核心,也是周边各国营造城池时羡慕学习的榜样。因此周边那些国家中较好的城市常常有“小永宁”“赛永宁”之号。可不管怎么模仿,赛永宁终究不是永宁城,永宁的高楼大厦、雕梁画栋好学,永宁城七八年帝都一直埋藏到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中的雍容高雅却是任何人都学不去的。 永宁城是天下最华美的城市,永宁的百姓也是天下最风雅的百姓。永宁城节日多,花样也多,每个节日都有一连串的庆祝以及风俗,此外二十四番花信风是每一番都不落下。永宁城的百姓爱花,每年的杏花季节家家出门,皎原之上人山人海,就是那最穷的人家也要在街巷内寻棵杏树抬头看上一盏茶功夫。春日的杏花,初夏的牡丹,盛夏的芙蓉,秋日的桂花与菊花;一年中至少要看这么几次花才算是有头面懂风雅的永宁人。唯一可惜的是冬日里没什么花可看,不象东方鸣凤有冷香彻骨的梅花雪中犹开。 八月乃是桂花季,九月菊花季。永宁城把季节都直接用名花来命名。永宁人看花、看山、看月、看水,取风雅悠闲之意。八月既要赏花又要赏月,潋滟池上的风流旖旎迎来了一年中最后的辉煌。到满城黄花尽开,池上的画舫纷纷系缆入库,要到第二年荷花带蕊才又一次笙歌燕舞。 十二日,月已将满未满,潋滟池上的画舫迎来一批贵客。京城官员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一群由端孝亲王的公主做东聚在一起游湖赏秋。端孝亲王的世子单名一个“璟”字,这一年二十九岁,已经娶夫生女,皇帝册封其为景王。景王是一个性情开朗、品行端正又嫉恶如仇的皇室贵胄;在先皇的侄儿侄女中被称为最佳。景王年轻的时候性情刚烈,加上其父者正亲王深受皇帝宠爱连带她这个当侄女的也沾光不少,被养的天不怕地不怕。她少年时候是一点都不喜欢水影这个人,嫌她以色侍人给天下女人丢脸。某一次宴会上故意起哄让她献舞,水影念着那是正亲王寿筵她这个后宫女官长为皇帝的哥哥一舞祝寿说出去也不会丢脸便答应了,景王却叫人拿出一套舞伎的衣服让她穿,讽刺她位高权重名满京城也不过是风月场上卖身卖笑的名声。那时乐音皆停,满屋子王侯将相等着看如何收场,年轻的女子一扬手打翻托盘转身就走。 这一日当时的正亲王后来的端孝亲王不怪女官长失礼,反而在散席后甩了女儿一个巴掌,骂她说:“不要说十之八九是街巷传闻,就算是真的,她以色侍的是什么人?是当今的皇帝苏台的天,你拿此事羞辱于她就是在羞辱皇帝。”又说“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做事的脾气继续下去我们正亲王府早晚毁在你手里。” 景王这个时候才觉出厉害,一想一身冷汗,只怕那人回去哭诉一阵皇帝脸色一变从此天崩地裂。然而忐忑不安的等了几天都平安无事,又一次被宣召进宫的时候皇叔还是慈祥温和,那人站在皇帝身边朝她微微行礼,拂袖间依然云淡风轻。这之后景王对此人也就有了另一番评价。 端孝亲王家教严厉,景王从没机会眠花宿柳,可皇室子弟再怎么修身养性也是美人如云万花迷眼,照样有三分风流性子。景王喜好音乐,画舫上原有的人嫌平庸,另叫人请了出色的换上,原班人马没资格上船的照样一人一锭银子。虽然叫了歌舞伎伺候,可赴宴的有好几个后宫女官讲究持身严谨,景王吩咐了只要歌舞劝酒不用陪宿,要他们千万不要做出拉拉扯扯之事。 永宁城贵族女子的宴会没有从一开始就倚红偎绿的,总要谈天说地、吟诗作文的风雅一番,待到酒过三巡微带醉意才让美人歌舞。这一桌子都是京城头面人物,每一个名字叫出来京畿老幼无人不知,各个身上都带有一段故事,能成就一页史书。这些人在一起纵使风月话题也能藏着一朝烽烟,谈笑间能定人生死,成人富贵。等到酒过三巡已经一个时辰之后主人拍一下手吩咐“奏乐,歌舞”,众人也就不必拘泥礼节,各寻舒服的地方用舒服的姿势。 水影酒量普通,又被静选以亲家的名义惯了好几杯,一时身上燥热拿了半串葡萄依偎在窗边,微浪拍岸、水香扑面,一弯将满未满月在清波中跌宕。她侧眼看过去昭彤影不知在和景王说什么,两人都笑的眉眼弯弯。她知道景王正直刚烈看不惯清扬媚主行径,加上她的父亲端孝亲王自偌娜登基以来被皇太后和琴林家挤兑得可以,自过年后八个多月都号称“身体不适”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已有人私下里说端孝亲王这是在避祸。这样情形下,依景王的性子对皇帝或许还不敢有什么怨念,对皇太后以及琴林家族恐怕已经是诅咒了不下千百回,真要有姊妹反目江山易帜之日,这位景王恐怕不会为今上舍生忘死。 目光在船舱中一转,满座具是服紫穿朱,皆与她水影少年相识,如今朝政混乱、权臣窥伺,三五年间这座上的人都要为自己寻一明主投身。到不知尘埃落定之日,这高朋满座胜友佳宾能有几人把臂重游。她幼年离家其后大起大落,知道多情不如无情,从来冷淡心性,然本心里却是怕看到胜地不再、盛宴难矣的情景,一时间有了岁月飘零、人事常非的哀凉。 正感慨时忽听乐音一改,缠绵悱恻顿成刀兵之气,满船的风花雪月成了秋风渭水、落叶长安。乐音之中剑器寒光显,少年翩然一舞,舞过京师,醉倒长安。 看到这少年的瞬间,秋水清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名声传遍永宁,让无数名门贵族世家少女竞相追逐,一见以为荣的美少年,风姿绰约、美丽动人,一舞倾城、再舞倾国。长林班舞伎织萝连皇室贵胄的景王也闻名向往,在这聚会群英的画舫上将他请来歌舞助兴。坐中无论长幼皆听到过这少年的盛名,纵然不喜欢剑舞的也赞叹少年身形翩翩容姿出众,更有人低声说“这孩子比当年的京师第一美少年还漂亮几分”。便有人推推那说话的人,朝窗边丢一个眼色,意思说“当年的京师第一美少年”已经有主,这“主”还就在座上别对人家未过门的夫婿评头论足了。说话人看看水影,见她半串葡萄在手上斜倚窗边兴致勃勃看剑舞,时不时抬一下手咬一颗葡萄,显然根本没注意她们的闲谈,于是暗中吐一下舌头。 实际上若说美丽各花入各眼,洛西城、明霜还有这织萝谈不上谁更漂亮。只不过织萝活泼灵动,谈吐自若,比另外两个多几分生动妩媚;而且名门公子、亲王爱宠都不是旁人想要碰就能碰到的,可这织萝不过是风尘舞伎,只要花心思捧上一阵便可缠绵入怀,又别有几分妖艳风情。 满座的女子兴致勃勃地看这风头正盛的少年倾尽才学的取悦于她们,两三个凑在一起低声评论,只有秋水清从看到这少年的第一眼起便觉魂飞魄散、身如飞絮。 几个月前,这少年还在她身边婉转,眼里只有她一个;为她守着皎原的一栋房子,整日里只想着她数着日子过,到她来的那一天做上一桌子菜苦苦收在门边。那时他闲下来找村里年长的男子学刺绣,可惜就没这个天赋,白而纤长的手指被扎不成样子,她看到了心痛的抓住放到口边轻吹,骂他不珍惜自己,又说要什么买不成么。少年眨眨漂亮的大眼睛低下头喃喃道:“织萝想要留下点什么给女官……不会烂掉,不会被吃掉,能够一直放在女官身边的东西,将来女官看到了偶然想起有过织萝这样的人……”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幸福无比,有一个如此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靠着她,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然而,那终究是一场梦,而梦总有醒时。少年向她叩首:“长林班已经到京城,织萝要离开女官了。”她连阻止的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连那么几个月的梦对她来说也已经太奢侈了。她知道已经有人知道她的秘密,至少她的双亲忽然进宫来探望她,看她的眼神藏着忧虑。而后宫中也有了私语“女官好几次说回家其实都没有回家” “是啊,有人说看到女官出了城门向皎原去” “啊啊啊,你们知道么上一次女官外出的时候带回来一个稀世美人” “难道是偷偷藏在什么地方了……” “前些日子,就是女官说回家的那次,大宰进宫遇到我却问女官在宫里好不好,要她常回家。” 有时候她忍不住怨恨这个少年,好好的为什么要入风尘,如果他是良家男子,就算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她也能光明正大的收作亲从。可转念又想这样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若不是万般无奈又怎么能自甘堕落,再说了,若非入了风尘辗转四方,她也无从结识于他。 织萝离开的前一夜,两人几乎彻夜缠绵,秋水清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未有过欢爱,又像是一宵后再无未来,只想将一夜做一生。 此后一城之内远如天涯。 她本以为自己能忘掉,然而听他名满京城,她相思刻骨。听人说他昨夜又宿在哪个名门贵族家,便想到往日里那双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却拥着另一个女子的娇躯,顿时心如火烧直想冲到那人家中将他抓出来。烧得实在受不住了,终于向双亲坦白,不留余地的告诉对方“我喜欢了一个舞伎,不要阻拦”。母亲好像是能够容忍的,虽然不高兴还是让他踏进家门,看他台上翩翩舞听着台下的评头论足,还有那已经让他入幕的眯着眼睛说真是销魂滋味,直直让她将嘴唇咬出血来。 然而,那人将她送的花返回:“织萝不愿。” 那一刻她脸色都变了,便想冲出去抓住他甩一个耳光过去骂他水性杨花翻脸不认人;还是母亲拉住了她,问了原因后叹息道:“那孩子倒也懂事。”她才清醒过来,知道织萝的拒绝和他的离开一样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也因为她一如既往的不能许诺他什么。 少年已经献上第二支曲子,这一次是柔婉的舞蹈,小院春水、墙头杏花,让人想到诗词中的鸣凤,春水绿如蓝,江花红胜火,游子莫别,别当断肠的鸣凤;以及家家枕河,船载绮罗的鸣凤郡治长州。 舞罢,弯腰捧一杯酒,且舞且行步入众人身边,但看这一杯酒奉到何人案头,便是今夜的花魁在满座俊彦中属意了那人。 衣衫带香,笑意盈睫。 长长的衣带扫过秋水清的裙摆,越过她。 单腿跪在一人身边,举杯齐眉。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水影身上,看着她,还有半跪她身前的稀世美少年。 下篇 第八章 涉江采芙蓉 下 水影皓腕轻抬半抚额头目光迷离望着窗外明月微波喃喃道:“我已不胜酒力……”说话间看也不看织萝,身子微侧顺手拉过离得最近的一个人:“做个好人,卿替我当了这杯酒。”说罢起身出舱一面嘀咕说:“出去吹吹风。” 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就是见到织萝后心似浮云、身如飞絮的秋水清,那少年的衣带拂着她的裙摆而过,她便如被少年从身上踩过,直要咬碎满口牙。正心神混乱之时被人一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和那少年相对。 织萝敬酒却被拒绝略微愣了一下,立刻又笑意上眉梢,身子微微一拧依然举杯齐眉轻笑道:“请女官赏脸。” 秋水清一阵怒气,心道“别人不要了才来向我献媚么”,顿时就想打翻酒杯,却听少年又柔声道:“请女官赏脸”,目光一转,与他的目光交上,那人眉目如画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千言百语,仿佛在说:“女官,织萝不是忘了您,织萝是怕给您惹祸。” 周围的女子们开始起哄,嬉笑着说“喝吧”“女官就赏美人一个脸”。笑声中,秋水清平静下来,也跟着微笑,接过少年高举的酒杯故意志得意满状四周看看,举杯一饮而尽。少年拜伏在前,举止间有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四周又是一片哄笑,更有好事如景王将少年往她这边推,紫千在一边说:“少王傅喝醉了,白白浪费了美人心,女官啊,您可别辜负了。”秋水清哈哈笑着,织萝好像也受到了众人的鼓舞笑吟吟的挪到她身边跪坐一旁双手端放膝盖上,端的一个文雅娴静的好少年。 众人又起哄说:“女官今晚接了绣球,可要我们另找一条船送你们良宵共度?” 秋水清没有说话,倒是织萝脸一沉道:“来的时候说好了,船上都是体面人,要大家规规矩矩。我们规矩了,大人们反而不规矩,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众人一静,随即笑道:“好厉害的一段话,到叫我们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秋水清轻笑道:“今夜我们歌舞谈笑,难得一番愉悦,也不用风月花样。让织萝斟酒即可。” 景王笑道:“女官长真懂得疼人啊,既然女官长都开了口,一切照此即可。其他的人也都下去吧,看过织萝一舞,旁人歌舞都索然无味。” 又是一轮酒,忽然有人说:“少王傅呢,还在外头吹风?”昭彤影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别真的醉倒了。” 船舱外恰如另一个世界,月朗风清、水香扑面,夜优美深邃空中星河璀璨,水上银光跳跃;湖上另有点点灯火,夹杂着歌声乐音与水风同送。水影坐在船头,一手支地身子微微后仰,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另一条画舫。昭彤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那艘画舫比湖上其他的船都大许多,船上人影翩翩旗帜翻飞,能看到船头刻成凤凰形乃是皇族的标志。昭彤影一惊再看两眼果然是凤凰标志,噗哧笑道:“和亲王殿下也来游湖!” 除了皇宫能用凤凰画舫的只有正、和亲王;迦岚早上还和她见过面,没有提过游湖的事,而迦岚也不是那种喜欢摆皇室排场的人。花子夜是男子,不适合夜宴游湖,最多三两亲朋相伴出行;潋滟池上的画舫游夏通常都带有风月意味,不是清谈的雅然。 昭彤影随即道:“真是扫兴,刚刚有了那么点兴味就得回去。”皇家的画舫游湖湖上所有船只都要回避,船家也已经注意到锣鼓声正向船舱走去,没一会就听舱内一阵唏嘘之声,船开始掉头转向。水影站起身好像是准备进舱忽然站住脚步重新转身望了过去,昭彤影站在她身边一起看,见凤凰画舫的船头也站着两人都是身形修长窈窕之姿,其中一人好像注意到她们向另一人再说什么。水影忽然道:“和亲王殿下,还有……那个是春音么?” “不象,好像是内神官。” “回去吧,吹风吹够了。” “人家好象想来见我们。”抬手一指,放眼望去果然凤凰画舫加快了速度,冲着他们这里过来。 “让船家加把劲,快点到岸边登岸。” “今天做东的可是景王殿下。” “船上带着歌舞人还是不要玷污内神官了。至于宴会,我想景王殿下宁可将自家府邸的花园借给大家娱乐。” “说得对。”景王出来找这两人恰好听到最后一句,笑道:“觉得不尽兴的上岸了都到我王府里去。哎,就那么个潋滟池犯得着把那么大的凤凰船开出来么,既然要来就早早得让王府军队封锁湖面,偏要在大家都刚有些兴致的时候来。” 等她一连串的抱怨完昭彤影笑道:“殿下错怪和亲王了。”一指:“那边一直在打无需回避的灯号,只不过在两舷,咱们没看见。怎么样,还要回去么?我倒觉得既然和亲王殿下想和大家打声招呼,我们也不用刻意回避了。” 景王犹豫了一下吩咐船家停船,她觉得昭彤影说得有道理如果继续往岸边赶的话,和亲王说不定会觉得她是刻意躲开从而产生芥蒂。虽然她的确是想要避开的,不过对方权势滔天圣恩正隆,能不惹就不惹吧。 景王的画舫将缆绳袍上凤凰船,从船头上直接下来的果然是和亲王清扬以及内神官千漓,跟随在两人身后的是后来从舱内走出的王府属官春音。千漓和春音都是万中无一的绝色,加上少年进阶时艳惊宫廷的昭彤影,从舱内出来迎接和亲王的众人看着这三个人都想要叹息,心道怎么就有如此这般美丽人物,还都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了也都不被别人压下照样各有各的风华绝艳。旁边的人就比较苦闷了,面对着这样一群人觉得自己低了一截,只能感慨天意。 和亲王笑吟吟的看看众人要大家不要拘礼,又说去年、前年的八月赏月时节自己都回了永州处理公务,今年终于如愿以偿的留在京城。看今日风轻云淡、月色如梦忽然起了兴致,加上内神官来访于是带上王府中人陪着内神官一起欣赏永宁城中秋风景。 景王陪着说了几句话,和亲王邀请她们上自己的凤凰船,众人都不接口。春音在她身边低声的说了两句,清扬哈哈一笑:“是本王糊涂了,轻歌曼舞、醇酒美人,本当是不拘身份的谈笑愉悦,本王打搅了你们兴致。” 她说到醇酒美人四个字众人想到跟出来的那群歌舞伎,那些人整整齐齐的跪在后面。秋水清下意识的寻找织萝,目光扫了一下看不到人,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在拉自己的裙摆,愣了一下意识到是织萝躲在自己身后,大概在埋怨她动来动去不能好好的档住自己。 景王听到不用再应付和亲王心情开朗,说了几句礼貌的话。清扬又道:“不过本王想要请两个人到凤凰船上。殿上书记、少王傅大人,两位可否给本王这个脸面呢。” 水影直觉想要拒绝,可还没等开口就听昭彤影道:“恭敬不如从命。”然后就被拉着向跳板走去。 皇家的凤凰船的确是豪华舒适、气派非凡。昭彤影和水影两人都在爱纹镜雅皇帝在位时陪着做过好几次凤凰船,那是皇帝的御用比和亲王的派头又不知高了几倍。和亲王这一夜果然只带了春音、千漓二人,舱内酒菜都还没怎么动,显见船开出并没有多久。清扬邀两人坐下又要劝酒,水影微微欠身道:“不是水影不识情趣,实在是今夜喝的太多,再喝下去怕在殿下面前失态。这样吧,水影敬殿下与两位三杯,就请殿下放过水影。”清扬笑道:“少王傅这话说得重了。王傅也是清扬的老师,若说敬酒也该清扬敬王傅才是。”两人谦逊一番对饮三杯旁人也陪了三杯酒,水影把酒杯一放以手覆额道:“实在是不胜酒力。” 清扬倒也不逼,昭彤影一向好酒量,与那三人你敬一杯我敬一杯的喝了好半天都不见脸上飞一点红霞。喝了小半个时辰清扬一推杯:“久闻殿上书记海量,果然名不虚传。” “自小贪杯,算不得荣耀。” 春音起身吩咐宫人进来收拾了杯盘另换上时令水果和各色蜜饯,昭彤影两人对看一眼知道下面才入正题。果然清扬笑吟吟道:“内神官大人,乃是卿一直说想要见殿上书记与少王傅一面本王今日才厚着脸面将两位从宴会上拉出来,怎么卿却不发一言?” 千漓的目光一直在水影身上打转,后者坦然承受自然的微笑谈话。听到清扬一问千漓微微一笑:“臣为少王傅风华所折,一时不知如何亲近。” 昭桐影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这就叫见面不如闻名。”恨不得抓住对方摇摇然后说:“象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风华绝代应该被别人仰视,永远目空一切,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自失身份。什么叫做神官,就是立于凡尘之上与天地万物对话的人,只向万古苍穹、上古神祗低头;只对年华光阴、天地之道敬慕。这才是真正的神官,超脱红尘,目光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为高远的神司。”即使在看到千漓的绝代之姿后昭彤影依然记得当年后宫中那个悠然出尘的身影,便是因为在她的眼中水影身上有着与她的身份、经历截然不同的傲然。那种傲然别人也用来形容她——高视王侯、独尚其事。 “我在乡野就听说本朝少王傅乃是服礼之前进阶的神童才子……” 水影一笑故意截断道:“我不过勉强进一阶,殿上书记却是榜眼——未满服礼的榜眼,内神官这样赞美水影未免要让殿上书记卿笑话了。” 千漓轻轻皱一下眉停了一下继续道:“进京后听说少王傅不但是文史精英还精通神术,所以心向往之。” “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又逢有人愿意教授学到了一些皮毛,不如内神官家学渊博?” 昭彤影忽然道:“家学渊博?可我听说内神官乃是自学成才。” “千月后裔难道不是家学渊博?” 千漓的脸色变了。 清扬哈哈笑道:“王傅太不厚道。内神官已为冒充千月后裔之事向陛下请罪,陛下也已经原谅。不过内神官若不是用了这么个小小的花样,或许今日尚且蒙尘乡野不能侍奉陛下,岂非我苏台的损失。” 水影脸色一沉:“和亲王殿下此言差亦。” 清扬苦笑起来。水影全不顾和亲王的苦笑一字字道:“神官为朝廷柱石,受百姓敬仰,应当品行端方、如玉如珠。内神官发迹之前以千月为号受天下百姓敬仰,百姓付出的尊敬、信任又岂是一句道歉更够返还的。内神官却有才华,但此例一开其后必有效仿;奇才一代能出几人,效仿者恐怕都是不学无术之人,届时横行乡里祸害百姓而有内神官先例,官员惩戒起来也缺少几分底气。此乃后患无穷之大错,殿下身为和亲王乃是朝廷中流砥柱,岂可轻飘飘一句了事?” 她是本朝的少王傅,与皇帝同辈的不管有没有被她教授过都算她的学生,见了她都要称一声王傅行一个礼,给她的书信帖子都要自称“学生”。一直以来对位曾受过她教导的几位年长皇子她都礼貌有加并不以王傅自居,然而这只是她的礼貌和谦逊,她有这个资格教训也有这个资格摆谱,一沉下脸纵是年长她许多的亲王也觉得自己回到了太学远东阁的少年时代。 昭彤影喝了一口茶以举杯的动作掩盖自己忍不住地笑意,放下杯子的时候几个人都恢复平静,舱内一片云淡风清。春音轻轻笑了下忽然道:“千月后裔应该是存在在这个世上的吧。” “春音!”发出不满声音并狠狠瞪了春音一眼的是和亲王本人。昭彤影忽然道:“说得不错,我也一直如此认为。若非如此,为何皇族中有那么多人对内神官在鹤舞时的自称如此相信,而皇上会接见刚刚进入京城的内神官也是因为坚信世上有千月后裔吧。或者……”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千漓:“阁下容貌真如千月素重生,阁下真的只是借用千月二字么?” 千漓没有开口,清扬却哈哈笑道:“连卿也这么说,内神官卿不如请皇上赐你千月家名;从此就由卿来复活千月二字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话音未落就听水影淡淡道:“和亲王殿下又差了,内神官大人若是真想复活千月二字,今日坐在这里早就是千月漓而不是千漓!这千月二字在内神官而言不过是个名号,并没有真正想要放在心上过。内神官大人,在下揣测的可有几分正确?” 下篇 第九章 动荡不安的秋日 上 一夜未眠,和亲王苏台清扬依然神采奕奕,陪伴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子也精神抖擞。将那两个客人送上岸后清扬好像还不舍得离开潋滟湖的怀抱,吩咐又将船开往湖中,寻往湖的西侧青山环抱的幽静处所。 潋滟池的西侧与东侧象是另一个天地,东侧亭台楼阁、箫歌琴音一派旖旎繁华景象;西侧被几座小山丘环抱,宽广的潋滟池顿时收成狭长一条蜿蜒于翠绿山峰之间,沿着湖一直向西直通入浩荡的白水江。 春音让人将早餐摆放在船头,这一年格外炎热的气候下中秋的早晨没有半点寒气,而湖光潋滟山色欲滴,无限美景与洁白瓷器中的点心一起愉悦身心。春音看着一边用早点一边尽情眺望湖光山色的清扬,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轻轻一笑:“主子心情很好?” “昨天晚上的交谈很愉快,那两个都是妙人儿啊……” 如果春音知道清扬一度对昭彤影的迷恋的话或许会从这句话中听出更多的意味,也或许还会小小的吃一点醋。不过这个时候她对这样一段话没有特殊反映,顺着继续道:“可是少王傅大人已经明白的表示她不会帮助殿下。” 清扬微微扭头含笑对千漓道:“卿说呢?” “春音说得没错。” “漓啊,该不是你那姐姐少小离家已经忘了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子。” 千漓微微挑眉,见说这句话的人笑容满面,眼神中显露着玩笑意味,叹息道:“她就算忘了家中的一切大概也不会忘了我这样一个妹子。从小开始我们是姊妹、玩伴,也是对手。” 她们是族长的女儿,四十年前预言的印证者,千月嫡系罕见的孪生姊妹。几乎注定了,从出生的一刻起她们就是被互相比较的对象。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在那个家族生活的时间比姐姐水影长的多,也就听到过更多关于她们两个的故事。而那许多的细节是她们幼年时不曾听到过,或许听到了也记不住的。 族人说她出生的时候有异像,漫天风雪瞬间停止,明月静静的照耀着天地山河,而雪地上幻化着迷人的光影图像。可是当她的姐姐离开家族远走异乡之后又有族中的长者说:“虽然风雪是在妹妹出生的时候停止的,可是明月是在姐姐出生的时候忽然冲破乌云照耀天地,那一刻风雪尚未停止,明月照耀着漫天风雪形成奇妙的景象。”那段话是对着她的母亲说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在外面偷听的她很希望母亲能够说些什么,说她那算不了什么,或者说那比不过她出生时那些异像那样惊人。后来她忍不住偷偷问了父亲,父亲深深叹一口气说:“的确没有错,月亮是在第一声哭声传出房子的时候出现的,一下子看到大地上一片光亮我吓了一跳,而风雪的声音明明还在耳边。漓啊,你们两个都应该是了不起的孩子。”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她应该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才对。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她知道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甚至在她离开故乡之前就已经如此。 虽然是对手,可水影离开最初的那几年她常常想起这个姐姐,某一年新年好不容易能够吃到一桌子好菜正欢欣雀跃的时候,母亲忽然放下筷子很轻的说了一声:“那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好东西。”一瞬间她也难过起来,恨不得那个人出现在面前继续和她抢肉吃,而那一年的除夕夜就因为这句话谁也高兴不起来。 改变是在很多年后发生的,那个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人再提族长家的长女。忽然有一天族中的一个长老柱着拐杖艰难的走到他们家里来拉着母亲的手说:“族长啊,您的大小姐是了不起的人啊!” 母亲很奇怪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说是不是姑姑您收到了天启?长老摇头说:“不是的。我的孙子前些日子上山打猎,为了追一头鹿翻了好几座山,结果遇到一群迷路的客商。他给他们带路一起过了几天,听到不少外头的故事。他们说京畿最近最新鲜的故事就是又出了一个尚未服礼就一等进阶的女孩子——名字叫做水影。” 母亲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完全不顾茶水四流,放在桌上的手臂大幅度的颤抖,过了很久才深深吸一口气道:“同名的人也不是没有。那孩子……那孩子能好好活者少受些罪我就满足了,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进阶考呢?” 母亲虽然那么说,可长老离开的时候一直嘀咕说“一定是那孩子,一定是……”。那天晚上父亲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母亲忽然扑过去抱住他,便当着孩子们的面放声大哭。等到她将下午发生的事复述一遍父亲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双亲忽然道:“娘,您不是说同名的人多得很么?”母亲一脸泪水的抬起头看着她用震惊的口吻说:“傻孩子,那当然是你姐姐。除了千月家的人还有谁能如此出色?” 那一瞬间,千月漓知道自己不再是被唯一期待着的那个了。 “可是,主子好像并不意外……”春音的声音非常好听,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压抑后的谦恭。 “因为漓早就说过水影不会投靠本王。果然是同胞姊妹,相隔那么多年还是清楚对方的心性。” “并非如此,殿下!”千漓望定清扬缓缓道:“千月家的人是不会背叛自己选定的主人。这是千月家族生存的价值所在,若非如此也就不配称作千月后裔了!那个人——少王傅水影也是留着千月家族血脉的人,不管主子多么没用,既然选定了,就不会背叛。” “也就是说……”清扬微微眯起眼睛:“千月水影已经选定了她要效忠的人。” 春音微微侧头:“殿下很意外么?” “怎么说?” “水影——少王傅大人不是早就选定了效忠之人么,朝廷上下难道不是人人知道?不就是花子夜殿下么?” 千漓看了春音一眼,不知道后者的这句话是出于一派天真还是别有深意。不管怎样,和亲王清扬确实是被这句话触动了,轻轻的皱着眉头。 爱文镜雅皇帝人生最后半年唯一被信任且陪伴在身边的人,在苏台丹绫叛乱时以先皇密诏调动兵马扭转乾坤的人,要么得到她要么毁灭她,清扬知道朝廷目前已呈鼎力之势的这些人几乎都有如此认识。她也知道昭彤影一直在努力将她拉到迦岚的阵营,清扬还是迦岚,长久以来她关注的是这一点,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水影已经选择了自己效忠的对象——不是她苏台清扬也不是苏台迦岚。 从一等进阶出任文书官后这个年轻女子仿佛忽然间想要张扬自己的存在似的,瞬间光芒耀目而且是以傲视王侯的姿态让人牢记。正因为这样的光芒耀目给了人们太深刻的印象,当她在永州听说“少王傅投靠了正亲王殿下,而且是以色侍人”的时候,直觉的反应就是“那个人被逼到这个地步了啊!” 她并没有想过水影或许是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花子夜,而且采用让旁人震惊甚至鄙视的方法巩固这种联盟。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旁观的人总觉得强势的那个是花子夜,这个以男子身份莫名其妙获得本该属于公主的正亲王称号后大概得意忘形了,他不仅要享受将朝政掌握在手中的感觉还要占有一个他没有资格染指的女子——这是她们对这个行为的解读。 虽然有很多传言,可她就算在先皇面前也是一个清白正直的女官长——这一点同样生活在后宫且没有像德妃那样被莫名的嫉妒迷惑的清扬是非常清楚地。所以骄傲如水影,如果不是被逼到没有办法是不会做出以色侍人的事的,那么她一定是狠着花子夜的。然而她忘却了一点,水影私下里曾以流云错自比,清扬以为这是取流云错十九年大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丰功伟业而自诩;转念想其中或许藏着另一重意思。连苏台宁若都认为是自己强占了流云错,那个时候或许也有人认为才学出众却因为宁若爱宠身份抬不起头来的流云错会恨着这个正亲王;然而,流云错在宁若去世后以终身守节向世人昭示他对宁若的感激,甚至他这样对皇帝说“是云错利用了正亲王,正亲王没有对不起云错的地方。”水影在自比流云错的时候是否也藏了同样的含义——是我选择了花子夜,而不是什么被迫。 一瞬间清扬觉得事情有一些荒唐,那个人早就选择了效忠的对象并昭告天下,她却还在那里盘算她会忠诚于谁。她苦笑一下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春音柔声道:“卿的敏锐总是让本王惊讶。” 春音温柔而谦恭的笑了一下随即道:“少王傅还真是像传说的那样是非常过分的一个人。明明知道内神官大人确实是千月家族的后裔,还故意说那么长一段话来让内神官难堪。” 千漓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段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清扬一笑:“不错,这段话乃是说给本王听得。”说完后放声大笑。 过了中秋,气候忽然间凉爽下来,在短短十来天内走完了从盛夏到中秋的节序。一夜之间秋风生流玉,落叶满永宁;云台群山染上红、黄、绿的丰富颜色,而秋雨开始滋润永宁城大街小巷。 京畿的百姓看着一场场送凉的秋雨将因为酷热和少雨而渐渐干涸的沟渠重新填满,一个个都喘了一口气——干旱大概可以结束了。不仅永宁,这一年秋雨普降,安靖一大半国土都被雨水滋润着,就连永州、丹霞、苏郡这几个已经被干旱折磨得快要失去生机的地方都迎来了久违的雨季。大概明年可以期待一场丰收吧,人们这样想着。秋雨给苏台百姓带来新的希望,那种对来年丰收的期盼使得他们有勇气面对空空的仓库和即将到来的严冬。而鸣凤郡即将迎来秋收,鸣凤郡守苏台玉梦呈递的折子中称“郡中良田皆丰收”。而鸣凤地官计算出的收成让京城天官和地官们喘了一口气,鸣凤熟、天下足,这句童谣并非虚言。鸣凤这个地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天灾,即便是中原地带旱涝连绵的时候,河网密布、湖泊星罗的鸣凤依然五谷丰登。在气候条件上唯一能与鸣凤相比的只有鹤舞植桑平原,那是没有冬天的地方,一年四季都能种植稻谷;只可惜鹤舞大片土地群山起伏,整体看来鸣凤更为富庶。 苏台迦岚也在中秋之后收到来自鹤舞大宰秋林叶声的报告,恭喜她说王的封地又迎来了丰收,植桑平原一年来没有大的天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农民已经开始秋收,天气也很理想,每天都是阳光明媚不用担心收成的时候会遇到阴雨连绵。天朗山地也不象去年那样阴雨连绵到破坏了春耕,虽然称不上大丰收,但也不需要像去年那样靠四处调粮开仓济民。最后秋林叶声询问自己的主上今年准备交多少税给朝廷。 苏台当前实行的税制基本沿用爱纹镜雅时候的规定,也就是十税一;如果发生天灾人祸,则根据对农业的影响进行降税,变成十五税一、二十税一甚至三十税一。这是国税,也就是中央朝廷收取的税收,由各地官府层层上缴。此外还有地方税收,一般分郡税、州税和县税三级,每个级别到底收取多少由郡守管辖,全部税赋加起来不能超过三成也就是十税三。如果严格按照这一点实施,百姓的生活应该是富足自在的,但是并非每一个地方都能严格按照法律规定来执行,往往还要征收名目繁多的杂税;而这些杂税的多少以及遵守律法郡县的数量决定了一个时代的治理程度。据说一代圣主端皇帝秋澄在位的几十年,国家平均税负只有三成,也就是几乎每一个地方都严格遵守了律法而国库依然充足。而熹皇帝,也就是苏台王朝第一位男帝在位的几年平均税赋超过五成,等到继任者登基的时候许多地方的库房凑不出一季的需要。 每一代皇帝都会把一些地方封赏给姊妹兄弟中重要或者亲近的人作为领地,大的如和亲王拥有的一个郡,小的就是州或者县,按照律法这些领地不能世袭,王一死就收归国有。领地中所有赋税均归领主所有,领主再从中抽取一些交给皇帝,具体的数目并没有规定,理论上是领主收到的所有税赋的一到三成。 苏台迦岚用了两天时间计算了鹤舞必要的开销,然后在给秋林叶声的回信中写下“两成”这个数目。偌娜登基后鹤舞只交一成的税赋,这是因为秋林叶声打听到永州的和亲王只交这个数目,而向迦岚建议说:“没有必要让和亲王殿下难做人,毕竟永州比我们这里艰难。”那一场兵灾之后,迦岚一方面想要向那些对她充满戒心的宗师与高官们示好,另一方面也想与苏台共患难,将税赋加到了极限的三成;如此两年后永亲王和秋林叶声、白皖这几个人终于忍耐不住。去年白皖因为嫁人而进京住在她王府的那几天几乎是苦口婆心的劝谏,每天都要报出一大串数字,中心无非是说鹤舞地理复杂,穷的地方多得很,每年交那么多税就没有钱治理鹤舞了,要知道朝廷可不会为鹤舞的天灾人祸拨一两银子。 正当迦岚为税赋操心的时候,朝廷中也有一些官员在动税赋的脑子,于是某一天早朝地官少司徒向皇帝建议“增加鸣凤两倍的税收用来做永州等受灾郡县的赈灾之用”。 就像这一年内偌娜的每一个重大举措一样,调鸣凤税负的命令一下又不知道让多少官员为之皱眉。不过这一次苦苦劝谏的官员的数量比以往少了许多,劝谏的热情也远不如以往,或许官员们对于皇帝的固执和时不时出现的奇思怪想已经开始麻木,而偌娜对于劝谏的态度更是让官员们畏惧。就连上几次在朝堂上不惜和偌娜争得面红耳赤的西城照容和昭彤影也对这道诏书漠然以对,照容回家后忍不住对洛远发了半天牢骚,无非是怨恨少司徒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完全不顾百姓死活云云。洛远自然是好言好语的劝慰了许久,想法设法让照容开颜。事后照容拉着洛远的手道:“卿总能让我心情愉悦。能娶到卿是我的福气。”洛远难得听到她说温情的话,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连着几天见人都带三分笑。 几天后偌娜正式颁布诏书将鸣凤这一年的税赋提高一倍,当日连夏官府的人都对此窃窃私语。西城玉台筑这些天一直看母亲为此事担忧,也跟着多留了几分心。午后一些高位官员凑在一起谈论此事,玉台筑没资格参与可也放下手上的活着意听着,不一会他这举动便被迦岚发现了,后者顺势问他如何看待此事。玉台筑有一些犹豫,过了很久才道:“臣乃是夏官中人,不敢过问地官的事。” 迦岚笑了笑说:“这不过是吃完了午饭的闲谈,并不是让你到朝堂上去和人争辩,谈不上甚至职责之分。且说来听听。” “臣懂得少,只不过臣也当过几年地方官。鸣凤虽然富裕却不是能像聚宝盆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啊。朝廷征收双倍的税,地方上的税未必会减少,说不定还会跟着一起增加,这样鸣凤百姓的税就会增加到四成、五成。不管多么富裕的地方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税,只怕今年鸣凤百姓要过一个艰难的冬天。苏台虽然遭受了很严重的天灾,可是上半年鸣凤等地丰收;去年的收成也不错;各地的官仓应该不至于空乏,并没有到非要靠增加鸣凤百姓的负担来填补,而且还会让百姓产生动荡之心……”说到最后一句话他有几分担心,看了看迦岚的脸色。 迦岚看着他嘉许的笑了下:“玉台筑说得一点不错。不过鸣凤应该不会因为增加一倍的税就出现动荡不安,因为鸣凤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郡守。” “安平王殿下。” “本王听上一辈的人说玉梦王叔曾被称为‘宗室中最佳’。王叔会根据朝廷的规定调整地方税负,不会让百姓负担过重。” “安平殿下是了不起的人,可苏台郡县中能有几位安平王?鸣凤的百姓不应该因为他们的勤奋努力反而承担比别人更重的负担。风调雨顺是上苍与神明给鸣凤郡的财富,可不是给他们招惹祸端。” 迦岚苦笑起来,略微停顿了下道:“苏郡的平叛如何?” “前两日又报上一批俘获的叛军,周边几个郡也有捕获。” “总数到了多少?” “已然……以万数。” 苏台迦岚一掌拍在桌子上,玉台筑叹息着捡起被迦岚丢在地上的“捷报”,苦笑着压到公文的最下面。 “不过一个县尉起事,千把人跟随,起事之初州郡无防备才攻下几个县城。朝廷以迅雷之势镇压,短短十来天能有多少人‘誓死跟随’?到能抓出万数的叛军,且个个都是罪不容诛就地处决的极刑……”苏台迦岚摇了摇头说不下去。玉台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殿下担心重刑之下反生新变?”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有个度量,所谓过犹不及。” “南安郡王二十多年前榜首出身,并非不懂这些道理的人。” “她不是不懂,而是太过心急得想要有惊天动地的作为。” “郡王在青州当了将近二十年知州,如今出任苏郡郡守已可算破格之举,位在二阶下,又是皇室贵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依然急着要有惊天动地作为……难道是想要在京城六官里争夺一席之地?” “苏郡之上也只有六官正副官长十二个职位能入她之眼,倒不知她看中了哪一个?玉台筑,你怎么看?” 西城玉台筑不知道这位大司马这些天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和他讨论朝廷政务,而且专挑一些并不适合他来评论的话题。玉台筑本性是一个潇洒磊落的青年,但是生长在世代官宦,永宁城中只略微逊色于卫家的名门世族,加上自己也是京考进阶在官场上五六年光阴,知道官场步步艰辛,但凡涉及朝政他是谨慎又谨慎。只怕说错一句走错一步误了自己不要紧,牵扯到西城家族他就是千古罪人。 和洛西城一样,玉台筑也不是一个多么有雄心壮志的男子。当年他下定决心勤学苦读以求京考进阶而非琴棋书画的作一个贵公子,主要来自于涟明苏的一段话,这段话不但影响了他也影响了洛西城。涟明苏和他们西城家颇有渊源,没有西城照容不拘一格的提拔涟明苏或许就只能以家奴的身份终了此生。涟明苏飞黄腾达后照容向他要求的唯一“报答”便是教授她的两个孩子——玉台筑和洛西城。涟明苏在这两个孩子行拜师礼的第一天将玉台筑留了下来对他说:“你是西城家当家的大公子,生下来就注定荣华富贵。穷人家的少年寒窗苦读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贵族人家的女儿勤学苦练为了执掌门楣、光大家业;这两点玉台筑你都用不上。这书对你来说读不读都不重要,就算读了,读的好不好也无关紧要。” 那一天涟明苏一身青衣,明明是已经在五阶可以服绯的人一下公堂依然喜欢一身青衫,后来他告诉他说“这是为了不忘出生寒素。”等到他即将服礼的时候问涟明苏:“先生说我该不该去参加进阶考?” 涟明苏看了他许久道:“若是问我,我希望你能参加进阶考。或许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贵族男子何必辛苦去考试,做官能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你都唾手可得。可是,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生长在西城这样的家族就注定要为家族奉献,或者是心力,或者是人生——也就是你的婚姻。玉台筑如果你不进阶就只有守着一个女子度过一生这样一条路,我希望你能参加进阶考,成为一名朝廷的官员,或许不是太长,但是在你成亲之前也能为百姓做一些好事;另外,更重要的是,进阶能让你增加一个选择的余地。如果家族的荣誉不能让你得到一个好女子,你能对他们说‘让我用自己的能力为家族增光’。” 一直以来,西城玉台筑对自己便是这样的要求,在遇到一个好女子之前,尽力为百姓做一些好事;然后,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和自由,去寻找一段不会痛苦的姻缘。当然,他最希望的是能象他父亲一样,得到一个对他爱护到有几分纵容的妻子。 下篇 第九章 动荡不安的秋日 下 苏台迦岚饶有兴趣地看着青年清俊的容貌,自从那次雨中相遇后她在王府提起玉台筑的次数增加了不少。 “玉台筑很能干” “玉台筑今天非常细心,此人是天生的文官谨慎且耐心。” 如此这般,她常常在提起公务琐事的时候念出玉台筑的名字,终于有一次陪她聊天下棋的昭彤影忍无可忍道:“玉台筑、玉台筑……殿下对西城家的大公子便是如此的念念不忘么?既然这样,干脆去向大司徒提亲吧。西城玉台筑早已过了成亲的年龄,殿下不早点下手保不定哪天就嫁作他人夫。” 迦岚一瞪眼:“胡说些什么。本王什么时候说过对玉台筑有那样的意思?” “殿下当初确实有此意啊——” 看着对方一脸“得了吧,我什么都知道,就别害羞了”的表情,迦岚不由感慨全王府最没有私人秘密而言的大概就是她这个当主子的。 “本王的确有过那么点意思,不过人家已经明白拒绝了,难道本王还会死缠烂打?” “西城公子拒绝不过是因为殿下不愿意迎娶对方为王妃,不然殿下这样的人品身份,哪个男子不动心?” 苏台迦岚当即皱眉嘀咕了几句,昭彤影虽然没听清楚大致也明白她的顾虑,笑吟吟道:“殿下是嫌弃西城公子并非洁白无瑕?这以前是不是有过女人就这般重要?” “卿想让本王被人笑话死么?堂堂一个正亲王迎娶不清白的男人当王妃,再说玉台筑也不是仅仅行过暖席礼,本王听说他在任地还有过一点风月事。” 昭彤影又翻了个白眼,没有说什么,可那神情分明在说:“还说不关心,连人家在任地有没有风月事都去打听了……” 西城玉台筑并不知道眼前人看着他心思千回百转,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忽然道:“臣一直担心苏郡若是再起暴动便不是简单能够扑灭的。” “哦?” “苏郡自来豪杰汇聚之地,苏台县有纪念文成王朝时义军的苏台。在苏郡揭竿而起从来不被看作背叛而是被看作反抗强权的义举,敢于起兵的人在苏郡被视作英雄,苏郡百姓从来没有被镇压吓倒过。清渺末年,天下动乱的火炬也是在苏郡南江州点燃,那个时候为了扑灭苏郡叛乱,朝廷一度下令一人叛乱全家斩首,一家叛乱,一村株连。一度杀的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苏郡的义军照样风起云涌、前扑后继。” “所以先贤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难道本朝就能让苏郡例外么?” 迦岚苦笑了一下。 这些天她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就像玉台筑说的,南安郡王齐霜不是一个糊涂人。如此疯狂的镇压只能导致百姓更大的愤怒,埋下更深的隐患,她在青州多年虽然不能算是明如水清如镜可还把握着一个尺度,不曾民怨载道;担任重要地方的郡守乃是她多年期望,好一番经营才得了苏郡,怎么想都不应该如此轻率的破坏。前两日昭彤影在的时候两人论及此事,昭彤影忽然道:“南安郡王的行为简直是在自寻死路,到底什么样的好处能让南安殿下付出如此代价?” 当时迦岚翻了个白眼:“这就要去问王姐了,本王最想知道的是王姐有什么把握必定能实现对南安郡王的承诺。” “说来南安郡王最初是向殿下示好……可惜啊……” “卿觉得本王意气用事?本王便是不喜欢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听说她进京赶考的那些年宛明期在家中侍奉婆婆、照顾小姑尽心尽力,他是个美人,有的是对他垂涎的,他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他家境比南安好许多,就为了顾及妻子的面子硬是不要家中接济,春耕秋收节俭度日。她在京城嫁入皇家让人传信说死了,宛明期也没有改嫁,反而为了保全她家中的独苗——小姑——自己拿了军帖上战场。这样一个男人,情深似海、坚贞如山,她不懂得珍惜倒也罢了,居然杀母、灭妹、害女,一个人心狠到这个地步简直令人发指。这样的人不管有多大才华都不该用,否则怎么给天下人树立忠孝仁义的礼法?就算卿不满意,想要笑话本王就只管笑话吧。” “虽然觉得很遗憾,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殿下有自己的底线也是好的,我们做臣子的理当接受。” “真是稀罕,卿不是常常嘲笑本王意气用事么?” “因为臣也实在讨厌南安郡王。” 迦岚哈哈大笑随即道:“可惜啊,王姐看来并不讨厌南安郡王。” 昭彤影这一次轻轻摇了摇头:“和亲王殿下从不把男子放在心上,南安殿下抛弃宛明期此事和亲王不会在意,但是,她杀母灭妹,这般行径和亲王也不会喜欢的。所以……或许和亲王殿下从来没有兑现给南安郡王承诺的计划。” “齐霜不是一个随便能摆脱的人。” “苏郡若是再起风云,朝廷的兵马未必能象这一次这般迅速赶到,到了那个时候南安郡王能不能保全自己性命就难说了。” 迦岚冷笑道:“这倒象王姐的作风。只不过,南安郡王若是真的葬身乱军,下一个丢官的就该是本王了。身为夏官未能及时调动兵马扑灭匪乱,以致朝廷重臣丧命,本王不知道要被人上几道折子。前年襄南那一场乱便有不少人要本王辞官了!” “殿下——”昭彤影微微笑着:“现在这个时候辞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九月中旬,后宫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惠妃姚锦因为冲撞皇后而被贬为锦宾。姚锦家名一个“楠”字,乃是鸣凤郡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他的家族连续数代都在鸣凤为高官,其祖母在爱纹镜雅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担任冬官少司空,主持了东方名城长阳城的改建。长阳城是清渺王朝的陪都历史悠久、地处要冲;清渺末年天下动荡中长阳城被自立为王的长阳郡守占领,长阳郡守兵败撤退之时火烧长阳,一代名城毁于一旦。苏台建国后长阳城进行了重建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繁华贯东南的胜景,到敬皇帝在位君主忽然想起了这种已经逝去的古城,下令冬官对长阳城进行改建“务必重现名称胜景,显我苏台政通人和”。爱纹镜登基后虽然觉得这件事毫无意义,出于对母亲的孝心还是进行了下去,这位楠少司空就在长阳城改建中名满天下,给苏台留下了堪称经典的长阳城也使她的家族成为鸣凤望族。 姚锦是个性格开朗,容貌英挺的青年。选后大典上身形挺拔、笑容清朗的他很快被皇帝看中,并因自己的显赫家世受封为惠妃。偌娜在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个比她年少一岁,喜欢爽朗大笑且言谈幽默的青年非常宠爱。临幸他的次数仅次于皇后兰隽,为此还有女官私下里打赌皇次子到底会是,皇后所出还是惠妃之后。然而姚锦爽朗直率的性格使他无法避免的得罪了一些人,他的受宠更使他成了后宫妃宾们的眼中钉。 某一天皇后邀请妃宾们赏月,在后宫掖云池边妃子们陪着皇后说笑,宾们小心谨慎的陪坐一边。酒过三巡后惠妃和人在一边玩投壶的游戏,不一会就一身的汗,等到静下来喝过几杯酒冷风一吹就觉得湿透了的里衣变得冰冷的贴在身上。于是姚锦拿起了游戏前脱下来放在一边的披风,也就是这随手一拿酿成了大祸。 惠妃坐的位置和皇后临近,兰隽这一天也穿了颜色相近披风,恰恰也脱下放在一边。夜里加上姚锦一边在何人说话,心不在焉的也没看清楚就穿上了。当时皇后又正好走开,等到皇后返回说冷,下人们找不到披风嚷了起来,在座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视线都落在姚锦身上。 皇后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放在心上,还好言安慰了伏地请罪的姚锦。皇后典瑞紫妍却不同意就此罢休,她对皇后说“后宫有后宫的礼法,皇后身为后宫统率如果因为一时之仁而不追究如此无礼行为,将来一定会有人仿效,届时皇后用什么姿态去管束他们?”她随即将此事上报女官长,卫秋水清在询问在场的女官以及当时侍奉惠妃的宫侍后,也认为惠妃虽然不是故意为之,毕竟是对皇后的极端无礼,尤其是那件披风乃是偌娜前些天亲手送给皇后的礼物。秋水清按照宫礼典范上了折子请求皇后对惠妃降级责罚,皇后依然不忍心,可偌娜听说后大为不悦,当即下令将其贬谪为宾。 姚锦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只是降为宾也算是万幸,倒也没有太大情绪,只能期望过上一段时间皇帝能重新对他恩宠,到时候恢复妃的身份也不是太难;皇后还时不时在皇帝面前为锦宾说好话,其他的妃宾幸灾乐祸中也有少量真心同情的。在秋水清,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过了也就忘了。然而,几天后一个人却为了这件事找到了她,那个人就是兰宾箫歌。 作为女官长担负着后宫大小事务,卫秋水清习惯于每个月都抽一两天各个宫院请安问好一番,两三个月轮流转一圈;听听后宫这些主子们有什么意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宠的主子被势利的宫人欺负了。实际上她身为三位女官长,除了皇后和四妃面前恭顺柔和几分,其他的宾侍见了她让座都来不及;至于那些梦想着受宠且飞上枝头的御从们更是恨不得找门路到女官长面前讨好三分。 这一日正好转到兰院,也就是兰宾箫歌的住处。箫歌从受封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变得谨慎而收敛,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性格反而不受皇帝喜爱,当年以家伎这样的卑贱身份被皇帝看中,甚至哄骗的偌娜与他生下皇长子而宠绝一时的男子,在成为兰宾后一天都没有侍寝过了。之前一直担心他会成为祸国之妃的皇族和朝臣们对这一变化都大为震惊,端孝亲王甚至感慨着说:“皇后能拴住陛下的心,此乃国之大幸。”箫歌对于是不是受宠一点都不在乎,虽然是皇长子的生父,却连看一眼孩子都要皇后特别恩准,且只能远远的看着不准伸手去抱连碰到衣服边都是失礼之举。这是这样箫歌依然是一幅安于现状的样子,他当年受宠的故事皇宫中无人不知,一朝失宠日子比别人更难过,有时候连秋水清都看不过去的训斥那些势利的女官以及向落井下石的其他宾侍们委婉的施加压力。然而每一次秋水清到各宫院问好的时候,箫歌总是命人出来说一句:“一切安好,多谢女官关怀。”连见面也尽可能避免,最多隔着帘子遥遥的点一下头。 这一次刚进兰院就有箫歌身边的一等宫女过来说主子请喝茶。虽然是请喝茶,两人之间还是隔了一道轻纱的帘子。秋水清旁边的宫女曾皱着眉说“兰宾总是隔着帘子和女官说话,难道呼气重点会吹倒他么?”她笑笑说:“失宠的宾侍还是谨慎些好。” 喝了半杯茶箫歌让众人退下,随即低声道:“那一日我也在掖云池边……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故意将皇后的披风放到锦宾的衣服上的。” 下篇 第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上 时间从初秋的八月一直走到了初冬的十月,短短两个月内安靖的中原地带从炎夏快速进入初冬。朝廷还没有颁布更衣令,可早朝路上已经寒风刺骨,官员们只能在春秋服装偷偷穿一件带棉的来御寒。 苏郡经过一个秋天的血洗到了十月仿佛迎来了落幕,在南安郡王苏台齐霜残酷的镇压下苏郡平静地完成了秋收和缴税。十月中旬,苏郡是苏台所有郡中第一个完成秋收缴税的,在苏郡历史上大概也是没有前例的。苏郡郡守苏台齐霜自然又受到了皇帝的嘉奖,赏赐凤衣一件,另令天官发文赞许,为各地郡守典范。卫暗如面无表情地接受了旨意,她那赋闲在家的丈夫卫简则在踏进家门的妻子脸上看到罕见的疲惫。 关于卫简,倒是在九月末地官少司徒和少宰涟明苏都上了一道折子请求皇帝重新提用这位前任冬官长。皇帝对卫简没什么大反感,皇宫中有人透出消息给卫简说“大人您上一道请罪陈请的帖子,陛下一定会重新起用您”。秋水清回家的时候也证实了这一点,偌娜确实说过:“现在的大司空难当重任。” 卫简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大宰摇摇头说:“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好。不过,你要是忍受不了在家的日子,我也不拦着。”卫简想了一晚上,第二天笑吟吟对妻子说:“罢了罢了,我还是好好在家伺候你吧,难得受夫人您的宠爱,做夫婿的我感动珍惜。”卫暗如虽然丢了一个白眼过去,心中却颇为高兴暗道“男人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要让他受点苦才好管教”。 十一月的邸报上苏郡完税以及齐霜备受嘉奖的消息让各地仍在忙于征税的官吏们震惊;丹霞郡这一年收成还算正常,征税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一。明霜送邸报进来的时候一脸苦笑,等卫方看完往旁边一丢,看看他说:“卿该去反省了,本官觉得卿是个能吏才将征税重任交付,卿且看看人家苏郡的成就。” 明霜摇头道:“恕下官放肆,下官觉得这样的能吏还是少一些为好,少一些才是国家之福。” “苏郡完税比鸣凤还快,难道不是国家之福?” “若非秋日里那一轮流血,苏郡这样的地方能够缴齐税负已是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何况夏日里那一轮旱苏郡也不例外,也不知用了什么残酷的法令让百姓拼了性命的缴粮。只不过……到了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治民当宽严得当,刀在脖子上放久了也就没人害怕了。” 卫方看着他叹了口气挥手让他出去,心道:“连明霜都看得出苏郡再起叛乱不过是早晚的事,南安郡王到底在想什么呢?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苏郡百姓,难道她真的不想要苏郡郡守这个职务了?她到底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更让卫方担忧的还不是苏郡的安全,而是皇帝对齐霜的嘉奖。自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这邸报往下一传,还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官为了表现自己才能而仿效齐霜的施政,如此这般朝廷根基必将动摇。 卫方这些官员无奈的看着他们与爱纹镜雅皇帝一起守护的苏台王朝在偌娜手中一步步走向崩坏,不少人又忍不住开始怀念爱纹镜雅皇帝的治世。他们说:“先皇虽然没有端皇帝那样的旷世之才,可是敬皇帝在位的时候吏治已经崩溃得不像样子,各地纷纷动乱,国库空虚;先皇去世的时候国家已经恢复到五十多年前景皇帝在位的时的景象。虽然有宫变,可还是称得上中兴之主,只不过……”说到这几个字多半叹息摇头一番,吞下的意思便是:“只不过这个继承人选的实在是太糟糕。” 如果说卫方这些人还能遥遥观望,沈留郡的官员有了这样一个邻居兼榜样日子实在是不怎么好过。首先沈留郡征税的成绩还不如丹霞,按照惯例至少要到年底才能把国家要的基本收齐,至于郡州提留的从来就没有收齐过。事实上也没有哪个郡有本事把每年的税负一分不少的收上来,能收到各八成就功德圆满,真要有人一分不差,若不是感天动地的大清官就是高举屠刀一人不交税杀全家的酷吏。 更让沈留郡官员郁闷的是打从齐霜在苏郡以极端残酷的方式镇压叛乱后,沈留的流民数量成倍递增。尤其是洛西城的郴州,秋日里是那些参加了或者和叛军有点瓜葛的人为了躲避追捕翻山越岭逃亡经过郴州;到了十月,官道上忽然多了不少普通百姓,扶老携幼还带着家当,风尘仆仆的进了郴州城便在桥梁下,屋檐下打开铺盖蜷缩在那里。最初的时候洛西城还没放在心上,流民么,什么时候不出现几个。可等到数目上了百,郴州城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满身尘土,无以为生只能全家老小一起乞讨的人时,洛西城终于着急起来,吩咐地官们将流民的源头查清楚,一面嘀咕说“没见到哪里报水灾旱灾,哪来那么多逃荒的……” 地官们东奔西跑好一番忙碌终于弄明白原委,回报说没有水灾也没有旱灾,都是在苏郡因为一时交不齐税粮逃出来的。苏郡郡守下令缴税拖延一日杖责五十,五日后仍然不缴的城门带枷;再宽限五日,仍然不能补齐的抓夫、儿入狱,一同责罚。谁有半点怨言便以抗税处置,若是还有一些肢体冲突,就打一个谋反作乱,格杀勿论! 这一残酷的做法让苏郡百姓畏惧,换来了齐霜的嘉奖,却使无数百姓限于困境。一些无论如何也缴不出钱粮的百姓为了躲避苛政选择了背井离乡。 然而,背井离乡也未必能获得安宁,除了生活问题,国家是禁止流民的;流民会成为地方上的危险因素,大规模流民的出现预示着一个国家的崩溃。流民没有田产、没有亲属,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就使他们容易滋生一种轻视生命的念头更容易铤而走险,轻则毁坏治安,重则聚啸山林。苏台王朝对流民有严格的制裁,无故放弃田园的人可能被抓去坐牢或者送去强制劳役;当然,若是因为天灾或战乱不得已背井离乡是可以被原谅的,但当家园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各地官府都会劝说当地的流民尽快返回故乡,一些爱民的官员还会为他们发放一些路费。 总而言之,苏郡的这些流民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洛西城尽管对他们表示同情,也不得不命下属的官员劝说这些百姓尽快返回家园。对于那些不肯走的,劝说他们尽可能的去投亲靠友不要在大街或者废弃的庙宇祠堂中度日。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奏效,洛西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能强行驱逐这些百姓,并通知苏郡官员管好自己辖地的居民,不要让他们四处流窜给其他地方的人带来麻烦。 这些百姓如果返回故里,等待他们的应该是更加残酷的处罚吧,洛西城这样想着。同时他对苏台齐霜在苏郡的施政更为愤怒。没有一个让百姓道路以目的王朝能够长久,官员也是一样。然而,从道路以目到奋起反抗,这其中将有漫长的岁月以及无数人的血泪交错。 尽管政务上有颇多不如意,洛西城这段时间还是有一些好消息的。首先沈留郡守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年度官员评定上也写了不少好话。更让他高兴的是洛远前些日子的家书,说水影到西城家来了一次,和他们商量迎娶的细节。水影希望过了年洛西城能够向朝廷告假一段时间回京和她完婚。水影说她从朝廷同僚口中听说洛西城在郴州深受百姓敬仰,而郡守也对其颇为好评,她深感欣慰;两人定亲已经一年多,何况西城的年龄也不算小了,赴任一年多政绩斐然也可以向朝廷告假,尽快把婚事办了双方都能定下心来。郴州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几天时间,舟船都颇为方便,她回将迎娶的各种事情办理妥当,西城只要回来上花轿就可,完婚后可以回到郴州继续履行义务云云。洛远对她的主动颇为高兴,觉得这才显示出对他侄儿的重视,才是迎娶正室应该有的态度;这一高兴写给侄子的信上对水影说了不少好话,说西城你确实有眼力,如今和少王傅见了多了才知道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不逊色于殿上书记等等。洛西城一直担心自己的婚事会让洛远不满,看到这样的文字高兴的不知怎么是好。 这一日水影通过驿站送来了冬日的衣服饰品,另附一封信,和往常一样,写写近日来的起居以及京城最新的消息;到了末里笔锋一转,忽然说“大概明年春天就能在京城重逢”又说:“蒙晋王殿下不弃,成亲后仍可继续担任司殿,晋王说带着家眷过来也很好,所以不用急着买房子了。说来惭愧,进阶为官也有十年以上了,检点一下积蓄居然不够买一套大一些花园的宅子,家仆使女挑粗笨的大概也只请得起七八个;若非晋王殿下仁慈,便要委屈西城了。” 水影一年来写了不少信,可直接提婚事还是第一次,想到她一个人在京城一边忙晋王傅和太学远东阁的公务,一面四下里找合适的宅子,采买家奴,为他们成亲忙碌,心中甜的跟吃了一碗蜜水似的。 春末的时候洛远说听到水影托人寻找日照的家人,看样子将来会正式纳他当亲侍之类的,只不过寻找的好像不那么顺利。洛远自然是不高兴才告诉他,甚至有类似于“好好想想将来,虽然退婚很丢脸,也比将来饮泣度日或者离缘强”的暗示,想到洛远平日何等看重荣誉洛西城对此颇为感动。一开始他确实有那么些失望,将要娶自己的女人关心另一个男子的人生,难免让他失落。然而转念一想,日照在水影心中的地位他也不是不知道。襄南匪乱、被困潮阳的时候,他们冲出潮阳城本以为要迎接一场硬仗,冲到元嘉的大营前,却见日照立于门边含笑迎上来说:“女官,看到您安然无恙,日照也就放心了。”等问名原委,听到他居然单枪匹马出丹州,上丹霞大营,取得少朝的绿林令;又只身一人冒险走襄南道,闯元嘉大营,说服他放弃攻城向水影等人投降。当时元嘉说:“这位日照小兄弟的胆量元嘉佩服,此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怕死呢,还是为了大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一刻他震惊的几乎不能自已,愕然的看着那个垂手站在水影身边低眉顺目的青年,心中想的是:“如果是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他做不到,做不到象日照一样有充足的考虑时间,依然能够为她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潮阳脱险的那一刻,如果她遇到危险,他或许会冲上去以身相护,然而要他只身上丹霞大营、闯元嘉地盘,他没有这样的胆识。 失落了一段时间后,他反而想通了。在家的时候曾有一次他和玉台筑两人谈论未来,玉台筑苦笑着说:“我们这样人家的男子虽然荣华富贵不曾为生活有过半点担忧,可也不见得是好事,天下之事多少是公平的。我们这样人家的男子注定了不能像小户人家的男儿那样,独妻独夫相守终身。你看,我母亲大人算是挚情至性的人,对家父也是一往情深,一样娶了你叔叔当侧室。至于秋水清家中……所以,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要门当户对的嫁人,嫁了名门这侧侍如云便是难免的,不愿意也不行,趁早想穿一点才过得下去。”抱着这样的念头,洛西城反而对自己说“既然水影喜欢日照,我也要对他好些,否则别人会说水影娶了个没度量的男人,倒成了笑话。”这么想着洛西城悄悄的托人去苏郡帮着打探日照的身世,两地距离近,得到的消息倒比水影更多。查到日照的家人在他进宫后不到一年就搬出了原来的村子,到城里去住;过了两年大概是为了他姐姐府考或者读书,又搬了一次,这之后便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又想苏台规矩,府考必须在户籍所在州府参考,外来户也要住满十年以上才能参加考试,严禁跨州参考;日照的姐姐只要参加了府考就应该在北江州考试,去翻府考名录应该可以找出名字。即便是后来改名,府考时用的必定是户籍上最初记载的原名——春彩。姐为春彩,弟为春绯,这两人都是春天出生的,春日的华彩,春天的桃花,虽然有些俗气却透着为人父母的欣喜。 或许该再托个人认真查查府考的名单,若是上了榜就好,去查郡考的底便什么都清楚了,记得玉台筑有一个朋友是苏郡北江州人…… 正这么想着下人报说司救有事回报,洛西城将书信礼物一一收好吩咐请进来。司救是为了近期几件争家产的案子来问他的意思,两人说了一顿饭功夫的公务大体解决。司救一边收拾公文一边道:“大人……朝廷好像派了钦差暗访我们这里。” “你从何而知?” “下官……”说到这里四周看看,凑上前低声道:“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洛西城差一点为这句话跳起来,立刻想到潮阳县城惊心动魄的十余日,以及那个容貌酷似少宰涟明苏的书吏逍尹。潮阳脱困后他们得知这位书吏把持潮阳县务已经有大半年光景,潮阳知县一直在“重病”,就连县尉们都不得一见,至多是“大人身体略微好一些”的时候会隔着重帘一边咳嗽一边和他们说一两句话。县尉早就怀疑逍尹为了独霸县务软禁知县,趁着水影等人斩将开城的混乱功夫带着几个弟兄冲进县衙后堂却怎么都找不到知县。一直到丹霞郡恢复对襄南州的控制后,代理知县彻查此案,县尉们将潮阳县衙后院掘地三尺,最后在花园墙角挖出了骸骨,仵作从性别年岁身高来判断就是失踪的潮阳县令。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潮阳知县早在半年以前就被杀害,死因乃是被利刃从后颈处所伤。当地官员判断可能是知县为了什么事与逍尹发生争执,或是发现了逍尹什么秘密,逃跑中被逍尹追上所杀。逍尹为掩盖杀人之罪,就编出知县患病的话,派人假冒知县,自己继续把持县务。在此之前逍尹本就极受知县器重,众人初始并未怀疑,直到半年之后怎么都见不到知县,而逍尹越发的独断专行,才有县尉们对此起了疑心。 然而,潮阳城破后逍尹大概知道自己阴谋即将败露,趁着混乱不知所踪。跟随他为虎作伥的倒被抓了好几个,对协助逍尹隐瞒罪状,以及因此鱼肉乡里、贪污受贿的罪状供认不讳,可对逍尹的来历和可能去处均一无所知。只有一个人透露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他说逍尹是“比知县大人大得多的官员带来的”,大人与他一见如故,正好他也想寻一个差事,便在潮阳当了书吏。再问那大得多的官员是什么人对方是说什么也答不出来了,挖空脑子想了半天才说了句“是个女子,年纪好像不大……”。 对逍尹的追查到这里便断了线,照理说潮阳县人人见过他的长相,大可做出图画发下海捕公文通告全国来搜捕。可当时玉藻前在丹霞协助卫方处理后续,一看到画像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对卫方说:“这画像贴不得,这一贴出去天下人还以为通缉少宰大人呢!”又说:“公文能发,图像随着公文一起发下去即可,至于张贴全国还是免了。弄得不好别人弹劾大人您一个‘败坏少宰大人名誉’的罪状,那才叫冤屈。” 卫方接受了玉藻前的意见,反正案子已经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抓人也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犯不着为此冒触怒少宰的险。再说了,此人与少宰容貌实在太过想象,这样一张脸贴满全国城门朝廷的体统何在?于是这件事便到此告一个段落,各地官府查了一阵子没什么动静也就搁下了。 而今洛西城一听到少宰两字,立刻想到水影的书信中方才提到某日在西城家遇到少宰登门云云,算时间也不过十来天前的故事,顿时明白这个出现在郴州的“少宰”十之八九就是潮阳脱逃的要犯逍尹。 他知道逍尹去年曾出现过一次,被玉台筑看到,为此玉台筑还去了次逍尹的故乡苏郡北江州打探当年举家发配凛霜的苏郡北江州籍官员,也确实查到了不少信息。可这些信息再往上探寻又断了根,然而他们几个私下里谈论常常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少宰涟明苏。 作为西城家的一员以及涟明苏的弟子,洛西城对涟明苏算得上熟知。他知道这位少宰乃是某一年冬天西城家的一个成员在自己任地收留的,那时他冻饿交加的倒在州官衙门的边门旁。好心的西城知州收留他,又看他识几个字留在身边当小厮,等调任京城时带他回了西城府。因为当家不经意的一句“八妹这个小厮倒是机灵”,主子当即把他转送了当家,便这样留在西城家为奴。这一年西城照容回京述职,见到那个在字纸篓里挑带字的纸收起来躲在墙角在泥地上一个个描摹的少年,年轻的西城家继承人被他的好学吸引,然后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涟明苏这个名字是西城照容赐的,在他准备参加府考之前。参加进阶考必须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照容问他身世来历,涟明苏一问三不知,只说很小的时候就逃荒出来,父母还有哥哥失散的失散、死的死。自己到处流浪,被好心人收留过,可收留他的也是四处流浪的乞丐,相依为命过了五六年那人也死了,他一个人流浪最后冻饿交加的倒在路上,醒来后便被西城家的人收留了。那个时候正是敬皇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天灾人祸乃是家常便饭,满街都能看到逃荒的人,路有冻死骨再平常不过。照容也没怀疑,靠她的力量为涟明苏在京城进一个户籍易如反掌。西城家的孩子还记得年少的时候涟明苏官位还没有那么过,隔三差五会到西城家拜访,有几次和照容、卫方聊天,照容说记得他刚来的时候一口苏郡北江州口音,问他有没有托人去北江州查查,说不定能找到失散的亲人之类的话。 西城家的这几个孩子在讨论到这一点的时候都是一身冷汗,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玉台筑低声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你们看怎么样?” 洛西城用力点头。静选还有几分犹豫,却听玉台筑道:“若是真的,要知道当年可是娘做的保人才让少宰在京城入籍。再说,娘这些年来提拔了那么多人,其中最喜欢最得意的就是涟明苏,要是真的……娘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还是算了吧。” “虽然想要算了,看样子这件事还不能就此了结”,洛西城这样想着,随后命人请来了州府的秋官。 下篇 第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下 逍尹之事刚刚开始查,还没见半点痕迹,虽然郴州秋官听说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逃犯在自己管辖之地着实兴奋了一番,但四个城门一个个查,城内客栈也暗中发了通告还是不见踪影。这时又有一个新的事情发生了,使得洛西城的注意力分散到这件新近发生的事情上。 11月下旬,苏郡又一次发生了民变。这一次的民变发生在苏郡南江州代县小福村,村民的田地在这一年夏季遭遇了严重的虫害,秋日几乎没有什么收成。各家各户打下来的粮食留下种子后只勉强够过冬,村民早就向知县请求减免一些税负,或者允许他们以徭役冲抵一些。代县知县是偌娜登基后第一次进阶考京考进阶,还算能干,也不贪心,知道邑内好几个村子都遭了虫灾早在秋收刚开始便向州府请求减税。州府倒是同意了,报到郡上当即被驳下来,要他们按照规矩缴粮。然而就算是把村民们手上所有的粮食都收空也不够苏郡要的三成赋税,再说了,若是把种子粮都收走,第二年将迎来更可怕的饥荒。这官员年纪不算太大,官场经历不多心肠也硬不下来,收粮的事一拖再拖,直到苏郡完成朝廷要的所有税代县才收了一点。报到郡守府,苏郡司制大为不悦,下公文将南江州知州痛骂一顿;上支下派,下一个被骂到狗血淋头的当然是代县的知县。南江州知州更丢下一句话“一个月内还收不上来,就提着你的官印来见本官。” 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登第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都随之改变,又有几个人愿为百姓福祉掷却顶上乌纱。代县知县到了这个时候恐慌起来,命令衙役四处征收,但凡家里还有一颗粮就不准少一点赋税。县尉们如狼似虎,挨家挨户搜,百姓们看着种子粮都被收走就如同看着来年的希望硬生生被斩断。 “这样下去明年会饿死的人”县吏这样告诫知县,后者狠狠瞪了一眼:“本官已经尽力而为,再违抗郡守之令,本官第一个就要掉脑袋。” 这一日县尉带人到小福村挨家挨户搜粮,从一家人横梁上搜出用绳子绑在上面的一袋粮食。当即收缴了不说,还将户主抓到村前晒谷场上吊起来鞭打。村里都知道这一家没有壮丁,只有五十多岁的祖母和十四岁的孙女相依为命,守着几分薄田,丰收的时候都吃不饱穿不暖时常要靠邻里接济,眼看那老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村里几个壮年男女终于忍受不了站出来和差役们发生争执。眼看百姓群情激愤,被逼急了的县尉叫出一句:“谁再闹,一并抓到衙门去砍头!”这句话一出彻底激怒了百姓,不知道哪一个人喊出一句“杀头就杀头,活不下去了,反了!” 冰层破裂,春水横流。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自古以来没有永恒的仁政也没有永远的暴政,前者会因为无上权力所带来的纵容而走向堕落;后者迎来的将是民众的反抗。 小福村的村民用农具打倒衙役们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等到平静下来人们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乃是谋反的死罪。村里的长者商量了一下,这个村子周边没有什么深山,要全村一起逃走不可能,而且许多人根本不愿意逃亡,他们说“我们又没有谋反,都是那几个年轻人自作主张。”讨论的结果,当天参与打人的连夜离开村子自寻活路,官兵来的时候就把所有罪状推到那二十个人身上。 当天高喊“反了”的青年受到极大压力,她带着同伴离开村庄的时候说:“你们今天把我们赶走就以为能够置身事外了么,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 果然,小福村武装抗税的消息报道县衙,代县知县顿时大怒,他为了没能按时收粮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百姓再这么一闹,他几乎能看到自己前途崩溃的样子。此人决定亡羊补牢,下令县内下属的官兵全数出动,将小福村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一并逮捕。抓来后发现跑了为首的,便命令将那些年长者全部绑在城门边的木桩上,命差役不分昼夜看守,言明要造反的全部来自首才放过他们。如此这般三天,那些白发苍苍之人如何受得住这种苦,便有两人生生死在城门口。终于第三天夜里有几个人受不住回来自首,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回来了,代县知县命人将他们绑了押送州府,小福村所有人除了没有服礼的孩子全部押送州府听候处置。 齐霜听到南江州的回报对代县镇压得当颇为欣赏,她也知道郡中百姓颇有不满,虽然重刑各地武装抗税之事时有听闻,决定拿小福村一事杀鸡儆猴。于是离开郡治,亲自前往南江州州治,即是表彰南江州及代县平叛有功,也是显示郡守的威仪以便震慑黎民。 就在齐霜前往南江州途中,一个噩耗传来,押送代县叛乱首领的队伍在半路遇到一群人的袭击,几个领头的还有一些村民被救走,押送差役死伤惨重。救人的在一个差役的尸体上留下“杀齐霜,替天行道”的字样。 齐霜闻听自然怒不可遏,这是对她——当然也是对朝廷公开的挑衅。而这种挑衅在她前往南江州途中发生,更是对她直接的挑战,完全不可容忍。 十一月末,齐霜下令郡司马自郡治调三千精兵,围剿苍鹰山的群寇。 苏郡的动荡至此开始了第二幕。 从囚车中被救出,宛若再世为人,小福村的青年们站在悬崖上望着尸横遍野的山谷,身后残存的村民哭成一团。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些年轻人这样想着。从那一日振臂一呼到今天,一切的变化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其实他们没有打算反叛,反叛来做什么呢,难道去当皇帝?他们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侍弄庄稼,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想过要当什么皇帝。最初也不过是活不下去了一句气话,最终变成落草为寇。青年们有一些沮丧,一日为盗三世牵连,沾了这个贼字祖上丢脸,子孙三代之内都不能参加进阶考。他们一辈子清清白白,葱都不曾偷过一根,一夕之间换了天。 苍鹰山的大寨主是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拍拍青年的肩,豪气干云的说道:“在我们这山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再也不用受官府们的鸟气。大家伙都想开点,人都死了,活不过来了,反正不上山遇到那样的郡守早晚也是死,要么交不上粮被打死,要么冬天饿死,横竖一个死,倒不如活得爽快点。” 青年们被这句话感染了,众人高举手臂喊一声“杀齐霜,替天行道!”高呼着走入深山,再不回头,而故乡以及良家子的身份都成前尘往事。 山寨的人安慰这些新入伙的“大家刚来的时候都这样”又说“咱们苏郡人天生不给那些当官的低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没什么丢人的。你们想想,苏郡这个名字还不就是当盗贼的老祖宗留下的。” 苏郡本名两江郡,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文成王朝熹皇帝在位时苛捐杂税、刑律苛刻,一时间百姓道路以目、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文成王朝是贵族为核心的王朝,官员世袭,平民几乎没有上升通道,官与民、贵族与平民之间一天一地。尽管文成王朝的建立被称作安靖神话时代的终结和人文时代的开端,神巫之道在文成依然与政治紧密相连,文成王朝皇帝和贵族都被看作神的化身,不可侵犯。打破这一界限的是两江郡一个下级官员的女儿,她向天下人发出“人世间何来神”“君王贵胄皆凡人”的呼声,带领人民起来反抗强权,对抗神官君主贵族三位一体的等级制度,这个女子的名字叫苏长绮。这个规模浩大的,在苏台历史上称为两江起义的战斗最终以义军失败而告终,苏长绮被杀害于白水江边。然而这一次起义撼动了文成王朝的根基,之后天下义军纷纭而起,终结了文成王朝的统治,也在安靖历史上第一次展示平民的力量。 后代的统治者虽然对“起义”这两字头痛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苏长绮的功绩。文成末期某一割据两江郡的人率先将百姓在苏长绮殉难处作为纪念堆砌的石台进行休憩,取名苏台。清渺建国后,江漪主持修订《文成王朝史》,为苏长绮立传。而清渺开国皇帝为了表达对江漪反抗强权的赞赏,将两江郡改名苏郡。苏兰举义兵推翻清渺开国后,或许是对自己“背叛主君”这一行为的解释,和前朝一样,苏兰将自己的行为与苏长绮反抗文成王朝相提并论,并用苏郡反抗精神的象征——苏台——命名自己的家族和国家。 一代代的苏郡人,生长在白水江边,在苏台下行服礼大典,苏长绮和她带领的军队反抗强权、反抗神权的精神成为苏郡百姓血脉的一部分。这些历史成了苏郡的骄傲,也因此让苏郡成了历代王朝的心腹之患。 天下未乱苏先乱。 王朝溃势一现,苏郡必乱;而每一个王朝建立时最重要的江山争夺也都围绕着苏郡展开。作为中原腹地,苏郡的自然条件并不差,尤其是苏台王朝开国皇帝乃是苏郡人,每年对苏郡有一定的税赋减免;然而,苏郡百姓的生活并不如与其相邻的沈留郡,这也和苏郡动乱不断密切相关。苏郡历史上被百姓奉为青天并四处建庙祭奠的郡守千月彰被人问及治理苏郡的经验时,微笑着回答“一如治家,法纪严明,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爱民如子,风雨寒暑皆关心。”问的人对这个答案颇为失望,千月彰苦笑着对女儿说:“难道还有更复杂的做法么?治家、治郡、治国皆是一体,难不成要说用神术治国众人才满意么?” 苏郡从爱纹镜雅皇帝在位的末期就不曾迎来过好的郡守,因此动乱不断,然而齐霜却又是苏郡几十年来遇到的最糟糕的官员。她倒不是贪污,而是残酷,严刑峻法,动辄杀人。齐霜治民严格到了残酷的地步,治理官员却不尽心,于是苏郡面临着苛政与贪官污吏的双重压迫。经过将近一年的积累,到了这一年十一月迎来了新的喷发。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齐霜抵达苏郡南江州州治,知州和代县知县跪在她面前请罪。齐霜冷笑了几声挥手让两人退下,这两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等退到屋檐下相互看看已经是汗湿重衫。齐霜这一次带了女儿过来,她和苏台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二十来岁性格倒是温和听话,只可惜不怎么聪明,在太学院东阁一直熬到十九岁才通过考试。为了这件事齐霜叫人准备了厚礼——上百两黄金另加明珠数十颗——托太学院资深的博士去说情;东阁掌教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退了回来,第二年又送此人倒是收了下来,几天后花子夜一封信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便为了此事齐霜将太学院东阁少王傅水影恨到了牙根痒痒的地步。她一直希望女儿能为官,建立一些功勋才能让郡王身份保留下去,所以带了她过来随时教授。这位侯爵问母亲为何不加以处罚,回答是:“他们不过这点本事,都已经用出来了,逼也是每用的,倒不如给个恩惠,将来对你死心塌地。” 齐霜抵达南江州后立刻开始布置兵马准备扫荡苍鹰山,就在兵马集结的差不多的时候苏郡郡治快马飞报: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同时动乱,集兵已达数千,州城告急! 这一下,齐霜也微微变了脸色。 下篇 第十一章 竹帛烟销 上 十二月下旬,往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进入新年准备。十二月全国都是农闲时刻,也是各种祭奠忙碌的时间。朝廷在这一个月内要举行祭祖大典,告天大典,其中祭祖大典乃是与春日的祭天大典并为一年最重要的两个祭典。而官员们忙碌了整整一年,到这个时候天大的事情也丢到旁边,但等新年作欢愉一掷。 然而,这一年的十二月整个朝廷被乌云笼罩,官员们一个个面沉如水,而天地夏三官的衙门常常彻夜烛光。 又经过一轮漫长的会议,星辰满天的时候昭彤影刚刚离开天官衙门,深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觉得自己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些。一如当年出任殿下书记时那样,朝廷象一潭死水,众官只关心自己的前程,畏首畏尾、推三阻四。 “偌娜的王朝终于呈现出溃败之象了”她这样想着,也不过十年光景,她侍奉爱纹镜雅皇帝与水影结识之初,一腔热切,更在宠爱她的皇帝身上看到了相同的理想。那个时候她对先皇忠心不二,她敢于在爱纹镜面前直言,而皇帝也会微笑着听她对苏台的理想,然后微笑着轻轻拍拍她的肩:“卿的想法都很好,只不过治国之道不可急进。卿还年轻,定能看到理想成真的那一日。”有时候她露出急切的心态,皇帝便取笑说:“朕这样的年纪尚能有耐心,卿反而等不得一两年么?”当是一些朝臣说皇帝懦弱,她却觉得爱纹镜是一个时时刻刻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以及在做什么的人。她看不透君王心,却从内心深处敬佩于他,对她来说那是一段值得回味的岁月,让她倒的今日仍心存感激。像她这样的心高气傲、少年得志,在尚且不懂得收敛的入仕之初,如果没有爱纹镜雅皇帝的宽容和保护,十之八九她是走不到今天的。爱纹镜重病的时候有一次她去探病,皇帝忽然对她说:“朕最难过的是不能和卿等一起振兴苏台,如果上天再给朕十年……”他没有说完,深深叹息一声。 不过十年,爱纹镜的十年或许能建设一个中兴的苏台,恢复端皇帝时的清醒气象;偌娜的十年却让朝政倒退到敬皇帝在位时的情景。 近期让朝官忙成一团的事在昭彤影看来简直是莫大的笑话,其荒唐程度可以和先皇登位初始时宛明期和正亲王公子抢夫人最终叛出安靖相提并论。更可笑的事,两件事的主角都是苏台齐霜。 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苏郡出现了一连串的动乱,首先是苍鹰山盗匪劫囚车,齐霜一怒之下令调动郡中精锐军队平寇。紧接着,就在郡师开出后不到五天,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同时动乱,威胁州治——也就是苏台郡治。这时齐霜面对两难境地,是放弃剿匪让那三千郡师转道豫县等地,还是继续调动郡治的军队。齐霜最终作出大胆的决定,另行调动一万五千郡师平定三地叛乱。这样一来,郡治的两万精兵只剩下不到两千人,苏台郡治几乎处于空城。然而,齐霜认为一万五千兵马出动必定出乎叛军意料,以郡师之精锐加上人数的绝对优势,不出五日即能平定叛乱。 十二月初二,一万五千兵马离开苏郡郡治;初四,郡治周边再生动乱,两三日内从者如云;初六,苏台郡治百姓发生暴动,自内而外呼应叛军,尽管驻守州郡的夏官冷静应对,未使夺城成功;城内的暴民却也成功地斩将落锁,出西北门与城外叛军会合。郡中兵马所剩无几,夏官不敢出城,以快马送告急公文催那一万五千兵马返回苏郡。前锋将官收到郡治告急的信息,自然是心急如焚快速回兵,然而叛军一次攻城为果,旋即撤退,化整为零或潜入深山,或分散于各村落之间。而在郡师主力回军之际,豫县、江右、瓷都三县的叛军更为声势浩大,到了十二月初十,叛军人数已可以万计。 苏郡北江州这一场叛乱声势浩大,指挥有序,逼得齐霜不得不重新估量叛军的实力。十二月十一日,齐霜决定离开南江州,此时最先的三千军队已经抵达南江州州治,齐霜带着这三千兵马彻夜兼程。此时她已经觉得此次叛乱不比以往,担心南北江州的叛贼连通一气,又令各地州县集结兵马,并向朝廷告急。一行行到燕子岭,天降大雪,雪下了整整五天五夜。燕子岭本就以险峻闻名,狂风大雪之下军队寸步难行,一行人只能挑背风的地方扎营。五天后好不容易放晴,刚刚走出燕子岭进入最近的村庄,就见到报急得兵士。原来就在齐霜等人被困燕子岭的短短几天,苏郡已经乱成一片,南北江州烽火四起,郡师疲于奔命,加上郡守不在群龙无首,局势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南北江州之间的几条主要通道全部被叛军截断,两州已有八县失陷。齐霜见形势危急,算算凭自己手上这已经疲惫不堪的三千人马想要穿越叛军重重封锁谈何容易,于是下令返回南江州州治。 一行人又是兼程倍道,两日后距离州治只有八十时候传来南江州州治失陷的消息。 苏郡动乱的第二幕到十二月中旬从诡异莫测变为波澜壮阔,十三日,北江州叛军万数以上,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全部陷落,州城一度危机。十四日,南江州四县兵起,城内城外遥相呼应,更有县城的衙役、士兵临阵倒戈或事先便与叛军勾结;其中南丰县县尉带领下属弟兄开关城、打开拘禁那些未能及时交税的百姓的牢房大门,知县眼看大势已去也向叛军投降。十七日,北江州州治陷落,南北江州之间的通道全部在叛军控制中,苏台齐霜和她的军队被困于南江州,补给中断,救兵无望,兵马皆疲惫不堪,顿时危在旦夕。 齐霜并没有预料错,苏郡的这一次叛乱是严密计划下的产物,指挥者便是苏郡南江州知州江荻红。江荻红这一年三十六岁,没有家名,但家谱往上溯三代便可以找到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名——兰台。江荻红的曾祖父乃是兰台家小系的儿子,因为是小系又是庶出,没攀上大贵族,嫁了自己母亲的一个下属,对方好歹也有一个家名而且还是正正经经京考进阶。只可惜这位兰台家的媳妇官运普通,熬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知州,三个女儿、两个孙女五个孙子居然没有一个进阶成功。到了江荻红的曾祖母一死,这一家也就没了家名,可这一没了家名后反而在江荻红这一代姊妹三人相继进阶,江荻红是其中的老二。这一家三姊妹都是人才,且都是二十来岁就进阶成功,而算官场成就原本最差就是江荻红。她的长姐进阶后先后外放丹霞、沈留、永州,苏台历两百二十年出任永州郡负责城防的掌固,位在四阶下。和亲王掌永州后此人因为主持的一项筑城被弹劾在其间故意买入劣质城砖,中饱私囊,而被问罪刺配三千里,一年后死于发配地。这案子问得证据确凿无人能反驳,可人们私下都说此人之所以倒霉全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开罪了和亲王清扬,而且是在多年前就开罪的,当时和亲王还是皇子拿她没办法,这会儿偏偏在永州任职,且还不肯向清扬服软,还不被清扬拿来立威风。 江荻红的幼妹经历更为悲剧,她和姐姐同期进阶,与昭彤影同榜,当时未满二十。若非那一榜所有人光彩都被十五岁而榜眼登科的昭彤影抢尽,她也本当被人称为神童才子。进阶后前几年一帆风顺,两三年间从七阶知县晋升到五阶,被朝中名流看重招为儿媳,冠了人家家名。然而,这种运气不过五六年就用尽,偌娜登基后不久,她的婆母牵扯到嘉幽郡王的叛乱中被削职发配,她也被牵连的丢了家名降职到七阶重新去当县官。如此几年好不容易调到苏郡南江州州府当了六阶春官,结果赏识她的顶头上司又被打了个私通匪类,她作为亲信自然逃不掉,州府黑压压的大牢内,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终于绝望的投缳自尽。 进阶之后十余年光景,一家三姊妹只剩下江荻红。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和人开玩笑,妹妹血迹未干的地方迎来的新任知州却是姐姐。江荻红没有被牵连完全要感谢当年妹子乃是入赘那贵家,入赘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灭门也灭不到母家身上。 进阶后接连骨肉惨死,江荻红早有了另外的心情。当年她幼妹婆家保丹绫举事,她在京城夏官衙门做官,官阶不高却靠近司马能得到不少消息。那家拉她下水,江荻红也是有几分壮志的人,爱纹镜这个皇帝她都觉得不怎么样,更不要说偌娜,而年轻英姿、文武双全的苏台丹绫仿佛能成为安靖国未来的中流砥柱。 造化弄人,为叛党传信的她安然无恙,一无所知的妹妹却因为姻亲而失却荣华。 嘉幽郡王兵败被幽于皇陵后,江荻红安分了一段时日,可偌娜亲政后的所作所为让她日渐绝望,往日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她本来就在苏郡任职许久,原本是北江州五位下的官员,上一次苏郡暴乱她便与为首的几个有秘密往来,也靠着自己的官位帮他们不少忙。等提升南江州知州眼见齐霜苛政之下百姓民不聊生,和那些绿林豪强接触久了,又看多了官逼民反的悲剧,往日只想保命和自图荣画,此后却生出了救民于倒悬的凌云壮志。 她是南江州知州,一州之地,悉听处置,军政大权一手掌握,她要叛当然比乡野村民多了许多优势。照着她往昔的脾气,不会在这个时候叛,一郡之地何以对抗天下,而她一非皇室贵州、二非公卿显赫,天下何人能服?然而此刻她以觉富贵如烟云,一门心思要为百姓争活命。 她说:“郡守残暴,天子无道,反与不反皆无望。与其死于苛政,不如振臂一呼!” 于是,苏郡南北江州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的最后两个月上演了让人眼花缭乱,又为之荡气回肠的叛乱剧。江荻红,这个三十六年人生平淡而过,最多只能在地方志上被不咸不淡纪录几句的女子因为这一场动荡而将自己的名字写入苏台王朝史。 对于江荻红,后代的评价并不稳定,赞美她的人将她与苏相提并论,反抗强权、为民请命;而批评她的人则说,身为朝廷命官安定地方乃是职责,要为民请命有的是方法,她为何不能效仿先贤上万言书、买棺谏君等等,却挑唆百姓叛乱,致使苏郡平地烽烟、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更有人说江荻红的行为并不像她表现或者自我辩解的那么单纯,其后依然有嘉幽郡王的影子,乃是为了让嘉幽郡王东山再起而使苏郡烽烟动荡。这种说法也有道理,因为从江荻红的物件中找到过她在苏郡任上仍与嘉幽郡王那些漏网同党往来的书信,其中颇有对朝廷不满,希望嘉幽郡王能登基重整乾坤的意思。至于这个时候仍在皎原江宁道离宫,日日与凤林作伴的苏台丹绫是不是手眼通天,在被幽禁中尚且遥控数百里外的苏郡风云,这一点苏台正史中没有记载,当事人也不曾有过明确表示。 十二月二十二日,朝廷依旧在为苏郡叛乱焦头烂额,原本应该立刻派出兵马镇压苏郡暴动,然而这个时候的朝廷却因为对齐霜的态度分裂为两派。一派认为齐霜作为郡守所作所为并无违背律法,用琴林映雪的话说:“南安郡王既没有贪污也没有草菅人命,所征收的赋税没有超过朝廷允许的范围,百姓暴动那是因为他们不想缴纳钱粮,乃是早有叛乱之心,南安郡王何错之有?”另一派以大宰卫暗如为首,坚持朝廷应该对南安郡王问罪,他们认为苏郡的叛乱完全是因为齐霜过度使用暴政而导致民不聊生才激起民变,所以只要朝廷对齐霜问罪,根本不用出动军队就能平定叛乱。 卫暗如原本不是喜欢在这种事上争长短的人,能做到大宰统领六官的人都是千灵百巧,尤其不会过分执著一件事。卫暗如自小就学一个道理“刚极易摧,情深不寿”,这种为民请命抓着皇帝的袍子进言死也不肯退一步的得罪人的事一向是由西城照容去做。为此某一次这两亲家一起喝酒,半醉之时暗如对照容说:“你便是事事都太顶真,若说才干你在我之上,却永远做不到天官大宰。”照容当时一阵苦笑,随即道:“能位终于司徒,我愿足亦。”可这一次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坚持不懈,不惜在早朝上与众官争执,便是皇帝的面子都不卖。偌娜面对这位天官大宰多少要给一些面子,被吵得头昏眼花的看到涟明苏站在一边低眉垂目,又想到他很长时间以来也不知为什么甚少在朝堂上说话,便叫了一声:“少宰以为如何?” 涟明苏这两年来但求无过,又最好被人彻底忘记,平日里只把自己本分的事做完,其他的一概不管,再不复当年的热心。他变化的连西城照容都发现,找机会问他可有什么为难的事,涟明苏淡淡道:“并无为难之事,只不过自从上次受伤后身子一直不好,连着心情也颇为倦怠,或许我该向皇上告病还乡才是。” 此刻被天子点名,让他无从回避,从天官队伍中走出来,站在二位官觐见的位置上,先向四面扫了一下。凰座居中,偌娜一身朝服华贵的端坐其上;左侧略小一些的座属于正亲王,目前上面座的是花子夜。再往下立于丹陛之上,比重臣更靠近皇帝,且居高临下俯瞰朝堂的是和亲王和另一位正亲王的夏官大司马苏台迦岚。涟明苏的目光从和亲往这边过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和亲王也看着他,与他目光对上苏台清扬微微挑了下唇角,那目光仿佛在说“掂量着自己的说话,说出口可就收不回去了!” 涟明苏又垂一下眼,随即微微抬头道:“臣以为,大宰所言甚是!” 丹陛上,苏台清扬唇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正因为对齐霜处置产生的矛盾,反而使派兵镇压一事也被拖延下来,而苏郡的起义军在江荻红领导下攻城掠池,到了十二月下旬,苏郡二州十一县中的七个县全部陷落,其中包括南江州州治,以及苏台兰的故乡北江州名城苏县。剩下的只有北江州州治以及金壁关保护下的三个县。义军连连取胜人人欢欣,苏郡百姓早就被齐霜的苛政压得喘不过气来,至此蜂拥而起或投效义军,或暗中帮助,便是什么也不参加的说到义军也暗中竖一下大拇指说一句“有胆识的好儿女。”这般气势如虹之下,“攻下北江州”“火烧郡守府”“杀齐霜”的呼喊震天撼地,此时江荻红却下令义军放弃未能攻下的四县,建立以南江州州治为核心的新郡守府,令各地义军退守关城,保存力量以备大军围剿。至于齐霜,江荻红说“齐霜必须要杀,不过她是个有才的人,也深明用兵之道,带走的三千兵马精悍如虎,犯不着和他们硬碰硬。守住几处要道,就让齐霜和她的三千兵马在苏郡里东闯西突去。南江州各县都在义军控制中,齐霜想要保命必须回到北江州,所以守住要道,在险峻关卡设下埋伏,齐霜闯关便与她厮杀,否则她爱哪儿哪儿去,这群人早已疲惫不堪,又没有给养,无处歇息,再半个月两个指头都能捏起来。 苏郡的义军声势浩大,齐霜便被逼到了绝境。 无处休养,无处补给,援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来,而民心早以远离她而去。在此期间她们和义军交战过几次,互有死伤,总的来说还是她的军队略占上风。然而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知道叛军并未出主力,而几次想要冲关回北江州敌人的军势顿时如虎,而她一退兵对方也跟着退,并不追击。这样她便知江荻红用的是疲兵之计,要让她无处可以最终疲惫自败。 到了十二月二十日齐霜做出了新的布置,她仿佛被给养短缺逼得丧失了理智,忽然带兵快速北上八十里猛攻南江州州治。江荻红见她来势汹汹,怕她真的狗急跳墙,调动周边的义军回来支援州城。 二十二日夜,天色阴沉,无月无星。齐霜的阵营里战鼓擂了一夜,江荻红让城中兵马只管守好城池不用理睬,但登援兵到了里应外合将她斩于城下。到了第二天傍晚,鼓声还是不断,却不见炊烟不闻人声。守城的将官起了疑心,江荻红亲自上城,也觉得那营帐死气沉沉,鼓声虽然不断,却敲得毫无章法。她略略一想暗叫一声不好,急急命令开城派出一支军队靠近敌营。 不一会属下来报齐霜营中已空无一人。至于那鼓声,原来是有人用链子将几条狗挂在鼓上方,爪子上绑上鼓槌,挂的高度让鼓槌正好能碰到鼓面,狗被吊得难受不断挣扎便一下下击打鼓。 而此时齐霜称义军增援州城,各县没有防备,一口气连冲几处要塞转眼到了苏郡与沈留郡的接壤处。 二十四日清晨,洛西城刚刚起身就得到回报:“苏郡郡守南安郡王为叛军追杀,奔逃入郴州城!” 下篇 第十一章 竹帛烟销 下 二十七日是朝会日,三十日起就要停朝过新年,接下来两天也是庆典为主,所以二十七日的早朝算是一年中最后一次正常的早朝。每十天一次朝会,这一天包括成年且有封号的皇族宗亲,以及京官四位以上都要参加,包括那些平常可以蒙头睡觉的闲散官员,例如太学院的教授们。这一日早朝依旧为齐霜以及苏郡内乱的处置吵得不可开交,三阶以上人人被点着表过态,可这一次对立的是六官官长们,谁也不肯退一步,而皇帝的想法也极其不明确。 其实偌娜一点不觉得齐霜做错了什么,再说了,齐霜的所作所为都是她苏台偌娜两个月前刚刚朱笔钦点表彰过的,且还写到邸报上传扬全国。现在却说齐霜在苏郡的行为是苛政,激起民变,要拿她问罪;若是同意了,被问罪的是南安郡王,可这巴掌却是结结实实打在皇帝脸上的。更何况率天之滨,莫非王土,又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天下都是她苏台皇家的,百姓为她这位皇帝尽心竭力理所应当,有什么理由纵容他们有点风吹草动就不乖乖交纳赋税;倘若全天下人人叫嚷两声都免税,国家靠什么发展,她这个皇帝去喝西北风啊! 不过,这个时候偌娜还知道什么叫做“众怒不可犯”,勉强耐着性子想等朝臣们自己吵出个结果来。反正苏郡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等那群反贼早晚拿下郡治,出兵攻打其他的郡朝臣们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发兵,甚至没空再来管齐霜。这日早朝听大司礼、大司寇、大司空和大宰、大司徒争辩不休,每一句话在这半个月都被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人人都有道理;越听越无聊,目光便在朝臣身上打转,看看还有什么人没被她拉出来表态的,也好让她挺挺新鲜话语,看那两派至少有一派的脸色阴晴不定一番也算是乐趣。 连着转了两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人,绯色四位官服,站在春官队列的最后面。皇帝清清嗓子叫道:“少王傅卿——” 水影从当上春官那天起,上朝的时候除了“皇子们的教育”“太学院东阁总考”外就没有因为别的事被点到名。花子夜想要听她的意见用不着在朝堂上,偌娜则被皇太后还有围绕她的那群外戚们撺掇的压根就不想听到她的声音。猛然被皇帝点名,有点不习惯,但听皇帝又道:“少王傅以为南安郡王该当如何处置?” 偌娜点她的名倒也不是完全无聊闹得,其实这些天她很想找一个不在那两派中又有点身份的人出来说句迎合她的话,打压一下杀齐霜那群人的声势。她知道水影这些年来谨慎之至,不管在背后通过花子夜作了多少惊心动魄之事,在人前却甚少表态,以往也有类似的事,被人问到的时候总是模棱两可的糊弄过去了事。她便要此人模棱两可的回答,不表态也就是畏惧,畏惧会让人觉得她倾向于问罪一方,而作为朝廷少王傅,一度被称为神童才子,而又以学问名满京城的女子表示了对齐霜的“支持”,大宰和她的支持者也会为此困惑。 水影不急不缓的走出来,微微抬眼向皇帝和三位亲王扫了一下,在掠过花子夜和清扬的时候着意停顿一下。花子夜故意望向别的地方,一脸“我不管闲事,你别给我找麻烦的表情”;清扬的目光和她接着的时候淡淡笑了一下。 她微微抬起头,神态端庄,用柔和却又坚定的声音道:“齐霜暴政失道,致使民不聊生,激起民变之罪不可不问。苏郡百姓为自保而反叛,叛乱至今只打出杀齐霜旗号,乃是反官不叛君,其罪可赦。唯南江州知州江荻红,身为朝廷命官,未能阻止南安郡王暴政在先,撺掇百姓暴乱在后,亦当问罪。然苏郡百姓皆以江荻红马首是瞻,唯其为民举事,若仓促问罪必乱民心。 “臣以为,陛下可颁布旨意问罪于南安郡王,夺其郡守之职。同时,斥责江荻红未恪尽官员本分,命她先逮捕齐霜戴罪立功,然后自来京城请罪,秋官依照律令公正办理。问罪之后,陛下再念她一心为民,赦免江荻红及苏郡百姓;如此一来,叛乱自消,民心重归,律法的尊严也不会遭践踏。 “此外,请陛下立刻下令京城四营调动兵马平叛苏郡,并不需要立刻攻入,先包围苏郡,扼守各个关卡,摆出即将进攻的态势,让叛乱者畏惧。然后陛下下达赦令,安定民心,如此一来兵不血刃苏郡和苏郡的民心都会回到陛下身边。” 这一天傍晚,殿上书记昭彤影带着一壶桂花酿拜访自己效忠的人——苏台迦岚。 迦岚刚刚沐浴罢,安靖皇都永宁城有好几处温泉,其中以双龙峰那一处为最佳,据说这也是清缈凤家建皇宫于此的缘由。皇宫用竹子打通竹节引水下山,又修建地下水槽直入玉泉殿。双龙峰的温泉靠近山脚,温度又很高,纵然冬天送到皇宫温度也还适合,遇到气温特别低的时候另用柴火加热。凰歌巷也有温泉,泉眼在第一正亲王府——也就是现今属于花子夜的府邸中。其余两座王府都通过暗渠从正亲王府引水,一年四季都能用上让肌肤滑腻雪白的温泉水。 发丝半湿的披散,身穿家常服的正亲王大司马抱着手炉在寝殿接待昭彤影。过了年,她们俩人都将迎来人生的第二十八个年头,对于她们来说,一个女子最华丽的青春年华即将结束,但在安靖国的女子看来,到了而立之年后才是女子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大好岁月。而相应的,她们都进入“还不结婚就会被人非议”的年纪,三十而立,至少要夫儿俱在。 相对于没有双亲催促,谁也管不上的昭彤影,苏台迦岚上有兄长蕴初,下有忠心耿耿的鹤舞重臣以及亲王府署官们。就在沐浴前还被璇璐拉着要她看一些贵族青年的画像,笑吟吟地说:“先选一个进来做侧王妃也好。” 殿上书记举一下坛子:“家人酿的桂花酒,今年刚开第一坛,拿来孝敬殿下。” 桂花酒喝的就是桂花浓郁的香气,合着淡淡的酒精味道,弥漫在房中。苏台迦岚轻轻转动酒杯缓缓道:“今日的早朝很有趣。” 她知道正亲王所指为何,淡淡笑道:“那是个有见识的人。” 秀眉微挑:“该不是卿教授与其的吧?” 后者一脸无辜:“殿下开什么玩笑啊——” 当然不是她教授的,只不过前段时间两人在一起讨论此时,观点大致相似,她对水影说:“若有机会在朝堂上说出来吧。” 那人笑了下:“说给谁听?你家主子?” “卿愿解为说给陛下听也是一样。”她笑意盈盈的回答。 苏台迦岚没有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对于昭彤影鼎力推荐,想法设法要拉到她阵营中的那个少王傅,迦岚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一些顾虑。再说,此时,她还没有大规模结交朝臣的计划。 作为臣子,结纳朝臣并不是明智做法,结党营私向来为朝廷所忌。她不想图谋偌娜的江山,当年从鹤舞发兵解京城之围后,她会留在京城,第一是鹤舞臣子们的希望;其二则是她想一遂为国尽力的愿望。身为一个皇太子,学的是天下经纬之道,纵横睥睨,指点山河;她的志向区区一个鹤舞容不下,她的追求也不是鹤舞这样一个舞台能够容纳的。 不过,京城的日子没有希望的那么好,尽忠报国也有报国无门的无奈时刻。虽然得到朝廷大司马的职务,可她自己也明白,这个大司马乃是皇帝看着城下十万鹤舞军队脸色发白的时候批准的,难免一想起就咬牙切齿。她本以为通过一段时间谨慎谦恭,皇帝能够明白她一心报国的忠诚之心,重新接纳她这个姐姐。可时间往后移动了将近四年,皇帝对她的信任依然远在天涯。 苏郡动乱一起,不出她意料,第一个被弹劾的就是她这个大司马;连晋王都看不过去,某一次嘀咕着说:“为什么要弹劾王姐,王姐是大司马只负责全国兵马调动,这叛乱不叛乱又不归夏官管;就算要弹劾,也该弹劾大司徒才对。” 昭彤影前段时间对她说:“现在这个时候辞官也好,王有没有想过回鹤舞一段时间?”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个提议,或许身为亲王而担任朝官确实是不合适的,何况还是正亲王。宗室对此也颇为不满,端孝亲王和宋王都找过她,对她说类似于“历代没有正亲王担任朝官的先例,也混乱位阶,名为六官长之一受天官节制,实际上哪一个大宰敢居于正亲王之上?朝官是以你正亲王为首还是以大宰为首?”被烦了两次后终于忍无可忍的迦岚对宋王道:“那么王叔觉得侄女怎么做为好?双手退还正亲王封号,乖乖地返回鹤舞继续终身不出领地一步?”她是讽刺,没想到宋王一正色道:“正该如此,如此方不违先皇旨意。” “我说,彤影——”她忽然道:“辞官跟我去鹤舞怎么样?” 说完后她耐心的等对方吃惊或者愕然无语,按照昭彤影那样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回她一句“殿下吃错了什么?”然后故意作出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后者微微一抬眼,用非常平淡,平淡得好像两人相约云桥看雪景的语气道:“好啊,什么时候?” “开了春,你看如何?” “到鹤舞度夏么?鹤舞的夏天比起京城不知道如何,我这个人啊,就是怕热得很。” 迦岚微微笑着,为两人的这种默契高兴:“明州四季如春,比永宁舒服许多。” “也不用辞官吧?殿下开口向皇帝陛下要人,皇上能把我这个碍眼的臣子从朝堂里踢出去定然高兴得很。或者,殿下可以一人换一人,献一个鹤舞重臣给皇帝。” “让你那好友夫妻团聚如何?” “白司寇么?秋官暂时没有合适的空缺啊——” “秋官没有,天官有。” 看着迦岚古怪的笑容,昭彤影略一思索苦笑道:“殿下要让白司寇顶下官的职务?” “白卿深谙刑律、礼法,做卿这个专门找天下官员麻烦的殿上书记岂不是恰到好处?再说了,玉藻前在秋官,白皖若入秋官反不妥,不如在天官之下;卫暗如又是个尚称公正之人。难道卿觉得调鹤舞司马来夏官署更为合适?” “王说笑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很满意,不由得相对大笑。 而这世界上所有倒霉的事情都是在人们一团高兴的时候出现的,而且还常常挑不合适的时间,比如酒过三巡睡意朦胧之时。这一夜昭彤影和苏台迦岚都是这样的情景下被人从床上叫起来,揉着眼睛来听吓人汇报。 听完了,两个人都清醒了,迦岚吩咐更衣备轿,昭彤影也在自己府邸一连声的吩咐。 这一夜四更时分让城门提前打开,一路飞奔过永宁城大街小巷报到皇宫值更天官手上的自然就是苏郡郡守南安郡王苏台齐霜逃奔沈留郡郴州府的消息,而苏郡叛军得知被这位郡守摆了一道后也是怒不可遏,江荻红命整顿兵马由两个心腹将官带领,对齐霜紧追不舍。齐霜一行毕竟是人困马乏,到最后居然和追兵跑了个前后脚,这厢齐霜才入郴州城,那边叛军已经在郴州城下结营。 昭彤影一边换衣服一边想:“这一下西城可麻烦了!”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她一个,这类军务大事自然不会报到太学远东阁少王傅那边。可没有人去报不代表她得不到信,天官的差人刚在正亲王府告辞紫千,那边厢紫千派出的人已经出后门往朱雀巷跑了。这些年来花子夜在朝政上没什么事瞒着水影,正亲王府也养成了规矩,有要紧军务政务来报,同时间派人传信到水影那边。苏郡这件事虽然大,到底还只是一郡动荡达不到三更半夜把亲王拽下床的级别。紫千听到郴州两字脸色就变了,等听完第一个念头就是“那该死的南安郡王又要害人了。” 四更天,不用上朝的人还在梦乡中,王府值夜女官正犹豫要不要唤醒司殿,却看到日照披一件衣服站在廊下,顿时大喜,将他拉到偏门的门厅代他主人听口信。 “南安郡王奔逃入郴州,郴州被围!” 走回寝殿的时候,日照的心情异常沉重,心想着等会主子从梦乡中被唤醒听到这么个消息不知会震惊担心到什么地步。一时间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这日他原本就心绪繁杂到了彻夜未眠的地步,这才四更天便爬起来站在廊下吹冬夜的冷风。从门厅走到司殿的住处有很长一段路,他出来的急穿得不多,一阵风吹来寒冷彻骨,让他忍不住双手环抱抵御寒风,脑子里依然纷乱一片,一开始想的还是郴州战事,走着走着又回到让他心绪纷乱的那一场谈话 这一日午后,正在整理书房的日照被叫了出去,说有当年他在宫里认识的兄弟来探望。他本以为还是当前在宫里当值得那些,欢欢喜喜跑出去,看到用的是司殿接待外来客人的正式房间已经吃了一惊,等见到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人的确是他多年相识的兄弟,一度亲如手足,便在一年多前还在丹霞郡治丹州见过,那时他来给他说媒。这是他刚入宫受训练的时候就一个屋的小兄弟,在后宫无依无靠的岁月里两个孩子相互扶持,挨了主子训斥受了鞭打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彼此为对方上药裹伤,就这样相依为命的直到长大成人。那人比他有心计许多,常对他说要多存些钱下来老了出宫才有活路,否则冻饿而死在街头没人会同情。他字字句句听在心里,还不断点头,从此小心翼翼存每一笔到手的钱,然后庆幸自己有一个关心他的朋友。然而,那个时候他不懂那个人想要的未来保障绝不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一点碎银子,更想不到他会亲手毁掉他的未来。 他服礼那夜被当时伺候的主子带上床,那人极宠爱他,常说等过两年我出宫的时候也带着你……那一次主子送了他一枚佩饰,紫、红两色,艳丽而透明叫做碧洗的宝贝,要他好好收在身边不能丢了也不能给别人,嘱咐的极其郑重。他欢天喜地收下,每天睡觉都要压在枕头底下。那人刚刚调过来和他伺候同一个主子,看到了自然羡慕,央求给他玩两天,他都没答应。不久便是那人的生日,一早上起来就看到那人巴巴的看着他的佩饰,他心软了对他说:“就一天,你拿着玩吧,可别让人看见。” 这一天午后,主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日照真是个大方人——”没多久那人离开后宫,带走的是他的朋友,而那华美的佩戴在那人身上,随着步子轻轻摇晃。 那是他肝肠寸断的经历,被第一次爱恋的女子抛弃,被情同手足的弟兄背叛,痛得他几次想到“死”。再次见到,那个人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在他面前炫耀自己被妻子宠爱,炫耀身上的珠宝和绫罗绸缎的衣服,然后说:“日照啊,我来向你道喜的,有天大的富贵等着你呢。” 晋王府司殿女官的院落主人不在的时候格外热闹,在司殿身边学习的下位女官最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女,活泼好动,水影不在便有人偷懒游戏起来,追逐笑闹之声直入厅堂。那人还是以前那样,面带微笑,神情开朗,身上衣服比之上次相见又华丽一些;可见他的妻子当了京官后收入不少。他不明白对方的来意,少不得先从相互问好开始,他不喜欢过多谈论自己,简单的说两句“一切尚好”。那人却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多么受宠多么幸福,夫人送他狐皮围脖、正夫把家里托人带来的土产分了一点给他、大少爷刚学绣花就说要给他绣一个荷包,一一拿出来述说一遍,一脸的满足。 他说:“您找日照有什么事?”对方一脸热情回答:“想你了啊,来看看你。”日照淡淡笑了下随他东拉西扯,反正他总会扯到关键事上的。果然说了一会那人忽然道:“你看看你,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话跟了浅笙大人,现在保准比我还舒服。” 他微微挑眉:“原来你还是替人来说媒的?这都多长时间了,日照何德何能让浅笙大人至今难忘再托你出马?” “这可不是大人的意思,是我想着你——”那人说得一脸诚恳:“浅笙大人的原配三天两头病,看样子拖不了多少年,且两人成亲那么久都不见动静,我说哪……哼哼……你要是嫁过去,那原配就能当他不存在,大人进京当官那么久了,原配还在家乡,据说受不了车马劳顿。到那时候就你一人陪在身边,过上一两年生个一女半儿的,还怕将来没依靠?说不定还有天大的好机会!”说到这里上上下下看看他,低声道:“那可比我福气许多,我念着你我在宫里相依为命的情分才再来劝你的。” 他冷笑起来,斜着眼看对方,冷冷道:“能有什么样的天大的好处?难道升为正室?”他又冷笑一声:“我们都是后宫出来的人,我们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结局自己还不清楚么?你家夫人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吧?像你这样清白跟着她的,还和她有了个女儿,你家大人去年死了正室难道扶正你了?我听说续弦聘的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儿子,年纪只有十七岁。” 看到那人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日照难得有几分幸灾乐祸,喝了口水故意用不经意的口气继续道:“一样是做人侍从的命,我还不如跟着当前的主子。好歹我跟了她那么多年,比换个新主子强许多倍。” “现在是好,可将来呢?你那主子就要成亲了,人家是现任官员,又是洛家当家,背后还有个大司徒,等他进了门,你哪有立足之地。我和你说,这些年你一直在王府不知道外头的事,这样的故事我算是看得多了,当官的各个重名声,现在对你天好地好,到时候为了往上爬……当年南安郡王的故事别说你没听过。” 日照还真想不到此人能死缠烂打到这个份上,心道若真的是一门心思为我好倒也算了,也不知私下里收了和亲王那边多少钱。原本他和水影都认为和亲王怂恿此人来为他和浅笙说亲,是看中他跟了水影多年知道不少秘密。可现下千漓投靠和亲王,水影的身世早就瞒不住了,他不明白和亲王为什么还在玩这种把戏,他日照还有什么能引起和亲王殿下兴趣的地方? 想到这里戒心更重,不想再让他纠缠下去,当下一板脸冷冷道:“承蒙您不弃,还愿意叫我一声兄弟,日照也愿意有您这样的兄弟。可您要是再提这件事,就别找日照了,您这样的身份日照攀不上。总之一句话,日照这辈子跟定了主子,主子要我我跟着,主子不要我了,我就一刀子抹脖子。日照在后宫那么多年,一直都知道自己卑贱,直到遇到主子,主子用看人的眼光看我,不觉得我卑贱,便这点我就跟定了主子。”说完朝门边一个三等宫侍招招手:“送这位公子出去。” 那人脸色极其难看,又不能不走,嘀咕了一句:“她没看不起你,是啊,她的出生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日照听在耳中眉一挑,终究还是忍住了。 想着这些事,忽然觉得廊下有人,一定神叫了出来:“主子,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了?” 水影只批了一件皮袍站在门边张望,门外值夜的侍卫和下位女官都看着,却又不敢上前询问。日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她往里面推,一面说:“那么冷主子出来做什么?”水影拉着外衣柔声道:“醒来见不到你,哪儿去了?” 日照心中一咯噔,不敢答话,只等她回到被子里,又倒了一杯热茶给她,看她喝了几口才低声道:“主子,郴州被苏郡叛军围住了。听说是南安郡王逃到那儿把人招惹去的,那些人非要得到郡王的脑袋!” 下篇 第十二章 愿得此身长报国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到这一夜结束,子正一过便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的开端。举国上下笼罩在新年的欢乐中,即便是战乱、饥荒都无法消除人们对新年的期盼,和一瞬间的喜悦,更不要说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虽然称不上盛世,也远远谈不上天怒人怨、哀鸿遍野。 然而,沈留郡郴州州治这一年的新年笼罩在异常压抑的气氛中,全城不闻一声爆竹,看不到一个礼花。府衙也没有往年的新年宴会,进进出出的都身穿戎装,一脸凝重。 自从差役飞奔到府衙报告他“南安郡王奔逃入城”那一刻起,他和郴州的新年就彻底被毁了。在后堂拜见了南安郡王后,洛西城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把这一行人从郴州赶出去”。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真的赶,毕竟人家是南安郡王苏郡郡守,随便哪一个名号都能把他这个小小的五位官压死。可他心里清楚,在他州府中的这些人就是瘟神,他们把苏郡弄得民不聊生,最后揭竿而起,然后仓皇出逃,苏郡那些叛军乃是以“杀齐霜,替天行道”为旗号的,不抓到她祭旗不会罢休。 他当天两次求见南安郡王,意思只有一个“请你们快走”,当然用的话是“请郡王速到郡治避难”,态度很明确——郴州庙小容不下您这个大菩萨,快走! 经历这场变故,齐霜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叫做“寄人篱下”,态度温和谦恭有礼。洛西城一进门屈膝就扑上去一把扶住连声说:“本爵乃是奔命之人,承蒙贵州收留,不慎感激。”洛西城被她扶着抱着暗地里呸了好几下,心想男女授受不亲,别对我拉拉扯扯的败坏我清白名声。 苏台齐霜这一次倒不是想给人找麻烦,她比任何人都想尽快离开郴州逃往沈留腹地,郴州这地方和苏郡一条河相隔,不比在那里安全多少。然而她的宝贝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一路风餐露宿加上反复惊吓,从南江州撤兵那一天就病倒。前几天形势危急,齐霜也只能忍下心把她丢到马上一路狂奔,进了郴州城心里一送,顿时病来如山倒,第二天早上都有了幻觉,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大夫看了说是重症伤寒必须静养,若是再车马劳顿神仙也救不了。这样一来,苏台齐霜也不得不留在郴州。 若是别人,齐霜头都不会回一下就离城,但这是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当然,她从不认为凝川是她的女儿。这个家名苏台的女儿是她现在最大的期盼,也就是这个孩子将她与苏台皇族相连。她何尝不知道宗室里很多人都看她不顺眼,想要剥夺她贵族封号,可她这个女儿是堂堂正正苏台皇族的后代,有这个女儿在她就稳坐南安郡王宝座。 在齐霜眼里,只有这个女儿值得珍惜,不舍得抛弃她自己奔逃出城,这一耽搁,不到两天郴州城就被团团围住,谁也走不了了。而此时,这位未来的郡王还在昏睡中。 洛西城对围城有所准备,齐霜一说暂时走不了,他立刻派出几对人马到郡治报信,亲自写了一封信给郡守邯郸琪。大意就是南安郡王从苏郡突围,目前在郴州一时还走不了,探子报苏郡叛军一路跟着,一两天内就要围城,郴州没什么兵马抵挡不住,请郡守速速援救。 郴州到郡治快马两天多一点,第一批信使刚刚冲入郡城,那边厢郴州已经陷入危机之中。 郴州并不是要塞,一向风平浪静,相对也就没多少驻军。所有勉强称得上“战斗力”的加起来只有一千人不到,另外就是齐霜带来的两千多人马。照理说这些人加上城高池深对付万把叛军并不是不可能。问题就在于,郴州所面临的并不仅仅是外患,还有严重的内忧——郴州城中几百名苏郡难民。 照着郴州官员的想法,在围城之前就把所有难民赶出城去一个不留。可洛西城说什么都不同意。官员们不敢逼知州,齐霜也来催,被齐霜问了两次,他说:“郡王看看难民中有多少老弱病残。郴州不是富裕地,但凡年轻力壮又没有拖累的早早往内里去了,谁还在州城里住着等官府抓么。留下的都是生病跑不动的,您看看——”那时两人站在县衙一座小楼上,西城往远处一指,依稀看到一处大庙样的建筑屋檐下一堆堆的人。 “那是药神庙,城里的大夫轮流每三天在那里出一个时辰义诊,开些救命又不贵的药。郴州城的规矩,这一个时辰开出来的药方城里任何一家药铺都能免费抓药,药铺记帐每年春秋城里富户凑钱填上。在那里聚着的都是流民中病得不行的,为了每次都能赶上义诊,这些人就天天住在庙门口。就这样,也因为人太多,不是每回都能轮上。几乎每一次义诊前庙里的神士都要抬走一两具尸体,殿下觉得下官要怎样才能将这些人赶出城去?而今天寒地冻的,城里还有屋檐可以避雪,还有一些善心人给他们床破棉被,城外无遮无挡,他们一晚上都熬不过。” 齐霜冷笑两下,终究还是顾虑自己人在屋檐下没有开口反驳,可心里不知道把“乱仁慈”这几个字反复了多少遍。 到叛军前锋抵达郴州城下,郴州的官员越发恐慌,关于驱逐难民的事又被提起。一般的人可以不理,但当洛西城一向敬重的秋官也来提这件事的时候,他就不能等闲视之。耐下性子道:“本官也不是一味仁慈,但这驱逐怎么驱逐法。统共一点时间,聚集在外头趟在大街上奄奄一息的倒是好驱逐,可这些人放在城内有能坏什么事?大街上走路都打晃,还能去开关落锁?” “那些年轻力壮的能躲能藏,这些日子进郴州城的不知道有多少,还有人出城后又回来,没人能说得准一个数。郴州虽不大,可藏个把人还是不难,我们统共多少差役,还要守城安抚百姓,让他们在郴州把所有难民都搜出来赶出去?再说,还有一些投亲的要不赶?万一弄得不好,难民们先乱起来,不用外头打进来郴州也保不住。”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所以,并不是本官过分仁慈,而是难以办到。也不是本官不珍惜性命,若是可以,本官恨不得现在就逃出城去……” 秋官想到他是立刻要成亲的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柔声道:“大人仁善高贵,上天定会保佑郴州。” 洛西城苦笑一下:“但愿如此!”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形势已经非常恶化,郴州城外聚集了万余叛军,各个高喊“杀齐霜”,一开始还只是说杀齐霜,到后来变成了“攻城杀贪官”。洛西城在城门上巡视时听到这么一声喊几乎每从城楼上摔下去,心说我怎么就变成贪官了呢。郴州百姓好些年没遭遇战事,百姓们人人惊恐。苏郡虽然动荡不断,可自来苏郡北穷南富,南江州闹事的次数远比不过北江州多,郴州也不怎么被牵连。且以往叛乱波及都有迹可循,这一次纯因为来了个瘟神。 郴州城外叫阵的叛军将领和洛西城一个城楼下一个城楼上对喊话,叛军喊的是虽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但至今没听说洛知州有大恶,我们找齐霜晦气,不干您洛知州的事,乖乖的把城门打开把齐霜绑好了交出来,我们马上退兵。洛西城听了又翻一个白眼,心说你们领头的江荻红也是知州,天下乌鸦一般黑还不是把她一并骂进去了。 洛西城自然不能答应这种请求,可喊话里对苏郡叛军礼貌备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你们既然以替天行道、解民倒悬为旗号,就不该围困郴州城,郴州百姓何辜之有,遭受围城之苦,惶惶不可终日。至于齐霜,你们私刑杀她乃是违背律法,难道你们起兵就是要一个没有法纪人人可随意杀人的国家?南安郡王请交由朝廷处理,圣上英明一定会还各位一个公道。 两人喊了一阵谁也说服不了谁,叛军开始攻城,城上一阵箭雨将他们射了回去。如此三次反复天色已暗,各自收兵归营。 第二天就是新年夜,郴州被团团围住,谁也没心情过年。洛西城在郴州的人缘很好,已经有一些青壮年到官府自愿守城,洛西城不愿看百姓互相残杀,心说苏郡那批人也不过是被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可州夏官说实在没那么多人手巡城,将所有人调动上去勉强够,可总不能让弟兄们十二个时辰不睡觉吧。洛西城这才让夏官从当中挑选身强力壮,又没有太多家累得百姓协助,并说明一户人家最多找一个人。 原本此事还能控制,郴州城官兵一心一意守城,而城外的叛军将领多少也听说过郴州知州品行端正、爱民如子,加上郴州抵抗的利害也不敢太过紧逼,只扎好营寨,派人向江荻红送信。然而,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元月初一的深夜郴州西城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叫喊之声,叛军被惊动了这才发现郴州城门慢慢大开,一群人从里面跑出来大喊“快进来”“杀狗官啊”。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一队人,事后他们才想起来这群人根本不是叛军中人,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高声喊叫着“杀贪官”“火烧衙门”冲进了郴州城。 当时夜深人静,叛军们大半从睡梦中惊醒,分不清事情,看到有人忘里冲也忘了有没有将领呼喊着也跟着冲入郴州。 三更三刻,郴州西门火起。 四更,东城门陷落,东城火起。 五更,北城门陷落。 天明时分郴州已经四处浓烟,哭声一片,大街小巷乱成一团,也分不清哪些是杀进来的苏郡叛军、哪些是奋起抵抗的郴州百姓,但见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宁静而美丽的郴州城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到了卯时半,原守北门的官兵才在郴州夏官带领下杀回城市的中央地带,那夏官从城坡的第一刻起就担心县衙的安全,北门也是看情势危急主动放弃的,只想尽快将弟兄们带回衙门保护洛西城逃脱。一路过来城中已经乱成一片,举步维艰,夏官还抱着一点希望,洛西城官声不错,县衙又牢固,未必会陷落。 跑到县衙那条街,隔开百来步就见门前旗帜倒地,还有人再往里跑,顿时心中一冷,高呼一声:“姊妹弟兄们,给我冲——一定要把大人救出来!” 跟着他的还有百来号人,一声答应冲入县衙,但见里面倒的满地都是人,零零散散还有些衙役在抵抗,却已经不成队伍。 夏官惦念着洛西城,一门心思往内堂冲,到了二门见到护卫州府的一个头领正和一汉子缠斗,那汉子很学过些把式,衙役本不是对手,可那差役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一时打了个平手。夏官上去朝他后脑就是一刀,那人毫无提防顿时倒地,夏官一把抓住那衙役道:“大人呢,你怎么离开大人身边?” 那人看清是郴州兵马长官,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嘴唇动了好几次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夏官心中冰凉,愣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铛”一声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提着的大刀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 “大人……在哪里……”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那人还是发不出声音,颤抖着手指指后面。 夏官抬手一个巴掌过去:“清醒点,带我过去!” 那人被一个巴掌甩醒,大哭出声,一边哭一边往后面跑去。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元月初二凌晨,郴州城破,城中四处火起,军民死伤无数;郴州知州洛西城死于乱军之中,时年仅二十八岁。 苏郡叛军攻入城中,放火抢劫,城内百姓奋起反抗,至初二傍晚入城叛军撤出城外,郴州收复。郴州军民以州地官司制为首,主张军政要务,据城抵抗。南安郡王齐霜于西门火起即逃奔城外,两千兵马中仅三百人留郴州与军民共战。 二日正午,郴州州衙挂白色灯笼,打出报丧的白色长幡,郴州百姓闻听知州洛西城死于乱军,顿时群情激奋,郴州商人艺均,私塾教师黎莹,小贩桂枝,分别在郴州城中以“为知州复仇”之名组织邻里反抗入侵者,一时从者如云;苏郡逃难至郴州的流民亦有部分感念洛西城收留之恩加入郴州百姓的队伍,上演了一郡百姓在异地一守一攻,相互残杀的悲惨场景。由于郴州百姓的奋力反抗,尤其洛西城之死让郴州百姓深为愤怒,这年轻知州乃是郴州多年未遇的好官员,加上家园被毁,财产被抢,郴州百姓更是怒不可遏,在军民齐心协力反击下,叛军也死伤惨重。叛军将领见军队损失严重,加上获悉齐霜已经奔逃出城,唯恐继续下去全军覆没,下令收兵,重新在城外扎营。当天傍晚江荻红的手令也到了,令他们不要恋战,围个三五日没有结果就收兵,万万不可攻入郴州伤害百姓,又说郴州知州洛西城与她有数面之缘,乃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其婶婶西城照容也是朝廷中流砥柱,万众赞誉的好官,绝不能伤害于他。那将领吩咐撤兵回苏郡,在马上回望激战后的郴州城,城楼上旗帜歪倒,城中依然浓烟滚滚,心想“已经晚了,这下子该怎么收场?”又想:“替天行道变成了抢劫郴州,老祖宗们在天有灵不会原谅我们的”。 一直到三号天明郴州城的大火才算基本扑灭,还好刚刚下过几场大雪,家家户户屋顶的积雪在阳光和略微回暖的温度下正在融化,到处潮湿不堪,这才使火势没有疯狂蔓延而烧毁全城。郴州城的局势略微稳定后到了三日午后,郴州主要官员才能定下来听取洛西城殉难的始末。 洛西城这些日子都是三更过后方睡,西城陷落的时候他还在花厅和当地春官商议与叛军谈判之事,忽听西门火起知道出了大事。当时县衙里有十来个衙役,之所以人留得不多因为官员们都想到州衙内还有齐霜的五百精兵,这五百人都是苏郡郡师中的精锐,抵挡那些叛军一阵子应该不成问题。齐霜另外的一千五百余人绝大多数驻扎在南门外练武场的兵营,这练武场乃是郴州下属各县每年一次练兵的场所,有不少军械和帐篷还有修建好的能供数千人使用的军营,军粮场也设在那里。只有四百多人协助守城,其中一百人守卫南门,另三百余人守卫最吃紧的北门。就这四百多人还是洛西城和齐霜商量了好几次才得来的,两人约定一旦城中形势危急可凭齐霜或者知州洛西城的信物调动城外一千余名士兵。 西门陷落又见西城火起,洛西城知道这件事已经非同一般,进城的不是那些军纪严禁的义军,即便不是全部也一定混有真正的盗匪,当即让一个地官去见齐霜,让她做好准备一旦形势危急立刻带着世子从东门撤离。另外也请齐霜下令东门外的士兵进城与那些叛军巷战,尽快收复城门。 那地官去了小半支香的功夫飞奔回来,一见洛西城跪倒在地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南安郡王跑了!” 齐霜到郴州后洛西城将州府后院划了一大半出来给她和她的家眷、署官们居住,地官从前面跑过去向管事的说求见郡王。那管事的让她在一边座着,自己去通报,那人等了好半天没有动静。开始还想大概南安郡王已经睡下来,更衣整装需要时间,又等了一顿饭功夫还是毫无动静,她慌了大声喊门。这次连答应的都没一个,地官觉得不好大着胆子进去却见齐霜住的那房子大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在后院跑了一圈只遇到几个州府的佣人,一问才知道西城那边刚起火光齐霜就已经知道,她的车马是天天准备好的,主要的行囊就放在车上,当下套上马就走已经出去好半天了。 洛西城听了回报脸色都变了,脱口一句“混帐!”忽然惊道:“不好,她这一去两千兵马恐怕都跟着一起走,郴州城的百姓怎么办!” 当时郴州西门已破,东门摇摇欲坠,叛军兵分四路,主力围攻北门,另三支分别在东、西、南门驻扎围城。郴州城名声响城却不大,叛军人数众多,将郴州牢牢围困,其中就只有南门是水城门,叛军没有舟船难以直接攻城,因此南门军队最少。 洛西城原本对围城并不是很畏惧就是因为郴州这一地形,一旦形势不可收拾集中全部军队冲出南门即可脱围。郴州因为临江有一些水军配置,船停在南门内外城间的船坞。叛军既然没有水军,届时只要将齐霜等人送上船逃脱易如反掌。他所担心就是郴州城百姓的安泰,如今一见火起知道郴州要遭洗劫,一时心急如焚,心道若是不能快速的将敌人逼出城外郴州百姓就要遭大难。这样一来,齐霜那两千官军尤其重要,这位南安郡王要跑要留洛西城根本无所谓,可她这不告而别加上对她以往行事为人一对应,此人显然是要在这危急时刻抛弃郴州带着两千人马逃命,到将这郴州城作为拖住叛军的诱饵。 洛西城站起身:“备马。”一面往内室走,出来时换了骑马打猎时的轻便衣服,右手拿弓身背剑壶,他说:“本官去把军队追回来!” 当时州府的官员自然是竭力阻止,他们说现在叛军已经打进来了,大人一出去万一和叛军大队人马遇上岂不是危险。再说了,那南安郡王既然已经跑了,而且那个人从来就只顾自己不管旁人死活,就算追上了难道就肯回来? 洛西城回答但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再说本官尽管职位低位也是朝廷命官,本官亲自找上她,南安郡王也要顾及三分,否则本官将来一定弹劾于她。本官也不指望郡王回来与郴州同生死,本王只要她一半军队,一件信物即可,料来南安郡王也是会答应的。 他执弓而出,策马飞奔。 一去不回。 后续的人是在州府衙门外三条街的地方找他的,倒在路边,一身的血。 由于洛西城遇袭的地方已近南门,与他同行的十余人又无一生还,不少郴州官员和百姓都认为他们的知州乃是被齐霜所杀。然而事态平静后,面对朝廷派来调查的官员听取陈州官员口供时,郴州夏官回答:“属下之见,知州乃是死于盗贼之手,并非南安君王所害。”他的解释是:“郡王所带乃苏郡郡师,武器、弓箭上都有苏郡冬官制造的印记,知州遇害之地未曾发现此类兵器。找到的尸体也都是穿平民衣服的盗贼,其中几人身上还有带“洛”字标记的箭,应该是被知州射中。” 下篇 第十二章 愿得此身长报国 下 郴州的这一场悲剧的原因一直到半年后才在邯郸琪主持下水落石出,尽管郴州百姓将愤怒倾注到南安郡王齐霜身上,但是齐霜对破城一事并不负有责任。初一深夜打开西城门的即不是齐霜的手下,也不是苏郡难民,而是郴州自己的百姓。郴州城外本来就有几股盗匪,纵横于两郡之间,时不时劫掠村庄,有时县城都难以幸免。洛西城上任后对盗匪采用强硬政策,几次命夏官聚集兵马扫荡山贼。他官声卓越,在百姓中很有声望,很多乡民主动和官兵合作,剿匪颇有成效,几次下来山贼只能躲于深山中,再也不敢到乡村劫掠。这帮山贼劫掠惯了,断了生计便有几支联合起来,选了一个读过点书很有点诡计的当头目。原本那群人只想联合起来人多些就有胆子下山,抢劫几个村子弄点过冬的东西,那头目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用匕首飞快的削一根木条,一边道:“要做就做票大的,让姓洛的那家伙在朝廷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众人看着他,那人一字字道:“郴州城!” 在此之前也有一些盗匪抢过郴州城,不过都是乘着州官外出,或者官员轮换旧的走了新的没到的空缺,而且是旋风一样穿过大街看到什么抢什么,抢完了就跑。真要劫掠郴州,这帮人想都没想过,还有人说“抢州城,那不是造反么!” 这伙人存了这个念头就开始准备,那头目本来就在郴州城中布了不少内应,有普通人家也有城里的富户,专门给山贼通风报信,抢了东西分一点银子,还有些商人负责把赃物里的金银首饰融了重新打造再往外头卖。洛西城将山贼打得不敢妄动,这群人也断了财路,一样把洛西城恨得牙根痒痒。这次苏郡一乱,那头目将大小头领叫来说咱们的机会到了,苏郡是越乱越好,最好象二十年前那样一直打到沈留来,到时候咱们也拉一个“替天行道”的大旗。一人说:“大哥,你真要造反?”一个爆栗:“造反,鬼才造反。拉个旗子跟着那群造反的走,他们替天行道咱们在后面抢金摸银,等朝廷大军来了,老子看哪边厉害,朝廷厉害,老子旗子烧了回山上继续吃香喝辣,灭九族的罪名让那群傻子去扛。” 齐霜被苏郡叛军追着逃进郴州城的当天,城中的探子就把消息传出去。那头目一听喜出望外,召集人说机会到了,那南安郡王坏事做绝,苏郡那群替天行道的准放不过她。等他们打破郴州城,咱们就跟着进去畅畅快快抢一票,最好把那洛西城杀了,让他断我们财路,而且这盆脏水直接泼在苏郡那群冤大头身上,让那群官军找他们晦气去。 众人一阵叫好,却也有心细的提出疑问道:“郴州城城楼又高又牢固,那群人要是打不下来咱们不就白忙活了?郡师增援最多不过五天,郡师一到那群家伙还不是鸟兽散。” 头目一眯眼:“咱们就让他五天内破城!” 众人一脸愕然看着,那头目骂了句粗话,指头一个个点过来:“都是榆木脑袋,他们打不下来我们帮他们大,老子养了城里那些人干什么用的?” 当下群匪议定方案,首先分散成几股分别下山去“投靠”围城的义军。苏郡这些人从举旗以来投奔者众多,主将也没有放在心上,最初两批还是去“投靠”了,后来看义军军规松散,干脆招呼都不打,偷偷的在旁边扎营,也没人在意。这群山贼的城中内应里便有西门守军中人,还是个头领,平日里嗜赌如命,本来也是殷实人家硬是输得经常要靠举债度日,连娶了两个男人都忍受不了,一个回了娘家逼她离缘,另一个干脆跟路过此地的商人跑了。那山贼头目看中她是官差又嗜赌如命,勾搭她做了内应,平日里供养的颇为大方,那人也就死心塌地还拉了官兵中一些人入伙。那天晚上正是那人值夜,她本来就是军官,没人防备,那人便在夜深后突起发难,杀了几个守城的军士和同伙们一起打开大门放下吊桥,丢出信号炮,那群山贼早有准备,当即冲入城内开始放火。苏郡义军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也跟着进城,城中火起,山贼四处劫掠,义军军纪本来就不怎么严格,很有些人看了眼红跟着抢劫,一人作了众人仿效很快就乱成一团。当天进城的万余苏郡义军只有几百人还算保持了军纪没有参与抢劫,其他的人人有份。 郴州的这场悲剧震惊沈留、苏郡两郡,苏郡义军首领江荻红听到这一消息当即脸色惨白,对亲信说:“本官万死难辞其咎。”又说:“义军起事本为抗暴,乃是替天行道的侠义行为,纵死骨亦香。可如今劫掠百姓,火烧郴州,还杀了清政廉洁为当地百姓敬仰的官员,这不是义军,整个就是山贼。将来苏台的史册上,我江荻红就是山贼头子,苏郡也不再是让人敬仰的反抗强权,而是烧杀抢掠的土匪窝。” 这句话是当着郴州一战指挥的那个将领说的,说得对方趴在地上连连请罪。江荻红疲惫不堪的摇摇手说:“你不用跟我请罪,要请罪对着郴州那些被你们杀死的百姓请罪去,到京城向洛西城的亲人请罪去!” 由于苏郡叛乱割断了中原通往京城的道路,沈留郡急报的信使只能绕道多用了两天时间才到达京城,那时新年庆典已经快要走到尾声。 洛远是在西城家一次家宴上得知噩耗的,这次家宴其实是给静选相亲。西城静选这一年已经年满三十,纵是照容这样豁然的母亲也忍受不了她的至今不婚,选在新年里请了京城不少人家,名义上是西城家翻修的一幢小楼完工,请大家来喝完工酒。照容倒是看中了几家的孩子,其中两个都是高官子弟但不是名门,还有一个便是卫暗如的四子。卫家这个老四这一年二十二岁,生父是跟了暗如时间最长的一个亲侍,娘家也已经升到不错的阶位。这位四公子的性格和两个兄长截然不同,恬静端庄,平日里就喜好琴棋书画,倒和西城家的老三颇为相似,两人感情也不错,经常在一起谈论诗词,相约出去踏青画画。这桩亲事是卫暗如先提出来的,照容却觉得两家乃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且已经结亲一次,两家当家再亲上加亲只怕朝廷会忌惮。于是她向女儿摊牌,说不管你怎么想,婚事不能再拖了,这次我把一些有合适子弟又和我们家有点熟的人家都请来,你在里头好好挑挑。静选服礼之后有过几段恋情,最后死的死,分手得分手,居然没一次能成功,如今也颇有几分意兴阑珊,心说自己大概没有桃花运,当下乖巧的说:“但听母亲吩咐。” 这样的宴会上当家主夫是要紧角色,卫方还在丹霞未归,席间迎接宾客谈笑风生的便是洛远。也是午后游园,傍晚用餐,便在游园兴浓的时候,西城家的管家匆匆忙忙的穿过宾客来到洛远面前。洛远正和卫简以及另一个大家的主夫说话,丢了一个眼色给管家,意思是让她等会再说。平日里千灵百巧的管家却像什么都没看到,径直走过来说:“小姑爷,有要事禀告。” 洛远有几分不满,可还是向那两人道歉一句后走到一边。卫简还等着他说话,远远看着,见管家低着头说了几句,洛远的身子一晃,上前一步追问了一句,管家身子也有些发抖,却连连点头,洛远又往前走一步仿佛还要追问,可脚还没落地身子一晃往地上倒去。 一瞬间,叫声此起彼伏,在这一片混乱中第一个赶过去看洛远状况的卫简听到管家对匆匆赶来的照容解释原委,只有一句话“洛少爷没了——” 洛西城的讣告传入永宁城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参加各种各样的新年活动,这个消息震惊了永宁官员和贵族家庭,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说过“京师第一美少年”的名号,因此很有一些人为这美貌而年轻的男子叹息。 昭彤影、秋水清都是在西城家的宴会上听到消息的,洛远一晕倒家中乱成一片,宾客们正猜测中西城照容出来向大家解释说“郴州传来讣告”,众人都知道洛西城在郴州当知州,一听就明白,自然一边唏嘘一边告辞。昭彤影的脸色也白了一阵,连连叹息,她当年对洛西城一往情深虽时光推移渐渐淡化,到底还有那么一两分在,想到当年他那英姿俊朗的模样,以及京城重逢后潇洒温雅的举止,顿时一阵心痛,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好半天都不想动。秋水清、璇璐两个在她身边不断劝慰,说了几句后昭彤影摆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我确实难过但还没到这个地步。咱们还是走吧,今天这时候别给西城家添麻烦了。”一起身又重重叹了口气:“水影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 这个时候水影也知道了这个悲剧,这些她也收到西城家的请柬,之所以缺席全因前天被昭彤影拉着踏雪赏梅受寒发烧。值班的女官收到春官发出的讣告压根不敢直接送到水影那里,最后被拉出来担当这吃力不讨好工作的还是日照。 日照自己也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不过他和洛西城之间交情有限,也就是洛西城在丹霞养病的那段时间往来的多一些,还不至于伤心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但是洛西城性情温和,在丹州时候一点不把他当下人看,时常与他谈笑,有时候出去买了当地有名的小吃回来还会分一些给他。想到当时他的友好温柔,也不由得伤感起来;可比起自己的伤感,日照更担心水影的反应。 这天水影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只身体还有一点虚,倚在床头看书,听到他推门的声音轻轻叫了声:“过来坐。”好半天没听到回应,还以为产生了幻觉,目光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正见日照挑帘子进来,朝他脸上一看,顿时就知道出了事。 日照在她身边已经十年,这青年的性子她再熟悉不过,十成十的优秀宫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就这样一个人此刻脸上满是哀伤且紧张的神情。 她是何等聪明一个人,脑子里转了两三圈已经知道大概,身子向外倾沉声道:“是不是洛西城出了事?” 日照低着头,却用清晰的声音道:“洛公子在郴州殉难!” 一阵静默,随后“啪”的一声,日照抬起头却见床帐被扯了下来,一半在地上,另一半罩在水影身上。想来是水影侧身问话时拉着床帐支撑,听到噩耗心情激动也不知怎的扯下了纱帐,忙三两下把帐子拉开,急声道:“主子,主子您……” 水影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没事,然后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控制不住,一行泪水落下。这一落泪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日照跟了她十年,除了爱纹镜雅皇帝驾崩,还是第二次见她痛哭。他在一边看着,既担心水影,又伤心洛西城也禁不住哭了起来,默默流了一阵泪对水影的担心又压过伤心,禁不住上前半跪在床前,低声道:“主子,节哀顺变。” 水影的哭声也渐渐停了,过了一会坐起身,脸上泪痕清晰而神色已经平静,她说:“更衣,吩咐备马。” “主子……” “我要去西城家。” 日照知道这时候不能阻拦,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些担心的神色,水影扶着他下床,由他伺候着换上出门的衣服,挽起发髻,这其中两人都不说话;等一切收拾停当水影忽然道:“日照——是我害了西城。” 日照愣了一下,随即道:“主子千万不要这样想。虽然是主子劝洛少爷接受郴州知州之位,可主子也是为洛少爷着想才这么做的。当初洛少爷也十分高兴,知道主子心胸宽广而且疼他。” 水影停住了脚步,站在门边看着日照,过了一会儿道:“你这么想?” “人人都这么说。” 她没有答话,开门走了出去,此时晋王也知道了噩耗,派了身边当值的女官来慰问。那女官和水影说了几句话,等到送水影出去后那人转身对旁边人说:“司殿真是伤心至极了,我还从没见过司殿这样魂不附体的样子。” 水影本想骑马,日照说什么也不肯,叫人备了马车,车帘放下,她往垫子上一靠忽然觉得自己的魂又回来了,而一清醒就觉得一切真实的残酷,让她心如刀绞。 纵然骗得过旁人,她心里却是非常清楚地,她知道,是她害了洛西城。劝西城去郴州,不是什么胸怀宽广,支持夫婿鹏飞万里,而是因为她内心里不想娶西城,想要拖一天是一天……终于等到她下定决心要与那人共度,一切以是前尘往事。 车子微微摇动,从外面的声音可以知道经过的地方,朱雀巷到西城府用不了多少时间,可她还是觉得时间太长,长的足够她把两人相识以来的一切回忆一遍。 想到初见时候杨柳春风,昭彤影也是满面春风,笑吟吟地说:“影,让你见一个人——”于是就看到他,一身浅蓝衣衫随风轻扬,有一些害羞的欠身道:“在下洛西城。”那时她想“原来这就是京师第一美少年,果然是如珠如玉。” 又想到京城郊外的夜晚,月色如水,他站在门外身子颤抖的却坚决地说:“愿有一夕欢……”还有那日水边他带着泪水说:“我喜欢女官,即便配不上也求一夜夫妻。”那时她用着冷酷的话语,却也忍不住想“那人真是美如明月。” 还有与他缠绵的那一夜,不断地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抱她的时候宛若她是世间最美又最脆弱的珍宝…… 那如玉如珠的男子,大漠风沙边关血泪都磨灭不掉的对她的情深似海,而她终于是失去他了,在即将与他生死相许之时。 想到这一点,在静静的车厢内,水影又一次留下了泪,将脸埋在手掌中,胸口一阵阵的绞痛着…… 下篇 第十二章 杨柳岸,晓风残月 上 这一天,西城家从嘉宾盈门的喜庆顿时间变成愁云惨雾笼罩,宴会的装饰全部撤下换成举丧。水影到的时候西城家的管事们正指挥下人换白灯笼,挂白麻布,见了她知道是洛西城的未婚妻,忙迎接着往灵堂请。 此时洛远已经晕过去两三次,西城家从照容到几个孩子,主要管事还有各房的主夫都在灵堂。照容和两个孩子围着洛远劝慰,静选稍微抽得出身,和管家一起负责迎接来吊唁的宾客。原本洛西城已经接了洛家当家的位置,设灵该设在洛家,可这个家族前些年败落的连老宅都卖掉了,而照容又向来当洛西城亲生儿子来看,便在西城家主宅举哀。 水影见到洛远时他又一次哭晕过去被救醒,整个人都只剩下半条命的样子,水影也是眼圈微肿双目通红,见到洛远跪倒在地叫了一声“叔叔”便哽咽难言。洛远本来在哭,此时却收声站了起来扶起水影,强压着悲痛道:“西城这孩子命薄,不能伺候你,少王傅节哀顺变。” 水影点点头,说了些慰问洛远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同病相怜反而减轻些伤痛,两人心情都有几分稳定。照容命人上茶,水影详细问了洛西城殉难的经过,听完后叹一口气望向照容道:“在凛霜时西城常与我说平生敬慕唯司徒大人,又说自幼蒙大人教诲忠君爱民之道。如今西城为民而死,重如山岳,终不愧司徒大人一番教诲,也算是死得其所!” 照容向来视西城如子,听闻噩耗也是肝肠寸断,再听这么一段话,不知是欣慰还是加倍的伤感,心想这孩子若非受她这些教育的影响或许不会莫名其妙死在郴州,可要是洛西城抛下一城百姓和齐霜一起奔逃,她也受不了,想到他为民而死的一番豪情壮举,那份心痛也略微好了一些。 几人便就后事处理说了几句,照容说朝廷的援兵早在郴州被围消息传来的时候就已经发出,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苏郡,现在就看苏郡那江荻红会不会负隅顽抗。洛远本来已经平静下来,听到郴州二字又是一阵激动,喃喃道:“我要去接西城回来。” 洛远第二次晕倒后醒过来就不断地说这句话“我要去接西城回来”,且当场就要走,玉台筑怎么都拉不住,还是照容在门边抱住他说:“要去也得明天去,这时候还不到出城就天黑了。”他这才稍微安静些。 照容看看洛远叹息道:“你身子不好,舟马劳顿的怎么受得了?再说了,苏郡还有叛军,绕路过去总要一个多月。” 洛远微微抬眼:“那要怎么办,总不能让夫人去。西城他一个人死在外头已经够可怜了,回家的路上还没个亲人陪着,我想想就受不了。” 话音未落,但听水影道:“我去接西城回来——”略微一顿,补充道:“西城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不管是生是死,水影的结发夫婿都是他洛西城。做妻子的接丈夫回家,天经地义,我想,皇上也会恩准的。” 照容点点头,随即道:“卿要走哪条路?” “从苏郡过。” 洛远吓了一跳,以为她伤心糊涂了,正要开口,听她低声补充道:“江荻红若是个聪明人,必会自缚出城请降。这样她和苏郡那些叛军才有一条生路。” 洛远一直看着她,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少王傅能去接,西城那孩子一定会高兴的。” 水影微微低着头柔声道:“我是西城的妻子,便是您的侄媳妇,水影活着一天都不会改。”言下之意便是虽然洛西城死了,她也愿意担负妻子的职责,支撑洛家,孝顺洛远,甚至等他洛远百年之后为他戴孝送终。洛远听了这些话心中颇为感动,心想这位少王傅对西城倒是真心,也不枉西城对她一往情深,想到这里伤痛轻了一些。 水影为成亲租用的宅子还没打理好,又不能在晋王府举哀,照容和洛远都劝她这些天住到西城家。她答应了,准备回去向晋王告假的时候迎面遇到来吊唁的昭彤影和玉藻前。昭彤影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她红肿的双眼上一转低声道:“能得到你这一场哭,西城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 她轻轻欠了下身,没有回答,便在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水影忽然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就这么往着前方一字字道:“西城的仇,我报定了,谁也逃不了!”声音很轻,却足够落让昭彤影听到。 自来死人这种事总是亲者痛仇者快,西城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那些与洛西城有些交情的青年贵族子弟们时不时哀叹一声的时候,也有人对此高兴地就差没有满地打滚笑。 第二天早朝,朝房中的气氛就因为天官、地官官长的面沉似水而格外压抑。在面君之前照容找了个空对卫暗如道:“你们几个都反对武力镇压苏郡叛乱,想来会被弹劾。” 不过这日早朝,弹劾的倒是没有,官员们的焦点依然在如何对待苏郡那些人身上。更重要的事,就在前一天,也就是洛西城讣告入京城的同一天,江荻红也派人投书天官,向朝廷请降。她的请降书上说苏郡举旗乃是因为齐霜暴政使苏郡民不聊生,当地百姓被逼无奈才奋起抗争,乃是官逼民反并非窥视皇位。她说愿为苏郡叛乱承担一切罪状,但请皇帝开恩,不要怪罪苏郡百姓。 这日皇帝把请降书往大臣们面前一放“众卿家看如何处置?” 这一次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司寇琴林映雪,一口一个“请陛下赦免苏郡百姓”,好像自始至终她都站在叛军一面高呼“替天行道”,说完了目光朝卫暗如那边一甩,唇角微微挑了下仿佛在说“来来,我看你继续高唱赦免江荻红的戏码。” 卫暗如故意不看她,她的确是赞同赦免江荻红刀不血刃的平定苏郡动乱,然而这其中牵涉进了洛西城,她又正想着要和西城家结亲,也就不方便在这时候提“赦免”这两个字。便在这种异样的静寂中,一个女子走出行礼,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而优美的声音向皇帝告假,理由是要前往郴州迎洛西城的灵柩。 皇帝看看这个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忽然道:“今天朝堂上十分有趣,往日里要斩尽杀绝的忽然起了慈悲心,一口一个赦免;而往日里菩萨心肠的却一言不发成了泥塑木雕样。王傅啊,卿说说看苏郡这群反贼,还有江荻红,朕是该杀还是该赦?” 水影脸色苍白,可神色稳定,声音中没有半点犹豫,她说:“臣的想法一如以往,苏郡当赦,江荻红先问罪后赦免。” 偌娜挑一下眉冷冷道:“好,那么朕就任命卿为钦差。少王傅替朕收复苏郡的民心去吧!” 话音未落另一人出班跪倒在地:“臣请同往”却是昭彤影。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的正月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悲剧连着悲剧,而这个正月也因为层出不穷的变故而让人印象深刻,在后代的史书中这短短一个月就占据了史书的七八页的篇幅。郴州惨案以及洛西城殉难注定了两百二十八年将在未来的史书中以动荡不安为注脚。西城家发丧的消息传出,京城名门贵族公卿重臣登门吊唁的络绎不绝,当然,吊唁的一大半不是西城,而是做给大司徒以及西城家族这京城望族看的。 灵堂开设后第三天,朝廷正亲王花子夜亲自前往,水影一身白衣站在堂中答谢。花子夜出来的时候遇到和亲王府的春音,见了他退到道旁弯腰,花子夜扫了她一眼忍不住想“这女人确实是漂亮,也不知怎么养的,半点看不出年纪”。 第二天外出在凰歌巷口上与清扬遇上,和亲王策马到他车前敲敲车厢,然后笑吟吟的说:“西城家的面子还真够大,死了个小妾的侄子还能劳动王弟亲往吊唁。或者说……”她眼睛微微眯起:“王弟还真是会疼人。” 花子夜脸色一沉,忽然笑了起来缓缓道:“不错,本王就是多情,比不得王姐干脆,宠过的那么个美人丢出去三年都不要回来……这点,小弟是做不到的。” 清扬愣了一下,心想这脸皮比谁都薄的弟弟居然也能这样说话,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在清扬虽然莫名其妙被花子夜占了正亲王爵位,对这个王弟倒是没多大反感,爱纹镜在世的时候花子夜在她看来便是个漂亮文静又聪明的弟弟,与她没有正面冲突,也不够资格当她的对手。爱纹镜遗诏花子夜为正亲王摄政,她身边的人说“二皇子平常端庄宁静的,没想到背后那么有手段一个人!”她只是哈哈一笑,根本不认为这二弟有那么大野心和本事,心想这个遗诏背后定有其他的人动作。原以为是琴林家做的花样,可细细查了最后听到的都是“先帝拟遗诏的时候只有端孝亲王和女官长在旁”。 在水影前往苏郡的时候,弹劾迦岚的折子已经铺天盖地的堆上偌娜的御书案。偌娜将迦岚叫到御书房,将一份折子放到她面前:“王姐看看。”迦岚扫了一眼,不出意料是因苏郡调兵不利弹劾她的,落款还是“涟明苏”三个字。迦岚低头不语,偌娜微笑着拍拍御书案上一尺厚的一叠:“朕这儿还有这么多,王姐说怎么办好呢?” 迦岚的目光注视着桌子与自己之间细长的地面,低声道:“臣请陛下准许,辞去大司马一职。” “朕觉得王姐无须如此自责,苏郡之事天官、地官均有过失。” “臣才疏学浅,自觉难以担当司马重任。” “王姐既然非要承担责任,朕便成全了。王姐去苏郡如何?如果是王姐,必可为朕收回苏郡的民心。” 迦岚的心跳微微加速,暗道这个做皇帝的妹妹还真是狠毒的可以,让她去苏郡,若她答应了,大概紧接着就是一句“王姐将苏郡治理得好,朕便将苏郡给王姐做封地,至于鹤舞……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将边关四郡为封地的前例,王姐把它还给朕如何?” “先帝将鹤舞与臣,而今鹤舞各族不安,边关不宁,臣惶恐不安,愿返回鹤舞,尽心竭力,不负先帝嘱托。” 偌娜盯着她看了许久,一时间连迦岚都有一些不安,这才听皇帝缓缓道:“那么,王姐就回去休息几天吧。”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元月二十,正亲王苏台迦岚辞大司马职,拟返回封地鹤舞;殿上书记昭彤影同行,任鹤舞司寇;相应的,原鹤舞司寇白皖调任京城为殿上书记。 元月二十三,朝廷平叛的军队前锋抵达南江州州治,接受江荻红命令,各郡县基本没有抵抗。朝廷任命少王傅水影为钦差,其每入一县均下令张榜安民,说明圣上宽宏赦免苏郡百姓,要所有参加暴动的百姓限期放下武器向当地官府登记,圣上便既往不咎;如果有不登记的,或者限期之后仍逃匿在外的,一经发现重责不怠。 二十三日傍晚,江荻红自缚出降,水影用无可挑剔的礼仪接受她的请降,并将其押解上京,同时颁布安民告示。苏郡暂由平叛军的主将,也就是京城四营中的金水营将军暂代。各县官员未参加叛军者一律官复原职,一切罪责也一并赦免。官员参与叛军者撤职暂押于州治大牢,听候朝廷统一发落。 二十八日,水影抵达郴州,翌日,扶棺回京。 二月十二日,洛西城于京城下葬。 洛西城葬于京城郊外的洛家墓地,墓碑是水影立得,以妻子的身份。她又到春官办了手续,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洛家家谱,注明“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洛西城嫁少王傅水影,年二十六。”水影将事做到这个份上,连洛远也不得不说“西城那孩子算是没看错人,只可惜那孩子没福份”;而洛西城这一死洛家也到此终结,洛这个家名从春官的家系碟谱上勾除,不过不是犯了罪开除家名,但凡现在用着的能把这洛字用到老死,可有家名人家的贵族优待一样享受不到了,至于还没出生的从此也就是平民人家的子弟。 洛远一直盼望着洛家能重新光大,到了这个地步心丧若死。好在当年他带西城回来一门心思要光大洛家,一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当年受尽了亲戚的排挤,终有一日让那些亲戚仰他鼻息;第二是他一点痴心的想法,觉得照容对他没有眷恋是因为他家世不如卫方,心想着洛家要是光大了不定照容也会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想法到了现在这时候自然是没了,知道即便卫家今天就败落掉,败落得沿街乞讨,照容也只会对卫方加倍怜爱,断不会有什么改变。洛西城好歹也接过家门,他也扬眉吐气过一番,现在洛家没了,也只能说一声“没福气”,反正有照容在一天,西城家没人敢明里欺负他家世没落。虽然这样劝自己千百回,等到下葬那一天看着一直当儿子一样疼爱,指望着靠他养老送终的侄儿就这样长眠地下,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水影一直在他身边劝慰,最后又说:“叔叔放心,影说过要为洛家支撑门户,定有做到的那一天。” 落葬后丧事也就告一段落,不管多么深的悲伤总会渐渐淡去,洛远也好,水影也好,都回到自己日常生活中。 二月末,苏台迦岚正式请辞,偌娜一时没有满意的人选接替大司马职位,便让少司马黎安城暂代;迦岚也着手进行工作交接,不过堂堂一个大司马千头万绪的工作一时半会交代不完,所以将正式离京的时间定在三月下旬。此时白皖一路紧赶慢赶已经回到京城,他和玉藻前成亲后没多久就分别,再度相见别时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已经能咿咿呀呀叫爹娘。白皖在鹤舞朝思暮想都是这个小女儿,一见面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衣罗这孩子明明对这爹爹一点印象都没有前一天玉藻前教她叫“爹爹”的时候好半天说不清楚,可白皖一到她面前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小手一张:“爹爹,抱——”叫得清脆且清晰,白皖差一点就感动得哭起来。临出发前,秋林叶声说:“我说皖啊,到皎原的时候住一晚,让下人先回去报个信吧。”他一时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愣了好半天,还是自己的亲信叹了口气说:“爷,咱家夫人是出了名的浪子,司徒是怕爷看到不该看的生闷气;不如早点送个信回去,收拾干净了您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从鹤舞到京城间关万里,到了皎原恨不得长翅膀飞到妻儿身边,哪还记得秋林叶声的嘱咐;一直到家门口忽然想起,禁不住苦笑起来,对自己说“白皖啊白皖,要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忍吧,当年能忍秋之那么久,还有什么不能忍得”。可最终的结果连他都有些意外,家里没有多不该多的人,京城里也没听到玉藻前的风流韵事,甚至回家好几天都没有人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说“白大人,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总而言之,玉藻前端庄忠贞得让他有点害怕。 永宁城的日子到了二月末又一次平静下来,京城就是这个样子,除了宫廷政变以外,总是天下乱尽京城宁,天子脚下自有天子脚下的好处。苏郡的动荡还没闭幕,郴州百废待兴,凛霜已经迎来这一年与北辰的第一次战斗,永宁城又开始兴高采烈的迈入杏花季。 西城家到了二月末那些发丧的白灯笼、白麻布都拆了下来,洛远的脸上偶然会露出一点笑容,静选又开始被母亲逼着挑夫婿,逼得头痛不堪的时候对来家里作客的秋水清发牢骚说“羡慕你啊,怎么就不见大宰逼你成亲呢?” 这一天又有好几个人登门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是风闻西城家的世子在选丈夫带着自家儿郎过来碰运气。正好璇璐过来串门,静选被那些远房亲戚缠住不得脱身,璇璐便一个人先到花园里闲逛解闷。走了一会遇到玉台筑,西城家的这位二少爷这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闲情在那里侍弄花草,偏穿了件极淡的浅黄绸衫,袖口衣襟都沾了泥,偏偏玉台筑还时不时拿衣袖拭汗,额角已经有了一点泥痕。璇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玉台筑,你们家花工都辞工了么?劳动你这个二少爷在这儿忙?” 玉台筑吃了一惊,跳起来道:“吓我一跳,怎么不和我姐姐说话跑到花园来了?” 璇璐笑了笑,指着他正在打理得花道:“忙什么哪,什么花金贵到要你自己打理?” 说到花玉台筑的精神来了:“这是西神,这是翠文——托了人好容易才从鸣凤带来的,娇贵的不成样子。” “是兰花啊——”璇璐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什么时候好上这个。” 玉台筑丢过去一个惊讶的眼神:“你家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念叨这两个品种么,说鹤舞正亲王府的兰花开得多么好,又说最喜欢的那株翠文好些年没见到了。这不,正好七姑姑从鸣凤带来两株送给我娘,我寻思着等养活了便让表姐你拿到王府去。” 璇璐愣了一下扑嗤一声,笑了好半天才道:“真是好下属,连我这个司殿都记不住的事情难为你倒记得这么清楚,干脆你到正亲王府来当文书算了。殿下哪里喜欢什么兰花,喜欢兰花的是永亲王,殿下不过是思乡罢了,才拿什么绿文、西神的出来说。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也不用看兰花慰思乡之情了。” “要回去?”玉台筑又抬袖子擦了擦额角:“殿下要回鹤舞?” 璇璐已经和他坐在石凳上,围着圆桌,一人一边相对,听了这句话身子微微前倾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 “你是说殿下请辞?圣上不是没准么?” “殿下前几日又请辞,这次准了,大司徒没对你说?” “娘不怎么在家里说朝廷上的事。” 璇璐丢过去一个“亏你还是夏官”的眼神,玉台筑忽然着急起来,连声道:“前些日子家里乱成那个样子,接着我又病了场,我是不知道啊,怎么就没人和我说呢?”说了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道:“表姐,殿下回鹤舞带什么人去?” “带什么人,我啊——这不是先过来道别一声,过两天在正式来辞行。” “我说官员里。” “昭彤影跟着去,好像还会带走一个司戈,其他就没听说过了。” 玉台筑抿了下唇忽然道:“表姐,你替我问问殿下,能不能把我带走。” 下篇 第十二章 杨柳岸,晓风残月 下 偌娜“几度挽留未果”后,下定决心返回鹤舞的苏台迦岚着手清理三年多来在京城的各种事物。当然,她还是正亲王,凰歌巷正亲王府依然属于她所有,王府的职司女官和大小仆役自然都留在这里看家;不过司殿璇璐是要跟着她回鹤舞的,正好她当年带去鹤舞那位司殿女官早就成了永亲王妃。这天昭彤影过来问安,这位京城浪子也在忙着整顿行装,不过她的行程与迦岚略有不同,在前往永州之前昭彤影准备到丹州住几天,一来照容托她给卫方捎点东西,二来她想再见见丹州的那位明霜。 对昭彤影来说,离开京城并不是第一次的经历,上一次还是挂印弃官而走都走的潇潇洒洒,这一次虽然也是“被赶走”,却是她自愿甚至推动的结果,自然是喜气洋洋。相应的苏台迦岚的心情却格外沉重。 迦岚并不是一个对皇位或者说对权力非常执著的人,于是说她留恋皇位,不如说希望有一个一展宏图的舞台。所以,当年退京城之围后她明知朝臣宗室都不想看到她留下,也知道一旦留在京城难免会被怀疑觊觎皇位而引起风波。然而,她依然选择留下,便是想要在安靖这万里山河上将皇太子时代学到的济世救民以及她对苏台的希望一一展示。那个时候她想,只要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她此心昭昭天日可表,而她和花子夜一样以“本朝宁若”为目标。可是她觉得自己算的小心谨慎,在偌娜以及她身后的那群人眼里照样是反叛后备军。 更让迦岚痛苦的是苏台朝廷展现出的一派死气,墨守成规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朝臣和宗室都是一种但求无过的态度。这一次她被迫请辞,朝官和宗室中都没有什么人挽留,还都是一幅“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一个麻烦”的表情。她知道与宗室尤其是端孝亲王间的矛盾来源于双方在对南平以及四海关系的处理上。一直以来,迦岚对这些边境邻国的态度是恩威并施,但有侵犯必施以重拳,然怀玉帛之心,守边与反击之外竭尽可能寻找双方和平共处的机会。 当年与她有过一段情缘的男子已经坐在四海至高无上的宝座上,两国互交盟好经毋庸置疑。其他的几个国家,迦岚的策略是联合西珉,借西珉之力牵制乌方;四海南平皆可交好;北辰则以武力折服。实际上,只要苏台在其余三条边境上实现稳定,北辰也就休想越雷池一步;对苏台的国力而言,仅对付北辰可以说轻而易举,但要在三条国境线上同时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对百姓来说就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不是说苏台负担不起,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迦岚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与南平交好的途径,直到南平传出选王部要联合起来逼迫皇帝路臻恢复选王制度后,她相信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契机已经出现。南平停止各部轮流选王的传统已经有八十余年,一直是当前皇帝所在的这个部落将皇位代代相传,如今要他们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送出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再说,这个部落夺得皇位废除选王的过程中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别的不说,当初南平是十一选王部,留到今日只剩下七选王,加上皇帝所在的部落,也就是说有整整三个部族在以往的权力争斗中彻底消亡。他们掌着皇位自然没人敢报复,一旦恢复选王失去至尊之座,往日加于其它部落身上的流血和灭族说不定会加倍还到他们身上。从南平得到的各种情报分析下来,这个国家发生内乱指日可待,结局也无非两种。所谓南平七选王,真正有实力的只有两个部落,而这两个部落族长的儿女近期联姻,摆出合二为一的态势。也就是说,并不是七选王部真地想要“皇帝轮流坐”,而是一个新兴繁荣的部落想要和旧主争天下。 迦岚想要做的也就是趁此机会在这两者中挑选一个与之结盟,助其得到皇位,然后结交盟好;几番分析,选中的依然是当今的皇帝路臻,原因有两点,一来路臻是个理智人,他登基以来几次透露出要与苏台交好的愿望,也不像父辈们那样热衷于开疆,他更想将心力倾注于建设一个象苏台这样稳定而繁荣的国家;这第二点,就是宛明期的存在。 路臻和西海新任国君间有一点渊源,当年协助他兄长夺回皇位的战斗中,路臻帮过他一点忙,还考虑要把自己的次女嫁给他。当时,那人心中犹有迦岚,婉言谢绝了,等他继承了皇位,重任在身也就明白当年迦岚的选择,派出使臣带着重礼请与南平联姻。据说当时见使臣的便是南平大宰宛明期,期间对于是不是联姻宛明期没有明确答复,却问使臣四海皇帝避难于安靖时可与鹤舞领主迦岚有所情谊。迦岚从四海那边得到这个消息后也就知道宛明期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 去年十一月起,迦岚便在着力于与南平接触,可第一道折子刚刚递上便招来一片反对。朝臣们说既然南平要内乱,干脆让他们狗咬狗咬一阵子,犯得着这么早就施以援手么。迦岚的回答是接受路臻的好意并不是立刻就要发兵,早点涉入反而能掌握动态,到时候要不要援助,什么时候援助,让南平乱到什么程度就能掌握在苏台手上。而宗室也是清一色的反对,理由更简单,便是那个宛明期。 端孝亲王说“宛明期让苏台皇室脸面无存,断不可与此贼共存”,又说“倘与路臻皇帝结交,宛明期若是因此重提旧事该当如何?”迦岚当时淡淡道:“重提旧事,那就还他个公道又有何不可?”端孝亲王顿时大怒,说:“本王也看不上那齐霜,但当年一番处置乃是先皇与宗室反复斟酌后做出,你要还宛明期公道,岂不是说先皇与我等当年都做错了?”她说:“先皇确实是错了,先皇错了,让今上弥补,苏台皇家的尊严并没有被践踏。” 迦岚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端孝亲王却全身发抖,手指着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 昭彤影看看情绪不免有些低落的迦岚,把礼仪身份往脑后一丢,蹭到她身边“平起平坐”的位置,笑吟吟道:“殿下还是那么不甘心?” 迦岚丢一个白眼:“当年卿挂印而走的时候甘心不甘心?” “是有那么点不甘心。” “本王却是第二回尝这种滋味了!”她叹了口气,稍微有点自暴自弃的说:“罢了,还是回鹤舞去,继续拿那块小小的地方折腾本王那点想法吧。端孝亲王不愿圣上向南平示好,本王去做,反正和南平唇齿相依的是鹤舞,宛明期认了我鹤舞也就是任了苏台。将来要摆弄南平争位之战,或者要派兵卖路臻一个好,本王手上还有十万兵马!” 昭彤影嫣然一笑点头道:“殿下说得好。与南平交好殿下自己去谈,降税削官殿下在鹤舞推行;削减见习进阶比例殿下在鹤舞尝试;还有……殿下想要开挖贯穿鸣凤与苏郡的运河,朝廷不许,是不是先在鹤舞挖两条贯穿全境的运河试试看?”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沉,冷冷道:“这样下去,鹤舞是一个郡还是一个国?” 迦岚身子微微一震,沉着脸道:“本王的领地,本王有权如此。” “国中之国么?” “那又如何?” “殿下不觉得这个舞台太小?另外,就算是封地,按苏台律令也不过一代,殿下百年之后要还一个什么样的鹤舞给苏台?或者说,殿下百年之后要鹤舞百姓怎样继续?” 苏台迦岚忽然笑了起来,伸手一把拉住昭彤影的衣襟将她拖得离自己又近几分,眯起眼睛道:“那么,卿要本王如何做呢?” 昭彤影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有点不像话,扭过头苦笑了一下道:“不,臣并不想让殿下做什么,当下不想。” 迦岚一放手冷笑一声:“这就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也算是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说穿了反而尴尬,君臣母女皆如此。迦岚又问她准备得如何,可有什么东西需要王府这边帮忙,昭彤影一一作答,迦岚笑道:“有没有什么美人儿哭着要跟卿一起走的?” 昭彤影咳嗽一声:“当年倒是有,现在呢……岁月不饶人啊——” 迦岚嫣然一笑道:“说得可怜,谁不知道昭彤影乃是这永宁城里一等一的浪子,走马章台,满楼青衿,京城里多少少年人为你伤心。我说啊,卿若是定得下心,本王给你说个媒,干脆给我们苏台皇族当媳妇吧。” 昭彤影的眼睛都瞪大了,过了好半天小声道:“殿下想得……是晋王,还是鸣凤安平王的王子?” “卿倒是一猜一个准。怎么样,有没有这份心思?” 她用力摆手:“殿下饶了臣吧,让臣做皇家的媳妇……臣还指望着将来开系立户,侧侍如云呢。” 迦岚看了她几眼,给出一个“行了行了,不愿意就算了,犯不着找这种不入品的借口”的表情。昭彤影也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尴尬,正想着换个话题,恰恰在这时候有宫女来禀报说“西城玉台筑求见。” 迦岚说了声传见,却嘀咕道:“怪了,衙门那里有急事么?还是西城家有什么事要麻烦本王?” 昭彤影也有些奇怪,开玩笑道:“殿下啊,说不定哭哭啼啼舍不得您走的美人儿来了。” 正亲王府平日里用来接待客人的殿宇分成三个级别,宗室、一二位高官、诰命是一种;二位以下的官员以及贵族家中子女们又是一个级别;另外便是没什么官位或者官位很低,却又和亲王沾亲带故的。不同的殿宇待遇不同,见到亲王的时间长短也不同;其实二三等级的来个三四回能见到一回亲王都不错,多半是王府司殿出来说几句话;至于那些上下不沾边的亲戚们,特别是姻亲们,能见到司殿都算是来之前烧了高香。 玉台筑按官位算第二等的,不过有侯爵公子的地位,王府中的人将他伺候的很尽心,还有司宾的女官陪着说了两句话又吩咐底下人好生伺候才走开。苏台迦岚常年在鹤舞,明州号称四季如春,乃是鲜花盛开之地,迦岚也因此喜好各色鲜花;王府中种了不少开花植物,一年四季都不落空。偏殿也放了不少花木,桃花正是妖艳时候,殿里的几盆都是精心培养造型各异的盆景,弯曲得如龙似凤,形态万千。玉台筑便在那边看盆景打发时间,一时看得有些入神连迦岚进来都没注意。 迦岚进来的时候见玉台筑在一盆盆景前弯着腰身子移来移去前后左右的观看,大概是觉得弯曲的形态实在有趣又或者怀疑上面的红果子不是真的,还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两下;迦岚越看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低声道:“玉台筑喜欢这些东西?” 他惊了一下,转过身行了个礼随即道:“很漂亮,不过不喜欢。属下还是喜欢花草爱长成什么样就长什么样,这样属下觉得残忍。” 迦岚倒是很少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其实她自己也不怎么喜欢造型盆景,一样觉得残忍而且匠气过重;只不过她兄长蕴初还有嫂子以及现在的司殿璇璐都颇喜欢这一套。黎安家有过以做花木山水盆景出名的人,一度名满京畿自成一派,至今家里还养了不少花工,王府这几盆也是璇璐从家里搬来的。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迦岚一开口便道:“大司徒可有什么事找本王?” 玉台筑脸上微微一红,摇头道:“是属下自己求见殿下,并非家母有事。” 迦岚觉得自己这句话问的唐突,颇有赶对方的意思,当下笑吟吟道:“都是一样的,卿但说无妨。” 玉台筑低下头看着桌面,低声道:“属下听闻殿下要回鹤舞。” “不错,三月里走。”迦岚看着面前的男子,刚才谈论盆景的时候还潇洒自然,此刻又回到往日官署里相对时的拘谨端庄。她颇有几分郁闷,从璇璐、昭彤影几个那里不止一次听到过对玉台筑的形容,都说是潇洒清雅的青年;又听说过他在任地的一些行为,也是值得赞赏的青年才俊,可就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谨言慎行,让她有时候忍不住想要问对方“本王是不是很可怕,为何卿如此拘谨?” 他忽然抬起头声音有一些紧张:“殿下……属下可否随行?” 苏台迦岚带着茫然的心情回到内室,命人将璇璐叫来,劈头便道:“你那表弟是怎么个心思,怎么忽然说要跟本王去鹤舞?卿今日不是去西城家辞行了么,该不是你撺掇他的吧?” 璇璐苦笑道:“属下哪里说过些什么,玉台筑舍不得离开主子,想要继续跟着主子工作,这是他自己的念头。莫说我不知道,我看大司徒也是一点不知道的。”说到这里看看迦岚忍不住又苦笑一下“主子啊,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怎么说?” “主子,您总不会到现在都看不出我那表弟——西城玉台筑对您有了情意。” 迦岚一愣摇头道:“不都让本王碰过一次钉子,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大概是我这个上司做得不错,下属看得上眼,愿意跟着。” “当年是当年。当初玉台筑没见过殿下几次,没说过话也没雨中同车,三更同殿;殿下您那个时候说要人家进王府给您当小妾,人家好歹也是西成家嫡系的公子,您叫人怎么答应?” 迦岚微微皱眉,回想起玉台筑和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尤其是那份拘谨,倒像是遇到喜欢的人患得患失后的那种表现,也就有了几分信。璇璐见她目光闪动知道这主子算是想明白了,想了想小声道:“那么,主子怎么说?” “玉台筑是个人才,加上他西城公子的身份,在鹤舞任职未免浪费。本王已经向天官推举于他,涟明苏曾提起要送他到外面,想来能有个知州或郡司勋之类的职位,历练三五年再回来定是前途无量。我看涟明苏对他颇为关注,想来也是赏识他的才干的。他是个能干人,心细入微、聪明能干,有他在身边本王在公务上轻松许多。本王确实舍不得他,可不能为了本王的一点方便耽误了他的前程,糟蹋了朝廷一个人才。” 璇璐看了她一会儿低头道:“属下明白。” “卿改日到西城家去一次,把本王的意思告诉你那表弟。不是本王不欣赏他玉台筑,这点可别让他误会了。” “殿下……”璇璐有些犹豫,便想到午后听到玉台筑说那句话时的表现,那时她也吃了一惊,不过在一瞬间就明白这表弟是爱慕上了自家主子。又想到迦岚当初对他也算是一见生情,这些天也时不时提起玉台筑,那口气里多少有几分关切缠绵,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殿下不留他?” 迦岚一抬眼:“卿要本王怎么留他?卿也说了,那是西城家的嫡系公子,大司徒和丹霞郡守的儿子,大宰的外甥,本王怎么留他比较好?” 璇璐低下头,心道“原来殿下还是嫌弃他并非完璧”,暗道还好当时没在西城家答应玉台筑。 当时玉台筑说了那么句话,她心思千转后摇了摇头:“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玉台筑有点着急道:“为什么,你是殿下的亲信,你帮我去说说有什么不可以?就说我想要在殿下身边多历练两年。” “你这是真心话?” 玉台筑一愣,随即笑道:“真心不真心的,表姐心里明白就是了。” 璇璐看他笑得潇洒,心道“若是在殿下面前你也能如现在这般洒脱,说不定就不用开这个口了。”又摇了摇头:“我就更不能帮你了。一来,洛西城刚刚没了,大家都知道司徒大人当他亲生儿子来疼爱,这么个时候你再走,大司徒和洛叔恐怕都受不了。二来……”她皱了皱眉没有说下去,玉台筑心知肚明也不追问,她心里想的是“我要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去,要真有了什么事大司徒还不要我的命。再说了,你们西城家的颜面也没处放。” 玉台筑看了她一会知道没有转换余地,哈哈一笑道:“罢了,表姐不肯说,我自己求见殿下去!”真的是说走就走,还亲自抱了一盆刚刚侍弄的“西神”,旁边的奴仆跑上来要接都被他挡开,拿着个花盆一叠声的命备马。璇璐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孩子该不会就这么提着花盆上马去王府吧?” 璇璐本想当时就跟着回王府,偏那时静选好容易摆脱了一干说媒的来找她,她也不便立刻告辞,等两人说了会话她再回王府玉台筑已经走了。璇璐问了经过,宫人把知道的都说了,又说“西城少爷带了盆兰花来,可不让我们直接告诉殿下。”她问花如何处置,回答是送到花房那边去了,璇璐想了想吩咐说:“送到殿下的书房,若是问起了就说是西城家的二少爷托人从鸣凤拿来又亲手养大的。” 洛西城葬礼之后没多久西城照容又见忙了起来,地官的工作一年里只有冬季稍微空一些,其他的清点户籍、分配赋税、调拨钱粮、救灾济贫,总有忙不完的事,倒是六官里最不得闲的一属。照理说春天里也是天官忙碌的时候,可卫暗如这些时候也不知怎的好像对朝政不上心;往年每到这时候大宰常在官署里一留就是一个通宵,勤奋的连照容也不得不佩服,心想她虽然位极人臣,在公务上倒是一点不懈怠,一如刚进阶时。这一年卫暗如极少留在官署,每天天色将晚就往家里走,同僚间聚会、贵族的宴请三次倒有两次不去,旁人都说大宰象是变了个人似的。 照容迎娶了卫家的男人,而卫方与暗如姐弟情深,她因而也对卫家的事格外上几分心。捉摸了许久,只想暗如或许是为了前些日子在苏郡事情上和几家还有皇帝冲突过多,这会儿想沉静一段时间冷一冷。 想到苏郡的事照容便气不打一处来,不错,皇帝是下了诏赦免苏郡那些暴民,可引起百姓暴动的是什么?还不是齐霜的苛政以及为虎作帐的把苛政实施的变本加厉的官员们。皇上赦免了苏郡,一股脑赦免了苏郡的官员,到最后知县还是知县、司制还是司制;苏郡那些百姓豁出身家性命一搏,到最后,除了倒霉被暴民杀掉的一个个都在原位上继续统治者苏郡百姓。照容是一天比一天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她终于听从他们几个朝臣劝谏赦免苏郡百姓象是英主之举;可不对那些官员做半点处罚岂不是抵消了赦免的一番好意。此外,经过这一番生死,官与民都有心结,官员怕百姓再反,定比以往更紧盯严防;百姓怕受到报复,存了这狐疑之心又怎可能安稳度日。更让她意外的是花子夜对此事也不表态,应该说他最初是有些反对意思的,在朝堂上也委婉的提过两句。等到水影从苏郡扶棺归来,花子夜忽然什么意见都没了,早朝上偌娜侧身问他:“王兄以为如何?”他毕恭毕敬的回答:“圣上英明,既然赦了百姓自然该赦官员,此乃圣上宅心仁厚。”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堵在心口,照容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有一个好消息,涟明苏那天悄悄告诉她说:“卫大人快要回来了,下一任就在京城里,而且要高升。”照容点了点头没有往下问,照理说这官员任命没有最后下文书之前都该保密,涟明苏告诉她已经违例;至于会派什么职务,她算算大致也知道,既然要升,就是在二阶了,京官里空缺的二阶、二阶下职位卫方又适合的不是少司马就是少司空。得了这么个消息想到分别三年的夫妻终于要重逢,心情好了许多,这一天也就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回家,正好洛远技痒亲自下厨作了几道菜,便叫人把小姐、少爷全都找回来一起吃饭。 这边厢静选刚刚送走璇璐,西城家的老三年纪小向来不乱跑,只有找玉台筑费了点时间,都说下午还见到二少爷在花园里侍弄那几盆鸣凤来的兰花,后来和黎安司殿在一起说话,再往后……再往后都不知哪里去了,拿了一盆花骑马出去了。一直到平日开饭的时候玉台筑自己回来了倒没浪费洛远那一番心血,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算是难得这些日子来难得的温馨宁静。吃了饭照容心情好和几个孩子拉家常,照例是老三最高兴,这一年西城家的三少爷就要行服礼,半大不小的年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和人说。等他把这几日发生的新鲜事全都说了个遍,玉台筑忽然道:“娘,我有一件事求您。” 下篇 第十三章 满城飞絮,烟柳蒙蒙 上 三月的丹霞郡治丹州这一年笼罩在蒙蒙烟雨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们都说郡守大人三年尽心竭力地治理感动了上苍,丹霞郡在这一年一开始就展现出风调雨顺的迹象。二月末丹阳渠全线竣工,这是卫方任职丹霞郡后最大的工程,贯穿丹水和白水江支流阳水的运河,全长一百二十余里。丹水顾名思义,发源于清平关那一带的丹霞群山,水源充沛。卫方开凿这条丹阳渠一来是分水防洪,旱时灌溉;更重要的作用乃是打通丹霞郡的漕运。丹霞清平关是米粮向西面诸郡转运的要地,尤其是驻扎扶风的十多万扶风军募兵都靠这条粮道运输物资。但丹霞本身没能力给养十来万扶风军,米粮物资还是要从京城过来。事实上京城以及苏郡所在的地方虽然被称为中原富庶之所,真要养活一个国家的军队是做不到的。安靖真正的米粮仓库繁华富庶之地乃是东南四郡:鸣凤、沈留、南淮以及半个鹤舞。每年东南四郡的粮食千里运输入京,再转运各地。千里运粮,最便利当然是水路,就为了运粮从清渺时就不断大兴土木修筑河渠,使得运输相对便利一些。 京城物资到丹州并不困难,沿白水江而上,遇到江水平缓水量充沛的时候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到;问题在于丹州到清平关还有三百多里路,且不少都是山路。一般漕运走阳水,可一来阳水旱涝无度,丰水的时候浪涛汹涌,枯水的时候五百斤的船都过不了。二来,阳水并不能直接到清平关,只能到戚县,朝廷在那里设立戚仓堆放物资,然后通过陆路再运七十余里到清平关;每年就为了这段陆路骡马死无数,雨雪皆难行。 开挖丹阳渠的建议并非卫方首创,早在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就有当时的一个司水提出开挖河渠连通丹、阳二水,使漕运船只能直达清平关下,并且间关数百里一步步勘探,画了几百张河渠建设图,寻找了最佳的引水路线,尤其在通过丹、阳二水分水岭一关上可谓呕心沥血。这样一个好法子,司水为此耗费了二十年光阴,几代郡守都说好,虽然好却不用,不是朝廷没钱就是有更重要的地方需用钱。等到卫方上任,当时二十六岁的青年女子已经白发满头,早告老还乡儿孙满堂,可青年时代那点愿望依然留在心里,每一次看到阳水畔苦苦挣扎的纤夫还有骡马被大雨困在戚县眼睁睁看着粮食坏掉的情景,便心痛的不能自已。 此人是明霜微服私访的时候引荐给卫方的,其实是明霜在积灰的档案里找到一些记载去找到此人。这一次的丹霞郡守没有重复前任们举止,他说好,然后雷厉风行。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八月,经过一年多的反复上书,朝廷批准卫方的请求,允许开挖丹阳渠,并拨下一定的银两,不足处由丹霞郡自行筹措。十月,卫方任命那位前任司水为总监工,以文书明霜为辅,调动民工十余万。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两百二十八年正月,丹阳渠全线贯通,明霜搭乘官船从清平关直航丹州算是完成了首航。丹阳渠工程浩大征用民夫颇多,但卫方体下,负责监工的明霜又能干,这么大一个工程下来没有多少民怨,而大街小巷都传颂郡守为民造福。 明霜自去年在丹州和昭彤影分手后一直忙河渠建设,在丹阳渠上下东奔西跑,一年来晒黑了不少。回来后第一次见卫方,后者开玩笑说:“啊呀,一个如珠如玉的美人不见了,回到京城众人该说本官不体下。”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这样子倒和西城那孩子有几分像,男儿有几分英气没什么不好。”这日郡守府事情不是很多,不少官员偷闲早早回家,明霜在丹州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依然留在府衙处理些零碎事。到了斜阳向晚差人来找说郡守大人有请。 明霜往后院走的时候便在想卫方这几天也有些奇怪,平常尽心尽力一个人这七八天来忽然倦怠起来,送进去的公文也不怎么看,最近三天干脆称病什么人都不见。可真要说病,明霜蒙卫方恩准也住在郡守府里,既没见请大夫也没见送药,显然不是真病,一次深夜里见他在院子里缓步而行,时不时叹息一声象是有莫大心事。 一进卫方的书房,见他正在写什么,听他进来做个手势让他一边坐下,又等了一盏茶上下看他写完信封好口这才抬起头道:“到这边说话。” 卫方先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指指旁边一张要他过来。明霜犹豫了下遵命而行,可到底不敢和上司平起平坐,只坐了半个椅子,侧着身和他说话。 两人间隔着张茶几,卫方没叫人上茶,也没让人留在旁边听令,偌大个书房就他们两个相对。茶几上放了些书信杂物,其中有一个匣子,不大,黄杨木嵌贝工艺,上头有燕子纹样。明霜知道“春飞燕”图样是卫家的家徽,燕子穿杨柳,燕乃是卫家开创者的闺名“卫燕”,杨柳叶则用以纪念“卫”这个家名的由来,也就是清渺名将卫柳。那匣子作的精巧,侧面有拨盘,乃是个密件匣,不用钥匙开,而要对准了拨盘上的花样才能打开,倘不知道密码强行打开收到的人一看就知道。卫方的手臂随意搭在茶几上压着封信,可以看到上头也有卫家家徽,还有火漆痕迹。明霜一阵心惊,心说这卫家送来什么信件用了密件匣还用火漆封口,再看卫方这样子好像是要让他分享这份秘密。 两人都不开口,又过了一盏茶上下,卫方忽然道:“卿跟本官到这丹霞已经三年多了,今天本官也不和你绕圈子说话。” 明霜觉得气氛不对,还带着一点笑道:“大人示下。” “卿远别故国,抛弃家名,委身和亲王;吃尽了苦也受够了委屈,卿最终想要的是什么样一个结果?” 丹州阳春的傍晚,云淡风轻花开满眼,郡守府书房窗台上的杜鹃开的如火,卫方反手折下一支在指间玩弄,不等眼前人想好说辞继续道:“本官是京城卫家的人,卫家用人便要知根知底,容不得身份不明之人在身畔出入。而西珉使臣来的那日,卿波澜不惊,南乡子郴却没有卿的定力。”他轻轻一抬手,从茶几上叠放的书信中抽出一封:“西珉南乡家与我卫家有过一些渊源,说来是我卫家欠他们一个人情。” 信显然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明霜下意识的伸手,碰到信封的瞬间又收回,苦笑道:“原来属下在大人面前早已毫无隐秘。” “不想看看?” “不想!”回答的干脆,停一下又道:“属下不想再尝剜心之痛。” 声音不响,语调也颇有几分云淡风轻,卫方看看了这个青年,眉目出色风神俊朗,漂亮的让他想到洛西城的少年时代,还有更远一些,洛远刚踏进卫家门的时候。 当初他与照容生死相许,出门的时候一向照顾有加的堂姐暗如说“受了委屈就对我说,别委屈在心里”又叹一口气:“你若是找个小一点的门户就好了。”一直到几年后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时他婆婆选照容不在的时候将他叫过来说:“位到五阶应该够了吧?要么你劝照容娶个小,即便你们卫家也没有一个当家的主夫都没有道理吧。”他无话可说,那时姐姐暗如已经有了两个亲侍,其他的亲从还不在其列,就连暗如也说:“方弟,放眼京城哪个当家的没有几个小妾?” 那一天去给婆婆请安,照容也坐在那里神情冷淡,婆婆拿过一张生辰贴:“方也来看看,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就是洛远,名字写在大红纸上,十八岁的少年。他说:“好——”婆婆抬一下眼:“既然你夫婿也点头了,就选了他。”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毫无选择,挑了洛远也不过听说那是个温顺的孩子,另外他还有一份私心,即便新人占了旧人宠,洛这个家名远在他卫家之下,纵有一女半男也动不了他的静选。等到新人进门,洞房花烛夜后向他敬茶,跪在那里恭恭敬敬的,身形略显瘦弱,抬起头的瞬间他顿觉目眩,对当初自己说出那个“好”字后悔至极。 那孩子俊美的足以倾城,胜过自己少年时十倍。 他的姐夫卫简在暗如娶第二房侧室的时候拉他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说:“方弟,要是有一天也有人上来叫你大哥,你便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吧。信我这句话,我若是早点明白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样的人家,女子三夫四侧理所当然,他的父亲、叔叔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当他某天从距离京城快马两三天的任地回到家中,看到洛远正从他和照容的房里出来,抱着什么东西,笑吟吟和下人说话,仆妇们恭立两边,那架势比他更象西城家的当家主夫。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三两步上去甩过一个巴掌“谁准你进我的房间!”他带着莫名的怒气训斥,仆妇们吓得跪在地上发抖,洛远也跪着低着头不发一言,等他出够了气打发众人下去,一抬头却见西城照容站在月洞门那里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那晚照容的神情里有几分哀伤,对他说:“远是听说你要回来才带下人过来打扫。”她又说:“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若是你实在受不了,我便把他送走。” “若是注定要负一人,只能对不起远。” 卫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明霜身上收回,手指在桌上轻叩。过了一会儿听到明霜的声音,问得自然是:“大人既然知道了,为何……” “你是个人才,再未查明真相之前,本官不想妄下结论。”顿了下沉声道:“明霜,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属下……”他微微仰头:“大人,西珉与苏台数代交好,当今的西珉天子决不会撕毁盟约自取灭亡。” “卿是想要说西珉与苏台并非敌对,所以卿也不会是第二个宛明期。” “属下并不恨故国。” “那么,恨不恨南乡子郴?” “当年恨之入骨,而今也不恨了。”他的目光直视卫方,忽然起身拜倒:“属下想要的大人都明白,一如大人当年一心进阶,属下想要有朝一日能以‘桐城明霜’之身重回故国;推倒了那座贞烈牌坊后,桐城明霜依然能谱入西珉的史书。” “卿这番志向在本官这里可成不了。” “属下明白,可是……”他苦笑起来:“能成的捷径属下不想走。或许属下的愿望永难实现,不过,能够像这样子下去,跟随大人,做力所能及之事,属下也觉得没有白从西珉逃出来,没有白吃那些苦。” 卫方这才露出点笑容,柔声道:“本官要托付你一件事。” “大人——” 卫方将桌子上的信件尽数放入那密件匣中,又拿了一个用蜡密封的瓷瓶,小心翼翼放在当中,封好盒子设好密码然后往他这边一推:“这盒东西你过些天送到京城,交给我家夫人——记着,必要你亲自前往,亲手交付!另外——”他站起身从书桌上拿了刚刚写完的信:“这封给洛远。” 明霜觉得卫方这做法简直像是在嘱托后事,脸色微微发白沉声道:“大人,您这是?” “本官有一些事必须去做。”他的手在匣子上轻轻抚过:“原本该一把火烧了,可我不舍得让照容什么都不知道。明霜,卿上京的时候若是发生了什么保不住这匣子,便用力往地上砸,里面那瓶子只要一破什么都不会剩下,所以你带着要小心。” 明霜接过匣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非要如此?” 卫方淡淡一笑:“这世上总有一些事非做不可。” 昭彤影最后比苏台迦岚提前几天出发,目的地就是丹州。她对迦岚的解释是“丹霞答营的那些人不能放在那里不管,属下想要再去看看。一来看看他们下一步动向,既然少朝有投诚之心,这出面招安的人希望是殿下。其次,即便对方一时不肯下山,这么一支力量能搭上线并无坏处。”她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明霜,对那个一度名满西珉却因男子之身不得不抛弃故国奔逃他乡的男子她充满了兴趣;就像迦岚认为宛明期将成为打通安靖与南平屏障的纽带,昭彤影则认为明霜能够让他们与西珉间的“合作”更上层楼,并以此迫使乌方向安靖低头。另外,不可否认,她心中对明霜也有几分怀念和期待,那个美丽而聪慧的青年,以及两国边境上惊鸿一瞥的翩翩风姿。 到丹州的时候昭彤影没带什么人,轻车简从,一身便装,春衫如画的甩着手走在丹州街头。在南门下车,看一眼南山和山顶隐于绿树之间的碑亭,想到去年在此遇袭的情景,以及明霜为她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神情轻柔的动作…… “真是个美人儿啊”她这样想着,甚至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说这么个美人儿怎么就如此命途多舛呢,又想也就是命途多舛才更惹人爱怜。越想越对此次见面充满期待,便这么心猿意马的状态下晃悠到了丹霞郡守府,她还在魂游九天,却听旁边的人“啊——”一声惊叫。正想给一个白眼骂一句“大惊小怪叫什么”,魂一回来一抬眼顿时也愣在那里,差一点跟着发出惊叫。 丹霞郡守府大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变成了白灯笼,门楣上白麻布白纱,两边的守卫都披麻戴孝,一看就是在发丧的样子,而且这规格只有一种可能——郡守身故。 明霜一身白衣快步迎出,见了昭彤影深深一礼,后者快步上前劈头便道:“郡守大人怎么回……” 明霜抬起头缓缓道:“郡守大人忽然疾病,昨夜病故。” 昭彤影见他眼圈还有一点肿,显然伤心不浅。她与卫方颇有些交情,又一向敬重西城照容,再想到也不过一个月前洛西城才刚刚去世,这一家竟然是接连遭难,顿时一阵伤心,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道:“卫大人得的是什么病,居然如此凶猛?” “大夫说怕是中风,许是这些时候为了丹阳渠呕心沥血这才……”他说不下去,眼圈又是一红。 昭彤影一阵心酸,要求去看卫方一眼,上一柱香。 苏台的传统,人逝后停棺七日,其中前两天不盖棺,有钱人家用鲜花珠宝绸缎盖在死者身上,穷人家当然只能盖床破被单,以便让吊唁的人瞻仰遗容,不过死于非命的不走这一仪式。 卫方是病故不算死于非命,且是前一天晚上才去世,自然棺木没有上盖,吊唁的先点一柱香,然后拿着香绕棺材一周瞻仰遗容,再拜三拜插上香,接下来便有亲属上来答谢。昭彤影点了香走进棺木,低头看卫方,见他面色如生,只有眼底微有黑斑,耳内略有一点血迹。昭彤影乃是精通医术之人,凝川被刺是她捡回一条性命,当年水影救驾也靠她紧急处理才得以活命,爱纹镜雅曾开玩笑说:“卿不考进阶也能入太医院,若是卿哪一日厌倦了官场争斗,告诉朕一声,朕当即封卿为太医,依然留在朕身边。”这一看之下一个激灵,心道:“这哪里是中风,明明是中毒。”看出这一点顿时留心起来,人家瞻仰遗容只转一圈,她整整转了两圈,可看卫方神态平静,并没有打斗或者通常发现自己中毒时的惊讶、痛苦表情,又是一惊,暗道“这样子象是自杀!” 心中虽然惊讶,脸上并没有表露,还是恰到好处的哀悼之色。三拜后上香,郡守府的春官上来答谢,又命人为她准备房间。昭彤影用过晚饭到点灯时分家人伺候她沐浴罢拿了睡衣给她,她却摆摆手吩咐准备常服,微微一笑道:“过会有美人来访。”家人脸色都变了心说“郡守府正在发丧主子您还要抱美人?”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但那眼光已经上下把她鞭挞了一遍。 果然,刚刚坐下翻开一本书还没看过一页便听敲门声,刚打开一点明霜便钻了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上,上下一打量苦笑道:“看来大人早知明霜要来。” “本官等卿来讲解——郡守之死。” 明霜叹息一声:“我便知瞒不过大人,久闻大人精通岐黄之术堪比太医,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若说实话,我也不知这件事情的原委,不过郡守大人确是服毒自杀。” 昭彤影深吸一口气,又道:“大人可有留下遗言。” 明霜略微有一些犹豫,可只有瞬间,随即正色道:“有,不过明霜蒙大人不疑,不敢背叛。” 她点点头:“好!” 正说到这里又听外面有奔跑之声,片刻间又有人敲门,这次是昭彤影的下人,站在门口略有些喘得说“主子,有要事禀告,出大事了——” 门一开,下人连行礼都顾不上,大声道:“京城快报,大宰病逝!” 下篇 第十三章 满城飞絮,烟柳蒙蒙 下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三月初一,也就是卫方“病逝”前两天,朝廷众官之首天官官长卫暗如去世。 那一日卫暗如没有和任何夫侧同房,伺候她的侍女回忆说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三更过才灭,好几天来这位当家都睡得很晚侍女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下人请她起来早朝,连喊了几声都没回应,门又从里面拴死了。侍女们慌忙叫来管家,接着又唤醒卫简,最后卫简下令砸门。两个健壮家仆砸开门,卫简第一个进去,不一会一声惊呼,一连声命找大夫。大夫来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就连连摇头,对卫简说:“大人节哀顺变。”这时众人才确知卫家的族长去世,顿时哀声一片。卫简吩咐举哀,令管家派出得力家人四处通告,卫家各房亲戚、姻亲,尤其是在宫中的世子秋水清。 秋水清这些天也在烦闷中,作为后宫女官长自幼长于宫中从下位女官一步步上升的人,对于后宫各种日常事务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可是,再怎么熟宫务,有一件事是经历了多少次都习惯不了也熟练不了的,那就是妃嫔们的争宠。这一次闹出的事端是偌娜选妃后最严重的,因为其中一个当事人乃是皇后兰隽,另一个更让人哭笑不得,并不是妃子,而是当今的皇太后琴林。用秋水清的话说:“从来都是妃子们互相斗气争宠,皇后与妃子争宠已经够荒唐了,这倒好,皇太后与皇后闹起来了,也算是高祖皇帝开国以来不多见的奇事。” 这场纷争的起源是琴林淑妃冲撞皇后。偌娜选妃的时候琴林叶芝将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宫,被选上的只有第四子,刚进宫的时候侧的是云宾,不过一年多宠幸倒是没几次却已晋升为四妃之一的淑妃,让人不得不感慨“家世”这个东西比什么容貌性情都要重要;作为佐证的还有兰宾箫歌,算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一度宠冠后宫。就因为没什么背景,几年来一点进步都没有,白白当了皇长子的生父,只能居于小小一个兰院,都没什么人有兴趣和他争宠。 后宫中在服装上的规定格外严厉,不同等级穿的颜色、花色、面料都有详细规定;另外,宫礼规定任何妃侧都不得穿与皇后一个颜色的衣服。实际操作上并没有严格到这个地步,只要在和皇后遇到的时候不要撞色,司礼官也没这个闲情天天去查大家的服装。听者可怕,事实上倒也不算复杂,皇后会穿的色彩也有规定,大部分都是宾以下没资格穿的;也就是说,后宫中要注意这一条规定的只有四妃,也只有这几位隔三差五就会和皇后碰到。 这一年新年偌娜命司服女官从鸣凤进贡的云锦中选花色最好的给皇后做了一套春装,又将同样的布料送给皇太后让她“赐给太后娘家的亲戚吧。”琴林皇太后则将衣料送给了自己的侄儿,也就是在宫中的淑妃。 一直以来,皇太后都希望皇后能够继续出自琴林家族,为此很花了一番心思,更在偌娜面前反复为自家参选的六个少年说好话。没想到真正选后的那一天偌娜一眼就看中清雅俊美、气质端庄的兰隽,并力排众议立他为后,而一直担心外戚专权的宗室也全力支持兰隽册后,皇太后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那没什么家世的青年登上凤座。有了这段插曲,皇太后对新任的皇后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皇后刚刚进宫的那段日子,皇太后的心思放在对抗“那个狐媚”——也就是箫歌身上,对这个以歌伎之卑贱能够哄骗皇帝怀孕的男子颇为厌恶,深恐他成为兰宾后又弄出新的花样来争夺凤位。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能把皇帝的心从箫歌身上拉回的人都算是皇太后的盟友,故而很长一段时间皇太后与兰隽相安无事。等到箫歌彻底退出争宠行列,皇太后又把心思放到让自己的侄儿得宠上。此时,皇后已经如日中天、宠冠后宫,更让皇太后愤怒的是新年时偌娜忽然向她表示要生第二个孩子,并说明要“眷顾皇后”;过年后果然开始实施,整个二月里都只与皇后同房。皇太后一直希望淑妃能成为皇长女之父,如此这般才有和皇后一争长短的可能。毕竟青春易逝,美貌易消,皇后的年轻漂亮到了十年、十五年之后也就不值一提,只有得到一个公主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皇太后自己也就是这样的经历,什么丹妃、兰台,一个个宠绝一时,可没本事生女儿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一个太妃封号陪葬皇陵。 淑妃得了皇太后默许,也开始和皇后较劲起来,二月初是皇后生日,赐宴后宫妃宾,兰隽穿了偌娜赐的衣服,可等到一开席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淑妃穿着和皇后一样的衣服。过去倒也发生过,作妃子的发现违礼总是偷偷的躲出去换掉,可淑妃就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当天秋水清就亲自去拜访淑妃,委婉的劝说一番,后者爱听不听的样子。到了二月中旬皇帝兴起游园,让妃宾陪伴,淑妃又穿了与皇后一样的衣服出现,这一下不要说皇后,连皇帝都受不了。偌娜当场骂了淑妃一顿,命他去换衣服,可就在此时皇后忽然说:“淑妃屡教不改,臣请以宫法处置!” 淑妃挨了一顿打禁足十日,皇太后得知后那脸色可想而知,某日寻了个机会把皇后叫来二话不说就一个巴掌,骂他“嫉妒后妃,教唆皇帝狭私报复。”皇后倒是没争辩,低着头听训。等皇太后出够了气打发他出去,这时都还没什么,偏就在皇后离开还没走出怡心殿的时候偌娜来向太后请安,一眼看到皇后脸上的指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皇后倒是要息事宁人,偌娜脸一沉:“皇后且回宫休息,朕自会处置。” 那一天偌娜狠狠发了次火,甚至威胁要废淑妃,皇太后自然怒不可遏,一连几天后宫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秋水清一边安抚皇太后,一面安抚皇后,还要压制其他妃宾的趁火打劫,又累又怒,得到噩耗的时候正在淑妃宫中软硬兼施的压制,被人叫出来说“大宰病故”,饶是秋水清这样的人也差点摔在地上。 这一日,秋水清从皇宫匆匆赶回,家里已经开始举哀,门前车马云集,各房亲戚以及大小仆役看到秋水清纷纷行礼,更有几个等不及上来叫她“族长。”和紫家不同,卫暗如这一房在家族中有绝对的威信,或许整个卫家敢于挑战这种威信的只有野心勃勃的卫琳,结果也不过是和家族决裂。同样的,卫秋水清作为卫侯爵世子的身份也不容挑战,卫暗如这一病逝,秋水清升任族长不过是春官上的一个手续罢了。 到晚上秋水清才算稍微的一点空,应付络绎不绝的吊唁者已经把她累得连悲伤都来不及。刚喘一口气,卫简让人叫她过去,不但屏退众人还将她叫到秘室中。卫简的状态还算好,或许多年官场下来对悲欢离合的感受比别人要迟钝几分,又或者和女儿秋水清一样,即便是悲伤也守着贵族高官应有的矜持。秋水清见了父亲也没体力婉转,第一句便是:“母亲怎么会去世的?我不相信什么心力憔悴,母亲大人从来身体健康没有这种古怪毛病,我问了下人,怎么可能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没了!” 卫简深深吸了口气道:“不错,暗如并非病逝——她是,她是自杀身亡!” 秋水清一个激灵颤声道:“什么人,什么人将母亲大人逼到这个地步!” 卫简闭上眼睛低声道:“你说呢?这世上能将朝廷大宰逼到不得不死的还能有什么人?” “圣上……”这两个字几乎是呻吟而出,怀着一点期望看着卫简,却见他缓缓点头就此断了她最后一点盼望。 “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这句话已经是第二遍说,卫简依然没有立刻回答,秋水清脑子里不断的回想忽然一个灵感身子一颤脱口道:“难道是先帝争储那件事?” “不错——” 秋水清身子往后一仰过了很久仰天道:“我的天啊,二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要拿来杀人,这,这——二十年来尽忠报国,此心昭昭天日可表,居然还不能抵消二十年前一念之差么!” 苏台历一百九十八年,敬皇帝缠绵病榻已久,帝位继承的斗争趋于白热化。敬皇帝没有公主,正、和亲王也都没有女性继承人,按照苏台律令皇位的继承人将从几个皇子中挑选,也就是说苏台王朝准备迎接第三位男帝的出现。敬皇帝没有立太子,实际上敬皇帝此时的年龄也只有四十多岁,正亲王只有三十四岁,和亲王略为年长一些也未满四十,三个人都还有生女儿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才迟迟不立太子。虽说是争储,实际上敬皇帝那时的皇位争夺远没有雅皇帝那时复杂,也没有前面几代那么惨烈。敬皇帝在朝政上算不上出色,可在感情上算是多情人。她正式的妃宾只有十人,记录在宫册中被宠幸过的侍从也不过十来人。成年的孩子共有五人,其中二人出于皇后紫氏,也就是皇三子爱纹镜,以及皇五子即后来的和亲王当今的宋王。此外,皇次子即后来的正亲王当今的端孝亲王和皇四子均出自贵妃卫氏,最后就是皇长子,敬皇帝结发夫婿所出,本当是皇家嫡子,却因家族叛乱被牵连致使父妃郁郁而终,自己无以立身的苏台玉梦。 这几个孩子中皇四子、皇五子都还年幼不足以参与争夺,相对只有年长的那三个皇子有资格争夺凰座。其中爱纹镜即将服礼,聪慧能干、风姿出众,不但在皇子中,便是宗室里也是上选。更难得的是,贵妃所出的皇次子与爱纹镜手足情深,一如同父兄弟,莫说皇家,便是普通人家中如此相互扶持的兄弟也是少见的。皇次子没有太大野心,一心想要扶佐爱纹镜登基自己为一和亲王足亦。然而苏台玉梦的出现让爱纹镜第一次遇到强有力的敌手。 历代争储之所以惨烈甚至不再皇子们本身,而在于他们每一个人身后都关系着一连串人的荣华富贵,他们的野心寄托在皇子们身上,在后推波助澜。这一场争储中将赌注押在苏台玉梦身上的就是大司马兰台印。就在玉梦回京的第七个月卫家陷入一场意料之外的动荡中。 当时,卫家的当家已经是年轻的卫暗如,那一年她二十出头,已经与前一次春闱头名的平民青年卫简成婚,当时刚刚离开后宫任苏郡南江州知州,位在五阶;其夫卫简在京城秋官任职,位在六阶。而族弟卫方已嫁西城侯爵世子照容为夫,任职于地官七位;西城照容则在永州郡郡守府为四阶下的天官。 苏台历一百九十七年,卫家姻亲南林沐出任扶风副都督兼守白鹤关,位在三阶下。这位南林沐那一年三十七岁,自幼臂力过人勇猛超群,跟随母亲军旅征战十四五岁就立了不少功勋。对男子来说,军队本就是最易上升的渠道,南林沐也很快崭露头角,很快这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引起卫家注意。南林沐在二十岁成亲,三年后丧妻,二十八岁那年改嫁卫家旁系的女子。这位卫家小姐容貌平凡体弱多病,然而“卫”这个家名熠熠生辉,南林沐进了卫家如虎添翼,到了三十六岁的出任扶风副都督,也是内定的下一任扶风都督。然而就在一百九十八年由于南林沐的失误致使白鹤关失陷,其后为一雪耻辱,带兵五万出征,被南平名将辽降深大败,三万苏台将士葬身异国,南林沐被俘,不久后传出其投降南平的消息。 对于卫家而言,这已经是异常丢脸的一件事,更糟糕的是这位新投靠南平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在敌国一展宏图,不但将苏台大量的军事秘密一一告知,更秘密投书苏台名将重臣。 翌年二月,也就是苏台玉梦气势如虹时忽然向皇帝请求离开京城并因此震动朝臣的时候,南林沐与苏台夏官司勋兰台碧霞之间的通信被当时的殿上书记发现。兰台碧霞当即被捕,一番拷问调查下来与南平私通的官员多达二十余人,位阶最高的居然是当时的扶风大都督。 此案一出朝野震惊,相关官员纷纷下狱,抄家、充军、斩首、灭门;最可怜便是南林沐留在苏台的妻女,体弱的卫家小姐被捕后半个月便病逝狱中,七岁的女儿因为年幼免于送命,被剥夺家名,判臣之后的身份也使亲属无人认领,被一个忠诚的家仆带走从此流落民间生死不知;南林沐的妹妹知道大祸临头,在官军抓人之前杀了丈夫和一双儿女后纵火自焚。对于卫家而言,这场悲剧还只是刚刚开幕,没多久,殿上书记、天官官长等先后上书皇帝,要问卫家私通敌国,意图谋反。 相对于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几乎让卫家彻底毁灭的卫澄事件,一百九十八年时的卫家当家卫暗如比当年的母亲更有准备。卫澄事件时,暗如已经成年对那一段血雨腥风的岁月记忆犹新,这一次南林沐刚刚传出投降信息,卫暗如已在为可能发生的危机做准备。 卫暗如的生父是兰台当家的同父兄弟,姐弟俩人感情也颇为深厚,卫澄事件时也颇得兰台家相助。此次一有波动卫暗如便从任地赶回京城,见了兰台当家,两家商量了一下都说此事若是能止于南林沐那一房也就罢了,那一家反正保也保不住,只能算他们倒霉。倘若再进一步要动的必定是卫家,而兰台与卫依然穿在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一般的罪状想要毁掉这两个家族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依然是“反叛”二字。 兰台碧霞之事发生后兰台家的当家也变了脸色,这比一百九十二年事的卫澄事件更为严重,当年还可以说空穴来风,这次却是十成十的通敌叛国。 二月中旬,卫暗如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在宫中的挚友芩家世子时任司仪女官的芩筱,也就是后来爱纹镜雅皇帝的首任女官长,给在苏郡南江州的卫暗如送来了信息“皇帝已向京城长关营守将下了密令,要长关营做好准备等到第二道密令一下立刻包围卫家、兰台家;另外皇帝吸取了上一次教训,先后向四个郡的郡守、都督下达密令,同时行动扼守数个关口并解除这几家的所有军权。如今长关营的密令已经送达,其他几处也已经发出,皇帝就等各处准备妥当便要一举发难!” 卫暗如一得到消息星夜快马,昼夜兼程的赶回永宁城;永宁城中兰台家的当家也从其他渠道得到类似信息,两家商量了整整一夜,卫暗如一咬牙:“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要我们卫家全族性命,既然这样,我们卫家也不能坐以待毙!”她说:“反!”一个字掷地有声,便把整个家族的生命尽皆赌上。 两家的计划是这样的,从那一刻开始争分夺秒的与皇帝赶时间,秘密调动可以动用的一切兵力,那些掌握兵权的家族成员、姻亲、忠诚于他们的学生和下属;他们准备发动宫廷政变,软禁如果无可奈何的话,杀了端皇帝,然后推举苏台玉梦为新君。选中玉梦是两个原因,其一,大司马也就是兰台家的当家族长本就支持玉梦,玉梦的父系在覆灭前与兰台家有联姻,为此兰台家也受了些牵连以至于族长的女儿下位女官进阶后没有被留在宫中,而是在王府任职,平白丢了大好前程,反而让并非显赫家族的芩筱青云直上,枉费了她费心心思让女儿一直在皇后身边做事,就盼能与皇帝青梅竹马将来成为女官长。兰台司马非常清楚,若是爱纹镜登基,最受益的就是皇太后所出的紫家;她一度想要扶植皇次子,哪想到这位皇子无心凰座反而弄巧成拙,让爱纹镜对她兰台家族心生顾虑。 其二两家都想即便是逼宫中到了不可收拾非要杀君的地步,十岁后就离开宫廷在和亲王封地成长的玉梦和几个兄弟以及母亲端皇帝的感情都不是很强烈,或许也不至于非要为母报仇,毕竟对于皇家的人来说,凰座比亲情重要百倍。 兰台当家是大司马,手上有一些军权,但还不够;皇帝密令长关营,卫家也把决胜希望放在京城三营之一,那里的主将是卫暗如的表姑姑,对卫家忠心不二。皇帝自然也有所准备,大概在最终撕破脸之前不想太过表露,以免象一百九十二年那样反而处处被动。但是皇帝也派出人密切监视大司马、卫暗如等人,暗如自然知道其中的危险,于是她把联络的工作交给了已经嫁入卫家的族弟卫方。 安靖的传统,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即便灭满门都灭不到已经冠了别人姓氏的儿子身上。照理说卫方是不应该牵扯其中的,在他自己找到暗如对她说:“姐姐,有我能做的事姐姐一定要交给我”的时候,暗如都非常犹豫,对他说:“方弟,你可以置身事外,毕竟……方弟,你这样做要牵连西城家的。”卫方深情坚定,对她说:“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卫家的人,这个时候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惨然一笑补充道:“若是失败了,我当场自杀,绝不连累照容。” 事情发展到即将兵刃相见的时候忽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两件事,第一是玉梦的离开,虽然这件事对于两家而言利大于弊,玉梦离京城越远就越能保持干净清白的形象登上凰座。第二就是,苏台玉梦离开后不过十来天,端皇帝的病情忽然恶化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由皇嫡子爱纹镜监国摄政。 摄政的爱纹镜压下针对卫和兰台的如山的折子,并力排众议连着提升了卫家和兰台家的几个重要人物,其中一人更是获得了苏郡提督的要职,可以说是把住了能够扼紧京城命脉的一支重兵。年轻的爱纹镜对那些劝谏的朝臣说:“南林沐出于卫家,而此次查证通敌官员中无一人姓卫,可见卫家忠心耿耿,以致自家的亲戚都不敢拉拢;如此忠义家族,本爵不嘉奖岂不让邻国笑我苏台皇族不识忠贞。” 不久后,在卫与兰台两家狐疑的目光中,苏台爱纹镜登上凰座,成为苏台王朝第三位男帝。爱纹镜登基半年后的某一天将卫暗如宣入宫中,在御书房见她,身边只有女官长芩筱。依然能被称作少年的君王拿出一叠信放到她面前,微笑着说:“这些东西放到朕面前已经很长时间了,朕不想再看到,卿拿回去吧。” 那是想要逼宫的那些日子里她写给外省一些郡守提督的“共谋”书信。 卫暗如脸色苍白跪倒在地请罪,爱纹镜微笑着扶起她道:“朕知道当年你们是逼不得已,朕原谅你们。”他笑了笑,看一眼芩筱补充道:“朕也知道筱卿当时做过些什么,但是,朕还是信任筱卿。卫家数代忠贞,卿乃不世之才,朕年少登基正要卿鼎力相助。” 至此,卫暗如发誓忠诚于爱纹镜,十年之后的宫变,她用兰台全族的覆灭向皇帝表达了自己的忠贞不渝。 卫简看着第一次知道当年母亲居然实施“逼宫”而脸色有一些苍白的秋水清,缓缓道:“当年先皇能够原谅,今上却没有那样的度量。” 秋水清颤声道:“先皇不是把证据都还给母亲了么,难道——” “先皇也未必拿到全部的证据。当年……尤其是兰台家覆灭后,还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流落在外我们也不知道。那天圣上把你母亲叫到宫内,丢下一叠信说‘卿是了不起的人,难怪朝堂上卿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说什么卿就要对着干,卿确实是有恃无恐的很!连先皇也被卿家的滔天气焰所威胁吧,难怪当年昭彤影口口声声要削弱世家权限,果然是有一些道理的’。” 卫简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圣上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只有一种法子能让圣上消气,你母亲大人和你方叔叔已经作了。为父虽然心痛,并没有阻止。” 秋水清闭上眼睛缓缓道:“女儿明白,这是身为当家应做之事,女儿……并不责怪。” 下篇 第十四章 上邪 上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文成末年,千月江漪在东征西讨的烽烟岁月中遇到了寒门私塾词英并结为夫妇。数年后清渺开国,江漪居功臣前列,出将入相,容貌平凡的词英自觉配不上江漪,又难以接受妻子娶侧纳侍,便想独自离去。江漪飞马追夫,在云桥追上词英后向他吟咏了这样一首《上邪》。一个女子对男子生死相许永不更改的万种深情不但感动了词英也感动了安靖人数百年,其后有不少仿照的诗词,发誓的种类千奇百怪,却没有一首有《上邪》这样的深沉跌宕。 当年西城照容娶洛远为侧,新人美貌罕见,照容便用这首诗向结发夫婿的卫方表达自己至死不改的深情。一直以来因为新人的出色深恐失去照容而痛苦不堪的卫方在《上邪》的歌声中明白妻子的一往情深,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卫方打开了心结,真正放宽胸怀接纳洛远,看到洛远的温顺守礼,甚至看到了洛远难以获得照容真心的寂寞。在后来的岁月中,最初对洛远挑剔的卫方反而对他照顾有加,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比照容这个做妻子的更为细心。在齐家这件事上一直头昏脑胀的卫暗如好几次羡慕的说照容“夫侧和睦,儿女出色,若论家事和谐京城高官数司徒第一。” 然而,西城家在这一个春天里接二连三遭受打击,洛西城的去世已经让一家人悲痛不已,没料到不过一个月更大的噩耗传来。卫方的死最痛苦的便是结发妻子的西城照容,静选几个一场痛哭,虽然伤心可还能控制;照容却是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般,虽然没有当场晕倒,可神思恍惚,连着两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几乎是粒米不沾。到了第三天,几个孩子担心母亲倒比伤心父亲更多,静选几个把照容围着不断劝慰,可这位司徒大人什么都听不进去,不过两天整个人都憔悴下来,宛若老了十岁。 第三天中午,看到送进去的饭几乎又是原封不动的送出来,静选担心的直打转,和玉台筑说“这样子下去只怕娘也撑不了多久”。玉台筑也无计可施,两人正无可奈何的时候洛远走了过来。洛远向来体弱,又是连番受刺激,这次听到噩耗立刻病倒,静选几个又怕把照容的事告诉洛远让这侧室更受刺激,于是这两天洛远倒是不知道照容的情况已经到如此地步。这天稍微好转勉强起身和管家说几句话才知道家主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慌忙换了衣服过来,见那姐弟两个在院子里打转打断玉台筑的说话,沉声道:“你们去忙该忙得,夫人这里我来照顾。” 西城照容坐在窗前,衣衫整洁端正,目光也不知望着什么地方,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多半是书信;这对夫妻各位为官,分别的时日很多,三十多年夫妻下来积累了成百上千书信,照容都用锦盒装好,放在书架下的柜子里。如今也不知翻了多少出来,一叠叠堆在桌上,一些拆开来,信纸上有新滴的泪痕。 洛远端着自己亲手调的桂花藕粉进来,端着托盘在照容身边低下身柔声道:“夫人,好歹吃点东西。” 照容摇了摇头,神情憔悴而痛苦。 洛远又叫了几声没有反应,眼泪掉了下来,低声道:“夫人,您这个样子姑爷地下有知也会伤心的。” 听到提起卫方,她忽然有了一点点笑容,一扬手献宝一样道:“你看,这是我们成亲第二年方外放司勋时写来的信,还夹了枚扶风特产的香草……” 洛远忽然一咬牙,伸手夺过那封信揉成一团往背后一丢,将托盘往前一送:“夫人,吃点东西!” 就像他预料的那样,托盘被掀翻,一个巴掌落在脸上,而还滚烫的藕粉全部撒在手臂上,虽然隔着春装,依然痛得刺骨。 洛远进西城家那么久,还是第二次挨打,上一次还是卫方吃醋的时候。果然,照容一个巴掌甩过去也清醒了一些,终于把目光落在洛远身上。洛远和她目光一接,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照容身边拉着她的衣摆放声大哭,一字一泣道:“夫人,夫人您不要这个样子。” 照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开始迷离,洛远害怕了,忽然一起身用力抱住她,一面哭一面道:“夫人,您看我一眼啊,夫人,您还有远儿,远儿一直陪在您身边。夫人,您还有远儿啊——” 洛远这几句话惊动了照容,尤其是这“远儿”两个字,已经十来年没有听到过了。当年洛远入门,洞房花烛夜,她在灯下挑开新人的红盖头,十八岁的少年,俊秀而羞涩,低着头,大红吉服包裹着略嫌消瘦的身子微微颤抖。 纵然是被迫纳侧,那一瞬间她的心依然温柔起来,在新人身边坐下。少年不敢抬头,或许是不敢面对难测的未来,双手交握在膝盖。 她叫他的名字——洛远——少年低着头应了。她想要安慰这个害怕着的美丽少年,对他说:“你家里人怎么叫你?” 少年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道:“姐姐叫我远儿。” 她与他的洞房之夜,一直叫他“远儿”,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少年受了委屈无处述说的时候,她便会叫他远儿,温柔的看着他,少年的笑容也就回到脸上。 如今,这个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男子紧紧抱着她,不断地说:“您还有远儿,您看一眼远儿吧……” 照容忽然缓缓推开洛远,抬眼看着他,过了许久柔声道:“远,烫伤你没有?” 洛远的心一送,用力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照容拉着他的手,又道:“快去换件衣服……还有,给我拿些吃得来。”略微顿了顿又叫住走到门边的洛远:“把静选和玉台筑都叫进来。” 在洛远的声泪俱下的呼喊中,或许西城照容意识到除了作为卫方的妻,她还有更重的责任,作为大司徒,西城家的族长,三个孩子的母亲,以及洛远的妻子,她的心里是恨不得与卫方同死,黄泉路上也相伴,然而,理智却告诉她,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作为西城家的当家、朝廷大司徒,这一份儿女私情是必须要让位的;不管有多伤心,她还是要活下去,为了依靠着她的那些人,她的族人、孩子,以及全心全意依赖着她期望着她的洛远。 由洛远伺候着吃了点东西,重新梳洗,虽然脸色苍白憔悴,神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静选姐弟看到这样的母亲才算松了口气,玉台筑看了静选一眼,意思便是“我说吧,洛叔叔一定有办法!” 西城照容简单的交待了迎棺、葬礼等一些事务,随后看着静选道:“成亲的事想得怎么样了?我想在四十九天内给你办了,不然便要两年以后。” 安靖传统,父母身故,女儿守孝两年,儿子一年,其间不得婚配;倘若赶着要成亲,便在四十九日内办妥。 静选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可只有一瞬间便恢复正常,看着母亲道:“孩儿选好了。”略微顿一下,正色道:“孩儿愿和卫表弟成亲。” 卫暗如是在三月初一那一天病故的,比卫方早两天。消息传出,作为亲家的西城照容当然大吃一惊。一直以来她和卫暗如算不上知己,可也没什么矛盾,就算有也都是朝廷上的公务,有卫方作为纽带,加上这两人都没有把对方当作阻碍的念头,多年来相处得还算融洽。当然,照容的惊心更多是担心卫方,当天就写了封信劝卫方“节哀顺便”;哪想到,信还没有到丹州,噩耗就已经传入京城。 卫家发出讣告的时候照容还对静选说:“大宰这个病来得太蹊跷,你这姨母向来健康,前两日朝堂上看到还神采奕奕,什么病能厉害到这个地步。”静选没敢接口,也明白照容话里的意思“没什么病能如此骤然,除非是毒甚至是暗杀”倘是后两种,能够让安靖第一名门的卫家缄默,便只一种可能——赐死。当时,照容叹息着说:“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卫家要难过一些了。”偌娜能赐死朝廷大宰,对于卫家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纵然秋水清身为女官长,接掌族长之位也不会有太大波澜,可是要让卫家重新获得皇帝信任,保持安靖第一名门的身份,对于从未经历生死之变、惊涛骇浪的秋水清而言,这个担子来得突然了一些,也重了一些。 照容上下看了女儿一遍,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正色道:“好女儿,为难你了。” 静选勉强扯出一点笑容:“不委屈,卫表弟又是熟人,容貌性情皆为上选,我想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我们西城家再和卫家结一次亲吧,反正现在表弟已经不是大宰公子,旁人也少几句闲话。” 对于西城静选而言,在这样一个时刻选择和卫暗如的儿子成亲绝对是正确的。一来就像静选说的,卫家顿失栋梁,两家结亲也就不是太耀眼;二来,西城这个家名能够成为秋水清的后盾,算是给卫家雪中送炭;按照秋水清恩怨分明的性格,来日西城家若是有难,她必鼎力相助。 照容又望向玉台筑温言道:“那日你和娘说的事,如今看来确有道理。娘替你办妥。” 玉台筑用力摇头,跪倒在地道:“娘,这个时候孩儿怎么能离开呢?” 照容将手放在他头上,柔声道:“傻孩子,那日你来找娘的时候倒是振振有词。去吧,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爹在天有灵也愿看到你们高高兴兴的生活。”玉台筑仰面看着母亲的眼睛,从那眼神中读懂了母亲的温柔之情,俯下身叩了一个头。 世间事,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宰和大司徒家族陷入深重的悲痛的时候,有两个人却迎来了新生。 三月初二,也就是卫暗如病逝的第二天,内神官千漓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光芒暗淡,君主有重病之虞,当以赦免之法积德避祸。至于赦免对象,千漓和神司都起了个卦,结果一致显示应该是赦免京城东南方向。神司请求赦免京畿东南一带两州六县;内神官却说天象并非要赦免那些囚徒,或者说赦免那些人不足以消灾,要赦惊天重罪之人。神司没有坚持,回到驻地的时候汗湿重衫,几天后实在无法忍受背负这种秘密的神官向同样具有才华,且从来没有辜负过她信任的人——水影——说了让她恐惧的原因“那天晚上我也在观察天象,根本没有什么紫微星暗淡,皇帝重病之类的征兆”。 按照千漓的建议,皇帝命人拿来京畿地图,顺着皇宫主殿昭明殿向东南方向寻找,偌娜对要找什么毫无概念,旁边的人也没什么概念。一路看到皎原,一边的皇后典瑞紫妍忽然道:“陛下,内神官说的惊天重罪是不是指这一位?” 一指永顺宫:“嘉幽郡王。” 提到嘉幽郡王,偌娜也变了脸色,可事关自己安泰不能等闲视之,又传来千漓,后者再起了一卦说“正该是此人,不过尚嫌不足,从卦象上看永顺宫有惊天之罪的并非一人。” 三月初八,偌娜颁布圣旨允许嘉幽郡王离开永顺宫,依然是幽禁,不过幽禁于京城王府,又令凤林随同,其余永顺宫宫女宫侍,一并同行。 从过年之后水影身上一直是素白衣衫,饰品也都选银色、白色这些不鲜艳的,心情一直颇为沉闷。连她自己都惊讶,惊讶于那么多年后宫生涯,本以为看透了人间悲欢离合,早已心冷如铁,便是当年爱纹镜雅皇帝驾崩,她确实哭得断肠,可其中更多是对自己失却依靠从此前路渺渺的担忧;可此次洛西城去世却让她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痛断肝肠。好几次中夜醒来忽然就会想到洛西城,尤其是他们戎马相伴的两度;潮阳城中,他说:“王傅先走,西城断后!”手中的弓血迹暗透,破城之时回身连珠三箭,箭不落空;还有两人初次缠绵的夜晚,刚一醒来便和他的目光接上,在外间透过来的隐约烛光中,那侧影如诗如画,眼中的眷恋直可地老天荒。 那年洛西城在昭彤影面前说:“纵然得不到女官的喜爱,也愿求一夜夫妻。”虽然与他订亲,两人同床共枕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手指,在她若要说情之所至发乎自然只有他离京的那一夜。那日在皎原分别,日照端着托盘,她亲手斟上三杯酒送与他,对他说:“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我必以大礼迎你回京。” 那日,看他策马离去,五位官的绯袍在皎原青山秀水间很远都能看到,直到道路蜿折;日照对她说:“洛少爷已经走了,回去吧——”她应了一声,可心中忽然升起万般不舍,想到刚刚文定便让这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远走,回程了好几里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回身策马向着东边追去。直到天色半黑才到下一个城,硬是用花子夜给她的王府腰牌打开城门,到驿站敲开他的房门,投入那惊愕至极的男子怀中,竞夜缠绵。 当初的这一点点温柔旖旎,一年里都如云烟散尽,到了斯人已逝却清晰起来,清晰得让人心旌摇荡。 连她身边的人也都觉出她的情绪低落,尤其是日照,几乎是寸步不离,常常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又在她注意到的时候立刻移开,转身去做一些杂务。二月中,进阶考放榜之后日照对她说:“主子,杏花开了,今年什么时候去皎原。”她意兴阑珊的摇摇头:“今年不去了,人多得让人闹心!” 真正缓过来倒是在三月里,卫家姐弟讣告接连传来,日照报到她这里,第一次她皱了下眉,第二次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接着又是一轮丧事忙碌,一面是秋水清的情面,一面是洛西城的关系,忙碌程度竟不下那两家的至亲。尤其是卫方这里,水影亲自登门协助洛远内外张罗,真的像她对洛远许诺的“我总是您的侄媳妇,洛家的事、您的事便是我水影自己的事情一样。”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某天她对日照说:“当年我答应人一件事,一直都想着就算呕心沥血也要做好,可那人偏偏不领情,无论我怎么努力不听也就算了,还要被记恨,你说这承诺我还要不要守?”日照看着她许久不出声,好半天才低声道:“主子许的是守护那一家子的家业不糟损失,想来不是守哪一个人吧。” 她眼睛一亮,笑道:“你倒是机灵得很。不过,我这么想,旁人不见得这么想啊——” 日照笑出声来:“主子何时这样了?”说完两人相对而笑,这是洛西城去世后她第一次开怀大笑,日照看在眼里知道一天的乌云算是散了,心中更是欢愉。 这一日吃了午饭晋王捧着书本来请教,晋王这些日子也不知为什么对地理忽然起了兴致,尤其对丹州、永州、鹤舞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兴致盎然,还专门到花子夜的正亲王府借了好些书来读。这几个地方他外出游历的地方走马观花的看过一些,如今细细研究更有趣味,每到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时不时冒出一句“啊,真的有这样的事——还以为凝川骗人呢!”说到十来次后,日照越听越担心,终于忍不住悄悄对水影说:“主子,晋王殿下一口一个凝川,该不会——”水影脸一沉,一声冷笑,嘀咕道:“看出来了!那个混帐东西,千里追到京城还以为是个动情种子,一转眼就去勾引晋王!” 这日晋王读有人写的丹霞旅记,记录丹霞群山中不同民族的习俗以及当地彪悍的民风,晋王读着读着想到自己的司殿在丹霞很住过一段时间,跑来问丹霞大营的情景。两句话一说,就连一边伺候的日照都听出自从凝川在王府住过后晋王对“盗匪”的态度有了极大变化。太学院里学得是为国尽忠,为君尽忠;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女亡女不得不亡。晋王听到一个“反”字,不问理由就痛恨得咬牙切齿,而今却对丹霞大营的人颇多同情。水影倒也十二分耐心的解答他所有问题,告诉他这就是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以及“载舟覆舟”的道理。晋王听得尽兴吃饭的时候都不肯休息,甚至大方的赐日照同席,到饭后用茶的时候外面来报说有人求见司殿。晋王是喜欢热闹的人,吩咐把人带进来,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人脆生生叫着“女官”从外头一路飞奔进来,不等通报便冲进屋子一下扑在水影身上。 晋王何曾见过如此放肆的人,惊得大叫“来人,拿下”,水影也吃了一惊,可一瞬间便认出来人,慌忙摆手让从人站住,一面拉起扑在她裙边的少年,柔声道:“凤林,你终于出来了!” 晋王当然知道自己有一个叫做“凤林”的弟弟,且依稀还记得兰台淑妃生下凤林的时候皇后带自己去看过,也知道后来这个名字成了宫里的忌讳,尤其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而今看这个少年身形消瘦,身高也比同年龄的人矮一截,手腕手臂更是瘦得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衣服在身上轻飘飘随时会掉落。脸也小小的,可眉清目秀,尤其侧面看过去秀美的有几分若女子,心想“若是养胖些,大概是兄弟几个里最漂亮的……” 下篇 第十四章 上邪 下 凤林自小被幽静冷宫,其后便是永顺宫,见到过的人也就是冷宫里那几个跟着倒霉的宫人,另外便是守卫的士兵;而后者一个比一个仗势欺人,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冷宫里谁当你凰子凤孙,一个不顺心变着法子折磨。故而对一个不在冷宫里,又对他亲近的人,凤林是格外亲近,听到问话也不肯离开她身边,就这么坐在地上,抱着水影的腿,仰头道:“大殿下带我来的。” 水影一惊忙抬起头往外望去,见外面道边已经跪倒一片,一人不急不徐的走来,衣绣凤凰长身玉立,正是好些天不见的正亲王苏台花子夜。 一转眼房中人也跪倒一片,晋王向这兄长见了礼,花子夜自小因为聪明漂亮精通琴棋又出身显赫格外受爱纹镜宠爱,在几个皇子中最是倨傲,晋王却幼年失母,时不时被其他皇子公主排挤,大概就是这差距使得两人手足之情并不深。晋王见到迦岚每每蹦跳雀跃从不拘礼,对花子夜却礼仪备至。花子夜扶起晋王揉揉他的头发笑道:“王弟又长高不少,过些日子要给你找王妃了。”随即和水影见了个平礼,往正座上一坐侧头对水影道:“本王奉命去看王姑遇赦后的情景,圣上慈悲,允王姑身边的人每月出来一次,本王想起你和凤林的渊源带他出来看看你。”水影愣了一下,听他提到“渊源”两字脸上微有些热,心道这花子夜说话也越来越刻薄,想着给了他一个白眼。花子夜仿佛看出她的想法,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凤林哪知道这些人心中的波澜起伏,他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真正的“出来玩”,刚刚坐在花子夜富丽堂皇的马车中行过永宁城街头已经新奇的不得了。一开始他怕花子夜,在丹绫那里还拉着澄姑的手死也不肯走,最后是丹绫一沉脸吓得他跟上花子夜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流眼泪。上了马车好奇心渐渐战胜恐惧,虽然一边的花子夜不言不语让他心生畏惧,可听到外面越来越热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的边角往外看。等到了晋王府处处雕梁画栋,小桥流水,鱼跃桥下,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左顾右盼连着两回撞在树上。花子夜并非和善好客的性子,在后面冷冷看着,可一路下来也觉得这孩子一派天真浪漫,生出几分好感。 水影知道花子夜不会无缘无故来做这种好人,自洛西城去世后两人没有在私下场合见过面,想来是他找个理由实际找自己,于是将凤林拉起带到晋王面前柔声道:“王知道这孩子是什么人吧?” 晋王点点头:“知道,是弟弟。” 她微微一笑:“凤林从没见过世面,王可愿带着他四下看看?” 晋王最是好客,立刻点头伸手去拉凤林,他容貌清秀神情温和,加上年龄和凤林差不多,那孩子虽有几分怕生,还是怯生生的伸手拉住随着他往外走。 水影向日照使一个眼色,后者将殿内侍从带出去,关上两侧四扇门,只留正中那扇透光,自己便站在门边监视过往之人,让殿内两人放心说话。水影这才望向花子夜,后者一直看着她,与她目光一接微露一个笑容:“卿可知本王来意?” “大宰猝死,栋梁倾覆,殿下自然忧心忡忡。” “卿……” “王真的非要做些什么么?” 花子夜默不作声,卫家姐弟相继“猝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花样,而那两家皆无声无息,这源头十成十就是皇帝。花子夜也就是顾忌这一点迟迟下不了决心,真要管他知道偌娜一天比一天不待见他,可要他袖手旁观,看着国之栋梁死得不明不白实在不是滋味。 水影眼角微挑,淡淡道:“死都死了,就算查个明白又能怎样?殿下要今上下罪己诏么?” “可将来……” “将来又如何?殿下觉得一番谏君便能力挽狂澜,从此再无功臣泣血,大厦倾覆?殿下也是学过史的人,可曾见过几人能从善如流?倘若谏言有用,王的谏言还少么,何致如此?我还以为王能从大宰此事中知道该如何谨言慎行以避祸呢!” 花子夜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挣扎许久长长叹一口气:“罢了,既然你也如此说,本王认了。卿真以为本王不懂?本王……” 她截道:“王的心思我明白,可有些事做不得。” “本王就只能袖手旁观?那还做什么正亲王,倒不如上道折子撤了封号,象晋王这样当个太平王侯!” “王说什么负气话,王不知道什么叫做‘隐以待时’?” 花子夜瞪着她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冷哼一声扭过头。水影淡笑不语,过了一会花子夜又觉得无趣,回过身来道:“那件事……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你知道么?” 其实水影也早在捉摸卫家这场灾难的源头,将偌娜登基后发生的事想了好几遍,都觉得卫暗如行事谨慎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而偌娜算不上完全不能容人,可就是把皇位看得一天比一天重,连辅佐自己多年的花子夜都心生怀疑,要说能让偌娜发怒到逼死朝廷大宰,也只有皇位受威胁这一件事。想到这里,也就想起当年爱纹镜雅皇帝不经意间提过几句话,大概的意思便是“谋反的确是大罪,可为人君者不能看到谋反这两个字就格杀勿论,人总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也有被逼无奈的时候。所谓官逼民反,其实朝臣也是如此,君逼臣反……”说到这里放声大笑,这段话原本是训诫当时的太子迦岚的,她站在皇帝身边一起听,当时只当泛泛而论,而今想来莫不是有所指。 此时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一个人一定知道……” 话音未落花子夜一声冷笑:“卿要本王去问嘉幽王姑么?” 她扑哧一声,见花子夜神情黯然,心中一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柔声道:“王放宽心,有水影在,定保王太平无事。” 这一日花子夜留在晋王府用晚膳,直到点灯时分才亲自将凤林送回去。那孩子和晋王玩了一天,精神亢奋,对他的畏惧也淡了许多,上了车后靠在他身边,一开始还小心翼翼,过了一会花子夜但觉手臂上一沉,却见那孩子依偎着他睡熟了。 花子夜忽然觉得这一天的事有一些荒唐,从早上他去向皇太后请安遇到皇帝被这妹子说:“朕忽然想起皇姑搬出来也有好几天了,王兄代朕去看看王姑可安心。”偌娜虽上应天象赦了嘉幽,可也一直不安,毕竟丹绫是确实谋反之人,兵马都进了永宁城;卫家不过几十年前有谋反之心,她便逼死暗如姐弟,这些天左思右想便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这天意怎么偏偏要宽恕一个叛臣呢。可要说不信,赦免嘉幽之前她确实左右不舒服,晚上噩梦连连,中夜惊起冷汗湿锦衾,食不知味,神思恍惚,太医院的医官轮番问诊都看不出个究竟;赦令一下,上述症状全部消失;不仅如此,连皇长子好几天高烧不退的寒热也忽然好了。如此种种让偌娜对天象之说不得不信,可又怕嘉幽不安分,甚至可能串通了千漓装神弄鬼,于是想到让兄长花子夜——当年平叛功臣苏台丹绫最痛恨之人去探看一番。偌娜这些年来虽在朝政上对花子夜处处压制,但她心里明白这个王兄对自己忠心耿耿,放眼兄弟姊妹间即便人人反叛,花子夜也会是最后叛的那个。故而压制归压制,宗室中有人提出要换掉花子夜这个正亲王,偌娜当即脸色一沉怒斥道:“不是朕偏帮同胞兄弟,王兄的封号是先皇御赐,宗亲长辈们要朕做不孝之举么?” 花子夜当然能领会偌娜这一点信任,颇为感动,到了丹绫被幽禁的地方转一圈,见这座丹绫王府旧宅条件上确实比永顺宫好许多。可数年废弃,花木枯死、池塘干涸;檐悬蛛网、阶覆落叶,一派惨败景象。丹绫带来的虽只有永顺宫伺候的那十来个人,可真有心,这十来天下来也能把王府打扫得稍微像样一点,然一路行来只有丹绫与凤林起居的那一小块地方做了最低限度打扫,其余依然如旧,心道:“看来王姑这几年消磨下来真的心如止水枯木,看来倒是我们担忧过度。” 丹绫回到京城后每月用度比以往多了不少,皇帝又特许她身边的人每月可以出去一次,但必须由军士陪伴,也可为她买一些吃穿用度之物。果然这一次看到凤林虽然还是瘦的一阵风能倒,但身上的衣服脸上的血色都较永顺宫的时候要好。他到时凤林正吵着要出府去玩,可让一般的家奴带领嘉幽不放心,一直伺候他的卓病的不轻,澄江平时乖巧柔顺可就是怎么说都不肯出去,凤林十来年就想着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气又急在那里大哭,最后竟跑到丹绫那里哭诉求助。当时他与嘉幽郡王说话,问王姑搬出来后的情景,衣食用度可有缺少之类。丹绫似笑非笑说万死之人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已经感恩戴德,不敢有所奢求。花子夜正色说正因为王姑能出来是皇上的恩德,本王才更要关心,总有些背着主子欺软怕硬的奴才,若是因为这群奴才的倦怠损害了皇上一番恩德那就罪过了。正说着这样的话凤林闯进来哭着要出去玩,嘉幽轻轻拍拍凤林的背,忽然对花子夜道:“正亲王殿下可愿带这孩子出去看看?” 这句话放在花子夜刚刚义正词严的宣扬皇帝恩德之后,真叫他无从拒绝。于是凤林害怕得哭,他也沉着一张脸,等到了外面问那孩子想去什么地方,凤林低着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见他有点不耐烦喃喃道:“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花子夜愣了一下,忽想到当年“抓”到水影中夜私会凤林,给他送衣食的情景,当下微微一笑命摆驾晋王府。与水影一番谈话下来反而心情沉重,暗道:“倘说卫家这一番祸起源于嘉幽郡王,那便是有人与王姑作了什么交易。如此说来……王姑还是另有打算的。”一想到嘉幽可能另有打算,便觉得早上看到那番“心灰意冷”的情形乃是做出来骗人的,更觉嘉幽心思沉重,城府深不可测。要知一人在永顺宫那地方受困多年,好不容易得以脱困最易喜形于色忘却形迹,嘉幽依然步步为营,若非水影点破花子夜一时还想不到将这两件事联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心道:“王姑固然城府深沉,那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年王姑就是败在她手里,而今若是再度交手还真难说谁胜谁负。”又想到午后殿内水影拉着他的手说:“但有水影在,保殿下平安。”一时心旌荡漾,脸上不由露出一点笑容。 卫家讣告传出的时候朝廷另一位正亲王苏台迦岚已进入鹤舞地界,和玉藻前当初一样,第一站宿襄南县。襄南地方长官也就是白皖的前妻名叫秋之的三十五岁的妇人。昭彤影这一次离京是探亲访友四处游玩,专绕远路走,迦岚与璇璐等人也是且走且玩,更兼观察沿路官员政声,寻访奇人异士。前些日子经过清平关,久闻当地有一位精通地理的高士,年龄不大已经名声远播,可惜过于热衷地理反而在文学、经史上进步甚微,几次参加郡考都未能登第。到了三十之后不知道是大彻大悟还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踏考场,平日独好山川游历,看遍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回来就着咸菜萝卜写她的“南方风物考”。迦岚在鹤舞就听过此人名声,可她夫妇二人一年里大半年在外头,迦岚又出不了鹤舞。曾差亲信寻访过三次,两次不遇,好容易遇上一次回来后连连说“怪人,怪得不可理喻”。 这一次得了空闲,迦岚亲自去访,倒也好运气遇到主人在家。就像亲信说得那样,眼高于顶一个人,面对正亲王照样爱理不理,可也确实有才华,尤其多年游历硬是把偌大家产都作了川资,弄到家徒四壁,换回满肚子南安靖风土人情。迦岚看着她心说这真是个地官人才,在夏官为职方司也不错,两人聊了大半天。历来布衣之士纵然傲视王侯也很少有真正“傲视”的,多半是受多了白眼转而以白眼对峙,真遇到礼贤下士之人,一样为之折腰。苏台迦岚对其以礼礼下之,大半天下来虽然还没答应跟着她回鹤舞,可临别时已经深深一揖,迦岚心想回去后再遣人送些礼物,时常写封信嘘寒问暖,大概不出半年此人便能到自己麾下。如此一来耽搁了些时日,一直到襄南,进入自己领地,官员们自然竭尽全力的来侍奉领主,便在此时看到讣告,当时已经是三月下旬。 秋之在襄南知县职务上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按照惯例过了这一年或调任或高升,她在襄南官声不错,几次考评上司都给了高分。叶声发现白皖对这前妻还是有几分关心的,也就找机会装着“不经意”的透露给他听,意思便是只要秋之坚持下去,三年后提升一阶不成问题。秋之进阶好些年一直都是七八阶,自己也着急,这两年下来好容易遇到一个不错的上司,鹤舞天官也颇为公正,一直小心谨慎盼望能晋升。这日领主迦岚下榻,她也知道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遇,早几天就在动脑子怎么接待。她的家人也跟着出主意,自然是想方设法怎么奢华怎么做,秋之不是贪官,财力有限想来想去要奢华出奇她没这本事,去找了师爷商量,后者哈哈一笑:“县主什么都不用办,平日里怎么接待同僚就怎么接待正亲王殿下。勿扰民,勿奢华便是上等。”秋之略微一想连连称是,这日果然不扰民,不奢华,只按照礼法自己带了县内大小官员出城迎接,让出自己住的地方让迦岚下榻。房中摆设、被盖也都是自己家里的新东西,干净舒服却绝不豪华。迦岚一路上看够了官员们竭力逢迎的样子,得到这番对待反而一阵赞赏。问了名字,知道叫做“秋之”顿时明白是白皖的前妻,看了璇璐一眼,见此人也是想笑不笑的样子,可也因此更留意三分。晚上赐秋之同席用餐,问襄南治理上的事情。秋之一一对答,说此地民风淳朴、土地肥沃,治理起来并不困难。只有两件事,一是为要冲,出入天朗山的人都要从此地过,每年雨季天朗山道路一堵塞,此地就往往集聚大量行人。而襄南城小客栈之类的设施也不够,每年此时商人乘机涨价,每每那些没钱的人只能露宿街头,她想若是能由官府出钱造一些设施简单的客栈,不管什么时候都用一样的价钱租给人住,至少能让人有个躲风避雨的地方。迦岚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本王回去与秋林商议一下,倘若襄南做得好,日后鹤舞所有要冲都可以推广。 秋之谢了恩,又说这第二个难处便是水患,流经襄南的素江三五年一次水涝,怎么都治理不好,只能不断加高堤防,如此还是年年担忧。说到水患二字迦岚也叹息起来,鹤舞最让她揪心,也就是这个水患,她到鹤舞后一连换了几个司水,除了“加高堤防”混没新法子。这堤防年年修,岁岁修,成了鹤舞百姓沉重的负担不说,对于水患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苏台王朝从四代之前便轻工,端皇帝时每几年为百工特开恩科,选拔天文、历算、医学、地理、水文、农林、兵械等方面有特殊技艺的人才入太医院、夏官和冬官,其中最出色的一个最后升到了少司空的地位。然而到了敬皇帝的母亲这一代,朝官上折说恩科出来的官员,不识诗文不懂礼法,乃是乡野村夫立于庙堂,请废恩科,皇帝居然还准了。几代下来风花雪月的文章多了不少,冬官之中人才凋零。 迦岚这日心情好,觉得这秋之倒不是以前京城里折磨白皖时候那让人讨厌的女人,态度恭顺又不乏见识,于是和她说了不少话,尤其是苦于找不到好的司水之类的。秋之听了一会忽然道:“臣听说朝廷新派下一个司水,乃是大司徒和前任大司空推荐的,曾在鸣凤一县中治理水患成就斐然。安靖水泽之乡便是鸣风,臣过去曾听人说‘欲靖边关寻扶风,可清江河走鸣凤’,能在鸣凤以治水成名,又是大司徒推举,想来是个人才。” 迦岚着实一愣,心想蕴初和秋林叶声一直防着朝廷染指鹤舞,从来不愿用朝廷推举的人,这一次怎么如此爽快。听秋之口气,此人应该已被授了郡司水。正想着也就是一个巧字,有人来报说又有新来赴任的官员经过此地。 苏台各地遇到过路的官员有规矩,叫做报大不报小,官员位阶比当地长官高的就报告一声,这样地方官也能挑选适合的人去卖乖讨好一番。秋之问了句哪一位高就的从此路过,回答是新任郡司水。 迦岚正在想这件事,没想正遇上,也不听完便道:“请过来,本王想见。” 没过多久下人报说新任司水大人前来拜见,迦岚说了声请,一人青色常服翩然而入,迦岚往他脸上一看,惊得脱口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不惊,端正衣衫往地上一跪道:“西城玉台筑见过正亲王殿下——” 下篇 第十五章 中道 上 三月中旬,卫方的灵柩尚未抵达故乡永宁城,他的次子玉台筑在母亲西城照容推举下由天官府任命,永亲王苏台蕴初许可,出任鹤舞郡司水,位在五阶。生父去世,为人子者不及下葬即远行赴任,从礼法上来说是有亏的。然而这件事是做母亲的亲手操办,旁人还真不能说什么。 早在年初苏台迦岚请辞的时候,玉台筑便向照容提出,希望母亲帮他个忙,把他派到鹤舞明州为官。照容初听自然大吃一惊,看了儿子许久才道:“难道你恋慕上了迦岚殿下?” 玉台筑轻轻点一下头,照容看了深叹一口气道:“你啊……真不知你和西城这两个孩子上辈子种了什么冤孽,一个个都陷入这样的情劫。西城恋慕上对他无情意的女子,五年光阴才得一顾,最终还是有缘无份,只得一场恸哭。你呢,你这算什么?” 玉台筑看着母亲低声道:“迦岚殿下乃人中之凰,孩子跟随越久恋慕越深。” “恋慕到甘心为侧?” “迦岚殿下贵为正亲王鹤舞领主,纵为侧妃也不算辱没西城家的门楣。” 西城照容默不作声,过了许久,又听玉台筑道:“孩儿身为西城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倘那不是皇室贵胄,孩儿就是再喜欢,最多也就是象西城那样‘但求一夜夫妻’,不敢向母亲开这个口。孩子也想了许久,我们京城五大世家,卫、西城、琴林、紫、黎安。卫为永宁第一世家,三代之前即男为皇后,女尚皇子,虽说三代内主脉没有进宫的,可放眼宗室有多少家的正妃姓的是卫,端孝亲王之妃不正是父亲的九堂姐。琴林自不用说,紫家现在还有人在深宫内坐着太皇太后的宝座;至于黎安,前代有宋王妃,本朝有和亲王结发。只有我们西城家,三代以来没有和皇家结亲的,勉强算只有前代选妃进了一个旁系的姑姑,又不得宠,一辈子都是嫔……” “够了,你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说我们西城家没有皇亲,京城五大世家中论成就位列前茅,可要说和皇家的亲近关系却差了太多。但是,西城家没有皇亲是你祖母大人的决定,历来外戚取祸多,荣辱皆一代。” “外戚取祸不过是不知收敛,以裙带获官,与外戚身份无关。孩儿倒觉得,与皇家攀一些亲对我们西城家有利无害。一来作为皇亲,多少有点亲缘,也容易受信任;二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皇帝面前也有个骨肉相连之人帮忙说句好话。另外,在不济……也有一点血脉,留待他日,或能重兴……”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放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照容。没想到照容并没有动怒,反而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你是在说迦岚亲王……确实有一些道理,不管怎么说总有恒楚家的一点血脉,或许有一日恒楚会从因她而重新开始。”她顿了一下,让玉台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娘明白你的意思,你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让娘好好想一段时间,哎……倘若正亲王不介意你非白璧之身就好了……” 玉台筑跪下来磕一个头,默默退出,他知道母亲明白了他的意思。作为西城家的孩子,就算情浓意切,他也没有忘掉自己的责任,他这样决定,虽然甘做侧室伤了母亲的心,也让家主没面子;可从另一方面说,也是让西城家有了一门皇亲,而且是手拥重兵,随时能一争天下的苏台迦岚。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这样一门亲事或能因此让西城家在未来的狂风骤雨后依然挺立。 这就象洛西城,在洛远的从小教育之下,就算是有了“离经叛道”的行为,也出格不到哪里去。他喜欢也是喜欢朝廷少王傅,不会放纵自己心情去喜欢一个平民女子。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名门子弟的责任感,永不越矩。 等到卫家姐弟相继去世,那日母亲对他说“你的说话很有些道理,这件事娘替你办了”。那一瞬间他悲喜交加,悲胜于喜。悲得是身为人子不能为父送行即远行千里,更悲自己一段痴情本为儿女之事,原当缠绵悱恻,如今却与家族兴盛相连。照容这一成全,在他何尝不是壮士断臂一般,此番远行若不能赢得迦岚的心,他便辜负了母亲一番苦心;不但要赢得迦岚的心,在未来的日子里,为了西城家还需时常得宠,得到一女半儿…… 照容为他推荐的是鹤舞司水,据说主意是涟明苏出的,后者说数次听迦岚殿下提起对鹤舞水患的无奈,而他玉台筑在鸣凤时曾以在县内治水闻名。 他确实从小对水文地理的兴趣高于诗词歌赋,西城家有一个旁系的女子出任过朝廷司水总监,位在三阶,是全国河工之首。她在冬官见习进阶,又以筑堤引水立业,走得不是苏台文人的正道,虽位阶不低,在朝廷和在家族中的地位却都不高。可玉台筑从小和她亲近,她整日在河堤上奔忙,肤色黝黑、手如枯木,族中人多笑她粗俗不堪,玷污了西城家贵族优雅。玉台筑却喜欢她见多识广,在她那里学了不少修筑堤坝、整治河道的知识。少年时照容外放南方某郡,他去住过两年,当地也是水泽之乡,他独爱跟着郡司水东奔西跑。那年郡治洪灾,司水也遇难,危难之时他大胆上前指挥众人堆沙土挡水,又带着河工亲自上堤巡视,牛刀小试即立大功。到鸣凤后将所学在县内试用,也是颇有成绩。鸣凤郡守玉梦都曾想因此留他在鸣凤专司司水,可玉台筑一来思念故乡,二来也怕别人笑话说西城家当家的儿子去当河工,故而婉言谢绝。而今涟明苏一提出,照容也觉得好法子,鹤舞正缺司水,玉台筑擅长此道,此去纵然不能让他如愿,好歹也不会成为笑话,倘因此成就一番事业,到也不辜负西城这个家名。 苏台迦岚一行离开襄南向郡治明州出发的时候,同行中增加了几个人,也就是西城玉台筑和他的随行。看到玉台筑出现,迦岚就是再不敏感也会想到“千里相随”,更不用说一边的黎安璇璐不断用古怪的眼神望向她。相反,玉台筑却表现的磊落大方,京城夏官官署中那个拘谨甚至有些古板的青年,到了襄南仿佛回到了当年潋滟湖边让她一见倾心的模样。犹如当前,点马队中,风吹鬓发微乱,他也不以为意,拢了几次不见成效,索性解开束发,一头乌发随风飞舞,端得意兴遄飞、神采飞扬。 迦岚偶然回身看到他这样子,心中又是一跳,禁不住频频回首。璇璐看在眼里想笑不敢笑,过了一会儿见她这样子已经让身边的人惊讶,小心翼翼靠马过去,悄悄拉一下她的衣摆。迦岚如梦初醒收敛心神,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恰好玉台筑也望过来,目光一接那人微微一笑,笑得潇洒明朗,直让她心中也温暖起来。听到背后有人轻轻一笑,知道是璇璐,迦岚有些尴尬,快速扭头望向远路,便想到前一夜与这司殿就玉台筑千里相随的一段对话。 璇璐说“人家父丧期间都千里万里的跟过来了,殿下打算怎么办?”她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大司徒推举,少宰亲自任命,王兄也认可的人,本王当然乐见其一展才学。”璇璐故意夸张的叹了口气:“只是如此?” “若是果有才学,本王自然会重用。” 听到这句话,大约璇璐也知道从她口中逼不出更多,再度叹息一声随即告退忙自己的事去了。而她在看着璇璐离开后也重重叹息了一声,当初她为潋滟池边的清朗青年惊动,不假思考的暗示璇璐去探听口风,事后就后悔了。对于西城家当家嫡出的公子,即便是正亲王侧妃的身份也委屈了。更何况,当年她听说这青年暖席礼后又上选妃名册,下意识的就对人说“这般风华,为宾侧实在是可惜”,这句话即便是放在她自己这件事上也是合适的。在京城王府玉台筑请求与她同行,她何尝不知这便是情意表露,而她也明确的拒绝了,心想聪明如他定能知道自己的意思,从此知难而退另择良配。却没有想到这男子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另寻门路,甚至得到母亲照容协助,转眼间又到了她身边。 想到这一点迦岚但觉头痛不堪,她怕深情,即怕别人对自己情深如海,也怕自己用情过深。当年太傅西城雅常对她说“为人君者当心怀天地,不可拘泥儿女情长”,又说“从来大爱无情”,还说“身为君王当雨露均施,此谓齐家之道,以礼为先,以情为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们已经都生活在鹤舞,西城雅还叹一口气道:“圣上爱民如子,勤于政务,只可惜在情一字上终不能克制情欲秉持礼法,以至冷落中宫、淡漠殿下,最后换来这一场悲剧……”而她的母亲恒楚皇后最后一句话便是“迦岚,后宫是无情地,你要比别人更无情……”不管是西城雅出于正统的君王理论,还是恒楚皇后三十余年人生的悲剧总结,苏台迦岚从小就明白生为皇家的女儿,最不需要的就是柔情万种。多情放在文人身上或许是一段佳话,放在君王身上不会有人在乎,或者说一个君王落到要靠多情在历史上留名,对于王朝和君王本人来说都是悲剧。 又回头看了一眼玉台筑,那青年正和侍卫中的一个军官说话,暗中又是一声叹息,心道“本王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三月下旬,朝廷任命大司徒西城照容为天官大宰,统领六官。改任紫名彦为大司徒代照容之职,提少司礼琴林叶芝为大司礼,叶芝留下的空缺则由璇璐的母亲,也就是黎安家当代的族长出任。照容任大宰朝廷上下都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六官之中她和卫暗如的资历、才学、官声、人望向来都在伯仲之间,由她补大宰之缺也算顺理成章。另外两个任命都备受争议,尤其是紫名彦担任司徒这一件。紫家公认为春官世家,紫名彦的人生更是彻底的春官生涯,以下位女官进阶后出任的都是各宫典瑞,后任和亲王府司礼,离开宫廷后始终在春官中任职。即便是外放地方也不曾担任知县、知州之类的行政官员,而是司教天府、司乐、典命之类的礼仪官员。紫名彦作为春官,虽因私生活不检点受到指责,但在典章、礼法上的纯熟却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爱纹镜雅皇帝从来不喜欢紫名彦的为人,却也曾赞赏说“名彦操持朝廷大典,万千头绪而无一丝遗漏。”可是,作为行政官员的能力却从来不曾被试验过,一下子出任关系民生大业的地官之首,不得不让上下人等为她捏一把汗。 照容到天官署工作的第二天,西城卫方的灵柩由郡守府署官明霜护送至京,同行的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昭彤影。而按照安靖国惯例,灵柩抵达的第二天,西城静选正式迎娶卫家的三公子。 永宁城因为这一轮又一轮的变故而沸沸扬扬,贩夫走卒都在茶余饭后谈论官员任命、卫家悲剧,纵然这样的动荡中还是有一些人家仿佛世外桃源,依然宁静度日,歌舞升平,比如晋王府。 晋王这一年已经十九岁,到了应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有几家人上门说媒,都是京城里的名门贵族,也一一被王府司殿的水影婉言拒绝。月中的时候晋王母系的亲戚,丹舒遥带着女儿夕然来拜访,也提及晋王的婚事,水影没有明确答复,过了一会儿还笑吟吟说:“丹将军,可想亲上加亲?少将军品貌具佳,前途无量,我看是王的佳配。”夕然吓得忙不迭摆手,连声说自己粗陋配不上晋王。本来只是一句玩笑,晋王却当了真,一个下午闷闷不乐,最终是水影看了出来,笑着说:“王是主,水影是臣;水影替王选合适的人,可成不成最终还是要王点头。王的婚事圣上都不干涉,水影万万不敢僭越。” 自从恒楚皇后去世,而爱纹镜又发现德妃怠慢晋王后便不再把苏台晋交给妃子们抚养,转而留在自己身边,由亲信的女官长水影照顾。水影自接了这王命之后刻意将晋王往专心学问这一条路上引,让他琴棋书画,也鼓励他涉猎百工,十来年下来养育了一个优雅聪明的王子。晋王不关心朝政,倒不是完全不懂,而是觉得与自己无关。风云变幻、国计民生,那是姐姐们需要关心的,作为皇子他只要聪慧高雅享受这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即可。朝廷中再多的变幻他也只当故事听,或许有一些心绪波澜,为之哀伤或喜悦,可从不曾想过要插手其中。或许就是这样的性子,虽母亲早逝舅父又遭受一番波折,苏台晋的道路却未曾有半点曲折。皇帝与清扬、迦岚等的势力争夺中既没有人想拉拢他,也没有什么人想要和他过不去。 这一日晋王依然专注于他的南疆地理研究,被他连连问了几次后,水影终于有些不耐烦,笑着说:“王那么好奇,索性亲自到那边去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晋王连连点头当即就要准备行程,水影连连苦笑嘀咕了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在此时宫人来报说朝廷内神官千漓大人来访,求见少王傅。水影的脸色微微有一些变化,愣了一会儿才说有请,自己站起身向晋王告辞。晋王说了句“请到这里来不好么,本王也见见。”水影却微微一笑:“既然内神官要见水影,还是在我自己那里比较好。” 关上房门,屏退从人,依然只有日照在一边侍奉,晋王府司殿这间布置精美的会客室就显得安静得过分也大得过分。千漓在侧座上坐着,一身绯衣展示内神官的位阶,衣饰上缀着龙眼大的珍珠,是鸣凤刚到的供品,在她身上便是皇恩浩荡。水影依然在为洛西城和卫方服丧,一身素衣,妆容也是淡淡的,除了腰间玉佩为先皇所赐等闲不离身,其余饰品便只束发的珍珠银钗,在锦衣华服的千漓面前显得有几分黯淡。 日照为宾主沏茶,水影淡淡道:“茶已上,人也已遣散,内神官大人有何见教,开门见山地的说。”千漓咳嗽一声,下意识看看周围,但听水影一声冷笑道:“大人无需如此,若是在这晋王府水影还不能让外头那些人令行禁止,先皇也不会把年幼的皇子交托于我。” 千漓心中还有几分不放心,也实在想让面前这个日照也出去,可听了这句话不敢再迟疑,忽然站起身跪倒在地道:“姐姐在上,请受漓一拜!” 水影起身闪开,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水影受不起。”一边说,一边去扶她,千漓跪着不肯起来,水影拉了几次没成,向日照使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用力千漓也就跪不住了,起身整一下衣衫,看着水影道:“姐姐生我的气么?” “这是什么话,你我无怨无仇,谈得上什么生气呢?” 千漓见她神情冷淡,目光中看不到半丝波澜,恰如面前是陌路之人,知道想让她认下她这个妹妹没有那么容易,略微顿了一下,走到正中,手捏剑诀翩然起舞。 舞是剑舞,若三尺青锋在手,剑气凛然;而舞者裙裾飞扬,衣带轻飘,腰肢曼妙如杨柳扶风;剑气之刚,舞者之柔,两相映衬,故而苏台论及剑舞以女舞为上。千漓的剑舞四节一拍,且舞且咏,然只嘴唇微动并不出声,只舞八拍略一顿又重头开始,如此循环往复一连舞了四遍,又一次翩然拜倒,叫了一声:“姐姐!” 这一次水影没有躲开,坐在那里受了她这一拜,唇边微微有一点笑,可目光冰冷,笑也成了冷然寂寥的寒意。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千江月映,皎原花旖。槐荫初遇,慷慨知己;烽烟辗转,岂曰无衣……自清渺建国以来千月家人以此舞相认,纵万水千山,一舞一咏,便知骨肉相连;你既用这支曲子来逼我也不能不认你了,起来吧,漓——” 千漓这才起身,在下首坐下,柔声道:“姐姐,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她点点头,过了一会道:“双亲……还有弟弟……怎么样了?” 终究是十八年来思之念之血脉相连之人,说到这几个词声音略有些发抖,她自己一发觉便停下暗吸一口气,就这么十个字说了三次才完整。 千漓低下头半天不作声,但听水影道:“难道双亲都过去了?” “若非如此,我……我何至于四处颠沛,招摇撞骗……”说到最后四个字一行泪水冲出,转眼糊了精致妆容。 “已经都过去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年北辰入侵,村庄被毁,加之之前已经一年多天灾,春天一滴雨都不下,冬天大雪压塌房子。终于北辰入侵那一次……至于爹,早两年就病逝了。那会儿凛霜乱得不成样子,官府也没这份心思来管我们,我看看在家里留着也实在过不下去了,咬咬牙跑了出来,水缨女神庇佑,终于叫我活了下来还能见到姐姐。” 水影闭上眼睛微微点一下头,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漓,族歌中最后四句是什么?” 千漓愣了一下道:“大厦将倾,壮士此心;长虹碧血,终始慎行。” “是什么意思?” “乃是唱千月素殉死清渺,千月家族忠贞不渝。姐姐——你怀疑我么,我真的是漓是你的亲妹妹,你不信,我说些小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事情给你听——” “不用,我知道你是漓。”顿了一下淡淡一笑道:“我在京城听人说天朗山出现了一个酷似千月素重生的女子,就知道一定是你。前年我到鹤舞求见永亲王,也曾留心过一番,可惜未能相遇。” 千漓听到她这句话心中一暖,一时间两人之间的隔阂少了许多,她拉了拉椅子靠近水影略带一点撒娇道:“那时我在山里,不知道姐姐来了,否则啊——” “否则又怎样呢?若我那时找到了你,难道你就不再是千漓了?” 千漓的脸色顿时变了。 日照走过来轻声说:“主子,茶凉了。”从她手上接过茶杯重沏了一杯,又为千漓满上水,重新退到一边。他这一打岔千漓的神态恢复自然,低眉垂目道:“我在天朗山中冒充祖宗,自知是重罪,姐姐以家法处置便是,漓绝无怨言。” “你本来就是千月后人,算不上坑蒙拐骗。” “姐姐不生气了。” 水影脸色一寒,沉声道:“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下篇 第十五章 中道 下 这一日掌灯时分千漓进了凰歌巷和亲王府,半路遇到正亲王府的紫千,后者下马路旁行了个礼,笑吟吟说“内神官又来拜见和亲王殿下了?大人真是重情重义,隔三差五就来向和亲王请安。” 她摆摆手:“今儿不是,今儿是来找王府中人聊天的。” “春音大人?” 后者点点头,紫千笑吟吟补充一句:“那确是一个妙人儿。”然后摆摆手说自己王命在身不敢多停留,就此告辞。千漓看着紫千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忠心的人还不少。” 到和亲王府果然春音已在门边等候,千漓看看她笑着将刚才紫千的那句评论转述了,又说:“果然是妙人儿,你就知道我今日一定会来?”春音含笑不语,带着她去见清扬,三人落座后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听清扬道:“姐妹重逢,感慨如何?” 千漓微微一笑:“就像臣预料的那样,割袍断义,从此陌路。” “真够无情的。” “那个人啊……比我想象的还要无情几分。” 和亲王用同情的眼光看看她,笑道:“如此说来,本王的希望也落空了。” “家姐说,一家姐妹不侍一主,姐妹之间相互争宠没有意思。” 清扬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呛咳了好半天勉强道:“这理由亏她想得出来。” “臣到觉得里面有八分真心。至于这另外两分么……”她冷笑一声:“那个人从小什么事都要和我争长短,非要胜过我才高兴,现在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思!” “当年卿等姊妹相争,哪个占一些上风呢?说来听听,本王好奇。” 千漓未开口,坐在清扬身边的春音扑哧一笑,轻轻推了清扬一下道:“王这句话问得——还用问么,定是我们内神官大人更胜一筹。” 被赞扬的那个微微一笑:“互有胜负,谈不上高下。”话虽这么说,可脸上表情分明认可了春音的话。清扬也哈哈一笑道:“卿一如千月素重生,自是无人能及,是本王失言了。”千漓正因为容貌酷似千月素留下的画像,故而从小就在家族中高人一头,也正因为如此在她以千月嫡女之名于天朗山中出现时才能这么短时间就传扬且被无数人当作神一般崇拜。她自己也最喜欢听到人家赞誉她一如千月素,当下笑容又深了几分,便在此时听到清扬轻轻一笑道:“她不愿屈于你下,或有这个道理,不过……我那王兄笼络人的本事到也比想象的要好许多啊——”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都不再谈下午这次见面,清扬问了后宫中的情形,尤其着意问了皇后是否得宠,皇帝有没有喜欢上新的妃子。千漓一一回答,说皇后依然宠冠六宫,偌娜十天里总有一半以上宿在正宫。妃宾里并没有特别受宠的,唯一惹出点话题的就是五天前偌娜忽然点了兰宾侍寝,而这位兰宾已经一年多没被临幸,平日里妃宾们欺负他的也不少,见她忽然被召好多人一身冷汗怕他再度受宠,不过也就这一次,第二天皇帝又宿在了仪凤殿。清扬没说什么,春音却道:“早听人说过兰宾,如此说来,此人倒是格外的聪明通透。” 清扬看了她一眼,丢过一个疑问眼光,春音笑吟吟道:“兰宾当年不过是被琴林家送进宫讨好皇帝的一个玩物,那么多人盯着都能把皇上哄的怀他的孩子。他要真用点本事难道还不能留住皇帝几个晚上?我看啊,皇上只让他侍寝一夜,不是他没了当年的本事,而是他自己不想再受宠。这后宫多少名门贵族都不得一女半儿,他这样下贱的人已经是皇长子之父,将来怎么都少不了他一份富贵,能安于现状且抽身宫廷争宠之外确是安身立命之道,所以我说他玲珑剔透。” 清扬表扬了她几句,两人一阵嬉笑,过了会儿春音凑到清扬耳边低声说内神官忙了一天殿下别拖着人家说话了。再看千漓果然有些睡眼朦胧样,也就吩咐她早些休息。 千漓在和亲王府有自己的住处,她出任内神官后倒也经常到清扬这里串门,多半留宿府中。人人都知道她千漓是和亲王殿下发掘出来推荐给皇帝的,她也就毫不掩饰与和亲王之间的密切往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故意疏远,别人还说我千漓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她的住处在王府后半部分,距离清扬的寝宫有很长距离,其中一段花木扶苏,她是学习天象占卜的人,好静不好闹,又有夜读习惯,刻意要了处安静院落。此时和亲王府已进入夜晚,四处灯光渐稀,一个人打个灯笼走在花径上,只有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走着走着思绪便回到这日午后晋王府内的那场对话。 水影说:“漓,今日在这晋王府内我受你一拜,圆我十八年来合家团聚之梦,但出了这晋王府你是你,我是我,姊妹二字再不用提起。” 这句话也不是很出乎她的意料,可她还是露出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来:“那是自然,不过……”她压低声音:“总会有一日再不用担心被人翻那些陈年旧事,那时我再在人前叫你姐姐。” 水影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的一如万丈深潭。千漓的记忆里还是幼时一起读书玩耍,为了九姑姑给她塞一块糖糕而自己没有就大哭一场,回到家都不依不饶,被母亲问一句眼泪汪汪说族里人欺负她的那个女孩儿。十八年光阴,那个小时候动不动哭闹的女孩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却是第一次让她觉得害怕,倒不是被人看穿的那种恐怖,而是象回到了家中对着母亲,一族之长的权威,纵然不怒不惊,也自有一份凝重,让对着的人不由自己低下头。 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道:“不,没有那一天。即便有那不用顾忌的一天,你是千漓,而我,是千月水影!” 三月二十二日,西城家继承人西城静选迎娶卫家家主庶出第三子,纵在父母丧期成亲两家都减少了不少排场,然鼓乐喧天依然惊动半个永宁城,而长长的排出半条街的嫁妆更让永宁百姓唏嘘不已说若非丧期大概能和皇帝娶亲比气派了。 西城与卫联姻对于京城高官贵族们当然也是一件大事,不要说再结秦晋互为倚仗让几家欢乐几家忧,光是送礼这件事就能让人好几天绞尽脑汁。尤其是这门亲事结的仓促,定亲到成亲一个月都不满,让人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弄得这些天京城几家出名的古玩店门庭若市,珍藏的一些玩意一一高价出手,让商人们为此笑眯了眼。就连水影也为送礼发了一阵愁,皱着眉头对王府典瑞抱怨“又没时间又缺钱,拿些什么去送礼好呢?”那典瑞开玩笑说司殿向来高视公卿怎么这次转了性子。水影叹一口气说这次不同以往啊,别忘了我也算人家的侄媳妇,西城受人家二十多年养育之恩,大宰夫妇待他如同亲儿,静选也当他亲弟弟般照顾,如今静选成亲,我总要替他尽一番心意。典瑞听了眼睛有点潮湿,后来对人说“司殿乃是多情重义之人……” 她将此事看得慎重,王府女官们乃至晋王都帮忙选了不少东西,可她总不满意,不是嫌不够贵重就是嫌俗气,直到两天前才勉强选了一件石雕,乃是成山石桃花冻的作品,雕的莲花童子,通体雪白只石尖一点桃花红独具匠心的雕成初开的荷花。成山桃花冻是名石,这件作品又是成山县名匠所做,堪称珍宝,是日照费了不少心思从京城外一户人家那里死缠达半个月感动了对方才买到的,看到的人都连连称奇,偏水影还是很勉强,说这件东西是好,送一般的人家足够,可西城家什么宝贝没看到过,这一次这种古玩奇石怕能收到一箩筐,算不得出彩。 直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千漓告辞后不久,水影拉着日照一起吃夜宵,吃到一半忽然跳起来道:“对了,终于想到送什么好!”一边说一边就向卧室跑,日照跟着过去要帮忙也被她拒绝,站在外头隔着纱帘看她在房中一阵忙,盏茶功夫捧着一只锦盒出来喜滋滋道:“这份东西才拿得出手。”日照苦笑说主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后者笑吟吟往他手上一递,他打开匣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失声道:“这,这东西怎么能送人?” 这一日西城府宾客盈门,可门前并没有喜庆模样,照样白布灯笼,麻布悬门,连带着宾客们也不敢露出太多欢喜之色。喧天锣鼓到西城府那条巷子门口便停下,鼓乐和扛着大红漆箱子陪嫁的送亲队伍从另一条街入,改走偏门。丧期娶亲,欢喜中透着悲哀,卫家的三公子一身红衣喜帕遮头,忐忑不安的坐在轿子里,忽然间听到外面鼓乐消失一片宁静,就知道西城家已经到了。 西城静选是他从小就认识的表姐,静选虽非绝色也眉目端正加上名门世子,要说他不满意这门亲事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管过去多么熟悉,也不管往昔走亲戚进了西城家多少次,今日这一步迈入,表姐成了妻子,亲戚家成了婆家,往后是不是幸福就全系在这一人身上,纵然自己亲生父母都帮不上忙。丧中成亲,喜气减少了一大半,这位三少爷便觉得有说不出的难过,这天出阁,上来给自己盖喜帕、叮咛嘱咐的也不是生父,而是当家的主夫卫简。卫简做得滴水不漏,态度也亲切,可在他看来总不如自己的父亲那么贴心,而照着规矩他那生父尽管眼圈都红了还是只能和其他亲侍们站在一起,远远的送少爷出阁。他在家时也听已经出嫁的兄弟们说婚后事,被提得最多便是“卫家的名声何等重要”等等,想想自己虽是家主之子却是庶出,最疼自己的母亲又已经去世,往后若是在西城家受什么委屈,也不知嫡父的卫简肯不肯为自己说好话。这么忐忑不安的时候忽听爆竹声响,外面喜郎高呼“请新官人下轿——” 这边拜堂成亲,那边宾客不断,每个人都带了家人送礼,收礼单的地方五个人一起忙碌还是排起了长队,收一份唱一份,果然集中了天下珍奇。 西城家打点这场婚礼的是侧室洛远,照规矩新人向双亲行礼,他这个明媒正娶的侧室也能陪坐一边受一个礼,可洛远借口今日来宾多显赫事务繁忙,说什么也不肯上坐受礼,自在一边和管家一起打点。礼成后众宾客移到大厅喝喜酒,洛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和各家相熟的主夫们打招呼、为公卿王族带路,一面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处理突发事件。好容易有一个空闲,从下人手上接过手巾擦一下汗还没能喝口茶润润嗓子就又有人叫他,一回身见是水影笑吟吟走上去叫一声“侄媳妇”。水影上来向他行礼,拉着他走到盆栽后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低声道:“叔叔,我还给静选准备了一份礼物,不方便让下人去送,您替她收下吧。”说着递上一个锦盒,旋即告辞出去和其他的宾客一起落座。洛远被弄得一头雾水,站在花盆后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个小摆件,质地乌黑中带着一点红的玉石,雕刻成盛开的荷花,雕工细腻,可要说多么名贵也不见得。洛远毕竟在西城家当家多年,越是看不出来历的东西越谨慎,小心翼翼的收起来,当天散席后拿给照容看,又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照容打开一看也是一惊,向那天日照一样脱口道:“她竟把这宝贝拿出来送人了!”又对洛远解释说:“这是寒关玉,先皇赐给她的东西。” 寒关玉顾名思义产于凛霜五城州寒关县,乃是一种似玉非玉的东西,产于终年积雪的高山,用其泡水传说能解百毒。此物产量极少,规定一有发现立刻呈交官府,民间严禁私藏,正因为少见所以更为传奇。实际上寒关玉确有解毒之效却不是解百毒那么神奇,真要是中了剧毒别说泡水,磨碎了吃下去都没用,但对于慢性中毒,尤其是毒性侵入体内的人,用此石泡水日日饮用,能够将侵入五脏六腑的毒性都慢慢去除。水影当年救驾,刀尖带剧毒,虽被救活可毒性渗入五脏,太医说不能根除,今后将时常受万刃加身之苦,且活不过五年。爱纹镜感其救驾之功,赐下这块寒关玉芙蓉,让她每日泡水服用,如此两年沉毒渐消。自来后宫中人最难防暗杀,尤其是毒杀,这块寒关玉可以说是保命的东西,如今举以赠人,她对西城家的一片心意也就不言自喻。 照容解释后连连摇头说“这份礼太大,这是她用命换来的恩赐,不能收。”洛远却摇头道:“这是少王傅一番心意,也是……西城的一番心意。既然是保命的东西……我们静选也是家里独苗,留这样一个东西在身边总是好的。”又道:“水影这份心思我们领了,夫人这样地位,西城家这样声誉,还怕将来没有答谢的机会么。” 下篇 第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三月下旬,西城卫方的灵柩按照朝廷礼法,由郡守府署官明霜护送,抵达京师永宁城,同行还有在丹霞听闻噩耗后回京的新任鹤舞司寇昭彤影。卫方去世已久,加上千里运送,不能再在家中停棺,于是西城静选成亲后第三天,卫方的葬礼在永宁城外西城家祖坟举行。亲戚子女们一番痛哭自不用说,可惜的是次子玉台筑前往鹤舞赴任,未能为父亲送行。这一天玉台筑已经抵达鹤舞郡治明州,暂时住在馆驿里,买了香烛等物在院中向着京城方向祭奠。 这些天来永宁城的贵胄们忙着参加红白喜事,尤其是西城家,短短三个月两场丧事一场喜事,西城家的门槛都快要被频繁登门的宾客踩断了。三天内第二次登西城府,快到宵禁才跟着几个朋友一起告辞的水影在三三两两告辞的人中看到了好友昭彤影。昭彤影也注意到她,和另一人匆匆说两句便走过来微微一笑道:“怎么样,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逢吧。”水影一身素衣,鬓上戴白绢花,跟着淡淡一笑道:“是没想到,更没想到你这次回京比当官的时候还忙,整天不见人影,亏我昨天提了上好的梅花酒登门,却吃一个闭门羹。”略微一顿,看看周围没有人能听到两人谈话才道:“不但你忙,连带着明霜书记也忙起来,我说,这两天你们一直在一起吧?忙些什么,忙到明霜都没空去向和亲王请安?” 昭彤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摇头道:“这永宁城里还真是什么秘密都没有。还能忙什么,在丹州遇到郡守去世,我和卫家、西城家算算都有不浅缘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些天还不是帮着处理一些杂事。” “是卫郡守留下的杂事还是明霜自己的杂事?” 昭彤影淡淡一笑,一脸无辜的表情道:“这难道不是一件事?” 水影一皱眉低声道:“彤影,我平日不管别人情爱的事,可你我金兰之交,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那个人……那个明霜,我总觉他不是寻常人,就算你不怕和亲王不悦,还是先把他的底查清楚再说。” “他的底……”昭彤影唇边一缕笑,“我清楚地很。” 水影的脚步一下停住了,便在西城家门外的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知道轻重就好,我多言了。” 看着水影快步走开上马离去,昭彤影苦笑起来,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明明无私被我这么一说反成有弊。”越想越莫名,也不知自己刚刚为什么不否认,心事一起脚步就慢了下来,直到被赶上来的玉藻前拍了下才如梦初醒。后者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这么晚了还要散步么”,一边说一边指指背后,她才发现自己神思恍惚间已过了自己马车停的地方,家人也满脸诧异的看着她,不知道是停在原地好还是赶上来好。 玉藻前和白皖同行,那个顶替她职务新任殿上书记的男人依然文雅有礼,远远站着不打扰妻子和知交谈心,在她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微微欠一下身。玉藻前大力拍她一下:“在想什么,魂游天外似的,我说你什么时候和那两家的交情好到不远千里送灵的地步?”昭彤影不想就这件事多做解释,不咸不淡遮掩过去,旋即转回头登车回府。玉藻前看着她的背影对白皖断言:“彤影又动情了。”后者挑一下眉丢一个疑问神色,玉藻前补充道:“当年她恋上洛西城也这样子,浪子啊……这浪子多情起来更吓人,但愿她这次运气比较好。”然后看看白皖,眯起眼睛道:“我说皖啊,你嫁给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意乱情迷、失魂落魄的样子呢?”白皖脸上有一点发热,还好这时两人已经到马车边,也就索性当作没听到,心里想的却是“那时我又没恋慕过你,怎么意乱情迷……”可也知道不能说这句话,玉藻前上了车往他身上一靠,过了一会儿忽然凑到他耳边道:“皖,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昭彤影在自己那布置华丽的马车里坐下,往软绵绵的垫子里一靠,便开始想刚刚自己的莫名行为,想了一会儿一皱眉低声道:“难道我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在感情上她向来是利落且直率的人,看中什么人不会故作矜持,放弃的时候也不会藕断丝连、纠缠不放。当年她对洛西城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追求,直将他捧在掌心疼爱,人人都说她是浪子,可给承诺的时候比谁都干脆。而洛西城喜欢上了别人,她也能干脆的成全,绝不拖泥带水。她昭彤影的确是浪子,她看不上的纵然有了什么也不会给心,相应的,别人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不强求。 对于明霜,她的确总有一份牵挂,身在局中迷糊了很久,今天被两个人点过猛然清醒。心想自己丢下鹤舞司寇职责还特意早走一步,便是跑到丹霞,告诉自己的理由是沿途访探,可其他的州郡走马观花,紧赶慢赶只为抢出时间在丹霞多住些日子。而他送灵柩回京,她迅速给自己一个“这件事蹊跷,回京探看一下”的理由与他一路同行。当初想这些理由的时候怎么想怎么合理,回过头来看看不堪一击,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见到明霜。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自己说“彤影啊彤影,洛西城之后,终于又有一个能让你挂心的男子了。”而她,为这样一个事实欣喜。 以往明霜一进京,当天晚上就会去拜见清扬,他自己在京城没有府邸,停留京城的日子总是住在和亲王府。可这一次进京,却在驿馆落脚,直到卫方下葬都没有踏入和亲王府一步,只在和亲王前去吊唁的时候恰好照了个面,上去请安问好两句。此时清扬已经为他久久不至而恼火,还勉强带一点笑说一句“空下来到王府坐坐。”本以为聪明如明霜第二天一定会赶早来王府请罪,哪里想到不要说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这一来和亲王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卫方下葬后第二天,明霜没有去清扬那里请罪,倒是在点灯后一袭青衣,不惹人注目的从边门进了西城家,并求见家主照容。照容听到下人报告时有些意外,他们全家除了卫方与明霜上下级几年外,和这个年轻人都没什么交情。尤其明霜进京时分明是和亲王爱宠,而且是因爱宠身份获职进阶,这样的人一向是被人看不起的,尤其京城当官的多如牛毛,更没人在意。这样的人象静选这般名门世子是不屑于结交的,即便结交了也只会落得个社交场上的笑话;恰如当年昭彤影结交水影,便被永宁贵族嘲笑了许久。照容接待明霜的时候犹怀狐疑,可半个时辰后那年轻人告辞时,西城家的人却看到当家亲自送到门边,还向他拱手道别。 这一日,明霜登门交给照容的当然就是卫方自杀前一天郑重交托给他的木匣。当天晚上,西城照容打开木匣,在那一叠文件中看到卫家这一场悲剧的起始。一直在权力中枢如西城照容,对此事多少是有一些耳闻的,但当他真正的看到所有证据的时候依然惊心动魄,即为当年卫家姐弟的大胆,更多是对爱纹镜雅皇帝的宽容。而前代君主的宽宏大量恰恰反衬着偌娜的心胸狭窄,如果没有这份反衬,或许西城照容还能用“君要臣死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及“那确实是卫家犯下灭族之罪”来安慰自己。然而有了爱纹镜雅赦免在前,便是照容这样的人也禁不住对君主生出愤懑之心,更会想“接下来会怎么样,圣上会不会连我们也一起株连……” 从西城家走出,空着两个手,明霜才重重呼一口气,终于卸下这肩头千钧重担。或许在苏台清扬的观念中,他身为和亲王府的人就该为她清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在明霜而言,从他离开和亲王府前往丹霞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想过要为清扬效命。不错,当他刚刚逃到安靖,举目无亲、身无长物的时候是和亲王府的鸣瑛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鸣瑛与西珉“南明城”也有数面之缘,当他以南明城的身份出现时,他和子郴都和这个聪明能干的女子交好。在他怀着强烈的复仇之心进入安靖后想到了这位鸣瑛,当时永州领主和亲王苏台清扬面前的红人,永州郡的最高官员。鸣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保护了他,也将他引荐给清扬。清扬惊于他的容貌,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愿鹏飞万里”。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唯一一次在这个女子面前述说自己的壮志,而那个人只是哈哈一笑,眼底眉梢三分不信,七分不许,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错了赌注,这个女子和他好不容易逃离的西珉皇帝如出一辙,当知道他是个男子的时候,只想要他的容姿,其他的甚至不允许存在。当时他几有冲动再度逃亡,终于是忍下了,他对自己说苏台毕竟不是西珉,有男子一席之地,而他已经迈出这一步,绝不能返回故国,也不能一次次重复逃亡下赌的经历。即便是一着错手,然落子无悔,他要一步步走下去,看能否力挽狂澜重振旗鼓。 当年他在和亲王府一粒粒解开青衫上的盘扣,带着微笑献身于清扬的时候,那个女子问他“你在西珉官至几阶?” 他说“二阶下。”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不算高。” 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要他从此死心塌地顺从于她,等到尘埃落定那一日,她会给他一个足以和“二阶下”相提并论的身份,让他光鲜的回到西珉人的记忆中。 她也确实回报了他的献身,为他进阶,给他官位,隐瞒他的身份让他在安靖有落脚之处。她对他有恩,而他也以身相报,所以在他的心中从不觉得对这位和亲王有什么负欠。 在他尚未寻找到更好的机遇前,仍会在她身边,一旦有机会,他会放弃的毫不犹豫。卫方算不上他的好机缘,但这位丹霞郡守不在乎他“和亲王爱宠”的身份,对他一视同仁乃至委托重任。明知不管卫方给他的东西是什么,若是他献到清扬面前定能博得恩宠,安靖有一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他愿为那一点知己,背叛清扬。 虽然在清扬身边的时间不算很长,也知道这位和亲王从大方和一诺千金来说是个好主人,但她生性多疑且冷酷无情,要别人对她死心塌地到没有半点波澜的地步;只要忠心不二,她会报以重金,一旦有一点越轨,格杀勿论。他知道清扬的野心,看到她治理下的永州繁华富庶国泰民安展现了惊人才干,也曾想过就这样跟从于她或有一日成开国功臣,也不枉费一场背井离乡之痛。然而时间越久,清扬多疑冷酷的弱点暴露越严重,当他跟随清扬来到永宁城后对这位主君的判断是“有能君之才,无明主之量”。清扬用人一旦招揽失败不是再三登门折节下交,要么用阴暗手段毁掉,要么找短处威胁恐吓。或许和日渐抛弃君主责任感的偌娜相比,她能让苏台向更为强大的方向发展,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她身上有一些和偌娜同样的气质,独断专行、气量狭窄,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能知道得人心的天下而奉行善政。一旦天下归心,大统在手,失去了辖制的苏台清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让人难以预测的。 “对安靖而言,清扬和偌娜都不是好君主,如果能够选择,或许花子夜比她们两个更能给安靖百姓一个温和王朝。”这是他的看法,也正是在这样的评价中,他知道自己的未来不能放在清扬一人身上。 这一次入京而不见清扬,是他重择明主的第一步,也是另一次冒险,他做好准备来应对清扬的怒气,然而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他即将返回丹霞的时候,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驿馆,那就是一年多都在永州的和亲王府第一号官员——鸣瑛。 鸣瑛身穿素色常服,轻车简从来到驿馆,不报官名,只说是在此间居住的丹霞郡官员明霜的旧识。在驿馆做事的一个个千灵百巧,但看气韵神态便知此人非同小可,恭恭敬敬请到里头上茶,一面请来明霜。 明霜算算清扬忍受到这两天已经到临界点,正考虑这两天选合适的时候登门拜见,至于对方会如何勃然大怒,自己该怎样应对,都在心里演习了数遍。除了担负卫方重托,在完成之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另有一重也是要在清扬心中加重自己的分量。在西珉以南明城的身份东征西讨,进而在苏台辗转为官,当年阁中什么都不懂得那些男女之情的事而今已经用的熟练。过去他是太顺从清扬了,顺从的那个人已经把他当作一条忠狗,不管怎么冷淡怎么漠视,需要用的时候只要丢一根骨头就会摇着尾巴跑到面前似的。他要让清扬知道,他桐城明霜并不是没骨气到这种地步的人,她喜欢男人在她面前争宠献媚,他就争一次宠耍一次小性子给她看。让她的心多少再有一些回到自己身上,将来即便找不到新君投靠,待清扬如愿之日,也不至甩一根骨头就把自己打发了。有时候,让人觉得快要把握不住,反而能让人魂牵梦绕。 他这般考虑准备了许久,就是没想到鸣瑛会出现。鸣瑛见了他满脸带笑,上来先上下端详一番赞道:“早就听说你在丹霞监工开河,担负重任。虽然晒黑了些,不过这份气韵果然不同以往,有国之栋梁之风。”随即又道:“这里人来人往吵得慌,到你房里说话。” 明霜更是诧异,苏台清扬对“自己所有之物”看得甚严,在永州时亲侍亲从们但有一点不规矩即施以重责。身边的人倘有对她的爱宠垂涎的,一旦被她看出些端倪,甚至并没有什么可让她看着生疑,便休想得到她重用。当然,这是得不到她允许,只要她高兴,为了笼络一个看得上的人,爱宠随随便便就能出手送人,眉都不皱一下。鸣瑛对她这性子再了解不过,她在清扬面前谈笑自若,有时还没上没下的开个玩笑,可在这件事上小心谨慎,出入和亲王府内院时目不斜视。他不算小妾,好歹是个属官,清扬看得也没有对小妾们那么严,不过鸣瑛日常见他谨慎有礼,旁边不管有人每人至少隔开三尺远,更是从不曾进过他的房间。 怀三分狐疑,还是将鸣瑛请到自己房内。京城官员实在太多,他一个五位官根本不上台面,招待的房间自然也不大,不过总算还分成内外间,外堂内寝,只是这个外间实在小了一些。明霜亲手沏茶,笑着说这里简单,也没买什么好吃的东西,委屈大人了。鸣瑛摇摇头说我也不是钟鸣鼎食人家的女儿,这地方也不错,干干净净,采光也好。两人这么说了些上下不沾边的话,等喝过两杯茶,鸣瑛把杯子一放,微笑道:“明霜和鹤舞司寇处得不错么?” “白皖大人……只在他和玉藻前大人进京时见过一面,没什么交情。” “不是白皖,是新任的鹤舞司寇——昭彤影。” 明霜“噢”了一声,一脸的不在乎,淡淡道:“西城卫大人去世那天昭彤影大人刚好在丹州。她和卫家、西城家交情不浅,要回京亲自吊唁。我也要送郡守大人的灵柩上京城,她说正好同行,我也不能拒绝不是么?那么长一段路走下来,总有些交情了。” “便只如此?” “还能怎样?”他笑吟吟的更加一句:“鸣瑛大人想要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鸣瑛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点叹息道:“没什么就好。要知道殿下对你是十分重视的,前两日还与我说要让你晋升一阶,担任丹霞司制。” “当年少王傅大人在丹霞时的职务么,有如此珠玉在前,殿下这不是为难我?自少王傅后丹霞换了两位司制均无建树,明霜要去填这第三个位置了。” 鸣瑛终于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道:“明霜啊,你终究是在埋怨殿下将你冷落于丹霞么?” 明霜脸一沉:“此话何意,难道明霜这些年在丹霞所作所为竟然让殿下不满意到让鸣瑛大人来如此试探,兴师问罪?” 鸣瑛苦笑起来,心想这青年在丹霞几年果然性子大变,往日里谨慎乖巧,三思而后言,而今却词锋锐利,语带讽刺。他这话分明是说“我在丹霞这些年为和亲王做的事够多了,就这样还不能得到一分信任么?”话说到这个地步,很多事就不能再提了,连旁敲侧击都不合时,真让这位昔日的西珉能臣翻脸,事情会到什么地步还真难说。这么长长短短想了一会忽然正色道:“你是聪明人,我们主子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也知道。昭彤影是出了名的浪子,也是稀世的美人,你和她混在一起,主子会怎么想?你背井离乡孤注一掷的来到苏台,并不是为了找个富贵的美人风花雪月一番吧?” 明霜一直在那里喝茶,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听了这话唇边微微一点笑,好半天都不开口,直到一杯茶快见了底才淡淡道:“鸣瑛大人,您告诉我句实话,今天您到这里来到底是殿下的命令还是您自己的决定?” 她不假思索道:“并非殿下的命令。” 明霜微微一笑放下杯子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您是不是喜欢着我,鸣瑛大人?” 下篇 第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下 “你是不是喜欢着我”这句话一出口,鸣瑛就像是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全身一震,目光迅速从面前人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皱眉道:“胡说什么!你是聪明人,知道利害就好,告辞了。”这段话说得又尖又快,话音未落起身便走,到了门边脚步一顿,低声道:“早点去拜见亲王。” 明霜三两步追到门,大声道:“大人慢走,下官不送了——”顺便还挥了挥手,随后对着那人的背影笑了起来,且越想越好笑,关上门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才喘口气喃喃道:“真是个有趣的人。”略一顿,又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让这样的人动心的本事,哼哼!”到最后化作一声冷笑,脸色也渐渐寒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看看窗外,心道:“这人虽不漂亮,若论品性倒也是男子的良配。”想到刚刚鸣瑛落荒而逃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嘀咕一声“欲盖弥彰”,心中为这么个发现禁不住得意起来。让这样一个严谨而端正的女子为自己情动,远比让那些风流倜傥的人侧目更值得骄傲。 鸣瑛顺从父命娶了同村一个殷实人家的大儿子,只眉目端正而已,不够吃苦耐劳且听话,对她忠贞不渝,又孝顺公公,家务也样样擅长。她进阶后常在外奔波,留这个结发夫婿照顾父亲,家中事一概不用操心,故而两人感情也一直稳定。她成亲的早,这一年已经有二子一女,其中最小的那个儿子去年年末才出生,她是一坐完月子就匆匆离家来到永宁城的。鸣瑛并不是个对情爱很炽烈的人,甚至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她是至孝之人,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女婿她就听话的娶,娶来后她父亲果然非常满意,一直嘱咐她要好好对待。鸣瑛称不上对这结发何等挚情,可也对左拥右抱毫无兴趣,清扬好几次要送她美人都被她婉言谢绝,清扬常对人说“我这司徒乃是不二色之人。”而今这个情爱淡漠平生不二色的女子却为了他明知这一番“私会”举动逃不出清扬的耳目,更会让自己的主君生猜忌之心,她比谁都通透这一切,照样冒险前来。在此之前,他只当鸣瑛念着当年一点交情,加上是她引荐自己给清扬,故而对自己多几分照顾,还每每在清扬面前帮他争一份重用。今儿她在自己房中小心翼翼的试探关于昭彤影的事,他一面听一面将两人相识后的一些事串起来想,忽然意识到这女子或许在她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时候已对他暗埋情种。 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一阵大笑,喃喃道:“鸣瑛啊鸣瑛,要知道喜欢上一个人可不见得是好事,尤其是……在这么个时候,对着这么个人!”嘀咕完这句话,他起身进内室换了身衣服,提上从丹霞带来的一些特产,准备前往和亲王府向苏台清扬谢罪。 鸣瑛从驿馆逃回王府不到半个时辰明霜也到了,此时清扬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司徒在此之前曾找过明霜。下人来告诉她“王有请”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明霜进府也已一个多时辰,在此之前清扬沉着一张脸在偏殿见他,之前春音正陪她下棋,下人一说“丹霞郡明霜求见”,但见那人脸色一下子结了冰,退下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声“啊呀,那美人儿今天要吃苦了。” 等晚饭时再见到,一天云彩都散尽了,明霜笑吟吟坐在清扬身边且谈且笑。鸣瑛一进来,清扬拍拍身边的椅子要她坐下,笑着说“今天这顿是为你们两个接风,卿等是今日主角。”更时不时夹一筷菜给他,当年明霜在她身边奉迎之时都不曾见清扬如此缠绵,直叫一旁陪坐的人看也不是,避又无从。当初明霜脸皮薄,对失身奉迎于清扬身边一事耿耿于怀,常悔恨交加,人前从不显露半点亲密,但盼旁人能知道他是端庄守礼之人。而在苏台生活的时间越长,渐渐也就习惯了这里的风俗,也就知道原来在苏台人心目中男子的贞并不是象西珉那样,一旦有所失只能自杀以谢。更有贵族男子象女子那样行暖席礼,堂堂正正的求学为官鹏程万里,虽然也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更多仍是肯定,肯定他们的壮志凌云,更肯定他们作为一个“人”,而非单纯的“儿子、丈夫、父亲”的价值。他们努力为自己争取选择心爱女子的权利,婚姻中遇到不顺也不是忍气吞声。前年白皖与玉藻前的一场婚事惊动苏台贵族高官,他也由此知道这位鹤舞高官传奇般的人生。白皖的志向高远,他的立抗发妻,佩戴绿萝带备受争议看尽白眼后终于得配佳偶,如此种种即曲折哀怨又结局美好,在安靖百姓或许就是茶余饭后一谈资,可在明霜却叫他豁然开朗。终一日他对自己说“既已走出这一步,后悔也无用,便好好的走下去,定要换个名垂青史、衣锦还乡。自来成败论英雄,流云错出道的时候也被人耻笑为以颜色取胜,最终还不是“为相之道,本朝流云错第一”,而今在苏台提起这个名字,哪个不赞一声好,至于委身宁若那一段不过是传奇人生上风花雪月的一笔更添委婉,乃是锦上添花不是白璧微瑕。 他这样的聪明人只要打开心结,便恢复成纵横西珉指点江山的南明城,男欢女爱不过是小之又小的一点花样,他真想做凭他倾国之貌,足能让世间英才为之倾倒。下午忽然发现鸣瑛对自己另有心思,席间故意在清扬面前撒娇争宠,却不是普通侍从们媚眼频频投怀送抱的低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藏别样意味,要刻意注意着才能发现其中万种风情。如此一顿饭下来清扬心情大好,相信这昔日爱宠这一次的“逾越”不过是争宠献媚的一点小性子,而言谈间几句问候句句说到她心里,带来的礼物虽只是丹霞特产的菌菇,却是他上一次回敬时自己偶然提起说想吃的东西,她早忘干净,更足见明霜将她一言一行放在心上。可鸣瑛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终于连清扬也发现了问她原委,那女子苦笑着行礼说忽然身子不舒服。幸好她刚坐完月子,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清扬也不以为意。 明霜将返程日子延后了一旬,原因是清扬告诉他“不日之内定有喜讯”,也就是鸣瑛那日说的让他升到四阶为丹霞司制。至于新任丹霞郡守的人选连清扬也吃不准,这个地方她暂时不想插手,朝廷愿推什么人就什么人,可将有资历的排下来,她觉得最有可能的一个是卫简。 三月下旬,朝廷对苏台齐霜的处置快要正式决定。齐霜是二月里回到京城的,在此之前她作为苏郡郡守本来担负着向负责善后的苏郡提督代理郡守交接郡内一切军政要务的义务,可郴州破城时仓皇而逃的齐霜到了沈留郡治忽然“病倒了”。且真正是病来如山倒,整日在床上呻吟,让郡守邯郸蓼觉得这位郡王立刻就要在她的管辖地断气,还真吓了一大跳,跑去探病却被南安世子挡在门外一脸你进去喘气大一点家母都受不住的表情。探病回来后这位沈留郡守对心腹说“就算只剩一口气的人都能探看,来的时候真的病得恹恹的现在活蹦乱跳,逃的时候不病,偏到这里病,这病来得真是时候啊,眼看要去苏郡交接要回京请罪的时候病了!”那心腹也一声冷笑说:“郡王这是心病,是怕还没到郡治就叫人刺杀了。” 齐霜酷政引起苏军的这一场民变不但使苏郡百姓流离失所,也让相邻的沈留元气大伤,重镇郴州一战而溃,城中大火三日,待到火势渐消,郴州四分之一的房屋被毁,成千百姓无家可归。破城之后几乎家家遭难,户户被掠,尤其是几个大户人家屋舍被毁,财产遭劫。雪上加霜的是大火趁风势蔓延到郴州南城粮库,这一年刚刚入库的粮食烧毁殆尽。此后郴州连着几场大雪,灾民饥寒交迫,冻饿而死不计其数。如今郴州破城一个季度后灾民安置及州城重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至于这一年郴州的春耕自然也荒废大半。齐霜在沈留郡治养病,邯郸蓼对这人向来看不惯,郴州这一场烂摊子收拾得精疲力尽,还时时担心洛西城的死灰不会让那两个苏台数一数二的家族对自己心生愤懑,想来想去忍不住诅咒齐霜整个一扫把星。 平定苏郡叛乱的将军以都督职暂代苏郡军政,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齐霜可以一病不起苏郡满目苍痍却等不起,在两次延后行程后,这位将军自己轻骑快马到沈留郡治和齐霜交接郡守官印和一切事物。交接在一月下旬,十天不到,“弥留”状态的齐霜便颇有好转,到二月中旬收拾东西奉命回京城请罪。 对她这一番举动连苏台清扬也只有苦笑,若是洛西城刚死那会儿她回京,朝臣群情激愤,偌娜也觉得苏郡一场动乱坏了她“国泰民安”的政声,只要有人说一句“杀”,众人推波助澜一番立成定局,她清扬自然袖手旁观,已经没用的棋子有人帮她清理再好不过。可她这一病,病得“千真万确”,大夫们每天苦着张脸进进出出。她是朝廷册封的郡王,还是当今皇帝的王婶,逼不得催不得,地方官员只能逢迎不能进身查个清楚明白,她说什么便只能听着。如此一病一个多月,朝廷中的“愤怒”情绪淡了,她自己二十多年经营下有的是枝节脉络,大势倒齐霜的时候他们不敢出声,风声一淡,一个个冒出来四处运动。等齐霜一行走走停停在三月初到达永宁城的时候,卫家姐弟的讣告已传遍天下。杀齐霜这一点最坚持的就是卫暗如,她一死加上皇帝对卫家不满,严惩齐霜这个说法渐渐就淡了,一切转到了另一面也就是问罪苏台百姓的动乱。 鸣瑛也就是为了齐霜这件事不顾产后体虚车马劳顿来到京城,和清扬一谈,后者的想法也不确定。在清扬而言这位南安郡王可用的地方已经用的差不多,更让她不满的是,齐霜在与她的“合作”中怀的鬼胎委实多了一点。就拿苏郡这件事来说,她不介意齐霜在任期内想法设法建功立业,可她明知如此苛政乃是一场赌博,倘她能把民变一次次压制那就是一次次的“平叛大功”,可民怨积累总有一日超出控制。其实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依然孤注一掷,显然是拿她苏台清扬当赌注。 鸣瑛却连着摇头说不妥,解释说刚出事的时候若是皇上一声斩,殿下您袖手旁观都可以。可如今看这情形,皇上正对卫家、西城家恼火,自不会为什么洛西城主持公道,所以南安郡王殿下这条命是保住了。殿下且想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为殿下做了些事,倘若殿下弃她不顾,她难道会善罢甘休。这个人恨起来能杀母灭妹刺亲儿,还有什事做不出来。既然杀不掉,殿下不如顺水推舟,再卖她一个人情。 苏台朝政因为这一连串事变的暧昧不清的时候,苏台最主要的友好邻国西珉也陷入新的动荡中。西珉上一轮平叛进行得迅速,可也正因为迅速而格外不彻底。西珉现任君主,也就是平叛时的皇太子,当年在忠诚于皇室的贵族、官员和百姓支持下,短短几年击败暗杀前任君主夺取皇位的王姑,夺回凰座而为天子。能够得到这样广泛的支持,自然表明这位皇太子非等闲之士。这一年西珉皇帝二十七岁,与明霜同年,略少于昭彤影、迦岚等人。在皇位被夺之前,这位皇太子的人生一帆风顺,皇后所出,父系又是名门世家,自幼被称为聪慧过人才德兼备,姊妹中无人能及。就连平叛的过程也有惊无险,叛臣登基后一反常态的骄奢淫欲仿佛在为她的夺回皇位铺路修桥,她登高一呼从者如云,连战连胜,兵临京城时伪帝在绝望中自尽,她兵不血刃来到昭明殿。 或许正是因为太顺利了,年轻的皇帝在夺回皇位后也有些迷失方向。倒不是如那位谋逆之主那般大权在握便穷奢极欲、独断专行,乃至那些跟随她叛乱的人都深感失望,直到倒戈相向。年轻的皇帝初登凰座,身边忽然多了一群阿谀奉承之人,她沉浸于平定天下的“大业”,更得意于“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便将东征西讨时枕戈待旦的坚韧、振兴西珉天下生平的理想抛诸脑后,在一片“天命之君”的歌颂中沉缅于京城歌舞升平的假象中。事实上当时的西珉还远远称不上国泰民安,新君收复了国土中央以及与苏台接壤区域的控制权,而在国家的另一面,西珉西方四郡,效忠于伪帝的军士依然在负隅顽抗,更多的那些在伪帝在位时候表示顺从的地方官员、封疆大吏而没有明确方向,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新君的处置,以最终决定是效忠皇帝还是奋起搏命。而西珉与乌方接壤的两个郡,叛军以八座城池为代价换来乌方借兵三万,占据要害与中央朝廷展开拉锯战。 新君登基后自然没有忘掉这些尚未收复的国土,派出兵马平定。西方四郡进行得还算捷报频传,到她登基两年后当地叛军已经被分割打散,各地叛军投降的投降,被俘的被俘。然而乌方边境两郡的平叛却毫无进展,这里的叛军原本就是西珉最精锐的兵马,加上边关城镇皆是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乌方军队如狼似虎,并向叛军提供军粮物资,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有叛军的核心人物——伪帝第三女琳璨。 这位三公主不是嫡出,但聪明伶俐自幼深受母亲宠爱,年纪轻轻就被委以边关提督两郡郡守的重任。新君收复京城后,伪帝余党便拥戴这位手握重病的二十三岁的女子为首,靠着边关险要、乌方支持与新君对抗。向乌方割地称臣乃是其母的决定,当时皇太子的军队势如破竹、京城沦陷指日可待,逼急了的皇帝让边关的三女儿琳璨向乌方求援,一口气答应了一大堆苛刻条件,要换乌方十万兵马。乌方到是答应了,不过皇太子的军队比预料的更为勇猛,乌方的军队还没出边关,京城沦陷皇帝自杀,其余二女一子尽数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琳璨耳中。 到了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由于前一年西珉新君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重病,虽然最终救了回来,可朝政因此受到延误,平叛军队得不到及时的补给因而对琳璨的用兵也停了好几个月。等到新君重新回到朝堂上,琳璨的军队不但利用机会得到修整喘息,更出奇兵连下数城。更让新君胆寒的是,伴随琳璨势力的扩张,不少地方官举起叛旗这其中甚至有当年追随皇太子起兵的功臣。新君平叛后依然重用伪帝时的重臣——而且是谗臣,以及国家经济的毫无进展和平定叛军余孽的缓慢进程让这些人感到深深的失望,也让那些寄希望于皇太子的百姓绝望。刚刚经历一场危机的西珉眼看要再度陷入悲剧。 经历这一番变动,年轻的西珉皇帝意识到尽管身在凰座,她还远远称不上天下之共主。重病之时她令王妹监国,当年十九岁的西珉正亲王初担大任,可谓兢兢业业,然而,她根本调动不了那些功勋重臣,尤其是盘踞一地、坐拥重兵的封疆大吏们。前线平叛的军队面临西南边关严酷的冬天,向朝廷请求棉衣等军需。监国的正亲王批准了可夏官说仓库里没棉衣,问冬官,推说地官未拨银两,问地官又责怪夏官告知太晚。六官互相埋怨一圈,正亲王跳脚说本王不想知道卿等哪位有责任,本王只想知道冬衣在哪里。 将军南乡子郴实在是看不下去,散朝后进王府对一筹莫展的正亲王说洛郡、山南郡是要冲,驻军数万,又是富裕之地粮草充沛、军需足用,殿下下一道手谕从这两郡调拨一批冬衣送到前线救急,然后再让冬官尽快补足。正亲王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几天后两郡都上了折子说冬衣的确有,但是这两处驻军乃是圣上亲自布置的,担负防卫京畿保卫中原米粮重镇的任务。圣上曾说过,要调动此处一兵一卒定要有圣旨虎符,正亲王殿下要冬衣可以,圣旨拿来。可怜那段时间西珉皇帝病的连皇后都认不出来了哪有那份体力写什么圣旨,正亲王又几次朝议,朝臣们相互推诿地方上拒不奉命,这位王妹又气又急却束手无策只能在亲王府里大哭一场。 皇帝略微有些清醒即着手挽回即将崩溃的王朝,将此事始末弄明白后长叹不已。正亲王哭着要皇帝严惩那些胆大妄为的将军,皇帝却摇摇头说这件事不能怪她们,她们确实是照着朕当年的旨意做的。王妹哭着说她们明明知道陛下重病,前线火烧火燎,加上陛下说的十不准动一兵一卒并未说不能调用备用军需,她们明明是故意怠慢。皇帝依然摇头,拍拍自己这个妹子的肩道:“卿终究还是太年轻,官场上的利害是不知道的。她们懈怠并非有异心,而是怕落下将来被人弹劾的把柄。说来是朕的错,朕让她们不安了。”顿了顿又道:“那个人消失的不明不白,外面传言四起,也难怪将士们不安。” 正亲王望着皇帝愣了半天小心翼翼说:“陛下说的是什么人?”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南明城。” 下篇 第十七章 春花秋月 上 赴和亲王府“请罪”后,明霜依然住在驿馆内。和亲王的两个亲信,鸣瑛和春音都曾就此委婉的提出质疑,苏台清扬只微微一笑说“美人儿使小性子罢了,不用放在心上”,对春音时更多看一眼,笑容中颇带深意,意思便是“人家吃的就是你这个醋”。 和亲王府中,多年陪伴清扬为永州建功立业的鸣瑛,以及异军突起,因为说不清道不明原委而获清扬重用的春音,按理说应该水火不相容。可不知道是因为春音恭敬低调,又或者鸣瑛胸襟宽广,两人至今都能相互尊敬。清扬也知道自己对春音的重用有些过头,深怕因此让鸣瑛这位旧臣不满,在她重返京城后对两人职责特意做了区分。鸣瑛作为永州司徒,担负的是整个永州郡的军政要务,她是朝官做的是大事,举凡军政两务都由她决断。春音是王府属官,清扬自当年杀了跟随自己出京的司殿后再没信任的女官,在京城这些年皆由文书等充司殿职,春音负责的乃是王府内外事务,举凡接待宾客、送礼应酬便能看到这倾国女子的身影。 鸣瑛在台面上对春音恭敬有礼,内心里却颇为讨厌这女子。清扬好绣襦,皇家子弟沾了那么个喜好,违背太祖皇帝苏台兰旨意,犯了皇家的大忌讳。故而当年爱纹镜雅皇帝得知长女与女官私通,当即气的吐血,将她丢到素月祠中让她反省半年,其间受当时的文书官后来的女官长水影监督。当时水影服礼未久,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公主又是风月事,而且是犯忌讳的风月事,怎么都不好意思开口。过了月余,两人渐渐熟了,一日她抄完素月祠西廊两块碑,大太阳下面没有座位站着抄,直恨前人无聊写那么长碑文。刚写完,水影来看望她,提着一个篮子说是昨天有人家给圣上献食,其中一味点心做的精巧,圣上吃了很满意吩咐这家另做一些,每位皇子赐一份。两人便在素月祠内清酒点心,边吃边聊,月上枝头的时候水影忽然道:“殿下可知圣上为何如此大怒?”她苦笑着说我知道自己违背太祖皇帝圣谕,乃是不孝。那女子摇摇头低声道:“圣上愤怒,乃是因为圣上对殿下期望甚重。”顿了一会儿又道:“圣上心怀家国,绝不会选一个会让臣子有以颜色进身机会的太子。” 这句话让清扬恍然大悟,从素月祠回来后仿佛彻底觉悟,很快遵父命迎娶黎安家的公子为妃,其后小心谨慎,直到爱纹镜驾崩再未有半点逾越。水影曾对她说:“殿下想明白,要天下还是要情爱。倘后者,水影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为殿下求一风调雨顺之地,殿下自可从此缠绵多情成千古佳话。”倘要前者怎样,她没有说,清扬自己明白。 清扬眼界高,看上的皆为国色,在昭彤影那里碰了个大钉子,被鸣瑛知道后着实数落她一场。无非是说殿下知道这是皇室里最忌讳的事还要去招惹对殿下无意又是国之栋梁的人,殿下将来还有的是需要宗室权臣支持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非主动去给迦岚殿下增光添彩。清扬心有不甘却也接受这份劝告,其后又安分了两年,直到遇到春音。春音是国色且风姿绰约,对清扬的试探并没有像昭彤影那样明确拒绝,最重要的是那段日子鸣瑛不在她身边。等到鸣瑛发现事情不对,那个人已经在苏台清扬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再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动的。她出生平凡,以往职务不高,忽然飞黄腾达和亲王周边的人不敢明说也多少有几分怀疑,私底下免不了指指点点一番,春音都知道却总是一笑视之,还几次劝清扬不要和那些人计较,免得“张扬开来,毁殿下清誉”。她越是委曲求全,清扬越是爱恋有加,鸣瑛也寻不到她的错处,只能隐忍不发,希望此人只是求个荣华富贵并无其他奢望。 鸣瑛回到京城后没用多长时间便把齐霜那件事打点个八九成,为了显示出赦免齐霜乃是“天意慈悲”,连带叛军首领江荻红也捡回一条命。照偌娜的意思把她剐了都嫌轻,还是皇后兰隽一日忽然叹息不已,被她看到问原委,回答说圣上年初一直和我同房,可到现在还没音信,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薄竟不能给苏台皇家添一个嫡女。偌娜哄了他半晌,一边千漓说不如殿下赦免些人为皇后祈福吧,又说有一个现成的“江荻红”。偌娜想想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也就顺水推舟判个削职为民,流放扶风。 鸣瑛为此奔波于公卿重臣之间的时候昭彤影也在京城,她旧任以卸,新责未到,拿着鹤舞亲王府的俸禄逍遥自在,终日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有职务在身又被她烦的可以的玉藻前有一天忍无可忍的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还大家一个清静日子,后者笑吟吟说快了快了,玉藻前一个白眼丢过去“你是不是专门在这儿闲着等明霜返程?”昭彤影故意作出吃惊样子说“卿乃神人,昭无处遁迹”,让对方只能摇头叹息。 又某日,和水影踏青言及齐霜的案子,说这位南安郡王看样子又逃过一劫。水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还有人来我这里试探过。昭彤影眯起眼睛道:“你如何应对?” 水影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卿觉得我急着要那人的命么?” “哦?” “她能保住命再好不过,这个时候我还不想看她送命,她这条命就该好好留着,留到我用得着的时候……” 昭彤影也笑了起来,另一人轻轻咳嗽一声道:“卿呢,卿真在这儿等美人启程?” “确有此意,不过……既然大家都觉得我做得如此明显,后日我便启程,出了京畿再等美人不迟。”见水影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她开口前抢道:“莫以为我色欲熏心,而是我断定那美人儿不出十日必有要事来找我商量。” 明霜果然不出十天找上了昭彤影,当时两人都已出了京畿。明霜是新接下司制职位,提升为四阶,紧赶慢赶去上任,他入苏台未过五年,到京城时间更短便从一个不上不下的王府六阶属官一路到了四阶正,也算一帆风顺。昭彤影比他早五天离京,也是赴任,可一路游山玩水,每日睡到烈日当头才起来,太阳略偏就住店,连随从都郁闷的可以苦着脸说“主子啊,您这样要走几年才能走到鹤舞?”说是明霜找昭彤影求计还不如说是后者自己凑上去“偶遇”,明知道按行程必住这个镇,能选的客栈也就这么一家,她先住上一等两天,终于某一个晚餐时候一下楼看到美人独坐窗边,一脸意外状凑过去说“巧啊,真是巧……” 明霜没两眼就知道此人是故意磨磨蹭蹭的走在这儿等他,心想“要是我再耽搁十天半个月,看你怎么去鹤舞向迦岚殿下交待”,可心中没来由一丝甜蜜,对昭彤影的态度也格外和顺。两人天南地北聊了两句,明霜忽然道:“我确有一件事想要听大人您的意见。”昭彤影笑吟吟的摆摆手“吃饭的时候但论风花雪月,余下的等下我到你房里去慢慢说。”明霜听到“房里”下意识就皱眉摇头,正要明确拒绝转念一想自己这事还真不适合在公众场合讲,又想自己在这里与昭彤影说话,真要有人秘报清扬那里,清扬的疑心生定了,进不进房反没大差别。这么想着皱着眉低下头,即不反对又不鼓励。 华灯初上,昭彤影就提着一壶竹叶青外加糖腌鲜樱桃一盘笑吟吟敲开他的门,往桌边一坐自己动手倒上茶,这才望定他语气亲切有加道:“卿有何为难之处?” 明霜心想“我有什么为难,什么都没有,刚刚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会说那么句话”,可话已出口,还是自己说要找人商量,无论如何收不回来。当下低声道:“我过去的那些事你也知道不少。” “不多……” 他目光在房中轻飘,低声道:“西珉那里,有人给我来信。” “是凰座上那位……还是边关称雄那个?”看看他神色笑道:“或者,两个一起来了?” 明霜一笑:“什么都给你说全了。” “果然两个一起来招揽了,明霜大人可有扬眉吐气之感?” 明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西珉双方果然都送了信来,而且是通过两个途径来的,一面是鸣瑛,与之联系的当然是叛军首领琳璨。另一封信的来源就有点鬼魅,出面的是西珉世家子也是当朝重臣的将军南乡子郴,托的人更出人意料,便是卫方。那日他把卫方交托的匣子送到西城家,没两日照容将他请到家里,密室中拿出一封信说“方遗书上说明这封信是给你的,他让你慎重考虑,好自为之。”明霜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便大惊失色,禁不住看一眼照容,后者神色从容,与他目光一对,柔声道:“卫方言明是你之物,我只字未看。”明霜起身长揖到地。 离开后回想不得不说若论心机卫方胜过这位西城家的当家不少,临死前托人还留了一手,将这对他而言颇为重要的东西放在匣子里。他若是把匣子往西城对家那里一送去邀功,无意间也就把自己一个天大秘密送到别人手上;他若是满不在乎以至丢失,他自己也休想再看到那封信。更厉害的是在此之前是一点信息不露,端看他是不是品行端正,一诺千金。 这封信乃是南乡子郴亲手所书,大体的意思便是西珉皇帝最近屡次谈起他,对他颇为怀念,知道他流落异乡更是感伤。又说天子仁慈,希望他尽早返回故国,至于他男扮女装的欺君之罪,以及不告而别投奔异国等罪状天子愿一并赦免云云。第一遍看完,冷笑两声,摔到一边。不管怎么说,他毕竟以南明城的身份纵横西珉,掌过军权择过重臣,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象南乡子郴那样一知道他是男子之身就以怨报德,或者象皇帝那样垂涎美色不得即翻脸无情。真要人人如此,在子郴的重重陷阱以及皇帝的道道命令之间,他绝没机会逃出西珉。得以脱身,自然有故旧下属为之卖命,其中不乏知道他男子之身的,并未因此背叛反而更尊敬他。再说了,他以兴业大功未封侯拜将反不告而别,皇帝也不敢向群臣解释说是她逼婚不成威胁杀人逼走了一个能臣。而历来兴业之臣最怕什么,不就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消失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些功臣名将能不人人自危?他虽在丹州可一直关注西珉变动,鸣瑛得到些消息总不忘告诉他,过去他只当鸣瑛念旧情对他友善,现在当然知道那是喜欢了一个人后情不自禁要为他多做些事。西珉皇帝限于怎样的困境,朝廷又是怎样摇摇欲坠,一件件都传到他耳中,尤其是正亲王摄政那会儿朝臣相互推诿,外臣拥兵自重、阴奉阳违或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鸣瑛探到一些告诉了他,他听了冷笑一声,暗骂一句“活该!” 那封信给他塞到随身包裹最下面,没两天鸣瑛又给他送来琳璨的消息,比子郴那个简单许多,无非说知道他是赫赫威名的南明城,也知道皇帝滥杀功臣逼得他背井离乡,要他前往西南两郡,愿给他高官厚禄,待到平定西珉重夺凰座后大司马职务为他留着等等。那封信没落款没印章,充其量就比口信好那么点,可鸣瑛笑吟吟的恭喜他,说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又说“卿好好想想,若是决定帮琳璨殿下,和亲王那里我去帮你说。” 明霜没有答复,回到自己房中翻出子郴的书信连连冷笑,心说要么被逼得走投无路,要么双方一起招揽,我桐城明霜什么时候成了一块宝? 昭彤影拿着空了的酒壶告辞的时候已经月上树梢,两人都有三分醉意,明霜站在门边送客,见她进了旁边不远的房间后才转身回房,插上门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昭彤影啊,早听说这人风流倜傥,知人善语,一等一的精细人。京城里但凡和她有过一番风月的男子,一提起三分恨薄情外更有七分赞美留恋。往日里不过当笑话听,而今才知道所言非虚,这人果然是一等一的妙人儿,说半句能猜到三句,凡事都不用说白了,轻轻一点她通透彻底。尽管和她提起此事前他自己已经有了明确决定,可一番长谈后顿觉心中一片通透,再无半点疑惑,又想到当年昭彤影那段话“若要实现你的愿望,卿需在三年之内登三阶之上。”而今他位在四阶,好像差得不远,可官场中人都知道这三阶四阶乃是一个分界,四阶而下的官多如牛毛,三阶以上在朝都屈指可数,在外则封疆大吏。他没有背景又是男人,除非建非常之功,否则三年之内想要提升三阶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么想着忍不住又想到昭彤影身上,暗道“倘若能有这么个人帮我,倒和自己升到三阶没什么两样了。”念头一起红晕顿生,暗骂自己一句,用力摇摇头把这点杂乱念头丢干净。 其后两人又结伴走了七八天,昭彤影才说前些日子耽搁时日太久,要尽快赶到明州赴任,与他中道分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去了。那几天相处与两人一同上京时一样,昭彤影是温柔体贴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人人都说清扬会宠人,喜欢起来能捧到天上,可在明霜看来清扬不过把男子都当玩物,金银珠宝、锦衣华服样样不缺,可真要说送出去的东西是不是合对方心意她半点不关心,合心意也合她自己的心意,至于被宠的那个男子只要乖顺听话便好。明霜跟她的那段日子最看不惯她这种举动,或有人看到金灿灿的元宝就红了眼,却不是他明霜会有的眼界。昭彤影却不同,她会细心观察,然后在某个最恰当的时候将他最想要的送到面前,而且做得不经意不着痕迹,要细细回味才感慨于对方的纤巧用心。这么几天被她照顾下来,等分开的时候平生一点留恋。 四月中旬,明霜返回丹霞郡治丹州,正式就任司制。新任郡守点了西北某郡郡守,尚未到任,丹霞事务一大半压在司制身上。十来天后,昭彤影终于进了鹤舞郡治明州城,消息传到正亲王府迦岚大大喘一口气对正好在身边的玉台筑说:“那家伙东游西荡,总算想起自己是从哪里领俸禄了。” 时间一转到了五月下旬,永宁城卫府又出了变故,这一次的主角是卫家继承人后宫女官长的卫秋水清。 秋水清从母亲卫暗如去世后身体状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卫暗如下葬后她回到后宫,一开始还只是头昏胸闷,慢慢的彻夜难眠,她又是要强的人,再怎么不舒服公务也不肯落下半点,如此到了四月底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路都打晃。眼看着实在撑不下去,几次传太医来看,太医院司院的名医都出诊了,个个都说是因为愁闷郁积、肝火旺盛之类,要她节哀顺变自然能好起来,然后开一些清热散火的药,吃了几天一点没好转,五月第一次旬假时还在家里吐了血。 此时卫简还赋闲在家,不过他的官复原职已经成定局,就等适当机会有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偌娜顺水推舟下一道旨也就成了。卫暗如去世后卫简对官位富贵全没兴趣,全副精神放在女儿秋水清身上,四月里秋水清几次回家形容日渐憔悴。最初卫简只当她丧母之痛尚未平息,可眼见着一天天憔悴下去心痛得不成,一次忽然对秋水清说“逝者已矣,你娘也不愿意看到你伤心过度的样子。”秋水清点点头,可精神萎靡,卫简又说你不是很喜欢那个跳舞的少年么,把他接到家里来也是可以的,要不要让人去办?秋水清瞪大眼睛说我尚在服孝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卫简笑了起来柔声道:“你娘向不在乎这种规矩,何况苏台礼制只规定丧期不可行婚嫁大礼,纳侍并不在其列。紫家的女儿们都有在丧期采买侍从的,我们卫家不讲究这些。”秋水清苦笑着摇头说:“孩儿并不是害相思病!” 五月中旬的旬假后秋水清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吃能睡,恶化起来连连吐血,不得以告了病假,偌娜也不为难,兰隽还劝她留在宫中养病。秋水清回到家中后病情依然反复不定,终于卫简起了疑心暗道该不会宫里有人看清水清不顺眼下毒暗杀,于是连连延请名医,京城内外有点名声的医生都到卫家门里走过一遭,个个都摇头说不出究竟。病情日重且莫名其妙,秋水清的心情也日渐沉重,这日一起床就头昏眼花,勉强下来走了没两步喉咙口一甜又是一口血。可这口血吐出,头昏眼花的症状就好了许多,她心中烦闷到了极点,更不想看到家人围着她团团转满脸恐慌的样子,吃过早餐后寻个理由支开下人,溜出来牵了马出城向皎原方向去。出城没多远又一阵胸闷气短,咳嗽一阵平复下来秋水清便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莫名其妙,出城能往哪边去呢,丧期不游春,别业那边只有看门夫妇俩,而昔日牵泮自己心绪的水边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对织萝她往日还有那么点期盼,如今自己做了卫家当家,一举一动不但关联自己还承着卫家荣耀。更糟的是那早二十年就和卫家恩断义绝的卫琳忽然跳了出来,摆出卫家长辈架势死活反对她接任族长。秋水清知道凭卫琳那点本事当年做不成的事而今照样休想如愿,可有这么个人死盯着她也不得不加倍小心,织萝离她的距离是一日远过一日。想着想着忍不住闭上眼睛,心中一阵悲凉,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喊“女官——” 循声望去见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牛车,窗口一人正望着她,却是那让她牵挂了千百遍的人——织萝。 下篇 第十七章 春花秋月 下 久别重逢,宛若历经生死,原本情种深埋,不过一线理智强行压制,一瞬间便能喷发,恰如高山融雪一阵春风成横流之春水。 织萝说:“女官,您瘦了许多。” 她望着他上上下下端详,依然是美的惊人的少年,名满京城而意气风发,眼底眉梢多几分当年在她身边时刻意收敛的飞扬。 心动神摇,世间一切是时恍若无物,只斯人在眼,浓情在心。 秋水清紧紧抱住眼前人,埋首在他肩上,一时百感交集只能喃喃叫着他的名字,除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织萝反手抱住她,低声道:“女官,女官您这是怎么了。” 秋水清觉得这句话说得生份,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相思入骨,难道他并没有以同样的心情回报自己。她恍惚起来,轻轻推开少年一点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对视,想要对他说“我喜欢你啊……”嘴唇动了两下未发出声音,喉头又是一甜,余下的事全然不知了。 醒来时已经在房中,粉色床帏低垂,一切都非常熟悉,正是自己在皎原“金屋藏娇”时的房子。少年陪伴在床边,看到她醒来笑容荡漾开,她低声道:“吓着你了吧——”织萝摇摇头随即端来一碗药叹了口气道:“没几天不见,女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快把药喝了,再睡一觉好好歇歇。” 秋水清靠在织萝肩上,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在一起那么就都不知道你还会岐黄之数。”织萝笑道:“女官不知道,我长大的地方又偏僻又穷,家里人生了病都靠我娘治,我经常帮她忙多少学了些。”故意又一瞪眼道:“怎么,不信我?放心好了,断不会吃坏人。”秋水清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药喝下,心想“你端来的,就算是毒药我也喝了”。 她平日心高气傲、目光高远,断不是这样自暴自弃的人;可这段时间家遭突变,宫里也处处受制,又缠绵病榻生死难卜,居然也生出沧桑倦怠之心。 织萝多少能感受她的心情,喂她喝了药后也不走开,坐在床沿上陪她说话,将她的病始末问了个清楚,听她说太医院的医生一个个看过来,家里又找了无数名医都没有明确诊断,多半说哀伤过度病由心生等等。少年眉一挑骂了句“庸医!”秋水清扑哧一笑说你好大的口气,这么说织萝神医是不是诊出个眉目了? 织萝丢了个白眼过去,故意停了好半晌才道:“女官……有没有人说过……毒?” 秋水清的身子微微一颤,也沉默了许久:“想过,也有大夫提过,可查不出是什么毒。我一直在宫里,吃的都是御膳房作的东西,没确切证据不敢乱说,毕竟下面牵扯着成百上千人命。” 织萝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啊,只知道为别人着想……” 秋水清听他这句话说得亲密且充满关心,心中一阵甜蜜,至于称呼上的僭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反而更添几分亲近,低声道:“也不是只为别人考虑,毕竟一旦牵连,十人中定有八九人无辜,我职责所在乃是让后宫奖惩公正平和,而不是冤狱横生。”织萝微微一笑说了句赞美的话,停了一会儿又道:“上次我到……反正就是一家跳舞,听人说昭彤影大人精通医术,又说她的好友少王傅水影在医术上也颇有成就。虽然昭彤影大人已离京,可水影大人还在,女官有没想过请她看看。” 秋水清苦笑道:“你哪里听来的传言,那人我极熟悉,她懂些医术可也不见得比太医们厉害。” 织萝皱眉道:“试试看啊,试试看又不打紧,算起来她和你们家也是姻亲。” 秋水清没有回答,她也实在疲倦了,又让织萝喂了小半碗白粥沉沉睡下。这一睡也不知多久,醒来时觉得好久没有的舒爽,这些天她很少能安稳睡,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这一夜却沉睡无梦,醒来时已阳光满屋。她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喊了声“织萝——” 应声而至的并不是少年织萝,而是卫简,秋水清一愣之下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再问时间原来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前一天傍晚被织萝送回家的,当时卫家已经因为她的失踪翻了天,卫简倒没往织萝这条想,只想着该不会是什么敌对人家杀了他的宝贝女儿,或者绑架了另有所图。前一天傍晚忽然家人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不过昏迷不醒。卫简吓得飞奔出去,此时下人已把秋水清送回房,织萝在门房候着。卫家不少人都认识这曾经来献艺的美貌少年见他和自家主子一起回来议论纷纷,织萝端正坐着目不斜视,等卫简过来才起来深深一礼,然后解释了一番遇到秋水清的原委,大意就是路上偶遇,没说两句话大小姐晕倒了,于是让她在自己那里睡了一晚上,又斗胆配了些药,好象还有些作用云云。还拿出一个罐子里面有大半罐汤药,卫简多少也懂一些医术,闻了下是清火解毒的药物和请来的大夫们开的大同小异,也就不再有疑心,对他感谢一番又命人拿来两锭银子以表谢意。织萝大大方方的收下,随即行礼告辞。 卫简再去看女儿,此时大夫已经请来,诊断一番说并无大碍,乃是熟睡中。卫简看秋水清的气色到比失踪前好,而且神态平静,不若以往那般睡着了也表情痛苦多变,显然受噩梦折磨。他担心女儿,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晚上没合一下眼,直到此时见她安然无恙的醒来才松了口气。 秋水清也觉得身体好了些,连声喊饿,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卫简心说难道那少年配的药有用么,命人把剩下的药拿来让秋水清喝下,又把织萝送她回来的经过说了一遍。秋水清也觉得奇怪,便想起那日两人的对话,沉思半晌对父亲说:“请少王傅过府一趟吧,我想请她为我诊治一番。” 卫简是亲自到晋王府去请人的,听到要求水影和日照面面相觑,都想这位卫家主夫看来是病急乱投医到极点了。水影和秋水清同为女官出身,离开后宫后受到这位继任女官长颇多照顾,至少在她为女官长的时候与她水火不相容的秋水清在自己攀登上后宫女观巅峰后,却没有对处于困境中的水影落井下石。水影曾在爱纹镜雅皇帝面前评论秋水清,说她“比谁都骄傲,可也正因为骄傲,许多事上又比常人高贵。” 等到了卫家见过秋水清一搭脉,又问了她最近的饮食起居水影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秋水清看在眼里不知是凶是吉,正要开口做大夫的抢先道:“卿遍请名医,怎会想到水影这里?” 秋水清微微一笑道:“卿名声远播。” “是有人让卿找我?” 她见水影脸色凝重有些惊讶,还是点头道:“那人也不过听人说起卿精通医术在我面前提了一句,这才提醒了我,居然把你这么个人忘了。” “那是何人?” 秋水清本不想说,可见她态度极为认真,又想毕竟是自己求别人,低声道:“织萝。”见那人一时对这名字没有印象,补充道:“长林班的舞伎。” 水影更是疑惑,秀眉紧颦,过了许久秋水清实在忍不住,戳戳她低声道:“放句话啊,到底还有没有救?” 水影笑了下:“既然名满京城的美人都推荐在下,水影当然不能让美人失望。” “那就是能救……”长长呼了口气,忽然正色低声道:“是不是中了毒?” “是!” 秋水清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几次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水影明白她的想法,慌忙道:“这毒极罕见,无色无味,缓慢发作,等闲看不出迹象,即便太医院太医们也未必知道。” 她的脸色才稍微好一些,过了很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卿果然博闻强记,无所不知。” “巧合罢了,先皇对我提起过。”停了一下靠近她用极低微的声音道:“这药是清渺中期千月家某代家主所制,如今药的配方……大约家主手上还有,我只听过诊断的方法。” 秋水清脸色沉重冷笑了两声喃喃道:“好……好……好得很!原来药方在至高无上处。” 她叹一口气没有接口,伸手在秋水清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道:“我没解药。” “不过呢……” “不过有一样东西能救你,当年我救驾中毒久治不愈,先皇赐了寒关玉,前些日子你弟弟出阁,我拿来做了贺礼。你到静选那里把寒关玉拿来泡水喝,然后再用清火去毒的药调理,依卿的体质一个多月即可痊愈。” 秋水清点点头,随即闭上眼睛显然心力憔悴,水影知道她不好受,正要告辞忽听她道:“问西城家要寒关玉,岂不是又多一人知道此事。” “大宰和静选都不是多话的人,再说了,你们是两辈子的姻亲,这样的事还要瞒么?即便是为了你亲家着想,也该让他们有点准备。” 这一次诊治后卫家的继承人当家大小姐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十来天光景能下地四处走走,能吃能睡。一个月不到已经骑着马在永宁城四处闲逛、游山玩水,到荷花开满潋滟池的时候卫秋水清已经能和几个亲近的姐妹泛舟湖上,歌舞风月。 卫简找亲家借寒关玉,免不了把秋水清中毒一事说了,照容面沉似水,静选一边咋咋呼呼说“我就想秋水清她素来身子康健,哪能莫名其妙病成这样,就算是伤心也没有一次次吐血的道理,太医院那些都是干吃饭的混帐!”说到这里被照容一瞪眼住了口,自己再想想脸色也变了,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秋水清是在宫里病倒的吧?”没有得到回答,她顿时一身冷汗。 秋水清渐渐康复的时候水影又来过两次,除了西城家,别人问起“女官长吃了什么药好的”,卫简的回答一概是“没什么灵药,心病还需心药治,不过是大家劝着她开解她,毕竟逝者以矣,时间长了自然好了。” 潋滟湖游夏的那一天,船开到湖心,秋水清道:“这里没什么人,上不沾天下不接地,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望你我能倾心交谈一番。” 水影苦笑道:“不就是中毒一事么,何至于如此,我水影难不成是说两句真话都不敢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也想办法打探了一番,卿所虑不过是已失帝王心。” 话尚未完,秋水清截道:“卿深知我心……我……”说到这里眼圈都有点发红,看着水影好半天说不下去,后者递上一张帕子低声道:“我觉得不至如此。虽然这两年卿和陛下许多事上相处的不愉快,可毕竟十余年相识,加上皇太后对卿信任有加,我想不出陛下有杀你的理由。” “话虽如此,可是……” “你们家过去那件大逆不道的事么?” 秋水清的眼睛都瞪大了,过了一会道:“先皇对你实在是……实在是恩宠过甚!” “令堂与西城卫大人已然自尽谢罪,圣上也该消气了。这件事处理的时候圣上并未惊动卿,可见圣上心中并不觉得卿需负担责任。” 秋水清沉默半晌道:“在卿看来会是何人授意?” 水影垂下眼沉默良久后低声道:“卿需堤防皇后!” 潋滟湖游夏本当风花雪月、旖旎风情,然而这一日卫家船上风月不存反添凝重,待到湖上船船丝竹,舞影翩翩的时辰,相对而座面色沉凝的两个人中终于有一个轻轻舒一口气道:“今日到此为止吧,纵然没有美人招待,好歹良辰美景莫辜负。”秋水清也嫣然一笑:“难道卿要我为卿歌舞?” 水影一口茶差点喷出,好半天才道:“饶了我吧,好好的明月湖水别变成一场恶梦。”原来秋水清对音律是一巧不通,幼时卫暗如聘名师教她抚琴,一个季度后先生来辞职说“大小姐不是这份料,在下没本事教。”卫暗如不死心,自己教了一阵,最后叹口气对卫简说:“听我们宝贝女儿弹琴简直是受罪。” 这两句话一说,气氛顿时轻松下来,秋水清命摆酒席,潋滟池上大一些的画舫都能做船菜,对于永宁城富裕人家而言,这也是潋滟池吸引人的地方。对酌半晌话题变换了三四次后,水影忽然道:“那日忘了问你,那个向你推荐我的舞伎,他有没有给你吃过什么药?” 秋水清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事,想了半天道:“有,那孩子懂一点医术,配了些清热解毒的药……”说到这里一顿,忽然想起那日喝下织萝的药后顿时有了些好转,且能够安稳的一睡两天,当下皱眉不语暗自称奇。 水影淡淡道:“怎么样,把那孩子带来让我见见如何?” 秋水清一遇到与织萝有关的事就有点迷糊,当下听这句话立时有几分不悦,好像对方当着她的面勾引她的人,故意笑一下道:“要重新开始风花雪月了?” 后者一个白眼:“少吃飞醋,我要为西城守身一年。” “那还要私会舞伎,还让我这个热孝在身之人帮你张罗。人家去年潋滟湖上敬你一杯酒,卿硬生生辜负美人恩,而今见他做甚?” “好奇罢了。” 秋水清上下打量水影数遍依然看不透其中是否另有他意,沉吟良久道:“好——卿想在何处见他?” “不抢眼即可。” “我替卿安排。” 日上三竿,织萝由赖在床上,长林班的兄弟叫他起来练功,隔着窗子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班主还过来说:“别吵他,那孩子连着几个晚上赶场子,叫他好好歇着。”到了中午长林班的台柱才连着翻了几个身嗯嗯啊啊几声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张开眼睛,瞟一眼窗外嘀咕道:“怎醒的这么早,至少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吃午饭。”一个翻身用被子蒙住头还想睡个回笼觉,却听门外一连声喊“织萝,醒了吧……织萝……”本想不理睬,可那人锲而不舍,终于他翻身下床打开门对着外头的班主吼道:“醒了么,醒了么……死人都被叫醒了!” 他是台柱,不管是哪家只要是整个地方都指着他吃饭的,那人便是宝,是天。长林班班主被十八岁的孩子吼还陪着个笑脸,一边说“小祖宗啊,这不是又要紧的事谁敢来吵你睡觉”,一边把他往里面推,一直推到床边将他按着坐下,回头喊道:“夫人,进来吧——” 织萝一挑眉,也不看来人是谁先一声冷笑:“大白天的急不可耐到这个地步么?” 来人想不到听这么句话先一愣,织萝这才望定,此时班主已经掩上门垂着手在一边站着,房中光线暗,他看了好几眼才看清皱眉道:“啊呀,这不是卫家的管家太太么?你卫家当家主子尸骨未寒,你们人人身上都带着孝,管家夫人怎么跑到这么个不正经的地方来?” 卫家的管家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刚才一下子被织萝几句话挤兑的有点糊涂,而今平下心来自不会再被他打乱阵脚,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上前一步陪着笑道:“织萝少爷,请您走一躺。” 他手一伸:“帖子呢?” 班主一边插嘴赔笑道:“卫家管家太太亲自来请,你还嫌不够郑重?” 他眉毛一挑,斜眼看过去,冷冷道:“对不住了,卫家的帖子我不接。卫家有人不懂规矩,我织萝还是懂得,不想叫人说织萝一小妖精迷得卫家人丧期作乐,违背礼法。” 管家眉都不皱一下依然笑道:“织萝少爷误会了,不是我们家里人请,是有人托了我家大小姐来请您一聚。” 他站起身冷笑道:“这就更怪了,你们卫家大小姐,堂堂的女官长,什么时候做起了替人招舞伎的活?管家太太,不是织萝不识相,不过我做事也有个规矩,不明不白的地方不去,不清不楚的人不见。烦劳管家太太带句话去给那人,想要见织萝,递帖子来。” 说罢恭恭敬敬一行礼,正式撵人了。 水影听卫家管家讲述请人失败的经历,那管家最后又补充道:“我们大小姐说了,这位少爷架子大,他不答应,我们主子也没法子,请少王傅另寻门路。或者玉藻前大人愿帮此忙也帮得上手。” 水影笑着摆摆手说辛苦管家夫人了,命人给赏送客。日照当时正伺候她喝下午茶,潋滟池刚摘下的荷叶裹糯米包着鸣凤进贡的上好海鲜干货,一房子香气扑鼻;做主子的就着冰镇绿豆百合汤一小口一小口品尝,时不时夹一筷子喂日照,两人有说有笑。入夏后水影终于从洛西城的悲剧中慢慢恢复,笑容开始多起来,笼罩在晋王府上下异常压抑的气氛也好了许多。日照每天求神拜佛的就盼这情势能保持下去,那时秋水清中毒,她去看了后好几天面色沉凝,吓得他心绪不宁。 送走卫家人,当主子的关上门继续享受美食,依然是自己吃两口喂日照一口,等到荷香裹蒸吃得差不多了,当下人的那个才道:“主子怎么忽然急着找那个舞伎。” “怎么,吃醋了?” “是怕旁人说闲话。” “说什么?” “说主子无情……” 水影秀眉微挑:“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日照暗中叹口气,低声道:“您也真是的……不过,主子到底有什么事,要不我去请,死拽活拉也把那人弄来。” 水影笑了笑喝一勺冰凉的绿豆汤,用不经意的口气道:“我怀疑那孩子是我亲弟弟。” 下篇 第十八章 飘萍 上 夏日的晋王府司殿院落里,水影用不经意的口气对日照道:“我怀疑织萝是我的亲弟弟。”说的人云淡风轻,听得人惊心动魄。日照愣了好半天才道:“主子如何得知?” 水影将秋水清中毒,以及织萝对她加以救助并劝她找自己等一干因果前后说了一遍,分析道:“秋水清中的毒乃是千月家世代相传,只有家主才知道的秘法。当年千月素与苏兰生死之交,情意莫逆,千月素曾在其镇边时将药方传授给她。苏兰开国后这药方自然在苏台皇家有一份,这两百多年来皇家人死在这个方子下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直呼苏台开国皇帝名讳,而且是其开国前的原名,语气平淡、神态从容;若有旁人看了,定会觉得也只有当年的千月素才能用如此口气谈论高祖。略一顿,轻轻冷笑一声又道:“苏台皇家最先用这药方的便是苏兰,千月素将药方给她是让她想法暗杀乌方皇帝,以解清渺外患;可苏兰第一次用此药,害得便是与她一起高举叛旗,为她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乃至功高震主的苏台开国头号功臣,千月素地下有知不知如何感想。” 日照叹息一声:“主子,话题扯远了。” 水影一笑,继续道:“这药不落形迹,无药可医,皇家向来当宝贝,严禁外传。这世上大概只有皇族中少数几人,以及千月家的核心能有所了解。那孩子……那个织萝,若说他误打误撞,未免巧合太多。哪有误打误撞即能让秋水清病情缓解,又给他指对人的?既然我那妹子漓都到了京城,我那从没见过面的亲弟弟流落到此也未必不可能。” 日照沉吟良久低声道:“若是真的,主子打算怎么办?” “请主子暂时莫认。” “哦——” 日照抬眼度量一下眼前人的真实心情,又停顿了一会心里大致有八分把握,抬眼正视对方道:“千漓都没认,也请主子三思后行。那少年身份过于低贱,而今是紧要关头,莫让旁人那那孩子来为难主子。” 水影轻轻皱眉过了一会柔声道:“只有你时时刻刻为我着想。你放心,那么多年过来了,我不会在今儿这时候一时冲动毁了多年基业。过去我说过将来要带你去看我出生的地方,水影言出必行。” 日照一笑,故意道:“那地方又冷又苦,我才不要去看呢!”做主子的狠狠一个白眼丢过去,后者又笑了下道:“主子,我去请织萝少爷吧。” “不忙,他若真是我弟弟,这个时候不肯见我自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忙,慢慢看。”言下之意,若不是兄弟,见不见都无所谓,不见更好。话说到这个地步日照也不再劝,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水影身子一抬做一个阻止的动作,笑道:“这些事让其他人做去,你陪我花园里走走,另有话和你说。” 花影细细,叶香扑鼻,更有流水潺潺,叮咚悦耳。水影挑背荫处平整的石块坐下,抬起头道:“西城生前在打听你的家人,你可知?” 他一愣,摇摇头,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西城少爷宽厚仁慈。” “连他都能这样为你着想,倒让我惭愧。日照,你再好好回想一下,我要把你的家人找到,也算了结西城的心愿。” 日照苦笑道:“主子别为我操心了。本就是穷人家,谁知道现在是生是死,我被卖到宫里就当自己六亲断绝。”唇边多一丝冷笑:“反正爹娘也没准备要我这个儿子。” 水影望着他,过了许久伸手将他拉坐到身边,神情中略带一点忧心,日照也发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又苦笑了下,心想少年入宫的何尝不是同样机遇,便是这个主子何尝不是长觉自己乃是姊妹中被家人抛弃的那个。 “照……你说实话,前些年我给过你一笔钱,让你回乡寻亲。那一次,你是不是找到了家人?是不是你姐姐果然金榜题名,为官在阶正图鹏飞万里,故而不肯认你这个当宫侍的弟弟,所以你才说……” “主子去年不也找过,西城少爷也找过,要是日照说了谎,凭主子还有西城少爷的能耐能这会儿还找不着么?” 水影点点头,忽然道:“其实西城也不是完全没有眉目,他找到了你姐姐搬迁后的地址,以及参加府试的纪录。西城怀疑你姐姐府试后改了名字,或许还买通当地春官连籍贯家人状况都改了,然后又搬迁了一次才参加郡考。日照,你家里是不是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贫困不堪?” 日照身子一振,好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一行泪水流下,嘴唇几次掀动终究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家中虽非富裕,可也绝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卖他乃是家里为其姐读书凑钱,用儿子的一辈子换一家荣华富贵的可能。他家中还有两个弟弟,采买宫侍的女官一眼就看中眉清目秀的他。他母亲原想把他卖给当地富豪家当小厮,寻思着过两年发迹了还能赎回来,可宫里出钱高,本来母亲还不舍得,过了一晚上不知怎么想通了。当时他还小,糊里糊涂的根本连自己被卖到永远见不到爹娘的地方都不知道,后来慢慢回想,便想到那一晚他那在书院寄宿读书的姐姐回家了,好像还和母亲说什么“先生认得考官”之类的话。 水影看着他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柔声道:“你我皆是萍根无寄之人。” 这件事乃是日照最大的心结,平日里想都不愿想,甚至不断暗示自己“是穷得没办法了才卖我”,如今被说穿,一时难以自制。水影也不责怪,坐在一边陪他,便在此时听到有人喊着“司殿——”往后面走来。水影起身转出去,拦住那人问原委。那下位女官忙道:“主子,又出大事了,西珉要和我们安靖决裂,正亲王殿下请您立刻过去。” 传话的下位女官年纪小,对事情一知半解。所谓西珉与安靖决裂,其实只能算对了一半,而且是一小半。原来西珉占据边关两郡的伪帝三公主琳璨这一年六月休离结发夫婿——西珉当今少司寇之子,转而迎娶乌方宗室之子。两人成亲之日,按照西珉礼法以及乌方的要求,其前夫被迫饮毒自尽。他和琳璨有一子一女,女儿年仅三岁,乌方皇帝提出为表示双方诚意,乌方以宗室公子许配,请琳璨将公主送到乌方京城“我朝将悉心抚养”。琳璨何尝不知道乌方既然将宗室公子许婚,一是控制自己,二来他日她若登凰座,西珉皇族从此添乌方血脉。故而乌方皇室自然将自己的女儿看作眼中钉肉中刺,这么个三岁孩子送到敌国,可以说没有半分生还希望。然而,她现在粮饷兵卒均靠乌方支援,不敢有半点违背。 遥远的历史中,西珉一度是这片大陆上的第一强国,当安靖尚在从部落向国家转变,乌方、北辰等仍是刀耕火种的时候。一千多年沧海桑田,安靖青出于蓝,在经济、文化、技术上居于各国之首,乌方、北辰等国变化不显著,可西珉不进即退。文城王朝时,安靖学子成群集队越过高山峻岭但求能在西珉的书院中学习一年半载;到了苏台,西珉有井水处歌得皆是安靖词。 数十年间,西珉是安靖最可靠的盟友,两国开设关市、互通有无,遇到外敌时互为依靠、并肩作战。西珉的心腹之患是苏台历一百一十四年后忽然突飞猛进的乌方,这个国家在一位贤明君主的统治下对律法、政体、官职等均进行了大规模变革,这一次变化将乌方从部落带入中央集权,从刀耕火种带入文明世界。一百多年后,王朝发生变更,但当年播下的种子开始收割,乌方的国力与西珉不相上下,其彪悍民风更是完全由女子统治带有强烈阴柔之气的西珉所不具备的。 乌方当然也是安靖的大敌,数十年来安靖与西珉相互守望,一方受敌两处援助,便以此一次又一次粉碎乌方扩张版图的计划。 对乌方而言,只要这两个国家的盟友关系存在一日,他就没有扩张的希望。西珉的分裂给乌方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他们选中相对弱势的琳璨加以援助,乌方的计划大体可以分这样几步。首先,以琳璨为号召推翻当前皇帝,在此过程中逐渐向西珉派遣军队、大臣,最终让琳璨成为傀儡皇帝。接着,通过和亲,在西珉皇族中混入乌方血统,下一任皇帝必须是乌方这位王子的血脉,有了血脉联系,乌方更可一步步蚕食西珉,最终将西珉纳入版图。在此过程中另外一件重要事就是斩断西珉——安靖同盟,让西珉后无可退,更重要的是让琳璨再无退路,只能把乌方当依靠,任其为所欲为。于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六月末,琳璨在乌方新增兵五万的援助下连下两郡,所辖已接近西珉腹地。六月三十,琳璨正式登基称帝,翌日,琳璨下旨与乌方结为盟友,也就等于中断了与安靖的睦邻友好。扶风大都督邯郸蓼时刻关注西珉动荡,琳璨与乌方签订盟书后不到两天,细作便将消息送到扶风大都督府;邯郸蓼发出八百里加急,急报京城。 苏台规矩八百里加急均一份两送,一送相关官署,另一份直接送到正亲王府。王府收到的各种折子先由侍书等女官按轻重缓急分类,普通的自行处理,要紧的先送司殿,由司殿女官过目后再呈王作主,只有特殊密件才直接递交正亲王。于是扶风这封八百里加急经过紫千等多人之手送到花子夜案上,花子夜一看就头大如斗,急命人召水影商议。 事实上水影对此事也有耳闻,此时苏台朝野关注西珉政局的大有人在,各显神通的拿消息,且关心的原因各自不同,也可以称为各怀鬼胎。昭彤影关心,是为了为迦岚寻找机会;水影关心则是防备清扬借此作乱;尽管有所不同,本质上都有对清扬的防备,故而这两人时常互通消息。水影对扶风的信息掌握最全,来源便是丹舒遥。去年年末,经过花子夜等人多方努力,皇帝终于重新启用老将丹舒遥,任命为长平营主将,其女夕然一同赴任。长平营乃是扼守鸣凤的要塞,丹舒遥年轻时与玉梦皇子颇有矛盾,偌娜这一任命明显是用来防备玉梦。 水影看过急报问花子夜有何想法,这位亲王殿下说西珉一分为二,自然要选一方来联合,不过乌方出手太快,我们已别无选择,就不知那个正牌皇帝值不值得帮。虽然琳璨投靠乌方,但她对乌方也并非忠心不二,事实上前两个月琳璨有一秘使进京求见圣上,想要圣上帮她一把,承认她才是西珉正统。偌娜没有立刻答应,那使臣回去路上被人暗杀,其后琳璨便娶了乌方王子。花子夜说本王寻思再三,琳璨这条路并没有断绝,但看两者相较何方为上,所以叫卿过来商量。 水影暗赞一声,心道这位正亲王越来越像样了,笑着说自己的想法大致和正亲王相似,若说合适,依然是西珉那位正主。一来,她是皇家嫡系,曾登高一呼万众响应;登基后确实有些叫人失望,可要说天怒人怨的事也没做过;琳璨毕竟是叛贼之后,更勾结乌方,这后一条尤其可恨,她所作所为乃是将西珉万里江山拱手让人,得不到西珉人心。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略有些神秘表情,低声道:“我这里有一个人,或有一日能为我苏台建立奇功!” 花子夜投过一个疑问神情,后者唇边一丝笑,一字字道:“而今丹霞司制明霜,昔日西珉皇帝的平叛功臣,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大业成就后却又神秘消失的南明城。” 苏台边境因为西珉与乌方的联合而变得动荡不安的时候,苏台后宫也笼罩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躁中。 七月,病愈的秋水清返回后宫,她的神秘痊愈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自有来打听的,就连皇帝也好奇地问一句“卿服了何等灵丹妙药?”秋水清笑吟吟地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随后目光在陪坐的妃宾身上一个个扫过,末了在皇后身上打个转,缓缓道:“臣这个病来得蹊跷,去的也蹊跷,臣前些日子也和家父谈论,说来说去都说定是圣上洪福择被了臣,臣才得以活命。是老天要臣继续伺候皇上。” 偌娜哈哈大笑说卿生一场病回来,怎也变得油嘴滑舌。 秋水清嫣然道:“臣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也算重新做人。” 秋水清知道自己果然是中毒,而且还是只有皇族才有方子的毒之后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她将前后经过分析一番,第一怀疑当然是皇帝,可那日水影的分析也算在理,何况偌娜的性格颇为冲动,她真要她的命,必然一道圣旨赐死,不会玩这种在偌娜看来不符合皇帝身份的花样。 接下来就是妃宾,秋水清自问是一碗水端平的,可再怎么公允也不能人人高兴,可要说哪个妃子恨他恨到下毒也说不上,毕竟她秋水清没有投靠任何一人,不存在为哪家争宠。再三思虑,第一怀疑便是琴林家那位降级的公子,当时她没有替此人说情,那人又是皇太后侄儿,最有可能拿到皇家专用毒药。此外,她最介意的是水影那句“需提防皇后”,可想来想去她与这皇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卫家和兰家没什么过节,同样卫家的地位也不是兰家一两代能追得上的。可当初箫歌告诉她的关于锦宾姚锦的那件事记忆犹新,虽说箫歌看到动手的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然而若没有人示意,小小一个宫女敢做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做。 她查这件事自然暗中进行,可也不是完全暗中,做得半明半暗,一面在不少妃宾在侧的时候用不经意的口气对皇帝说:“有大夫说臣这次不是病,乃是中毒。”等一干人变了脸色,又微微一笑道:“不过,真要是中毒哪能莫名其妙好,臣是不信的。”那一日后好些个机灵的妃宾皆忐忑不安,对心腹人说“接下来这后宫没有太平日子了——”。 秋水清将目标锁定在皇后等两人身上后便着手明察暗访起来,她是女官长,后宫数一数二的人物,她真要和一个妃宾过不去,便是皇帝都无从插手。对琴林家那位她亲自登门东拉西扯的和他说了两个半天闲话,她知道这位琴林公子全无城府可言,得意起来便是给三分颜色开染坊那种;略一挑拨便能让他蹦跳三尺高,喜怒哀乐全显在外面。就是因为这种嚣张的性子才会得点宠爱有个背景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触犯皇后,落得个责打重罚。两次下来,她明里暗里丢了不少话过去,一面细心观察,却见这位琴林公子的神情举止全无异样,心道这件事十之八九与他无关。又想那毒药在苏台历史上多次用于夺嫡乃至弑君,是皇家最机密之物。皇太后虽然尊贵到底还是“外人”,何况后宫争宠惨烈无比,先皇没有理由让后妃们拿到药方。 剩下,就是皇后兰隽。对皇后又是另一种做法,秋水清想起曾听人说兰隽乃是和亲王培养出来的人,当时她没把这种说法放在心上,觉得纯粹是有人妒嫉兰隽宠冠六宫,又正好其母调任京官之前任职于永州,故而拿来说事,用以打击皇后。此时她对皇后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便从这个传言开始查起,一查之下大吃一惊,这位皇后不但与和亲王认识,确确实实就是和亲王一手培养。秋水清让心腹家人跑了一次永州探听兰隽在永州的生活,此人颇为能干,不但查出兰隽在永州时时常出入和亲王府,甚至在其母兰颂卿前往京城赴任后,兰隽依然留在永州受和亲王照顾。此人更找到曾在和亲王府任职的一位宫女,这位女子八岁入宫充当宫女,一直在后宫生活到二十五岁。她聪明伶俐在宫中深受女官们器重,尤其是跟了一位司礼女官长达七年,熟知后宫礼仪,琴棋书画无一不知。回到故乡永州后便以后宫中学到的这些东西为生,受当地名门显贵人家聘用教导自家子侄“宫廷礼仪”,名声远播。和亲王专门闻其才干,将其聘到和亲王府,而教导的就是少年的兰隽。更说和亲王不但聘用他教兰隽礼仪,其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均由和亲王延请名师教导,兰隽服礼之前有两年几乎都是在和亲王府度过的。秋水清听了一身冷汗,心说这位和亲王还真敢下赌注,在兰隽身上下了如此大的本钱,好像吃准了她必能成为皇后。又想清扬若是在七八年前就有这样的把握,除非说她早已在皇帝身边层层布置了亲信,能将这位皇帝的喜好都往她设定的方向引导。再想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某次和卫简谈论,前人大司空哈哈一笑道:“皇上若是不要,和亲王殿下自己留着也是一桩美事。”秋水清这才恍然大悟,看看父亲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暗道自己果然对这种男女之事最不在行。再想想兰隽的风姿气韵,暗道“这样的男子也亏和亲王舍得将他给人。”她自然看出清扬久留京城,且在皇帝面前曲意奉承乃是另有居心,尤其是对偌娜甜言蜜语,鼓励她独断专行、骄奢淫逸,可以说故意将这位皇帝往祸国殃民的方向引导。为此秋水清一直在提防着这位和亲王,想方设法阻止皇帝与她过多接触,前段时间还找机会对皇帝说“和亲王殿下在京城的时间太久了吧,若是殿下不想回封地,陛下不如把永州收回来另择合适的郡守去治理。”当时偌娜颇有几分动心,某日清扬进宫请安的时候当笑话一样说出来,清扬自然没有接这个话,不过别有意味的看了她几眼。好像这件事后没多久她就开始莫名其妙的“生病”。 下篇 第十八章 飘萍 下 七月中旬,卫简赋闲将近两年后官复原职,依然出任朝廷大司空,朝野上下都说卫家的灾星来看已经跑掉了。果然,卫简复职后没两天,秋水清正式通过春官审核出任卫家族长。一时间,卫家双喜临门,尽管对卫暗如去世的伤心依然环绕在许多人心中,卫家还是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宴会来庆祝,尤其是庆祝秋水清的继任。此外,由卫简做主,将跟随卫暗如多年,并与她生育有儿女的几个亲侍提为侧室,备具聘礼向各家补行下聘之礼。卫家这几个亲侍进门时间最短的也有十七年,直到这天总算有了一席之地,从此能受卫家后代的供养,安心的在卫家度过余生。 七月,秋官司刑玉藻前如愿以偿的又一次怀孕,白皖听到消息的时候刚刚从天官衙门出来,尚在和几个同僚边走边商议公务,家人跑过来对他说“夫人有喜了”,直把这位久经官场的三位高官惊得差点摔倒在地。略微清醒后几乎是手舞足蹈的往外跑,若非家人阻挡就要在永宁城街上策马飞奔了。不但白皖惊喜交加不能自已,旁人听了也啧啧称奇。和他商谈公事的那几个人当时连声向白皖道喜,等这位殿上书记惊喜交加的离开,几个人互相看看连声说“书记大人居然能有这份福分,想不到啊,想不到……”玉藻前一边小女儿扯着衣袖,一边喜滋滋的盘算“这一次最好是个儿子,长得象皖……”。她在那里享尽家庭幸福的时候,她幼年时即相识的好友昭彤影却连成亲对象都没确定。好几次玉藻前都看不过去,对她说“再不成亲,开家立系都没后继人”,让后者狠狠给她个白眼。同样的,卫秋水清也没有成亲打算,在西城静选正式迎娶卫家公子后,这位永宁第一名门的继承人的婚姻问题越发惹眼。给秋水清说媒的人都快踏破卫家门槛,某次卫简父女俩到西城家看望那位刚出阁的少爷,席间谈起秋水清的婚事,静选开玩笑说干脆亲上加亲到底,把我们家玉台筑许配给秋水清。卫简尚未开口,秋水清抢先道:“你那弟弟都追着迦岚殿下到永州去了,就算你们肯许我,我也不敢要。你还是安心等着当皇亲国戚吧。”一句话出口,满座变了脸色,只有秋水清一脸没事人模样。当天卫家人告辞后洛远埋怨照容说:“我说别让玉台筑跟去吧,看看外面都说什么,万一不成,这孩子将来怎么做人,还有哪家肯娶?”照容笑笑道:“随他去吧,玉台筑是个有担待有胆量的孩子。就算落到最糟的地步,他聪明能干、官阶在身,总能养活自己。”随后又皱眉道:“秋水清那孩子也不知道怎了,我看她总有些心绪不宁。” 秋水清这些日子确实又陷入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状态,和织萝再度相会的那段插曲将出于卫家继承人的责任感而强行压下的情爱唤醒,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就任家主那次宴会在丧期中自然不可能请长林班来做乐,母孝在身,她偷偷跑去长林班见舞伎更不像话,何况去了织萝也不见得肯见。七月半是秋水清生日,照她的意思什么都不用做,可卫简说家里今年愁云惨雾的时间太多了,于是决定办个小小的家宴,只请几个谈得来的亲戚。水影也接到请柬,当时笑着对日照说“打从和西城结了亲,咱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也多起来了。” 那日虽说是庆寿毕竟主人家重孝在身,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席上又禁酒,一群人闷头吃菜,主菜刚上来没多久有人到秋水清身边耳语一番,她立时离席匆匆出去。 秋水清跟着家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边门,一人从门房里出来跪倒在地道:“织萝给女官长贺寿,祝女官福泽绵绵。”秋水清惊喜交加的夫起他,那少年笑吟吟道:“今天是女官生辰,织萝亲手做了把扇子,女官别嫌弃。”说着双手递上一个小锦盒,秋水清打开一看见是一把精巧的绸扇,上面画了春江泛舟图,做工精致,画更是意境幽远。少年看她脸露惊喜之色也微微笑起来,在她惊喜交加的看着他时笑道:“女官喜欢织萝就放心了,织萝再祝大人平安喜乐。”说罢行礼告辞,秋水清一把拉住惊道:“这是做什么?” 少年用一种无暇的目光看着她,头微微一歪轻声道:“织萝就是来给女官祝寿的,里面还那么多人等着您,织萝不敢耽搁大人了。” 秋水清轻咬嘴唇几乎有一种冲动不顾一切地把这个少年留下来,甚至将他带到全家人面前说“我要让这孩子进门。”然而门楣上白色的灯笼提醒她母丧在身,或许对她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纳侧时机了。 织萝轻轻挣扎了一下,她终于缓缓放开手,便在将放未放的时候听到一人幽幽道:“你们二人就算是要亲近也选个没人的地方呢?热孝在身却在大门口和舞伎拉拉扯扯,你们俩把卫家的名声置于何处?” 两人大吃一惊同时跳开,望向来人,却见树影下站着水影和日照。 水影在席上看到秋水清匆匆忙忙离开,且一瞬间面露喜色、神采顿生,隐约猜到一些,找了个借口跟着离席,在外面看到日照唤上他追着秋水清过去。秋水清正当意乱情迷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跟踪,卫家倒是有几个下人看到了奇怪却不敢问。主仆二人站在暗处将那两人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水影早有预料,日照却吓了一身冷汗,心道“原来这就是让女官长意乱情迷之人,真正要命!” 等两人将分未分的时刻水影忽然现身,看着两人跳开又道:“秋水清,你是今晚的寿星,满座人都在找你。”秋水清勉强笑了下,织萝忽然说了声“我走了”,转身就跑。 秋水清无可阻拦,却是水影喊了声“小哥慢走——”织萝的步子都不缓一下低着头只管往前跑,卫家一个下人出来阻拦也被他推开。秋水清看看水影微笑道:“行了,一起回席上去吧,让你盯着放心。” 水影轻轻皱着眉忽然道:“卿一人回去,我另有事”话音未落提起裙子向门外跑去。日照脸色一变大声喊:“主子,主子不能去!”见水影恍若不问一跺脚也跟过去,留下秋水清惊诧莫名的看着。卫家几个下人被这番变故弄得莫名其妙,瞪大眼睛微张着嘴看,秋水清目光一转忽然唤过一个小管事沉着脸道:“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那管事愣了一下赔笑道:“小的们什么都没看到。” 秋水清微微点一下头:“知道轻重就好,明日起升你一级,月钱加倍。”说罢留下那飞来福气惊喜交加的下人转身回前院,那里灯火辉煌处满桌的宾客正在等她,走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来处,暗想墙外那三人现时是怎样的情景,其中又藏了怎样的渊源…… 卫家高墙之外一片宁静,织萝飞奔一阵,直到进了一条岔道看看没人追来才松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阵顿觉这地方格外僻静,左右看看都是高墙,嘀咕一句:“大户人家连后巷都叫人讨厌。”又想“这种地方要蹿出个人,叫破嗓子都没人听到,还是快点走出去吧”,正想着忽见前面光影闪动,一人从另一条岔道上过来,长裙曳地、云鬓高挽,正是刚刚两三句话打散他和秋水清的少王傅水影。织萝一惊转身往来路跑,可没跑两步巷子的另一端也忽现灯光,不一会日照便来到离他不远的地方。 织萝停住脚步静静站在当场,日照距离他五六步停下,先出现的那个走的不快,距离他还有十来步。他静静站着轻咬嘴唇,却悄悄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细细长长如女子的蛾眉。他抽得极小心,然是夜月明如水,锐利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出一道光。 日照捕捉到了一瞬即逝的反光,铿锵一声利剑出鞘,他大声道:“主子莫过来,他有凶器!”人随声动,转眼离他一步之遥,挡在他和水影之间。 织萝紧紧抓着刀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替卫家清理麻烦么?” 水影一皱眉离他六七步外站定,叹息道:“水影再怎么样也是朝廷四位少王傅,岂能作杀手行径?” 织萝依然面露警戒之色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主一仆的前后夹击,敢问少王傅大人到底想要织萝做什么?” 水影柔声道:“去年潋滟池上你尚敬我一杯酒,今日又何必兵刃在手?” “彼一时,此一时。如今我不想见少王傅,堂堂的王傅难不成也要强抢良家男子?” 水影淡淡一笑,日照却觉得越听越不像话了,可织萝越是这个样子,他察言观色倒觉得水影那“弟弟”之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水影看着充满警戒且一脸讽刺表情的织萝,神色中颇有几分无奈,那是一种类似于姐姐看调皮捣蛋的弟妹时才有的表情。三人僵持了一会,水影缓缓向日照走来,选的是曲线路径贴着墙尽量远离织萝,她将灯笼放在地上向日照伸手,示意他递过佩剑。 夜深人静,月明如水。 永宁名门贵族聚集的长祺巷,高墙夹道,女子翩然起舞,月光下剑锋寒光涌动。 她自幼擅长歌舞,一曲绕梁,一舞倾国。 她不爱人前歌舞,歌舞悦人是宫女舞伎的职业,而她是后宫高贵的女官。 她说平生只在三个场合起舞“君前,友前,月前”。 “有女在远,杨花霏霏;思亲不见,我心实悲。”歌声婉转凄美,连歌三遍,一拍一舞回旋曼妙。 舞罢,收剑贴臂,对日照道:“走吧——” 转身即走,只留织萝望着斯人背影若有所思。 日照低声道:“主子,我看织萝少爷的举止很反常?” “你怎么想?”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想该不会有什么人在此前对织萝少爷不利,才让织萝少爷成了惊弓之鸟。” “何必忌讳,你直说千漓做过对织萝不利之事不就行了。” “毕竟是手足姐弟……” “姊妹反目、母女相残,你在后宫二十多年,看得还少么?天下一等一的富贵背后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残忍冷酷。” “日照还是想不明白,千漓已经是内神官,又有和亲王殿下撑腰,织萝不过一个最低贱的舞伎,能妨碍她什么?难道是怕认了织萝,被人知道有这么个身份低贱的兄弟遭人耻笑?” 水影淡淡一个笑容:“此前我一直不能确定漓的行为是否家族共同的愿望,现在看来……”她冷笑一声,目光越发清亮,月光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风姿。 “主子刚刚跳得舞可是你们家里人才知道的?” “啊——那是很多年前我们家中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十岁离家的时候在双亲面前所歌所舞,那大概是嘉皇帝时的往事。可直到我懂事的时候族人还在传说她幼时的传奇故事,如何一岁能言、三岁能诗,如何多才多艺、完美无缺……我幼时家母独教我一支舞,便是这四拍。织萝若真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弟弟,一见便知。当年那人作此舞,家中又代代相传,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凭此相认,家人再聚、姊妹团圆。我在织萝面前作此一舞,他若是我弟弟便知道我依然认自己是千月家的女儿,是他的姐姐。” 日照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有此深意。” “漓不认他,我认他;漓安于千漓的身份,而我只能是千月水影。” 两人又走了一阵,忽然听水影幽幽道:“那个人,那个千月家多才多艺传奇一样的女子,我在后宫的时候查过嘉皇帝时的宫人记录……只有一个名字,在最低级宫女的名册中,记录为没籍罪民,其余的不见半字记录,甚至没有生死之期……”她仰起头站在永宁城街头,一群巡更士兵从旁边走过,看到灯笼上“晋王府”三个字并注意到日照的王府腰牌,略带好奇的看两眼继续往下走。待长街重归宁静但听她一字字道:“从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这就是一代代千月儿女的命运,不管在深宫还是在寒关,都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所以,我无法理解漓的选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她却仍然要抛弃这个家族,宛若她从来不是千月女儿。日照,很多年前我便对自己说,要么永远是水影,要么是千月水影,我此生绝不要另一个家名!” 秋水清在家喝了生日酒后的第二天就返回后宫,辰时的后宫,宫女侍从已经完成早晨的洒扫,女官们也在各自岗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而那些各宫苑的主子们刚刚梳洗完毕开始争奇斗艳的一天,憧憬着这一天走向结束的时候能够在至高无上的人身边度过。秋水清喜欢这样一个时间的后宫,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启动,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变幻。她缓缓走过早晨的后宫,沿途的宫侍、宫女、女官以及那些品级低下的御夫们纷纷退到道路两边;拥有封号的妃子们远远的向她微笑点头,她知道这其中的许多人盼望能得到女官长的青睐,从而比别人多一分亲近皇帝的可能。和当年的水影一样,秋水清也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女官长,这一点迥异于爱纹镜最信任的也是他第一任女官长的芩筱。水影出任女官长的时候爱纹镜在情欲上已经非常冷淡,尽管因此让人猜测皇帝与年轻的女官长之间是否有超出君臣之外的关系,可也因此让后宫格外平静——对于妃子来说,那是近乎于绝望的宁静。 秋水清面对的是一个少年君王和刚刚组成的后宫妃宾,那些年轻漂亮出身名门高官人家的男子,都和君王一样年轻,却将漫长的人生投于一场赌注。可以想象,在未来二十多年间,秋水清都将面对一群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更为残酷的储君之争开始之前。 走过德妃、淑妃的住处后原本一个转弯就能到她的倚凤殿,可她忽然想起已经好些天没到那些宾的住处看看,脚步一转往宫苑更深处走去。偌娜的后宫已经有五个青年男子获得宾的封号,相比先皇乃至更前面一点的敬皇帝,偌娜可以说是一个好色的君王。敬皇帝后宫最鼎盛的时候四妃之外只有七宾,其余御侍等登记在册的另十余人,承蒙临幸仅一半;而偌娜这一年不过十九岁,妃宾人数已经快要追上敬皇帝。那五个获得宾称号的男子除了箫歌外都是安靖朝中提得出名的世家子,在后宫又占着个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在他们之上的皇后四妃就算是争宠也格外优雅,彼此间称兄道弟维持着起码的体面;在他们之下,御侍从们出身良莠不齐,前途渺茫难测,争风吃醋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吗。唯独这些宾们,进一步便是飞跃,彼此看对方都象仇敌,可又免不了拉帮结派的加快铲除异己。 就像这个时候,隔着一道树篱光听就知道那几个自持出身优越的宾又在指示下人欺负箫歌,秋水清不由得想对这些后宫男子来说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折磨不得宠的同伴。她走出去制止这种行为继续,就像她估计得那样,箫歌竭尽全力忍耐的,同时节御自己的宫人忍让。但有一个人显然和她一样无法忍受这种欺软怕硬的行为,站在箫歌前面,脸涨得通红不顾箫歌不停拉他袖子,大声指责其余两人,连秋水清出现也没有注意,那个人就是前段时间因为误穿皇后披风而被贬的锦宾姚锦。 在那次误穿皇后披风的事件中,秋水清已经感觉到姚锦是一个性格单纯、直爽的少年,嫉恶如仇且敢作敢当。琴林家那位公子触犯宫规受罚的时候又哭又闹,姚锦被贬为宾却毫无怨言,他觉得错在自己理当受罚,怨不得任何人。正因为如此,秋水清对他颇有好感,在他被贬后多方照顾。 秋水清一出现,吵吵闹闹的现象顿时终止,宾们都知道女官长讨厌他们结帮拉派、欺软怕硬的行为,一个接一个默不作声的溜走了。姚锦还不解气,对着那几人背影狠狠瞪了几眼,这才转身向秋水清见礼。秋水清将事情原委问了一遍,箫歌苦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误会。锦宾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还要加几句评论。秋水清点点头安抚锦宾几句,在他告辞后又对箫歌说如果那些人太过分了,让他不要忍气吞声,她自会按宫规处置。箫歌连连摇头苦笑道:“女官长是安靖第一名门,自不把任何一家放在眼里,可在箫歌这宫里除了那些罪奴,个个比我身家清白。我已经怀璧惹罪,再得罪名门贵族,死无葬身之地。”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现在想想我当年还真是笨得可以,我若不玩那花样,皇上有了这六宫美人只怕早就把我放出去了,兴许还能赏赐金银珠宝,我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好。那个时候总以为留在宫里便是最大的荣华富贵,想着有个孩子得一封号,从此锦衣玉食,只要我不和人争定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哪里明白……哪里明白……就算是皇儿长大成人,也只知道皇后养他,至于我算是什么。”说到这里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秋水清何尝不明白后宫的艰难,想不到什么可以安慰的话,过了许久才道:“后宫中原本如此,不过你只要淡漠心境,有我在后宫一日便不会让你过不下去。” 箫歌勉强笑笑说女官长一诺千金,这点我明白,两人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站住脚四处看看才道:“女官光风霁月之人,后宫却是藏污纳垢之地,女官自问白璧无瑕,可在别有用心之人看来却别有一番可能。”略一顿,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字道:“女官需的时时小心注意避嫌才好。先皇是男帝,后宫皆女子,女官长自可登堂入室与宫妃谈笑无忌,您却不可。” 秋水清皱眉道:“本官时刻注意,并无违礼之举。” “在箫歌看来,尚嫌不够。”说话间后退两步轻笑道:“一如当下,女官身边并无高阶之人,此地素来偏僻,你我说话若叫有心之人看去,说是私通幽会也并非不可。” “兰宾觉得,秋水清这些日子以来最不小心的是什么事?” 那人微微一笑:“女官对锦宾青眼有加。” 下篇 第十九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上 秋水清生日后不到半个月,后宫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这让那些很早就相互警告“女官长要发威”的妃子们额手相庆,感慨自己有先见之明。至于那传的沸沸扬扬的女官长神秘病因,仿佛也因为这件事稍显端倪。整件事在尘埃落定之后看起来绝对是一场拙劣的闹剧,甚至很多人连连锤地感慨怎么会有人想出如此拙劣的方法去陷害一位宫廷女官长。然而真正在后宫中长大的人,比如正亲王府司殿紫千,在和正亲王妃谈论起此事的时候就说:“要让秋水清身败名裂,确实没有比‘通奸’这个罪名更合适的。而且,那是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那个拙劣闹剧瞄准的另一只飞鸟便是锦宾姚锦,这个单纯直爽的青年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后宫斗争的可怕。然而就像水影闲来无事时对日照说的“一朝作了皇帝的人,终身都只能在后宫度过,即便死了也只能在皇陵一角中继续陪伴君主,继续与那六宫美人争一抔黄土。锦宾这个人我多少听过一些,他性情直率颇有豪侠之风,这般性情进了后宫注定不能快活。他若是不得宠倒也算了,偏偏得过一时皇恩,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而豪爽单纯最容易中圈套,注定了是别人的跳板。”话虽如此,至少这一次的圈套并没有毁掉锦宾,相反让他因祸得福重新受到皇帝注意和怜爱。也可以说,秋水清用这件事暗地里警告了所有妃宾“我作为女官长,有的是办法毁掉一个人或成全一个人,想要在后宫有一席之地就不要轻易和我过不去”。 某一日皇帝一时兴起,在后宫宴请姊妹兄弟,清扬、花子夜等都奉诏进宫。这一日不但皇子们群聚,偌娜也不知是孝心忽生还是忽然起兴,连先皇爱纹镜雅的妃子——也就是本朝的太妃们也都被请来。爱纹镜雅和母亲敬皇帝一样,是个比较淡漠情欲的君王,他后宫的人数不多,而且宾以下的格外少,这个男子对那些受过他一时热情的女子总是尽量给与地位,确保她们能在后宫安度,以此回报她们的终身守节。大概除了清扬的生母,不但身份低,更重要的是爱纹镜临幸她的时候是否服礼都成问题,也是皇族一大丑闻,故而清扬出生后这个女子生死不知。其余皇子的生母都先后被册封为妃宾,例如晋王生母册封为惠妃,十三、十四皇子的生母一个也是惠妃,另一个是瑞宾。爱纹镜雅驾崩时中宫虚悬,其余妃三人、宾五人,御侍从七人;这些女子中最年轻的只有十九岁,冠上太妃、太宾、先皇夫的名号在深宫寂寞的度过余生,而皇太后琴林从来不是宽厚仁善的主子,性好嫉妒刻薄冷酷,对这些先皇妃子不冷不热漠然处之。但是在苏台后宫,琴林皇太后并不是礼法上最尊贵的人,这个后宫真正的最为尊贵的人生活在慈心宫,除每年祭祖大典外不踏出慈心宫一步。这个人时年七十,出生于紫家嫡系名唤“千帆”,敬皇帝结发夫婿、爱纹镜的生父,当今太皇太后。 能够进宫侍奉皇帝的都是名门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若非进宫一个个都或许鼎立庙堂为朝廷中流砥柱,然而近十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最年轻的那个眼中都看不到生机与活力,一个个都是近乎于麻木的表情,用完美的礼仪装点新君的殿堂。偌娜兴致勃勃,酒宴上自然一片歌舞升平,直到夜深人静依然舞影翩翩、歌声绕梁。女官长卫秋水清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席,皇后典瑞将这个消息告诉皇帝的时候偌娜皱了皱眉头说“女官长怎么体弱多病起来,难道这一点上也要和前一代女官长一较高下么?”到了将近子时,御书房侍书女官两次催皇帝回宫就寝,偌娜只是挥挥手,催到第三次兰隽一皱眉低声道:“皇上难得与皇太后及诸太妃同欢,此乃尽孝之事,便明日停一次早朝又有什么关系?”没多久进来一个低级别的女官,先找到一边侍奉的司礼,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脸色顿变,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上前跪倒在偌娜身边低语几句。一边的花子夜注意到了这一切,并且看到偌娜与皇后的表情都变得很难看,随即两人起身跟着司礼往外走。 早已安静下来的后宫忽然热闹起来,女官、宫女们拥簇着帝后脚步匆匆的走向妃宾住处,停留在锦宾的院子外。锦宾的院落早已灭灯关门,宫女宫侍们匆匆起身见到门外这一群人大惊失色的趴在地上,人人都明白这种阵仗在后宫只有一种可能——捉奸。锦宾的门关着,敲了两次没有回应,更糟糕的是原该在房内伺候的宫侍这两天也因姚锦说晚上睡不好不要人在房里而在外面等候,仿佛印证着皇帝的怀疑。 门是被砸开的,女官们蜂拥而入,灯笼将内室照得透亮,里面的一切都无从遮掩。房内确实有两个人,姚锦在青罗帐中,另一人并没有在床上,当然也没有在床底下或者箱笼内,而是伏在床沿边,正红衣衫凤凰飞舞,乃是晋王苏台晋。 这一日水影倒是真的抱病在床,她每年夏天、冬天总要病那么一两次,简直成了惯例,真有哪一次太太平平度过反而不安起来。结果丑时刚过就被人叫起来,等到把原委弄清楚当即大怒,此时晋王已经返回,委屈到了极点的坐在水影面前述说经过。原来前些年晋王各地游学的时候经过姚锦母亲的任地,还在人家府邸住了好些天,期间与姚锦结识,两人年纪相当喜好接近,谈天说地颇为热络。一直到姚锦进宫前,两人都有书信往来;他也几次进宫看望过姚锦,算是晋王为数不多的好友。这日晋王奉旨进宫赴宴,车刚出朱雀巷先遇到卫家卫简,卫简上来请安问好两人说了几句话,晋王问他哪里去,回答是有些东西带给秋水清准备送到宫门口,晋王当然拍拍胸膛说“交给本王”。酒过三巡,晋王记挂着答应别人的事,从酒席上溜走直奔倚凤殿。秋水清在两个宫女搀扶下出来见他,接了东西刚说几句感谢的话便有人来报事,秋水清出去一圈进来后唉声叹气。晋王自然问原委,原来有人偷偷来报说锦宾已经病了好几天,可有人暗中做手脚不让太医来探病,如今病情每况愈下,而且还买通了他院里的宫侍宫女,故意怠慢于他等等。 秋水清一面说话一面时不时咳嗽两声,坐在那里都要扶着桌子,却说要去看望锦宾查个明白。她身边的宫侍还有下位女官们自然拦着请她保重身体云云,晋王年轻热血加上关心姚锦,拍拍胸膛说:“本王去看看,宫里那些下人说话多半夸大,若真有人亏待锦宾,本王再回来告诉女官。”说完还怕人阻拦,起身就直奔姚锦住处。秋水清哪里肯让他去,在那里推来拉去好半天终于拧不过晋王,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探望故友”。见到姚锦,发现事情果然和谣言大相径庭,锦宾的确病了,不过一点小风寒,太医已经来过两次开了药方煎了药,下人也尽心尽力。晋王看到好友没被虐待心情愉快要进房去探望,秋水清也跟着进去,刚见到姚锦,秋水清忽然说有事离开一下,晋王正高兴着随口应一声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样走的。这几日虽是夏天可几场雨气温骤降,晋王出门时带了一件薄披风;可锦宾生病,房间门窗关得紧,晋王在席上喝了几杯酒身上发热,一进门随手将披风脱下丢在外间椅子上,坐了一会觉得有点凉,出去找衣服却发现披风不知去向。他本以为是下人收拾了去,摇铃唤人好半天没人应,去开门却怎么都拉不开。晋王当时没放在心上,还跑进房间对姚锦说你的宫侍好糊涂,跑得无影无踪还从外面锁上门,难道怕病人出去吹风?两人就此说笑几句,然后都喊困,再醒来面前已经站了一堆人…… 直到这个时候晋王还是一团糊涂,当时他是被人用药熏醒的,迷迷糊糊的被拉出来看到皇姐慌忙跪地请安。偌娜一脸吃惊的看着他,指指里面说:“王弟和谁在里面?”晋王一派天真瞪大眼睛说:“臣弟听说锦宾身体不适,特意探望。” “谁陪你在里面?” “只有臣弟一人啊——”问的吃惊非凡,回答得人更是一头雾水,一边刚才气势汹汹冲进去的人摇摇头示意晋王说的是真话。此时姚锦也被人弄醒,整理好衣衫冲出来见驾,扑在地上身子发抖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他正在病中加上惊吓脸色苍白,显得颇为无助,和平日飞扬爽朗的样子大相径庭,却别有一番可怜。 晋王依然糊里糊涂,姚锦到底在后宫许久了,自然明白这种阵仗是在捉奸,也不知道到底那些人冲进来时自己房里有什么人什么事,只能趴在那里默默流泪。偌娜和皇后都知道这是一场闹剧了,偌娜冷笑两声回宫,留下皇后送走晋王安抚锦宾。 晋王把事情说完可怜巴巴的看着水影:“王傅,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水影笑了下柔声道:“王什么都没做错。宫礼中并没有说王不能去看望身为宫妃的朋友,再说了,王也是男人,趴在锦宾床边瞌睡一会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说殿下和锦宾私通?” 这句话出口晋王才算明白了这天晚上的种种事情,愣了半天脱口道:“若是那会儿我不在,若是卫女官在里面……”水影苦笑道:“所以殿下算是救了秋水清一命。” 等安顿好晋王,水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众人已经见她发过一次火,一个个小心翼翼的陪在后面,这日陪晋王进宫的女官更是脸色苍白头都不敢抬一下。等走到她住处,那女官忽然听到自己名字被叫出,慌忙应了一声排开众人上前两步低着头,但听水影冷冷道:“你到女官长那里去一次,就说我水影的话,请女官长至少把晋王殿下的披风还过来。” 等她寒着脸回到寝殿,日照跟进来伺候,在她面前低声道:“主子怀疑今儿这事是卫女官故意拿晋王去挡灾?” 果然一句话出口那人脸色又是一沉,怒道:“还用怀疑,摆明了卫家父女两个联合起来拿晋王当挡箭牌!明知我这些年小心谨慎不让晋王牵扯宫廷内外那些杂乱事,要他能快快活活做个太平王爷,他们倒好,生怕晋王日子太好过了,明知道是陷阱自己跳过去到把他往里面推,好……好的很!” 日照微笑道:“不过后宫里居然有人对女官长下这种陷阱,也是好几代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了,卫女官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日子也不好过。女官长想要找一个盟友,这份心思倒也能让人体谅。” 水影白了他一眼:“卫家给了你好处不成!”虽是责怪,语气却和缓许多。日照将被子整理了一下,笑道:“主子快歇下吧,安心等着卫家当家主夫来负荆请罪。” 水影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不是算准了碍着西城这点关系为难不了他们。” 水影确实是累了,加上也在病中,很快就睡着,可没两个时辰又被叫醒,睁开眼看看最多太阳刚上枝头,嘀咕着说又有什么事。这次来叫人的是日照,半跪在床边道:“主子,殿上书记家出事了!” “又怎么了?” “司刑大人昨夜在秋官署抓贼,结果……孩子没了!” 七月末的这一日玉藻前因为一些公务而在秋官署加夜班,她是四位司刑官,手下管辖的大小官员加上文书等总有十来二十号,负责对所有送到朝廷秋官署的案卷进行复核,看定刑是否正确,量刑是否恰当。每年秋后是行死刑的时间,各地报上来复核的案卷堆积如山。所谓人命大如天,别的刑罚用错了、用重了最多罚俸降级,可是一旦杀错了人再被翻案,不但定案的官员要刺配,所有经手此案的上下官员全部都要受惩罚,轻则降级罚俸、重则丢官坐牢。这几天送到秋官署的死刑案子特别多,玉藻前每一件都要仔细查阅,特别是相关证物、口供等均要详细看过,如此一来工作量倍增,每日都要深更半夜才回家。此时她以怀孕数月,幸好这一次没有明显不适,就这样还是让白皖心痛不已,时常自己下厨作营养饭菜亲自送到秋官署。 这对夫妻彻底让当时那些预言他们不出两年就要离缘的人失望,玉藻前和白皖恩爱得让人看着都嫉妒。白皖更是打破人们对他这个下堂夫“不贤”的猜测,对玉藻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尽管自己也公务繁忙可侍奉妻子的殷勤细心便是最贤惠的主夫都挑不出错。 这日傍晚白皖又提着食盒去伺候妻子,夫妻俩还小声说了几句缠绵话,下属们都看到司刑大人唇边带笑心情愉悦的开始加夜班,且效率颇佳。到二更末积累的案卷看完,众人收拾东西回家,玉藻前走到一半发现带着的一串项链丢了,回想大概是掉在办公处。照她平时的性格,一串玉石项链值不了几个钱掉了就掉了,可这串是白皖从鹤舞带来的,她怕掉了让夫婿伤心,于是一个人回去找。项链倒是立刻找到,心满意足的收拾好正要回家忽然听到一些奇怪响动,而且是从八百年没人去的陈年档案室传来的。若是别的地方玉藻前大概觉得是有人回来找东西或者办公,不加考虑的回家去,可这档案室放的都是已经结案的案卷,大白天都没人去,脑子里顿时掠过“小偷”两个字。这也要怪玉藻前胆子过大,锦绣书院文武双修,她很学过几年武艺,虽然比不上昭彤影剑术卓越,但寻常人绝不是她的对手。 档案室中的果然是贼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两人一打照面便动上手,贼人武艺超出玉藻前预料,结果呢贼人是落荒而逃,玉藻前也在追人的时候被档案室的杂物绊了一下……等到白皖在家中得到消息飞奔到秋官署的时候只能看到大夫摇头叹气沉着脸对他说:“司刑大人无恙,不过孩子……” 玉藻前是被抬回家中的,白皖忙着煎药给她安神调养,白皖自然是伤心至极,他向来喜欢孩子可当年与秋之并未生育,其后十年绿萝带,怀着一肚子气要证明自己清白无暇,生儿育女自然想也不用想。正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才明知道对方是浪子还是许身与其,他对这段婚姻从没抱太大希望,常想着将来有衣罗就足够了,什么苦都受得住。那日玉藻前说要与他再生个孩子,白皖高兴的差点当场叫起来,妻子怀孕后他这个向来不信鬼神的人都隔三差五去给送子娘娘上香,没想到千盼万盼竟然是这么个结果。虽然伤心却不敢放在脸上,怕刺激了爱妻,可等他拿着药进去见躺在床上的玉藻前并没有相他想象的那样哀哀哭泣,反而咬牙切齿眼露凶光。白皖想好的那一肚子安慰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玉藻前冷冷道:“皖,我要把那家伙抓出来——抽筋扒皮!” 白皖愣了一下顿时满腔怒火都被点燃,跟着点点头用阴沉沉的口气道:“是,此仇必报!” 这对夫妻就这样立下令人生畏的复仇誓言,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合计一下行动方针,白皖便不得不分心去应付接踵而至的慰问者们。也不知这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当天登门的便有十来批,加上查案的官差等等,莫说白皖,连玉藻前都没法太平休养。忙到傍晚,白皖终于忍无可忍,命家人紧闭大门,但凡来慰问的就说主人身体不适,让他们过两天再来。 话虽如此,可刚用过晚餐白皖就迎进了提着礼物来慰问的水影。玉藻前睡了一下午精神不错,不顾白皖的阻拦拉着水影聊天,生怕这个客人一告辞又被白皖逼着睡觉。水影说了些安慰话,随即问起事情详细经过。玉藻前一一回答,白皖也在一边陪坐,他们夫妻都想抓到那贼人来出这口恶气,也知道水影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如此关心此事,必是有一些消息。等到经过说完,水影果然直接道:“那贼人翻看的是什么案卷?” 玉藻前皱眉想了半天摇摇头:“天黑没看清楚,不过打斗之时他一时慌张将那柜子上的案卷带落不少,我命他们看好现场,应该能够看出。” 第二天一早水影就得到了答案,而且是白皖亲自来告知的。宫人来报的时候她刚刚起身正由日照伺候着梳洗妆扮,听到说“殿上书记来访”着实吃了一惊,随即又有几分得意,快速装束妥当带着日照出去迎接。 白皖已经由职司的下位女官请到水影平日接待重要宾客的殿宇,其实这个地方这些年来很少用到。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水影过着深居简出的平淡生活,很少有人能踏进晋王府司殿的住处,能踏入的都是知交,与她会谈不是书房就是寝殿。白皖是贵客,又是男子,自不能在过于私人化的地方接待。司宾的地方便有司宾的礼仪,十四岁的下位女官站在一边,下面整整齐齐两名宫女两名宫侍,白皖在客人的位置上落座,面前已经摆上香茶点心,还有几本诗词集供客人等候时消遣。 前一夜水影告辞后,白皖夫妇二人认真讨论了一下案情都觉得这件事或许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首先,秋官管的是天下刑法,乃是洗冤尽报、惩恶扬善之所,自然有一股肃杀之气,偷鸡摸狗的断不会随便选秋官署来碰运气。其次,就算有不懂事的也没理由去那一看就不会有宝贝可寻的陈年档案库。再次,玉藻前认真回忆了一下,她闯进去的时候那个黑影仿佛是在有目的的寻找东西。然而那档案库面积巨大,所藏案卷数以万计,就算是秋官中人没有专门负责的官员帮忙,在里面找东西也能要命。换句话说,那贼人若非秋官中人,就是有熟悉秋官署的官员透露过信息给他。 想到这一点白皖坐不下去了,心想若是真有秋官中人里应外合“保护现场”这个命令毫无用处。于是一哄玉藻前睡下,白皖就带上几个身手矫健的心腹家人前往秋官署。 “确实有人在找陈年案卷”他这样说:“动过的那个架子是四十年前因罪被没籍发配的官员家属名册。” “哪一地的籍贯?” “鸣凤的案卷。” 下篇 第十九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下 白皖久在秋官,对缉凶问案这一套轻车驾熟,看过京城秋官属这间五进的档案室,以及其中一直堆放得顶到天花板的上万案卷,他更确信这贼人除非就是管理案卷的官员,否则,任凭他熟悉秋官属事先也得来探探路才成。秋官档案室藏了历年案卷,规定保存五十年,以便哪一日什么案子要翻案的时候能有迹可察;故而想要查阅这些案卷都要登记,有专门官员负责,有小吏引导、寻案卷,在一边看着对方用完再放回原处,且所有案卷都不准带出这间档案室。将近日查阅案卷的记录找出来,见这档案室果然是无人过问之处,几年记录不过十来页纸寥寥几个名字,顺着事发日往前翻,果然看到不久前有人查过凛霜、鸣凤、苏郡这几处没籍官眷的案卷,签的名字是——涟明苏。再往前看,一年内查阅过鸣凤案卷的还有两名官员,都是秋官中人。可再往前翻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一年多前有人与涟明苏一样查阅了凛霜、鸣凤、苏郡三地的没籍官眷案卷,而且也是察看四十多年前的卷宗,那人便是西城家的西城静选。 白皖说这些陈年旧事没有特殊原因不会去查阅,而一次查三个地方,且两个人查的时间、地点完全一样,决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水影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殿上书记大人打算怎么办? 白皖笑道:“少宰大人位高权重,不敢打扰,不过西城小姐与少王傅大人颇有渊源,言谈间少许打听也是很方便的吧。” “这不难,不过那二位皆连查三处案卷,大人又是如何看?” 白皖看她神情暗道“此人果然知道许多,或许西城静选去查阅案卷便与她有关”,心念变换而神色不改,笑吟吟道:“这不难解。秋官署那些陈年案卷的归类向来没有定制,记得本官在京城的时候,此类案卷按照发配地归类;在此之前也有以籍贯分类。这三地或许就是那相关人的籍贯、发配地和任地,查阅之人不知道秋官署到底按什么分类,所以将这三地的案卷都查了一遍。” 水影笑道:“大人真不愧秋官翘楚——不瞒您说,西城静选前去查案卷乃是应我所求。”白皖已经猜到八九成,也不故作惊讶状。于是水影又将襄南兵乱、潮阳围城,县吏逍尹容貌酷似涟明苏,有苏郡南江州和凛霜五城州口音的种种讲述一遍。日照在她身边伺候,也补充了一些细节。提到潮阳围城,白皖笑着望向日照道:“此事也有我一份,少王傅这位宫侍智勇双全,乃是一等一的人物。”日照微微脸红微微低头道:“大人过奖,日照尽本分而已。”水影没说什么,可微微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间目光流盼深情蕴藏,白皖看在眼里一阵惊心暗道“往日听玉藻前谈论此人种种,尤其是与洛西城那段纠葛,常觉那是冷情淡漠之人。却难道并非冷清,而是一番温柔旖旎都放在这宫侍身上?”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暗叹,心道“倘若如此,这两人地位悬殊,往后的还有的是艰难之路要走。” 他心思百转,那两人全没注意,水影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又将后续一些事说了,包括玉台筑在外县遇到酷似涟明苏之人;她又如何提供线索让静选去查没籍官眷的案卷;以及逍尹如何有一个兄弟又如何在发配途中“病故”,逍尹三十年后重履故地,伴随在身边还有一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年轻女子等等。 白皖一拍手道:“此人我也见过,记得是在天朗山。当时惊鸿一瞥,我还当朝廷少宰一时兴起微服访鹤舞。到不知……两年前少宰遇刺可与此有关?” “大人是说……这逍尹想要在少宰这里李代桃僵?” “他们容貌如此酷似,并非没有可能。” “倘如此就该先杀少宰夫人,要知道不管学一个人学得多么象,能骗得了天下人断断骗不了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人儿。更何况,少宰与夫人向来伉俪情深。” 白皖点点头认可这个评价,两人对看一眼,心思都是一样——容貌相像,若非巧合便是手足兄弟,逍尹恰恰有一个“病故”发配途中的同胞兄弟逍祺。 水影唇边略显笑容,低声道:“此事在我和西城姐弟心中藏了两年,只怕打草惊蛇未敢轻拭。如今这逍尹既然进了永宁城,我想也该是试探一番的时候了,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确可一试。” “大人多年秋官精通刑狱,此事还需要怎样铺垫,怎样准备,水影心中并无把握,但盼大人指点一二。” 白皖淡淡道:“本官到不知少王傅与我家夫人乃是至交。” 水影一愣,随即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水影热心此事乃是为我夫婿复仇。西城生前与我的书信中曾提及有人在郴州城内见过酷似涟明苏之人,其后郴州便怪事连连……我常想西城的惨死或许与此人有关!”说到这里目光中隐隐带了些杀气,白皖这才放下疑虑,身子微微前倾与她讨论起来。 朝廷少宰涟明苏的妻子名唤长夕,因生在冬至夜这一年最长的一个夜晚而得名。她是青州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母亲在当地民间书院为塾师,家里尚称衣食不愁。长夕幼年启蒙,家人自然希望她登科及第,不过这女子并非才子天赋,最终只能放弃进阶考希望象母亲那样获得一个塾师的工作养家糊口,便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认识了进阶后出任当地地方官的涟明苏。涟明苏很中意这个性情活泼、开朗而又身家清白的女子,在升职调任的时候向长夕提亲。涟明苏乃是京考榜眼,官声卓越又有西城照容提携,前途无量,能够得到这样一个男子的亲眼长夕的家人自然是欣喜万分。然而长夕对这段婚姻却十分犹豫,倒不是看不上涟明苏,这样一个眉清目秀且温文端庄的青年才俊,很少有女子能拒绝他的深情。只不过涟明苏是要她嫁,在苏台一个女子一旦选择嫁人,身为女性所拥有的特权都将消失。最终打消她顾虑的是她母亲的一段话,对她说:“你犹豫什么?你没本事进阶也没能力经商发财,就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你还盼望着三夫四侧么?”长夕意识到选择嫁给这个男子自己所能失去的并不会太多,至少和能够得到的相比不值一提。二十岁那年,长夕与涟明苏在故乡青州成婚,随即跟随丈夫离开家乡从此四海奔波直到定居京城。 涟明苏是一个好丈夫,将近三十年来长夕不曾后悔过与他成亲。他不但端庄守礼、恪守本分,而且对她的家人关爱有加。逢年过节必给她家中寄钱财物品,后来她妹子成亲也是涟明苏出钱操办,更为他们买了几十亩良田,让比她更没有读书天分的妹子能够安家立业。她双亲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跟他们夫妇同住,涟明苏也是嘘寒问暖、恪尽孝心。那么多年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浪,涟明苏都会静静的不动声色的解决,从不让她受到半点困扰。 所以,长夕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的生命中还会遇到这样的场景,而那个与她同床共枕三十年的丈夫还隐藏着那样的秘密。 那个人是在一个深夜闯到他们家来的,那时是三月的杏花季,涟明苏请假带她去皎原游春。他们在皎原没有别业,西城照容愿意将自家的房子借给他们,平时涟明苏总是婉言谢绝,这一次却接受了,不过不是西城家的正宅,而是一处山里的小院子。长夕记得那一晚月黑风高,他们只带了两个家人,到了晚上山风过树林别有一些惊人,她有些害怕很早就睡了,涟明苏陪着她,不过睡不着,在桌边看书。忽然有人敲门——他们寝房的门,她被惊醒的时候涟明苏已经开了门。她披衣而出,一看到那人就大吃一惊。阳春时分,那人还穿着冬衣,裹着长长的披风遮住头,披风下有一张和她丈夫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涟明苏让她进去睡觉,扯着那个人出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房,什么解释都没有,只说那个人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那个人跟着他们夫妻回永宁城,坐在马车里,和她一起。那个人象是得了什么重病,恹恹的,说话轻声轻气,还算客气,但是很少开口,长夕觉得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病,涟明苏才那么快返回永宁城。 其后半个月那个人住在他们家里,果然涟明苏请了大夫回来。那个人从不离开房间一步,家人送饭都放在门口,等他吃完了再把空晚放在门口或者窗棂上,就连见大夫的时候也用布包着脸,仿佛害怕别人看到他的容貌。 那天夜里长夕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的丈夫不见了,自从那次涟明苏“遇刺”后,长夕一直很担心丈夫的安危。她披衣起身走出房间,找了书房没有人影,却看到那个神秘客人的房间好像有灯光,便向那里走去。 她在门边听到丈夫的声音,那是一种怎么压抑都没有成功的声音,在门外清晰可闻。他们在争吵,好像有“走、不走”之类的话题,然后他们提到了一些名词——襄南、潮阳、郴州……在涟明苏的话语里,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客人的名——逍尹,然后想到某一次在某个官员家做客时听到的有关襄南兵变还有少王傅兵不血刃收服元嘉的轶事,其中便有一个名字,一个被通缉的人——逍尹。 门根本没有关上,应手而开,房里的两个人一起向她看来。她恍若梦游般抬起手指着那张酷似他丈夫的脸,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尖叫起来:“通缉犯——” 涟明苏朝她扑过来,将她拉进房间,然后关紧门上好门闩。她吃惊的看着丈夫,涟明苏脸色苍白却没有惊讶神情,可见他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的。那个人从内室走出来,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道:“夫人不用害怕,我马上就走。” 涟明苏紧张的回过头,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不能走,你这样子出去会被抓住,会被人杀掉的!” 那个人唇边有一丝奇怪的笑,柔声道:“你要让夫人担惊受怕么?” 长夕已经完全糊涂了,她虽然是官眷,可自从嫁了涟明苏一直过着波澜不惊、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本弄不明白眼前这混乱的一团。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要窝藏一个逃犯,甚至不让他走;那个逃犯,别人描述中穷凶极恶的家伙好像也没有做出威胁他们的举动。她莫名的看着丈夫,嘀咕着“报官啊……”,嘀咕了两句意识到那个通缉犯就在自己眼前,惊慌的住口,看一眼逍尹又看一眼丈夫。逍尹依然冷冷笑着,对着涟明苏道:“你能收留我这些天,我心满意足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看在你收留我这几天得分上,你放心,若是被官府找到了,我立刻自尽,不会连累你。” 那人话音未落,涟明苏忽然转过身向她跪下,他说:“夕,我对不起你,可我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死。他,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对于长夕来说,四月的那几天是人生转折点,她的人生几乎崩溃了一半——属于她丈夫的那一半。那一日涟明苏坚持要跪在她面前,一字字的将自己的往事述说。说他如何出身官宦人家,少年时与聪明过人的兄长逍尹一同在南江州官署的花园里奔跑嬉戏;其后,母亲又是怎样犯了王法,以至连累家人。父亲自尽是他和兄长一起发现的,逍尹紧紧捂着他的眼睛,把哀哀哭泣的他抱在怀中。再往后便是千里发配,以及他在中途逃跑,流落江湖差点冻饿而死在大路上,却因此遇到西城家的人,进入永宁城,最终受到西城照容的提携。 长夕愣愣听着,同床共枕三十年,本以为对他了解透彻,此时才发现许多事宛若春梦,醒后无痕,却是庄生梦蝶不知何为真实。 涟明苏向她坦白的时候逍尹一直在一边,默然坐着,目光漫无目的游移于房中。述说完自己的身世,又说逍尹,那便是截然不同的一段人生。涟明苏的人生小有波折后即浩荡入海,虽曾为奴为婢终究成人上人;而那为奴的经历也成了传奇中的一笔。逍尹却始终挣扎在最底层,在寒关以罪民的身份军前为奴,受尽了人世间种种欺凌折磨。数年前一个女子出现在寒关说是母亲落魄时曾受过他家恩惠,常嘱咐要加倍报答,她如何费了千万功夫找到恩人后裔,于是出了一大笔钱买通官府让他重归良籍。 直到返回故乡祭拜了双亲,这女子才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永州郡和亲王府鸣瑛。然后他得到了任务,作为获得自由的代价,那就是用他的存在来威胁他的弟弟——少宰涟明苏。也直到此时,逍尹才知道许多年前逃脱的那个少年,在他挣扎于最低层的时候却金榜题名、官场得意。他做了苏台清扬的棋子,在他第一次出现在涟明苏面前时,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恐惧多于惊喜,那时他冷笑着,居然对于能成为那样一枚棋子而喜悦。 然而棋子毕竟是棋子,他在潮阳事败顿时成了和亲王眼中钉肉中刺,从潮阳逃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不断逃亡。其间有过短暂“和好”,鸣瑛让他投奔齐霜麾下。可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太差,尚未真正稳定下来,苏台齐霜便惹起民愤,逃亡郴州,落得个众叛亲离、自身难保。 再往后的事不用说长夕也能猜个八九成,无非是被人追得走投无路最后还是来投靠这个弟弟,也就是皎原春夜,夜半来访的那一段。长夕听丈夫提到“被和亲王所胁”神情黯然,其后再也不提,心念一动颤声道:“你,那你前两年遇刺,难道,难道是……” 涟明苏惨笑道:“这件事我原该早些做,也不至于……”略一定心又道:“如今就算是做了也无用。当年我一念贪生落得今日地步,夕,那时你不该救我的!我若是那时死了一了百了,就不会牵连旁人。西城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报答却要给他们招惹祸端……我……我……”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吓得长夕说不出话来,但看他那癫狂样子,若是旁边有刀剑,兴许就当场自尽了。 从三月那一日起,逍尹一直隐匿于少宰府。而从得知此人的身份起,长夕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一会儿梦到天官兵马将宅第团团围住,秋官署的差役如狼似虎的冲进来,然后她和丈夫跪在秋官大堂听宣判——窝藏逃犯,预谋叛乱,凌迟处死,族灭九族。一会儿又梦到她和丈夫花前甜言蜜语,正情浓时丈夫忽然摸出一把刀刺向她,在她惊怒的目光中温文尔雅的丈夫忽然变得狰狞,放声大笑说从此涟明苏的一切都是他的了…… 每日担惊受怕,长夕迅速消瘦下来,可在丈夫面前还是谈笑自若,对逍尹象亲哥哥一样照顾。某一日涟明苏去上朝,逍尹依然在养病,她端了亲手熬得补汤送到他房中。逍尹依然深居简出,只在夜深人静才稍微出来走两步,且每次都用布巾蒙面。她放下汤问候两句准备离开的时候,在书桌边读书的逍尹忽然叫住她,低声道:“夫人为何允许我留在此?” 她淡淡笑道:“你是明苏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既然明苏要留你,我这个做弟妹的又怎会反对。” 逍尹皱着眉,那张脸和她丈夫几乎一模一样,长夕在他再次开口前抢道:“从我嫁给涟明苏起,我家中大事小事都交给了他,从未让我失望。可这是明苏第一次拿家里的事来求我,我也不能让他失望。 玉藻前流产后十天,身体差不多恢复了,这场变故她还能承受,反而白皖偷偷哭了两场。第二次还被玉藻前发现,结果最应该伤心的那个跑上去安慰说:“等我调养两个月,我们再生一个不就成了。你我都还年轻,给衣罗再添两三个弟妹不成问题。” 玉藻前请了半个月假,不过八月第一次旬假的时候前去看望她的那些人就欣喜地看到这个病人已经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水影也带着日照去慰问,遇到西城静选等人,在众人散去后这几个留下来与那对夫妻共进晚餐,自然的提到逍尹以及少宰涟明苏。 在此之前,西城静选也已经知道此事或许和涟明苏有关,逍尹还有逍祺兄弟的事还是玉台筑到韩城去查出来的。经过洛西城这门亲事,她和水影的关系也比过去拉进了许多,两人就此讨论了几回,都觉得该是向涟明苏摊牌的时候。尤其是静选,涟明苏的荣辱多少和她西城家相关,更何况静选知道,涟明苏可以说是她母亲西城照容最为得意地作品,是照容的骄傲。在静选看来,如果涟明苏已经到了窝藏逃犯的地步,那么尽快摊牌劝他悬崖勒马,然后共同想一条退路才是对他以及对西城家都比较保险的做法。而在水影,则有更深远的意义。 这日静选将这两年来他们各自针对涟明苏还有逍尹所查到的信息向玉藻前夫妻和盘托出,白皖到还好,玉藻前却唏嘘不已,最后叹息道:“照你们这么说,那两人该是手足同胞,可那逍尹的所作所为却像是存心给弟弟找麻烦。真不知此人是如何打算的。” 话音未落,水影淡淡道:“他的心思,我倒是能揣测一二。” 下篇 第二十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上 水影在玉藻前府邸笑吟吟道:“那逍尹的想法,我倒是能揣测一二。试想一对手足同胞,自幼同吃同睡,享受着一样的父慈母爱。或许从小还被人拿来相互比较,手足情深之间还有两三份暗地里较劲。这一切,平安无事的时候都是日子里的调味,纵然一时家人分配不平,赞了这个忘了那个,觉得委屈迁怒于兄弟,转个身照样手足情深、生死相依。然而,一样的遭遇大难,一个失去一切为人下人,另一个却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一个凄风苦雨无处依身,便想嫁一个村妇别人都要嫌他犯官家眷,身份低贱;另一个却迎娶良家女子自开门户,夫唱妇随和乐融融,这样的云泥之差,又叫他怎能心平。 “更何况,他在边关为奴,纵然想念弟弟也是有心无力;涟明苏高官厚禄、重权在握,却从未寻找过他,更未想过替他恢复良籍。他陡然知道这样的现实,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玉藻前点点头,白皖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淡淡道:“少王傅这段话果然是深明人情世故,我在秋官多年,这般悲剧看了许多次。难为少王傅也能通透如此。” 玉藻前听他说话语气古怪,偷眼一看见丈夫不住地望向水影,又见对坐那人眉清目秀气韵优雅,忍不住一阵醋意,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丈夫一脚。白皖正在想事情想得入神,忽然脚上一痛,纵然他这样修养的人也下意识叫了一声,一缩脚膝盖撞在桌上,顿时一阵碗碟叮当,外面的下人们听到慌忙进来看原因。玉藻前挥挥手打发走下人,对着白皖柔声道:“皖,怎么这么不小心,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小心让客人们取笑。” 西城静选没放在心上,一笑了之,水影看看这两人,心中一片通透,不由得笑着瞟了玉藻前一眼,随即低声道:“我能明白这种事,乃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同胞妹子,推己及人罢了。” 这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还有同胞妹子,西城静选毫不掩饰好奇神情,水影淡淡道:“少年离家,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不知。” 除了西城静选,剩下两个暗地里都嘀咕一声“撒谎”,心道:“倘若如此,富贵荣华如此也该尽力寻找家人。别的不说,只要她开口,花子夜还不把安靖国翻个底朝天。”想到这里不约而同想到刚刚水影评价涟明苏那两句,暗道:“涟明苏‘忘本绝情’乃是怕被人发现他是不能参加进阶考的罪民之身。这位少王傅又是顾及什么而不出面寻亲呢?难道,也是与涟明苏同样?”夫妻俩对看一眼,知道对方与自己想的一样,都皱了下眉,玉藻前丢过一个“晚上再说”的眼色。 水影只当没看到那两人眉来眼去,四人又转回正题,将各种可能推演了一番,正式制定了一个行动方案,而那环环相连的第一环就由西城静选去发动。 西城静选和玉藻前等人定计,从头到底瞒着母亲照容。此时她仍在地官任职,位在四阶下,也算是稳步上升。按照惯例,下一步该外放地方,辗转两三个地方,当上五六年地方官,回到京城就是三阶而上的栋梁了。这一年她未满三十,有此等成绩,虽称不上少年英才也配得上她西城继承人的身份。从她成亲起,照容算是彻底放心了,从此对这个女儿完全放手,等闲不过问她的行事,即便她这些天常常夜归且言辞闪烁,照容也只当没看到。然而,照容新婚的夫婿却不能那么豁达,这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有着不怎么象卫家人的性格,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几乎是第二个洛远。不管之前他对静选是什么样的感情,从洞房花烛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的期望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这个比他年长九岁的妻子身上。 西城家的人对他很好,这减少了离家的恐惧。尤其是洛远对他疼爱有加,带他熟悉西城家的生活,手把手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好主夫。然而,静选对他的态度始终难以把握,不能说不好,可感受不到浓情蜜意。这些天静选回来得很晚,且一回家就一头栽进书房,直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房,倒头便睡。夫妻两只有早上伺候她起身上朝的时候才能看两眼,说两句话。就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尤其是静选,带着敷衍的口气对待他。 这一日刚刚掌灯西城家这位姑爷就在新婚夫妻住的院落前眺望,一脸沉重。这天下午一个消息传到西城家,惊得洛远打碎了手上的茶杯。他那时正在洛远房中陪他说话,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得想“难道今年厄运缠上了西城家?” 西城家的下人来来去去看到少姑爷倚门期盼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句“看来少姑爷也不得疼,和小姑爷一样。” 幸好这一日静选回来得还算早,一眼看到新人在门边翘首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那人一见她就迎上来,静选本以为他又象以往那样嘘寒问暖,满脸都是期待被表扬的神色,可一靠近心中一个激灵,脱口道:“出了什么事?” 他抓住静选的袖子竭力让自己冷静,可声音依然是发抖的:“收到邸报,明州永安县大水,就是……就是二弟正在的那个地方!” 七月是鹤舞汛期,天无三日晴,大雨使天朗山每一道溪流都浪涛滚滚,夹带着泥沙山石冲下山汇入鹤舞第一大江——明江。明江又叫明翠江,因秋冬季节江水清澈如翠而得名,江面宽阔、水流丰富,发源于天朗山深处沿途汇聚十余条江河,最终在鹤舞鸣凤交汇处流入大海。 明翠江是鹤舞的母亲河,便是这条水量充足的河流灌溉了富裕的植桑平原,构筑起纵横交错的河网,在明州点染出桑林稻田的水乡风貌;而明翠江上千帆竞流,往返于海港与郡治明州之间,带来丰富物产,著名的海上商路中的南支便从明州开始,直到大海另一端的那些国家。 明江是鹤舞繁荣的依靠,但另一方面,她也是鹤舞的威胁。明翠江三到五年会发生一次水灾,十余年一次大灾,最严重的一次将整个明州城冲毁,死亡数以万计。多年来明江两岸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尤其是流经明州府的那一段,堤岸有十丈高,即便如此鹤舞冬官的河工们八成精力依然投注在这些堤岸上。 这一年七月开始的雨季是苏台迦岚来到鹤舞后最严重的,从七月二号起连续三十天暴雨倾盆,天朗山多处山洪暴发,明翠江几乎每一条支流的水位都超过了警戒线。 七月十五日起明翠江明州段全线告急,负责明江段的司水位在四阶下,是鹤舞冬官中位阶第二的水官,这个人来自京师永宁城,名唤玉台筑——西城玉台筑。 八月上旬的这一个夜晚,明州依然笼罩瓢泼大雨中,明州正亲王府的后花园都因为连天大雨荷花池溢水而被淹了。王府中人拿原本用来整修某一处宫殿的青石条在迦岚、蕴初等日常进出的地方铺垫,王府的主子们每日小心翼翼的通过青石条来避开满地的水。前两日蕴初的寝殿在一场暴雨后进水,司殿女官璇璐跪在水里请罪,蕴初苦笑着安抚她几句,然后扶着身怀六甲的王妃搬迁到地势高一些的殿宇。 这天晚上狂风暴雨雷电齐鸣,还未起更天已经黑透,但王府前殿依然灯火通明,鹤舞重要的行政官员齐聚一堂。明翠江在永安县的状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鹤舞的拥有者不得不做出决断。 永安县城郊三里便是鹤舞第一大湖泊——拥翠湖,顾名思义,这是明翠江水汇聚而成的湖泊。遥远的过去,明翠江横贯拥翠湖,沧海桑田之后,拥翠湖的入水口距离明江干流五里,其间有条中等河流相连。拥翠湖方圆两百多里,在明江改道之前,这是一个天然蓄水池,也正因为有拥翠湖整个清渺王朝期间明州不曾遭遇过大的水患。 苏台历四十年,明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雨,明江在永安线溃堤,滔滔洪水冲破明州西城墙,整个明州城淹没在洪涛之中。这一次灾难让朝廷痛下决心整顿明江水患,于是在四十三年鹤舞历史上具有传奇色彩的水官上任了。出身贫寒,完全靠自学进阶的雯萃主持了明江堤坝重修,然后她说服当时的鹤舞郡守迁走明翠江与拥翠湖间方圆八十多里土地上全部居民,在周边建筑堤坝,变成一片泄洪区。然后她在泄洪区与明翠江交接处增设三处水闸,划下警戒线,一旦江水超过警戒,即开闸向泄洪区放水。 这套工程耗资巨大,尤其迁走大量居民备受争议,然而这个工程在完工后仅仅四年时间,也就是苏台历五十年就发挥了效用。那一年,鹤舞迎接了比四十年更可怕的雨季,让人感慨为什么百年不遇的事情居然十年两遇,滚滚洪涛涌入明翠江永安县段狭窄的河道,掀起滔天巨浪。大水过警戒线后的第二天,雯萃下令开闸放水,滚滚洪涛很快淹没了整个泄洪区,注入拥翠湖,而明江在改道百余年后再一次“直接”拥有一座浩瀚湖泊,源源不断地接纳洪峰。 在其后又是一百多年时光,风调雨顺的三十年让鹤舞人忘记了当年的灾难,泄洪区被重新开垦,村庄在里面建立,于是,当苏台历史一百五十四年的洪峰到来时,明州水官们发现,他们象一百多年前的人一样,只能靠加高堤防来应付。 早在明州水岸全线告急之前,玉台筑就将自己的办公室转移到了永安县的大堤上。他在大堤上搭建帐篷,吃住均不离大堤一步,在那里监督堤坝的加固,带领官员和紧急征召的民夫轮班巡查在大堤上。 此时作为鹤舞司水,玉台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明江水系步行,上到天朗山,下到距离河口三百里的定江县。 苏台迦岚一直希望在鹤舞修建贯穿南北的河渠,将鹤舞几大水系贯通以改善航运。鹤舞大司水将全部精力投入这个工作,而堤防河渠等则交给了位在其次的玉台筑。玉台筑从六月里就在劝说迦岚迁走泄洪区的百姓,使该地区重新恢复作用,减少明州堤坝的压力。他对犹豫的迦岚说:“殿下或许觉得让这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十分可怜,可此时官府能拿出钱来补偿他们,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他们。无论如何要比洪水冲垮堤坝逼迫他们流离失所乃至失去生命要好。” 当时秋林叶声也在,皱着眉对年轻的司水说:“驻守堤防乃是卿的职责。” 玉台筑恭敬但坚决地回答道:“然而,臣以为治水之道以疏引为上,拦堵为下,臣乃凡人,无力回天。” 秋林叶声依然沉着脸,蕴初却笑了起来,柔声道:“卿所言甚合吾意。” 迦岚理智上赞同这种做法,可上千百姓迁移良田荒废并非易事,做得不好便会惹来民愤。玉台筑也知道这个建议不可能立刻被接受,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几处堤防加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前来鹤舞的结果让人哭笑不得。他在父丧期间千里远行为的是跟随在他爱恋的女子身边,希望她感受到自己的一往情深,希望在千山万水的跟随和朝夕相伴中让那个女子接纳自己。然而来到鹤舞后的这些日子他和迦岚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满十天,他却在明翠江上下晒黑了肌肤。 三天前眼看形势日渐严重的明州府知州上书请求迦岚准许他们放弃泄洪区的堤坝,甚至进行人为毁坏,打开已经许多年没有使用的三道闸门,利用泄洪区连通拥翠湖,以避免重现大堤崩溃、水淹明州的悲剧——当然在这之前当地官府会撤离泄洪区所有百姓。前天午后,苏台迦岚亲自出城看了水势,浑浊的波涛早已越过当年雯萃留下的警戒线,堤坝多处松动,官府最大程度动员民夫在明州城外又用麻袋装土堆了两道防洪墙,即便如此明州依然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 那天她在瓢泼大雨中见到指挥护堤大军的玉台筑,那青年身穿蓑衣、头戴草帽,脸上满是雨水,声音已经沙哑。玉台筑同意知府的意见,不过他说自己还想在堤坝上再支撑几天。 迦岚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下令当地官员加快迁移居民。 到了八月初九午后,明州知州快马传信说所有居民均已撤离,但玉台筑不肯放弃,她请求迦岚下令开闸泄洪。苏台迦岚只用了一盏茶功夫就写好开闸的命令,不错,让那上千人流离失所她很难过,不过明州城中还有三十万百姓。 殿外有一些骚动,几个人紧张起来,片刻间信使进殿,跪倒在地说:“司水西城大人命小人带来口信——请殿下再给他一个晚上。上游暴雨已经减缓,神官们夜观天象均断言明日明州将雨过天晴,只要守住这一夜,明州就保全了。司水请殿下同意。” 苏台迦岚怒道:“让他按本王手谕行事!” 那人微微抬一下头咬咬牙说出了上司交待的最后一句话:“司水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苏台迦岚一掌拍在茶几上,茶具一阵叮铛,报信的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蕴初几个却一脸想不笑的表情,尤其是蕴初简直在说:“看啊,知道这种滋味了吧。”这已经是苏台迦岚一晚上发出的第三道手谕,信使飞马奔波于明州与永安县大堤,在瓢泼大雨和人山人海的护堤工中找到西城玉台筑,然后带回他——恕难从命的回复。 在蕴初的目光中迦岚想到了自己同样的少年时代,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让跟随在身边的将领诚恐诚惶,更让摄政的兄长蕴初每天都到水缨女神面前上香。她压了压火气,命报信的士兵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堤上状况如何?”BR>“堤上本有四万余人,傍晚西城司水令其中年长、年少的均下堤,只留下二、三十岁身强力壮之人,也有数千,在大堤之上。其余者均在外围装沙袋筑防护堤。从昨日起永安县二十里长堤时有涌水,幸而司水早有准备,皆化险为安。” 迦岚皱眉道:“一而再,再而三,他能几次化险为夷?他也说过乃是凡人无力回天——”说了几句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抱怨不该让士兵听到,挥挥手让人出去。短暂的安静后殿内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填满。迦岚知道玉台筑作为一个“外来者”而且还很年轻,在鹤舞官场中并不那么受欢迎,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才华横溢且朝气蓬勃。迦岚早已感受到鹤舞这个小朝廷内有一些对玉台筑不怎么友好的东西在积聚,在玉台筑向她提出恢复泄洪区的方案后,那些不友好的私下声音渐渐放大到她听力能及。然而,她还是没有想到,那么短的时间那个年轻人居然招惹了如此多的反感,现在在她的殿宇内的这群人,居然有那么多嗡嗡的声音来斥责那个年轻人的独断专行,请求对他施以重责,甚至有人提到了——杀! 迦岚忽然起身往后面走,嗡嗡着数落玉台筑的人捕捉到年轻主君的不悦之色,开始觉得对攻击玉台筑的迎合或许是一种错误的选择。蕴初和璇璐也跟着迦岚进入后殿,见迦岚背着手来回踱步,双眉紧锁,心事重重。蕴初看了看璇璐,意思是“你家人惹的祸,你去看怎么办吧”。璇璐苦笑着走进迦岚,努力组织起一些可信又有效果的话语,这些天来“她的表弟”已经给她带来太多惊喜,从在永宁城表露对迦岚的爱恋,一直到千里跟随。她想,玉台筑不但是她的“麻烦”,在苏台迦岚心目中恐怕也是一个难以描述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亲王,迦岚在她那几个姐弟之间是最不懂得如何处理男女情爱了。她对于玉台筑的爱恋不知如何接受,对他千山万水相随的一片真心感动,但又无法坦率的张开双手接纳。在璇璐看来,迦岚其实也喜欢这玉台筑,或许不比那个青年的情意更浅。当年她在潋滟池边看到一个英俊青年然后随意的提出要让他进门,那一刻迦岚对玉台筑并没有多少爱恋可言,然而,当她开始顾虑于他的家世,开始考虑他的未来的时候,璇璐相信,这恰恰是爱恋的表示。 有时候看着迦岚为难却又忍不住反反复复提到玉台筑的那个样子,璇璐只能叹息,然后发现不仅是她,苏台蕴初夫妻俩也常常看着自己的妹子叹气。璇璐想不要说风流倜傥的清扬,就算是花子夜大概也做得比她好一些。想到所听到过的迦岚与那位四海现任国君的风流韵事,看看迦岚现在的行为,璇璐简直怀疑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迦岚来回踱步的举动忽然停住,一个转身大声道:“来人,备马——” 蕴初瞪大了眼睛,不顾礼仪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殿下不能去!” 迦岚满脸的怒气,狠狠瞪了自己兄长一眼,冷冷道:“连王兄也要违背本王之命了么?” 蕴初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迦岚,缓缓放开手。迦岚大踏步向外走的时候,这位鹤舞的亲王用一种既爱怜又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妹妹的背影。 出西门飞马奔驰,小半个时辰便来到永安县明江大堤,此时雨已经小了一些,闪电还是一次次划破夜空,隆隆雷声混合着大堤上的鼎沸人声。距离大堤几里地外就到处都是水,浊浪时不时漫过大堤冲刷江边的土地。为此西城玉台筑带领永安、明州两县数万百姓用了半个月时间以沙袋又筑起数道堤防。这些堤防能够抵抗这些漫过堤坝的水,但迦岚和这里的百姓一样清楚,如果大堤崩溃,这些沙袋垒成的简易堤坝根本抵挡不住汹涌江水。 过第二道防汛堤,迦岚不得不下马步行,此间人流如织,都是一身水一身泥,但忙中有序,装沙、搬运、垒堤……这些民夫竭尽全力在保卫自己的家园。 身边一个常随眼尖抓住匆匆而过的一个官员,问她:“西城司水在哪里?” 那人终于注意到迦岚,她两手提着东西,一时不知道怎么行礼,迦岚挥挥手又问:“西城在哪里?” 那官员神情紧张,深呼吸两次才道:“那边有一处堤破了大洞,水流太急,沙袋堵上去就被冲开。西城大人……西城大人跳下去挡水流……”她看了看迦岚瞬间苍白的脸色,迅速补充道:“不是一个人,很多人都跟着跳下去了!” 苏台迦岚在泥水和人群中前进,常随们努力推开挡路的人,保护自家主人安全。迦岚对于到底有几个人在堵堤坝不感兴趣,她只是想要立刻找到玉台筑,如果可以的话,把他从危险中拉出来。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在寻找的过程中,雨渐渐停了,风吹云散。 忽然一阵欢呼在她身边响起—— “洞堵住了……” “雨停了……” 大堤上一个接一个人被人拉上来,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迦岚在常随保护下分开人群,向堤上走去。 她看到西城玉台筑,那个青年和周边所有人一样糟糕,满身的泥泞,水从头发上衣襟边不断滴落,然而月光照在他身上,照到他含笑的唇,照着他生气勃勃的容貌。 下篇 第二十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下 西城玉台筑直到周边忽然静下来才注意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他转过身,在月光下看到了苏台迦岚。年轻的亲王在亲随陪同下,一身华服也被泥水沾染得不成样子,可还是这里所有人中看上去最像样的,一眼就会注意到。 他笑起来,走向鹤舞的主人,神情和语调中都洋溢着喜悦,他要在泥水中跪下,被迦岚拉住说“此地无需行礼”。他愉快而又恭敬地说:“殿下,我们能保住明州!”迦岚被他生气勃勃的样子迷住了,他的眉眼间光彩闪动,声音里洋溢着青年的活力,而那微笑中又带着坚定,能够让他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应该拍拍青年的肩,暂一句“做得好!”然而,她忍不住想要小小的恶作剧一样,靠近了青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好大胆,三次违背本王命令!”青年笑了起来:“属下愿受惩罚。”迦岚哈哈一笑,那青年微笑着转过身重新开始发号施令。 江水依然猛烈的拍打堤岸,危险尚未结束,就像玉台筑说的,要到明天才算是真正的胜利。 “明天”终于到来了,当阳光洒在永安县明翠江两岸的时候,最后一道洪峰在众人注视下通过永安县这条“最危险的河道”。永安县向下五十里明翠江的河道瞬间扩大,江宽十余里,河道笔直,洪水对那里的威胁并不严重。 江堤上已经被陡然爆发的喜悦覆盖了,有些人拥抱在一起,还有一些抱着头在堤边靠着放声大哭。 下半夜的某一时刻,玉台筑被人叫走,大概是另一处江堤又出了什么麻烦。在这样宽广的范围和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迦岚最终还是找到了他。此时她身边护卫的十来个常随只剩下一个,其余都被她打发去保卫江堤。就连她自己也帮着装沙袋,那个和她一起工作的妇人忽然意识到她的身份时吓得全身哆嗦,幸好她眼明手快才没让那个沙袋砸在那人脚上。 西城玉台筑靠着一排沙袋坐着,泥水漫过他腰,他双手垂在身边,头微微侧着,就在这种环境中睡着了。 玉台筑被推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迦岚俯身看着他,脸上一红,喃喃道:“只是靠一下啊,怎么睡着了。”他也只是想要靠一下,然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加上高度紧张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筋疲力尽。 玉台筑很想在他所爱恋的亲王面前表现得更好一些,他知道自己衣衫肮脏、神情憔悴,前一夜还三次违逆她的命令。 “正亲王一定不会看上我了”他沮丧的想着,他这些天的举动或许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但是不是一个典范的王妃。在苏台,还是端庄淑贤的男子更受女子宠爱一些,尤其是作为王妃,需要的是在深宫中衣着华丽、举止高雅的主持家务,而不是像他这样一身泥水站在堤坝上发号施令并且违逆女人的命令。 这么想着眼前又开始迷糊起来,头晕得看不清东西,他不断的对自己说“不行啊,玉台筑,不能再失礼了”,身子却不听使唤的摇晃起来,最后的记忆是好像听到旁边人在叫。 玉台筑再醒过来已经一天以后,身在鹤舞正亲王府,睁开眼睛还是觉得自己累得要命,全身都象散了架。翻个身抱紧被子,努力躲避透过窗纸射入的阳光,翻来覆去几次嘀咕了一句“好俄啊”,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了起来。还在揉揉眼睛想要回忆经过的时候听到女子的笑声吓得一个哆嗦拉高被子向帐外望去。房中的女子笑起来爽朗道:“都照顾你一天一夜,现在才害羞么?” 听清楚声音,他送了口气,抓过外衣披在身上笑道:“表姐就会欺负人。还说照顾我呢,在这里说笑话都不给人叫点吃的。” 等璇璐亲自到厨房去吩咐下人给他做好养胃清火的早餐送到他房中时,玉台筑已经梳洗完毕,虽然眼圈还有点黑,人也又黑又瘦,不过神清气爽又是那个生气勃勃的青年官员。璇璐在一边坐下,看他大口大口吃早餐,玉台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着她道:“表姐照顾我一个晚上,不累么?不去歇息?” 璇璐白了他一眼:“没良心的东西,亏得我天天拐弯抹角在殿下面前替你说好话,时不时得让殿下想起你、惦记你。” 玉台筑脸上一红,清清嗓子道:“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璇璐眼睛微微眯起,笑吟吟道:“怎么会在这里啊——我也奇怪呢,你不是在堤上么,不是该指挥民夫们牢固堤坝么?怎么我昨儿看到的是被人从殿下的马车里抱出来呢?而且殿下还非要把你放在王府,忙着传大夫,盯着诊治……”一边说,目光在玉台筑脸上不断打转,声音里透着刻意的暧昧。玉台筑被她看得心慌,又听她那种用词顿时头都抬不起来。璇璐还不肯放过他,咳嗽一声继续道:“不过我说表弟啊,你胆子还真不小,殿下三道金牌都招不回你。还有,明翠江大堤都危险到那个地步了你还要硬撑,你想没想过,要是堤垮了,冲了明州城,不要说你的性命丢定了,就连西城本家也会受到牵连。” 玉台筑放下筷子低头道:“想过,不过——表姐,你知不知道殿下那道毁堤的手谕来得太晚了,就算是我答应,也来不及的,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看看璇璐,叹了口气解释道:“根本来不及在上游洪峰来到永安之前有序的扒开大堤,那几道水闸年久失修,全都锈死了,要靠人力去打碎,哪里来得及。到时候洪峰前来,大堤又松了,必定溃堤;一旦溃堤,明州岂能安宁?” 璇璐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向殿下表明?为何说什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平白将天大责任拉到自己身上。” 玉台筑垂着头扭捏半天,才低声道:“不想让别人说殿下决断有误。” 永安县这一场大水让西城家惴惴不安了好些天,尤其是照容,一年来家中接连出事,她已经筋疲力尽。又想到这个司水乃是她亲自为儿子弄来的,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情她实在承受不住。一直到新的邸报过来,鹤舞向朝廷报喜,尽管这一季的水灾给鹤舞带来惨重损失,但在鹤舞官民齐心协力下,没有一处堤坝溃堤,没有一处村庄被毁。紧接着,玉台筑报平安的家书也通过驿站送到永宁城西城侯府。 西城家的少姑爷第一个得到这份家书,那天是卫方生日,洛远陪着照容去上坟,静选则被公务拖住,好几天都睡在官署。信是写给照容的,卫家的这位少爷当然不敢拆,不过落款已经让他欣喜若狂,当即命人准备马车跑到地官官署告知静选。 此时地官的人事也将有一个变动,大司徒的空缺终于将被人弥补,偌娜几经斟酌,虽然还有些不甘心却破天荒地任命少宰涟明苏为大司徒。诏书送到后涟明苏却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大惊失色,立刻跑到皇宫求见偌娜,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涟明苏的理由是苏台礼制明文规定男子不得任天地春三官官长,他一介男儿能有如此成就已经感恩戴德,不敢逾越。话没说两句和亲王求见,坐在一边听了因果笑吟吟说:“当年流云错能为大宰,卿之才干,为司徒有何不可?” 涟明苏连连请罪,就是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偌娜任命他乃是听了清扬等人的建议,连皇后也满口称好,还说涟明苏是他从小就敬佩之人云云。但是,这个任命可以预料将遭到宗室和朝臣的反对,可偌娜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越反对她越要做,便是在这其中感受皇权那种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是这一次,偌娜选择了妥协,最终的任命,涟明苏出任秋官大司寇,相应的地官大司徒的职位交给了原来的司寇琴林映雪。面对这个任命,照容叹气了十七八次,甚至忍不住向洛远抱怨,责怪涟明苏推托,平白把一个重要官职给了最不适合的人。 此时西城照容已经从丧夫悲痛中走出,至于实际上履行西城家的主夫职责的向来都是洛远,一家仆役习惯于从这个“小姑爷”这里领取命令,连京城的命夫们也习惯于和洛远交往。前些时日,西城照容得一个堂妹委婉的向她说,西城家应该有正式的当家主夫,洛远跟随她时间很长,好歹也是有门第人家的,建议她将洛远扶正。照容为此犹豫了很久,她知道族妹这个建议正确,也觉得自己多年来确实亏待了洛远,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第二个男子获得卫方一度拥有的地位。 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和洛远谈谈,对于照容,这大概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尴尬体验。洛远耐心地听完沉默良久,随后淡淡笑了起来低声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这些年来,夫人……还有姑爷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他便这样云淡风轻的掠过这个话题,可在照容越发觉得对不起他。 没过多久,西城照容收到黎安璇璐从鹤舞寄来的信,当时她在洛远房中,夫妻俩一边喝甜汤一边聊天。下人送来信,照容拿在手里掂了掂,前后翻翻,笑吟吟对洛远说:“我们那傻孩子的相思不管成不成总算是有结局了——璇璐这丫头也就只有玉台筑这件事才会给我写信。” 璇璐是在报喜的,她告诉西城照容,玉台筑在鹤舞水灾中表现出色,足以表现他是一个出色的司水,如今鹤舞官员都很敬重他。她详细描写了玉台筑在永安的表现,带领民夫保卫大堤,跳下激流等等。照容看得眉飞色舞,充满骄傲的将信读给洛远听,洛远听得一惊一乍,最后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真是的,吓死人了!他不是喜欢迦岚殿下才去的么?在泥水里摸爬滚打能让迦岚殿下着迷么?唉——” 照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心想“这还真不是一个吸引女子的好办法”。不过紧接着的信息能让洛远高兴,璇璐说殿下这些日子是如何的关心玉台筑,每天都要提个三五回,更重要的是,某日蕴初夫妇和迦岚提起选妃的事情时候,迦岚笑着说:“王兄和嫂子心目中,本王的王妃该是怎么样的人?”蕴初自然说了些“名门之后,淑娴大度”之类的标准,迦岚静静听着忽然道:“西城玉台筑这样的如何?” 苏台蕴初对此事并非没有准备,毕竟对于这位西城公子的千里跟随,他想不出更加合理的解释。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那性情端正的妹子终于有了风流韵事,害的人家千山万水相随,可玉台筑到了明州安安分分住在官署后宅内,而迦岚除了时不时提起他的名字,连宣召都不曾有过,反而让这位亲王糊涂起来。 他自己的王妃原是迦岚的司殿女官,当然也出生于永宁城名门显贵之家,当然也和永宁其他的名门有千丝万缕关系。因而,他对玉台筑多少是熟悉的,知道他行过暖席礼,进阶外放是个合格官员。所以乍然听到这种类似于“本王要迎娶西城玉台筑为王妃”的宣言,着实吓了一跳,脱口道:“西城司水并非白璧无瑕。” 迦岚不假思索反口道:“苏台礼治并无明文云行过暖席礼的男子不可为正亲王妃。” 如果前一句还能让众人当笑话的话,后一句便是明确的宣告。 黎安璇璐甚至等不及自家主子最终提亲,就写信向西城本家通报这个好消息。照容自然是欣喜的,自己的爱儿一片恋慕之情终的回报,而西城家也为自己多留了一条后路。洛远更是欢喜的连连笑出声来,反复说:“啊啊,是王妃呢,亲王要让玉台筑当正妃!” 西城家的儿子守的云开见日出的时候,西城静选也开始着手对涟明苏的决定性一击。 下篇 第二十一章 何处归程 上 西城静选选了八月第二个旬假登门新任司寇府,时间很早,司寇府的主人们刚刚起身用过早餐。涟明苏很热情地接待了西城家的继承人,对于提拔他给了他梦幻般人生的西城本家,他向来感恩戴德。然而,出乎涟明苏意料的是,静选的这一次来访充满威胁,几乎坐下来没多久她就拿出一份两年前发布的海捕公文,用不经意的口气道:“司寇认识这个人么?” 涟明苏瞟了一眼皱眉道:“未曾见过。” “未见过……难道也不知道么?” 他眉心紧锁:“自然听过,潮阳之围时杀死朝廷命官,把握一县大权的那个县吏。” “有人说那人容貌与司寇别无二致。” “道听途说安能足信?” 静选哈哈一笑,目光明亮,望着涟明苏一字字道:“这就差了啊,司寇大人。司寇怎可能忘了亲历潮阳围城的乃是我们家姻亲的少王傅呢?少王傅口述的,总不见的还是什么道听途说,又或者不足为信吧。” 涟明苏身子微微一震,皱眉道:“我一时忘了。既然是少王傅所说,自然可信,这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 静选暗地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位司寇还真是个老实人,或者便是“关己则乱”。若换了旁人,比如她那个“姻亲”,一定云淡风轻的笑笑,柳眉微抬,用异常无辜的口气带着惊讶道:“哦,居然有此事?真的很象?象到什么程度?”这样反而叫人吃不准虚实,且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她略带一点笑容,口气越发平静:“司寇一点都不好奇么?” “一个朝廷缉拿的杀人犯,本官要怎么好奇法?”涟明苏笑了起来:“原来是让少王傅在潮阳遇险之人,本官记住了,本官一定督促秋官们加紧捉拿,务必缉拿归案给少王傅出口气。” 静选再度叹了口气,心想若是换了水影,这个时候就脸色一沉:“卿反反复复将作奸犯科之人与我相比乃是何意?”保管让人说不出话来。 她用一种充满感慨的眼神看着涟明苏,明显感觉到对方在她的目光下畏缩。 “家母曾经说过,她一生中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是迎娶了家父卫方;第二是三个儿女都聪明端正;至于还有一件,就是于寒微中发现惊世之才,且让明珠耀彩,便是司寇大人您。” 涟明苏每一次想到这段经历就心潮澎湃,点头道:“大宰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常盼来生能结草衔环,以报万一。” 静选一挑眉,脸色一沉,正色道:“家母从未想过要被人报答。但是——”她声色俱烈:“家母提拔阁下,也不该给西城家族惹来灭门之祸!” 涟明苏身子颤抖,望着她,嘴唇蠕动着说不出一个字。 “你隐瞒罪民身份骗取家母信任,让家母出面为你担保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仅这一条就足够让家母丢官获罪。更何况,你窝藏朝廷要犯,还是杀害朝廷命官,意图杀死少王傅的要犯,此罪如同谋逆。”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望着眼前人,面色沉静,声音清晰得给他最后一击,她说:“今日我敢对您司寇大人——朝廷一阶命官,玉台筑和西城的老师说这种话,就有完全把握。今日还是我来说,若是司寇大人一意抵赖,静选别无选择,只有告知家母——涟明苏,你要西城家族陪你万劫不复么!” 西城静选走出司寇府的时候神清气爽,她知道自己打赢了头一仗。接下来就要涟明苏的反应,她希望这位与她们西城家渊源颇深的男子不要在关键时刻作出让人失望的举动。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涟明苏信任他们,将前后因果和盘托出,让他们坐下来好好想想解决方法,如此这般西城家才不会被牵连;或者说,就算要被牵连,也有所准备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静选满意于这一次的伙伴们,水影、玉藻前和白皖都是可靠且能干的友方。他们这一个月来的努力以及最终的成果,让静选和玉藻前都忍不住咒骂秋官尽是一群废物,而白皖则在她们咒骂的时候用一种哀叹且鄙视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言下之意便是“你也是那群废物中的一员啊——” 这一个组合显示了他们庞大的情报网络和对事物判断的能力,没有用太长时间,这些人便掌握了足够证据来证实他们的猜测——逍尹躲藏在涟明苏府中。一开始静选还为这种推断震惊,毕竟以往他们所有的判断都是这两兄弟并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相反互相憎恨。涟明苏更是被这位兄长逼得自杀,如今有了摆脱此人得机会,他岂非乐见其成?然而,玉藻前却斩钉截铁的说:“说是相互憎恨,实际也就是当哥哥的嫉妒心作怪。如今他走投无路,除了手足同胞还能指望谁去?就算是最后一博,他也会尝试。” 静选苦笑道:“他倒不怕被人毒死。” 玉藻前噗嗤笑出声来,连连摆手道:“西城小姐啊,司寇大人若能狠得下这份心,逍尹早死了十七八次。他若是真够狠,就该早早的把这个兄长的下落找出来,然后——斩草除根!” 想着这些经过,静选忽然觉得她想和水影分享今天的成果,当她出现在晋王府侧门的时候却见到一驾有着和亲王府标记的马车停在门口,上面走下的是春音。 静选打从骨子里讨厌春音,一见到她便意兴阑珊,偏巧这个时候晋王府一位女官外出,见了她上来打招呼,又说司殿去找正亲王府的司殿官去了。静选一听摇摇头,嘀咕一声“不巧”,也就打道回府。 水影这一天却是一早就去拜访紫千,正亲王府这位现年28岁的贵族女子终于要在这一年的九月迎来自己的婚姻。紫千的夫婿家名柳园,本名咏恩,这一年22岁,鸣凤郡郡治长州人氏。柳园这个家名在永宁城贵族中提起,听的人大概只会微微抿一下嘴,扬眉道“好像听过,不过这家人做过些什么?”但在长州,柳园家族已经是一流名门,原因便是这一家的一位公子在四年前与安平王之女秋嗣结缘。 苏台秋嗣打从那一年奉诏进京,其间经历几次波折,直到去年年末才真正到了永宁城,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祭祖大典。秋嗣10岁到17岁均在永宁城后宫中度过,爱纹镜和恒楚皇后都很喜欢这个性情开朗、品格端正的孩子。她亲历两次宫变,恒楚皇后发动宫廷政变的时候,她陪伴皇帝在离宫,年方十四,听到事变当即披挂铠甲前往皇帝那里。爱纹镜看到她的打扮吃惊的问她这是做什么,她的回答是:“臣要保卫陛下!”爱纹镜当即放声大笑,拍着她的背道:“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好——你随朕一起回宫,和朕一起收复永宁。” 这一个插曲让爱纹镜更是疼爱秋嗣,而爱纹镜的那一句话也让一个少女为之心潮澎湃、感恩戴德。秋嗣和当时后宫的许多女官都非常熟悉,尤其是那些和她年龄接近,又位在高阶的女官们。其中,感情最好的便是紫千。 她到京城后一直没有得到任命,终日里无所事事,而且她父王玉梦在京城没有府邸,秋嗣一时间连体面地落脚处都找不到。到了春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安平王的公主每日里过着呼朋唤友、游山玩水的休闲日子,自然而然常常成为紫千的座上宾。 紫千这段时间来也不忙碌,尤其是6月里花子夜忽然兴起陪伴妻子到王妃父系的故乡去游玩,王府里没有主子,司殿也乐得消闲。7月,正亲王妃又传喜讯,且大夫要她静养保胎。花子夜便将王妃留在那里,自己返回京城尽正亲王的职责。紫千也不知道这件事确实是恰好呢,还是花子夜怕“流产”悲剧重演,故意让王妃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待产。反正这两个月她和秋嗣结伴同游,相互请客,玩得不亦乐乎,也因此结识了秋嗣的内弟——柳园咏恩。 咏恩和兄长一样是典型的鸣凤富家公子,容姿清丽、体态俊秀,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且性情柔顺,因人解语。秋嗣的夫婿很疼爱这同父兄弟,在前些年双亲先后过世后,经秋嗣同意,一直将他带在身边。这位郡王妃看着妻子和弟弟相处的融洽,还想过让秋嗣娶他为侧妃,可做妻子的放声大笑说“我当他亲弟弟一样看,娶作侧妃实在奇怪了些” 这样说话的秋嗣当然不是对丈夫一往情深到不二色的人,她已有一位侧妃,另外的小妾又有三四人,但对寻花问柳倒是一点兴趣没有,总之维持在恰到好处的地步。这一次秋嗣进京带着夫儿,咏恩也随行。柳园家的男子都知书达理,等闲不在家人以外的女人面前露面。紫千也是去了好几回才在一个偶然间见到陪着兄长柳下作画的咏恩,顿时被他秀丽容貌吸引,多看了几眼。郡王妃认得紫千,起来行礼,咏恩发现被人偷看,跳起来就往内宅跑。晚上郡王妃将这插曲告诉妻子,秋嗣却动起了为两人牵线的念头。 牵线搭桥进行得非常顺利,除了家世不够显赫,柳园咏恩就像是为紫家继承人定做的夫婿,温顺而坚贞、聪慧而端庄;至于家世,安平王姻亲这一点可以为他增加不少好评。紫千也已经到了必须尽快确定夫婿的年龄,京城名门贵族中自然有的是来攀这门亲的,可紫千要么看不上眼,要么对某些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所顾虑。紫千最大的心结就是迟迟拿不到紫家当家地位,她对紫名彦的厌恶已经波及到与之交好的人身上,但凡讨好这位司礼大人的,她紫千一概列为拒绝往来户。 咏恩的家族与紫家素无来往,更重要的是,这门亲事将使她和秋嗣的少年友谊更为牢固,当她不得不与紫名彦直接冲突的时候,增加一门皇亲国戚的援助对她没有坏处。 两家很快说定,紫千托人向咏恩的兄长提亲,当然被爽快答应了。紫千的生父从女儿手中接过对方的八字,听了家世背景的介绍,淡淡说了句:“只要是个淑贤端庄的男子,虽然家世差了点,不过你喜欢就好。” 于是两家迅速开始六礼的繁杂手续,花子夜回京,听到这个喜讯也很高兴,让紫千“愿休息几天休息几天,务必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婚事定在九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秋嗣作为亲家跟着一起忙,而水影便选这个旬假亲自登门向这位和她一起度过后宫时代的女子表达祝贺。 紫千这天稍微有些空,而秋嗣也一早就带着夫婿的嘱咐来拜访,两人凑在一起盘算婚礼准备中是否有遗漏的。水影和秋嗣关系也不错,还给他们带来西城家公子在永安县护堤建功的新闻。说着说着,秋嗣忽然道:“少王傅也该成亲了吧?” 紫千摇摇头:“别和她说这个,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她才丧夫,还伤心着呢。” “洛西城去世已经半年多,你对他也够尽心了,怎么样,想想下一个人选吧,要不要本爵给你介绍一个?” 水影皱眉道:“殿下做媒上瘾了不成?紫千说得对,我还悼念着西城,一年里不做他想。” 秋嗣听出其他的意味,瞪大眼睛道:“卿莫对我说,卿乃是——守身如玉的悼念西城。” 紫千笑了起来,水影故意往向别处。紫千偏偏在这个时候故意笑着补充道:“就算过了一年也不用替她急,这人多情至极,宠一个宫侍都能宠到无二色,莫说洛西城这样的京师第一美少年。” 听的人大笑起来,紫千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被揶揄的那个也微笑着,可眼中看不到半点笑意。 凰歌巷正亲王府秋嗣与紫千拿着日照与水影说笑的时候,晋王府中,日照也正在接待一位不速之客。当被通知和亲王府的春音想要见他的时候,日照着实吃了一惊,且非常难得的傻乎乎问对方“春音大人在哪一处?”实际上连司宾的女官都很为难,不知道这种见面属于王府礼制中的哪一个规格,更何况那位来访者还微笑着不断说不用麻烦,只是找日照问两句话。司宾听得出言下之意,她想要一个更为自由的环境,而不是按照礼制在某一处宫殿由宫女宫侍侍奉着。春音天人之姿般的风采让司宾非常仰慕,而她在和亲王面前受到的重用,以及在苏台朝廷与日俱增的名声更让司宾女官觉得给对方一些优待对自己没有坏处。 司宾女官委婉的向对方介绍晋王府后花园,菊园中正繁花似锦。晋王府的菊园名满京城,不知道前代哪一位王府主人狂热的喜欢菊花,从全国各地寻找珍惜品种,将秋日的晋王府变成一片金色海洋。每年九月,不少宗室会登门赏菊,这个王府的主人也会选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举办赏花宴,与姊妹兄弟共聚一堂。 春音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立刻笑着说对王府菊园闻名以久,还吟咏一首前代某位皇帝吟咏菊园的诗。两人说说笑笑还没走到菊园,日照已经由宫女带着赶了过来。 日照接受了“带客人去看看菊花”的命令,引导着和亲王府的这位属官走向花园东侧。很长一段路,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金色花海扑入眼中春音轻轻的叹了一声,开始赞美此处繁花似锦。日照静静听着,在适当的时候发出一两声应和的声音。春音侧头看他,伸手指向几处新建的建筑微微笑着:“如此美景合该天上有,更难得每一处新景亦能花与景交融。久闻少王傅六艺精通,品味超群,单看这一处菊园已可感受一二。” 日照悄悄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人误会了。此间一切均是晋王殿下亲自打点。我家主人讨厌菊花,从不过问此处布局。” 春音显然愣了一下,轻笑着摇了摇头。两人穿过花丛走上赏菊亭,春音在石凳上坐下,对他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在自己面前入座。他往后退一步,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子微微欠着,恭敬道:“大人面前,日照不敢入座。” “无妨,我今日其实是有事来麻烦小哥。说来话长,小哥无需拘礼,坐下我们慢慢说。” 日照对她的用词,尤其是“我们”这两个字微微皱了下眉,终于告了个礼,在凳子上侧着身子坐下。他半垂着眼睛,可还是能看清楚春音,她一身素雅的锦缎衣衫,在满园秋色中依然如诗如画。他的私心里,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女子比自家主人更出色,可理智却不得不惊叹于春音的风姿绰约。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这个女人,你都会觉得她天生就属于这里,甚至旁边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他这样想着,有点无可奈何的暗赞一声。 春音往前坐了一点,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日照之间的距离,可又不过分亲昵。便是让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是朋友间的畅谈,断无半点让人猜疑皱眉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是莺啼燕啭那种,略有一点沉,让人觉得诚挚。 她说话的时候望着日照,可又好像看向另一个地方,陷入她自己的世界,看久了会让人心生怜惜。她说:“其实,这件事本该来求少王傅大人,不过,当初少王傅大人相助的时候,我却因一念之差作了错事。如今,后悔莫及,却无颜再求大人。那次小哥到和亲王府来,我对小哥有一见如故之感,斗胆前来,但盼小哥得便能在少王傅面前美言两句……” 她未说完,日照截道:“当初……大人说的是寻找家奴之子的事?” 春音惨笑起来,喃喃道:“没错,便是此事。” “家主已尽心打探,找出当时采买的所有宫侍名录,重名的倒是有几个,可生年、籍贯等均对不上。” “我知道,王傅大人已尽心尽力。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名字并不是绯红。” 日照皱了下眉,显然对自家主人被骗不满,可什么都没说。但听春音又道:“那孩子并不叫绯红,他的本名是春绯,春日桃花的春绯。” “是叫春绯么……日照记下了,我家主子回来后,日照会将大人的希望告诉主子。” 他站起身,想要告辞,还未开口,春音的声音急切起来:“那孩子今年二十八岁,从小就生的极俊美。他生在桃花开时,左肩上还有一块桃花状的胎记……” 日照看着她,犹豫了好一会终于道:“大人对家奴之子知之甚详啊!” 春音也抬头看着他,漂亮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痛苦和歉疚,一字字道:“那孩子并非家奴之子,而是我的亲弟弟!” 他后退了一步,掩饰不住的震惊在脸上展开。 春音看出对方的惊讶以及眼中复杂的神情,又惨笑一下,声音却镇静下来,大概是最艰难的那一刻已经过去,这个人决定诚实面对命运。 “春绯是我的亲弟弟,当年为了给我筹措书院读书的钱,家里将他卖给了采买宫侍的人。原本我还有两个弟弟,可没过几年就先后生病夭折,家母常常念叨说一定是春绯愤恨自己被卖,在诅咒家人,所以才……” “这样你们还要找他?找他出来做什么?让春绯不要再作法?原来令弟还是精通巫蛊之人。” “不,春绯不是这样的人,那孩子乖巧温顺。那时我便对娘亲说,春绯绝对不会诅咒家人,他若有能,定盼望家人平安喜乐。果然,不久后我郡考进阶。” 日照笑出声来,喃喃道:“这下又变成福星了。” “这些年,我们常常想起春绯,终于我蒙和亲王殿下抬举,来到永宁城,家母看到皇宫就想到我那幼年进宫的弟弟,所以那一日寿筵上,斗胆拦住少王傅。”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着日照,意思便是“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果然,日照点点头:“主子说起过。” “那时我听到家母与少王傅对话,一念之差,出来阻止……事后,也就是小哥来的时候,还故意给出了错误的名字。”她半仰着头,望向苍穹:“那时,我刚进京城,雄心万丈,不想让人知道有一个做宫侍的弟弟。可是,手足之情,深铭入骨,年余来让我寝食难安,便是被人耻笑,也认了,只想要找出我这弟弟,带他回家,让我补偿他这二十年来的艰苦。” 下篇 第二十一章 何处归程 下 水影是晚饭前回来的,先处理了王府一天积累下来的事务,惯例的听各处当值女官报告。侍奉晋王的当值女官禀报说又有从丹霞郡寄给晋王,上面有晋王府印章的信件。水影冷笑一声,嘀咕了句“还真勾引上了”。那女官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小心翼翼道:“要不要扣下?”前两次都是扣下了,先让水影看过才拿给晋王。日照更知道有一次,水影还模仿凝川的笔记誊录了一份,去掉里面那些有“勾引”晋王之嫌的句子。 这一次她摇摇头,声音里有一些意兴阑珊:“不用了,呈递给殿下。往后从那边来的信都直接呈递给殿下。” 说完这件事后没多久众人告退,她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日照。后者从她身后走到旁边,看着她笑道:“主子是不怕凝川勾引殿下了呢?还是忽然乐见其成?” 再一次的,她微笑着叹息一声,惊叹于这个年轻人的敏锐,笑吟吟道:“你看呢?” “日照猜不透主子的心,可要我盼望,愿是后者。” “晋王殿下和土匪头子成亲,难道是值得庆贺之事?” “土匪头子自然不成,可作为南平大丞相的独生女儿,南平国君亲口册封的郡主,和殿下也算门楣相当。” 水影眯起眼睛盯着日照,好半天不说话,直到后者被看得低下头畏缩起来,才喃喃道:“怎的我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你看穿?你是学了巫术还是什么?” 日照故意正色道:“是啊,奴婢偷偷学过读心术。” 水影嫣然一笑,随即道:“我确实在想这种可能。我们和南平对立的时间够长了,是时候化干戈为玉帛。” “可是南平那几个选王部已经开始叛乱,不是还占了不少地方,势如破竹。主子这么断定必还是当今国主胜?” “路臻若是连这么一群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宛明期还会跟他那么多年,为他鞠躬尽瘁?更何况,这两人对今日之叛早有准备。叛乱之初,锐气正盛,他们接连后退乃是避其锐气,我料定不出一个月,叛军攻势便当力竭而衰。然后,南平高原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叛军所占多为高地,甚少城池,储粮稀少,待到明年青黄不接之时粮草定断。王师所占虽少,却是米粮重镇,低地大城,储粮充沛、兵精足用。以己丰沛,攻敌之匮乏,决战之日便在来年融雪之时,只要不出天大的意外,王师必胜。” 日照看她说到最后几句神采飞扬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主子想当了夏官么?” “夏官——大司马的职务还是昭彤影适合,我这个人只会纸上谈兵。” “昭彤影大人怕是以天官为囊中物,主子说她是司马之才,大人会生气的。” “她确实是个天官人才,可在此之前,我更乐意先看她领军作战、运筹帷幄,她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也有服膺众人的魅力。” “主子觉得自己该是哪一属?” “你觉得呢?” 日照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主子该是秋官之首?” 水影微微侧了下头皱眉嘀咕道:“难道我有刑杀之气?” 日照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水影也笑起来,一时间两人间充满轻松洽意的气氛,直到水影忽然开口道:“你有什么事情想要对我说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将春音来访以及两人间的对话说了一遍。水影听到春音隐瞒那个孩子的真实名字的时候,还没等日照将“春绯”两字出口,便飞快的截道:“春音是不是你亲姐姐?”看到青年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点头,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搂了一下对方,低声道:“可怜的孩子,你我乃是同命人。” 等他全部说完,水影为他倒了一杯茶,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将茶喝下,才缓缓道:“这么说,你没认她。” “我不想认她。” “因为你觉得春音忽然改变态度,乃是另有所图?” “是的……”他冷笑起来,声音变得有些尖刻,对于他这样一个训练有素的宫侍,这是极其罕见的口吻:“非得这么猜测自己的姐姐,我觉得很难过。可我还是觉得,春音并不是想要我这个弟弟,而是要……攀上主子。”他停顿了一下,用最冷的声音说出一句话:“一定是她主子的示意。” 水影放声大笑,摇头道:“日照啊,你可把我看得太高了。和亲王殿下不至于到现在还对我‘念念不忘’。她已经得到千漓,千月家的女儿有一个对她忠心耿耿就足够了,至于我……能在她大业已定后,为她的正义名目锦上添花——重用千月家的后裔,高祖皇帝亲自贬谪,列祖列宗斥为贱民之人立于朝堂。仅这一点,已可见父女两代君王皆是宠幸奸佞,是非不分之人,和亲王乃是挽救苏台皇族于危难。” 日照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水影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和亲王殿下聪明绝顶,唯独做了一件傻事,便是将春音当作心腹。这个人,哼哼——大业未举,她这个亲王殿下的心腹就已经在给自己找退路。” 日照又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主子是说,春音她来找我,是指望我有朝一日能因为‘姐弟之情’而为她奔走?我一个宫侍,哪来的能耐。” “你做不到,可我做得到啊——” 一瞬间,日照被她这句话隐藏的意思惊呆了。水影却若无其事的继续道:“不过,她既然开始准备退路,那么那条‘正路’展开也就该在朝夕之间了。看来,我得见正亲王殿下一次。” 不知道算不算机缘,水影前一天才说了“要找机会见一下正亲王”,第二天王府的典瑞就来请示说“今年的赏花宴已经准备好了,司殿看看宾客名单可妥当。”待典瑞退出,水影将名单丢在桌子上,皱眉道:“又要赏花了么?就不明白菊花有什么可赏的,螃蟹脚八爪鱼一样的花盘,连味道都叫人发颤。”日照无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毫无理由的讨厌菊花呢,我觉得是很美丽的满园秋色。” “我讨厌秋天!”再度发表了毫无理由的任性观点后,她终于扫视了一遍名单,满意的点点头,然后道:“也好,倒是个和正亲王说两句话的机会。”说到这里还是皱了皱眉,仿佛连想到要在菊从中饮宴都是痛苦的事。日照看她这个样子终于有点忍无可忍,笑着揶揄道:“可是我为什么记得有两年主子一直叨念着要去潮阳看九月的菊花会。还有一次主子还责怪正亲王殿下不守承诺,好像还是和潮阳的花会有关的承诺……”回忆终止于对方狠狠的一个瞪眼,水影瞪着他斩钉截铁说:“我就是讨厌京城的菊花!” 然而,还没有等到赏花宴,她就在一个合适的场合遇到了苏台花子夜。说来是一件喜事,九月初苏台迦岚的特使从鹤舞飞马上京,出现在殿上书记白皖的家中。春音从清扬密布的探子那里得到消息迅速报告了和亲王,清扬还着实为此迷惑了一阵,不知道迦岚在授意自己的亲信什么秘密任务。 不管旁人做了多少猜测,白皖得到的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而且非常喜庆。苏台迦岚托在京城的这位前任鹤舞司寇,当然也是她所信赖之人,为她向西城照容提亲,请照容将自己的儿子玉台筑嫁给她做王妃。 玉藻前当然赖在白皖身边和他一起分享消息,然后瞪大了眼睛,当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望向自己丈夫时却发现白皖并没有那么喜悦。他的唇边有淡淡的微笑,科眼睛里更多是担忧。玉藻前戳戳自己的丈夫,皱眉道:“在我看来,这应该被称作喜事,你不用一脸沮丧吧?” 白皖叹了口气:“的确是喜事,只可惜永亲王并不喜欢这门亲事吧。” “怎么说?” “殿下若不是和永亲王闹了别扭,照理说该是永亲王殿下亲自上京来筹办这门亲事,让我出面,身份地位上都不合适。”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让你反对玉台筑?别和我说没有,看看你这张要死不活的脸!玉台筑不合适么?英俊倜傥,风度翩翩,精通六艺……” 白皖用一声冷笑制止妻子继续数落西城玉台筑的好处,冷冷道:“西城公子确实是王妃的好人选,只可惜……他不是完璧之身,未免配不上正亲王。另外,”他脸色又沉了些:“西城公子已经不是你能勾引得上的人了。” 玉藻前厚颜无耻的笑了起来:“以前就没能勾引上。”在白皖对这种厚颜无耻的程度瞠目结舌的时候,她快速把话题拉向另一个方向:“我也觉得你不合适,反正京城有的是皇子皇孙,你出面请某个皇族去提亲吧——花子夜殿下怎么样,正亲王为正亲王提亲。”说到这里放声大笑,可出乎玉藻前意料的是她的丈夫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九月的某一天,苏台花子夜为了他的异母妹妹,带着礼物来到西城侯府。 很巧,这一天水影也在西城家。这一天是洛远的生日,照容愧疚于没有将这侧室扶正,总想着要对他有所补偿,原本想要风风光光的办一场酒宴。可洛远坚持不肯,正色说:“家里还在丧期呢!”照容只能顺从侧室的这份心意,当然得,对他的怜爱更深了些。尽管她心中依然只有卫方,纵然他已经去世,她的大多数夜晚依然在属于他们的卧室中独自度过,不过照容也知道,在未来的岁月中洛远会成为她的怜爱,以及与她偕老的伴侣。 毋庸置疑,花子夜得到来给洛远送上了预料之外的完美礼物,虽然照容也敏锐地从这位提亲人的身份感觉到这门亲事或许在永亲王那里遇到了些阻碍,相应的,她也不用指望所有宗室成员都会为此高兴。当花子夜弄明白西城家的主人正给自己的侧室庆生时,忽然笑着对照容说:“这么说本王来的倒是巧,可有本王一碗寿面?” 其实连花子夜自己都知道,这种家庭聚会的场合,西城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欢迎他这位亲王留下。原本做寿的洛远是今天的重心,从照容到两个孩子再到来祝贺的本家姊妹子侄都想方设法让他高兴;可他这位亲王一坐下,所有人都只有围绕着他转。 寿筵自然要到晚上才开始,西城家年初没了当家主夫,照规矩要举哀一年,惯常庆寿会请的鼓乐戏班自然都没有了。照容吩咐给年轻人安排些投壶、围棋之类的游戏;年长的便请他们到后花园赏桂。 水影一直陪着洛远,也跟着去赏花。等到了后花园,陪着来的小辈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洛远也赶水影去找后辈们玩。水影和静选夫妻俩说了几句话便选僻静处走,直到一处假山后不常有人的地方坐下,果然,没一盏茶功夫,花子夜就坐到了她身边。 花子夜6月里就离开京城,一直到八月下旬才回来,错过了不少事。例如,秋水清生病他知道,可她回家住了一段时间病就莫名其妙好了,回到宫中摆出“彻查”架势,以及马上发生的锦宾“通奸”事件,还有后续锦宾身边的一位下级女官“溺水”死在荷花池,两个宫侍在天牢畏罪自杀等等一概不知。等他将这个故事前因后果听了一遍一身冷汗,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花子夜先开口,一开口说的是:“前天,本王去见了王姑。” “空手去的?” 他皱了下眉:“自然不是——卿还真是疼爱凤林。” 她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陛下是让殿下监视嘉幽郡王,恐怕不是让您如此优待。加上殿下今天……”她摇了摇头:“皇太后知道了必定生气。” 花子夜没有理她的话,继续道:“凤林那孩子……本王觉得,凤林那孩子还是有些古怪。当年神官说他是妖孽,恐怕……恐怕……” 水影柳眉微挑,冷冷道:“那孩子做了什么?” 那一天花子夜又去看望嘉幽郡王,他倒不是对丹绫有什么敬意,也知道不管是皇帝还是宗室,没有谁想要真心原谅丹绫,他去得勤快得不到好评。或许是这两年来压抑的太厉害了,花子夜这些日子忍不住要做一些“被宗室怨恨”之事,想到母亲琴林皇太后会为此皱半天眉他都有一种略带残忍的快乐。 他给丹绫、凤林两人带了点当季衣物,临走时又命人提了一只食盒装上应时的菊花饼。凤林是每见一次都比以前要健康一些,穿得干干净净,怯生生的表情还在,不过不再是那种胆怯到畏缩的让人讨厌的样子,反而颇有几分惹人爱怜。看到花子夜也敢上来请安,细声细气叫一声“殿下——”,然后缩回宫女身边,时不时偷看他一眼。临走前丹绫问他接着去哪里,她是无心一问,花子夜随口答说要去云桥游猎。又说难得万里晴空的好天气,准备去云桥虎啸岭一带玩个两天。丹绫点点头说那里山势陡峭,若非好天气不能进去等等。其间凤林本来由澄姑陪着躲在旁边另一张桌子上吃菊花饼,听到这句忽然抬起头看看他。他看得次数太多了,看得花子夜奇怪,忍不住问他想要说什么,可一开口凤林又吓得低下头不肯说话。 等他出门正要上马的时候凤林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澄姑,一脸的疑惑和紧张。凤林跑到他面前站定,上气不接下气还急着开口,声音没发出多少脸都憋得通红。花子夜不知到底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急,感觉和自己有关,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背,待他略微平复才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凤林喘息未定便急急道:“殿下,不要去打猎。” “为何?” 凤林尚未开口一边澄姑已经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凤林少爷,别乱说话。” 平日里澄姑用这样的语气开口足以使凤林畏惧得缩到一边,可这一次这孩子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扭动着身子挣开澄姑,仰起头望着花子夜道:“会下雨的,傍晚就会下大雨,殿下不要去打猎。” 一开始花子夜没有放在心上,依然快马加鞭往云桥赶,有好些宗室姊妹弟兄在那边等他。可到了云桥与那些贵胄们会合后一进山,看着越来越险的山路,花子夜想起凤林那几句话,倒也不是真地相信,可他想虎啸岭那地方实在是太险,真的进了山又遇到大雨可就是拿性命作赌注了。想着想着意兴阑珊下来,对那些贵胄们说:“本王忽然很疲倦,今日不进山了,在外面住一宿,明日再说。” 他是亲王,其他人再不高兴也只有答应。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出山在云桥某处贵族宅第住下。出山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等安顿好已经阴云四合,到了傍晚果然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这群人只能留在云桥一直到放晴才回京,花子夜派人去打探,不久探马来报说虎啸岭山水陡涨冲毁了进出虎啸岭的一座木桥,更有房屋大小的石块滚落山脚下云云。 直到这个时候说起此事花子夜的脸色还很难看,水影瞟他一眼:“那孩子倒救了你一命,怎让你怕成这个样子?” “本王行前也问过神官,皆说数日内晴空万里。就连王姐的那个神官都如此告诉本王。” 水影嘴角微挑:“千漓的话你也敢听。” 花子夜只当没听到,继续道:“连朝廷御用的大神官们都算不准,他一个孩子……” “神官之术本就有高下,未能算明天象,那是神官无能,怎能说那孩子是妖孽?” “可他那么多年都在冷宫幽禁,从哪里学来这种本事?” “嘉幽郡王少时曾师从当时的神司。” “王姑与本王一起长大,王姑有多少本事大家都知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殿下总听说过吧。”说到这里她目光炯炯,神情中颇带几分兴奋,望着花子夜道:“殿下,您想个法子,把那孩子给我吧。” 花子夜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要来做什么?” “倘若他向殿下说的那句话不是出于他人所授,那么这孩子定有天生的神司才干。殿下把他给我,二十年后或许能为苏台王朝奉献一位出类拔萃的神司,甚而能在神术上推陈出新、再添华彩。我们安靖自莺雪而后一百七十年来神术一道不见寸进,也该到了有所突破之时。” 花子夜这才反映过了,变了脸色道:“他是妖孽,先皇谕旨终身幽禁,岂能放出来让你教导?” 水影笑了笑也不去反驳他妖孽的定论,又道:“殿下在这里做人家不欢迎的客人,总不会光为了说凤林的事吧。” 花子夜的脸色顿时又阴沉几分,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本王这次出去见了不少事,原来这十年来苏台百姓竟比过去苦了数倍。许多地方已经是……已经是……路有冻死骨,长叹怀先皇。先皇驾崩时,本王发誓要尽心竭力,务使百姓安泰、国家繁盛,可是本王都作了些什么啊!”说到最后心绪起伏,声音也越来越响,水影忍无可忍踩了他一下低声道:“这是在西城家!”顿了顿也跟着叹息:“劝陛下缓修离宫,对北辰的用兵也暂且停一停,仍以防御为主。” 话说这一年夏天永宁城经历了罕见的高温干旱,皇宫里虽然采用了一切能够想得到的降温方法,偌娜依然被酷暑折磨得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某日清扬与晋王等人进宫请安,偌娜正在那里发火,皇后费好一番心思才让她平静下来,几个人坐在下面藏冰窖的“慕莲殿”说话。偌娜不住抱怨永宁城的夏日炎热如火,清扬忽然说是啊,正因为永宁城夏日难熬,清渺才在京城外三百余里的千莲山建离宫避暑,只可惜离宫毁于清渺亡国大乱中,不然夏日带上文武百官移驾别宫,那是何等乐事。 千莲山距离永宁城三百六十里,传说是司掌风云的女神碧泓居住之所,纵然盛夏时分依然凉风袭人,乃是著名的清凉山。清渺曾在此修建离宫,每年六月君王移驾于此,到八月初方回永宁城。清渺末年,离宫毁于一场大火,苏台兰开国后曾打算重修离宫,虽然当时的大宰以“天下方定,百姓艰难,国库空虚”为由几番劝阻,可苏台兰最怕热,修建离宫的工程还是开始了。可也不知为什么,正殿上梁的时候怎么都上不好,甚至发生过前一天上好梁,第二天忽然断裂。如此反复三次,苏台兰叹息着说:“看来连上苍也在责怪朕国家未兴即大兴土木,此乃天意,不可违背。”于是下令停工,又云:“留待盛世重修。” 偌娜当然听过这段往事,事实上那还是她在后宫读书时当时的文书官水影某次讲习时所说,自然是用来赞美苏台兰如何顺天应命,如何知错能改。当时听过便罢,而今再听又遇到个如此酷暑便有了新的想法,更听到最后那一句“盛世重修”,年轻的皇帝便想“倘若高祖皇帝修不成的宫殿在朕手上修好了,岂不是表明上天也承认朕乃千古之明君。” 重修离宫的命令就在偌娜所谓“依高祖皇帝‘盛世重修’之遗旨,则吉日开工”的圣旨下开始了,朝廷上下没有谁敢对此提出异议。 此时的苏台王朝呈现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君主高高在上,臣子们只有应声符合得份,即便是那些具有志向与道德,对苏台王朝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敢对皇帝的决定发表意见。年初卫家姐弟“暴毙”让朝廷大员人人自危,其中的真相,也就是卫家曾经图谋造反自然是不会让人知道的,臣子们暗地里揣测,自然往近里想。例如某次皇帝要做什么事情大宰反对,某次在朝堂上与皇帝争执让偌娜“含怒退朝”等等。这些想法让朝臣们对自身安全充满忧虑,连卫家当家,百官之首的天官大宰都能因触犯凰意而落得被迫自杀,其余朝臣哪个还敢冒然犯颜,自行取祸。即使是新任大宰西城照容这样一心为民之人,这半年来也异常沉闷和谨慎。就像玉藻前对白皖说的“到底不比年轻时候,一大家子的命运押在她肩上,她能不顾自己性命来买官谏君,难道忍心让整个家族为她殉葬?毕竟卫家前车之鉴,她这个西城家的当家不能不谨慎处之,下一次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自杀两个就万事皆休。” 朝廷上这些中流砥柱的沉默反衬着佞臣们的甜言蜜语、歌功颂德,而在这背后,苏台王朝的基业一点点的溃散着。 爱纹镜雅治世的时候尽可能采用温和的政策,税收、法制、官吏制度等均不作大的改变,总有变化也是经年累月缓缓改变,一切以不扰民为上。二十年在位,不能说有多么大的功业能让后人一旦念之便荡气回肠;可仔仔细细去看,却是宁静平和,如甘泉润物。在他的治理下,苏台王朝呈现出几十年未见的太平时光,百姓安居乐业,天灾也不是很多,宁静得让人事后回想起来觉得珍贵。或许太平王朝就该是这个样子,不动刀兵,也没有过于耀眼的忠臣名将,人们安宁繁衍生活。或许这不是一个能让后代的人感动的王朝,但是会让人想要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属于平民的时代。 苏台花子夜刚刚授命为正亲王摄政辅佐少年天子的时候,虽然害怕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他知道朝臣们对他那父皇的评价是“因循守旧,中规中矩”,言下之意就是毫无建树。那时他幻想自己能成为又一个苏台宁若,辅佐他的亲妹子,建立起苏台历史上第二次的旷代盛世。当水影还属于他的时候,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流云错,一样的才华横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偌娜不是端皇帝秋澄,他也远远不是第二个宁若。他数年摄政同样是因循守旧毫无建树,甚至连守旧都守不好。父皇交给他的是一个平静的苏台,他却让这个国家风云暗藏,大厦将倾。 苏台花子夜觉得千钧重担在身,他却承受不住,负担不起,压得胸口一阵阵发痛,忽然间哭了起来,便在这样一个秋日,在西城家的花园里掩面哀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耳边传来女子那平静的声音:“殿下纵然不是宁若亲王,臣……也不配称为流云错。未能辅佐殿下成就志向,其错在臣。” 声音埋在手掌中,闷闷沉沉的:“本王还能做些什么?” “等——” “先皇是将安靖万里河山、苏台两百年基业交给了今上,并非殿下。殿下并非宁若,也无宁若亲王之志,又何苦将这番重担强拉到自己身上?” 她所说的是苏台历史上的著名典故,当年苏台宁若对自己辅佐的幼年皇帝说“日后陛下若无道,臣将取而代之。”秋澄亲政后有外戚显贵重提此事,当时二十一岁的秋澄笑着说:“朕记得这件事。正是这句话时时刻刻督促鞭策着朕。”水影此刻说这样一句话,当然不是说他没有好好激励偌娜,而是说他没有宁若“取而代之”的勇气。君王已经失政,臣子劝谏无用,反叛无胆,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花子夜明白她的意思,愣了半晌喃喃道:“本王确实无能。” “等也未必是无能啊——殿下。等,亦可视为隐以待时。殿下但记得臣刚刚说得——先皇并未让殿下来担负苏台两百年基业。” 花子夜终于抬起头,泪痕已无,神色也恢复到一个王爵应该有的高贵。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打破平静的依然是花子夜,他说的是:“本王不想让王姐继续留在京城了。” 她笑了起来:“殿下放心,有此念的绝不是殿下一人。只不过……和亲王要让苏台基业先残破不堪,她再力挽狂澜重建王朝,此事未成想要让殿下离开,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花子夜冷笑道:“你们难道不是早有打算?” 她娇笑起来,微微抬起右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看着半透明的掌心,声音轻不可闻:“她想要反,那就给她机会早点反。” 下篇 第二十二章 序曲 上 十月,永宁城开始秋风落叶,而政局则在本应当贮藏修养的冬季开始动荡起来,又展现出即将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9月里殿上书记忽然上一道折子弹劾秋官,说潮阳杀县官的那个逍尹悬赏多年没有消息也就罢了,近日还得到报告说有人见他进了京城,弹劾秋官们办事不利。偌娜柳眉倒竖说这种小事也拿到朝堂上来烦朕,既然叛贼进了京城,着五城兵马司衙门封锁京城,秋官刑捕严加彻查,若是还不行就全城戒严,一家家一户户查,一个小毛贼难道你们都束手无策,要朕来为你们分忧么? 朝臣们被骂得默不作声,一个个暗骂白皖当了那么多年官居然做这种傻事,哪有抓一个小小逃犯的——还不是国家要犯——的事拿到早朝上来说的,就算是秋官失职,上一道折子弹劾也就罢了。满座中只有秋官司寇涟明苏心中一片雪亮,苦笑着看看白皖,暗道“原来此人也与那几个串通一气了。”在此之前他和逍尹商量过几次,他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不如将话敞开说,求大宰帮忙,或许还有一条生路。逍尹却不同意,他说你不承认对方也不过是怀疑,拿不住证据,你这里毕竟是司寇府,没有真凭实据不可能来搜,或许就因为如此他们才虚张声势一番,就等着你自投罗网。他说现今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想办法逃出京城,从此隐姓埋名,这两家只管去争,我们哪家的浑水都不趟。 可还没等他们两人将事情都安排好,白皖便在朝堂上发难,涟明苏回去一说,逍尹连连跺脚说“看来他们是绝对不肯放过你了”。涟明苏的妻子吓得脸色苍白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涟明苏也惨白着一张脸,喃喃道:“前有狼后有虎,刀山火海还非要选一处跳下去。” 逍尹也没有主张,只是劝说他不要贸然行事,能拖一日拖一日,看看事态变化再说。最后又道:“你是西城家养大的,对于大宰的为人自比我们清楚的多,你若觉得求救于她是最佳方法,我没有异议。反正我这条命早就该丢了,只要你们夫妻平安无事即可。” 涟明苏苦笑道:“我活不活也不要紧。”逍尹以为他担心的是妻子,可在涟明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万万不能拖累了西城家”。 到十月,冬的气息浓烈起来,十月下旬,永宁城落下的第一场雪。一到冬季赏花游湖打猎之类的户外活动一概停止,闲下来的富贵人家便开始看戏听曲赏歌舞,而那些活跃在京城的艺班也就迎了一年最繁忙的时候。 可以说,全国艺人的追求便是能在永宁城一举成名,这里集中了苏台最杰出的歌舞艺人,有最出色的戏班,上演最新的本子。在这里登堂入室,登得是宰相府,入的是王侯室,这里一年能够赚到的银子获得的珍宝比在小城镇一辈子都要多。这样的地方自然是群英聚会,多少人不过是一季流星,新人一到便是后浪推前浪,能在永宁城红一年已经难得,能够红上两三年便是真才实学天资出众。织萝已经在永宁城红到了第二年,这个少年的赫赫名声反过来成就了长林班,这一年来不少其他班子的名角转投长林班旗下,眼看着这个从遥远地方来的歌舞戏班要赢得永宁第一。 这一年刚刚过十月,长林班的堂会就一路排到翌年正月十五,直将班子里的伶人忙得连声叫苦。这个时候伶人便是戏班子的财神命根,长林班班主除了加紧采买聪慧伶俐的少年来当学徒培养,便是挖空了心思伺候这班小祖宗。这个要吃糕点、那个要置暖炉,还有哪个说伺候的人不得力要买小厮,林林总总千奇百怪。还时不时有人撒娇叫累不肯上场,或者因为接不接某张夹花贴而闹风流冤孽。 日上三竿织萝依然在蒙头睡觉,他的同门五更末就爬起来在师傅们和前辈们的教导下开始一天的练习。织萝平常也练得勤快,京城里很有些文人雅士专门为他填词谱曲,又有专为他写戏本子的,织萝无论吹拉弹唱都学得快,扮相更是一等一的美,每有新作震动京城,五陵少年均以先睹为快。长林班班主常感慨当年一点恻隐之心留下这麻烦孩子,没料到成了自己一株摇钱树,这些年为她赚来的金山银山让他觉得冒再大的风险也值得。如今织萝是她的心肝宝贝,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他说什么是什么,整个长林班这孩子就是小祖宗。 织萝睡到自然醒还抱着被子打了几个滚才爬起来,贴身小厮过来伺候着梳洗用餐。吃完饭照例出去散散步就要练功排戏准备晚上的表演,班主却进来了说有人来找他,要他去接待。织萝只当是哪一家又派了心腹给他送夹花贴,也或者送金银珠宝之类的讨好他,织萝在京城有风流名声,但凡讨好的他顺心了,什么人的床都上。他名声越响架子自然也越大,可再怎么摆架子都是拿捏撒娇的模样,叫人知道那不过是美人儿自持身架可不是拒人千里之外。他的风流韵事也是京城显贵们的谈资,少年一代的自不用说,就连一些年长的都有对之垂涎欲滴,例如便有传说紫名彦某一次也和这少年人春风一度。 长林班租的院子四面围合有七八间平房,中间院子足够大,一般的伶人都两三个住一起,刚进来的学徒则在最大的那间打统铺,一溜十来个孩子睡一块。另腾了一间会客,这是一般的戏班子没有的事,只不过长林班名气响,时不时有显贵家人来下帖子送礼物,班主吩咐收拾一处地方招呼这些人,讨好的他们满意了自然会在主子面前美言。 织萝进了房几边一个年青人已经起身微笑,见过几次便是那名唤日照的宫侍。织萝上下打量他一番,自己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笑吟吟道:“怪了,是晋王府没钱了呢,还是这位小爷失宠了?堂堂晋王府司殿的贴身居然穿了件青布衣服出来见人,连我看了都替你家主子丢人。” 日照莫名其妙被他一顿挖苦也不动气,微微笑道:“过去穿绫罗绸缎那是王府一等贴身宫侍的礼法,也是主子的恩赐。如今我已经不是宫侍了,一介平民自然穿符合身份的衣服,虽然主子恩典赏了不少银两,毕竟还没找到谋生的法子,节省度日为好。” 织萝听了这句话大吃一惊,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见他腰间没有晋王府腰牌,这才信了七八分,笑吟吟道:“啊呀,原来真是失宠了。日照大哥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也想做歌舞卖艺的营生么?” 日照用一种纵容的神情看着这无理取闹的少年,柔声道:“我只想问问小哥,到底千漓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敢认少王傅大人。” 织萝俏脸一沉:“什么认不认得,怎么说的话我一点听不懂。还是说,现在富贵人家兴什么新花样来下帖子了?认亲么?啊呀,叫着姐姐弟弟的还要巫山云雨我可受不了。”一边说一边瞅着日照,端看这年轻人什么时候受不了翻脸或者拂袖而去。可日照一等一的好脾气,他在后宫做了那么多年伺候人的活,妃宾女官哪个是好侍奉的,性子再宽和的主子都免不了有拿下人出气的事;至于刻薄话,那么多年下来什么刻薄话他没听过,织萝这点小性子在他心里连个波澜都不会起。 等他刻薄完了,这青年笑容依旧,声音也一贯的平和恭顺:“主子……啊,少王傅大人曾对我说——织萝公子您是她的亲弟弟。” “啊唷,我织萝哪里攀得起这么富贵的姐姐。” 日照看他是下定决心乱缠到底,笑着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润润嗓子,微笑道:“我幼年入宫,从最下等的宫侍开始伺候过不少主子,当然也遇到过不少人。当初和我一个通铺一床被的小兄弟已经有人当上了王府的宫侍长,最出息的还有外放地方官从此仕途青云的。这些年又蒙主子不弃,常带在身边,主子出色,作奴婢的也跟着长脸,奇奇怪怪的人脉也捏了不少。 “织萝少爷,您和卫家当家的结识可真奇特的能拿来写戏本了。” 他先一愣心说我什么时候结识卫暗如了,旋即就意识到他所说的是新一任当家——秋水清。 织萝的脸色又一次阴沉下来,可这一次刻薄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日照却笑吟吟的继续道:“绝色美人病卧官道,恰恰遇到年轻貌美又身家显赫的豪门小姐官场新贵,救命之恩便以身相报。其后贵家小姐皎原藏美,两情相悦……” 话还未说完织萝一下子站起来冷冷道:“你家主子想要做什么?” 织萝最初和秋水清在一起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未放在心上,两人分开时与秋水清三年之约也是说说的,至少秋水清这一头比他要认真的多。可一年多下来他是四处逢场作戏,不知有了多少风流韵事,秋水清对他的情意分毫未改。秋水清为了能见他用了多少手段,想了多少方法,他不是没有感觉,尤其是那次路上偶遇,身中剧毒的秋水清在他面前真情流露,这番感情做不得半点假,他纵然铁石心肠也会为此感动。更何况他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正是柔情初露,只不过在风尘中打滚看惯了虚情假意不愿轻易动情罢了,遇到秋水清这样贵胄却如此长情,怎能不对之心生感激进而滋生情爱。 日照神色从容,还丢过来一个“你冤枉了别人”的责怪眼神,正色道:“我已经不是宫侍,我是自由之身,没有主子了。” 织萝哼了一声,依然怒视着他。 “少王傅让我走的时候我确实受不了,可这两天一个人过,仔细想了觉得也好,不管在哪里我都能为王傅做有用的事。我今天既然到这里找织萝少爷您,自然有十成的把握。您和王傅还有内神官彼此是姐弟手足,内神官想要认亲,王傅没有答应;王傅要认您,织萝小少爷您又退避三舍,想来您和内神官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这关系我弄不明白,可是想要弄明白。”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也站起身走近他,压低声音道:“织萝少爷落到晕倒官道,要不是做戏……不是做戏,那就必定遇到过极其不痛快的事。您和秋水清女官说的那些话……”又是一笑:“也就是女官那样的后宫里长大的人才信。我听着就觉得错误百出,专门去查过,您说的那地方可没那么个恶霸啊——” 织萝脸色更阴沉,用一种极端厌恶的表情看着对方,可又无力反击。 “您留在京城大概也是想到这里是天子脚下,各种势力交错混杂,反而彼此制衡,给你留一点活路。不过,您在京城也不见得就太平吧?据我所知织萝少爷多多少少也受过几次惊吓,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落到实处,没错,便是顾忌着秋水清女官。不过呢,女官这个后台还能保您多久,或者会不会反过来……”他在这里停住,清清嗓子:“织萝少爷,您有两个厉害的姐姐,至少选一个罢。”说到这里深深一礼,微笑着开门离去。 织萝听到他在外头和班主寒暄告辞的声音,即便是对低贱的艺人都恭敬谦和一如面对皇室贵胄,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心说“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他真的对千漓和水影的决裂感兴趣,当他刚刚到京城的时候,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千漓接踵而来。千漓当然来找过他,当然不会是明目张胆的来到长林班,在他去某一家表演的时候截住他,骂他不知羞耻,身为千月家前代当家的儿子却堕落风尘。他冷冷的看着她,丢下一句“这位大人认错人了吧?什么千月家,我不知道。是戏文里那个千月么?” 千漓当时就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他的手要他跟自己走,他用力挣脱寒者脸道:“你做什么,抢人么?我虽是艺人却在良籍,再拉我叫人了!”当时已经有些人朝他们走过来,千漓看看情形不对才痒痒离开,丢下一句“下贱”。 织萝轻轻咬着嘴唇,心想“既然那个人拒绝了千漓,去试试看也好,反正手中还有一些秘密”他笑了起来,为最后那个念头。 也就是日照走进长林班住处与织萝长谈的同一天,夜深笼罩着永宁城的时候,一个人身穿罩头的披风从侧门走进了西城侯府。西城家的门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将自己从头盖到脚,深垂着头看不清容貌的人,照理说这样的人根本不该被放进门,然而此人递过一件西城静选的的信物,不久后西城家的小姐匆忙赶到,领着这个神秘人走向内宅。 西城照容在书房中看到女儿带了一个将自己包裹到脸都看不清的人进来时确实有些吃惊,但在那个人拉下帽子抬起头的时候放松地笑了起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然后眼睛眯了起来,一下子站起身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涟明苏!” 此人拜倒在地:“草民逍尹叩见大宰大人——” 那一天西城照容经历了几十年来官场生涯中难得的惊吓,光是逍尹这个名字就让她差一点当场叫人,一瞬间还怀疑是不是女儿被这人劫持了。不过她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很快将震惊收敛的不动声色,即使接下来知道了涟明苏的罪民身份以及他这些天一直躲在涟明苏家中,如此种种都不过轻轻抬一下眉,或者“哦”一声。她知道不管事情有多糟糕,过去的一概无法挽回,既然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自己的女儿带来的。那就说明不管怎样,此人应该是怀着善意而来,而她要做的也就是耐心地听完,然后安排一条对西城家族有利的道路往下走。 等到逍尹将所有事情说完,西城照容微微点头,示意他在一边坐下,又叫女儿为客人沏了杯茶。然后望向自己的女儿缓缓道:“你们这些天作了些什么,又是怎么想的?”静选当然不敢再有半点隐瞒,又将当初玉台筑怎样在外省见到面目酷似涟明苏之人,回来说起后洛西城大吃一惊;其后他们又怎样与水影商量,得了她的提示后顺藤摸瓜一路查到逍尹当年有一个“暴毙”于发配路上的弟弟逍琪;其后又怎样怀疑到了涟明苏便是那半路逃跑的逍琪等等。其中不少事便是逍尹也是第一次听到,当他听到玉台筑那偶遇,以及水影怎么因为自己以及日照的籍贯从而自他的口音里得到“苏郡北江州”以及“寒关县”这两个关键地名,也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成败由天。 静选将前因后果说完已经深夜,照容依然很少开口,听完后许久不发一言。房中一时静得只闻呼吸之声,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西城家的当家站起身道:“天色已晚,静选,你带客人到西厢房住下,明日再议。”说完自己向外走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静选道:“家母请你住下,你看——”逍尹苦笑道:“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反正……”他没有说下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既然进了西城侯府就是把命交给对方了,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静选瞒着母亲与玉台筑等人做了不少事,如今一股脑透露出来,心中也颇为忐忑。照容虽宽宏,但西城家家规严谨,几个孩子在母亲面前素来不敢乱说乱动,这一回算是把二十来年的“坏事”一股脑都干了一遍。如此忐忑不安,连房都懒得回,安顿下逍尹后回到自己的书房,看书一直看到后半夜便在书房中睡下,一夜噩梦连连。 翌日早早起来梳洗罢先向照容请安,见到自己的夫婿已经在那里端茶侍奉,静选不想他牵扯到这些女人家的国事天下事中,请安后便站到一边寻思着自己的夫婿退下后再开口。照容喝了口茶表扬了女婿两句,那青年受到肯定心花怒放眉眼弯弯的,照容旋即望向女儿道:“你那客人起了没有?” 静选愣了下:“起来了,下人说一早就起来了。” “你好好的送他出去。”说罢挥挥手,意思就是让她退下。静选一肚子疑惑也只能遵命,此时天色大亮不便让这么个逃犯大摇大摆从西城家出去,静选命人套好自己的马车,亲自将他送到涟明苏家中。等她回来家人说“夫人和小姑爷在花园”,静选更是嘀咕,暗说母亲大人这是什么兴致,听到这种大事后居然还有心情陪伴夫婿。她犹豫再三还是跑到花园去找照容,事实证明这种选择完全是错误的,照容根本不和她谈什么逍尹,反而是她被抓住了彩衣娱亲大半天,还被数落怠慢了新婚夫婿云云。 照容一直到当天掌灯时分才命人唤来静选,拿了一封信给她,对她说:“你到司寇府上跑一趟,告诉他,当年的事我不怪他,且我自会处理,让他无须顾忌。其他的,你们几个既然已有定论,愿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静选低着头却不离开,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其实,我们也并非同心一意。” 照容淡淡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一心要保全西城家,所以你希望涟明苏与逍尹能够自尽,是不是?” 静选低头默认。 “然而白皖、水影两人却不要他死,甚至要借用我们西城家的力量保全涟明苏,可是如此?” “母亲算无遗漏。” “他们两人各为其主,也是理所当然。” “涟明苏……不,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对母亲您尊敬有加,只要您一句话……” 照容脸色一沉:“我不会干涉涟明苏的选择,同样的,也不干涉你们几个各自的目的。” 静选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或许对这个时候的西城照容而言,所关心的只有身为族长的责任,甚至盖过了身为臣子的义务。过了一会儿静选终于忍不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娘,白皖和水影……那两个人的做法,岂不是逼和亲王造反?” 照容叹了口气,看着女儿道:“你才明白?” 下篇 第二十二章 序曲 下 涟明苏兄弟俩人与西城家以及水影、白皖等密谋的同时,涟明苏也在与和亲王清扬联系。涟明苏某一日去了一次和亲王府,对清扬说逍尹曾经在他外出的时候找过他,说他已经陷于窘境等等,他请清扬对自己的兄弟加以援手。清扬听了微微挑着眉道:“逍尹送命司寇应该高兴才是,少了一个能在御前指证司寇之人。”涟明苏连连冷笑道:“他若是二十年前就送命我当然高兴,可到现在……殿下手中若不是有了足够让我难以翻身的证据、证人,又岂会眼看着逍尹陷入绝境而不加援手,还是说对殿下而言,涟明苏也是无用之人了?” 苏台清扬自从查出涟明苏的底细并加以威胁利用之后,这位朝廷高官的表现一直颇为懦弱,即便是反抗也不过是消极的自杀。如今他态度忽然强硬起来,清扬倒也不敢忽视,毕竟对方十年二阶高官,学生下属遍布全国,真把他逼急了未必有好处。清扬当即正色端坐,对他一番好言好语的安抚,又说她也一直在派人找逍尹,苦于逍尹四处躲藏,每次一有线索旋即中断,只要她找到逍尹一定对他妥善照顾云云。涟明苏听了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依然是几声冷笑说:“殿下若能如此,明苏也就放心了。” 他走后,春音皱着眉问为何这位司寇大人忽然关心起逍尹的生死安危了。清扬微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他并非关心逍尹,而是关心他自己的安危。他那言下之意便是说逍尹为本王卖命且不惜出卖亲兄弟,若在危难时都不能换来本王的援手;他自己也就不必再受本王辖制,反正都是一枚用过就丢的棋子,别怪他另做打算。”春音叹了口气往清扬身上靠了靠,皱眉道:“那当如何是好?”清扬笑吟吟道:“若是鸣瑛在此,定会说,御人之道松紧相间,是时候放开他一段时间。” “如此说该派人尽快将逍尹找出保护起来让涟明苏放心。” “何必要找?这逍尹必定在涟明苏那里,你带一队人去云桥一躺,涟明苏在那里有一个别业,你去将逍尹找到将他送出京畿,暂时送到本王的领地去。” 春音略一思索点头道:“对,涟明苏几个月来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云桥。” 两天后春音返回,报告清扬说确实在云桥涟明苏的别业找到逍尹生活过的迹象,但已经人去楼空不知所往。她在周边打探过,大概也就走了十天不到。清扬一声冷笑,嘀咕了一句“总算有点一阶大员的本事了”,随即命春音安排在苏郡北江州以及五城州一带搜索,尤其是寒关县。这一次春音完全理解,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反而会返回他最熟悉的或者最留恋的地方,在逍尹也就是度过童年的北江州以及流放二十年的寒关县。 这边厢春音刚刚离开京城不到三天,逍尹却在某一日前往天官官署向殿上书记白皖自首。白皖拿下人之后交给了大宰西城照容,照容问了一句“你做过几年县吏,应该熟知律法,刑犯自首该找秋官署,你为何到我天官署来?” 逍尹从容道:“只因秋官官长司寇涟明苏大人乃是犯民胞弟。” 逍尹被囚禁于天官大牢的消息传出,和亲王苏台清扬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当天晚上,清扬书房的灯亮了一夜,翌日和亲王府八百里加急往永州而去。 早朝上西城照容并向皇帝禀告逍尹已经自首,却隐瞒了他自称是涟明苏胞兄之事,事后被白皖问起,回答是:“一个杀官的犯人所说之话岂能全信?”白皖点头称是,不再多说一言。 苏台朝廷就因为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而再度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气氛。清扬、照容、涟明苏等人彻夜难眠的那个夜晚,水影却走出晋王府,第一次踏进一个属于日照的地方。 日照离开王府恢复良籍后带走了他二十多年宫侍生涯中小心翼翼存下的所有财产。他十五岁升为一等宫侍后在每一个主子面前都受宠爱,尤其是跟随水影之后十年来十分稳定,其他的宫侍还要时不时孝敬宫侍长或低阶女官来维持地位,在他全然不用。如此下来到也积累了一笔不菲的财产,水影又赐给他几百两银子。他在京城海棠巷租了处宅子,海棠巷的居民多半是殷实的小康人家,府吏工商各种行当都有。 水影一个人骑马过来,当时正当家家炊烟,日照也在做饭,穿着围裙过来应门,见是水影一时手忙脚乱。水影笑着让他继续忙,自己转了一圈,见这宅子虽然只有三间房,不过地方安静,还有一个花木复苏的小天井,倒也颇为舒服。等日照张罗好饭菜两人同桌用餐的时候,水影笑吟吟夸赞他会选地方,又问金钱用度上可有局促。待日照一一作答,一顿饭也差不多了,昔日的主子放下筷子笑道:“你的手艺可真不怎么样。”日照噗嗤一笑:“王傅大人,小的七八岁进宫,从此就没沾过灶台,还能指望有什么好手艺?这已经好了许多,刚在这安顿下那两天,烧出来的饭不是生就是焦。” 说完这段话,日照的神色忽然有一些变化,一时间两人都不开口,日照起身收拾碗筷。原来打从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主和奴的关系,不管水影怎样宠爱他,日照总守着奴婢的本分,十年来还是第一回用这种闲话家常的口气和她说话,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晚饭后的时间过的很平淡,两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水影对自己这些日子来所作的事一句带过,只说“还是和玉藻前夫妇还有静选他们一起在忙。”反而对日照生活上的总总琐碎事充满兴趣,如何找宅子,如何学做饭,听得津津有味。待到二更多,日照伺候她梳洗罢,又专门拿了新被子换上,侍奉她睡下正要告退,水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与自己同床。 两人同床共枕本来是常事,可洛西城去世后水影决心守身一年以表纪念,她忽然有这样的举动日照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等他梳洗罢在她身边躺下,这女子只说了一句“不早了,睡吧”,翻个身安安静静睡了。 水影第一次醒来是三更多,迷迷糊糊就觉得有些不对,一伸手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外间隐隐有一点光线,水影披衣而起,一路找出去,见日照在灯下埋头读书,侧面桌子上横七竖八摆着算筹,日照看两眼书看两眼桌上的算筹,浓眉紧锁。她走了过去,低声道:“在算什么?可要我帮你?” 日照正在摆弄算筹,乍听动静手一抖,衣袖扫过桌面乱了算筹。水影见他露出懊恼伤心的神色,笑着过去不过半盏茶功夫将乱成一团的算筹重新摆好,转头看着日照:“没错吧?” 日照苦笑道:“您连结果都算出来了。数算这东西真是要命,这么个题目算了一晚上都算不清。” 水影翻了翻散放在桌子上的书本,见天文、历法、术算、占卜、经史样样俱全,略一转念转头望定日照道:“你要参加今年的府考?” 日照略带一点害羞的笑了,点了点头:“在后宫那么多年,除了伺候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出来后想来想去,既没有手艺活,也不懂耕种,居然找不到个能谋生的手段。” “做点小生意不好?” 日照笑了笑:“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伺候王傅这些年学了不少东西,正好今年府试,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成。” 水影已经将他房中的书籍名称大略看过一遍,都是进阶考需要用到的科目,而且不只是府考,许多内容涉及之深入只有京考才会需要,尤其是术算、历法两科,京考中的经学偶然会涉及,端看这一年考官的偏好。日照搬出来没多久,所有的书籍都是新购置的,端看这番举动就知道这青年的计划远比他说出来的更深远。 “照你的才学,通过府考应该是举手之劳,若是费些心力,我看郡考登科亦非难事。只不过……日照,不如回你的故乡北江州参加府考,京畿人才济济,你要位列前三并不容易。” 苏台进阶考分府考、郡考、京考三项,除了极少数贵族子弟可以跳过郡考直接京考外,其余只有府考位列前三的人才能直接京考,这位列前三还要看地方,例如凛霜、扶风等郡,这一名额只有府考第一方能享受。苏郡是大郡,每一府都有三个名额,当然,前三甲也可选择郡考进阶,例如当年鸣瑛永州府考第一,却没有参加京考,选择永州郡考进阶。 日照用力摇头:“主子误会了,我并非要进阶为官。” 水影没有去纠正他的称呼错误,皱眉道:“那你辛辛苦苦的准备进阶考?” “我只想参加府考,如果可以的话……兴许也去试试郡考,不过郡考能怎样我不在乎,即便进阶了我也不要阶位。” “那你是要……”说了半句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青年的想法,她笑了起来:“你是要去做塾师?” 日照脸上飞红,目光躲避着她,唇边带一点微笑,用愉快的声音道:“若是能被人称作‘先生’,那该多好。” 水影温柔的笑了起来,不过只有一瞬间笑容又淡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道:“你既然准备府考,想来是要进官学授课,你是宫侍出身,这样的身份只怕是……”, 日照终于望定了她,声音更是轻快:“还是有一个地方但看才学,不论出身。”见水影微微皱眉,补充道:“不是官学。” “锦绣书院?”水影跳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的神色,过了一会笑吟吟道:“好啊,日后让昭彤影、玉藻前叫你一声‘先生’。” 日照并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乍然听到在脑海中勾勒一下让昭彤影行弟子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早在他离开晋王府之前就曾想过,若是有一日恢复良籍该以何为生。士农工商都想过一遍,最后想到这一条上,他平日里看着水影被皇子皇孙们称作先生,不管有多恨她,台面上都得恭恭敬敬行礼,暗地里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水影看一眼沙漏伸手拉住了他:“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熬夜,熬到府考那天身子都垮了,快睡吧,明儿我帮你。”顿了顿又道:“往后旬假但能腾出身来,便过来和你一起读书。”身后日照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能得少王傅亲授,日照一定能府考登榜。” 第二天水影遵守许诺,确实将一整天的时间用在指导日照读书上,好像她从来不曾有利用这个旬假跟这青年一起去采购一些寻常生活用品,然后在玉藻前推荐了好几次的酒楼用餐的计划。直到和日照一起吃完晚饭,眼看着水影要赶回去,日照才道:“王傅,您有什么事想让我做吧?” “怎么这么说?” “您昨儿过来难不成就是专门来尝日照那不怎么样的手艺?还有……主子,我跟了您多少年了……”略微一顿,从那人的神情中看出自己没有猜错,他补充道:“是不是我和您说了想要府考,您怕耽误我学业,这才不说?您不是说了,凭我这些年从您那里学到的东西,通过府考易如反掌。” 水影扑嗤一笑:“夸你一句到飞上天了。你若不能在京畿府考入三甲,就算到锦绣书院去磨墨晒书都不够资格。”略微停了一会儿,神色渐正:“我想你到永州去一次。” “去找凝川?” “不错。你把你所知道的京城中的事都告诉她,然后对她说——就说是我水影说的——侵犯苏台,将旗帜插上玉珑关,的确让苏台朝廷丢脸,可这不是真正的报仇,至少绝对不是能让宛明期满意的报仇。如果宛明期想要真正报仇,且让他的儿女重归故国,现在就是时机。 “你把这些话带给凝川,她会懂的。” “是——” “还有,你告诉凝川,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晋王定会到永州,让她好自为之。” 十月中旬,晋王苏台晋果然启程向丹霞郡而去。为了实现这一次行程,年轻的晋王费了不少心力,尤其是怎么找合适的理由过水影这一关。晋王服礼前后,情窦初开,第一个喜欢上的就是自己那年轻貌美、气质高雅的司殿;还有不少人在面前撺掇,无非说司殿如何出色,男儿若能嫁给她该是怎样的福分,他正当多情认识的人又不多,将水影作为自己憧憬对象也很自然。可时间长了,从各个地方都听到传说,说水影已经婉拒和亲王、正亲王两人为他做的试探,接着她又与洛西城过往甚密谈婚论嫁,晋王伤心了一阵也就转移方向。便在那个时候凝川出现在他面前。 对于晋王来说,凝川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人。他以往岁月中所遇到的女子,要么是臣下,对他毕恭毕敬,要么是贵族或女官,矜持端庄,象凝川这样性情开朗、举止活泼,对他的态度更像朋友而非臣下的女子,却是第一次遇到,一缕暂时无处寄托的少年柔情自然而然就缠了过去。 这一次,晋王的怀春没有落空,凝川恰到好处的回应了这个少年。不得不说,在这个过程中,年长而阅历充分的那个成功主导着年少者的情绪,书信往来、若即若离、甚至带一点偷情刺激感的秘密情书……晋王沉浸在这种有点隐秘的感情中,且惊且喜。他并不清楚凝川的身世来历,虽然多少怀疑过她和南安郡王之间是否有些关系,可更多的还是相信了凝川自己的说法,丹霞一个富裕的商户女子。晋王知道对他而言,凝川的身份将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能够与苏台皇族联姻的女子要么天生贵胄,名门后裔,要么少年才子,官场新锐;又或者,皇家子最常见的命运——政治婚姻。凝川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是能当皇家媳妇的人,晋王虽然天真烂漫却不笨,知道他作为行过暖席礼的王爵,偶然有一些风流韵事宗室们不会管,他那似师似姐的司殿女官也只会微微一笑,最多提醒一句“殿下是王子,不是公主,一点风花雪月可以,却不能留下风流浪子的称号”。然而,他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就像人们说的,他是王子,即便是行了暖席礼也不意味着能像公主们那样生活,那可成不了苏台男子的表率,只会成为皇家的笑话。晋王一直拿王叔宋王苏台宋当作榜样,他在二十一岁按照爱纹镜的希望迎娶贵族女子,婚后琴瑟和鸣,儿女绕膝;成婚之后除了妻子在无二色,且连一点风流传闻都没有,端庄守礼被视作皇族男子的表率。晋王希望自己也能有同样的名誉,可年少多情的时候对于情爱别有憧憬,在这点上他又希望能像端孝亲王那样和一个自己真正钟情的女子相伴。 晋王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坦言说喜欢凝川,想要迎娶她做王妃,会得到什么结果。最疼爱他的王姐迦岚一定会把他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劝说;花子夜一定会丢一个白眼过来让他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至于水影……一想到水影可能有的反映,晋王就忍不住叹气,这位司殿大概会脸一沉当即让人送他去皇陵列祖列宗前反省;过了半个月回来后若是还“不知回改”,只怕不出两个月他就能等到皇帝陛下的赐婚了。 水影平日里很疼爱他,可对他的要求从不放松,但有大错立刻处罚,不留半点情面,有两次为他求情的跪了满屋子,旁人只管跪去,该他领受的处罚一丝半点不会少。真让水影知道他这荒唐恋情,这位司殿不会和他纠缠,而会当机立断,不给他一分一毫作错事的机会。 苏台晋打从年初开始就想要去丹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凝川,这女子时不时寄来书信,还托人用一些隐秘的方法给他捎一些有趣的小玩意,这一切只有让他更想见到她。有时候她在想,若是那人面对面地对他说信上那些话又会是什么样子,每一想到心便跳成了一条线。去年他隐约透露过想要去各地走走的念头,水影望着他淡淡道:“殿下想要专攻地理了么?”他傻乎乎的摇摇头,对方的回答是:“王子们因该端庄守礼,不四处乱跑也是端庄的一种,殿下找到明确的目的地再安排不迟。”其后便是洛西城去世、卫方去世,水影终日戴孝忙于丧事,他哪里敢重提旧事。 这一次他把能编出来的理由都想了一遍,最后跑去告诉水影:“本王要到丹霞去走走。”作司殿的微微笑着问殿下想去哪里做什么呢?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想要去给母系祖宗们上柱香。” 安靖传统,重母不重父,若是男帝在位,皇子们即便不能说有义务,却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祭奠母系的祖先,反之则不可以。晋王母亲为已故惠妃丹氏,丹舒遥的亲妹妹,祖籍丹霞郡丹州府。水影听了这个理由着实愣了半晌,最后笑吟吟说一句“孝母乃是人轮第一,影为殿下准备。”心里却想“果然是男大不中留,为了见情人连母系的祖宗们都拿出来用。” 十月十七,良辰吉日,水影带着王府上下人等在皎原送晋王。苏台晋第二次出远门,分别的时候流了不少眼泪,等他骑着马恋恋不舍的走出一段,水影从后面追上来,将他带到一边低声道:“见到凝川,替我向她问好。对她说,水影盼望有朝一日与她一家京城会面。” 苏台晋离开后没几天,京城下了第一场冬雪,仿佛预示着太平岁月的彻底终结。 下篇 第二十三章 天下动荡 上1-2 十月中旬,水影在皎原送晋王远行,看着少年的车马渐行渐远,一时间有长姐送幼弟远嫁的依依之情。回头看看,身边没有一个能与之交心的人,没有日照朝夕陪伴,也没有生死相交的好友,一瞬间水影觉得寂寞得寒意袭身。亲手送日照出宫,为他恢复良籍,虽然是反复考虑挣扎过的决定,真正实施了还是常常会后悔,尤其是某些时候藏着一肚子话习惯性的回身却看不到那人身影的时候。 日照离开后最郁闷的大概是伺候她的下位女官和其他的宫侍,这些年她谨慎的行为让下人们坚信这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子,不过幸运的是有一个日照来承受所有可能发生的风暴,而现在,这个屏障消失了。日照离开的第一天,一个年轻的宫侍进来伺候的时候紧张的手都在发抖,她看着对方盘子上的热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会泼掉,不过千万不要泼到我身上”。战战兢兢的青年果然洒了热茶,幸好她有所准备逃过被烫伤,却糊了桌上刚刚写完的诗。当那青年诚恐诚惶得跪在地上请罪的时候,她几乎想要问对方:“我会吃人还是怎么着?”不过这句话终于忍住了没有出口,因为她意识到这个玩笑只会让眼前的青年更为恐慌。 这种让人无力的情景一直到一旬后才有所改善,新调配来侍奉她的两个一等宫侍终于意识到,虽然这个主子不怎么和他们调笑,性格也有欠活泼,可也绝对不会吃人。然而,对于她而言,这些好转也不过是让她日常生活稍微正常一点,可那种寂寞更深,一点点深入骨髓,让她在第二个旬假的时候迫不及待的离开王府,来到日照身边。 她在马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的永宁城城楼。按照她的心愿,恨不得跟着晋王一起远行,象几年前那样,在远离后宫的地方和日照一起生活。不过这种冲动永远只是冲动,流星过空一样短暂,有时候她甚至厌恶自己的理智。 从城门穿过,每一次走城门洞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永宁城的城池厚度在安靖所有城镇中位列第一,城门洞长长的,永远的阴暗,冬日里寒风穿过门洞,冷得刺骨,两边的士兵手执大刀、长枪威风凛凛,时不时传来巡城司马呵斥某个进城的人停下接受检查的声音。她讨厌永宁城的城门,从她幼时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那个时候在女官长的马车中,帘子挑起一半,她怯生生又充满好奇的看着马车从长长的黑暗中经过,然后又是一道城门,接着便是永宁城喧嚣而五彩的城市景象——那是幼年的她最震撼的记忆,直到今天仍然能清晰回忆起那一刻的惊讶和好奇。 或许,这就是她讨厌永宁城那深厚城墙却热爱永宁城本身的原因,那前所未见的繁华,那充满生机的街巷,以及她生活了十多年,忍受了寂寞也获得了荣耀的后宫以及朝堂。 她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从金水桥走过,站立在金碧辉煌的昭明殿内,或者象当年一样,与昭彤影携手挽臂傲视公卿。她不知道这是那几年宫女生涯的副作用,还是她身上流淌着的千月家族数百年朝堂屹立的血脉。 守卫的官兵向他们一行人致敬,然后她投身于永宁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马上看着招牌林立的商巷,衣衫光鲜的商人和士子往来。即便是最普通的民众,也有一种超乎与其它城市的从容与骄傲,那是作为京城居民,久在天子脚下的优越感。 行过几条街巷,听到有人叫,侧头一望见是白皖夫妻,都穿着便服——绫罗绸缎贵气逼人的那一种。她在马上微微欠身,玉藻前还是又摆手又作口形,显然叫她过去。和身边的女官打声招呼,拨马转过去,与那两人同行。玉藻前笑吟吟的靠马过来道:“一起去吃饭,便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酒楼,断不会让你失望。”她望向白皖,做夫婿的那个双手一摊,意思是“我不知道,我也是被拖来的。” 七拐八弯,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一幢两层的小楼,门前没有旗幡,装饰也十分普通。白皖瞟瞟妻子,心想这是什么奇怪品味。玉藻前一手拉着丈夫,一手拉着水影直上二楼,熟门熟路在雅间坐下,笑道:“别小看这地方,主厨曾伺候过先皇,手艺一等一的好。这家主人就是不想张扬,她说但求温饱糊口,无须日日嘈杂。” 水影笑道:“到是个趣人儿。” 等到菜陆续上来,水影一尝果然不同寻常,御厨的手艺,但和皇宫不同的是,皇宫里多用山珍海味,这里都是豆腐白菜之类的家常材料,一样做的风味独特,入口难忘。玉藻前比跑堂的还殷勤,每上一道都要问那两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等到正菜上罢,白皖将筷子一放:“说正事吧,不然要被王傅笑话了。” 玉藻前白了他一眼,嘀咕一句“毫无情趣”,也放下筷子喝口茶润润嗓子,微笑道:“天官对逍尹那个案子查的很顺利,虽然还是有些小小的‘阻力’,不过都能排除。查到涟明苏大人身上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内的事了。” “司寇该上书请辞了。” “还是等我上书皇帝,弹劾司寇,请皇帝下旨将其停职候审更好。” “必当如此,可在此之前司寇还是该上一道书,被人逼到家门口了一点表现都没有反而让人生疑。” “说的是,不过这点小事司寇自会处理,无须我们提醒。” “自然不用。” “待我上书之后……司寇的往事就瞒不住了,不知西诚府可有所安排。” “他们自有安排,静选都带着逍尹进府见过照容。” 那对夫妻对看一眼,玉藻前低声道:“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静选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西城静选是想让涟明苏自尽吧?” “换了我是西城家的继承人,也必然如此决断。” “如今呢?如今会怎样?” 白皖看看妻子笑道:“自然会有麻烦,不过涟明苏若能将功赎罪,西城家当无大祸。” 玉藻前略一思索笑了起来:“不错,若能揭露谋逆大罪,确能将功赎罪,连他自己的命都能保下。” 三人边吃边聊,时不时看看街景。这一处酒楼的有趣地方就在于,酒楼实际临街,而且临的还是出入京城的要道。可主人偏偏不在临街面开门,把门开到背面,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临街面不放招牌,若不是知道底细,还当是普通民居。这又显得主人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负,这些古里古怪的花样反而颇让玉藻前、昭彤影这样的富贵小姐们中意。 对于涟明苏这件事三人都有打算,讨论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能让半个朝廷惊动,无数高官显贵夜不能寐甚至炒家灭门祸及九族的大事,在这三个人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一般在饭桌上娓娓道来,纵然是白皖这样恬淡心性的人也忍不住淡淡升起一点骄傲。 等到甜点上来,忽闻马蹄声急,三人对看一眼都想“又出了什么大事?”京城的规矩,街道上禁止纵马,除非发生重大案件,五成兵马司或者京畿府尹抓差办案,但那都是一群人出动吵吵嚷嚷的。此时传来的马蹄声只有一匹,马蹄声急,显然是在飞奔,这种情形通常只有一种可能——八百里加急。 雅间临街,三人一起探身往外看,见一骑绝尘而来,服饰打扮分明是送八百里加急的差人,而且是从地方而来。马去得快,距离又远,看不清是哪家衙门的号衣,但看架势该是州府以上。 八百里加急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兵灾、水灾、火灾总之和大灾有关系,飞抱京城无非要钱要人要兵马。京城百姓但听到这种马蹄声就知道又有地方出事了,事大事小不清楚,那要看当天各衙门官员们回家的时间和脸色。 酒楼上三个人中有两个叹了口气,白皖苦笑一下:“人在公门,身不由己,我先回衙门等着,看这架势不是大灾就是哪一处又民变了,十之八九要宣殿上书记这处。” 玉藻前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两下权当告别,一脸的不高兴,低下头研究甜品,一边道:“走吧走吧,我们两个自会找乐子……”白皖习惯了她使小性子的样子,苦笑着向水影告辞,努力不去看妻子的脸,反正以往也发生过,到时候抱着衣罗去讨好就行了。 直到白皖的脚步声消失,玉藻前才抬起头,又撇下嘴道:“难怪人家说男人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就像西城家的小姑爷,围着夫人转,只有你丢下他,没有倒过来的份。放出去做事,一半卖给了公家,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对着水影笑笑:“不管他,赈灾也好打仗也好,不官我们两个衙门的事,继续吃,继续聊。” 水影笑道:“好啊,不过等你相公回来给我送个信,我急着想知道是哪儿乱起来了。” 玉藻前忽然有所感触,放下筷子深深叹一口气:“只怕天下大乱是免不了了,这朝政啊——” 水影扭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低低道:“我真没脸去祭奠先皇,本以为就算不是第二个流云错,至少能保住一个太平时光,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不但辜负先皇寄托,也……对不起花子夜殿下的期望。”话音未落自己觉得不对,身子微微一颤,望向玉藻前,果然见那人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话一出口没有收回的可能,水影脑子里转了个圈,觉得越解释只有越抹黑的份,当下讪讪一笑。玉藻前惊得时间不长,旋即恢复,筷子一点笑道:“原来面前还是顾命大臣,失敬失敬。”水影但笑不语,玉藻前忽然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是怎么个情形?” 水影摇摇头,另一人微笑着解释道:“我便知道王傅记不得了,其实我和您也算是同科,只不过那一年您是一阶第五的神童才子,我是阶上进阶,在二等里不上不下吊着。” “原来如此,那一日人多,我年纪小害羞,不敢乱看也不敢乱找人说话,只记得昭彤影了。” “是啊,那一日我对昭彤影说——人人都说一等第五的那个孩子太烫手,要她躲着些——这人啊,偏偏什么地方麻烦往什么地方去,回头还对我说‘那孩子有趣的很,也招人疼,过两日到我家里来,我请了她来吃饭,介绍你们认识’。” 水影嫣然道:“昭彤影真该听你的话,兴许就少了三年东山隐居。”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此时甜品也用过,跑堂的上了上好的鸣凤茶,玉藻前又指指外面道:“你猜是什么事八百里告急。” “我前些日子听说青、宋、豫三州皆有民变迹象……但愿不是吧。” 玉藻前的脸顿时扭曲成苦瓜状。水影惊问原委,回答是:“我家好大一片田产在豫州。” 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九年十月二十,青州、宋州、豫州相继发生民变,揭竿起义的农民军攻破宋州州城后,以州城为据点,宋州叛军首领茨兰在宋州自封天授大将军,立家名为“宋”,一时间从者万计。 天下动荡的历史的终于拉开了帷幕,此时距离苏郡百姓在江荻红领导下的抗税暴动尚未满一年。 青豫宋三州的叛乱尽管让皇帝震惊,但没有像去年的苏郡抗税暴动那样震慑朝廷,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三个州并不像苏郡那样与京畿比邻。这三州相继叛乱的原因非常复杂,青州是经年累月的愤怒积累,南安郡王苏台齐霜统治青州二十年光阴。虽然齐霜对于青州的治理方法和后来治理苏郡大不相同,她依然热衷于强权统治,不过把握着一个分寸,让治下百姓的情绪游走于爆发的边缘。每当靠近这个边缘,她会做一些能让百姓感激的事情来缓和,例如忽然下令处决某个已经天怒人怨的土豪劣绅;又或者上书朝廷为某一县的天灾申请开仓放粮。在此同时,她延续着交织着强烈恐惧的强权统治,不允许哪怕一点点的反抗,君臣母女层层伦纲,胆敢对此提出一丝异议的严惩不贷。青州百姓在这种恐惧下度过了二十年光阴,正因为齐霜把握着分寸,并没有让当地百姓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所以对强权的恐惧压制了对自由和公正渴望的本性,塑造了一个极端压抑,但又太平无事的青州。苏台齐霜调任苏郡打破了青州微妙的平衡,如果她的继任者是一个明理之人,甚至不用爱民如子,只要相对缓和并相对公正,青州的平衡就会像好的那一面倾斜。遗憾的是,新任青州知州甚至把握不了前任的那种尺度,又缺乏前任的威慑力,青州的平衡倾斜向暴乱的那一面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宋、豫两州的叛乱和青州有一些不同,这两州属于岐郡,郡治在岐州州治岐阳。岐郡共有六个州,是安靖所有郡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岐郡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平原岐、豫、宋三州,那里降水丰富气候得宜,乃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正因为面积广阔,按照苏台法制,拥有四个州以上的郡,每两州假设巡查使,隶属天官府,直属郡守府管辖,同时在某些权限上又能够越过郡守,直接上书天官少宰。 苏台王朝在建立自己的官员制度的时候显然是为了更好的防止距离的存在使得中央政府不可能对每一地方密切关注而地方官权力过大,尤其是被称为封疆大吏的郡守,从而进行的权力分散、制衡制度。 然而事实上这一制度最多的成功并不是权力制衡,而是相互间的猜疑、痛恨,或者互相勾结串通一气,总而言之,这一制度实际上给苏台的行政制度带来了更多负面影响。 宋、豫巡查使名叫黎安梦,虽然有黎安这个家名,不过并非这个苏台名门中的大系子弟,她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完全因为她有一个好弟妇——和亲王苏台清扬。 和亲王的结发夫婿当然出自黎安家的大系,他的双亲成亲后连续生了三个男孩,于是他的母亲过继了族中一个失去双亲的支系女孩。但是就在过继后不到两年,这家人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尽管继承人的身份失去了,做双亲的依然觉得是这个女孩给家里带来了好运,对她依旧疼爱有加,给她很好的教育,让她见习进阶;而当她的二弟奉皇命与皇长女苏台清扬成亲后,她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家族中最早与清扬莫逆之交的人。 有了苏台清扬这样一个后台,资质平平的女子从此青云直上,虽然两州巡查使这样的四阶下的职务在很多人看来远远称不上飞黄腾达,可放在这个人身上已经足以让所有熟悉她的人吃惊。黎安梦如果仅仅是一个平庸之人到也罢了,问题在于平庸之外她对金钱有着让她弟妇都无法理解的狂热。黎安梦从来没有缺过钱,她的双亲慷慨的提供她一个贵族女子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费用,而苏台清扬自觉对这个大姨子也足够慷慨,可是黎安梦依然在她的每一个职位上想方设法的弄钱,在这个问题上她对自己职务利用的程度也让清扬震惊。 有这样一个巡查使,宋、豫两州的状况可想而知,黎安梦在这个职务上整整六年,其间两州共有五名州牧,要么与其同流合污要么被赶出岐郡。岐郡更换了两任郡守,一名因为此人与和亲王的密切关系而对一切袖手旁观,另一人则尝试着纠正这种错误,她三次向天官上书弹劾这位下属,每年的评级也毫不客气,却都被朝廷中想要让和亲王高兴的官员挡住了,甚至连大宰卫暗如也不想为两个州而和苏台清扬以及黎安家族正面交锋。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平庸且贪婪的官员都会带来民变,若真得如此,苏台王朝早在一百年前就消亡了,但是如果治下有人具有足够的野心,这件事的发生就顺理成章。在宋州自号天授大将军的茨兰就是这样一个人,事实上,她本该拥有一个更为显赫的名字——兰台茨。 这一年茨兰三十三岁,距离她失去显赫家名已经十余年光阴。当年她在忠诚的家奴保护下逃脱了处刑,放弃家名躲藏于民间,几度辗转后定居宋州,然后下定决心复仇。剥夺她一切的是苏台皇帝爱纹镜,所以唯一的复仇法就是将山河从苏台这个家名手下夺回。她给自己取名茨兰,用了家名兰台中的一个字,同时也隐含着苏台开国皇帝“苏兰”再现的意思。她在宋州担任塾师,开馆授徒的同时宣传自己的观点,她利用宋州的传说让人们相信她是光明女神的化身,并因此建立了秘密教派“天授教”。而黎安梦的行为为她的野心增添正义,终于到了那一天,青州百姓不堪强权揭竿而起绝望反抗的时候,茨兰不失时机地在宋州起兵响应,于是她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成了天授大将军。 当她的名字在朝廷上第一次被提起的时候,和亲王苏台清扬也对她曾经庇护过的人下达了死刑宣判,她向皇帝请罪,为她未能约束好自己的连襟,并请求皇帝的处罚。 下篇 第二十三章 天下动荡 下 苏台王朝在不满一年的时间内两次发生大规模民变这个消息,昭彤影是在返回鹤舞的路上知道的。她这个鹤舞司寇丢下使命已经有好几个月,几乎可以想象苏台迦岚和她的臣子们要花费多大的精力为她掩盖这一点。大概是在她离开一个月后,秋林叶声中决定采取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虽然不怎么仁慈——对外宣布新任司寇到鹤舞后因为鞍马劳顿加上水土不服等等的原因,一病不起,看样子没有两三个月调理不好,至于工作自然交给下属们去分。 朝廷中也有人风闻这个消息,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起来说:“原来鹤舞能够让昭彤影大人娇柔起来。”而昭彤影的朋友们则对此颇为担忧,除了玉藻前,这位撇撇嘴对丈夫说:“我相信这种鬼话才怪,昭那样的人,就算是丢到天朗山山顶上都身强体健,小小一个鹤舞算什么。” 昭彤影自己在听到那个传闻的时候也翻了个白眼,暗骂秋林叶声没事诅咒她,不过那都是在她完成任务心满意足的返回明州途中。 过去的几个月,她把时间放在了另一个国家——西珉。 巩固与西珉之间相互守望的关系,这是昭彤影多年来的战略考虑。一方面,西珉和安靖一样是以女子为尊的国家,尽管昭彤影主张给男子更多权力,甚至和女子一样,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祖国变成乌方或者南平那种样子。至于北辰……那完全是野蛮的部落,一个民族如果连尊重母亲都做不到,不配被称作文明人。其次,昭彤影常常笑着说她多少是一个怀旧的人,因此她敬重西珉,这个一度是安靖榜样的国家。 早在西珉上一次爆发皇位战争的时候,昭彤影就在进行自己的规划,如何选择更适合安靖的一方,如何涉入,又如何掌控。可惜那个时候她已经东山隐居,只能把各处收集来的消息放在脑子里摆弄一番打发时间。她没有想到西珉的安宁只有短短三年时间,她本以为新君应该是个能干的人,可这位年轻的君主显然一时不怎么适应自己的新使命。在西珉新对立的政权中,昭彤影的目光依然放在西珉现任皇帝身上。 尽管已经自称皇帝的那位年轻贵族仿佛更有气势一些,昭彤影却很幸运的,在此之前和双方都有过接触,尽管短暂,她依然认为正坐在京城宝座上的那个将会成为善待百姓的好君王。不管伪帝如何精明能干,她的一个行为让昭彤影对其评价一落千丈,那就是——引入乌方。 如果这位年轻的贵族女子选择了安靖作为对抗皇帝的依仗,昭彤影会赞扬她有眼力。然而,不管有多少理由,引导一个对自己母国虎视眈眈并曾多次进犯乃至抢夺疆土、奴役百姓的国家进入自己的祖国,协助他们蹂躏自己的同胞,这是昭彤影无法接受的。 ——非要靠这种方法生存,还不如明知不可为而为,奋起一战,光耀而亡。 她在朝廷的时候曾上书皇帝希望朝廷注意西珉二度内乱这个契机,可惜石沉大海。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大司马迦岚,因此当她返回鹤舞,重新拥有说一不二权利的时候,支持她的这个臣子将目标变为现实。 昭彤影在这一年夏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西珉,并在九月抵达西珉京城。当时西珉的局势已经如他们预言的那样变成两雄对立的割据,且有长期对持下去的趋势。昭彤影出发前笑吟吟对鹤舞领主说“是时候去帮他们打破平衡了。” 当领主的那个故作无知,问她看中了哪一边。后者很无辜的摊一下手:“我们好像没有选择余地,有一方早就选好了后台。”然后,她看到迦岚露出一个嫌恶的神色。 昭彤影希望自己见到西珉国君等一系列事都能在秘密中完成,这样的话从扶风过关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权衡再三,她选择了取道南平,在南平与西珉接壤的很小的那一段进入西珉境内。于是她写了一封信,托可靠人送到丹霞大营,找到了凝川,她相信这位南平大宰的千金一定有一些隐秘方法能够自由的出入故国,而凝川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昭彤影得知哪些方法后笑了一下,暗道:“忠诚于大宰千金的人比忠诚于大宰的人更多啊。” 不过进入南平境内没有多久,昭彤影就意识到凝川能够在苏台自由自在那么些年的唯一原因是一个父亲的溺爱和纵容。因为宛明期出现在她面前,风尘仆仆,昭彤影猜测此人是从某一个前线星夜策马而来的。 宛明期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一点以外,嘀咕了一句“还以为是个男子”,然后风度翩翩的向其询问女儿的近况。等知道她的名后这位南平权倾天下的男子微微欠身道:“即使像我这样远离故土之人也听说过十五岁一等进阶的神童才子,稀世佳人。”昭彤影细细打量这个在苏台朝廷人人闻名却又很少有人敢直接提起的男子,即便岁月无情,还是不得不感慨宛明期是个十足的美人,在他的眉目中尚且能找到少年时的风华。她不由得想“换了我有这么个美人夫婿说什么都不舍得抛弃。” 宛明期就像她想象的那样聪明,短短几句话便猜到她真正的目的地是西珉,他微微笑着:“本官也很看重西珉现任皇帝的才智品行,或许对凰座上的这位而言,再增加一些磨练并无坏处。”昭彤影苦笑着摇了摇头:“然而生灵涂炭,大宰便不怜惜?” 宛明期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他的下一句话近似于自言自语:“苏台……我远离故国已经二十多年了。” 她目光炯炯:“大宰还当苏台是故国么?” 宛明期甚至没有抬一下头:“并非本官抛弃了苏台。尽管这些年来我未曾有一日忘却故土,却从未后悔。”他猛然望着她的眼睛:“倘若当年我未做决断,我与凝儿早在九泉之下。” “玉珑关呢?” “点水之恩,涌泉相报而已。而且”他一字字道:“我与凝儿要好好活下去。” 南乡子宛明期很客气地命人将她送出南平前往西珉,并告诉她回来的时候尽管继续取道,报他的名字即可,他会预先通知,不用再拿凝川那点人脉来冒险了。昭彤影将此作为宛明期想要向苏台——至少向鹤舞领主表达友善的体现。 有南平大宰的关照,昭彤影顺利取到南平进入西珉,穿过两军相互争夺的那些城镇确实费钱费力,因此也被耽误了很长时间,比预期晚了将近一个月才进入西珉京城。尽管国家已经分裂,西珉京师的状况倒还算好,百姓尽管担忧却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物资充沛,治安井然。尽管叛军前沿一度打到距离京城只有四十里的千秋关,京城依然没有发生大规模逃亡,或许这也从某一个方面表现出年轻皇帝的才干和获得的民心。 西珉皇帝在后宫御书房接见了这个异国官员,和宛明期一样,她也表达了对这位神童才子的久闻其名。此时西珉皇帝已经从折磨了她两年的病痛中解放,这场疾病最终被发现是某一个忠诚于伪帝的女官一直在向她投放慢性毒药的结果。杀了叛臣并用皇宫收藏的寒关玉调理后,年轻的君王恢复了健康,从而得以重新执掌政权,挽救已经风雨飘摇的王朝。 西珉皇帝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双方都没有过多绕圈子。君主对她说,她确实有意向苏台求助,但是苏台现在的政局也不见得多么稳定,不知道皇帝是否有兴趣帮助朕。昭彤影笑吟吟得说:“苏台现在的确有一些麻烦,不过鹤舞政通人和,钱粮丰富,兵精足用。陛下所需也不过少许援助而已,难道也要象叛军那样引他国兵马?” 西珉皇帝放声大笑,站起身绕过御书案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朕喜欢这句话。这段时间想要给朕帮助的国家不少,可只有你们苏台——不,只有你们迦岚殿下对朕说,她不打算派兵马到朕的国土。” “如果陛下所面对是乌方或北辰的进犯,我会劝殿下发兵。” “朕亦如此,愿与贵国携手抗敌。” 昭彤影与西珉皇帝的第一次会面就在友好气氛下结束,其后的一个月,她都留在西珉皇都,四处闲逛着观察风土人情,时不时被宣召进宫继续两国睦邻友好的谈话。最终双方达成了一些一致,苏台迦岚将利用她在朝廷中的影响力,竭尽全力向皇帝上书,促成偌娜同意向西珉正牌君王的部队供应一批粮草和器械。虽然数目不会太多,但足以告诉另一方——皇帝也有自己的支持者,并警告乌方不要以为苏台会对其干涉西珉的作为袖手旁观。 此外,苏台迦岚将在玉珑关增加兵马以监视南平,缓解西珉在南平这一面的压力,西珉皇帝相信,本身也处在内战中的南平受到这样程度的警告就绝对不会再在同样混乱不堪的西珉身上赚便宜了。 当她在西珉获得了预设的各种信息,也妥善完成任务后,带着西珉皇帝的手书返回苏台的前一天,她在皇宫中对年轻的皇帝说:“虽然不会派兵,不过过不了太久,或许可以为贵国提供一个出色的将领,如果陛下愿意接受的话。” 皇帝笑着说:“能让昭彤影卿称之为‘出色’,朕当然愿意接受。” 昭彤影哈哈一笑:“陛下也曾对其赞赏有加。” 皇帝皱了皱眉:“朕见过他?邯郸蓼?丹舒遥?” “此人或许比邯郸蓼、丹舒遥更能让陛下放心,因为在过去的岁月中他曾在陛下麾下一展才华。”她看一眼皇帝,而后者的脸色沉重起来,“在苏台,我们叫他明霜,不过在西珉他叫桐城明霜,或者——南明城。” 虽然过了很久,每次想到那一刻西珉皇帝的表情昭彤影就忍不住发笑。年轻的皇帝打碎了手上的茶杯,又在抢救桌上那些公文的时候扫倒烛台,最后一个小小的火灾发生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吓坏了当值的女官和宫奴们。 那一刻昭彤影意识到,在明霜被迫逃离故国这件事上,这位西珉皇帝扮演的角色比她预想的要复杂。而后者眼中的恳切神色又透露更多秘密,那一刻昭彤影暗中叹了口气,跃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原来要和一个皇帝抢人啊——”然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西珉皇帝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失态,对明霜的关切一时间压过了她的理智。当年她以“男扮女装、欺君之罪”威胁明霜做她的妃子,其后南明诚挂印漏夜出逃,她知道这个男子最可能投靠什么人,他不惜冒着再度欺君的危险也拒绝做她的妃子,自然是抱着好男不侍二妻的忠贞之念,他会投奔的必然是正在外省担任提督的南乡子郴。 她的信使比躲躲藏藏的明霜早很多天抵达南乡子郴的官邸,送去的是她的亲笔信,告诉她南明诚就是桐城明霜——她那早已死去并在故乡有高高的贞烈牌坊的未婚夫。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渴望,告诉她的臣子,她看中了明霜,要他做她的贵妃,然后告诉她明霜已经逃离京城。她相信子郴足够聪明去看懂这其中的含义并做出正确选择。 子郴并没有让她失望,不久后她接到子郴的传信说明霜已经到了她那里,而她会在稳定对方的情绪后将她送到皇宫。那一刻她非常高兴,甚至在想当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被送到她身边的时候该怎么做,怎样对待他,让他心甘情愿投入她的怀抱。 然而,她从此失去了他,踪影全无。 西珉皇帝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一些不稳定,她看着昭彤影急切又有点畏惧:“明霜——南明城在苏台,在你们那里?” “啊,他到苏台已经很久了,而且已在苏台入籍,现在他是永州人明霜,再不是什么桐城明霜。” 皇帝的嘴角微微扭动了一下,仿佛在说“苏台的地官门失职”,昭彤影故意挑一下眉用让人不联想都不能的口气道:“自然有人保护他——象他这样出色的男子,何处不能立足。” 皇帝听懂她的言下之意,顿了一下道:“永州,那是贵国和亲王殿下的领地。” “正是。” 皇帝默然无语了很长时间,一丝苦笑在唇边出现,缓缓道:“明霜现在贵国和亲王殿下身边?” “他已是我苏台地方官,现在丹霞郡,位在四阶下,官声卓越、好评如潮。不过——若是陛下愿意原谅他,或许有朝一日苏台愿将他借给西珉——以南明城的身份,如果那样更合适的话。”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最后皇帝轻轻说了一句:“朕希望他回来。” 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昭彤影还没有特别感受,反而对于能了解这位皇帝对明霜的秘密感情而高兴。可事后越琢磨越不舒服,甚至后悔提出这个建议——若是明霜回来帮忙的时候皇帝对他献殷勤让他动了心怎么办?如此这般的念头冒出来几次后,昭彤影无可奈何的承认自己对明霜确确实实是动心了,而且比她春天时候感觉到的更深刻。 再度取道南平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花费心力去争取这个男子,虽然有着浪子的名号,实际上她和玉藻前一样明智的避免与良家男子真正的纠缠进风月事。歌台舞榭、秦楼楚馆有的是可供选择且千灵百巧的美人,而她们所要花费的无非是金钱和少许一点宠溺。二十多年来,她唯一一次认真的追求一个男子便是七八年前的那一回,对洛西城的迷恋。那个清澈如水的男子让她惊动,而京师第一美少年称号更为之增光添彩。而且,在她的理智考虑后,依然认为这个男子对她而言恰到好处,有门庭但不是很显赫,却又有足够显赫的依靠,聪明,但是没有野心,就像是为她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子定制的主夫。然而,这场她一直觉得十拿九稳的追逐以失败告终,那个清澈如水的羞涩少年的内心深处藏着她不曾注意到的坚韧和决绝,让人想起他的母亲——放弃一切和家奴私奔,贫病交加中夭亡却不曾后悔的洛家小姐。 当时要说不生气肯定是假的,毕竟是一心一意喜欢的男子,而且名满京城的浪子居然落到被人抛弃的地步,光是嘲笑都让她郁闷了很长时间。不过再度见到洛西城,她不得不说当年那个少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当年成了亲,洛西城永远都是那样一个京师第一美少年,象洛远一样,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侍奉她。而她自然会疼爱他的,但是疼爱之余或许还会垂青其他的男子,而他会胸怀宽广的接纳,为她维持一个夫侧和睦的家——听上去很美好,可她自己越想越心惊。 抵达明州已经是11月下旬,一入玉珑关她就写了封折子将前往西珉发生的事简短的说明一下,并由玉珑关军中的信使快马送出。于是,当她踏入明州接受迦岚热情欢迎的时候,发现大多数事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迦岚在玉珑等两个直面南平的重要关口增兵,写信给南平皇帝,警告他不要试图在西珉内乱的时候出兵赚便宜。而向偌娜的上书也起草完毕就等着她带回来的西珉皇帝的亲笔求援信。 西珉皇帝的信装在丝囊中,四边织了复杂花纹,加盖有西珉皇族标记的火漆印,迦岚当然不能拆开,不过西珉皇帝写完信的时候递给昭彤影看了一边,而此人又是以过目不忘闻名的。听完复述,她满意的点点头,称赞这个属下会办事,随即道:“卿觉得,本王这次上书能成么?” “十之八九。” “噢?” “臣觉得西珉皇帝这封信的措辞能打动陛下。” 迦岚笑了起来,西珉皇帝的求援信写得非常好,甚至略带一点谦卑,偌娜本来就是好大喜功的性子,看到一位君王向她低头必定会欣喜,然后慷慨地答应一切请求。 “不过苏台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太平啊——”昭彤影嘀咕了一句,迦岚也叹息着摇头。青、豫、宋三州的叛乱声势日壮,天赐大将军宋茨兰势如破竹,宋州称大将军后不到半个月先后攻破六个县城,十一月初攻破岐郡郡治岐阳,茨兰旋即将将军府迁至岐阳,又自号天授王,分设六官,分封官职。两郡周边民变四起,天授王光明神的称号深入民心,无数百姓背井离乡投靠天授军,一时间已经聚集六万人马。 十一月八日,一件震惊朝廷的事发生了,驻守青州所属的长青郡的长青师将军向朝廷举起了叛旗,带领麾下一万七千名州师将士全部辎重投靠天授王,并将长青郡最大的三座粮仓作为礼物献给天授王充当军粮。 宋茨兰封其为天威将军,将原州师兵马依然归其指挥。然后,她下令打开两个官仓赈济百姓,又废除了长青郡的一些苛刻地方法令,将税赋降到二十税一,而当地这一年的税赋尚未上缴朝廷,茨兰保留下必需的部分后将余数还给百姓。 昭彤影在鹤舞亲王府听完整个过程后评论道:“这是真正要和苏台争夺天下的人!” 下篇 第二十四章 前夜 上 宋、青、豫三州叛乱,以及茨兰自封天授大将军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这还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一场小小的动荡。自偌娜登基后,尤其是近两年来,这种小小动荡发生了许多次,没有一次能够延续3个月以上,皇帝只要听听报告然后指示司徒、司马妥善处理就可以了。 然而,当两郡郡治相继失守,长青师反叛三座官仓落入叛军之手后,这件事再也不能一笑置之了。郡治失守之时,郡守和一些主要官员幸而逃脱,仓皇奔至下属一个县,整顿残兵不过数百人,粮饷全无、辎重尽失,而叛军势如破竹。郡守知道长青郡已经保不住了,也完全没有与长青郡共存亡的念头,住了一晚后即刻动身,逃往京城请罪。 从雅皇帝登基后,苏台已将近三十年不曾发生过规模达到攻陷两个郡的民变。周边郡州自然是立刻整顿兵马,即保卫自己的领域,也随时准备出兵镇压叛乱。长青郡和歧阳郡位于国家东北侧,长青郡东、北两侧接凛霜郡,西为关河郡,南接歧阳郡;歧阳郡则与歧阴郡、鸣凤郡以及以小部门的凛霜郡接壤。苏台的内陆郡,除了少数重要关口例如拥有清平关的丹霞郡,守卫京城的两关等,其他郡的正规军数量都不怎么多,最多的当然是郡师,常规军人数在一到两万,另有数量略少的屯田军。州师、县师也就是千百人而已,很多县只有百余名屯田军,防备县内的小冲突,或者进行剿匪。因此,要镇压规模已经上万的叛乱,要么从中央调动军队,要么调动凛霜或者鸣凤的驻防军。相对而言,从鸣凤调军是相对方便而且合理的做法。 大司马将调军建议提交皇帝后,偌娜在朝堂上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大臣们互相看看,对这个中规中矩的建议没有特别感想。此时苏台清扬走了出来,建议皇帝直接从京城掉并镇压。她有两个理由,第一是从京城派军可凸显天威,乃是赫赫王师;第二,鸣凤已经有过一次越境镇压叛乱的先例,虽然是特例特办,毕竟还是违反了朝廷规矩,再从鸣凤调兵,只怕为鸣凤过度立威。至于平叛的人选,清扬深深一礼:“臣愿替陛下分忧。” 当天朝堂上有多少人对这个提议暗地里翻白眼不得而知,幸好皇帝也没有答应,而是接受大司马的建议,先从鸣凤调兵,然后命京城兵马做好出动准备,筹集粮饷、整顿辎重。当天下午,花子夜在王府拦住来找紫千商量事情的水影,当时紫千陪在一边,忍不住嘴角带了一点诡异笑容,深深一礼要告辞,花子夜却道:“无须退避,本王也想听听卿的想法。” 紫千这些天已经为继承家业的事愤怒到了极点,她刚刚办完婚事,然后再一次向春官请求正式继任紫家族长,也让她的夫婿成为紫家当家主夫。结果,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这一次,紫千的耐性彻底消失了,她在少司礼面前冷笑道:“前大宰去世不过两个月,秋水清就继任族长;她是名正言顺的卫家嫡女,难道我不是名正言顺的紫家嫡女?家母去世之时,贵司说我年少不足担当族长大任,好,我认了。然而,我已年近三十,位在四阶,主持正亲王府内宅近十年光阴,难道还不足以担当大任?前些年,贵司说我未成亲,未能成家,岂称立业,且不说从来没有这种规矩,我现在也已经成亲,且夫婿出自名门,妯娌乃是安平王之女——如此门第,也不辱没紫系家名,到底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要等多久?难道要等到我的女儿出生,由她来继承家族才好么?” 少司礼也无话可说,春官署在紫名彦控制下十多年,上上下下的要职都是紫名彦亲信。紫千继承族长原本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事,可就因为紫名彦的私心,一直拖了二十年,这位少司礼其实还算老实,喃喃半天才道:“卿确实出色,不过卿这一代出色之人尚有一位,族长之职乃一族荣耀所系,还需谨慎处置。” 顿时,紫千拍桌子的念头都有了,冷笑道:“还有一位,谁?紫妍么?她的生父是什么人,家父又是什么样的人?”说完这句话紫千所有的耐心都消失了,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即走。第二天她就把水影请过来,将事情一一告之,又说她没这个耐心继续等下去了,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紫家族长这个荣誉回到她手上。 水影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能不能实质上掌握紫家,这要看你,若是说名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虽然有点冒险。” “请说。” “托人在太皇太后面前提一句。”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不但是后宫中最高贵的人,也是你们紫家地位最高的长辈,可别忘了这个。” 紫千苦笑一下,她确实快要忘了太皇太后是她的叔公这一事实。即便想起了也不觉得有多么值得兴奋,紫名彦和她的生母乃是一母所生的异父同胞,而且都是正夫所出,只不过紫名彦的生父乃是续弦。也就是说对于太皇太后而言,紫名彦也是嫡亲的侄女,至于叔侄感情么——老实说打从他进宫后手足之情都变成了君臣之谊。 水影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就在这个时候花子夜参与进来,而话题也从紫家家务事变成了政务。 紫千当然一下子就能明白花子夜要就什么事听人意见,但她恪守司殿的本分,尽量不涉及朝政,除非被这位正亲王直接垂询。 水影微微歪一下头,直率道:“圣上没有答应,那不是很好么,还有什么疑惑?” “这次民变声势浩大,鸣凤军未必压得下来,只怕早晚还是要从京城出兵。” “千万莫要让和亲王带军便是了。” “本王自然明白!”花子夜的神情有点恼怒,他还没有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看不明白——若是让清扬带军,即便平叛了,那两郡也从此密布她的亲信,包括带走的那支军队,也将从此不归朝廷指挥。 由于不想再被讽刺,尤其是紫千刚刚小心翼翼的瞟了他一下,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更让他吞下了更多的问题。而水影不轻不响的说了一句:“月前我对殿下说的话您还记得么?” 花子夜略微愣了一下便想起了那句话——她要反,那就让她早点反。 短暂的离开了几天时间,再回到和亲王府的时候春音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王府内下人来来回回的忙着收拾东西,箱笼都堆到房子外面,宫侍和女官们步履匆匆,一幅大搬家的模样。正疑惑间,清扬从外面进来,见了她喜上眉梢,三两步过来一把抱住,连声问:“累着没有,一切可好?” 春音对这位和亲王的某些夸张举动已经习惯了,笑吟吟应了一声:“一切都好。”待清扬放手后按位阶行了见亲王的礼,清扬伸手扶起拉着她往内府走,一面道:“过几日我们回永州去,你家老夫人那里本王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你今天再去看看,一切准备得都好。缺人缺钱都从王府里调用,莫和本王客气,千里远行,最要紧不能让老人家累着。” 春音一一应了,两人进了清扬的书房入座,下人上茶后退下,她喝了点茶润润嗓子才道:“殿下为何忽然要回永州?”而且还匆忙得像被人赶,她心想。 “哎,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这京城不再适合本王了。” 她心中一跳:“难道……”脸色微微有点泛白。 清扬眉一挑:“怕了?” “不……臣只是……只是”重复了两声,脸上一片彤红。清扬看在眼里欢快的笑起来,柔声道:“本王知道,卿乃是关心本王而已。” 春音丢了个责怪的眼神过去,略带羞涩低下头。 清扬爱极了她这个样子,笑吟吟的上下打量着,直到那人抬起头恢复正常才用一种淡然的口气道:“对了,本王听说前些天你到晋王府去了,你在那边有什么熟人?” 春音心底里翻了个白眼,她当然知道清扬疑心极重,也知道她四处收买眼线,可没想到连那么件小事也要过问。顿了下略微显出犹豫的神情,清扬淡淡道:“不好说就算了。” “不,不是的。”她忽然起身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请殿下恕罪。” “起来说,什么天大的事了?” “臣当初有所隐瞒,臣的家世并非一尘不染。当年,当年为了筹集书院的费用和府考……府考打点所需,臣的母亲卖了臣的一个弟弟,卖给宫里。” “便是日照?” “臣曾如此以为,他的容貌与臣有一些想象,母亲见过他也说像春绯,年龄相仿,入宫的时候也一样。不过,臣那日多方试探,他都没有回应,或许是认错了人。” “你怎不早些告诉本王,本王来替你寻找不好么?” “臣曾经一心想要有立系开家的那一日……”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看清扬的神色,低声道:“臣记得殿下说过喜欢名门子弟。” 清扬笑了起来:“等过两年重回京城的时候,本王替你将你那兄弟找出来,到时候你给他一个家名,为他寻一门好亲事,也算补偿他这些年辛苦了。若是到时候你觉得京城名门里没有看的上眼的,便把你那兄弟许给本王吧,本王册他为宾,让他一生荣华富贵。” 亲王的内宅有妃有侧,但是没有“宾”这个封号,和皇后、四妃这些称呼一样,这只属于皇帝的后宫。春音听懂了这个暗示,一瞬间一种颤栗的感觉从整个脊背掠过,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在此之前,她当然或多或少知道这位亲王的野心,可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春音猜想,在此之前大概只有鸣瑛有这种荣幸。 清扬的话语里分明还在告诉她,等到她大业成就之日,不但一个家名易如反掌,还会让她拥有立于众人之上的地位,让她可以连“京城的名门”都看不上眼。 春音抑制住内心的兴奋起身代兄弟谢恩,清扬哈哈一笑又道:“这次去永州怕是要两三年才回来,将卿的夫婿和两个孩子接到永州吧。你们夫妻二人分离的时间够长了,另外,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儿还是留在母亲身边教养为好。” 春音尚且有些犹豫的样子,清扬伸手环住她笑道:“本王知道卿的心意,不过本王从未要卿抛夫弃女守在本王身边。卿可明白?” 春音点了点头,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清扬又道:“卿夫贤女孝、子孙绕膝,本王只会为之欣喜。将来本王会让卿外放地方、封疆大吏,纵然万水千山,只要卿的心意不变,本王也不会变。”说完这一几句,清扬自己也深深吸了口气来平复心情,过了一会儿话题一转道:“本王原想先将司寇夫人送到永州,再借带兵平叛的机会寻个理由让司寇离京,不过——”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白皖这混帐盯死了涟明苏,本王若强求,只怕他提前发动,反弄巧成拙。” “殿上书记……殿下,他盯着司寇不放,是不是冲着殿下来的,该不会是……” “啊,他有所怀疑也不奇怪。只怕他和秋林叶声早就堑闹髯用苣蓖氖隆!?BR>“确实大家都说迦岚殿下早晚会反叛朝廷。” “本王倒觉得未必如此,我这个妹子聪明绝顶且文武兼备、刚柔并施,乃是天生的君王之才,故而当年太子傅和少王傅都对其赞誉有加,皆云能有如此的太子乃是苏台百姓的福分。 “她确实是人才,只可惜太老实了一点,西城雅不愧为太子傅,学冠天下,可到底是西城家的人!西城家崇尚忠贞不渝,她教出来的太子也是忠贞不渝的典范。宫变的时候,这个忠贞不渝的皇太子赶在母亲的队伍冲入后宫之前将淑妃、偌娜以及正在怀孕的两个妃子带到东宫自己的寝殿,然后集合东宫卫士与反叛军对抗,并且站在寝宫门口说‘要伤害我的妹妹,先杀了我!’这样一个忠贞不渝、忠孝感天的皇太子,在鹤舞又一帆风顺的没什么可哀怨的,你说,她会反么?” 春音笑了起来。 “不过,认为她必反的人再多几个,他们的信心再强一点,或许她也只有‘顺应民心’了。像她这样身份,过去也有过几个,在文成,在清渺;其结局,不是最终高举叛旗,就是因为太忠诚,死于小人手,而且和反叛者一样在清史上落了个不清不白的名声。”清扬重重叹了口气:“原本本王一直在等这一天,而离开成功也不是太远了。可惜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这一次老天帮她。” 原本想要逼反迦岚的人,却成了被逼提前发动的那个——一瞬间春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与此同时,正在永州的永州郡司徒,被视作和亲王属第一亲信的鸣瑛也在为清扬的大业作最紧张的准备。在清扬的这些亲信中,她确实是比较早的一个知道她野心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戒心甚重的清扬毫不掩饰的说出‘要夺得天下‘的人。在苏台清扬的这个充满野心的大业中,或许大多数人只不过身在永州,或者偶然被分派到和亲王府,而随波逐流的进入了这一次行动。他们没有考虑过要选择,当然清扬也不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顺者生,逆者死,这是清扬在选择同盟时的信条。 但是,鸣瑛却是以发自内心的赞同来参加苏台清扬的大业,和很多出色的人一样,鸣瑛也有自己济世救民的理想。她和清扬一样,对现今皇帝的能力不满,一开始是不满于先皇让一位皇子而非公主来当摄政的正亲王,更何况这位皇子几年摄政下来足以表明他绝非稀世之才。而当偌娜即位,和亲王对她说:‘鸣瑛啊,我们到京城转转。‘ 她知道清扬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早在清扬向她透露野心的时候就说过,她说自己并不是天生来就有反骨的人,她说——如果是本王信服的人,本王一定安分守己当一个和亲王,为国效忠、为君效命而在所不辞。 那时她问清扬,殿下言下可有所指? 清扬微笑道:‘迦岚为太子时,本王绝未有半点异心。她是皇后所出,名门血脉,且文武之才在皇族中名列前茅。若是没有宫变,她继承大统,本王心服口服。‘ 鸣瑛也知道,即便是有雄心的清扬,‘谋反‘依然是太沉重的负担,不管有多么华丽的词藻去修饰,也不管建立了多大的功勋,后代的史书上依然会因为‘谋反‘这一事实,而对其留下负面的评价。清扬毕竟是和亲王,荣华富贵样样俱全,而一旦举起叛旗,成则天下为其家,败则无葬身之地。这一年是偌娜亲政后的第二年,虽然前一年新皇帝刚刚亲政就遇到北辰入侵京城被围,可毕竟她才刚刚亲政。清扬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位先皇千挑万选出来继承苏台大业的人到底有没有成为人主的资格。她要亲自去品评她的智慧、勇气、责任和气量。清扬曾经问她,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代英主,鸣瑛的回答是:‘不为谗言所动,不因缪赞而乱。‘ 清扬微微一笑:‘说得好,本王两样都要试一试。‘ 如果偌娜证明了她是一个能够明辨是非,又能让苏台王朝繁荣昌盛的君王,苏台清扬就放弃准备多年的计划,收敛她的野心,返回永州从此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和亲王——守好永州一地,为朝廷分忧解难,镇守边关。 只可惜,苏台偌娜没能通过考验,可以说一项都没有通过。 鸣瑛来到京城后没有多久,也就是时间正好够她亲自去听听京城大街小巷的议论,在高官显贵的家宴中和人闲聊,以及跟着和亲王进宫参见皇帝之后。清扬问她:‘卿觉得如何?‘她摇了摇头,直率的回答:‘臣以为,苏台该是殿下的。‘ 到京城不过三个月,她和清扬都下定决心要夺取天下。他们在一起讨论理想的国家,讨论夺取天下后的施政要旨。清扬说,她要让苏台傲视天下,让四邻皆向苏台称臣,一如端皇帝的时候,四海升平、边关宁静,胆敢犯苏台者,虽远必诛。 清扬许诺她,待大业成就之日,她鸣瑛就是苏台的大宰,主持朝政,以实现她济世救民的远大志向。 起兵的种种细节都是她和清扬共同筹划的,立定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简单来说就是:巩固永州,牵制扶风,抢夺丹霞,攻克京师,挟天子以令诸侯。以苦心经营多年的永州郡为基业,广积粮草,制造兵械,招兵买马;一旦举兵,在最短的时间内攻克通往京城的要道——丹霞郡,尤其是军粮器械转运之地的清平关。他们将起兵的日期定在四月里,朝廷当年发送西方各地的军械粮草均在三月末集中于清平关,五月前发送完毕,只要在这个时候拿下清平关,各地军队粮草军械补充不足,军心必乱。 丹霞一破,通往京城的门户就打开了,其后集中兵马主力,长驱直入围攻京城,届时京城内应一并举旗,里应外合,夺下永宁城,然后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传檄而定。 此乃上策,关键就是一个‘快‘字,用兵力求神速。在朝廷尚来不及调动兵马的时候便攻克京城,其中重中之重就是一夫把关、万夫莫开的要塞清平关。所幸,清扬针对丹霞郡,尤其是清平关已经准备了许多年。当年永州几个亲信官员阶上进阶,都通过天官中的亲信分派到了丹霞。只可恨清扬寄予厚望的司库元楚却为了争夺家产这种不上品的小事滥杀无辜,最终使元嘉血洗襄南,围困潮阳,浅鎏齑蟮恼耍约郝涞蒙硎滓齑σ簿退懔耍词骨逖锒嗄昃儆谝坏?BR>现在要抢夺清平关,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现任丹霞司士兼任司库,刚刚提升到四阶的明霜。尽管职务不算高,但他在丹霞郡数年,并在此逐步提升。他是前任郡守的亲信,在军政两项皆有所成就,尤其是开挖河渠一事,惠及丹霞全郡,而明霜是其中重要的负责官员,因此大或民心。在丹霞的这些年,明霜积累了自己的人脉,结交同辈,提携下属,象水一样无声渗透,已在丹霞布下一张大网。以至于新任丹霞郡守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虽然鸣瑛一直觉得让明霜这样曾经在西珉驰骋四海,运筹帷幄的人才屈居于一郡,而且挣扎在四五位上实在是浪费。可也不得不承认,在丹霞郡这样一个关系到起兵成败的地方,能有一个不会像元楚那样因一己私心或野心而自毁前程,且又能在不引起朝廷过分注目的情况下慢慢收拢军政两方权利的人,还是让人欣慰的。从这方面说,清扬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鸣瑛在地图上‘清平关‘这里画了个记号,这些天她把几条进军路线反复盘算,除了清平关能否如愿快速夺取。另一个让人担心的变数就是扶风。 永州周边能够‘平叛‘的力量就只有扶风军和鹤舞军,不过永州接壤为天朗群山,不利军队行动,更何况鹤舞军属迦岚管辖,不受朝廷调度。然而,扶风与永州有宽阔的接壤带,扶风军常驻十余万,还不包括屯田军,他们久经边关勇猛无比,一旦扶风军出动,想要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就不可能了。 一直以来,清扬和她都着力于把自己的亲信送到扶风大都督的职务上。有一段时间好像还算顺利来着,乌方入侵,扶风抵抗不力,邯郸蓼被降职。然而,他们没料到看似没有翻身之力的丹舒遥居然会在花子夜的帮助下东山再起。于是,直到现在,扶风军依然牢牢掌握在邯郸蓼、丹舒遥一群人手中。 而在对付扶风军的方法上,鸣瑛和清扬之间一直有很严重分歧,几乎闹翻的分歧。直到现在,鸣瑛依然讨厌那个方法,可既然她也提不出更好的替代品,也只能接受清扬的决定——引乌方入侵。 下篇 第二十四章 前夜 下 十一月下旬,日照终于回到了永宁城。在清平关联络凝川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本来也是,他不过是当年丹霞司制身边一个贴身侍从,除了那些试图拉拢司制不成,变着法子来从他这里下手的少数人外,没有什么人会关注他的存在。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旅行,不再是什么人的奴婢,有自己能够支配的钱。这个旅程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像是他刚刚离开王府独立生活时一样,并不是那么顺利。刚离开王府的时候,就连布衣服都穿不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出于平民家庭的孩子居然会穿不惯布衣。旅行的不习惯到是不是不懂得住店吃饭之类的生活琐事,毕竟以往靠他为主子打点出门的一切事物。可当年用的每一枚铜钱都是“主子的钱”,一切往好处安排。这次出来算是为人办事,水影塞了好几十两银子在他手上。可他总觉得既然是平民,他又全无收入,能省则省,就算是川资足够,也不该过不符合身份的奢侈生活。这一切使得这次旅程开始的时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例如客栈廉价房间的肮脏简陋以及店小二的懈怠等等。 凝川送给他一样东西,类似于信物,也告诉他丹霞大营在清平关和丹州的暗哨。当他抵达清平关的时候,凝川已经在关城中等他,一如既往地活泼开朗,谈笑无忌,而且不顾他再三拒绝,逼着他换了间上房,且三更半夜依然赖在他房中东拉西扯。日照将水影嘱咐的话分毫不差告诉凝川,并给了她一封密信,请她转交南平大宰。凝川把信翻来翻去看了好半天,用很为难的口气道:“一定要亲手送么?”他点了点头,后者更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在逃家,难道要让我送上去被爹爹训斥然后关起来么?”他笑了起来,随即正色道:“您知道的,现今的情势下,南平大宰不会做这样的事。说不定……您这是将功赎罪,连责罚都能逃过。” 不得不承认,他很享受这个女子脸上一瞬间的表情,看她挣扎了半天,最终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然后他补充了一句:“您最好快些办完,用不了半个月一个月的,晋王殿下就会来丹霞。” 凝川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让日照心底里叹一口气想“晋王殿下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和王傅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照着他的心愿,见到凝川送上信件第二天就返回,可凝川说什么都要他多留两天,说另有要紧事等等。看他一脸怀疑,这青年女子正色道:“我也急着回去,好赶回来见晋王。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你我就都辛苦一点,再留一两天,最多三天。” 到第二天晚上,一个人走进了日照的房间,那人身穿素缎衣衫,容貌平和,日照倒也见过,便是丹霞大营的第一把交椅——少朝。 尽管已经是第三次见少朝,日照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容貌平凡,也没有什么杀气,言谈举止都透着客气的女子会是西南绿林第一把交椅。在他第一次上丹霞大营之前,总觉得土匪窝一定是金山银山且杀气森森,少朝身边大概还有几个抢夺来的柔美少年等等。然而,上一次为了解潮阳之围,独闯丹霞大营,筹划谋略的那两天住在丹霞大营。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可很快就发现丹霞大营和一般意义上的匪窝全然不同。这里的人并非完全靠打家劫舍过日子,更多自行开垦耕地,放养牲畜,年老体弱的则作手工活——织布纺纱、用藤条麦秆编织日用品。丹霞大营更像一个普通的村庄,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每天操练,打造武器,而且不缴纳赋税。少朝这样解释丹霞大营中的人“都是苛捐杂税、天灾人祸逼出来的,本来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上了山也是为了有口饭吃,并不是天生做贼的。”在他反问说:“难道一个个都如此善良,真没有盗匪心性的?”少朝爽快地点点头:“当然有,不过这样的人,丹霞大营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丹霞大营,好来好去。”他当时也不知怎样的想法,又举了几个丹霞大营参与过的劫掠案子,以及他在聚义堂中看到的几张海捕通缉上的脸,说“难道这些都是替天行道?难道这些人也都是白璧无瑕?”少朝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不过,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绿林中人,确实没有真正干净的,所以拿一天我若是被朝廷抓住凌迟处死也不会怨言。只希望,抓住我的是个好官员,那我能死的更安心。” 少朝对他的友善让他惊讶,同时他也惊讶于这个闻名遐迩的绿林魁首所过的生活之简单。她在穿着、饮食上均和小康人家的水准差不多,而且在私生活上异常严谨,严谨到让人看不过去的地步。凝川也注意到他对此的惊讶,某一次开玩笑说:“我看大姐对你格外青睐,不如留下来给大姐当压寨夫婿。别看我家大姐是绿林中人,她可是挚情,你看看到现在身边都没个暖床的,若是那个男儿跟了她,一定被全心全意地疼爱照顾,我看,比跟着你那个主子强得多。” 再见少朝,此人并没有太大变化,但颊上多了一条寸长的刀疤,可见绿林生涯乃是游走在生死边缘。少朝还是和过去一样直爽,很简短的几句问候后开门见山说出她的来意。 少朝来此,起因是丹霞大营中的矛盾。丹霞大营这个地盘原本并不是少朝,这块易守难攻之地最初的主人就是丹霞大营现今的二当家。不过少朝并非通过武力获得今天的地位,而是当时此人对少朝心悦诚服,而她的丹霞寨已经处于穷途末路。少朝接手丹霞大营后果然让这里风生水起,成为西南绿林第一,朝廷数次征讨都大败而归,他们甚至打下过清平关而声震苏台。可是当丹霞大营风生水起后,一度精诚合作的两个人却就“未来”发生了矛盾。少朝的想法是守住大营,等待时机,如果能遇到合适的官员或者运气好,遇到清明的君王,就向朝廷投降,她自己生死无所谓,但要让寨中的姊妹兄弟们能摆脱盗匪名号,从新过良家子的生活。这位二当家也想要被招安,但是她不接受少朝那种自我牺牲换来的平庸生活,她想要富贵荣华,于是,她选择了投靠和亲王苏台清扬。 她,想要让丹霞大营成为和亲王争夺天下一支生力军。 丹霞大营的二当家是通过逍尹搭上鸣瑛这一条线的,说起来逍尹还曾在丹霞大营住过一段时间。那时逍尹刚刚被鸣瑛想办法从流放地带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便将她送到丹霞大营,将他遭遇一讲,正符合绿林人同情的条件。逍尹在潮阳立足,少朝的人帮了不少忙,当时少朝出于丹霞大营安全考虑,倒也不反对老二结交权贵,此外丹霞大营在各地官府也埋有眼线,在潮阳布置一人恰到好处。 逍尹初到潮阳的时候还知道按绿林规矩,逢年过节给少朝送礼,每年回来拜会一次各位当家,时间长了,尤其是他在潮阳“大权独揽”后就不曾登门了。然而,丹霞大营二当家却因为这件事和鸣瑛等人的交往更为密切,甚至在上一年为了让齐霜从苏郡脱困,背着少朝动用绿林令,结果弄得丹霞大营在绿林中声威陡降。早在凝川上京的时候,少朝和她就已经与这位二当家之间分歧严重,这位二当家一度想要脱离丹霞大营正式投靠清扬,却被鸣瑛劝阻了。鸣瑛的理由是“莫要坏了你们姊妹之情,姊妹们一时不能接受,慢慢劝说便是,总要同生死共荣辱才好”,可在凝川看来,这完全是因为没有了丹霞大营,她那二姐在清扬眼中不名一文。 这两方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年初以来,这位二当家开始集结她的故交旧属,俨然与少朝分庭抗争。少朝最初不怎么在意,甚至想反正这地方最初是她的,实在过不下去,就交还给她,愿意投靠谁就投靠谁,反正她自己不想冒冒失失和官家合作,而且是不明不白的名义。真要如此,还不如当年接受卫方的招安。 话虽如此,然而她经营丹霞大营八年时光,上下数千人,她这个大当家不是说不干就行的。她愿意一走了之,那些尊敬她的人、效忠她的人不能淡然视之,而且她也必须考虑他们的安全和未来,作为回报。 日照大体了解丹霞大营的现状后,看着少朝道:“但是,两位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凝川笑嘻嘻的不开口,少朝白了她一眼,随即正色道:“我们并不是要小兄弟做什么,只是想让小兄弟知道这么一回事。小兄弟有勇有谋,或许有一天,少朝也要借助小兄弟的判断。” 日照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日照欠丹霞大营一个人情,必当尽心竭力。” 这次会面后的第二天,他启程返回京城,还没出城便和凝川遇到,对方也是一副出面们的架势。 回程比较顺利,进永宁城的时候是十一月旬假的前一天,永宁城大雪初晴,到处银装素裹,孩子们在门前打雪仗,一个雪球差点打在他身上。孩子们一溜烟跑开,而他捏了一团准备回击用的雪站在大街上大笑起来。 走到家门口,心中充满了温暖,即便是空空荡荡一个家,毕竟也是属于他的“家”。经历了二十多年奴婢生涯,第一次有了属于他的东西,一开始没有特殊感觉,可时间越久越是欢喜,越是感受到自由的可贵。在巷子口的小饭馆里买了点卤肉,另加半斤米酒,几个馒头,回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允许自己奢侈一下。刚刚摸出钥匙一个人就从边上窜出来,差点吓得他摔掉手上提着的晚餐。那人却一把拉住他,用略带不满的口气道:“你到哪里去了,找死人了!” 日照打开门笑道:“织萝少爷,里面说话好不好,如果你不嫌弃长久没人住满地灰尘的话。” 织萝抢先一步走了进去,一面撅嘴道:“别指望我帮你打扫。” 实际上日照出门前把这小院子托付给了一位可靠的邻居大婶,给了对方一点钱拜托她隔三差五来给花木浇水,扫扫灰之类的,现在一看对方十分尽职,桌子椅子都很干净,连被子都好像刚刚晒过,摸上去松松软软,一点不像月余没人住。没过多久两人便面对面坐着分享米酒和卤肉,织萝一边吃一边抱怨东西做得不好,取笑他白白吃了那么多年皇宫里的饭菜。日照中途又跑出去加买酒菜,等吃个七八分饱才道:“织萝少爷来找我什么事?” 织萝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 织萝早在10月末的那个旬假就来找过日照,他寻思着水影十之八九会在旬假的时候跑来和日照幽会。哪里想到过来一看,铁将军把门,问了邻居说这位小哥出城去了,怕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他也不知道日照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后来陆续跑来好几回,终于这一天给他遇上了。说到这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毁了我多少生意,知不知道旬假那两天是我生意最好的时候!” 日照对他这种“坦诚”的态度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随即道:“想好了,愿意姊弟相认?” 他微微挑眉,这个举动让十八岁的少年显得有点妩媚:“什么姊弟相认?我只不过想,既然少王傅这样显贵的人要见我,我这种下贱的舞伎一直不听话,只怕早晚敬酒变成罚酒。所以,想借日照大哥这里,让织萝为少王傅舞一曲。” 十一月末,西城家迎来了这一年最大的喜讯,十二月第一个吉日,正亲王鹤舞领主苏台迦岚将在永州迎娶西城玉台筑为王妃。因为西城玉台筑行过暖席礼,这门亲事遭到了绝大多数宗室,包括皇帝的反对,但迦岚非常坚持,而她是有封地的亲王,几次上书后皇帝第一个让步,觉得这个姐姐爱娶谁娶谁,犯不着为此劳心。紧接着,宗室也只能让步。于是这一年十一月,皇帝下旨允婚。 严格来说玉台筑还在为父守孝,但是,虽然苏台礼法规定父母亡,儿子守孝一年,女儿两年,却有附加的例外。比如如果只有一个女儿,且年过三十并且没有继承人,守孝满半年就可以结婚;无论子女如果和皇族婚配,则只要守孝满百天即可成亲。迦岚本来想等翌年夏天,也就是玉台筑守孝期满之后再成亲,可永亲王以及鹤舞重臣们都希望领主越快成亲越好,这样才能早点生下继承人。就连昭彤影也劝她尽早成亲,还说“盼殿下翌年便能喜的千金,如此才是鹤舞众人的福分”。迦岚考虑了一下最终决定在这一年十二月举办成婚大典。 儿子成了正亲王妃,对于西城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不过照容身为大宰不能擅离朝廷,于是由侧室洛远带着女儿静选和女婿,代表西城家前往永州出席婚典。这三人十一月头上就出发了,一路紧赶慢赶在十一月末抵达明州城。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准王妃西城玉台筑依然在鹤舞司水的职务上,他知道迦岚一直在为鹤舞寻找好的司水,也认为自己能够担当责任,于是在迦岚的支持下依然以官员的身份活跃于鹤舞各大水系,乃至东奔西跑。十一月中旬,在他又一次从外面回来后,永亲王终于忍无可忍,骂妹妹说“成亲就要有个成亲的样子,难道你要让喜轿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河堤上曲接王妃才高兴么!” 洛远三人带着大量陪嫁抵达明州的时候,玉台筑已经住在秋林叶声府邸,由王府司仪指导王妃需要掌握的各种礼仪。这个待嫁的青年依然象过去一样开朗而潇洒,但又能随时端庄优雅,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总而言之,他让洛远欣喜的看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正幸福的走向婚姻。 洛远进入鹤舞界内就通过驿站送出家书,这些天西城家张灯结彩庆贺儿子嫁入皇家,大宰府也因此门庭若市。这个时候西城照容才深刻意识到过去那些年中洛远的存在对于西城家的意义。洛远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为接待宾客烦恼过,洛远总是彬彬有礼但又原则分明的对待出现在她家门口的层出不穷的送礼者。当水影在十一月最后一个旬假的早晨造访西城府道贺的时候看到照容已经疲惫不堪的对付访客的时候,也只能苦笑一下,放下礼物早早得告辞,出门转个方向直奔日照的住处。 昨天日照一进城,就有提前打好招呼的城门军官来王府报告,若非正有些杂务缠身,昨天晚上她就要去见他。那么多年朝夕相伴后,不能由他朝朝暮暮在身旁已经够糟糕了,何况还不在一个城中。 她知道这一天日照一定会在家中等他,果然刚刚敲了两下,门便打开了,那个青年笑吟吟站在那里。她闪步进入,不等他行礼便一下子扑到他怀中,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这青年并没有回抱她,反而双手都努力不碰到她的身子,显得颇为尴尬。站定身子才发现原委,织萝站在厅堂门口,双手胸前环抱隔着天井似笑非笑看着他们。 水影微微笑了起来,神色泰然的迎向他。日照赶在她前面到门边,神色依然有一些尴尬,但是张罗着让两人进屋,然后象寻常主人家一样,忙里忙外张罗茶水。水影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发现自己着迷于看这个样子的日照,在自己的家中,以主人的身份出现的日照。喜欢看他井井有条的安排一切,喜欢看他寒窗苦读、夜半挑灯为将来筹划的样子,更喜欢他尽自己所能照顾她的一举一动。 织萝嗤笑起来,丢过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仿佛在说“现在宠人流行伴家家酒么?”水影笑了下,等到日照张罗完,关上门在桌子的一边坐下,才道:“织萝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仅仅来取笑日照的吧?或者,你要告诉我说你们两个成了朋友,彼此串门?” 织萝娇笑起来,低声道:“我啊,我来为王傅歌舞一曲。”说罢站起身,望向日照:“能不能把剑还给我?”又瞟一眼水影,撒娇道:“不把剑给他就不让我进屋,真是的,都说了人家的剑没开过锋,还不依不饶的!” 日照笑了下显然并不对此愧疚,没一回从另一间房中拿来剑。织萝整理一下衣服,站在房中,翩然起舞。 舞过两个节拍,水影也站起身,随着少年的舞蹈低低吟唱: “美人如玉,书剑相依;皎原花开,千江月旖。槐荫初遇,慷慨知己;烽烟辗转,岂曰无衣……大厦将倾,壮士此心;长虹碧血,终始慎行。” 歌声婉转,舞影翩迁。 歌声中藏着安靖第一名门三百多年的兴衰沉浮,舞姿中藏着千月儿女的英姿飒爽、侠骨柔肠。 一句一节,一字一血。 织萝抛剑在地,哭着喊了一声:“姐姐!” 二十年来重聚。 两百年来家国。 下篇 第二十五章 兵车行 上 织萝依偎在水影身边嘀嘀咕咕的讲述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例如那一年——也就是北辰大举入侵的时候,凛霜守军溃不成军,凛霜进入了彻底的无政府状态,盗贼横行、敌军掳掠。千月家族世代流放之地,寒关县沉日谷反而因为与世隔绝而没有受到敌军侵扰,但是在谷口看守的士兵大概害怕敌军侵犯,一逃而空。 沉日谷,顾名思义是终年罕见阳光的寒冷地方,山高谷深、道路崎岖。这里是朝廷流放犯了重罪的官宦子弟的地方,苏台两百多年来,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千月家族起,前后又有千余人被丢入这苦寒之地。陆续前来的那些家族便成为千月家通婚的对象,事实上绝大多数被流放的家庭熬不住这里的艰难生活,没过几年就全家灭绝,或者有一两个幸存者,也在一两代后消亡,家名与历史皆沉没在沉日谷幽暗的河流深渊中。 便在那艰难的一年中,虽然沉日谷中的流放岁月从来没有好过过,但是过去每到粮食用尽,又打不到猎物的冬天,官府都会给千月家送一些粮食以及基本的药材,让他们不致于冻饿而死。然而那一年官府在凛霜实际上已经消失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尽管母亲在夏天就带领大家想法设法的弄粮食,可还是杯水车薪。而瘟疫又袭击了村庄,其实也不是多么可怕的疫病,只因为缺少药材,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家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织萝便在那个时候对母亲说他要离开沉日谷,跟着秋天被母亲从河流里救起的妇人去外面闯荡——这个因为夜晚赶路而失足却因为掉入沉日河而获救妇人便是长林班班主。他知道两百多年来家族除了每一代送走的那个女孩儿,没有人能够离开这寒冷贫瘠的地方。官府的人把住要道,而且定期来查户口,一旦发现哪一家少了人,全家都要杀。而家规也不允许子弟们逃跑,出于千月家的骄傲,要子弟们守着家名和光辉的历史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 他准备好被训斥和处罚,然而千月家这一代族长疲惫的点了点头说:“去吧,各自找各自的活路。” 长林班的班主对他说:“我们做的不是什么好营生,少爷是好人家的孩子,怕您受不了。”他的回答是:“我既然跟你走了,自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让您为难的。” 水影静静听着,轻咬嘴唇,过了一会儿道:“漓呢,漓为什么不照顾你?” 织萝翻了个白眼,水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难道,她早就逃走了?” “她二十岁那年就逃跑了——根本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官府来查的时候,爹爹为此自杀谢罪。” 说完这句话,房间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两个人都没有为此放声大哭。过了一会儿织萝又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出来后就跟着长林班四海为家,过的……还不错,吃饱穿暖。” “但是,你见过漓的,不是么?当然是在你到京城之前。” 织萝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见过,我还跟在身边半年。就在来京城——也就是遇到卫女官之前。” “你——现在还不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么?”她知道秋水清是在什么情况下捡到这孩子的——老实说,后宫确实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而秋水清身边的人对前任女官更畏惧一些。 织萝点点头:“讨厌的事情,不想提起。” 水影没有继续发问,织萝遇到秋水清之前所到过的地方可以通过长林班的游历路程以及千漓出没的地方来推断,甚至于织萝真正隐瞒的是什么,她也有八成了解。这一刻还是享受一下有弟弟陪伴在身边的感觉。 织萝也想岔开话题,短暂的沉默后笑了起来:“姐姐为什么让他离开王府啊?”一边指指厨房的方向,笑得有点贼。 “他跟了我那么多年,尽心尽力,我这个当主子的送他个礼物也是应该的吧。大概是我自己也当过奴婢,总觉得自由是最好的礼物。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不好么?有自己的房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织萝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说不定日照觉得只要在姐姐身边就好,至于是不是自由自在并不在意。” “兴许吧,”她笑了下,随即正色道:“这是我作为主子最后的特权!” 织萝又道:“日照将来会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对她昔日的侍从这样感兴趣,随口回答道:“那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吧。” 织萝挑了一下眉忽然道:“姐姐不怕日照给别的姑娘家拐去,他生得好看,人又聪明,我看中意他的姑娘一定不会少。” “他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我自然无话可说。”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动,分明在说“难道能有比我更好的女子?”略微停了一下,她望向自己的亲弟弟,能够感觉到血脉相连的神秘作用,让她望向这个少年的时候会有一丝温柔——就只有一丝,没有更多东西了。毕竟这个弟弟在她离开故乡后才出生,他们没有能够彼此分享的记忆。 织萝在她开口之前用非常平淡的口气道:“等下吃过晚饭我就回家了,要是有什么事我就来告诉日照,好不好?” 她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刚刚一动织萝就抢道:“我也想留在姐姐身边,不过少王傅抱养舞伎……只怕会被弹劾吧。” 水影笑了起来,无可奈何的点头,随即柔声道:“记着,若是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日照,不管我是不是在京城,能不能出面,日照都有法子保护你。” 织萝告辞后水影将类似的话又向日照重复了一次,那青年皱眉道:“织萝少爷作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上,会惹来杀身之祸么?” “我在想,他离开沉日谷的时候,娘是不是把那个东西也给了他。” “那个东西?” “千月家族的信物,族长的标志。” “………………”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是一块玉牌——寒关玉,上面还雕刻了千月家徽一行字——后来我查过不少史书,我想,那应该是千月家徽的创造者亲手刻就,上面的文字则是莲锋在江漪开系时手书的八个字‘皎如明月,洁如寒玉’。” 十二月初,苏台迦岚的成婚大典在鹤舞郡治明州举行,相对于“正亲王”这样的封号,迦岚的婚典显得有些“寒碜”。不但准备的时间不够,参加婚典的宾客更是过于简单和低微,几乎没有什么王公贵族、高官世家,前来祝贺的只有鹤舞大小官员以及当地的名门氏族。而同样是正亲王,花子夜的婚礼上皇帝亲自前来观礼,下圣旨祝贺,由春官长大司礼主持,宗室贵族济济一堂,琴林家陪嫁的物品摆满了凰歌巷。 迦岚的婚礼不但仪典简单,王妃玉台筑所在的西城家也明显准备不足。从花子夜登门提亲,到两家定下婚期已经是十月里,西城家只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为儿子准备嫁妆,然后由洛远及静选夫妻千里迢迢送到明州。为了赶时间,洛远三人走的是陆路,所带物品有限,大量嫁妆装船运送,偏偏这一年白水江几条支流水流不足,船只行走缓慢,还在某县因河床过浅停了十来二十天,此时尚且在距离明州城四百多里的地方。 主持婚典的是鹤舞的春官司礼,女方唯一的亲人永亲王蕴初看着简单的婚礼场面忍不住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夏日里不该因为不满意王妃人选和妹子怄气而忽视了婚典的操办。永亲王妃则为丈夫居然在妹子婚礼上叹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于是,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九年十二月,西城玉台筑正式冠家名苏台,皇帝册封其为正亲王妃。这是西城家族三十年来第一位亲王妃,也是继雅皇帝时的韵宾之后西城家在皇族中获得的最高地位。而在苏台王朝,则是八十年来第一位行过暖席礼又是男子的亲王正妃。 就像永亲王担忧的那样,违反常例的事十之八九不会得到祝福,苏台迦岚的这个选择为她在永宁城高官贵族间赢得的取笑显然比祝福或者钦佩要多。连在后宫的秋水清也不断地听到关于这个婚事的窃窃私语,其中有些猜测的恶毒让卫家的新任当家震惊。直到某一次两个低阶女官在那里猜测玉台筑是如何“勾引”上正亲王的时候,忍无可忍的秋水清走上前去狠狠给了对方两个耳光,当着众人的面怒道:“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们嚼舌头的对象是苏台的正亲王,今上的亲姐姐!卿等如此胡言乱语,置圣上的体面于何处?再让本官听到有人出言不逊,以大不敬治罪!”从此,至少在表面上,此类流言蜚语从后宫绝迹。 但是在朝堂上甚至在民间,对于这么个王妃的出现人们各有想法,也各自从这个话题中寻找乐趣。朝房内自然是人人向西城照容道喜,来不及去鹤舞送礼,便提着各种珍奇物品踏破了西城家的门槛。可一转身,压低声音说“西城家的儿子还真有手段”,然后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大笑而去。 玉藻前某一日和丈夫谈论这些闲话,白皖忍不住为自己昔日的主上受到的非难而愤怒,言语间难免也有几分责怪迦岚不该娶不和礼法的王妃,徒惹人笑话。玉藻前嘿嘿一笑,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子道:“亏你好意思说这种话。难道我娶你的时候没被人笑话够?还当你能因此对正亲王妃的遭遇感同身受呢,真是没见识的男人!” 白皖被妻子骂了一顿且非常难得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想想自己的这场婚姻确实也是被人当作笑料看待的,相比较自己,玉台筑的暖席礼并不违礼法,也没什么错。结果那天晚上害得他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每次看到她那要笑不笑的表情就抬不起头来,着实让玉藻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苏台迦岚在四季如春的鹤舞与新人缠绵眷恋之时,苏台东北方的叛乱却日渐扩大。鸣凤军与茨兰的军队进了几次正面交锋,双方各有胜败,鸣凤军不敢继续攻势,转而守住鸣凤与叛军控制地接壤的几座城池,采取守势。鸣凤大都督向朝廷告急,请求朝廷直接派兵支援。 苏台偌娜想起了清扬的主动请缨,然而没有等到她向清扬询问,后者却上书向皇帝请辞,她要返回自己的封地永州。花子夜听到这个消息狠狠的跺了下脚,骂了句足以让人脸红的粗话。他和照容等几个可靠的大臣商量过,还秘密约见了镇守京城三营之一的丹舒遥父女。几次讨论后,觉得若是有机会,就让清扬领军去平叛,在她离开京城陷入与茨兰的苦战之后,西城照容等人立刻在京城发动,让涟明苏自首招供,拿出相关证据,接着说服皇帝收回永州,即刻派兵控制永州,搜查亲王府,扣押永州夏官并将永州军队中的高级将领尽皆更换。到时候清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从施展。 然而,和亲王显然预料到了这一危机。 对于逍音的审讯到十一月中旬后忽然没有了进展,原因便在于对涟明苏的处置上。二十多年来涟明苏清廉如水,且不遗余力地提拔青年官员,不与任何人结党,一向声誉卓著。尤其是受过他提拔的官员不下百人,有许多已经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不管是照容还是白皖,都不忍心进行会让涟明苏身败名裂甚至丢却性命的最后一击,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西城家族。 涟明苏是他们揭穿清扬谋逆之举最重要的筹码,但是并非万无一失。他虽然是朝廷高官,可罪民这个身份足以让他所有的证言都大打折扣。倘若不能一击成功,清扬和那些与她密谋的大臣们恰好可以反过来打击西城照容,使国家再失栋梁。 但是这枚棋子用晚了便毫无意义,等到清扬高举叛旗的时候才推出来,白白送涟明苏性命。故而,对于这些人而言,最好的时机便是清扬离开京城又尚未发动之际,能够因此让朝廷早做准备,甚至立刻反映,迫使清扬仓促举事或者根本来不及举动。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一些更确切的证据来补充,如果不得不牺牲涟明苏,至少要让他的牺牲有价值。至于这个突破口,有一个人提供了选择,她在正亲王府对着花子夜,用口型无声的吐出两个字——“皇后”。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苏台清扬带着几个亲信离开苏台京城永宁。 清扬离开永宁城的前一天,京城的一角发生了一件小事。长林班舞伎织萝和同门们应邀去唱堂会,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那家派家丁拿官家的牌子送他们回去。班主早就叫好几乘轿子来伺候班内的几颗摇钱树,最舒服的那乘当然是给织萝准备的,剩下的扛着乐器、衣服箱子说说笑笑往住地走。就在距离他们租下的那个院子一条街的地方,一群黑衣蒙面人袭击了这些人,长林班众人哭叫成一片,四散而逃。然而进攻者很快发现他们可能犯了错,尽管长林班的人四散而逃的样子非常正常,可抬轿子的人一个个镇定自若,轿子放到地上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 寒光闪现的瞬间,普通的轿夫挺起胸膛,迅速移动的脚步以及井然有序的队列告诉来犯者——这是一群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战斗的过程并不是很长,来犯者同样受过严格训练,事出意外立刻撤退。于是当一队巡夜的士兵被惊动跑过来的时候,所看到的是轿帘掀起,从中走出神态自若的玉藻前和缩在他身边一脸惊恐的织萝。 等到这群人回到他们租赁的院子,里面走出日照,向着玉藻前一礼到地。后者皱着眉道说:“为什么我会答应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呢……”日照笑道:“不过看样子小人的猜测没有错,若非大人相助,织萝少爷大概已经被五花大绑塞在麻袋里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玉藻前一面往外走一面四处看看,挑眉道:“该死的你们两个还不肯向本官说明白理由。” “改日登门请罪。” 玉藻前很像挖苦一句说“你能拿什么来请罪?”最终还是作罢,嘿嘿冷笑两声坐上轿子回家了。而日照在长林班的院子里留了一夜,直到翌日天色大亮才对织萝道:“应该安全了,不过你还是要当心。” 这个翌日便是和亲王离京的日子。 事后水影才知道这个小小的插曲,吃惊的看着昔日的侍从道:“你怎知道有人会来强行带走织箩?”日照微笑着回答说:“既然当年发生过让织箩少爷那么狼狈逃出来的事情,我想他们走之前应该会想要带走他。” 日照的猜测一点不错,试图绑架织箩的那几个人就是清扬派出的。而千漓知道这件事,甚至在她听到那些人回报当时的情况说“织箩少爷和玉藻前在一起,守卫颇多,无法速战速决”后狠狠地跺了下脚,骂了句“贱人!”,还觉得不解气,补充道:“自甘堕落的混帐东西,丢尽了我的脸!” 千漓是在织萝服礼后没多久遇到他的,那时他已经开始接夹花贴,且每到一处都红极一时。他离开家族的时候织萝十一岁,五年时光两人都没有被岁月改变到认不出彼此的地步。她发现这个弟弟居然坠入风尘后愤怒至极,毫不犹豫得找到他然后一巴掌甩过去。织萝捂着脸站起来,看着她说:“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她说“我是你的姐姐”,又说“你丢尽了家族的脸”“我替娘教训你”。那少年白净的脸上指印清晰,冷笑着说:“你也配说家族这两个字。你逃离家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留下来的人会遇到什么,你替娘教训我?如果娘看到你,她会亲手打死你这个害死爹爹的逆子!” 她被这个消息吓坏,然后他们两人忽然放下一切抱头痛哭。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和织萝都尝试着原谅对方,那时她已经投效和亲王,且以千月嫡系、千月素重生的名义在各地被奉若神明。织萝一度跟在她身边,而她给了长林班主一大笔钱,织萝仿佛恢复了乖乖巧巧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日谷那样,是她乖巧听话、聪明伶俐的好弟弟。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织萝先是要她不要再以千月家族的身份行走四方,然后又要她离开清扬,还说要一起回家。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想法,而且渐渐的失去说服她的耐心,本来么一个男人、一个弟弟,有什么资格质疑姐姐的选择,他只需要听话,乖乖的被喂养就行了。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发现织萝偷偷的又联系上了长林班,而且溜出去表演,那一天姐弟俩人大吵了一架,她把织萝锁在房间内愤怒的去找和亲王,鸣瑛答应她尽快赶走长林班。然而当她第二天回来后发现这个少年居然从二楼跳窗而逃,鸣瑛派了许多人去找都没有音讯,而下一次遇到便是在京城,而那个少年又一次“红极一时。” 千漓不明白织萝为什么最终选择长林班也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只能理解为这孩子天生下贱。当然,她隐约也觉得或许背后还有些什么,是不是清扬身边哪个轻浮的女子调戏了她这美貌的弟弟;或许,织萝依然不能原谅由于她的脱逃而害死了父亲;然而,在这其中有一个念头悄悄升起,可她拒绝承认,那就是,这其中有什么与和亲王有关,甚至织萝的任性其实是在试图保护她这个姐姐。 作为千月家的继承人,她当然知道逃亡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官府对于那些逃亡的流放者的处罚向来是逃一人杀全家。她知道那个古老的预言,相信官府不会杀了他们全家,但是必定会有人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虽然那个时候她没有想过这个代价是生父的自杀谢罪。 然而一切从头开始,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直以来她被看作家族的希望,也以能够继承家族为荣。如果没有那个人,如果那个人象以往千月家的孩子那样在后宫中寂寂无名的腐烂的话,她会非常完美的履行自己的职责。然而,那个人十五岁一等进阶,十七岁就任女官,神童才子名满天下。而她,只能在一个终年见不到几次阳光的地方无望的生活,看不到自己的未来,遑论家族的未来。 她几次求母亲让她离开,千月家的族长温和但是坚定的拒绝,终于有一天母亲对她说:“你们姊妹二人,你姐姐水影作为千月家的嫡女已经履行过自己的责任,今天所有的荣耀都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可我为她骄傲。而你,生来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也该履行自己的责任,无从逃避。” 她不能认同这句话,她是在异象下出生的孩子,容貌又酷似千月素。她才应该是作出伟大事业的那一个,而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她是没有希望的。 那一年她用性命作赌注,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开始爬山,九死一生的逃出了流放地。然后,便是以千月嫡女之名获得的惊人声誉,以及遇到了和亲王,终于象她的姐姐一样,拥有了天下皆知的名声和辉煌的未来。 她,绝对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下篇 第二十五章 兵车行 下 十二月永远是宁静中蕴藏着热闹的季节。宁静在于对以农耕为主的安靖,冬天是所有农耕停止的季节,人们可以坐在家中享受春耕秋收辛勤劳作后的成果。热闹则是对新年和新年庆典的准备与企盼,朝廷要准备繁杂的庆典仪式,普通人家也要制作年糕、点心,给家人裁一套新衣等等。 总体来说,丹霞郡这一年还算风平浪静,尽管年初的时候郡守卫方“暴毙”于任上,但是丹霞上下官员顺利地度过交接期。新任郡守是一位入仕多年,经验丰富而又品行端正的人,出于黎安家旁系,这一年五十四岁,各方面都四平八稳,也没有更多的野心,只想守着郡守职责三五年,然后告老还乡。 在卫方手下备受好评的明霜与新任丹霞郡守的合作同样顺利,后者甚至暗示他在这一年的官员考核中会给他好评,并且将他提升为司制。明霜常常觉得,如果他生来就是一个苏台人,且在一个还算通情达理的家庭长大,能够有现在这样的地位和际遇,他应该感到满足。只可惜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所经历的事让他很难安于现状,他无法想象就这样在苏台度过一生,永远抛弃自己的祖国,而在那个遥远的故乡还有一个可笑的贞烈牌坊来纪念“死去”的他。他想要重新在自己的祖国定义“桐城明霜”这个名字以及属于桐城明霜的人生,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牌坊,他的才华,勇敢和为西珉做过的一切,即便不能完全真实地被记录,也希望至少有那么一点被人们知道。 他希望他的家人能够重新因为他——桐城明霜的行为而骄傲,不是守着一个虚假的牌坊。在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能够骄傲的直视子郴,彻底地结束苦涩的回忆。 西珉叛军招揽他的那封密信他没有回复,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想背叛自己曾经为之效忠并出生入死的前皇太子而今的皇帝。昭彤影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透露出将会前往西珉的意思,他知道这位新任的鹤舞司寇告诉他这件事,实际是暗示他,她将会在西珉为他争取一些权力。 想到昭彤影的时候明霜总是忍不住会笑起来,然后感慨一个如他这般年轻貌美的男子确实在某些事上拥有特殊的优势。他相信自己或许被昭彤影本人都更早的感觉到这个女子对他有了些特殊感情,恰如鸣瑛那样。 鸣瑛依然是不是给他送来一封信,虽然内容多半都是清扬一个又一个命令,可从那字里行间他能感觉到一些柔软的东西,尽管鸣瑛竭力去忽视或者隐藏。对于清扬的命令他还是尽可能的去完成,现在还不是做出决断的时候,清扬或者迦岚,或者转而效忠于凰座上偌娜。动荡不安的气氛已经在安靖全国蔓延开来,作为西珉人,他不可能像昭彤影那样既欣喜于机会的到来,又为国家陷于战乱而痛苦。在他而言,几乎是用愉悦的心情看着一个动荡时代的到来,并且计算着他能够在其中得到怎样的机会。 这两天除了例行公务和新年准备外,他还多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责任——照顾晋王。晋王是来祭奠母系先人的,虽然苏台晋恨不得直奔清平关去找凝川,可他找出来的借口总还得先完成一下,否则他几乎不敢想象回京后会面对水影什么样的脸色。 他摊上这么个差事完全是因为晋王的“厚爱”,他在京城和亲王府与年轻的苏台晋见过几次面,而晋王恰恰是个恋旧的孩子。晋王在丹霞郡守府受款待的时候他正好钱去禀报公务,晋王高高兴兴叫他的名,亲热地和他说话,还热情地告诉他“本王离开京城的时候和亲王府一切安好,王姐还托本王带了礼物给卿。” 对于丹霞郡守这样身份的地方官而言,伺候晋王这样不会在朝政上有影响力的王爵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当天晚上就把他叫去说:“晋王前来丹霞是我们丹霞郡的福气,我等官员须得好好照顾晋王。我看卿细心过人,又是晋王殿下旧识,便委托于卿,反正卿年底前也要去一次清平关,正好陪伴晋王殿下。” 现在他就陪伴着晋王殿下在清平关中,丹家有一代族长在清平关任上殉职,葬于清平关外的山间,苏台晋的祭祖当然也把这位祖先包含在内,于是这一天他带着王府从人在一队清平关守军的保护下出城祭奠。然而,直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苏台晋依然没有回来。 “即便是贪玩,花的时间也太长了”,明霜在半个时辰前又派出一队士兵去迎接晋王,现在考虑是不是该继续增派人手,包括他自己。 “照理说不该出问题”,他这样想。虽然清平关外几乎每一寸地方都在官府和丹霞大营的双重势力范围内,但是丹霞大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主动袭击过官府中人。而晋王去祭奠的那位将领三十年来在清平关皆备受怀念,即便是丹霞大营也没有理由和她的后人过不去。 “如果晋王出了事……”这个念头一掠过,一阵寒意顺着脊背上来,如果晋王在清平关有了个三长两短,他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而和亲王绝对不会为救他费哪怕一点气力。 明霜站起身一边吩咐增派人手、给他备马,一面大步向外走去。护卫晋王的人加起来有几十个,还不算那些宫侍,这种情况下如果出了什么事,那敌人只有一个可能——丹霞大营。他叹了口气——袭击丹霞大营绝对不是什么愉快选择,他也没有胜算。 刚刚走到门口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声,转眼间一名士兵跑到他面前跪倒气喘吁吁的说:“晋王殿下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遇袭!” “怎么样?” “殿下安然无恙!” 他呼了一口气,提起袍子向门外飞奔。刚到门口,晋王也到了,出门的时候坐的轿子,回来的时候骑着马,头发披在肩上,衣衫也有些脏,显然经历过不怎么愉快的事。他三两不上去跪倒马前请罪,听到晋王爽朗的声音,在高处,但是温和,略带笑意连声说“起来起来,不用怕,本王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他起身,晋王站在他面前,开朗的笑着,然后指指身后一人:“卿若是过意不去,就替本王谢谢她吧。” 那人往旁边站了一点,让明霜能够看到她,然后带着难以形容的笑容一躬身:“民女凝川见过大人。” 不管在外人面前如何完美的表演了一番初次见面的客气的景象,事实上凝川和明霜两人早已认识。不但早已认识,卫方等人初次到清平关,凝川夜闯客栈中了水影埋伏时正是通过明霜的房间逃脱的。丹霞大营的二当家刚刚搭上鸣瑛这条线的时候,少朝确实认真考虑过通过和亲王接受朝廷招安,让丹霞大营的姊妹兄弟能够重返家园。为此她让丹霞大营几个当家中最为聪明伶俐且又精通富贵人家礼仪的凝川出面,与鸣瑛几次相见,暗中调查清扬的品行为人。在此期间,少朝为和亲王府作过一些不痛不痒的事,例如收留逍尹等等,凝川自然与明霜有所往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互相不喜欢对方。 凝川性情活泼,谈笑无忌,嫌明霜过份矜持甚至到了呆板的地步;而明霜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谈笑无忌的女子。虽然如此,其中有和亲王这样的纽带,公事上彼此合作,一直到少朝决定暂时不与任何官府中人结盟为止,前前后后见了二三十次。 这日晋王祭祖,确实是遇到刺客,他带的人虽然多,可刺客早有埋伏,忽起发难,众人准备不足,一时间被打得晕头转向,对晋王的保护也就有了松懈。幸好作为皇族子弟,晋王多少学过点防身术,仓促间举剑应战,虽然没两下就被人夺走武器,还摔了个大跟头,好歹给自己争取了点时间。 凝川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她的“家丁”,当然,明霜心知肚明——必定是丹霞大营的人。 避开晋王,明霜看到凝川先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笑起来连连拱手道:“误会,一个小误会。”明霜再度丢过去一个愤怒的眼神,后者却用异常厚颜无耻的表情,摊摊手道:“即便是和亲王殿下恐怕也有不能掌握的事,何况我们这些人。不过,我们不是自己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么,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但愿如此。” 凝川又露出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对晋王殿下的安全,草民比大人您更关心。” 明霜无端感到一阵寒意掠过,想到从这日的种种迹象来看,凝川与苏台晋显然早就认识,而且关系还颇为融洽。丹霞大营为了元嘉之事派凝川进京的时候,官凭路引还是他给弄到手的,若是凝川有什么机会与晋王认识,也就是京城了。他忽然一个激灵,被猛然窜过头脑的想法下了一跳,瞪着凝川看了半天,而后者表情显得越发厚颜无耻,终于他脱口道:“你……你……晋王殿下……” 凝川丢过去一个“关你什么闲事,大惊小怪”的眼色,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大人您是西珉人,而我是南平人,苏台变成什么样子其实不关我们的事,不是么?” 明霜一皱眉,心想这是怎么了,我是西珉的桐城明霜这件事什么时候变得人尽皆知了。昭彤影与“南明城”有过一面之缘,认出来不希罕,可一个山贼怎么就如此确定的说这句话。 凝川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面前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润润嗓子,然后微笑道:“卿是西珉桐城将军的幼子——桐城明霜,西珉内乱时男扮女装化名南明城,辅佐皇太子名满西珉,却在新君登基后没多久神秘失踪,不是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卿从何而知?” “家父告诉我的。” “敢问令尊……” 凝川的笑容里带了一点骄傲的意味,缓缓道:“家父是南平大宰定国公宛明期,我是他的独生女儿……” “南平皇帝的义女长川公主?”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本名——凝川。” 这两个人相对半晌,然后放声大笑,相对于安靖,他们都是“异国人”,却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间相聚于安靖西南最重要的军事重镇——清平关。苏台王朝将自己西南面最重要的军需中转站的安危交给了两个根本不属于苏台的人。 一瞬间,明霜对这个女子产生了好感,他们两个人对于苏台都没有什么必须承担的责任,而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所作的一切,他相信,都是一个目的——重新被母国接受。 “爹爹告诉我说,你那和亲王殿下在四处招兵买马,而且在鹤舞、扶风等地渗透,收买将领、更换官员。而且……”她上下打量他一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因为卿的存在,爹爹一度以为和亲王殿下与西珉国君有什么密谋。” “纵有密谋,今日的西珉也无力实现。” “我也是这样对爹爹说的。” 安靖和西珉依然是所有这些国家中面积最广、人口最多,经济最为发达的两个国家,纵然西珉光华以褪,数千年文化的积累依然让这个国家有着比她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乌方、南平等有着更强的韧性和凝聚力,纵然衰弱,西珉一次次从亡国灭种的边缘站起来,而南平与乌方的那些民族已经消亡又重新开始了数次。 而安靖,这个始终以“不侵扰邻邦”自诩的国家,其实是邻国们的心腹大患,安靖的国土面积是南平的四倍,乌方的三倍多,甚至西珉也不过是安靖国土面积的一半多一些。安靖的高官和边关守将们尚且时刻关注异国一举一动,更何况那些与大国为邻的国家。南平大宰宛明期投奔南平后,跟随他的将领都在南平为官,且绝大多数高官厚禄,他们中有南平唯一的女性将领,也出了南平唯一的女性地方官。宛明期在苏台为将的时候就及其注重情报,这也是他从一个普通士兵飞一般成为三阶武官,一郡镇守的重要原因。效忠南平后,宛明期侦骑四出,更在各处暗插间谍,收买邻国官员,派细作渗透入对方的军队等等。宛明期为路臻收集了从国内到邻国的各种信息,其详细程度甚至会让邻国的官员们自己都震惊。 宛明期也有自己的期望,他背叛故国甚至领军侵犯祖国,对他而言,被祖国“原谅”是不可能的,连他自己也知道对苏台罪孽深重。他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注定了对不住一个国家,决不能在对不起第二个。他想有所成就,不能以苏台的名将,就以南平贤相的名称留于后代的史书中。他对南平的构想与路臻完全相同,结束分散而不稳定的部落制,象安靖一样,建立中央集权政府,推行教育,在南平土地肥沃其后得宜的南方国土推行农耕。他想要让南平能够稳定下来,就像安靖,不管王朝如何更替,素凰族永远统治这片山河并且繁衍生息、欣欣向荣。 这是他想要留给南平的财富,在此过程中,南平需要有学习的榜样,他也为这个国家找到了合适的榜样——他的祖国——安靖。 而后者,是他将要献给母国的礼物,也是他对母国的赎罪。 凝川是在前线见到父亲宛明期的,在此之前她先见到了皇帝路臻,且被南平皇帝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路臻说你不喜欢明期定下的亲事可以和朕来说,朕为你做主,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呢,可知到你这一离家出走大宰几乎将南平翻过来,多少大臣因为你这任性的孩子挨板子。凝川低着头不敢回话,其实她没进南平就知道父亲并不在京城,而在与叛军相持不下的定康城,可她还是选择先去皇都,便是知道不管路臻怎么骂她,离家出走这件事还是在义父面前更容易蒙混过关,而且这位南平皇帝会帮她在父亲面前说好话,让她避免挨家法。 果然路臻在痛骂她一顿后转而关心她这几年来的情况,凝川在皇帝面前向不隐瞒,将几年来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她如何去找母亲,又是怎样被亲生母亲第二次企图杀害。路臻当时铁青着脸拍了几下桌子痛斥齐霜,随后道:“万万莫让你爹爹知道。”凝川点点头,随即自然的将话题引到救她的人——晋王。 几天后,定康城大营中,这段长篇描述的节选版又在宛明期面前重复了一遍,而后者比路臻更快的意识到凝川这一次回来真正的原因——她想要与苏台晋结缘。宛明期一时间想要放声大笑,笑命运的变化无常,当年苏台家的男人夺走了他的妻子,二十多年后他的女儿却再一次与苏台家的男人纠葛。然而,他理智的一面却不断地提醒他,对于他和女儿,还有南平来说,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凝川原本就不想做南平的女人,她的性格酷似爹娘,不受拘束,绝对受不了象南平女子那样守着个男人恭顺生活。而他自己,想要复仇,想要在苏台的历史上留下比叛乱者稍微好一些名声,想要后代能归葬故里,想要能够带着香花水酒亲自去祭奠双亲,还有为他而死的小姑。 凝川在定康城住了三天,父女二人彻夜交谈,宛明期对女儿说:“你要晋王,那就是要牵扯到苏台即将开始的动荡中,且要在其中建功立业。”凝川点点头,做爹爹的却用一脸怀疑的态度看着她,意思便是“这些年你就知道骑马射箭,四处玩乐,建功立业怎么做你懂么?”凝川嘿嘿一笑,撒娇的扑在父亲怀中道:“孩儿不懂,所以来求教爹爹了,爹爹一定要帮我啊。” 当她从定康城离开的时候带回了几个消息,第一是明霜,宛明期一直在关注西珉动向,包括南明城的消失,他比西珉皇帝更早的发现南明城潜入苏台,并最终找到这个人——明霜。他告诉凝川,明霜潜入苏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奉西珉皇帝之命潜伏于苏台,那就是西珉想要利用苏台的动荡得到好处,可是从时间还有西珉的现状来看,可能性不大。第二就是他因为男扮女装不容于朝,被迫逃亡。若是前者,就拿他向苏台邀功,若是后者,可以与他合作。 第二点,依然是关于明霜。凝川告诉宛明期她对明霜的了解,尤其是关于明霜与和亲王之间的关系。宛明期一拍手,喜上眉梢道:“这就对了,线都连上了。”又道:“和亲王将此人布在清平关,做得好!”凝川是不明白好到什么地方的,可宛明期曾在鹤舞为都督,整个苏台西南的军事了如指掌。他向凝川解释说只要占据了清平关,就切断朝廷与西南大片国土的联系,尤其是切断了粮道。凝川歪着头道:“这么说苏台清扬从好几年前就有谋反之心了。爹爹,是不是说等到苏台清扬起兵后,只要有本事破坏她占领清平关的计划,就能够卖一个天大的交情给苏台皇室。”宛明期笑道:“不错,这句话还象我的女儿该说的。” 宛明期送给凝川的第三件礼物便是苏台清扬与西珉叛君间的一封信,这个倒霉的信使在取道南平前往叛军控制区的时候被南平识破,落入宛明期手中。宛明期看到这封信如获至宝,他模仿清扬的笔迹抄录了一封,让后让自己的亲信伪装成和亲王府信使前往西珉,而这能够为苏台清扬定罪的原件当然被他藏了起来。信中清扬同意与西珉叛军结盟,并且透露出要让乌方出兵侵犯扶风,以拖住扶风军队的计划。 凝川瞪大了眼睛道:“她要将苏台卖给乌方么?不知道答应了乌方什么条件?” 宛明期微微一笑:“当然知道——包括白鹤关在内的十一座城池。” “她要让苏台西方边境从此无一日安宁么?” “约定这个东西未必会被遵守啊。” 苏台清扬继位后只要能励精图治,按照安靖的国力,十来年就能恢复繁盛,到那个时候不要说收复扶风十一城,再从乌方手上夺几个城池都不难。不过在此期间,乌方入侵,故乡沦丧将会带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生死永隔,这些大概都不在和亲王的考虑范围内,或者苏台清扬想到了,但是将此作为必不可少的代价。 凝川看着父亲道:“是不是现在就拿给苏台的皇帝,或者正亲王?” 宛明期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傻瓜”,拍拍她的头道:“亏你爹爹当了那么多年大宰,你就算看也该看会一点了吧。”他告诉女儿,现今情况未明,把这份东西丢出去有什么用处?丢给皇帝,那就是让清扬早两天谋反,她准备到了这个地步,早两天晚两天未必会天差地别。到时候若是清扬获胜,我们南平白白当了一次恶人。最好便是将证据藏好,等待苏台几方势力比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候若是皇帝占优势,抛出去便是锦上添花、最后一击;若是清扬取胜,送到她手里也能让她放心;不过,最好是第三方获胜,这封信便能将清扬打入十八层地狱,让这个第三方多获得一个正义的名目。 宛明期笑笑说:“我希望苏台迦岚不要浪费了即将来临的机会,对于南平而言……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好,不是么?” 下篇 第二十六章 情深几许,生死不渝 上 苏台历两百二十九年十二月下旬,苏台清扬返回了封地永州郡的郡治永州,苏台偌娜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在某一次感慨说“皇姐走了,少了个能陪朕说话的人,朕备感寂寞”。偌娜的多愁善感并没有感染到她的肱骨重臣们,西城照容和现任长门营主帅丹舒遥在清扬离京的那一天感慨万千的坐在一起说:“一场动荡已经无可避免了!” 丹舒遥东山再起已经两年,经花子夜周旋,被任命为京城三营之一的长门营主帅,统常规兵马五万,另有同等数量的屯田军,一旦战事需要,另可调兵十万,位在三阶下。相对于曾经的夏官司马,一阶高官,三阶下的长门主帅职务实在算不了什么,为此花子夜颇有几分愧对丹舒遥。反而是被贬谪的那个数次向正亲王道谢,并且说:“殿下已尽心竭力,殿下对臣的恩德臣永生不忘。”还很宽慰地说:“臣能与女儿同守京城,又能看到惠妃的遗孤张大成人且过的快快乐乐,臣不胜欣喜。”相对的,丹舒遥的女儿夕然倒是连升了几次,如今已然位在四阶,为长门营副帅,眼看着就要追上自己的爹爹。 鸣瑛这些年在永州招兵买马,并且四处收买官员和将领,这些举动当然不可能完全逃脱地方官的注意,只不过地方官要么被收买,要么不敢触犯和亲王。同样的扶风军和扶风郡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扶风郡守同样出于名门——永州郡名门,所以可想而知,她没有抵挡住和亲王的恩威并施,尤其是所有家眷和整个家族的荣耀都在和亲王掌握中。然而,扶风大都督邯郸蓼并不受和亲王影响,她手握重兵,家眷均在京畿和鸣凤,姊妹同族中另有位在高阶的,比如邯郸祺。尽管邯郸蓼注意到了和亲王不同寻常的举动,不过这位扶风军的最高将领,且在少年时代就以罕见的神力而获得勇将名声的女子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有勇无谋。她二十岁起跟随丹舒遥,是这位苏台名将一生最得意地弟子,在他的教育下,邯郸蓼精通兵法、文武双全。而过去几年的波折,以及恩师险些身首异处的经历,则让这位中年将领多了几分事故与圆滑。 如果是爱纹镜雅的时候,乃至于花子夜摄政的那几年,她一定会立刻上书朝廷告发和亲王的不轨行动。如果一时不被重视,则会反复上书。然而这一次,她压下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选择将这件事首先报告给了恩师丹舒遥。丹舒遥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派女儿夕然亲自送来回信,告诉她暂时不要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尤其是不要上书朝廷。要她不动声色的收集情报,特别是清扬收买永州以外官员、将领的情报,将可疑官员整理成册。此外,让她约束扶风军将领——务必为朝廷保下西方最强悍的军队。 于是邯郸蓼谨慎但是可靠的掌管着扶风军,她相信这些常年在边关和她出生入死的姊妹弟兄更愿意追随他们的将领,只要她保持着对朝廷的忠贞不渝,扶风军就忠诚于皇帝。与此同时,她将各种各样的信息用可靠的方法不断送到丹舒遥手中,相应的,也就到了花子夜的手中。丹舒遥的意思是最好能够在京城即揭发清扬,这样才能避免苏台王朝的一场内战,然而清扬做事非常谨慎,鸣瑛更是心细如发。他们所掌握到的东西都不够切实,而真正可用的涟明苏又因为牵扯到西城家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一时无法动用。最后丹舒遥也只能叹息着说“算了,让她反吧,挡也挡不住的,想想怎么平叛更重要。” 然而,这个时候的苏台王朝所面临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反叛。 十二月十八日,苏台偌娜下旨鸣凤周边调动三万兵马,归鸣凤大都督统辖,围剿宋茨兰。丹舒遥听到后满意的点点头说:“恰到好处,按照鸣凤都督的才干,再加三万兵马必能让叛军吃一个大败仗。”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十二月二十三日,鸣凤八百里加急——西林州知州与州司马双双反叛,自称“凤凰将军”,占据西林州与宋茨兰南北呼应,切断了鸣凤出入中原的道路。 “连鸣凤都出现了叛乱……”朝臣们互相看看,哀叹同样一句话。自古而来百姓只有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大规模暴动反叛朝廷,而没有百姓的支持,几个野心家根本动摇不了一个王朝的根基。鸣凤一直是安靖最富饶的区域,河网密布、湖泊星罗、四季分明,这里有着数千年耕种的传统,更有着安靖最高超的耕作技术。鸣凤熟、天下足,只要人为的折腾不要太过分,这块土地只要耕种就一定有收获,能够轻松的养育那里的几百万人民。自古以来,天下动荡鸣凤安宁,对于安靖而言一个王朝如果到了鸣凤的百姓都不得不义旗高举的时候,也就是这个王朝的穷途末路了。 当然,一个西林州的叛乱,对于有八个州的鸣凤郡而言还不足以称为“叛乱四起”,更何况这一次的叛乱由州官开始而非困苦无路的百姓。然而,这样一个信号依然让苏台的官员深切的不安起来,并产生了“皇帝的治世果然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的想法。 事实上从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七年起,偌娜的行为一天比一天远离君主应该有的责任感。继位之初的兢兢业业和尊敬朝臣之类的优点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好大喜功、独断专横和沉迷于被奉承。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五年,刚正不阿的司寇莲舫去世的时候,偌娜会在朝堂上哭泣,并说“上苍夺走了朕的明镜”。到了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九年,六官正负官长中已经没有几个敢于直言的人。 转眼间,苏台历两百三十年在比前一年更糟糕的状态中来临了。 新年毕竟是新年,明明天下动荡,山河不稳,应该枕戈待旦、励精图治的君主照样歌舞升平的享受新年,而且在永宁城举办了比以往更盛大的新年庆典,春官耗资十万余两白银。陪都与离宫的建设尽管被许多朝臣反对,依然如火如荼的展开,陪都兴建第一期耗资就以百万计,动用民夫十余万。偌娜是好大喜功的人,决定了重建陪都就要快,冬官做出的正常工期是十年,她却要三年竣工。冬官只能一年四季调用民夫,不管农闲农忙,至于田地是否因此荒芜,那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此外,偌娜对四年前那一场京城被围的入侵耿耿于怀,总想着有朝一日报一箭之仇,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秋天,偌娜下令夏官征调兵马,着手大举进攻北辰——以报国仇。夏官接到指令后在全国范围内光洒军帖,不但兵户,京畿、苏郡、沈留、丹霞等七郡几乎每两家就要出一丁。 大规模调兵和徭役使得各地流民丛生,他们从三五成群的打家劫舍直到成千上百的聚啸山林,虽然还没有到清渺末年那样四海动荡无一处安宁,王朝的基业正在飞速崩坏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在苏台的南方,有两个郡真正迎来值得喜庆的一年,纵然称不上风调雨顺,可这两个郡的官府都很好履行了职责,让百姓安居乐业,即使在灾害面前也能继续生存并对来年重建家园充满信心。这两个郡就是永州郡和鹤舞郡。 鹤舞郡的百姓从这一年十一月起就沉浸在节庆喜悦中,他们敬爱的领主迦岚终于在这一年举行婚典,完成了成家这一件大事,也意味着鹤舞的百姓可以开始期待正亲王世子的诞生了。对于百姓而言正亲王妃是不是行过暖席礼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他们更关心这位王妃在身世才貌上是否能般配上他们敬爱的亲王,以及是不是能在未来的岁月中父仪天下,成为一郡男子的表率。 严格来说,就这个时候鹤舞百姓对正亲王妃的了解,玉台筑距离正常的对王妃的认知还有不小的差距。不少鹤舞百姓在听到正亲王妃人选后说“西城玉台筑,难道就是带着大家保大堤的司水?”然后想到西城玉台筑一身泥一身水在堤坝上抗沙袋,跳入水中堵漏缝的情景,彼此看看用很复杂的语气说“那就是王妃啊……” 西城玉台筑在距离故乡数千里之远的明州迎来了为人夫后的第一个新年,他的婚礼放在一年中典礼最多月份举行,以至于新婚的一对尚未来得及过一些甜蜜的私人生活就被拖着参加年末数目繁多的典礼。在祭天大典、祭祖大典等等的仪式上,西城玉台筑一身礼服站在苏台迦岚身后履行王妃的义务,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容资端庄、举止高雅的青年男子,全身上下洋溢着永宁城数一数二名门世家养育出的不凡风姿。玉台筑成婚后第四天,西城又得到一个喜讯——西城静选怀上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为此明州王府上下都劝这位西城家的继承人在明州多留几天,然而作为京城地官和西城侯爵的世子她有许多责任等着承担,静选还是匆匆忙忙骑马往故乡赶,留下了丈夫陪伴洛远直到上元节后才返回京城。 新年的第一天,鹤舞领主才算从复杂而烦闷的典礼中脱身,能够半坐半躺在塌上和家人亲信随意聊天,而她的王妃玉台筑也陪伴在一边。或许是因为刚刚成亲,玉台筑比在家里的时候沉默许多,端庄里略带一点羞涩。静静的坐在妻子身边听鹤舞重臣们在主君面前谈天说地,只有偶然抬一下头时唇边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神保持着婚前的爽朗潇洒。更让人知道这位王妃完全能够理解这场谈话中的每一个内容,甚至在一个多月前,他自己也是朝臣中的一员。 这一日王府收到从清平关来的一封信,晋王说中元节之后要到王姐的明州来住一阵子,特别强调了一句——已经告诉王傅,王傅也同意了。迦岚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信往昭彤影身上一甩:“你那知己倒是把我的王弟管束的极好!” 昭彤影明知主子是在挖苦,却一本正经点点头:“水影向来尽忠职守。” 迦岚翻了个白眼,并且听到身边传来非常低的笑声,狠狠瞪了自己的王妃一眼,偏偏这个时候她的嫂子——永亲王妃用异常怀念的声音道:“少王傅啊——又是好几年没见到她了,真有些想念。说起来那些后宫的日子其实也不错的……少王傅小时候真是乖巧可爱的招人疼爱,还记得芦桐叶第一次带她来到我这里时的情景,真是可怜可爱的一个小女儿。”一时间,苏台迦岚的脸色都有点发青,而身边玉台筑的笑声更清晰了。 仿佛联合起来和她做对,永亲王应和着自己的王妃一起回忆道:“她小时候确实可疼可爱,整日跟在父皇身边,那么个小小的孩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机灵,父皇一个眼色她就明白一切,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明白。” 迦岚嘀咕了一声“从小就狡诈”,清清嗓子道:“难道新年的第一天王兄和嫂子要拿回忆少王傅的少年时代来作消遣么。” 蕴初含笑看着她,用直率的口气道:“迦岚也和小时候一样,固执的不喜欢水影。” 这一下众人都大笑起来,包括玉台筑。 迦岚沉着脸好半天,待众人笑声略停才清清嗓子道:“丹舒遥年前派人送来信,王姐对扶风军将领的收买已经到了邯郸蓼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昭彤影略微一愣,接口道:“到了这个地步,和亲王殿下确实已经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大概除了陛下,所有重臣都知道和亲王必反无疑。” 迦岚压抑住叹气的欲望,调整一下心情用适合新年气氛的语调道:“那么我们能够做些什么让陛下也意识到?”不出意料,她从几方面收到类似于“你傻了不是”的眼神。迦岚轻松的笑了下,望向鹤舞重臣中最年轻,却获得最多期待的那一个——昭彤影。此时她身边的王妃玉台筑微微俯身靠近她一些,带着微笑低声道:“好像我该回避了。”迦岚压住他的手微笑道:“毋须,我的王妃应该知道发生在本王身边的事,无论好坏,而且,与本王并肩携手。” 永亲王夫妇和昭彤影、秋林叶声几个低下头吃吃笑起来,玉台筑无可奈何的跟着笑了,反而是说话的那个一脸泰然,还向众人丢过去一个“大惊小怪”的责备眼神。 昭彤影清清嗓子道:“提醒圣上这件事,臣以为京城的那些人已经在竭力而为。他们推出逍尹这个人希望朝廷能够注意到和亲王在襄南事变和潮阳被围中扮演的角色,只可惜……”她摇了摇头:“朝廷里也有不少人把身家性命绑在和亲王的大业上了。”至于涟明苏,就连昭彤影也不希望涟明苏成为这件事的牺牲品,毕竟,涟明苏是朝廷中为数不多的得到她真心敬佩的人。即便是在现在的苏台,对男子的束缚渐轻,一代男帝统治更是“嚣张了男人的气焰”,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子能够一步步走到少宰依然极为不易,她可以想象在这个过程中涟明苏付出的辛勤和承受的压力。 “其实还有一些合适的突破口,”昭彤影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让听的人永远摸不透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让人震惊的变化。 她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射一遍,语气依然轻松平和:“比如说,皇后。” “皇后!” 昭彤影的神情更加无辜,熟悉她的人便会知道这意味着她很享受让人震惊这件事,她看看面前的几个人,用率真的口气道:“难道真的没有人怀疑过皇后与和亲王殿下暧昧不明么?” 苏台迦岚差点把手中的热茶朝她扑过去,永亲王和玉台筑都望向奇怪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听到迦岚微微发涩的声音:“卿知道自己指责的是是苏台父仪天下之人么?” “兰颂卿在永州为官多年,皇后均在其身边。据属下所知,皇后在永州的时候……常年居于和亲王府,皇后的高雅优美和精通宫礼,据说都是在和亲王府由女官们教导出来的。” “皇后入宫前春官会进行严格访查,本王怎么没听说过这种事?” “殿下啊——”她笑了起来:“这样的事怎么访查的出来呢?难道永州春官会出卖和亲王培养出来的皇后人选?”略微停一下忽然大声笑起来,喃喃道:“属下唯一佩服的是,亲手培养出如此的美人,和亲王殿下居然舍得献给皇上。” 迦岚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即便是王姐一手培养出来的,也不见得有暧昧不明吧?” “对于后宫来说,前一条已经足够了。皇后曾久居和亲王府,与亲王出入甚密,而且……竭力隐瞒!” 迦岚身子微微一仰:“不错,最后一条就足够了,虽然太不光明正大。” 从和亲王离开京城后不久,后宫就开始出现一个奇怪的传言——皇后乃是和亲王培养出来的人。就像所有能够对人不利的信息一样,这个传言很快在后宫蔓延开来,先是宫侍和宫女,然后是御侍从们,直到妃宾也开始窃窃私语地说“你知道么,皇后在永州的时候曾与和亲王同车而行、同桌而食……”被隐藏掉的最后一句化作彼此的一个了然的眼神和一阵吃吃的笑声。 这个传言最后被某位女官带到了皇太后面前,琴林皇太后正因为侄儿与皇后产生矛盾以至受罚被降为宾这件事对皇后怀恨在心,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如获至宝。与此同时,皇后用一贯的淡漠面对日渐蔓延的流言,甚至在典瑞紫妍慌慌张张的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请他想法子应对的时候,皇后平平淡淡回答了一句:“本宫问心无愧,由他们说去。”某一日,皇太后在兰隽前来请安的时候用不经意的口气道:“本宫听说你与和亲王殿下乃是旧识。” 皇后眼帘微垂,用恭敬的声音回答道:“是的,太后。隽确实在永州见过和亲王殿下几次。” “如此说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 皇后头都不抬一下,柔声道:“臣不知外面的传言是什么。臣在永州时候曾由母亲带着给和亲王殿下请过几次安,故有数面之缘。”说罢微微抬起头:“太后听到什么传言了?” 琴林皇太后暗骂了一句“狐媚”,她看不得兰隽这种乖巧温顺却又柔韧内敛的样子,永远不失态,永远不冲动,永远保持着皇后应该有的高雅,然后用这种高雅让敢于挑衅的人意识到她面对的是苏台最高贵的男子。皇太后挥了挥手,让这个碍眼的家伙从自己面前消失,望着皇后优雅的背影,她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如果没有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低微男人,她的侄儿就该是皇后,至少应该有机会让皇帝生下长女。然而这个时候皇帝依然想要把这个荣耀留给皇后,据她所知,偌娜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宠幸过皇后以外的妃宾了——说不定过两天就会传出喜讯,她闷闷不乐的想着,然后看看旁边——原本属于侄儿的位置,那可怜的孩子降为宾后连每天来向她请安的资格都没了。 事实上,皇太后身边的人都不能理解为和她会将蓉宾被贬的愤怒发泄在皇后身上,后宫中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真正的推动者是女官长卫秋水清。事实上这件事的本源在于皇太后是门阀世家制度的竭力拥护者,在她心中出生贵贱决定了一个人的荣辱成就,低贱之人无论多么优秀都不配立于出生高贵人之上。秋水清是安靖第一名门的家主,出生上比她这位皇太后更高贵,当然比蓉宾高出一大截,所以在她看来蓉宾得罪了秋水清,受到处罚是可以容忍的,然而让门户并不显赫的兰隽和琴林家的人作对,以及姚锦的从中得利就不可容忍。 存了这样的仇恨心,这个流言从皇太后那边言之凿凿的传到皇帝偌娜的耳中也就是时间问题了。一开始偌娜并没有把这个消息放在心上——不就是认识和亲王么,她的妃宾一大半都在进宫前见过这样那样的王公贵族。可听了几次后渐渐觉得不是滋味了,某一日女官长陪伴她在御书房处理奏章的时候,皇帝忽然问她是不是听说过有关皇后的传言。秋水清从正在起草的圣旨中抬起头来淡淡道:“臣已派人查证过。” “噢?” “传言属实。” 下篇 第二十六章 情深几许,生死不渝 下 苏台偌娜显然没有想到随意的一句问话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放下折子,从御书案后面向女官长的方向望过来,声音里透露出一点紧张:“什么?什么属实?” 御书房的另一边,侍书女官也从堆成小山一样的案卷中抬起头,一脸的惊讶和恐慌,怔怔看着秋水清,不明白这位聪明过人而又以冷静著称的女官长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轻率的说出这样的话。 秋水清使了个眼色,侍书女官如释重负的起身告退,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始终停留在女官长身上。秋水清看到所有侍从都随着侍书官的手势退下后才正色道:“皇后确实在和亲王殿下府上住过,和亲王殿下也确实找人教导过皇后。” 偌娜的脸色顿时铁青,冷冷道:“卿是在说皇后与王姐不清白?” 秋水清显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迅速起身跪倒在地,俯身请罪,连声说:“臣绝无诽谤皇后之意。”偌娜更是不耐烦,用力挥挥手道:“恕卿无罪,起来起来。那么,卿刚才的话到底是何意?” “臣只是查证过皇后在永州时在和亲王殿下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亲王让王府中的女官和宫侍教导皇后琴棋书画、宫廷礼仪,更请了一位当年专司教导妃宾的出宫宫女来教导皇后。不过臣并位查到皇后在永州时曾与和亲王殿下有任何逾矩之举,何况那时皇后尚未服礼。” “他服礼之后呢?” “皇后服礼之前便由和亲王府派人将其送到京城与其母兰少司徒团聚,此后再未回过永州。” 偌娜脸色尚和,过了一会道:“倘如卿言,皇后为何否认曾受王姐教导。” “后宫原本不是太平之地,或许皇后是想平息流言。” 偌娜沉默了一会儿沉着脸缓缓道:“可是,朕以为这是欺君!” 秋水清仿佛被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听到偌娜的声音再度想起,说的是:“卿有何证据?” “臣找到当初教导过皇后的旧宫女,此人乃敬皇帝在位时专门负责教导新进宫妃的宫女,曾在司仪女官身边多年,出宫后返回故乡永州,专门在富裕人家教导公子们礼仪举止,颇为有名。经她调教得多有嫁入名门贵族,故而在永州声名鹊起,后来被和亲王府聘请,教导年少的兰公子。” “此人在你这里?” “不……”她吃惊的摇摇头:“臣问过话后就让她回家了——她现在住在京城的女儿家中。” “朕要见她。” 苏台历两百三十年刚一开始,后宫就笼上了一层阴影,就像去年的苏郡之乱给京城的新年带来阴暗一样,帝后之间忽然出现的隔阂让后宫的节庆气氛暗淡许多。皇后兰隽自从选后进宫之后便以出类拔萃的容貌和多才多艺的学识牵引着年轻天子的心。皇帝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单纯的帝后之间的尊敬,而是迷恋,自他进宫起便宠冠后宫,没有一个妃宾能够与他相比。其他的能够获得皇帝一时的关注,却不是宠爱,偌娜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皇后身边度过,也只有在他身边才有真正的寻常夫妻一样的谈笑与惬意。 往日逢年过节,偌娜一定在皇后宫中度过,前一年两人还跑到皎原踏雪寻梅,让正被苏郡叛乱折磨得焦头烂额的臣子们暗中诅咒。可这一年从三十日一直到上元将至,皇后都是一人独居。偌娜在姚锦等几个妃宾间轮换,一如以往的纵酒作乐,赏花观舞。新年的一些庆典上根据规定皇后必须在场,偌娜对他也是冷冷淡淡,仅仅维持着帝后间起码的礼仪。 永宁城第一天放花灯的日子终于到了,宫廷内也张灯结彩,惯例皇后在这一天邀请各宫妃宾观灯,更有种种游艺,宫廷的歌舞伎在戏台上载歌载舞,乃是新年庆典中最轻松的三天。赏灯刚刚开始没多久,姚锦等妃子簇拥着皇后正在观看一盏跑马灯,偌娜带着一些朝臣和宗室出现在众人面前。皇后带着妃宾向皇帝跪拜请安后,偌娜忽然带着嫌恶的表情指着皇后的衣服说:“卿为何穿如此难看的颜色?” 一语出惊倒众人,皇后跪在那里动都不敢动,偌娜还要火上浇油的加一句“还不去换过再来?”看着皇后咬牙离开的样子,妃宾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而这一夜的赏灯气氛自然也被破坏殆尽。实际上这一天皇后穿的衣服完全按照礼法规定配色,端庄高雅,配饰也都用得恰到好处,刚一出现的时候妃宾和从人还都暗自感叹这位皇后果然品味非凡。 秋水清当天晚上就知道这件事了,她因为身体不适请了长假,新年前就回家调养。经过上半年那件事,卫简几乎是惊弓之鸟,但凡女儿有点头痛脑热就往“中毒”上去想。这一次也是如此,大夫说是“体虚且劳累过度”让她在家中好好调养数日,辅以补药就能康复。秋水清觉得没什么问题,十二月后她确实是够累得,而上半年那一场“大病”也的确让她元气大伤。卫简却最怕听到这种“体虚、劳累过度”的说法,立刻让他想到那次中毒,找了个借口把水影请来“赏花”,其实是让她给秋水清诊断。 秋水清这一次原本就没什么大病,陪着客人一起踏雪赏梅,恰好那日西城照容母女也在,卫简连说了几次“秋水清这次病的又古怪”之类的,水影还没有开口,做女儿的翻个白眼,责怪自己的爹爹过分紧张。又道:“也不用劳烦少王傅,婶婶——长借您家的宝贝吧,我拿来当茶叶用,天天喝,免得我爹爹风声鹤唳的。” 卫简斥责得看了女儿一眼,照容倒是一点不生气,笑吟吟道:“一家人说什么借?”一边静选忽然道:“长借啊,不如送给你吧。”秋水清笑道:“啊呀,那怎么好意思,这可是少王傅送给亲家姐姐的礼物。”静选微微一笑,接口道:“不好意思的话……不如你娶了我家小弟,我让他把寒关玉陪嫁过去,怎样?” 卫简和秋水清都吃了一惊,秋水清正想骂她“胡乱开玩笑”,却听照容柔声道:“亲家,你说呢,我们两家再结一门亲,怎么样?” 因为西城家的那个提议,两家这一次小小的聚会很快就结束了,秋水清对此不置可否,而就在那天晚上秋水清身边的高等宫女送出皇后遭斥责的消息。卫简皱着眉头说皇上这是怎么了,原本不是很爱皇后的么,难道真的因为一些不负责任的谣言就动摇了?秋水清微微一笑:“爱之深,责之切。在皇上找到那个宫女问清楚皇后的清白之前,恐怕都是忐忑不安,自然难以对皇后温柔。” 卫简看了女儿半晌,皱着眉头道:“皇上什么时候能够找到那个宫女呢?” 秋水清轻轻耸一下肩:“恐怕是很难。” 卫简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赞同,却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正色道:“西城侯爵下午的提议,你的想法呢?” 秋水清瞪大眼睛道:“爹爹,西城家的三弟要今年二月才服礼,我比他年长太多了。” “你的品貌地位皆出类拔萃,比他年长一些又有什么关系?”顿了顿:“莫非,你嫌他不够漂亮?” “并非如此……爹爹,您想想,西城三弟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幼子,年纪又小,如何当得了卫家这一大家子的当家主夫。” “他年纪确实小了一些,可你爹爹我还没有老到不能管家,等他过了门,我还有你娘的侧室们都会教他。他是名门嫡出,聪明伶俐,有个几年好好教导还怕不能当卫家的门?再说了,你今年已然而立,你什么时候才打算为卫家添嫡系后裔呢?” 秋水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放眼京城,能与我们卫家配婚的除了四大名门就是新锐的一等进阶者,不过我看——这两届一等里的人都没有你能看的上眼的吧。” 想到这两次进阶考的一等考生,秋水清的嘴唇扭曲了一下。 “或者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中你另有中意之人?” “…………” “秋水清……我们家去年遭遇那样变故的时候,西城家帮了我们许多忙。若非静选和你弟弟成亲,你继任家主未必能如此顺利。如今,也到了我回报西城家的时候了。” 她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容:“说得那么可怕呢,我不娶,西城家的老三难道就嫁不出去了么?怎么叫做回报?” 卫简浓眉高挑,看着女儿道:“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真是……亏你还是女官长,难道你真没听说过和亲王殿下想要迎娶西城家的老三当王妃?” “和亲王……殿下他不是要迎娶紫家公子么?” “却有此说,可去年中秋和亲王府赏花宴上这位紫公子举止失仪,亲王颇为不喜。” “不知——爹爹您怎么知道?” 卫简笑道:“我与清扬殿下也算有点旧交情……你该听说过,当年我是立主和亲王继位的那一派。” “那又如何与西城家的老三牵扯上关系?还有,爹爹您又是怎么知道?总不见的和亲王殿下和您话家常到这个地步吧!” “和亲王有意与西城家联姻,这是少王傅通告给西城家的。” 秋水清皱着眉头嘀咕了两句类似于“到底谁才是苏台的女官长”之类的愤怒抱怨,却不再就这件事的可信程度质疑,至少水影那个人从来不会把毫无把握的事情拿出来嚷嚷。 “西城家的三儿尚未服礼,和亲王殿下不好意思这么早就来提亲,也就是等他服礼一过,就要通过圣上来开口。” “赐婚?” “若非如此,西城家何至于急到这个地步。” “两门子的皇亲国戚不好么,偏要急成这样的把人推给我?” “秋水清!” 听到父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秋水清注意到自己说的话确实太过分了,停了一会儿道:“是,也难怪西城家不愿意。毕竟那姊妹俩人并非手足情深,两个儿子分嫁了两家王府,将来西城家更无所适从。” “你心意如何呢?” 秋水清皱着眉头道:“西城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选择,爹爹您为何偏要我即刻下决定。其实,这会儿我该回皇宫才对,宫里……” “宫里的事一辈子都忙不完的,爹只要你停下来歇一歇,给我们卫家迎入一个主夫,生一个女儿。这之后……”他顿了一下,看着女儿的眼睛,柔声道:“这往后,你身为卫家家主、朝廷三阶,多纳几个亲侍从乃是天经地义。”看到秋水清目光闪动,显然对这么番话有点心动,暗地里一咬牙补充道:“纳进门的亲从哪怕身份低贱一些也不是不能容忍,将来若是有了一女半儿,父依子贵,提作侧室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只有一点,我们卫家的继承人一定要出生富贵,绝不能弄得大司礼家那种样子。” 秋水清盯着卫简,过了许久低下斗喃喃道:“我会考虑的……等我下次回家的时候给两家一个答复。” 这段对话后的第三天,卫秋水清在中元夜陪着父亲、三个兄弟和母亲的那几个侧室吃了一顿团圆饭后,便提前回到宫中。这一天是新年庆典最后的高峰,后宫仿佛也在抓紧机会享受狂欢,从后妃到最低层的宫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而女官与宫侍长们也都格外宽容,即便是没籍的罪民这一天也能吃上一顿好饭菜。 女官长回宫,车马刚刚抵达宫门外,就有人飞奔着去通报倚凤殿职司的下位女官和后宫宫侍长。待秋水清踏入内宫的宫门,当天职司官和宫侍长等已经在门边伺候着,随着她一边走一边汇报后宫的大小事件。走出没多远秋水清忽然止步,退到道边弯下腰,跟随她的人则拜伏在地。 皇后兰隽在典瑞的陪同下从琼池方向往正宫走去,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兰隽微微点点头道:“女官长身体康健?” 她跪倒:“托皇后的福,已然无恙。” 兰隽又点了点头,随即走开,虽然还是一贯的昂首挺胸,步态优雅,可秋水清还是从他的声音以及典瑞紫妍紧锁的双眉中看到一丝异样。 “陛下在琼池?” 职司女官点点头:“皇上陪太后和太妃们赏灯。” 秋水清没有问下去,因为她对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八成把握。皇帝陪伴皇太后和太妃赏灯,照规矩后妃宾侍均要陪伴在侧,以示孝道。如今刚刚一更半,正是灯会热闹时,皇后却开始回宫,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又让他当众难堪了。 皇后沉着一张脸疾步而行,典瑞和宫女宫侍们跟随在后,一个个噤若寒蝉。等兰隽进了仪凤殿换过常服,在偏殿坐下端起热茶暖手后,典瑞紫妍向从人使了个眼色,待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人,才趋前道:“皇后……” 才说了两个字皇后一抬手:“什么都别说了,本宫不想听。” “可是,皇后殿下,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皇上她……皇上是故意和皇后您过不去。” “我知道。” “皇后找个时间去向陛下解释一下吧,不就是外面那些上下不沾边的流言蜚语么。皇后您在……在永州的时候尚未服礼,与和亲王殿下自然是清清白白的,您向圣上解释一下吧!” “那日皇太后垂询,本宫说从未在和亲王府住过,如今再反口,那就是欺君。” “圣上如此疼爱您,只要您解释清楚,圣上会原谅的。” 兰隽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抬起头,点漆一样的眼睛望着她,缓缓道:“卿可听说,秋水清找到了当年在永州教导我的那个老宫女。圣上,派了禁军将领去找她。” “那不是很好,皇后原本光风霁月,等圣上见过此人,就知道那些谣言不足取信,一定会重新疼爱皇后。” “可是,禁军没找到那个人。” “搬走了么?率天之滨,莫非王土,圣上要找人没有找不到的,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 “是啊——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她要是活着当然是找得出来的。” 紫妍大吃一惊,再开口时声音都颤抖了:“难道,难道那人居然死了?” “死了,就在三天前。”又望了她一眼:“家人说是——暴病而亡。” “那不是,那不是死无对证。” “不错,皇上一定会以为是我兰隽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紫妍又是一个激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皇后,要不要请人帮帮忙。” “请什么人?”他淡淡笑了起来:“我们兰家并非显贵,在京城无依无靠,皇宫里更是没有亲人可言,我请什么人到皇帝面前去为我的清白打包票?”略微顿了一下,冷笑道:“难道去向和亲王殿下哭诉,让陛下更为确信?” “这自然不成,不过……”她眼睛一亮:“对了,不是还有一个在京城没走的人么。让内神官出面吧,在陛下面前替您说几句好话。陛下对内神官信任有加……对,就让神官来证明您的清白吧。皇后到陛下面前解释清楚,如果陛下还是不肯相信,就请求在神前由神官来查证。” 皇后吃惊的看着紫妍,从后者的目光中看出对方绝对是认真的。 “神前验证”是苏台律令中都认可的一种判断清白的方法,这也是神巫之术对安靖根深蒂固影响的反映。所谓神前验证,乃是指某人如果被告犯了过失,经过层层审判都认为确实有罪,而被告坚持自己清白的时候,可以使用的最后一种方法,请求神前验证。也就是由官府认可的神师主持,在素凰族信仰的*水缨女神神庙范围内举行的仪式。这种仪式通常让被告去完成根本不是正常情况下能够完成的事情,例如从高山上跳下,绑上大石头丢到河里等等,如果这种情况下被告仍然能不死则被认为神明认可他是清白无辜的。也有相对温和点的做法,不由当事人自己去完成,而是期待某些异像出现,比如断木开花,或者燃烧蜡烛要求蜡油由某种特殊的方法留下,杀个动物血要溅起丈高等等。神前验证如果失败,无论罪行轻重皆要处死,且以冲撞神灵的名义,家人全部流放。故而这条法律虽然存在,真正请求神前验证的却寥寥无几。 和亲王推荐的内神官千漓原本说有些事要处理,准备跟着清扬一起去永州,可到最后那天忽然又说暂时不走了。据说是皇帝请她留下来参加新年前的一系列祭奠,对于神官来说能够主持新年前的祭祖大典乃是莫大荣幸,原本只有大神司才有此殊荣,可皇帝自从有了这位内神官后就对大神司不闻不问。于是,千漓准备留到第二年祭天大典过后才前往永州。 皇后对紫妍的这个建议仿佛有那么点动心,双臂交抱于胸前,皱着眉沉思。紫妍盯着他恨不得冲上去摇摇说:“迟疑什么啊,还有比这个更快见效的么?”只要通过神前验证,莫说这一次的流言蜚语能够平息,从此往后没有人敢对他的贞节提出异议。连水缨女神都承认为之显灵的人,再有异议便是对神明不敬,那是和冲撞皇帝一样的大逆。 然而这一天晚上紫妍没有得到答复,皇后站起身说:“本宫要歇息了。”摇铃唤进下人丢下她往寝宫走去。 这一夜皇后让所有宫人都推到寝宫门外,不经召唤不得入内。他一人坐在楠木雕花的大床上,拥着锦被,鸣凤进贡的蚕丝被面精工细作,柔软细腻,美轮美奂。仪凤殿更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之所,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一张手巾都是鸣凤最上等的蚕丝,长州第一流的绣工所制,一张的耗费能够一户中等人家吃喝月余。他身边仆从如云,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物,纵然是京城第一名门的家主在他面前也要拜伏在地。 他所拥有的是人间第一流的富贵,是安靖所有男子的梦想,可是,他一点都不快活。 那时他在永州,只有十三岁,被母亲带着去见和亲王。和亲王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一遍遍的扫,打量的他心生畏惧,低着头红着脸,颤颤巍巍的缩在母亲身边。听说那一天之后没几日,和亲王传唤他母亲兰颂卿,对她说:“本王很喜欢卿的公子,本王看他容貌资质皆数上等,若是有人好好调教,将来必成大器。”又说:“卿可放心把这孩子送到本王身边?” 兰颂卿感恩戴德的答应了,当天晚上和他说。他听说要离开家怕的差点哭起来,连连摇头,双亲却一起骂他糊涂。他们说:“傻孩子,和亲王殿下一定是看上你了。殿下去年没了王妃一直没有续弦,说不定等你服礼后就来家中求亲呢,到那时你就是王妃了!”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进入和亲王府的,苏台清扬果然不遗余力的培养他,聘请名师,一掷千金。到他服礼前,他学会了清扬希望他学习的每一样东西,更将一缕柔情牢牢拴在她身上。 服礼之前他一直在等待,清扬依然没有续弦,他们全家都认为王妃这个位置是为他保留的。然而直到他被母亲接到京城完成服礼大典,和亲王的使臣依然没有到过。那时他伤心极了,不知道自己什么做得不好让清扬不喜欢。他伤心,兰颂卿也惴惴不安,后面两年来提亲的有好些,一概被她拒绝了。然后便是清扬入京,而他上了选妃名册。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偷偷的跑到和亲王府,跪在清扬面前哭着说:“殿下,隽不愿选妃,求殿下帮忙。” 那时清扬温柔的看着他,对他说:“侍奉皇帝是一个男子能得到的最大荣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为什么不愿意。” 他说:“隽……想要留在殿下身边。” 清扬温柔的拉起他,抱住他,温柔的让他大哭,她轻轻吻着他,从颊到唇,却对他说:“本王要你进宫,要你成为皇后。” 那一天他知道了清扬的野心,那个人说:“你到皇帝身边去,听本王的话,助本王成就大业,你可愿意?” 他点了头,不是因为“待到本王成就大业,你就是皇后”的许诺,而是因为,那是她的心愿,而他愿为之赴汤蹈火。 阳光又一次洒在倚凤殿的茜纱上时,他对紫妍说:“本宫不打算神前验证,清者自清,圣上早晚会相信我的。” 下篇 第二十七章 传檄 上 皇后兰隽对典瑞紫妍说:“本宫不请求神前验证。”并非是他自知理亏,担心无法通过神明注目,而是因为清扬行前曾告诉他:“本王暂留内神官在宫中,另有重任,本王要通过此人揽取天下人心。” 兰隽并不明白千漓能够做什么去赢得天下人心,可他知道最好不要因为自己的失宠而将千漓牵扯进来,让她和自己一起成为这后宫美人嫉恨的目标,从而影响了清扬要通过千漓实现的大业。 而时间就这样静静流逝,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然后是京畿府考,杏花时节,祭祖大典……京城继续着眼花缭乱的华丽生活,与此同时,苏台烽烟四起,天下动荡。前一年的十二月末,茨兰与西林州叛军结成联盟,而四面叛军纷纷投靠,众人在青州结盟,公推宋茨兰为盟主。宋茨兰以天授王大将军之名分授官吏,建立六官,封西林州叛军首领自称凤凰将军的两个人为左右领军都督兼拜侯爵,且四处寻访名人高士授以官职,并传檄天下。正月里,宋茨兰的檄文传到京城,其中列数偌娜亲征以来的总总罪状,称其“重用奸佞,草菅人命;穷奢极欲,好战喜功。”又说她:“作恶不发,有善不赏;令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百姓冤苦无诉处,律令虽在名存实亡。”更感慨:“纵青天白日不照安靖,冥冥昏沉尽笼苏台”,故而要天下相应起兵“拨云见日,重整乾坤”。 宋茨兰在檄文中说,自己并非有图谋凰座的野心,而是不忍心看到民不聊生的局面,不愿意看到苏台继续衰弱,故而兴义兵以安天下,另择明主,重整山河。至于这个“明主”,檄文中说“鸣凤安平王玉梦,敬皇帝长子,仁德茂亲……”提出要奉安平王为帝,整顿苏台。 檄文一下,天下惊动。最让苏台朝廷震惊的并非数落皇帝的那些罪状,而是茨兰提出的奉立鸣凤安平王为帝一事。皇帝将檄文撕得粉碎狠狠丢在地上还踩了几脚,然后命传召大司马琴林叶芝,令她立刻派兵缉拿京畿斯制安平王世子秋嗣——倘有反抗,就地处决! 苏台秋嗣在十月里终于结束了长期赋闲,被任命为京畿郡司制,位在四阶正,官署在京畿三州中的惠州,同时兼任惠州知州。十一月她返回京城一次,参加紫千与内弟柳园咏恩的婚礼大典。原本紫千和咏恩都希望她能与他们夫妻一起度过新年,可临到成行前却被惠州的一些官司拖住了。苏台宫制,一般的女官成亲后都要离开后宫,但是后宫女官长、文书官例外,各王府的司殿、司礼、司仪也可以例外,但家眷不得入王府,除非有王的特许。 紫千成婚后受花子夜邀请,依然任王府司殿,不过夫婿咏恩在自家府中居住,侍奉起父,只能每次旬假见面,当然不当值得晚上紫千也会赶回家住一夜。紫千是在一天夜里收到“安平王与叛匪勾结”的密报的,这个消息几乎把紫千吓到晕倒,稍微镇静点后问“郡王可知道?”来人点头道:“小人就是郡王派来的,郡王说大人与其联姻,恐遭牵连,请大人早做准备。”紫千又问:“到底这个消息是不是属实?”来人连连摇头:“绝无此事,我家王爷忠心不二,这乃是小人故意诬陷我家王爷。” 紫千打发走来人,一夜未眠,第一个念头就是“跑”,旋即抛弃,心想这个消息最多一天后就会传到朝廷,她又不象秋嗣,一在外面,二来家里人口少。她有父亲在堂,又有新婚夫婿,更何况紫家上上下下千余口,她这个长房嫡子一跑,家族必受牵连,再说了,跑也跑不掉。 当天一大早,花子夜刚刚起身就有人报说司殿在外面跪着,而且跪了一个多时辰。花子夜急忙将她叫进来,按照她的要求屏退众人。紫千往地上一跪,大哭道:“求殿下救我!” 花子夜大惊失色的问原因,待到紫千将事情原委一说,这位正亲王也吓得不轻,喃喃道:“王叔……王叔居然要反叛朝廷?” 紫千连连摇头说殿下想想,安平王乃是男子之身,若非皇家正统中没有公主,男子不可为帝。而今除了圣上,还有正、和两位亲王都是女子,和亲王又有了公主,怎么轮都轮不到安平王身上。他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贪恋王位,怎么会在快要六十岁的时候忽然反叛,甚至不提前召回自己唯一的女儿。 花子夜沉思一会后点点头,接受了紫千的说法,然而对于怎么“救”紫千也是一筹莫展。过了很久才皱着眉头道:“如今只有一个法子,我带卿进宫去见太皇太后,端看太皇太后是不是承认卿才是紫家的继承人。若是太皇太后肯承认卿才有资格继承紫家,她一定会救你。” 朝廷开始搜捕预先得到消息带着夫婿逃跑的秋嗣的同时果然也下令拘捕紫千,五城兵马司的人先将紫千的府邸团团围住,全家老小尽皆赶在院子里,官兵四下包围。然后秋官中负责抓人的来到正亲王府呈上公文,过了一会儿花子夜亲自出来对着那人道:“司殿现今在慈心宫中。” 这一下抓人的傻眼了,回去禀告涟明苏因为涉案被停职后出任司寇的兰颂卿,司寇手一摊:“本官也无可奈何,请求进宫吧。” 没想到太皇太后真的会保护司殿,而且还对圣上说千是紫家的继承人。可叹大司礼为她这一系苦心筹划了多年,太皇太后一句话就彻底毁了。” “紫千是紫家嫡系的女儿,且生父高贵端庄,守节至今,太皇太后一向为本家有这样一个节夫骄傲。太皇太后是最讲究正统的人——正统的家族,正统的继承人,正统的规矩。家族必须由嫡子继承,主父一定要是身份相当清白无瑕的人,男子丧妻就该终身守节目不斜视……所以当年众多皇子中太皇太后独疼爱太子迦岚,而宫变后太皇太后最责怪的是皇帝,责怪他冷落发妻、冷淡太子,导致后宫中长幼不分、贵贱无序。 “殿下且想想太皇太后嫁给敬皇帝之后的举止言行,那真是天下男儿的表率,到如今还被白发宫人念叨,为宗室赞美。” 花子夜叹了口气:“本王真没想那么多?” 水影丢了一个白眼过去:“殿下枉为人子!”略一顿似笑非笑道:“所以,殿下该知道为何太皇太后不疼爱现在的您了么。” 花子夜冷哼了一声,嘀咕道:“是啊,正统的规矩……夫无二妇,心无二主。难怪太皇太后经常念叨蕴初,我们这几个成年王子,也只有蕴初不但守着王妃绝无二念,连暖席礼都不曾行过。” 水影笑了起来,她知道花子夜对太皇太后的喜好颇有微词,也讨厌去向这个祖父请安。可不管怎么说,紫千和她的父亲以及新婚的夫婿的性命至少暂时被保住了。太皇太后拒绝任何差官闯入他的慈心宫,而当皇帝亲自来解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孙女说:“千是我们紫家的当家,作为名门当家,可以被赐死,但不可被关押在污秽的牢狱中,遭那些身份低微的官吏折磨。”他又问皇帝,陛下说安平王叛乱,可有真凭实据?皇帝说有叛军首领宋茨兰的檄文为证。紫千帆挑一下眉说是那个茨兰的檄文,还是玉梦皇儿的檄文?偌娜挣扎半天不请不愿的回答:“确实不是安平王亲自发出的。”紫千帆缓缓说既然不是玉梦的檄文,陛下怎么能说证据确凿呢,就因为一个叛匪的胡言乱语,陛下便要杀我们苏台皇家的血脉,且让京城名门的家主遭到侮辱么? 偌娜说不出话来,一边的皇太后心疼女儿,插话说:“太皇太后,紫千她还不是紫家的家主。” 太皇太后故意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说千早已成年,为什么还没有继任家主。旁人回答说春官尚未批准,紫千帆望定偌娜,淡淡道:“本宫不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而是以紫家儿子的身份问陛下一句,如果连千这样的身份出生都不配继承紫家,陛下的大司礼想要让什么样的人来统领紫家呢?即便不说千自己出类拔萃,便是她爹爹是受旌表的节夫,紫家当家非她莫属。”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告诉太皇太后,紫家的当家夫婿并没有获得旌表。太皇太后说在陛下拿到确凿证据之前,千还有本宫的侄姑爷,千的夫婿都住到慈心宫来吧,于是紫千的性命暂时被保住了。 水影明白看出花子夜的不悦,笑吟吟道:“殿下生这种莫名的气做什么,好歹紫千暂时没事了。” “你说——安平王叔到底有没有反?” “十之八九是没有的。就是太皇太后说的,安平王真要反,也该先让自己的世子回去。安平王这样的年龄,抢夺天下也不会是为了自己,而是让后代称王为帝。安平殿下就秋嗣一个女儿,她出了事,安平王要天下何用?茨兰想要推举安平王大概是真的,可臣不相信当年的玉梦皇子会贪恋凰座而投靠叛匪,背弃朝廷。” “圣上已经下令缉捕秋嗣,并令凛霜破寒军镇压安平王叛乱,本王担心……” “殿下无需过虑,破寒军进不了鸣凤的。茨兰的军队切断了鸣凤出入的要道,破寒军要平定‘鸣凤’,首先要战胜茨兰的叛军。茨兰要是那么容易打,也就没有这传檄天下的事了。” “接下来呢?” “接下来?” 花子夜喝了一口茶,低声道:“前两天是洛西城的忌日……” “嗯,我和西城家的人一起去祭奠过了,可惜洛远还没回来。” “卿为洛西城守节一年,仁至义尽。往后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要不要本王再替你选一个好亲事。” 她笑了起来:“臣在等今年府考放榜。” 花子夜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又道:“天下之事呢?” “天下之事要问殿下啊。” “本王……本王作得了主,岂能让天下到如此地步?现今六官官长除了天官、冬官,皆是小人,只会奉迎陛下,茨兰作乱到众军束手,她们还对陛下说不过是流民盗匪不足为患!” “臣问的是,殿下想要在这片纷乱中如何选择?殿下怎么选,臣就怎么做。” “哦……” “殿下要一争天下夺取凰座,臣就为您出谋划策、聚集力量;殿下要守住苏台基业,臣就助殿下安身立命,协助殿下在乱世中尽力保护苏台江山,以待明主。殿下……若是要为陛下死节,臣也当竭尽所能,倘若京城最终沦落,臣陪殿下一起殉主!” 一月下旬,凛霜奉命“平叛”的军队在鸣凤边境与茨兰的叛军进行了一场战斗,结果平分秋色。军队的指挥官便是琴林家备受期望的琴林拂霄,在两次攻城不克后旋即退兵,然后上书说凛霜军首要还是该防备北辰,不该和叛军殊死搏斗,万一北辰乘虚而入那就危险了。就在凛霜大都督困惑于是否上书向朝廷坦诚无力两边迎战的时候,安平王苏台玉梦的使臣突破叛军控制的地区,并且向朝廷以加急密件发出安平王亲笔奏章。奏章中,苏台玉梦向自己的侄女表达了对皇室的忠诚不渝。 偌娜收到安平王的表达忠诚的书信后稍微有一点笑容,对司徒琴林映雪道:“大宰所言非虚,王叔对朕还是忠心的。卿去通知秋官,不要再追捕秋嗣了。” 映雪却摇摇头说:“臣以为不妥,这位安平王世子还是抓回来的好。” “司徒此言何意?” “臣以为这安平王到底有没有异心还很难说。陛下且想,若是这安平王一门都忠心耿耿,世子何须逃匿?世子就该束手就擒,等殿下查明真相自然会放了她,这才叫忠臣的举动。可秋郡王不但逃匿,还密报了她的亲家紫司殿,臣总觉得其中还有花样。臣以为还是该把秋郡王带回京城以为人质,等到查清了安平王殿下确实不曾有半点异心,陛下赏赐她一笔再放不迟。” 偌娜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点点头:“好,此言甚好,便由司徒操办。” 不过对这位秋郡王的追捕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秋嗣躲过了官府的追捕,也躲过叛军层层封锁,最终回到了故乡长州。消息传到京城,偌娜接受了夏官琴林叶芝的建议,派出使臣“安抚”安平王,并令秋嗣再度进京。然而,这一次安平王没有接受诏命,他对好不容易到达长州的使臣说:“本王并没有反心,但是朝廷中有太多居心叵测的人,总是在陛下面前搬动是非,破坏我们皇族中人的信任。这一次恕本王不能从命了,等到陛下清除奸臣,重整朝纲后本王亲自到京城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面对手握鸣凤重兵的安平王玉梦,使臣聪明的没有实施皇帝所谓的“若不奉诏,就把那对父女绑到京城来”的命令。使臣惶恐不安的回到京城,勃然大怒的皇帝连下几道诏书,撤去玉梦鸣凤郡守职务,取消安平王封号,令鸣凤大都督立刻将其缉拿送京等等。然而,这一次连送诏书的钦差都没能顺利抵达长州,因为此时的苏台已经是烽火连天,盗匪四起的末世景象。当然,这是五个月后,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三十年七月的事。 苏台历史两百三十年的春天,朝廷走在薄冰之上,在那薄薄的透明的冰层下,汹涌激流已清晰可见。不过,有一些事情不会因为朝廷风雨而随意变化,比如春花秋月,比如这一年正月最后一旬举行的京畿府考。 各地府考要比京考郡考提前一年完成,又为了显示出京考的至高无上,故而在杏花季开始之前就完成放榜,那些住的离州治远的考生在家里刚吃完新年团圆饭就得往考场赶了。 日照也在这一年正月里参加了京畿府考,考官中有两人后宫下位女官进阶,见到这年轻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那样子让他事后想起忍不住要笑。整个新年里水影在他那里住了好几天,不过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旖旎的事,就连饭菜都是水影自己跑到酒楼里买了提回来的。几乎从一睁开眼睛起,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备考上,有一次水影笑着说:“日照啊,往日里可只有皇室成员、公卿贵胄家的孩子才能听我讲习哦,所以不要说京城府考,就是郡考京考,你也一定能通过。” 日照在进行着自己的战斗的时候,水影也有不少苦恼。打从洛西城忌日之后,不知怎的每天都有说媒的来登门,送来的画像、生辰贴堆了半张桌子。如此数日后水影愤怒的对前来拜访的玉藻前说:“难道京城的男子们忽然间都想要成亲了么?”玉藻前愉快的翻着那些提亲的书信画卷,笑道:“只能怪卿对洛西城情深义重,留下了太好的名声。如此多情,如此前途无量的女子,当然有的是人家愿意把儿子给她啦。”看到她无力摇头的样子,这女子脸色一正:“不过,卿也确实该另选一门亲事了。” “我已有打算,不劳费心。” 那一刻玉藻前的表情非常复杂,过了很久低声道:“卿不要做傻事,卿的情形与我不同,何况……那个人远不如我家皖合适当高官的夫婿。”顿了顿,又道:“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卿——” 她微笑着打断了她:“我自有打算,无需担忧。” 放榜在二月中旬的第一天,红榜张贴在学宫正门口,而差役会一家一户给上榜的考生报喜,京城街头这一天锣鼓连连,爆竹阵阵,几家欢乐几家愁。 日照这日天没亮就起身,可临到出门反而心慌意乱,几次走到门边又缩回来,心跳得快要从嗓子口冒出来。他把自己所有的前途都赌在这一场府考上了,否则凭他的经历、年龄,不可能有什么体面前途,要么做点小生意,要么到远方去买几亩薄地,如此而已。他在宫内的时候就从昭彤影那里知道了锦绣书院的总总故事,书院是何等重才不问出身,山长如何通情达理。又说曾有书院教授是犯过案子发配过的,脸上的刺配时的痕迹都消不干净;还有如何家奴出生最终当了书院山长的。等他离开王府要寻一条出路的时候便想起了这种种传说。那次他去了锦绣书院求见山长,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希望进入这个全天下最著名的书院作讲习。说来也是他的福分,居然在那里遇到了芦桐叶——当年的后宫侍卫统领,文武双全却天性淡漠的芦桐叶,水影的至交好友。他一直相信,对于水影而言,那个性情开朗、清朗正义,将她带出映秀殿的女官,在她内心深处的地位甚至高于后来的昭彤影。芦桐叶进宫见习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家名尽族长的职责,她一直盼望着满了十六岁授阶后就离开后宫,从此云游四方的过潇洒日子。然而,她一直在后宫服务到二十三岁,直到成为侍卫统领,先皇病逝后才请求离宫,也不要官位,娶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夫婿,从此四海云游,天涯为家。 芦桐叶交友甚广,性情又和善,上到秋郡王苏台秋嗣,下到京城玉井巷巷口卖麻花的老板都和她交情深厚。锦绣书院这一任的山长也是芦桐叶的忘年交,这位山长时年五十四岁,二十七岁入书院为讲习,三十八岁就出任山长,昭彤影、玉藻前都是她的学生。此人博学多才,性情也颇为平和且喜欢提携后辈。芦桐叶在书院见到日照自然十分惊讶,将他唤到一边询问,日照知道此人品行高贵,也没有门户成见,便将自己对水影的情意坦言相告,又说:“愿有一前程,日后立于王傅身边,也不会让人笑话王傅。” 下篇 第二十七章 传檄 下 放榜的地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考生、家人、奴仆以及好闲事的都围在学宫前,对于苏台读书人来说,这是飞黄腾达的第一步,也是最基础,必须要经历的一步。学宫前宽敞的场地此时水泄不通,号哭者有之,狂笑者有之,十年寒窗便在这里成了悲喜的缩影。 日照忍不住笑话自己,原本天不亮起来就是想要赶早看到成绩,结果一拖再拖,现在只怕报喜的都开始一个个上门了自己还没有挤进人群。越是靠近榜单,心跳得越快,气息也不稳定起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考的还算顺利,可京畿府考人才济济,想要实现他的愿望…… 脑海里还回响着锦绣书院山长的话“如果你能在今年的府考中获得第一等,我就破格录用你为书院讲习。” 所谓的书院讲习其实是教师们的助手,负责给学生们批改作业,考试的时候担任巡场,甚至和学生们一起研读等等,类似于后宫中的司习官。可就算这样,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书院的讲习依然是能够让天下学子羡慕的事。 这便是他对未来期待的基础,成为天下第一书院的讲习,获得能够站在她身边的资格。或许还是会被人笑话,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而且他竭尽全力。 终于挤到了能够看榜的地方,他深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红榜的最前面,那里只有三个名字,京畿府考一等…… 旁边的考生也在看榜,忽然大声喊起来“中了,我中了!”一阵手舞足蹈后望向他:“这位兄弟中了没有?” 他微笑:“中了。” “恭喜恭喜,兄弟大名?” “我叫日照。” 那考生的目光在榜上扫过随即惊讶道:“第二名,你是第二名。” 他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是啊,一等第二。” 挤出人群,心依然跳得飞快,兴奋得也想要当街大喊大叫,刚走出两步被人抓住手臂,一回头惊道:“殿上书记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 白皖身上还穿着官服,不过被人群挤来挤去有点皱,笑着说:“还能做什么,被内子赶来看你的成绩。怎么样?看你的脸色,应该是中了吧。” 他笑着点头,后者又问中了第几,回答是第二,一等第二。饶是白皖这样的人一瞬间都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了不起啊,当年我参加府考都不过一等第三,还不是在京城,远处的小地方而已。这么说明年便能直接参加京考了!好啊日照,待你京考进阶,我们便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了。” 日照红着脸谦逊了几句,将那句“我不准备参加京考咽了下去,以避免更多的提问”。他清楚得很,依照他这样“卑贱”的出身,除非上了前二等,否则根本没有被录取的可能。即便考上了,大概一辈子都是七八位里转。白皖拉着他的手又说了几句赞美的话,请他这两日一定要到自家来吃饭等等,这才相互道别。白皖看着他的背影暗地里道:“真没想到这年轻人有如此本事,也有恒心。看来,玉藻前是要失望了。” 那日玉藻前发现水影有迎娶日照为正室的打算,回家告诉了他,言语间全是担忧,无非是两人身份悬殊,水影这是自毁前程等等。这一次白皖学乖了,不接她的口,省得又被骂“带过绿萝带的人都不知道对那人的遭遇多加同情,没见识,没气量”等等。等他把日照一等第二进阶的消息带回去,玉藻前的脸都绿了,白皖知道这其中八成是因为她自己京畿府考的时候只有二等,乖乖的参加了秋天的郡考,然后是第二年春天的京考。而昭彤影则是京畿府考榜首,直接参加京考,且对方一等第二进阶,她自己却只有三等,十足一个没有考试命的。白皖温柔的说了几句“日照真是个聪明有毅力的人”“出身于宫侍而能不辍学业,勤奋如此,尤为不易”。最后玉藻前叹了口气:“既然连迦岚殿下都能迎娶行过暖席礼的男子当正妃,少王傅迎娶曾经是宫侍的人也不算太惊世骇俗,何况那孩子还是京畿府考第二。” 京城府考放榜前不久,卫秋水清终于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接受与西城家联姻。她将这个决定告诉卫简的时候,卫家的主夫大大的呼了一口气,对女儿说:“看到你成家,我算是放下一大半心了。”秋水清笑着问另外一半担心什么时候放下呢,回答是:“等你生下卫家的继承人。” 为秋水清提亲的是黎安家的人,位在三阶正兼拜伯爵,消息一传出就惊动整个京城,安靖第一第二的名门世家居然连结两门亲,而且都是家主的亲事。西城家的三公子是最高兴的那一个,西城照容之所以提这门亲,一方面是避免和亲王逼婚,另一方面也是洛远说过,三儿很喜欢他卫表姐。婚期定在四月里,也就是西城公子服礼后的第二个月,然而婚事的准备从秋水清点头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可以想象会像前一年静选成亲一样,成为惊动京城的大事。 另一个人的婚事却进行不怎么顺利,便在府考放榜的当天下午,水影脸色沉凝的坐在正房内,目光在王府司礼身上扫了几回,最后冷冷道:“好,好,都不肯去提亲是不是,都嫌替一个前任宫侍做媒丢人是不是?不要紧……”望向一边的宫女:“去,到民间去,给我把京城最有名的保媒请来,不就是三媒六聘么,没有你们,我也一样能成亲。” 司礼向领命而去的宫女使个眼色,上前道:“司殿,三思而后行啊!日照能为侧不能为夫,您结了这门亲乃是自毁前程。”水影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真心的关心,脸色稍和,缓缓道:“我决心已定,不管有什么后果,我都会承担。” “您喜欢日照要留他一辈子也不用娶为正室啊,侧室、亲侍都能跟您一辈子,您何必……” “我不但要和他生同衾,还要与他死同葬。” 年轻的司礼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她从下位女官时代就开始敬慕的女子,脑海里唯一缠绕的两个字就是“疯了”,正在这尴尬时候,忽然听到一人笑语阵阵,人未到声先到,说的是“这么大好春日,影却在抓人训斥么?” 这个声音一入耳,水影脸上顿时显出惊喜交加的表情,起身往外迎,可来人更快,一转眼已经在房内,笑吟吟道:“芦桐叶向少王傅请安了。” 水影一把抱住她,惊喜交加道:“桐叶,桐叶你怎么来了?” 来人身材高挑、体态英健,容貌并不美但英气逼人、笑意隐含,此人是京城芦家的当家,时年三十五岁。这人一进来,司礼便识相的退下,下人送上茶后也乖乖退出。水影眉眼含笑连着问她什么时候回京的,要住多久等等。芦桐叶却笑道:“不忙说这些。我说,这大好时候你在那里发什么火啊?这个时候难道不是该在你那美人儿那里庆祝他京畿府考第二么?” 水影惊讶于她居然知道这件事,随即叹了口气说“我正烦着日照的事呢”,随即将她要迎娶日照的想法,以及人人都劝她不要自毁前程,拒绝去提亲的事一一说了。芦桐叶笑吟吟的听完道:“啊呀,几天前就开始找说媒的人了么?那么笃定那孩子能过京考?” “我管他过不过啊——不过,他还是我要迎娶的男子。” 芦桐叶哈哈一笑,然后一伸手:“东西拿来。”看看对方愕然的样子,笑着补充道:“提亲总要有聘礼吧,难道你要我空手去?” 看着芦桐叶的背影,水影忍不住微笑起来,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姿态,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一点陷入回忆中的温柔。每一次看到芦桐叶她都能感到全然的轻松,在这个人面前不需要隐瞒什么,也不需要掩盖什么。她知道京城里芦家算不了什么,这个当家的名字在名门显贵中被提起,十之八九也都是当笑话说。就像刚刚桐叶和她说的那件事,她前两天刚回家的时候,从巷口卖油麻筛子和麻花的店铺过,老板见了她非常高兴,硬要把刚炸出来的一个筛子送给她。她就这么拿着,也不骑马了,一边走一边吃,走到家门口正好吃完,满手的油腻。她的夫婿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站在门口迎接,小别重逢,她喜悦得扑上去一个拥抱,就这么生生毁了夫婿一件新衣。便是这样的事情,桐叶会毫不在乎的当作笑话说给人听,然后成为显贵饭桌上娱乐的话题。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芦桐叶的时候,那个人是十六岁的九阶女官,值司映秀殿,而她是映秀殿中最幼小的粗使宫女。她被人抢夺馒头还被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同样是罪民的宫女按在地上打得时候,芦桐叶看到了这一幕,和别人不一样,她毫不犹豫的上来驱走施暴者,抚起她且命人另外给她拿一份午饭。桐叶看不得持强凌弱的举动,每有发现必定制止,而且惩罚施暴者。桐叶大概是看她幼小可怜,只有被人欺负没有欺负人的举动,对她格外照顾。半年后,她正式进阶调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她这个十岁的孩子带到自己身边当宫女。后来有人对她说“你知不知道象她那样年幼,容貌好的女孩却在映秀殿作粗活,一定是没籍得罪民”。芦桐叶耸耸肩,一脸轻松的说:“有规定罪民只能在映秀殿做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笑笑说:“那不就行了,不要紧的。” 芦桐叶曾对她说:“我不喜欢做官,不喜欢被拘束。进宫见习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去考试,所以在这里熬几年,尽当家的职责。”说这句话的时候,桐叶已经十九岁,位在八阶,已经偏离了她“一进阶就离宫”的计划。她用挫败的神情,对着天空叹息:“怎么就没有我能看得上的男子呢?好想现在就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啊。” 后宫女官,要么犯错,要么皇帝赞赏赐以朝官,否则只有成亲才能请求离宫另授官职,桐叶虽然急着想出宫,却也不愿委屈自己娶一个不合心意的男人。 想到芦桐叶的夫婿,水影忍不住笑了起来,暗道“这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桐叶也就该有那样的男儿相伴。”芦桐叶的夫婿也算是世家子,可惜是他母亲某次逢场作戏与歌舞伎寻欢作乐时一时不慎得下的种,生父到底是谁根本不知道,照着规矩算作正夫所出,实际地位还不如侧室的孩子。从小被旁支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带走养,生活得还算不错,只可惜出生不正,连着几次向人提亲都被退了回来,偏偏芦桐叶某一次遇到他后一见钟情。两人结为眷属的时候,男方的养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芦家的亲戚朋友一个个翻白眼。水影在一边观礼的时候心想若非芦家没什么争气的,全靠这位当家的进阶保家名的话,早把她赶下家主位了。 她常常想,平日里听别人说什么什么人礼贤下士、唯才是用,可她见过的人中真正交友唯心,不问贵贱的,就只有芦桐叶一个。那个人常常说:“人么,看得顺眼,说得上话就能结交,身份什么有什么可关心的。难道侯爵之女就一定比街头卖花的小姑娘更可爱?”说这句话的时候秋水清正在旁边,脸色顿时极其难看。 想着芦桐叶的总总,内心就会温柔起来,而烦恼了她好几天的说媒的事也迎刃而解,更高兴的当然是日照府考第二。“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人呢”她这么得意地想着,接下来就看锦绣书院能不能收他。她知道日照是个谨慎的人,没有九成把握不会把一切赌在这场府考上,为此生生瘦了一圈,更听他的邻居们说,从他自丹霞郡回来后几乎是足不出户。想到自己的夫婿能成为天下第一书院的教师,尤其是想到连昭彤影、玉藻前都要叫他一声“先生”的场景就忍不住要大笑。 正想着,王府司礼进来,神色依然是小心翼翼的,到她面前躬身道:“司殿,殿下来信。”她看一眼对方的脸色,微微一笑:“好啊,已经提前把我要成亲的事汇报给晋王了?真快啊,加急送出才够吧。”一边说着打开信看了一遍,笑吟吟递给司礼:“多谢你了,我正想写信报告王呢。” 司礼看一眼信差点翻白眼,她偷偷写信告诉晋王就是希望晋王能出面阻止,可不知道晋王是太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太崇拜水影,回信里全是祝福的话,末了还说“成亲后也一定要继续当本王的司殿哦……” 水影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司礼的肩膀,柔声道:“卿用心良好,我明白的,但是我决心已定,再难更改。” 她早就知道这一场婚事会遭到很多人的反对,更不知要收到多少白眼,恐怕弹劾的文书也能叠成一小叠,可这一切她都不在乎。整个过程中她只在意一个人的反应,那就是花子夜。府考开始的那天,她便到正亲王府见了花子夜,那是一年多以来两人第一次缠绵,她留在了王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提起要与日照成亲。花子夜看她的眼神完全以为她在说笑,一脸的难以置信,等她再三强调绝非玩笑后,这位正亲王叹了口气:“卿真是奇怪的人,做的事总让人不知缘由,不过,卿爱娶谁娶谁吧,本王……本王不在意”说了这句忽然意识到听上去就像是正室遇到妻子要娶小妾,即吃醋又要充大方得样子,脸上一红住了口。过了一会儿又道:“那日,本王亲自来道贺。” 水影开始忙着自己的婚事,添置家具,拿钱让日照买成亲需要的衣物嫁妆,买合心意的家仆等等,加上太学远东阁教职,王府杂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去看望日照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她忙忙碌碌的倒也愉快,忙乱之余还不忙打听朝政。偌娜执政到了这个时候生出一件怪事来,真正的大事在早朝中是听不到的,朝臣们加倍的报喜不报忧。其实这种报喜不报忧的趋势爱纹镜重病那两年就有了,花子夜执政的时候也是好话比坏话说,来两个据实相报的还会被人说“大惊小怪,惊扰圣驾”。等到那年朝臣们歌咏着“四海升平”结果北辰长驱直入围了京城,花子夜大怒着将六官正副官长一个个骂过来,骂得狗血淋头后,这种风气着实煞了一阵。可这两年偌娜的施政一天比一天残暴贪婪,可听颂扬话的爱好却与日俱增,朝臣上顿时又是歌颂一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也不提天下已经到崩溃边缘。 为这种情况雪上加霜的是某一日早朝皇帝一时兴起垂询“那个叫做什么茨兰的叛匪怎么样了?”大臣们互相看看,谁也不出面。正当皇帝不耐烦要点名的时候,夏官大仆站了出来,告诉皇帝那个叛匪现在已经占据了两个郡,外加鸣凤的一个州,人马十万众,和凛霜鸣凤的军队打过几场不分胜负,现在正在洛郡中势如破竹。 偌娜大吃一惊,拍着桌子问大司马琴林叶芝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是告诉朕那不过是一群胆大妄为的匪徒,用不着太长时间就能消灭么?还有,那群匪徒传檄天下祸乱民心的时候朕不是给了你们三万京城精兵么?难道三万兵马还打不败一群盗匪?大仆所说十万众是真是假? 琴林叶芝一听脸都绿了,连声说这不过是一些刁民的胡言乱语,凛霜军两仗都大获全胜,捷报陛下不适看到的么,不是还因此下令重赏了领军的拂霄?如今那群人都是些残兵败将,苟延残喘而已,陛下千万不要担心。 接下来便是大仆再度陈词,说自己绝对没有说谎,又说拂霄曾上书请求朝廷增兵,还拿出了洛郡、沈留郡两郡郡守的告急公文。叶芝恨不得当场打死这个胆敢和她做对的下属,两人在朝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到最后相互攻击便在皇帝面前争吵了起来。 然而,偌娜潜意识里就不想听到什么叛匪声势浩大,百姓主动迎接这种话。尤其是后一句,皇帝眼睛一瞪:“什么叫做百姓主动迎接?你是说朕已经失尽民心了么?” 大仆糊里糊涂的接了一句:“臣说的是事实!” 皇帝一翻脸:“廷杖三十!” 大仆这一年五十岁,军旅出身,从下级军官建立军功一步步提升,官位虽然不是很高,可在朝廷中颇有人望。她早年在战场上数次受伤,年纪大了后病痛不断,这些天身子本来就很不好,哪里经得住廷杖,满身是血的被抬回去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打这以后,敢于说实话的就更少了,即便是西城照容这样的人,也只敢尽可能的温和的将事态告诉皇帝,而且说的时候察言观色,生怕一个失误自己倒霉不说,还连累家人尤其是已经怀有身孕的女儿。 三月中旬,苦苦支撑了两个月的洛郡郡治东洛州终于失陷,郡司马战死城中,郡守在下属的保护下逃出郡城,前往西洛州,继续据城固守。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送到京城,这一下谁也瞒不住了,皇帝暴怒,差点当场砍了琴林叶芝。然而为叶芝求情的人远比报急得人还要多,他们将洛郡失守的责任全部怪到了郡守身上,不是说她无能,而是诬告她与叛军私通,所以才“让区区几个盗匪占了郡治,声势浩大,不可收拾”。更有她的下属写信告密,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郡守私通匪类的书信为证。 而偌娜,相信了大臣们的说法,就连朝臣们都难以分辨真假。琴林一党一片喊杀声中,只有大宰西城照容竭力反对。另外,偶然去上朝的少王傅水影也一反常态的站出来,斥责琴林一党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封疆大吏。对于琴林一党拿出的“私通匪类的书信”,更是比照着此人以往的文字,连着找出几个漏洞,对着皇帝说:“陛下,此乃别有用心之人伪造的文书。” 水影令人震惊的努力和西城照容的力保最终都没能成功,偌娜将处理此事的权力交给了大司马和大司寇,按照皇帝一贯的喜好,被控谋反的人总是先抓回来审查一番再说。 然而,这位洛郡郡守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遇到一小群山贼袭击,官兵死了几个,押解官逃掉了,嫌疑犯被杀。几天后,愤怒的洛郡司制和郡司勋开城投降了茨兰。 茨兰的叛军,在三月末经过几天短暂的修整,开始进攻沈留郡。这一次,偌娜总算没有再相信叛匪无足轻重的颂歌了,派出长平营主帅丹舒遥,令他领长平营全部军力,迅速平叛。 丹舒遥誓师出发的第二天,水影的婚礼举行了。 就像很多人预料的一样,这场婚礼进行的简单而冷清,和她与洛西城定亲后宾客盈门,礼物堆满的情形截然不同。玉藻前、白皖等几个关系还算好的参加了婚礼,也送了礼物,可还有很多本该前来,水影也发了喜帖的都找借口拒绝了,背地里哼一声“谁去给一个宫侍道喜。”日照跟随水影之前,“入幕”侍奉的还有四位女官。除了紫千外其中有一位就是曾在丹霞托人说媒要他当侧室的,某日与日照侍奉过的第一位女官说话,提到这件事,似笑非笑的说:“那孩子确实是个尤物,当年没把他带出去,我都后悔了很长时间。” 然而,这场婚礼的宾客中还是有一些出人意料且身份显赫的宾客,最令水影本人都吃惊的便是西城一家,其中包括刚刚从鹤舞回来的洛远。水影在洛远回家的第一天就上门向他说明自己的婚事,原本以为洛远会惊怒,可这个西城家的侧室只有稍微一点点的惊讶,随即微笑着向她道喜。水影禁不住想,是不是洛远很早就已经对此有所怀疑了。 新婚夫妇的宅子非常宽敞,宽敞到了超出两人必需的地步了。这宅子本来是为了与洛西城完婚买下的,她对西城总有一种愧疚之心,便想要在物质上让他不至于因为出嫁而有太大差别,并且符合洛家当家的身份。当时也算是巧合,正好一个前一年在任上病死的死位官的家眷要返回故乡,急着将宅子脱手,她便以极其合算的价钱买了下来。三进,有非常不错的花园,湖石的假山在京城园林中都小有名气。水影对这宅子很满意,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宅子要打理得好,起码要三十来个仆人。可她和日照婚后都不会常住于此,也没有摆排场的必要,计划里就是买两三个仆人,请一个能干的女管家,加上一位厨师足够,住这样的宅子就大得有点凄凉了。 也想过是不是转手卖了再重新买,可一时要选到称心如意,地方又比较靠近晋王府的宅子还真不容易,最后也就决定将就着用。三进封掉一进,至于那精美的花园么,可想而知逃不掉“败落”的结局。其实西城死后这一年多宅子都空锁着,花园已经残败的不成样子了,权当多几分野趣。 秋水清并没有出席,不过命人送来不菲的贺礼。然而婚礼进行到后半段的时候,朝廷的正亲王苏台花子夜却踏进了少王傅的新府邸,送上珍贵的礼品,且拉着新娘的手连声道喜,并且在席上喝了三杯酒才告辞。这一行为使得人们对这场不匹配的婚礼的猜测又多了一种可能“花子夜的授意”,还有人点点头煞有介事的说:“难怪啊难怪,原来是为了正亲王殿下的方便。” 对于新婚夫妻而言,十天时间实在太短,短的他们没时间去关心外人怎样看待,以及京城飞散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水影享受着与这个男子相伴的每一刻,感受着自从七岁后再也不曾出现过的宁静和喜悦。 水影的新婚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京城人又开始分享另一个趣闻轶事——锦绣书院录取了一名新教习,不是久负盛名的才子,也不是别的书院的大儒,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名不见经传到了传闻里都弄不清楚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永州,苏台清扬筹划着她的大业开始前的最后一步。 下篇 第二十八章 起兵 上 “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合适的理由啊——”永州和亲王府中,苏台清扬这样对鸣瑛和春音哀叹。永州郡兵精粮足,常规军几次征兵后有六万之众,足够起兵之初的攻城掠池。对周边郡县那些官员、将军们的收买也颇有成效,鸣瑛的名单上已经有上百个多少有些分量的名字。当然,那里面一大半都是墙头草,在他们能够派上用场之前,清扬至少要先夺下半个苏台。关系到举兵大计的清平关,鸣瑛花了不少心思,愿意见王旗即开城出迎的已经足够,至于明霜那里也很太平,几次试探都没有异心。 这一段时间来,每次商量起兵要事的时候春音都在场,一开始鸣瑛反对这样做,她对清扬说殿下从来都分清私事和公事,爱宠就只留在房中百依百顺,不该轻易托付重任。这几句话说得极其重,不过清扬倒是没有生气,哈哈笑着拍拍鸣瑛的肩膀说本王知道你忠心耿耿,一心为本王的大业着想;不过,春音与本王其他的那些爱宠小妾们不同,她原本就该是立于庙堂之上的人。本王与她,就像是当年莲锋与江漪,卿可明白? 鸣瑛很想翻个白眼说:“老实说,臣看正史和清渺初年的那些笔记野史,都看不出莲锋与江漪有朋友之情以上的东西。”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苦笑着看看清扬,一脸得不赞同。不管怎么样,绝密会谈加入春音既成事实,所幸这女子还算识相,听得多说得少。 此时春音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丈夫和孩子都已经接到永州。春音的丈夫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子,和她的倾国之貌,惊世风姿不同,她的夫婿只能说还算清俊,性格温顺到害羞的地步。那个男子总是不声不响的跟在妻子身边,对她的命令从不反对,大半时间都放在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身上。这男子做的一手好针线活,据说两人刚成亲家里还不算太富裕的时候,他常常刺绣一些华美的东西补贴家用。总之是旁人看来怎么都配不上春音的那种人,可在苏台清扬眼中,自己爱宠的女子有这样一个不起眼又温顺的丈夫是再好也不过了。 对清扬而言,以区区一个永州郡的能力,她已经做到了极至。当然,如果封地是苏郡或者沈流郡的话会更好一些,大旗一举,一个月就能攻到永宁城下。不过,世上没有两全齐美之事,倘若是那些中原郡州便不可能大量征兵而不被发现。而且,她觉得上天对她已经相当不错,一个叛乱者需要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这两天清扬总是哀叹还缺少一个好的借口,这日与鸣瑛正式商量起兵时间的时候又提到这一点。春音忽然插口道:“今上已然丧尽人心,解民于倒悬不就是个很好的大义名分么?”清扬摇摇头:“还不够。” 鸣瑛补充道:“今上确实让天下百姓失望,可苏台朝廷并没有让百姓绝望。对天下百姓而言,只要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太平总比战乱要好。所以,殿下说名义还不够,尚不足以让天下的百姓认同,更不足以堵住后代史官们的笔。” 春音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成者王侯败者寇,历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殿下只要能开创盛世,何愁史官们不锦上添花?” “殿下,春音说得对,如今举旗在即,名分所谓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待殿下实现理想,使苏台繁荣富强,纵然有一两笔不称心的纪录也瑕不掩瑜。” 清扬笑道:“倘若实在没有办法,当然是听之任之,不过,并非全无法子啊。” 鸣瑛微微皱起眉,想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够完成这个“名份”。但听清扬笑道:“如果陛下无故斩杀王爵,残杀宗室,作为苏台皇族的成员,本王为了保命起兵,天下也就不能有什么意见了吧?至于那些个坚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冥顽不化者,倒确实不用考虑。” 春音笑道:“今上对殿下宠爱有加,怎么会忽然杀殿下呢?除非是起事的消息泄漏了,或者今上终于相信了涟明苏的供诉,可这也成不了大义名份啊?” 清扬哈哈大笑,拍拍春音的后背:“卿直说——乱臣贼子本当斩杀,不是方便很多?”两个人跟着笑,过了一会儿,清扬微笑道:“当然是给她一个非要杀本王不可,却又难以公开说明理由的事情。” 春音尚在皱着眉头想,鸣瑛已经变了脸色,低声道:“殿下,这么做……”清扬微微一笑:“鸣瑛果然深知我心。” “皇后对殿下情深几许,且为殿下立了不少功劳,殿下即使……” 清扬抬起一个手截断了鸣瑛的话,淡淡道:“那么,卿要本王怎样对待皇后?” 鸣瑛一时无语。 “将来本王会追封他一个合适的名号,并以皇太后的礼仪为他建陵,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兰隽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也该知道,本王绝不可能再娶他为皇后。他若是妃宾,本王或可以再收他,可他是皇后,本王能拿他怎么办呢?” 鸣瑛依然说不出话来。反而是春音接了一句:“殿下……殿下要如何让今上……让今上知道呢?” 清扬淡淡一笑:“幸好漓被琐事拖住,现在还在京城。” 四月,水影和日照成亲后休息了一旬,两人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水影自不用说,领一份薪水做一份事;至于日照,则要前往皎原锦绣谷的锦绣书院担任讲习。虽然已经正式成亲,夫妻两个都没有想过“是不是该放弃锦绣书院的讲习”这件事,尤其是水影,在她心中,丈夫能成为锦绣书院的教师是莫大的荣幸,这并非一时权宜之计,而是日照真正可以当作平生事业去做的。那些天,她对日照说过:“我们两个不同于西城、卫那样的大家族,必须要有人主内,也不缺钱花。将来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若是觉得外头做事受气不快活,便回家来我养你。反正,我们两个将来怎么个快活怎么过。” 作为锦绣书院的学生,且与昭彤影一起被称为出类拔萃的玉藻前也一向以这个书院为荣。锦绣书院录取学生,只要求在三十岁以下,其余不问,只要有本事通过入学的筛选,而且能够忍受书院繁重的功课。锦绣书院分上下两苑,下苑为初级苑,所有科目都是规定的,必须样样学习样样通过方能考虑是否就读上苑。其中包括天文历法、文学术算、兵法武术,几乎无所不包,比太学院的内容还要繁杂。下苑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三次不合格就请退,学习满三年且通过考核方可选择进入上苑。相比较,上苑的日子就好过得多,学生可以选择自己擅长且有兴趣的内容深入研习,教师与学生更多探讨而非单纯的授业。从上苑完成学业的学生不需要通过府考即可进入全国任何州府级别及以下的官学为教师,而这个书院的学生通过进阶考的比例更是比太学院还要高。历代学生中才俊辈出,高官显贵数不胜数。 全国第一等的学校,当然费用不菲。下苑一个月的束侑比之一般私塾一年的更多,贫寒人家的子弟绝没有能力进这个学校读书;但是上苑的学费却很少,贫困的学生还能够获得减免,或者以为书院做杂务来代替。玉藻前曾经和昭彤影讨论过这件事,她觉得书院奉行教无类却又收取如此高的学费,岂不是两相矛盾。昭彤影也连连点头,不过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天下第一等的书院聘请的都是天下一等的大儒,总不能让他们吃稀饭住茅草屋吧。可天上又不会掉钱下来,不问学生要难道还问朝廷要?”可对于为何向下苑的学生售高额费用,反而对上苑学生颇多优待,两个人也想不明白,某一日问了山长,对方微微一笑:“只要有心求学,总是能够成器,在什么书院并不重要。” 昭彤影先明白这段的意思,事后解释给玉藻前说:“下苑所教是基础,锦绣书院不过内容更多更杂。这些基础,一般的书肆,各地官学都有能力教授,不过是好一点差一点而已,可在基础上,好一点差一点相差也不是很大,端看是不是有心向学。而上苑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官学和普通的私塾都是为了进阶考而准备的,至于太学,限制过多。安靖也只有寥寥几个书院能够像锦绣书院的上苑那样提供开明而又深邃的做学问的气氛。所以下苑高额收费,上苑反而广开门户。” 玉藻前和昭彤影都是十岁入书院,年纪小的让人嫉妒,神童才子之名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在下苑三年,上苑两年,十五岁双双京考进阶。虽然做官离开了书院,可两人对锦绣书院感情深刻,隔三差五就要回去一次。某一日书院山长托人带来口信,请她有空去一次“有事相托”,于是一到旬假,玉藻前就带着丈夫直奔皎原。 白皖不是京城人,对锦绣书院只在进阶后某次杏花节游皎原的时候去参观过,如今有机会详细看,且能与山长交谈,也是兴奋不已。一大早就把妻子吵醒,两人骑马一路飞奔。 书院山长见到这得意门生也颇为高兴,又和白皖相互问候了一番,对他进阶后在各地的官声政绩居然是如数家珍,言词之间平和有礼。三人说了些闲话,山长才说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些私事要托付,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 玉藻前自然连声说随便有什么是我都愿意帮忙,千万不要客气。山长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是想要将自己的孙女送到鸣凤,记得玉藻前家在鸣凤有产业,托她照顾一二。玉藻前知道这位山长中年丧夫后未曾续弦,两个女儿都死得早,家中只留下长女的孩子,年方十二,聪明伶俐,也是个神童,山长对这孙女爱如掌上明珠,乃是她的命根子。 玉藻前自然一口应允,说我派家人送她到鸣凤,就住在我家里,我那边有不少人照看田产家宅,也有可靠的人,交给他们照顾定然妥当。随即又道:“先生也觉得这京城快要乱起来了?” 山长叹了口气:“天下已然如此,今上尚不思挽回。天下野心家将蜂拥而起,这京城又能太平多久?” “先生不如也暂时离开京城。” “我只剩下一个亲人,她还年幼,我不忍心让她陷于险境。从来天下大乱,鸣凤不乱,安平王又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把那孩子送到鸣凤。至于我,此生是不会离开锦绣书院的——除非死了抬出去埋。”说到这里放声大笑。 玉藻前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生,今上前天在朝堂上说做了一个怪梦,要朝臣为她解梦。” “哦?” “今上梦到琼池中长出一朵奇葩,然无论怎么悉心呵护都含苞不放。忽然一场大水冲开了水闸,花顺水而出飘到城外,且在城外盛开,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山长皱眉道:“你们做何解?” “学生向来不懂这些解梦的知识。不过多半解做圣上恩德,惠泽民间。大神司也是这样解的,不过神司解做上天提醒圣上要更多惠泽百姓,使天下百姓能够分享到皇宫中的繁华富裕。” 山长微微摇头:“神司心怀百姓,劝谏君王,乃是神术正道。不过,此梦无关社稷,而是关系后宫。” “如何说?” “墙内孕育,墙外开花,此乃后宫有人不贞。” 玉藻前与白皖对看了一眼,白皖微微挑一下眉意思是“看吧,我说得没错吧,偏你不肯相信”。玉藻前笑了笑又道:“先生,可能看出主的是什么样的妃宾……不忠?”山长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后示意玉藻前去关上门。昔日的学生不但仔细关上门,还伸出头去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故意要偷听的人,这才回来入座。 山长叹息道:“安靖尚水德,以水为上,琼池乃皇宫水脉,昔日又叫凰池。琼池上的奇葩,乃是至尊之爱,也就是——皇后。另外……陛下所梦城外开花,是京城以外,还是宫城以外?” “好像是宫城之外,并未出京城。” 山长神色更为担忧,又皱眉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琼池所在乃是东面,琼池是活水,与京城水系相通。水出琼池,第一个流到的地方就是凰歌巷。根据梦兆,与皇后私通之人在凰歌巷。” 一瞬间听得两个人都变了脸色,白皖下意识道:“不是迦兰殿下。” 山长笑了起来:“殿上书记忠于旧主,心意可嘉。” “不……我只是……殿下她品行端正,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之事。” 山长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三个人心中都很清楚,凰歌巷总共三个人,花子夜是男子,当然排除在外。苏台迦岚在私生活上向来干净的到了让人乏味的地步,谨慎而端正,且与皇后从未有交集。剩下的当然只有清扬,玉藻前两人更想到了前些日子后宫的那些传言。 “如果是皇后和和亲王的话……陛下一定难以容忍,接下来……” 仿佛听到她的内心话语,山长喝了口茶叹息道:“南苏台也要变成一片战场了,希望不要因此让乌方、南平这些国家得了便宜。” 这个话题一开始,顿时觉得房中气氛凝重,三个人又讨论了几句,山长忽然淡淡道:“朝廷大事还是留到朝房里去议论吧,玉啊,你既然过来了,我带你认识一个人。” 玉藻前略一转念,笑道:“可是书院新聘任的讲习?” “你也听说了?” 玉藻前笑着说岂止是听说了,京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书院历来聘用一个人都能引起轰动,皆为出名的才子,偏这一次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学生也好奇的很呢。 山长大笑着说没有动静是因为这次聘任原本就是临时决定的,那孩子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之人,我录取他是因为感动于他身处逆境尚能勤奋向学。又说当时虽然提出了条件,可也没有想到那孩子真的能做到,如今虽然只来了半个多月,可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师都对他颇为赞许。说话间站起身来,示意两人跟她走,玉藻前和白皖都对这位新聘任的讲习充满好奇,尤其是山长的口气中对他颇有期待。 从山长的住处到下苑要走过一条蜿蜒的山路,大块青石铺就。这条路是苏台历八十七年,锦绣书院的一位学生晋升到司空后,为感谢书院教导出资修建的。在一百四十一年和两百零八年分别修建过一次,都是由有所成就的学生出资,道路两边种满桂花,秋来花香袭人、金蕊满地,玉藻前读书的时候每到秋日阳光明媚之时便抱着书坐在台阶上一读一个下午。 下苑现有一百余名学生,房舍连绵,除了一般授课的教室,还有供学生讨论的小房间,学习六艺的专门教室等等。一些学生正在竹轩上琴课,琴师闭目抚琴,学生们正襟危坐,琴声悠悠吸引得几个学生抱着书躲在轩下听。玉藻前两人也被琴声吸引,站在台阶上挪不动步子,直到琴师一曲抚罢才叹了口气道:“真乃天籁,中原第一琴师名不虚传。”山长点头道:“他的琴艺比当年教你们的先生更好。”随即一指边上的芭蕉馆:“这边走,他正带着学生研读《清渺王朝史》。” 书院无论上下苑,所谓研读其实就是课业的讨论,通常由讲习带领,学生可以畅所欲言,就这一天的主题——也就是前两天刚上过得课——随意提问。学生之间相互解答,或者由教习解答。通常新来的讲习最怕这种研读,学生的问题往往千奇百怪,一堂课下来常常汗湿重衫,就这样回答不上问题被学生嘲笑依然是常见的事。 几人到得进前,已闻谈笑声,门开敞着,正在说话的人背门而座,身上衣衫式样表明他是书院讲习,显然正在回答学生的问题。谈的是清渺初年江漪与卫柳治理鹤舞的段落,正在分析推行官学对安定天朗群山中各部族所发挥的作用。尽管只听了几句,已经知道这位讲习对此段历史及其熟悉,博引旁证,各种笔记野史如数家珍。然而,让玉藻前的脸色开始发绿,白皖的眼睛越瞪越大的并非这青年讲习的博学,而是他的背影声音都是两人非常熟悉的,熟悉到了禁不住害怕的地步。 有学生发现山长在门口,很快所有的人都叫着“山长”站了起来,讲习拍了拍手宣布研读结束,也站起身转了过来。玉藻前的内心里虽然喊了十几声“不要啊,千万不要”,还是悲哀的发现自己正对着日照清秀俊美的容貌。 日照微笑着走到山长面前,向她行礼,回答了两个关于教学的问题。随后山长热情的开始对双方的介绍——这是过去的学生玉藻前和她的夫婿白皖,这是书院新聘任的讲习日照,你们应该知道的,京畿府考第二。 玉藻前挣扎在挣扎,不断警告自己镇定,暗地里深呼吸七八回直到山长用责怪的眼神开始看她,才万分不情愿的低下头从牙缝里挣扎出三个字“先生好——” 日照含笑点头,对山长道:“我与玉藻前还有殿上书记大人也算是旧识,那都是我家当家的好友。” 玉藻前继续深呼吸,手紧紧捏着衣服,咬牙再咬牙,终于又挣扎出一句:“师娘该不会恰好也在吧?”这一次还挣扎出一个微笑。 日照继续望着书院的最高管理者,后者已经看出在自己的这个昔日的学生和新聘用的教习间有一些很富娱乐性关系,而且她乐于将这个娱乐延长一下,于是面对着昔日学生已经发绿的脸色微笑着解释道:“半年前我到太学院看望一个学生的时候曾听过少王傅讲授《民书》,字字珠玑。故而托日照延请,承蒙王傅不弃,正在上苑开授《民书》。玉啊,你难道不觉得今天书院中的人格外少么,都在上苑梧桐阁听讲。” 那一刻玉藻前唯一的念头便是:“今天不该把皖带来……” 下篇 第二十八章 起兵 下 兰隽独自一人坐在房中,仪凤殿的一切都富丽堂皇到了像一场梦,而他的后宫生涯也像是一场梦。梦来的华丽,醒得也快,而现在,东方欲晓,到了该醒得时候了。 三月里,原本很多事情都像是有了好转,年初沸沸扬扬的传言传了几个月后也渐渐淡化了。皇帝虽然非常不满,尤其是那个旧宫女“暴毙”让她充满怀疑,可毕竟死无对证也没有其他的证据。秋水清也确实是一个端正的人,尽管讨厌他,只怕也知道那一次中毒与他这个皇后脱不了干系,对他还是留了三分情,不伪造证据,在皇帝面前只说知道的事,其余不加一字评论。时间慢慢过去,而偌娜对他倒是真情,一段时间不见便想念起来,终于在三月头上,帝后冷战几个后又一次同床共寝。 那个时候偌娜怜爱的对他说:“朕前些日子冷落了你,卿可怪朕?”他摇头说当然不会,陛下怎么对臣,臣都没有怨言。偌娜深深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说这样的话就是还在生气。”然后她拉过他的身子,直视着他柔声道:“朕非常地喜欢你。朕有那么多妃宾,可朕真正喜欢的只有你一个。朕想要和你生儿育女,让你的孩子当朕的太子,继承凰座。朕要你眼里只有朕一个,你明白么……” 那一刻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偌娜好新鲜,也不是长情的人,可这一段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想到这两年皇帝一心要与他生儿育女,可见这番话也不是一时兴起或者哄他高兴随口说的。有那么一刻,他想过从此就这样和偌娜过下去,忘了清扬,做一个真正的好皇后,和偌娜一起养育一群儿女,培养一个能够继承凰座的太子……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到起点了。他背叛了皇帝,和清扬私通,他又不能忠贞于清扬,对这两个女子而言,他都是背叛者,只不过程度和内涵不同。 那日紫妍惊慌失措的来找他,说皇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朝堂上询问群臣,臣子们说了很多可陛下都觉得不合,要等内神官皎原祈福后再问。他一开始还莫名其妙,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问就问呗,与本宫有什么相干。紫妍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有人说这个梦征兆的是后宫不贞。”他愣了一下,喃喃道:“又开始了么?”紫妍有点时间回神后反而镇定下来,骂自己糊涂,说“内神官大人知道怎么说话才合适的,我真是大惊小怪了。” 那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大神官也说这个梦是要圣上惠泽万民,千漓大可以顺着这个意思解释,圣上即使不满意也就这样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错了。 想到紫妍又一次惊慌失措的冲入仪凤殿,脸色苍白,声音都是颤抖而破碎的,一如世界末日般惶恐的扑倒在他面前,告诉他内神官的解释——主后宫高位者不贞。 紫妍说内神官背叛了殿下,让他早作打算。那一刻,他也是害怕的,望着紫妍说:“怎么作打算?让我去对陛下说,不管这个后宫高位者是谁,一定不是本宫么?” 紫妍说,我们逃吧,趁现在还有机会,找个借口出宫,然后改装逃走,去投奔和亲王殿下吧! 他冷静地对那个人说:“怎么逃?我是皇后,你是紫家的小姐皇后典瑞,这样的身份地位怎么逃才能越过千山万水,摆脱一路追兵到永州?还有,我们的家眷怎么办,你的双亲,本宫的母亲都在京城。你们紫家更是家大业大,仆从如云,就算我们能逃,这些人逃得掉?” 紫妍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这个女子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家族的安泰。 窗外传来相思鸟的叫声,把他从回忆中唤醒。兰隽忽然笑了起来——相思鸟,比翼双飞生死相许——这是偌娜十来天前送给他的礼物,也是对他的赔礼。不知道为什么,真正熬了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异常平静,虽然他整夜整夜得睡不着,却不是害怕或者后悔,而是总有那么多回忆充斥在他脑海里,仿佛争着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跳出来展示一番。 紫妍已经失踪了,皇后典瑞的失踪仿佛是在为“皇后不贞”这件事做旁证。又也许,皇帝已经不需要这个旁证了。 他对紫妍感到可惜,这个女子够心狠,可惜太不了解清扬。她以为是千漓背叛了清扬才抖出他和和亲王的私情,可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敏感,但悲哀的理解到,清扬已经彻底的抛弃他了。不但是抛弃,更是将他当成了累赘,要借偌娜的刀取他的性命。是啊,他早就该明白这一点的,清扬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在永州筹谋了那么久,明明在偌娜还是一个孩子花子夜摄政的时候起兵更为容易,或者在北辰铁骑于安靖国内横冲直撞的时候乘势而起事半功倍。这些清扬都知道,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不但要苏台的凰座,更要后代史书上清白无瑕的名声。 这样的苏台清扬,如何能让一个与她私通的皇后存活下去,成为她登基后的污点呢?后代的史官能原谅一个为“解民于倒悬”而高举叛旗的亲王,却绝不会赞美一个与自己的妹夫私通的姐姐。 他轻轻摇了摇头“可怜的紫妍,留在京城她活命的机会还大一些”,他这样想着几乎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情。 他还有两个忠诚于他的宫女,带来对他越来越不利的消息。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内,清扬不想要他了,当然要什么证据都有。然后呢…… 他对自己苦笑起来,直到这个地步,偌娜依然没有见他,或许是被他伤害得太严重了吧。他知道偌娜的要强好胜,更知道她和清扬一样要面子,或者说更为甚之。也许这是他的运气吧,圣上不会愿意让天下人知道她的皇后背叛了她,也许因此他的母亲还能多留几天性命。他希望兰颂卿足够聪明,听到他“暴毙”的消息后能够有所预感早点逃离京城。对这段私情一无所知的兰颂卿或许能在清扬那里得到一条活路。 至于清扬……他笑了起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就是他对清扬最后的价值吧——给他提供一个举兵的借口,一个史书中暧昧的皇帝要杀害和亲王的理由。 门外传来异样的动静,他听到了女官长卫秋水清的说话声。 他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衫。 这是他最后的时光。 四月十三日,苏台王朝皇后兰隽去世,对外公布的理由是“暴病不治”,然而朝廷中都传言是因为皇帝所作的那个被内神官判断为“主后宫至高者不贞”的梦,而被皇帝赐死。皇后去世的时候其母兰颂卿正好不在京城,此人倒也聪明,一听到儿子“暴病而亡”的消息就知道事情不好,连夜化妆逃亡,直奔永州,只不过还没有到永州便因各地蜂拥而起的盗匪切断了道路,最终停留在丹州,隐姓埋名藏在一个小山村,直到天下重新获得太平。然而,她在京城的家眷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兰颂卿潜逃后没多久,皇帝果然寻了她公务上的一个错处下令缉拿,而她的潜逃又成为证明。半个月后,皇帝下令将兰家上下悉数收监,最后经过秋官审判断了个流放三千里,可皇帝还是不满意,又改判斩刑,成年者尽杀,未服礼者流放,但是不剥夺兰家家名,另选族中品行出色者继承。 可怜兰颂卿的一个侧室,一个小妾外加卖死在这家的奴仆,上下二十余人尽斩于市。兰颂卿另有一个庶出的儿子,也就是兰隽的异父兄弟,只有十三岁,幸免于死,发配边关,从此生死不知。 紫家反而没有受到大的牵连,原因也就是兰隽预计到的——皇帝要面子。顺手弄死兰家这种小家系的人很容易,但是苏台五大名门之一就不是想杀就能杀的。尽管皇帝对协助皇后出轨的典瑞紫妍恨得牙根痒痒,还是没有找其母紫名彦的麻烦,唯一的报复就是亲自下旨,将紫家当家之位给了尚且躲在皇太后宫中的紫千,至于紫千牵连安平王谋反的罪名自然是赦免了。对于紫千而言,一阵飞来横祸,一阵又飞来横福,悲喜交加真不知什么滋味。 太皇太后倒是知道皇后之死的真相的,说来也奇怪,偌娜对这个平素见面也不是很多的祖父格外尊重,按照宫礼,后宫中太皇太后至尊,故而偌娜在决定赐死皇后的前一天,亲自到了慈心宫,将事情始末告诉紫千帆。紫千帆非常平静得听完所有叙述,只问偌娜一句“可有确实证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叹了口气:“本宫原本看那孩子还算端正,真可惜。”顿了顿又道:“皇后咎由自取,罪不可赦,不过其余的人就请皇上手下留情,能原谅的便原谅了吧。事关皇家的面子,还是不要声张的好。至于那孩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还是好好的把他葬了。”偌娜点头称是,紫千帆看了看年轻的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同情和爱护。随后皇帝说了关于紫千的安排,太皇太后微笑着点点头说:“如此甚好,紫家交到千儿身上,本宫很放心。咏恩也是个好孩子,虽然门第不怎么样不过好好调教两年,必定是个好当家。” 赐死皇后的命令是由卫秋水清亲自执行,一杯毒酒、三尺白绫,都是符合皇后身份的死法。秋水清独自一人与皇后在一起,一直到确认兰隽已经咽气,才打开门走出来,命后宫鸣钟,宣布皇后薨。随即,唤来司礼女官,会同春官各部安排举哀和安葬仪式。 直到这个时候偌娜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为了面子不愿对外公布皇后的罪状,所以兰隽依然要以皇后之礼安葬。这时她才明白那天秋水清劝她“先寻一可对外说的理由废皇后,降为妃、宾,然后再赐死”的道理。然而,就算当时有那个耐心听秋水清解释,她恐怕也不会那么做,兰隽真正伤透了她的心,以至于她不想多留他一日,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深怕多留那人几日,她便会再度心软,再度原谅。 四月里倒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都没有,至少从鸣凤那里传来了捷报。安平王玉梦调一万多兵马,以鸣凤大都督为主帅,世子秋嗣为副帅,收复鸣凤两州。茨兰虽然兵马众多气势如虹,可鸣凤两仗皆败,凤凰将军被包围在城中,鸣凤军兵分四批昼夜不息的攻城。十日后,在城中某士绅的带领下,城内百姓暴动,打开城门迎入官军。两名叛将一人逃脱,一人则被部将斩杀。官军入城后,秋嗣旋即以安平王鸣凤郡守府的名义发布安民公告,叛军众人除首恶者斩杀,其余均不问罪,放下兵器后还是苏台的良民。大战后不过两天,街市恢复平静,商家纷纷营业,一切如旧。原来安平王在鸣凤将近三十年,虽然名义上是郡守,实际上这鸣凤和玉梦的封地差不多,除了税收不能自主,所有官员录用,大小政务,军队指派令皆出于安平王府。玉梦对百姓甚好,律法严明,对官员颇多节制,加上鸣凤原本就是风调雨顺之地,三十年来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对这位安平王皆赞誉有加。 鸣凤那个州的叛乱并没有得到任何民心,相比较不知好坏的叛匪,鸣凤的百姓更愿意跟着安平王过日子。官军收复州治的那一日,家家欢喜,不少人燃放起鞭炮庆祝重归朝廷。茨兰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决定放弃鸣凤,继续她进攻中原的战略。 捷报送到京城的时候给因为皇后之事正处在低潮期的偌娜打了一剂强心针,她在朝堂上哈哈大笑,对臣子们说你们看到没有,天下依然是朕的天下,大司徒说得对,那些叛匪不过是一群别有用心的野心家,不成气候,也得不到民心,只要官军一出立刻可以平定。以前那些打败仗的都没用,都别有用意,朕要处罚他们。而你们,你们这些人也不要大惊小怪了,凰座乃天命所授,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夺走的。 另外两个喜讯对于偌娜来说没有太大意义,其一是正亲王苏台花子夜终于得到了自己的继承人,王妃在故乡生下一名健康的女孩,母女皆安好,准备夏天就带着孩子回京城。这个消息偌娜多少关注了一下,说了句恭喜,赏赐下一些物品。另外一个只在小范围内传出,洛远带着女婿回京的时候告诉照容,他们出发前苏台迦岚已经证实有喜——想来是洞房花烛夜就怀上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的妻。 实际上西城照容非常不希望洛远返回京城,苏台全国烽烟四起,京城压抑且不安,到处都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照容在新年里给侧室写信,让他不要着急,在鹤舞多住些日子,一来陪陪远嫁的玉台筑,二来他甚少离京,正好在明州四周转转,看看山水品鉴古迹。又说静选一切都好,让姑爷也不用急着回来,好好伺候洛远便是。哪里想到这封信没来之前,洛远还真被劝说着准备四下里走走住到四月之后才动身。这封信一到,洛远眉一皱就吩咐整理行装马上回家。等返回京城,照容说怎么回来得那么快,不是让你多玩几天么,信没送到?洛远咬着嘴唇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往自己房间走,照容看看女婿,后者摇摇头一脸迷糊,只说他一路兼程倍道赶着回家,也不知为什么。 到了晚上,照容到侧室房里陪着笑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是不是累了,是不是女婿没有伺候好?问了好半天,洛远把手上的针线活一放,坐正了看着她道:“夫人把洛远看成什么人了?洛远只能与您共富贵不能共患难么?夫人真的当洛远什么都不懂,还是觉得我不配懂。什么叫做四下里看看陪陪玉台筑,您明明是知道京城会不太平想让我在那里躲事。夫人,我早和您说过,远儿永远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都陪着您,您不信我这句话么?” 四月下旬,皇后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城外的皇家庙宇中,等待皇陵完成在举行奉安大典。此时皇后去世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州府,当然也传到了永州,和这个消息一同来到永州的是皇帝偌娜派出的使臣。 清扬当然不用等到驿报来到才得知京城信息,皇后之死几乎是她一手策划的,而千漓在顺利播下种子后没等开花就密报清扬“一切顺利”。 永州的举兵大业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千漓也已经找理由离开京城,这一次这位闻名苏台的神司不会再返回永宁城。清扬需要千漓在她起兵的时候站在她身边,这位内神官在永宁、苏郡祈雨成功;预言了青州的谋反和北方的雪灾;她的名字早就驾临朝廷大神官之上,成了神司的传奇。而鸣瑛早就命人在各地散播内神官是千月素重生,水缨女神的化身,当这些内容深入人心后,“千漓的选择,千月素的选择”便成为清扬拉拢民心的一件利器。 苏台历两百三十年的这个春季,各处仿佛都在忙碌。鸣凤在收复失地,茨兰的势如破竹到沈留也遇到了瓶颈,平叛的官军与叛军在沈留得旷野上数度鏖战。宋茨兰开始调整方略,不再急着攻城掠池,转而采取守势,悉心经营已经得到的郡县,继续征兵买马,然后派出使臣照会各国。扶风一方面防备清扬叛乱,一方面戒备着乌方。西珉叛军在乌方指使下已经两次进犯扶风,邯郸蓼忙着调兵遣将,同时一道折子连着一道折子向朝廷要求更多的粮饷物资。 此时,鹤舞刀还算太平,这一年风调雨顺,各处春耕都有条不紊的展开。然而,正亲王府的官员们却一个个忙得乱转,每日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原来迦岚怀孕到了三四个月后反应极大,每天早上起来吐得不成人样,吃也吃不下,整日里恹恹得,公务八成丢给了兄长蕴初和秋林叶声,昭彤影三个。 老实说,如果不是“心怀鬼胎”,这些鹤舞高官们也不至于忙得不成人样,真正处理鹤舞事务的时间还不满五成,其他的心思都用在别的地方上了。昭彤影到了明州后,当即授了司寇职,位在三阶,其后又加授中军都督,负责兵马征召训练,位与鹤舞司马黎安永相等。转眼间就成了与秋林叶声平分秋色的鹤舞官场第二号人物。 昭彤影初入鹤舞便大权在握,自然震动了鹤舞这个小朝廷。鹤舞虽然只有一个郡,大小官员也上百,其中位在五阶之上的也有十来二十人,至于八阶以下那些小官员就不在计算范围内了。以往秋林叶声、白皖、黎安永三足鼎立,秋林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而今这份平衡因昭彤影得到来破坏了,自然一群人苦于重新找能依傍的主子,掂量哪一方才能坐大等等。 秋林叶声当然注意到这一点,她倒是不在意,觉得大家都是侍奉苏台迦岚,自家主子又是个公平的人,官职高低各自看本事,昭彤影能成为后起之秀那也是她自己的才能,其间无私无弊,没什么可怨言的,然而,黎安永却不这么看。 黎安永这一年四十八岁,和秋林叶声等人一样,当年跟随迦岚来到鹤舞的时候原本是前途无量的青年俊才。最初这群人以西城雅第一,他没什么意见,毕竟西城雅年龄最长,官位最高,在京城就是少司徒兼拜太子傅,西城照容的姑母,怎么看都比他高不止一截。西城雅去世后,迦岚以秋林叶声为鹤舞官员之首,他就有些不满了,但想想秋林确实能力出众,他自己又是男人,难免提升上吃亏点,倒也忍下。然而,紧接着白皖开始声名鹊起,成为后起之秀,没多久便与他分庭抗争,看迦岚、永亲王和秋林的意思,对此人的信任更在自己之上。如今昭彤影一来,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居然比自己这个跟了迦岚十多年的功臣爬得更快,获得的信任更多,多年来郁积起来的不满便爆发了。 昭彤影对付完桌案上小山一样的文件,伸了个懒腰,下人瞅准空送上养身的甜汤,她一边吃一边问今天还有没有公文送来,回答是没有,她呼了口气说等下准备轿子去给殿下请安。正说着,下人禀告说建州有人送来密件。昭彤影眼睛一亮,连声说快送进来,我正等着呢。建州位于鹤舞西南,大半属于天朗群山,与南平、四海接壤,紧连扶风,是鹤舞四个州中山地面积最广,治理难度最大的地方。鹤舞著名的关口,比如玉珑关便在建州管辖内。建州州治卢漳,下属三个县,分别是霖南,连杨和天朗。其中天朗县最为特别,没有县城,也不设县官,设置天朗县厅,最高官员只有八阶,作为朝廷和天朗那些部落、部族间的联络官。另外两个县除了县官外,还设了一个总辖两县政务的巡查官员,也就是建州载师,位在六阶。现任建州载师便是在鹤舞三年官考均表现上乘的肃阴县知县秋之——白皖的前妻。昭彤影从玉藻前那里了解了些秋之的事情,玉藻前对此人的评语便是“有些能力,也有往上爬的愿望,是个可用之人,正苦于没有可供攀依的大树。”昭彤影在经过肃阴的时候也见了此人一次,然后决定在这位已经不算太年轻的女子苦熬多年终于等到第一次升迁的时候,给她一个攀附的机会——也就是她自己。她让任职于边关,能够第一线注意到南平、四海以及经常留在边关的鹤舞司徒黎安永一举一动的秋之,将她所看到的、打听到得事尽皆密报于她。 昭彤影就着密报吃甜汤,吃吃叹叹兴味盎然,正在兴头上有人报秋林叶声来访。昭彤影说了声请,话音未落来宾自己登堂入室,笑盈盈的说司寇真懂养生道,我们鹤舞的吃食还算满意么?昭彤影手一扬:“且看看这个。”秋林一边坐下,下人也端了吃食上来,她看了几眼皱眉道:“黎安做事越发不像样了。”过一会儿又道:“好啊,和亲王殿下往来我们鹤舞还有南平倒是很勤快,看这模样对我们鹤舞的司马也很上心。” “司马只怕也同样对和亲王上心。” 叶声将密报一放:“当年他拿花子夜殿下私赠的金银,我便请殿下向他问罪。可殿下说‘大家都是朝廷的臣子,花子夜殿下以正亲王监国摄政,赏赐臣下东西那是臣下的福气,收了就收了,有什么可问罪的。’这一次又收和亲王的东西,难道和亲王也监国摄政?过会儿我去向殿下禀告。” 昭彤影一阵摆手:“别,千万别。留着他将来有的事用处,可别打草惊蛇坏了我的谋划。”叶声眼睛微微眯起:“卿在动什么鬼脑子?” “你我皆知道和亲王与乌方有密谋,与南平、四海也有来往……” “啊,与四海有来往那是肯定的。” “永州并不直接与异国接壤,乌方倒也罢了,扶风大小官员换来换去,能钻进去的缝隙多的是。可我们鹤舞不同,上下官员由亲王府直接任命,虽然算不上铁桶一般,可想要随便钻空子也不容易。然而,和亲王却能够越过我鹤舞重重关卡,将这关系一直拉到四海皇宫,皇帝陛下面前,没有鹤舞位极人臣之人的协助,做得到么?” 叶声听到这里一拍掌哈哈大笑:“好,卿之法甚好。和亲王想要民心所向,到时候我们就让她丧尽民心!” 说到这里两人心情欢叙,相对大笑,正当此时外面人一路喊着“急报”跑进来,到得昭彤影面前跪下:“禀告司徒大人,司寇大人——和亲王殿下在永州起兵谋反!” 下篇 第二十九章 海内存知己 上 苏台迦岚这天早上起来又孕吐得不成样子,一直到下午才精神一些,起身在王妃玉台筑陪伴下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到书房处理公文。这些日子司殿璇璐的责任重了许多,除了王府内部大小事务,还要将每天送上来等待正亲王处理的文件一一过目,不重要的自己职权范围内的当场处理,重要的再分类,能够让永亲王代理的一类,必须要迦岚亲自处理的一类。璇璐一边忙还经常感慨难怪人人都说后宫女官长不是大宰胜似大宰,帮皇帝处理公文这种事果然属于大权在握,可随意颠覆乾坤。 玉台筑与迦岚成亲后自然辞了官职,专心侍奉妻子,何况迦岚旋即有喜,更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伺候迦岚身上,陪着她到东到西,寸步不离。这日迦岚刚到书房,玉台筑在侧面书案前坐下,有时候也会帮迦岚起草一些公文。永亲王和璇璐对迦岚这种做法都是反对的,他们说“后宫不摄政,殿下让王妃处理政务,只怕将来会乱政。” 迦岚认真想了想道:“本王会把握分寸,毕竟这里只是一个郡,谈不上乱政。”永亲王看着她道:“将来呢,若是政务不再限于一个郡?”苏台迦岚看着他,略带疲倦的笑了下:“若是有这一天,便是后宫的事务也够他忙得。”这是迦岚第一次表露出掌握天下的意愿,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暗示。 璇璐已经把公文整理妥当,分门别类放在迦岚面前,复杂的还另外写了摘要,花了一个时辰不到必须要处理的都办理得差不多了,下人送来参茶,迦岚招呼着璇璐等人一起坐下来喘口气。刚喝没几口,秋林叶声和昭彤影两人过来请安,被招待着一起喝下午茶。昭彤影等迦岚喝完参茶才拿出那份密报交给她,玉台筑在一边看了两眼便起身告退,这一次迦岚没有留,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迦岚看完密报先望向昭彤影:“卿在查我鹤舞得高官?” “只黎安永一人。” “密报之人是?” “建州载师秋之。” “卿尚未入明州便开始怀疑本王的属下了么?” “臣听玉藻前和白皖大人天朗遇险,还有和亲王殿下私通四海、南平之后确实已经开始怀疑司马。说起来,第一个怀疑司马的并非属下,而是白皖。白皖天朗遇险后一直怀疑是鹤舞司马暗中通报和亲王,通过在天朗备受信赖的千漓除他这个高官,一石二鸟。” “嗯,若是皖在天朗遇难,本王是一定会发兵扫荡天朗那些胆大妄为的部族,为皖报仇雪恨的。如此一来。鹤舞三五年内不会太平。” 昭彤影也笑了,指指那封信,露出一点无辜的神态。 迦岚又看了一遍,望向叶声,叹了口气道:“本王觉得很难过。” “臣也觉得难过,不过殿下对他信任有加,委以重任,殿下对他恩重如山,他却背叛殿下,罪不可赦。何况……”她顿了顿又道:“当年他收受花子夜殿下财宝的时候,殿下已经宽恕了他一回了。如今……” 迦岚挥了挥手:“本王前来鹤舞的时候只有十来岁,卿和铭英自愿陪伴本王,太子傅和黎安永虽然是受到牵连,可他们的家世,想要留在京城也不难,还是陪着本王到当时天灾人祸不断的鹤舞。那时鹤舞战乱不断,永始终在最前线,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本王记得,那一年本王十六岁,刚刚服礼,第一次领兵,胆大妄为,不听太子傅的劝谏,带了五千人马冒险追敌,结果被困孤城。最后是永,带着三千人马一路血战,保护本王突出重围,他身中两箭,刀伤无数,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上逃回来,从此落下阴雨天全身酸痛不已的毛病。其余大大小小援救本王的事,数都数不清。” 叶声听她说得动情,也想到创业之初的艰辛岁月,心中颇有几分感慨,然而只有一瞬间就被对迦岚是否会再次放任黎安永的担忧取代了。她正想要开口,便听迦岚又道:“本王一直想要与你们终身相伴,生死与共,却没有想到,你们中也有人要与本王中道分离。”说完略微顿一下,目光望向叶声,发现她显示出一点吃惊,身子微微抬起:“他想要押注在和亲王身上,本王不怪,可他私通外国想要出卖鹤舞,本王绝不原谅!叶声,你去查清楚,若是……证据确凿……无论如何,让他好好地去,不要为难他的家人,也不要毁了他的名声。” 叶声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另一边,对于鹤舞这些过往没有负担的一个却不打算让迦岚那么好过,毫不犹豫的开口,将她对这件事的另一个用法解释了一番。 迦岚目光闪动,过了一会儿道:“必定要如此么?” “当今天下大乱,盗匪四起。然而,便如臣一直对殿下说的,天下百姓尚未对苏台皇室绝望,但听听四处怀念雅皇帝的言语便知一二。所以,盗匪虽多,都成不了大事,最终能得到天下的,要么是圣上,要么是和亲王,要么……”她望定苏台迦岚的眼睛:“是殿下!” “今上是先皇正式传位的正统皇帝,占一个‘正’字。殿下和和亲王要与之争夺天下,就只有占一个‘义’字——解民于倒悬。为了这个义字,和亲王殿下图谋了十年,终于给她等到了这字。和亲王义旗先举,已占了先机,殿下可以选择和她争夺民心,但也有事半功倍之举——毁了她的声誉。天下百姓失望之余,自然会选择殿下。” “就凭黎安永,或者卿能找出来的书信之类的,不足以服天下。” “不错,所以要有人配合着演一场更好的戏。” “四海么?” “不,是南平。” “本王到不知道鹤舞与南平的交情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我们自然是做不到,可如今明州有一个人能为我们居中牵线,她做得到。” “她?” “如今天天跟着晋王殿下,让您一想到就皱眉的那个——南平大宰定国公宛明器的独生女儿,南平皇帝的义女长川公主凝川。” “哦——”她眼睛一亮,随即道:“那么,本王能够给宛明期,还有南平皇帝什么?” “南平想要与苏台互通有无,尤其是苏台的冶造、耕种技术。至于宛明期——臣下推测,他想要和我们苏台皇家结一门亲。” 这段话说完后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迦岚淡淡道:“这两点,倒也不难办到。” 五月,京城的雨季结束了,丽日高照,夏意初起。皇帝偌娜兴致盎然废了早朝在琼池上泛舟,朝臣但有折子都到凰舟上汇报。鼓乐声声,歌舞翩翩,三宫六院环绕左右,皇帝靠着一个揽着一个,臣子在丝竹歌舞声里禀告军情。 茨兰的势如破竹到了四月以鸣凤军告捷为分界,开始趋于平缓,攻城掠持的速度降了下来,而官军开始巩固战线。尤其是丹舒遥父女到了前线后连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让叛军受到重挫,转而采取守势。五月起,官军与叛军进入僵持阶段,官军开始攻城,而叛军靠着城池坚固,准备充沛固守不出,各地州县骑墙观望,百姓摇摆不定。 天下的事情,太平则四海升平,动荡则天下大乱。乱世会激发人们的野心,或许最初的叛乱不过是百姓到没有活路时候的悲鸣,然而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后,便有那么些人幻想自己才是拥有凰座,得天下大势,享至高权力之人。又或者明知道掌天下权做不到,可也不甘于浪费大好机会,要在这一片混乱中赚一些便宜得一些好处,称四海动荡也拉起一面旗子,能得天下最好,得不到则守一片土地拥几千兵马,到时候投一明主,大业成功那日自己也是个开国功臣。于是四海之内烽烟不断,不但豪强士绅颇有拥兵自立,朝廷官员中背弃君主自立为王的也不在少数。到了苏台历两百三十年五月,除了鸣凤、苏郡、鹤舞、京畿等少数几个郡外,几乎每一次都有或大或小的叛乱。很多地方通往京城的道路都被叛军截断,京城命令无法及时传达到地方,驿路中断。 四月开始,驿报的传送都遇到了困难,又发生了官员赴任途中被盗匪劫杀的悲剧,而且是派往州府的五位州官。 当然,真正给苏台皇室和朝廷沉重一击的是四月下旬,苏台清扬在永州举起叛旗。或许对于很多朝臣而言,清扬的叛乱算不上出人意料,噩耗传到京城的时候,定有人暗地里叹一口气“终于到这一天了”然后又松一口气。 皇后兰隽与清扬私通之事暴露后皇帝当然大怒,偌娜的性格绝对不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那一种,尤其是她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魅力在清扬之下。故而皇后的出轨只能怪清扬,一定是清扬用了卑劣手段勾引皇后,毁了那个大好男子。 这边厢皇后刚刚咽气,偌娜就命秋水清起草圣旨赐死清扬。女官长提笔蘸墨悬腕以待,好半天没有声音,小心翼翼问:“赐死和亲王要用什么理由呢?”偌娜这才醒过来,意识到想要不让天下人笑话她这个皇帝戴绿帽子,私通皇后淫乱后宫的理由是不能出现的,然后呢,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才足以让一个和亲王去死。 秋水清意识到这位皇帝又冲动的什么都没有考虑好便要杀人,暗地里叹了十七八口气然后对皇帝说前段时间殿上书记等人不是抓住那个潮阳杀官的逍尹,此人不是说所作所为都是受和亲王殿下指示,还说殿下有意谋反且胁迫朝廷要员等等。陛下是不是把这个案子在问一问,当初查到一半就没有消息,或许是兰颂卿从中作梗。 皇帝一听拍案称好,当即宣召白皖。白皖当然不会客气,将逍尹所供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说停职候审的涟明苏可以为证,他是当年的少宰,名扬天下,他出来指证和亲王,朝臣难以有异议。然后他又在皇帝面前为涟明苏求情,说他受人威胁迫不得已,但对陛下忠心不改,最终宁可自己丢了性命也指证和亲王等等。偌娜听得不耐烦,挥挥手说先让他认罪画押,至于如何处置将来再说,他若是能将功折罪,朕留他一条生路。 白皖跪地谢恩,本该立刻告退,想了想又拉过话头说西城家的事,当然还是求情,虽然西城照容推荐人才的时候没有细查,可她一心为陛下奉献人才,并没有私心,这一次涟明苏的事还是西城静选先有所发现,请陛下不要怪罪西城家。 皇帝冷笑两声说好啊,一个个都拿朕的王朝做人情。话说的让人冷汗,过了一会儿却又挥挥手说罢了,陈年旧事朕不追究。 白皖为西城家讨到免死金牌,涟明苏的认罪画押也就顺理成章,这位昔日的一位高官如今的阶下囚异常的配合,但凡所知无所不言,顺便卖了清扬在京城拉拢的好几位高官。白皖等人挑惹人厌的、没背景的抓起来审问,口供摞了一大叠放到皇帝面前,紧接着,圣旨颁布——和亲王谋逆,着令赐死。 倒也有人劝皇帝不要急着下令,和亲王有兵权,且远在永州,既然是想要叛乱的人,绝不可能看到圣旨就乖乖的自杀,反而十之八九狗急跳墙乘势而反。所以,皇帝最好先忍耐下来,暗中削弱她的兵权,在周边郡县调动兵马,派可靠的人担任周边地方官,一切准备妥当再杀不迟。 主意是好主意,可惜皇帝不肯听。年轻的天子一挥手,豪气万千的说:“她要反就让她反,叛臣贼子,不足为惧。那个茨兰一度何等威风,现在还不是龟缩在城中不敢露头,所以说天命所归,绝不是凡人能够改变的。” 一道圣旨,一位钦差,千里奔波到永州。 钦差被客客气气接待,然后客客气气送出永州——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留她一条性命回去告诉皇帝,天子无道残杀宗室,本王身为雅皇帝陛下的女儿,不能随随便便舍弃父母所赐的生命,无理圣旨恕不领受。 圣旨被苏台清扬张贴在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看了指指点点“皇帝陛下疯了,领主这样的好人也要杀” “皇帝只听谗言,不听忠言。和亲王殿下在京城住不下去回到领地,皇帝还不放过。” “若是和亲王没了,不知道什么人会来统治永州,如果是苏台齐霜那样的人,我们都死定了!” “是啊是啊,那个什么郡王杀了那么多老百姓,逼反了苏郡,皇帝不但不杀她还让她住在京城。皇帝一定是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皇帝我们不保了,我们保和亲王殿下。” 义旗一举,永州万民欢呼,投军者一日百余。 因为皇帝多少作了些准备,清扬叛旗举起后并没有像当初宋茨兰举兵,势如破竹、攻城掠池,相反谨慎而小心的用兵,一月来除了永州全郡没有任何抵抗的归了叛军,只攻打下比邻的齐郡南凉州包括州府邓康在内的三个县。实际上真正攻城的只有州治邓康,其余两县皆在劝说下开城投靠。 或许就因为清扬进军不猛,偌娜并不担心,相反还有点飘飘然起来,甚至后悔从京城派出三万兵马去镇压,早知这王姐如此无用,让周围郡州派兵征讨就足够了。 皇帝充满乐观的在妃宾环绕中处理国事,京城许多人却没有本事象皇帝一样乐观,比如苏台花子夜。 花子夜当皇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劳心劳力还吃力不讨好的一天,作为皇子不就是聪明懂事琴棋书画,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找一个好女人托付一生成为皇家的骄傲么。要处理政务,担负正亲王的职责已经够累了,偏偏皇帝还不领情。皇帝不领情还能忍受,自己的亲生母亲看自己的眼光也和看一个反叛后备军没什么两样。尤其是清扬叛乱,琴林家几个每天围着皇帝说“下一个肯定是苏台迦岚”,让皇帝尽快削其兵权,收回鹤舞之后,花子夜觉得,皇太后和琴林家那群看他更不顺眼了。他甚至觉得,用不了多久,琴林映雪就会跑到皇帝面前说“下一个叛乱的一定是花子夜。” 这些天花子夜越发的心神不定,他的王妃已经写信说要带着女儿回来了,照理说他该备具车马,以盛大的礼节迎王妃与世子回京。可他总觉得心绪不宁,想了一晚上,大清早赶着写一封信快马送出,让王妃不要急着回京,等他派人去接再回来不迟。想想依然不放心,派了王府一个可靠的女官,让她去看着王妃和世子,没有他的书信,不准她们回来。 这日去早朝,宫里传出话说皇帝泛舟琼池,有奏章的都到琼池凰舟上去,没有事的散朝回去。换了两年前,他一定进宫去规劝皇帝要专心早朝,还会举例说苏台杰出的君王,比如端皇帝,又如沐皇帝(苏台宁若),都不曾误过一次早朝。近的,他们的父亲爱纹镜雅皇帝,除了生病外也是一日都不误早朝,而那些沉醉歌舞不上早朝的,都是荒淫无道,为后人耻笑的君王等等。可现在,他只会像这样,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生怕走慢点看到照容等几个为数不多的还在为苏台天下着想的大臣们无奈的神色,万一再有一个不懂事的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说“殿下,请您劝谏陛下吧,您是正亲王,陛下的亲兄长,殿下的话,陛下会听的”,那他才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走过金水桥,王府下人过来接着问殿下是不是回府,他心烦意乱的摇摇头,下人会看脸色,凑过来说“要不殿下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想了想也摇头,那下人想了一会儿凑在身边低声道:“要不,去晋王府转转?” 他愣了一下:“好,就去晋王府。” 这个世界上便有那么些人,别人都热锅上蚂蚁一样的时候,她照样能吃能睡,或许旁人看不到的时候照样跳脚,可在人前平和稳定,安如泰山。五年前京城被围,晋王府上上下下吓得面无人色,一群宫女宫侍抱在一起哭,她走出来冷冷道:“哭什么,国破家亡生死,三个是连在一起的。有体力在这里哭,就给我上城楼搬石头垒沙袋去。想哭,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的时候有的你们哭得。”晋王外出游历去了,王府没有后顾之忧,女官们将侍卫和年轻力壮的宫侍宫女集合成一队交给五城兵马司,会武的上城楼,不会武的城内维持秩序,搬运军械粮草。那样的时候都不曾在人前惊慌失措,如今敌人尚在千里之外,更加连脸色都不变一下。 花子夜到的时候就看到这位晋王府目前地位最高的人坐在王府花园内的芍药亭内,亭内小方桌,一边水影一边芦桐叶。面前放着初夏时令的水果糕点,水影手上还拿着一卷卷轴,仿佛在品评,看两眼说两句。花子夜自己心烦意乱,看到别人这休闲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主子不在家,太学院东阁游刃有余,闲得无聊不到王府来在这里过什么逍遥日子。他不要人禀告,提着袍子蹬蹬直上小坡上的芍药亭,距离五步外冷冷道:“少王傅过得好消闲的日子。” 芦桐叶慌忙跪倒参见,水影笑吟吟站起身,往旁边一站微微欠身叫了一声“殿下”,就算行过礼了,还不忘回一句:“东阁的王子们有没教好的?还是水影上一次讲授叫人听了不满了?” 花子夜翻了个白眼,自发在桌边坐下,水影跟着入座,芦桐叶承蒙赐座。花子夜还没开口,水影一拍手:“殿下来得正好,有个东西我正犯愁怎么送到殿下府上才好。”一边示意旁边伺候的两个宫侍去提。花子夜看看芦桐叶的表情,那人想笑不笑,眉眼间全是奇怪的神情,就知道今天自己不该来,定有什么丢脸的事与他有关撞到这位少王傅手里。 没多长时间,两个王府侍卫压了个人过来,那人榜圆体健,不过满身血污,披枷带锁。花子夜吃惊的指指,还没开口,晋王府的司殿女官用平淡的口气道:“刺客,昨天晚上来的。幸好桐叶和我在一起。” 一瞬间,花子夜为这位刺客默哀了一下。行刺居然撞到当年的内宫侍卫统领手上,真不知道是来要人命还是来送自己的命。 “来了三个,只剩下这一个。” “还有两个呢?” “丢城外喂狗了——总不能让这种东西停尸在王府里,当晚就叫人拖出去了。” 花子夜指着被绑成一团的人皱眉道:“卿是王傅,难道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处理,拿到本王面前做什么?” 水影淡淡一笑:“啊,照理说该送五成兵马司,由京城衙门询问。不过……为了殿下着想,还是不要通过官府了,殿下自己把人带回去吧。另外,殿下见到您的婆婆帮忙说一句,这天下已经够乱了,想要看京城动荡也指日可待,麻烦她不要自找麻烦了。不管琴林家怎么看不上我水影,但苍天在上,我敢在水缨女神面前发誓,这天下的混乱不关水影的事,她老人家想要找人晦气,还是好好想想等和亲王殿下收拾了三万京城精兵,攻破清平关后该怎么办吧。” 下篇 第二十九章 海内存知己 下 待到王府侍卫重新把人推走,花子夜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会问类似于“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琴林家派来的”这种问题。那么多年相处下来,别的没学会,好歹知道那个人只要敢说就一定有十成把握,追问只有自取其辱的份。芦桐叶已经找借口现行告退了,只这两人坐在亭中,居高而下的望着满圃芍药红似火,微风中摇曳生姿。 “王姐……清扬她能获胜?朝廷派出的将军身经百战,堪称卓越。” “将军确实出色,可是和亲王殿下更了不起。和亲王殿下少年之时即多次出征,二十余岁大败乌方,以少胜多,那一场战役不亚于昭彤影的松原之战。朝廷派出的这位,远远不如。殿下且想想,茨兰以一介平民,数百草寇起事,尚且攻城掠池,势如破竹,数月之间三郡沦陷,大小数十座城池皆入囊中。和亲王准备了十年,以三万精兵一郡之力,难道殿下真的认为她还做不到茨兰的程度?” “上次是仓促应对,这一次郡县有了准备。” “殿下未免太小看和亲王了……啊,这或者正是清扬殿下的希望之一。” “之一?” “清扬殿下以自保为名举旗叛乱,倘若一动手就势如破竹攻城掠池,未免显露了野心。所以她不急,她要等到朝廷大军压境然后再动。先破大军震撼郡州,而大军压境更能体现她果然是‘为保性命无可奈何’。待到大军溃逃之后再行进兵,天下几人敢当?而且到了那个时候那些个拿了金银财宝的朝廷官员也能以‘和亲王殿下用兵如神,未免百姓受苦,故而开城’的堂皇借口,献城以迎。如此一石数鸟,殿下以为如何?” 花子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很久道:“好,好得很。朝廷怎么做都是错,实在是好得很。” “和亲王十年图谋,一朝举事,到了这个份上还会让朝廷轻易翻盘么?”说到这里冷笑两下,望着花子夜又是“嘿嘿”两声。 花子夜更是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内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感觉。他知道水影在挖苦他,也知道过去这些年关于清扬会谋乱以及该怎样应对的方法她提了无数次。可是一开始他不相信,等到相信了又无能为力,白白耗费了许多大好的主意。 两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花子夜喃喃说了一句,她听不清楚,身子微微前倾“嗯?”了一声。他微微抬一下眼睛,喃喃道:“卿是流云错,本王却不是宁若。本王辜负了卿的期待,本王什么都做不成。” 水影愣了一下也低声道:“不是王的错,纵王是宁若,今上也不是端皇帝。” 花子夜又抬了下眼:“卿觉得清扬会如何打败王师?” “这我可说不准,行军布阵向来不是我的长处。我有此说乃是因为昭彤影离京前与我有一番长谈,我们谈到天下大势,都觉得和亲王殿下必反。又说届时何人能制,彤影说当年威震边关时的丹舒遥或许可以,可如今放眼天下数得上号的名将,无人能敌。即便朝廷布兵恰当,将士皆能用命,想要彻底平叛,没有三五年做不到。三五年战乱,苏台会何等模样,想也想得到了。” “将士皆能用命……如今可放心用得将领能有几人,何况东有茨兰,北有方延,中有杨绮,四邻虎视眈眈边关不可一日无名将,要怎么用兵,哪来的兵可用。” “若是没有王所说的这些,平叛当然不难,可若如此,和亲王怎么会反呢?嘉幽前车之鉴,清扬殿下是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谨慎?他谋划十年,谋划的是什么,不就是谋划苏台天下大乱的这一天么!” 花子夜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道:“昭彤影说的……” “她是当世俊才,文武双全,连她都赞赏的用兵高手,我绝无异议。” “唉,她跟的是什么人?她说的你也信?” “我信。昭彤影不会在这样的事上骗我,纵然各为其主,便是有一天我与她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她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骗我。战场之上,朝堂之间各凭谋略,胜败生死各安天命,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日说这话,是我们朋友二人把酒畅谈,只有不能说的话,没有胡说的话。”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比如说,那日我问她,和亲王若反会怎么进军,她说她已有预测,可除非我跟她到鹤舞,否则不能说。便是如此。” 花子夜还是一脸狐疑,水影又笑了起来,补充道:“是啊,那日她对我说和亲王无人能敌,便是想要劝我和她一起去鹤舞。” “难道清扬也会如圣上一样守着先皇不得派兵入鹤舞的规矩?” “自然不是。她劝我去鹤舞,是因为鹤舞有迦岚殿下和她。苏台清扬的确是用兵高手,可迦岚殿下还有她昭彤影更胜一筹,这便是她的言下之意啊!” 花子夜又愣了半晌,忽然道:“晋王在哪里?” 她笑意盈盈:“在鹤舞。” “你为什么不干脆也到鹤舞去!” “因为殿下在京城。” 花子夜忽然大笑起来,旋即道:“干脆本王也逃出去吧,卿觉得哪个地方够安全?本王去投奔安平王叔如何?” “殿下若是再也不管苏台的未来,自然是可以的。纵然不能保殿下一生安康,三五年内逍遥度日,倒也不难。” “这么说本王留在京城,你倒能保本王一生安康?” “水影必当尽心竭力。” “卿说一句真心话,卿想要让本王留在京城么?” “想。” “为何?” “为了京城百姓。苏台未来几年间将会怎样,水影无能为力,但京城能不能安然度过劫难,殿下尤可作为。水影希望殿下留在京城,纵然危险重重,也作此赌注。” “赌注么……输了呢?” “水影陪殿下一起死,九泉之下再向殿下请罪。”又是一笑:“来生给殿下为牛马好了。” “本王不要这个。” “殿下要什么?” 花子夜嘴唇动了几下,最终道:“到那日再说。” 五月里,在鹤舞已经混了将近半年的凝川被叫到苏台迦岚面前。凝川陪着晋王出现在明州的时候,除了不知情的永亲王等人,从京城来的脸色都青了一大半。迦岚当然对这位凝川姑娘不陌生,这位姑娘在云台被自己亲娘捅一刀后还是她和晋王一起救了她。尽管昭彤影没有向迦岚“告密”,可她也不是傻子,几件事连起来一想,这位凝川可能是什么人也就有了八九成了解。 晋王也知道自己带了这么个人到明州说不过去,想方设法的编理由,总而言之非要她留在身边不可。迦岚耐心听完然后脸色一沉,两个字“不许!”晋王可怜巴巴的看着,凝川到识相,向所有人见礼又问候了京城旧识比如少王傅大人的安好之后就主动告退离开王府。然而,迦岚也知道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你管得住人管不住心,只要管不住心,他就有本事往外溜。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府下人三天两头来报“晋王殿下和凝川姑娘见面”“晋王殿下的宫侍往外头递条子”“截住了外头送给晋王殿下的一盒点心”等等,这一些迦岚只当没听见,寻思着早点把晋王送回京城也就太平了。直到某一天,王府女官来报“晋王殿下一夜未归”,这一下迦岚彻底火了。 照着迦岚的意思,当场就要人去把晋王找回来然后打包送上车押回京城,顺便还要派个人去把水影痛骂一顿。至于那个凝川,当然是可杀不可留,一介平民——八成还是间谍,居然勾引晋王而且勾引到做成了的地步,不杀她杀谁。 迦岚一大早就在那里暴跳如雷,当然惊动了王妃。玉台筑问明原因后劝她少安毋躁,说他在京城的时候从少王傅那边听说过晋王和宫外某个女人往来甚密,鸿雁传书,那时王傅也为此担忧。如今看来那个女人就是凝川姑娘。晋王和她也有年余不见,却牵挂不改,只怕不是一时的新鲜,殿下若是杀了凝川送走晋王,就怕晋王人走了心还留着,万一伤心出病来岂不是麻烦。 迦岚稍微平一下心情,还是狠狠地说:“那混帐东西勾引晋儿!” 玉台筑笑了起来:“王只当多一个给晋王暖床的宫女不就得了。” “晋儿向来乖巧听话,如今却被勾引的违背本王的命令,翻墙出院、夜不归宿,我是担心……” “实在分不了,大不了将来让晋王收她当亲侍。好在是皇家的人,有个亲侍从的也没关系,寻个性情好些的王妃便是了。” 玉台筑这么一番劝慰,迦岚的气也消了大半,冷静下来到有点后怕,若是一时愤怒真的杀了凝川,只怕后患无穷。此人十之八九是齐霜之女,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齐霜的女儿也就是南平大宰的千金,南平皇帝的掌上明珠。她在鹤舞都听说南平皇帝的这个义女长川公主乃是路臻的宝贝,从小便由路臻做主,让她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学习,弓马骑射样样出色,出入皇宫就像进出自己家门一样。少年时纵横京城无人敢惹,南平皇族子弟看到这个公主都让她三分,等到路臻继位,宛明期权倾天下,更是说一不二,整个南平也只有宛明期和皇帝的话她才能听两句。这么个宝贝若是被她一气之下杀了,宛明期会做出什么事想都不敢想。她倒不是怕南平,可两国相处,交好为上,为了她自己的喜怒致使生灵涂炭,她便是死了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那日她和昭彤影确定了对南平的方略,便在这一天找来凝川。凝川在明州城内的一间客栈租了个跨院,晋王放了个亲信在她身边随时听命令,传传信之类的。这日正亲王府的人来了一群问谁是凝川,后者答应一声,两个人上来架了就走,这传信的缩在一边看得真切,一转身从后门溜出去也直奔王府找晋王报讯。 苏台晋得到信脸色刷就变得雪白,拉着陪他来的女官一叠声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王姐一定会杀了凝川的。”那女官对晋王也不知什么感觉,又同情又可气,更怕事情败露了回去被水影收拾。看晋王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虽然很想说“活该,谁让你偷着在外头和人过夜”,可毕竟这是主子,也只能安下心来安慰。晋王眼泪汪汪的看着,忽然说:“若是凝川出了事,本王也活不下去了。”那女官着实翻了个白眼,心说那姑娘又不绝色还比您打了一大截,您到底喜欢她什么,我看让司殿帮您张罗,找到的人比她好十倍。 晋王团团转了半天,一咬牙往正殿方向过去,女官怕他闯祸,忙着跟来。等到了迦岚的住处又害怕起来,在殿前庭院里搓着手打转。前后一个时辰的功夫,苏台迦岚由玉台筑陪着从殿内走出来,玉台筑一眼看到靠在树上皱眉跺脚的晋王,笑着对迦岚说了一句。 晋王听到有人叫他的名,一抬头见迦岚站在台阶上向他招手,忙着跑过去,可和迦岚视线一对又害怕起来,伸出手拉住迦岚的衣袖,可怜兮兮叫了声:“王姐。” 迦岚看到这个兄弟满肚子的火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苏台晋的母亲丹惠妃生下他没几个月就病逝,爱纹镜对惠妃十分怜爱,爱屋及乌也特外疼爱晋,便交给皇后抚养,故而晋王好些年是和她一起长大。迦岚至今还记得晋王三四岁的时候白白嫩嫩胖嘟嘟的,总是张开两个小手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若是一天看不到还会哭着要姐姐。每次她御书院读书回来,一进仪凤殿,那孩子便飞奔着扑过来,粉嘟嘟的一团在她怀中,奶声奶气和她说话。迦岚也听说过自己的母亲叛乱未果服毒自杀后,人人不敢发声,只有苏台晋哭闹着要母后,直到很多年后已经懂事的苏台晋还总在废皇后去世的那一天斋戒纪念,算是皇家里难得的有良心。 她拉着苏台晋的手领他进屋,先数落了一顿,骂得晋王眼圈发红,咬着嘴唇低着头,骂到痛快了才叹一口气,柔声道:“晋儿,你对姐姐说句真心话,你喜欢那凝川到什么份上了?” 晋王犹豫再三,一狠心,抬头道:“我想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你当年不也和本王说喜欢你那司殿,想要嫁给那人么?” 晋王脸上顿时红成一片,低着头喃喃道:“不,不一样的,王傅不喜欢我啊——” 迦岚叹了一口气,又道:“那么,本王为你做主,让她做了你的王妃吧。” 晋王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道:“王傅……王傅她不会答应的。” “是啊,所以晋儿你别回去了,留在鹤舞成亲,过个一两年再回京城吧。” 晋王虽然天真烂漫却不笨,也知道朝廷中都在传这位迦岚亲王早晚要叛乱。自来除了正和两位亲王,其他象他这样王爵婚事是要由皇帝点头才能定下的,迦岚说要为他作主,还要他在鹤舞成亲,分明就没打算把皇帝放在眼里了。而他这一点头,便是“投靠”了这为正亲王,被人计较起来形同作乱,这京城其实是再也回不去了,除非这位鹤舞的亲王掌握天下。心里的小算盘打了又打,终究还是一低头:“但听王姐安排。” 苏台迦岚安排好晋王的事,又把他训斥教育一番,最后送走苏台晋,这才走出来转到书房。昭彤影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个多时辰,听到动静将书本一放,起来向她见礼。迦岚上下打量一下,见她神情中颇有几分惆怅,轻轻叹了口气:“本王知道,卿不喜欢这件事,不过……” “殿下无需抱歉,这件事的主意原本就是臣出的,各为其主,各争其利,各自凭借各自的才华胆略,江山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才能到手的。但愿她有脱身之法吧。” 晋王和南平长川公主的婚事一对外宣布,南平与鹤舞定的是两国之盟约,消息一出也就等于是宣告谋反。而晋王,自然也成了叛党中的一员,他在京城王府中上上下下必遭牵连,首当其冲便是担负着教养晋王之责的司殿官水影。这么个罪状,处死也是正常的,端看那个时候花子夜还保得住保不住她。 想到这里,虽然各为其主无可奈何,昭彤影还是叹了口气,望向迦岚道:“陪伴晋王来的那位女官的家眷都在邓州,请殿下派可靠的人去把她的家眷接到明州,如此才能让此人安心,不去提醒晋王殿下。否则,晋王殿下若是知道他的举动会让王府中人,尤其是水影陷于死地,只怕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明州。” 迦岚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卿真的能安心?” 昭彤影忽然脸色一沉,冷冷道:“那人无论如何不肯为殿下所用,日后必成的隐患。若是她过不了这一关,对殿下大业而言,也是好事。” 苏台迦岚愣了一下忽然又道:“若是过了这一关?” “那便是她的天命,兵临永宁之日,臣再与她智谋相较。” “卿不是与本王说过,卿与她乃是金兰之交,生死之契,为何今日本王听你说话,句句带杀气。” “臣说过,各为其主。何况,自来君子和而不同,臣自然希望与她能如前代江漪与莲锋,可惜造化弄人,各在一端。不过,我与她就算是生死相搏,即便她亲手杀死我,或者我亲手杀死她,我们还是金兰之交、生死之契,不会有任何改变。” 迦岚看着她半晌深深叹了口气:“说的本王羡慕不已。”顿了一下,忽然道:“那个人可与千月家族有关?” 昭彤影笑了起来:“啊,一点没错。臣一直没有告诉殿下,那是因为。臣希望她能亲口来对殿下说,只可惜,她直到今天,还是选择跟随在花子夜亲王的身边。” “或许对于少王傅而言,本王不是一个能托付身家性命的主人。” “不,臣倒觉得,那纯粹是千月家主对忠贞不渝这四个字的坚持。” “千月家主,这么说王姐得到的那个果然是冒牌货。” “也不算冒牌,那是影的同母同父的亲妹妹,她们俩人还是双生子。影曾对我说,百年前千月家有家主预言其曾孙将生下一对双生姊妹,而千月家族将从她们开始重生。” “千月家族的重生,原来这就是少王傅想要的东西。” 昭彤影哈哈一笑:“臣曾斗胆告诉她,这并非难事,至少,对殿下而言并非难事。” 苏台迦岚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望定昭彤影道:“卿确实是僭越了,因为本王并不打算做这样的事。” 非常难得的,鹤舞郡的领主让与自己同龄的女子皱起了眉头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而当领主的那个因为这少见的“胜利”而放声大笑。 五月也很快走到了终结,这一年安靖的夏天来得很早,而且是以闷热的方式到来的。不少地方的雨水充足到了讨厌的地步,而另一些地方则滴水不降——又是一个要发生灾荒的年份,地方官吏们这样想着。各地的神庙都香火旺盛,既然朝廷没什么可以寄予期望的,当然只能期盼上天和神明的眷顾了。 从上一次北辰入侵京城被困之后,安靖便天灾不断,朝廷的赈济却一年比一年不利。初时,偌娜下令遭兵灾的几个郡免除税赋一年,后来又说已经开始征收或完成征收的就不退了,第二年相应少收,然而,到了第二年该收的一分没有少。这几年,中原、丹西、芦北等地水灾、旱灾、蝗灾不断,朝廷的赈济有一阵没一阵,甚至税赋都半分不减,各地百姓收上来的粮食连填饱肚子都做不到,哪还有交赋税的量。官员为了自己的前途,派差役四处征粮,翻箱倒柜的将百姓糊口甚至留作种子的粮食都搜走,如此涸泽而渔的行为让灾情进一步恶化。 去年中原数州蝗灾,十余个县颗粒无收,大宰照容在朝堂上禀告说各地告急文书连连抵达,不少县已经满地饿殍,乡村的情况更为严重,卖夫婿儿女换取粮食的事数不胜数,请求皇帝加以赈济。偌娜倒是同意了,偏偏这一年各地缴纳的粮食都不多,鸣凤、鹤舞两地虽然丰收,但路途遥远,不能马上运到京城。地官黎安液奉命调查灾情,回来后说情况之惨已经不容拖延,请求皇帝开放位于苏郡的苏丰仓。话音未落,琴林映雪跳出来说万万不可,苏丰仓是朝廷的储备粮,用于应对最危险的时刻,比如战乱,绝对不能用来救那些草民。这件事就这样搁下了。等到鸣凤的粮食终于运到,各地饿死的人已经难以计数,剩下的也纷纷背井离乡逃难他方,一些乡村十室九空。 百姓们说如今的安靖,若是老天开眼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第二年全家老小还能糊口,只要遭遇一点小灾,第二年就只有吃树皮草根挖野菜了。 朝廷不可靠,神巫便大行其道,千漓找借口离开京城后一路西行,本想不露形迹,然而没走出多远就被人认出。百姓们扶老携幼走许多路来到她住的客栈或神庙,请求这位被称为千月素重生的女子能赐给他们风调雨顺。然而,一路上千漓的回答都是一句话:“做不到。” 补充的解释是:“这是上天的愤怒,是上天对人主失道的惩罚,天意不可改,漓也盼望风调雨顺,可惜,漓无力回天。” 一路散播这这种说法,五月下旬,千漓终于抵达了永州界,与此同时,朝廷平叛的军队也来到距离永州一百三十里的地方。 下篇 第三十章 势如破竹 上 扶朗县,永州郡与丹霞郡的交界处,这里是天朗支脉陇山的道口,永州门户。扶朗和清平关一样,雄关要塞,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不破扶朗,无以得永州。永州是奇特的盆地地理环境,西面为扶风高原,南面是天朗群山,北面有断龙山脉,东面则是陇山;四面高山环绕下却有一个风调雨顺的肥沃土地,也就是永州平原。当然,永州的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扶风、丹霞等绝对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相对于鸣凤、苏郡、沈留,那是称不上的。 永州独特的地形造就了这里的太平宁静,同时也成为永州发展的阻碍。出入永州主要有两条路,一条就是陇山隘口,也就是扶朗县所在的陇山关;另一条相对平缓,但要绕道齐郡。不过出入最为便利的反而是扶风,扶风虽然是高原,但是地势升起的速度慢,道路反而好走,然而这一条路实际使用价值很低。 高山阻挡,交通不便使得永州的物资难以外运,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永州这样一个粮仓,扶风的粮食运输却通过清平关走水陆两路,陆路绕道齐郡。 当年赐予清扬封地,原本选中的是沈留郡,这也是先皇留下所谓“清扬莫带兵”,给她中原富庶之地,即可就近监视,且歌台舞榭,醉生梦死一段时间后也就磨灭了这位皇长女的锐气。然而清扬是祖制和亲王守边为由,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沈留,一定要“为陛下守边,为苏台守边”,甚至跑到皇帝陵前抚碑大哭,说不能取得新君信任,不能为皇家建功,愧为人子要从此留在皇陵等等。 当时皇族和大臣们也反对这种做法,那个时候和亲王在朝廷中的势力鼎盛,多有功勋显赫之臣依附于她,比如大司空卫简。花子夜被闹得焦头烂额,只好问清扬你到底想要什么地方作封地呢?清扬的回答是“永州”。 那个时候水影尚且没有投靠正亲王,花子夜在皇族中唯一能找的商议对象便是端孝亲王。两人在一起商量了好几回,便是因为永州处于腹地,不便于出兵,故而判定该和亲王没有太大的野心,最终将永州给了清扬。 扶朗县,县城即关口,城墙高达十丈,城砖厚重,分内外两道城门,中有瓮城。出清平关两条道路,宽大的绕过陇山山脉,通往齐郡。另一条,宽窄不一,宽敞处达到数里的坝子,窄处不满百步,这条百余里的陇山径的终点就是扼守陇山隘口的扶朗关。和亲王夺下齐郡数县,皆是要害之地,封住了齐郡出入永州的要道。 对于朝廷平叛的将领而言,他们只有两个选择,齐郡或者扶朗。主帅再三考虑,选择了抢夺扶朗。她也知道和亲王是精通用兵之法的人,永州兵卒强壮,粮食充沛,而京城兵马远道而来,不识地利,不服水土,故而不敢与永州兵硬碰硬。她与部将几番讨论,最终的结论是——偷袭。不走相对便利但距离遥远的齐郡,从京城出发后一路急行军,在清平关短暂休整一夜行百余里清晨叩关,打永州军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她所有的计划都在苏台清扬的计算中。 陇山径陷龙谷一场夜战,朝廷三万兵马在深夜里毫无防备的陷入永州师的埋伏圈。 永州兵马居高临下,山谷中火焰冲天,永州师以三千兵马取地形之利,埋伏在先,设火攻之计,三万朝廷精锐之师一夜覆灭。将士生还者十中无一,平叛军主帅也战死在陷龙谷中,生还者也七八成带伤,堪称全军覆没。 永州师以少胜多,一仗而全胜,震动天下,此后西南诸州郡纷纷依附。 苏台清扬站在扶朗城头,劲风猎猎吹动城关上的旗帜,刷刷作响,清扬身侧,一边是一身劲装的鸣瑛,另一边是长裙曳地素白如雪的春音。朝阳从群山间升起,将金色镀在城头,群鸟集飞掠过房屋俨然的关城,越过山峰。更远处,一团团烟雾从山谷中升腾而起,在古老的陇山径上蔓延开来,铺天盖地,连清晨的阳光也照不透这一团团的浓烟。 昨夜,浓烟升起初马嘶人喊,凄烈的哭声撕裂夜空。 清扬抬起手指着远处道:“卿看本王的谋略如何?” 春音淡淡笑着:“殿下乃当世名将,那些人又怎能与殿下相比。这一仗后,各城官员将领必闻风丧胆,殿下所到之处一定夹道相迎。” 鸣瑛看了她一眼,一丝不悦的神情掠过,心道:“没有一句是有用的话,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清扬却听得愉悦,哈哈大笑道:“不错,本王与卿等的大业从此而起,本王要带着你们夺取天下,然后与你们一起富贵。” 春音嫣然道:“殿下大业成就指日可待。” 话音未落,但听鸣瑛淡淡道:“殿下说大业从此而起,恐怕不合适。” “怎么说?” “待到殿下站在清平关城头之时,再说此话不迟。” 春音瞟了她一眼,轻轻的冷哼一声,清扬听得真切,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一下,笑道:“鸣瑛生性谨慎、居安思危,本王喜欢的很。有鸣瑛在侧,本王永远不会得意忘形。”说着拉着两人下城楼,又对鸣瑛道:“那日千漓起卦算吉凶,云此战定能全胜。前两日本王看径中云雾缭绕,甚为担心大雨坏了火攻计,然漓说火攻前三日必云开日出,果然不差。本王能得到漓,乃是天意让本王得天下。” 鸣瑛默然不语,清扬得不到回应,看了她一眼,笑道:“卿有话直说。” 鸣瑛犹豫了一下道:“漓虽好,但请殿下莫要留恋神巫之术,忘了用兵根本。” 清扬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伸手勾着她的肩道:“说得好,本王绝不会舍本求末,卿放心。”鸣瑛也笑了起来,君臣二人并肩而行,一时都觉得心情愉悦,却没注意到春音在侧后脸色凝重,望着鸣瑛的背影,眼中闪过一道难以形容的锐利目光。 陷龙谷一战,天下惊动,和亲王以少胜多,名扬四海。朝廷的官员们在震惊之余想到了这位亲王青年时领军征战四方,连丹舒遥都称赞的军事才华。这一战的效果是极端惊人的,和亲王长剑所指之处,五成官员开城投靠,其余的又有一半望风而逃,将关城州府拱手让人,真正抵抗的十中二三。 陷龙谷之战后短短十余天,和亲王统治下又增加了两州十县,整个齐郡都在这位亲王的掌握中。 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一样传到京城,骑手飞马过永宁城的大街小巷,在官署前下马,喘着气递上加盖“急”字印的公文,每一道都能让京城的官员们彻夜难眠。 齐郡的沦陷使得安靖四大边关中的扶风郡陷于危难之中,扶风是典型的产出少消耗多的地方。十万常规军吃喝用度都要靠朝廷供给,相等数目的屯田军虽然可以自给自足一部分粮食,但军装器械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扶风也不是什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所,每年朝廷贴补的钱粮难以计数。扶风的军饷粮草都通过清平关从水陆两路走,水路依然是顺白水江逆流而上,陆路走齐郡。但不管哪一路,实际上都要通过齐郡的领土,且从燕子关进入扶风。齐郡一失,扶风的补给通道就被叛军截断,即将陷于援尽粮绝之地。 当然,并不是说扶风一点获得补给的希望都没有,扶风与鹤舞、凛霜都有接壤之地,只不过通过这两个地方补给所需要的时间惊人。更不要说,鹤舞也不是随便能够通行之地。 京城兵马在永州全军覆没,消息传到京城,这一下连偌娜都被吓坏了。这些年来偌娜对自己的信心越来越足,当年虽然发生过京城被敌国军队围攻,迫不得已只能向苏台迦岚低头求援,可偌娜这两年已经不觉得这份耻辱关自己什么事——那是花子夜无能,年轻的皇帝这样告诉自己,并且越发心安理得起来。 这一次的耻辱却不是她能够轻易推给别人的,堂堂王师一战溃败,和亲王传檄天下,将她这个皇帝说得一文不值。更让她愤怒的是,和亲王甚至在檄文中质疑她凰座的正当性。暗示当年皇帝病危的时候,她和母亲德妃篡改诏书,假传圣旨等等。 偌娜看到檄文的时候砸了半个御书房的东西,惊动了皇太后抱着她的心肝宝贝连声劝慰。其后秋水清对皇帝说,殿下的凰座来得正道,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和亲王的檄文明显是颠倒黑白,朝廷中几人不知先皇拟诏书时在旁边侍奉的是女官长和端孝亲王,与皇太后何干?此乃有目共睹之事,乱臣贼子的胡言乱语,假以时日不攻自破。 然而,秋水清还有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尽管篡位这个罪状是胡言乱语,檄文中其他的罪状却基本都属实,比如宠幸外戚、排挤忠臣、不听劝谏、滥用武力、不恤民力、奢侈糜烂、残杀重臣等等。 更给皇帝沉重打击的是千漓的背叛,这个时候关于千漓四处散播皇帝失道,又投奔苏台清扬的消息当然已经送到了京城。大司礼看了一身冷汗,想要偷偷压下,然而殿上书记白皖也得同样的信息,毫不客气一道折子送到皇帝面前。紫名彦被连夜传召进宫,诚恐诚惶得跪在皇帝面前请罪,然而不知道是和亲王“残杀重臣”的指责让偌娜有所收敛,还是紫名彦甜言蜜语的本事实在高,总而言之,这位推荐了千漓的大司礼并没有因此受到应该的惩罚。 朝廷兵马全军覆没后,内宫的气氛冷却了好几分。原本皇后死后,偌娜的情绪就阴晴不定,现下妃宾女官看到这位天子都缩头缩脑,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皇帝当作出气筒,这样的例子这些天已经有了好几件。 后宫一片凄风苦雨的时候,前些天有气无力的花子夜反而像是想通了,精神比以往好了很多,然而这并不能给皇太后带来什么安慰,因为心情好起来的花子夜三天里倒有两天和她最看不顺眼的“那个贱人”混在一起。 这一日,“那个贱人”——也就是朝廷的少王傅水影,从太学院东阁回来,骑着马径直到了正亲王府,一进门就让人给她拿点心,让闻讯过来招呼的紫千苦笑着说:“卿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怎么?要不,我和你换换,你来当这正亲王府司殿。”后者甩过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说得好像在吃醋。” 紫千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这种玩笑吓得死人,讪讪笑着引她去见花子夜。 这些天花子夜彻底恢复到了闲情王爵的生活,一切不管不问,每天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要么赏花,要么观鱼,清闲的好像不知道京城以外已经天翻地覆。这一日花子夜的项目是观鱼,在水榭内拿一本书,身边放些鱼食,丢丢鱼食看看鱼,时不时瞟一眼书本。水影看到这位正亲王的休闲样子笑了起来,在他对面坐下,侧头瞄到书皮——还是时下流行的小说,忍不住笑道:“谁从外头买了这样的书进来?” 花子夜抬一下眼:“卿倒是知道得多。” “臣也在读同样的书。” 她的书是日照买来的,她那新婚夫婿从锦绣书院拿到月束,留下基本生活费,其他都跑到街上买了一堆闲书外加一支上好的狼毫笔送给了她。 她指了指旁边一堆文件:“这是什么?” “好像是各地的告急文书。” 水影叹了口气,挥手让宫人退下,身子微微前倾,几乎凑到了花子夜耳边,低声道:“臣请殿下韬光养晦,并没有让殿下意气消沉。” 花子夜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一扬手丢一把鱼食,目光盯着水榭下争相夺食的锦鲤,低声道:“刺客那件事本王查过了。皇太后信了那个千漓的话,那家人……她们不过是愚蠢。” 水影笑了下:“罢了,懒得和她们计较。”顿了顿又道:“整个齐郡已经归了和亲王,我看清杨殿下下一步就该进军清平关。清平关集中了春天运往扶风的所有军粮辎重,此地弱、失……” 话说了一半花子夜忽然截道:“千漓对皇太后说,卿前生被苏台皇家所杀,今生乃是向我们苏台皇族来报仇的。” “殿下信么?” 花子夜依然死死盯着水面,喃喃道:“卿不是恨着本王么。” 她脸色一沉:“我若恨着殿下,现下还会在京城么?明州山温水软,昭彤影与我金兰之交,我到鹤舞岂不是比在这里舒服百倍。”略一顿,也趴在栏杆上:“再说了,殿下这些年来对水影照顾有加,水影有什么理由恨殿下。” 栏下的锦鲤争抢完一把吃食又四散开,美丽的颜色在碧水中晃动。花子夜望着水面,像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当年……当年本王逼迫于你……你……”虽然挣扎了半天,这句话还是说不到底,这位正亲王已经面红耳赤,窘迫不堪。 “当年么……” 当年,也就是爱纹镜雅皇帝去世半年之后。那个时候,从皇太后到琴林家,一直到给琴林家帮衬的那群人,天天围绕在他身边,吵闹着要他“杀了那个魅惑先皇的贱人,除掉朝廷的一个祸害。” 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人独占先皇的宠爱,魅惑先皇,而且当年明明是那个贱人胆大包天私会冷宫中人,却在先皇面前恶人先告状,反而害得他被父皇责骂。然而,那个人半年来并无过错,他又对于是不是要公然违背父皇的遗愿犹豫不决。 然而,那个女人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他,向他效忠并请求他的保护。她说我能帮助殿下处理政务,我不要官位也不要名声,只要安身立命。 连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中了什么邪,或许是一心一意想要让这个女人难堪。他学着话本里看来的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个人说:“这些,本王不想要。” 那人神态自若的看着他:“殿下想要什么?” 他努力回想着戏台上某些样子,故意用轻佻的口吻道:“本王想要尝尝你那魅惑我父皇的本事,到底是什么个滋味。”话一出口,听的人什么表情不知道,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窘迫的不敢看眼前人,只听到短暂的沉默后,那个人清清冷冷的声音:“遵命便是。” 时隔多年,一想到这段往事,花子夜都是脸上飞红云,窘迫的无以复加,恨不得一切从来再不做这样荒唐的事。正想着,听到身边人低低笑声,鼓足勇气瞟了她一眼,两人目光接上,花子夜脸上更热,再度死死盯着栏下湖水,却听身边人带着笑意清清楚楚地说道:“当年的事,各取所需,没有谁不起谁的。何况——殿下风姿迷人、美貌出众,京城女子仰慕者不计其数,水影并不吃亏。” 花子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身边人,那人从旁边抓了一把鱼食,神色平静的一把把往外撒,仿佛也被游鱼争食的情景吸引了,东撒一把西抛一点。花子夜盯着这人,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深深叹一口气道:“你啊……你这个人……” 水影这才扭头看他,嫣然一笑,转过身命水榭外伺候的宫人拿安靖地图来。花子夜放下卷成一团根本没翻过两页的书,拍拍手在桌边坐下,算是开始谈正事。 水影从盒子里拿起一把纸做的小旗子,往地图上放,偌大的一张安靖郡州图,铺满整个水榭。一位亲王,一位王傅也只能毫无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看。水影素手抬落间图上一片红旗散落,然后抬眼望定花子夜:“这是如今的局势。” “天下十亭倒有七亭反,难道朝廷所做真的到了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 “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有了机会激发了天下野心,更有人推波助澜罢了。这与文成末期、清渺末期的动荡不同,那是真正的多年积恶,百姓无以为生。今上这些年来的做法,确实让人寒心,可要说天下七成的人都活不下去,倒也夸张了。所以,这天下形势,看似纷乱,要拨乱反正,重整河山,也不是很难。尤其这个重整河山之人是苏台皇族的话。” “如此下去,卿这个希望也就能实现了。” “和亲王已全灭朝廷精锐震动天下,齐郡官员闻风丧胆,如今她有两郡之地,两郡之军。扼扶风、阻清平,基业已然稳定,接下来就是一争天下了。” “清平关……前两日圣上召本王进宫议政,大司马说清扬下一步当取扶风。扶风兵强马壮,邯郸蓼乃是丹舒遥的弟子,对朝廷本就诸多不满。她族妹邯郸琪又因被夺了凛霜都督加上后来与南安郡王之间的纠纷,平日里常有不忿之词。只怕早就与清扬有所勾结,扶风恐怕危险。” “大司马的建议呢?” “先发制人,以凛霜兵马夺扶风军权。” “接着呢?” “接着……自然是前后夹攻。” “胡说八道!” “……” “邯郸蓼乃是忠心耿耿之人,她从军以来边关冷月寒风二十余年,多少次朝廷能调任内地太平之所,她都拒绝,一心一意为国尽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与叛臣勾结?凛霜发兵?凛霜如今哪里有纵横天下的名将,北辰一年数度叩关,凛霜军尚不足自保,岂有余力征服他郡?倘若陛下真的这样做了,才是逼反一代名将!退一万步说,即便让你夺了军又如何?” “本王,不知……” “扶风军绝非积弱之师,到时候两强相争皆有损伤,纵然夺军,扶风也是满目疮痍。和亲王殿下占有齐郡,封锁清平关,朝廷物资无法运送。即便的了扶风,也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扶风,还谈什么两相夹攻。简直是胡言乱语到了极点!” 花子夜愣了半晌喃喃道:“叶芝原本不擅军务。对了,清扬如今已不是‘殿下’了。陛下已经下旨剥夺她亲王封号,并剥夺苏台家名,并传令天下共讨。往后,卿直呼她名便是。” “殿下,来日议政,您劝陛下早日更换丹霞地方官,尤其是清平关的那些官员为好。” “清扬……” “我都看得出的事,清扬会看不出么?她十多年准备,我看清平关恐怕早已是她囊中之物。殿下莫忘了,当下丹霞司库出于何处?” “司库……” “殿下明明见过的,便是那个明霜啊。当年的和亲王府书记,美貌惊动京城的明霜。” “啊——本王想起来了,那个人啊。本王明日就进宫,定然劝说陛下控制丹州。” 水影点点头,但目光里分明是八分的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不要小看了那个明霜,一定要派出不亚于卫方的人物,否则的话一点希望都没有。可花子夜问她为何这样的说的原委的时候,她只是笑笑:“直觉而已。清扬乃是当世俊杰,她能看中并将大业所系的关键之地——清平关交付之人,绝非庸才。” “本王尽力而为。” 花子夜这句话说得并不热心,水影也没有再强调什么。两人心里都明白,偌娜的天下已经到了大厦将倾之时,这个时候再要挽回或许也已经晚了,对于苏台王朝而言,此时的挽回未必是好事——而后一点,正是水影在不断考虑的。 爱纹镜雅皇帝曾对她说:“朕将苏台天下托付给卿。”面对她诚恐诚惶的样子,补充道:“当年凤家将清渺天下托付给千月素,你的祖先尽心竭力,不曾有半分愧对青史。同样的,朕也以同样的心将苏台和朕的孩子们托付给卿,卿不会让朕失望。”那个时候,爱纹镜雅还微笑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朕知道,卿想要将身子给朕……说到这里,看着她一下子变得煞白的脸色,久病而面色苍白的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让这个女子知道,她纵能将天下人玩弄在掌心,在他这个皇帝面前依然如一池碧水,轻易能看到底。 天子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游走于眉眼之间,过了许久才道:“卿是个美人,但是朕不会碰你。卿的世界如果只是朕后宫中的一座宫苑,未免暴敛天珍,而且,早晚有一天卿会后悔。 “况且,朕的身子拖不了太久了。朕就算给你贵妃的地位,又能有几天?所以,朕不要你留在后宫为朕守一辈子,卿若是愿意守,就守着朕的苏台一辈子吧。” 当时她哭拜在地,内心里却下定了决心——此生忠诚于爱纹镜皇帝,致死不悔,一如千月素之与凤朝,至死方休。 她身边,花子夜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手上,从地图上移开目光,低声道:“今天,陪陪本王吧。” 水影轻轻点了下头,随着他站起身来,宫人收走地图也就收走了宫墙外的烽烟变换。还来一池碧水,水下锦鲤,荷上蜻蜓点飞,身边花香缭绕。 一夜芙蓉帐内缠绵人,且将缠绵旖旎忘却关山重重冷月照边,到明朝再登远山望长河。 明朝,急报又乱永宁城。 下篇 第三十章 势如破竹 下 “鸣瑛啊,明天就发兵清平关了。” “军队已经准备妥当,粮草齐备,军械整齐,明日三更造饭,卯时出发。”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永州和亲王府中,鸣瑛和苏台清扬两人都在为大业忙碌着。桌案上公文堆积如山,两人眼底都有明显的黑印,可见举兵以来殚精竭志,如今终于到了进军清平关的那一天。 “大业是否能成就在此一举”这些天来鸣瑛一边进行发兵前的最后准备,一面这样对自己说。十年准备,一朝举事,她和清扬都秉承速战速决的战略。只有尽快占领京城,逼迫皇帝退位,或者退而求其次——杀了偌娜,夺取凰座正式登基,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内战给苏台百姓带来的伤害。 十年准备中,她和清扬几乎想到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演。比如起兵的时机,就是几度计算,最终才定在春日。永州兵马确实强健,且将士用命,百姓同心。然而,永州毕竟地少,物产有限且道路不便,很难为争夺天下的大业提供一个坚实的后方粮仓。故而早在五年前清扬就把目光投向了苏台西南粮草转运点的清平关。 苏台每年最重要的两次军需补给,一是在四月,一是在九月。 四月运粮,九月运械。 九月运输为军械冬衣,主要是让各地军队过冬所用,且每天冬天都是各处战事平和的时候,正好修整城池,整备军需训练军队。此外,扶风、凛霜等地飞雪连天,每年的冬衣是否及时至关重要。 前一年秋收后,各地征收的粮食运送入几大粮仓,经过地官层层统计汇总送到京城。然后由夏官计算各地需要运输的军粮数量,再与地官共同测定运送方式、数量,差不多也就是第二年二三月间。而从各地出发的运粮队伍抵达西南重镇清平关,一般都是四月,然后再从清平关陆续向扶风等军事重镇发送。故而,每年四月底到五月初,是清平关粮仓最为丰沛的时候,相应的,西南各个军队的粮草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所剩无几。这个时候夺下清平关,不但获得充沛的补给,更重要的是扼住了整个西苏台精锐之师的命脉。 得到清平关,通往京城的门户就打开了,清平关一失,丹霞郡无险可依,唾手可得。丹霞进可攻退可守,位于关中要地,是天然的根据地。从丹霞出发,翻越最后一道屏障就是永宁的门户——月关。 相反,若是得不到清平关,永州受地形压制,自保容易进攻难,军需粮草均不足争夺天下。而朝廷可以赢得足够的时间调动兵马,与清扬形成拉锯之势。接下来就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至于胜负更是难以估算。更重要的是,清扬的对手绝不止偌娜一面,东面的茨兰,中州的杨绮都是劲敌,更何况还有一个摸不清浅深的苏台迦岚。 清扬评论迦岚:“大义凛然。”苏台迦岚是正统的皇太子,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忠君爱民,她有远大的志向,但又被大义的名分压制。她绝对不会是第一个举起叛旗的人,但也不会是最后一刻依然守卫在苏台偌娜凰座边的。 战事拖得越长,苏台迦岚下定决心争夺天下的可能就越大,而相比永州,鹤舞更具备问鼎中原的各种条件。 合上最后一份公文,尽人事听天命,接下来就看明霜了。 “清平关是不是能保住,就看那个明霜的想法了。” 到了五月,终于不再被孕吐折磨得迦岚恢复了以往的勤勉,所有该她完成的工作半点不推卸。主子勤奋了,臣子们反而轻松许多,至少昭彤影的肤色比前些日子润泽不少。这日来回报的时候也不知迦岚得到了什么情报,抓住她问:“王姐能不能攻打下清平关?” 昭彤影听到这个话题眼睛发亮,望着鹤舞的主人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后者翻一个白眼:“如此?” “如果殿下愿意听臣的建议,胜负就没有悬念了……” “行了……”她笑了起来:“卿的主意不说也罢,来来,本王替你说出来。不就是让本王整备兵马抢先出击,将清平关收入掌中方位万全之策么?” “殿下英明。” “但是本王不愿意这么做……是不是立刻就不英明了?” 昭彤影微微一笑:“殿下的想法,臣也是明白的。出兵清平便是高举叛旗,如今已有清扬殿下反叛在先,殿下不想无名出师。清扬殿下的名义虽然不周全,到底还是个合情理的名义,若是殿下无名出师,反而落了下乘。” 迦岚微笑点头。 “那么,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清平关的那个人身上吧。”做臣子那个双手一摊,摆出“你要面子我也没有办法”的表情。 “那么,那个人又会如何选择呢?” “那个人啊,那个人的心思实在是无法琢磨。”她再度叹一口气,一脸“这个世界上怪人总是那么多”的无奈。顿了下,正色道:“若是明霜拱手让关,殿下又不肯先发制人,那么我没有办法,我们另图他计。若是明霜如我所愿,恪守清平关寸步不让,靠他能动用的力量,加上丹霞原本就被清扬殿下从上到下贿赂过一番,只怕守不到底。” “嗯。” “若是如此情景,臣要帮那人守住清平关——纵然一时便宜了朝廷也罢。” 迦岚思考了一会儿,缓缓道:“本王答应你,若是明霜据城固守,两相僵持,本王愿助守军一臂之力。” 昭彤影笑了起来:“一臂之力……这倒是不错的出师之名,虽然也不周全,不过够用了。” 六月初三,苏台清扬前军抵达清平关外三十里。 前锋的总指挥是清扬座下第一的亲信鸣瑛,军队来到集方镇外扎营后,鸣瑛亲笔写了一封“劝降书”,派出使者,连夜前往清平关“劝降”。 此时,苏台清扬的军队共五万七千人,当然不包括各地守卫城池,维持治安的巡城司马和县府屯田军。这五万七千人中,除了永州郡直属三万军队,收取齐郡一万多人外,剩下的都是自发来投军的平民百姓。清扬选择其中身强力壮、反应敏捷者录入军中,其他的都劝他们回家种田,若从远地而来,另发路费。起兵几个月里来,苏台清扬和永州将士表现出“解民倒悬”的义军应该有的素质。清扬严禁军队骚扰百姓,也尽可能的让战争对百姓的影响减少,永州各地春耕依旧,街市俨然。大军所到之处秋毫不犯,且每到一处必张贴安民公告,惩处当地民怨沸腾的官员和豪强,而对于官声卓越的地方官则尽力加以拉拢。 鸣瑛曾对挥师齐郡的将领说“我们的主人和亲王苏台清扬殿下并不是出于个人对凰座的渴望才兴起刀兵的,清扬殿下是不忍心看百姓挣扎于水深火热,更不忍心看苏台日渐衰弱,故而以皇族子弟的责任感来重整乾坤。我们兴义兵以安天下,绝不能反而做出让百姓无法接受的事。那些清正廉洁被百姓称赞的官员,即使一时不肯投诚,也不要为难他们。两军交战,生死相搏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战斗结束后,能够不杀戮就不要杀戮,那些优秀的官员以及为朝廷舍生忘死的人,战死或者不得不处决后也不要危难他们的家人。” “对百姓而言,朝廷就是他们身边的官员。”鸣瑛这样说明,生活在地方上的人,凰座上是什么样一个人,大宰是否高贵端方,是没有太大的意义的。对他们而言,国家的整个体制浓缩为一地的父母官。所以,即便在四海动荡的年月里,也会有一些地方,因为拥有一位出色的地方官而如世外桃源。他们对朝廷的感受,对皇帝的忠诚都表现在对地方官的评价上。 “当初江荻红的苏郡叛乱何等声势,却因为叛军杀害了郴州的洛西城,劫掠郴州百姓,顿时离德离心,被百姓抛弃,最终只能放下武器向朝廷投降。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希望各位将军牢记在心。” 现在永州郡的义军已经逼近第三个郡——丹霞郡前沿要塞清平关。为了得到清平关,她和清扬作了不少铺垫。首先是在永州选择家世出色,本人也有才干和企图的人,通过那一年京考,以阶上进阶的方式送入朝廷,然后通过天官内预先铺垫好的人,不着痕迹的送到丹霞。那一年的主考涟明苏这个人选,其实早在好几年前大家都有公认,若论文采出色,博闻强记,六官官长中涟明苏第一。人们甚至说,若是偌娜早一些得到太子,太子傅的人选非涟明苏莫属。涟明苏和清扬约定,一旦点为主考会出的题目的范围、类型,清扬让那几人去准备,又从郡中找文采出众的人先做了几篇文章,让那几人背熟。故而那一年京考,永州所有阶上进阶的考生都“凭着真本事,毫无争议”的进阶,然后按照鸣瑛的安排,分配到各地。 只可惜,丹霞郡的那个人完全是败事有余成事不足。想到这一点鸣瑛就忍不住顿足,如果那个人不是野心过大违反了她的安排,她和明霜可以共同控制清平关,不,不要说清平关,就算把整个丹霞郡拿下也是举手之力。 六月的丹霞应该已经是夏日了,可这块地方的气温仿佛永远比其他地方要低那么一点。二更时分,行军帐内穿单衣都坐不住了,让人难以想象,几十里外的地方还暑气逼人,热的夜中难眠。 “难怪清平关以前叫做清凉关,果然是避暑的好去处。记得丹霞大营兴起前,丹霞郡的富裕人家常常在夏日里到丹霞山消夏。” 军帐内坐在灯下批阅公文的鸣瑛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已经到清平关外,军务当然忙不完但也不见得紧急,之所以深夜尚且不眠,完全是因为焦急于“劝降”的进展。 “劝降“照理说只是一个幌子,虽然拿了不少贿赂,更被和亲王的势如破竹吓倒,那群人到底还是吃朝廷俸禄的官员,卖了朝廷还要给自己留点名声。第二呢,尽管作了不少功夫,明霜作为丹霞郡守之下第二号的官员,又兼司库,掌握着清平关军政大权,但是,清平关毕竟不是他明霜一个人说了算的地方。职司上清平关内他的位阶最高,然文武分职,他作为丹霞司库有权调动清平关军队,但是这种调动如果超过职权,清平武将也可以将他拿下送交郡守。 清平关现任的最高武官是个平庸之辈,出于军官家庭,女承母业进了军队。鸣瑛两年前就开始想办法拉拢她,此人有几分小贪,收鸣瑛不少好东西,但她胆小怕事,是个典型的墙头草。明霜到丹霞郡没几个月就把此人底细摸得清楚,对鸣瑛说:“此人不必放在心上,她是前怕狼后怕虎,又想当开国功臣,又怕被灭九族。给她个台阶,我自有办法吓得她不敢闹事。” 除此之外清平关中下级军官当然是不在贿赂名单上的,不过这些人有不少敬慕明霜才干的,派人去“劝降”一阵,明霜便可以“不使关内百姓涂炭”的理由劝说他们开关投降。 一切看上去好像都很顺利,然而鸣瑛依然心神不定,彻夜难眠。 在帐中忙了整整一夜,东方破晓。她放下笔抬起头喃喃道:“该回来了。”话音未落,果然外面进来人报告说使者回来了。 鸣瑛看一眼来人的表情已知大概,却还是问道:“怎么样?” “丹霞司制说,好意心领,恕难从命,食君之禄,唯死城下!” 一挥手打发走使者,鸣瑛闭上眼睛溃然倒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道:“传令三军,兵发关前,全力攻城。” 士兵一路奔跑入清平关衙署,这里是整个清平关军政两务的中枢,也是丹霞司库官署所在。清平关主要的官员也是一夜未眠,明霜到送走使者才和衣躺了一会,天色放亮便起身处理公务。士兵前来报信的时候下人刚刚准备好午餐送到这位废寝忘食的年轻官员面前,然而急报的内容让这份精心烹饪的午餐彻底被浪费了。 “永州叛军已经到清平关下,叛军将官在城下叫阵。” “来得好快啊……”明霜这样想着,他本以为和亲王在收到他的拒绝之后至少要两天才能整备好足以攻城的兵马。 “看来鸣瑛已经有了我会拒绝‘招降’的准备,她从一开始就按照攻城决战的方式整备兵马的啊,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人人都认为十拿九稳的事情依然做两手准备,时刻进可攻退可守,这就是鸣瑛做事的特点。也是她谨慎端正、心细入微的地方。 鸣瑛天生就该成为地官,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她身上有地官必备的心细和谨慎,更有宽容仁慈、宽严得当的弹性。但是,鸣瑛不是一个合适的统帅,正因为她太心细了,而战场是确定了战略之后实施层面必须不断变化因地制宜的地方。鸣瑛喜欢面面俱到,这个时候她还做得到,或者说永州军还有力量供她面面俱到,但是当战事进一步扩大,她就必须去冒险,而这恰恰是鸣瑛的弱势。 击鼓升帐,没过多久清平关群贤毕至,他以丹霞司库——粮草转运期清平关最高官员统筹军政两务的身份端坐在正堂之上。 鸣瑛确实厉害,幸好他也有周全准备。 他对清平关的官员将领们说:“诸君都已经看到,叛军集结于清平关外讨敌骂阵,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昨天晚上叛军派人来劝降,你们中的一些是知道的,而本官已经拒绝投降,誓与清平关同生死,你们想要怎么选择怎么做,自己说说吧。” 大军压境,尽管有所准备,官员们还是害怕的,不约而同望向地方官的首领们。清平地方官,文职最高是清平乡师,位在六阶;武官最高也是六阶的司士。不过一眼看过去武将们倒是找到了主,丹霞司士在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毕恭毕敬。文官那边,本来应该属于乡师的地方却空无一人,文武官员们互相看看发现少得还不止这一个,文官武将坐席里都空了位置,大家再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茫然,最后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明霜身上。 明霜微微一笑,看看众人道:“到底守还是不守,诸君给我一个答复。” 众人继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武官次席拉拉司士的袖子意思是“你官位最大,做个样板我们好学”。那司士站起身走到案前一抱拳:“我等食朝廷俸禄,当然要守。” 一人开了口,众人跟着站起来:“末将愿守。”“下官愿与清平关共存亡。” 明霜微微一笑:“诸君所言当真?” “当真,当真!” 他望定为首的那个:“司士大人呢?” “自然当真。为国捐躯理所当然,岂能投降那乱臣贼子。” 明霜又是一笑:“说得好!不过,若是有人口不应心,或是私通乱贼,意图出卖清平关,诸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抓起来杀了!” “对,私通叛贼也就是叛乱,灭其九族,以儆效尤。” “这么说来,诸君都愿意与叛军决战,心意坚定?” “对,对!” “诸君心意如一,明霜非常高兴,只不过这清平关中并非所有人都如各位一样。” “什么人?大人示下,末将去把他抓来千刀万剐。” “对,抓来杀了,让城外的叛军看看我们清平关上下的众志成城。” 明霜嫣然一笑,忽然脸色一沉,喝道:“来人,把那几个叛贼带上来!” 众人惊而回头,堂上一声虎威,差役们将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了出来。众人定睛看去,其中一人正是缺席的清平乡师。 那一日,明霜在清平关正堂中出示证据,将苏台清扬埋伏的几条线尽皆清除。他本是苏台清扬在清平关埋下最重要的一条线,许多人的联络传令都是通过他,自然证据确凿不容反驳。 那几人在堂上怒骂,说你明霜和我们一样,也受了贿赂也私通叛军。 明霜微微一笑说:“不错,我明霜出于和亲王府,之前自然多亲近和亲王殿下。也确实有对不起朝廷的行为。但是我蒙前任郡守卫方大人不弃,委以重任;我既食朝廷俸禄,又受西城卫大人恩德,君子报知遇,臣子忠君王。故而我明霜下定决心守卫清平关,我劝过你们,你们却一心一意跟随叛党,所以我拿你们。”然后看看众人:“明霜出于和亲王府,但今日作为朝廷官员,只为朝廷尽责,诸君如果不放心明霜,明霜束手就擒绝无怨言。诸君如果信任明霜,那么今日我们发下誓言,人在关在,关破人亡!” 明霜拒绝“劝降”,据清平关抗敌,一开始和亲王和下属们还可以自我安慰是不是关内有什么势力没有摆平,一时间不适合表明。可一天后细作传来消息,说明霜在城内抓住那些约好“奉迎和亲王殿下,共襄盛举”的官员,且与清平关文武官员立誓与城共存亡后,拿一点幻想彻底破灭,清扬砸碎了上好的官窑瓷杯,半杯茶泼到来禀告的春音身上。幸好茶已经喝了一半,只有温热,才没毁了春音花容月貌。 苏台清扬发火的时候自己也到了清平关前沿,坐在鸣瑛的大帐内暴跳如雷,鸣瑛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幸好清扬发火的时间并不长,气头上过掉,喝一杯茶平平心,事情大体理了一遍,让鸣瑛起身,问她如何看待,明霜为何背叛自己? 鸣瑛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春音换过一身衣服进来,听了两句看看鸣瑛的表情,在清扬身边一站,不轻不响的说道:“明霜好像前些日子在殿下面前说什么西珉僵持不下,皇帝后悔了想要他回去等等的,不知道是不是与此相关。” 清扬看着鸣瑛:“卿熟知西珉内务,如何说?” “臣猜测却有如此原因。明霜……明霜他一直希望扬眉吐气,衣锦返乡,然而殿下并没有成全他的意思。” 清扬皱眉道:“本王说过让他衣锦还乡易如反掌。” “或许,或许这并非明霜所愿。明霜他……他曾说过,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清扬一挑眉:“卿对他倒是所知甚深。看此间布置,卿对此怕是有所准备。卿既然早已知道他心意不稳,为何不报之本王可早作打算。” 鸣瑛再度跪倒在地:“臣只是有所怀疑并无真凭实据,不敢妄言以乱军心。” 清扬看着她好半天,忽然道:“鸣瑛,你是不是对那个人有意?” 鸣瑛身子一颤,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拜倒:“臣该死……臣……” 清扬却笑了起来,起身将她扶了起来,笑吟吟道:“卿既有此意,为何不早些告诉本王。” “臣下有逾越之念已经该死,岂敢妄求。” 清扬正色道:“既然那人背叛本王已成定局,幸好卿有所准备。清平关战事依然由卿全权负责,本王也照着计划去做其它的事。待到清平关得手之日,那个人——明霜,就送给卿了,生死存亡任凭你处置。” “殿下真的要把那个明霜赐给鸣瑛?” 清扬看看说话人,微微一笑道:“春音有什么不赞同的地方。” “明霜背叛殿下理当处死,殿下将他赐给鸣瑛,不等于饶了他一条命。若是将来鸣瑛宠爱他,说不定还让他当个命夫显贵,那不是赏罚不明?” “还有呢?” “这个……臣不敢说。” “但说无妨。” “臣以为鸣瑛她明知明霜是殿下的人,仍有所图,便是不忠!殿下不罚已是恩德,怎么可以反而赏呢?” 清扬摇了摇头,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春音身子一振,随即笑吟吟道:“不过法理无非人情,鸣瑛确实为殿下劳心费力,殿下对她格外优待也是人之常情。春音不过一事论事,觉得将来在群臣面前不好说。” 过了很久清扬才微微一笑:“卿所言甚是。不过如今是用人之际,鸣瑛更对本王忠心耿耿。未能发现她对明霜有意,未能成全在先,这是本王的错,不是鸣瑛的。明霜再好,不过是本王的一个爱宠,既无明媒正娶,也未曾与他生儿育女。相比明霜,鸣瑛对本王更为重要,为了回应她的忠贞,一两个美人又有什么可吝惜的。她对明霜有意,而能恪守本分,隐忍不表,那便是她这个臣子对本王的忠贞。”略一顿,脸色一沉:“不过,她若是瞒着本王与其私通再先,那便另当别论。”说话间目光闪动,杀气顿显。 春音叹了一口气:“殿下真是心胸恢宏。” 清扬看了她一眼,神色稍和,缓缓道:“本王相信鸣瑛并未作对不起本王的事。她何等聪明的人,若真的与明霜私通再先,便不会让他有独自背叛本王的举动。” 春音笑了起来,清扬看着她微笑道:“如此解释,卿满意了么?” 春音笑道:“臣只是为殿下担心。” 下篇 第三十一章 金戈铁马,壮士豪情 上 从永州军在清平关下讨敌骂阵起,六月剩下的那些日子都交给了残酷的攻防战。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军,其下攻城。攻城之战,攻守双方都大量消耗物资,更造成难以计数的伤亡。清平关的状况在守城这一方来说算好运的,首先一面守敌,清平关在隘口,城墙与高山相连,故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次,关内物资充沛,春日补给的物资全部积压在清平关没有运出, 那一日明霜在众人面前坦言曾为和亲王卖命,但感于卫方知遇之恩,要守卫清平关生死不渝,然后当中处置了那些私通清扬的人。他这一番举动慷慨狭义更有悲壮之风,倒真的让关中将士热血沸腾,愿为之浴血沙场。至于那些怀有二心的墙头草,在他先发制人杀一儆百的举动下也不敢妄动,乖乖的恪守职责,静待事情发展。 比如那位收了鸣瑛不少钱,出了名的墙头草的清平司士,那日从大堂退下就上了城门,指挥官兵守城,可以说是殚精竭志,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她的大女儿三十岁,性格和她一模一样,不,应该是比她更加胆小怕事,连承袭军业的本事都没有,在军队里混了两年怕死怕痛,最后她忍无可忍花了一笔钱让她回家,转而让能干多的幼女参军。这位大女儿看到其母亲回来慌忙上来问情况,说看到兵士们跑来跑去,外面都说要打仗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会开城投降么? 司士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但看她那女儿脸色发白,对母亲说:“这么作好么?我们收了不少好处,我听说那个和亲王殿下心狠手辣,咱们咱们背叛了她,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司士一瞪眼:“那你说怎么办?今天这个情况,司制在正堂上咄咄逼人,下面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你说让我怎么办?我答应守城最多将来死,不答应,当堂就活不了!” 当女儿的一缩:“那接下来呢怎么办?真的守?” “当然是真的守。那人今天盯着我逼,这里多少人收过好处他心里都有数,没把我向那几个一样抓起来杀鸡儆猴是客气。我再不识相就是自找死路。” “万一城守不住……” “你这个笨蛋!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如今这形势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到时候卷铺盖逃跑或者干脆上山投少朝也是法子。” 做女儿的听到“上山、逃跑”,看看四周桌子椅子,想到房中可疼可爱的夫婿和娇滴滴的小女儿,一张脸苦瓜一样,搓着手道:“就怕守住了将来还被人翻旧账。哎哎,当初要是不收那些银子就好了。” 做母亲的听出女儿话里的埋怨,一拍桌子:“要不是你那二妹得了那种花起银子像流水一样的怪病,我至于收那些不清不楚的银子么。这作娘的啊,都是为了孩子们卖命……”打断她唠叨的是刚刚回来的三女儿,这家最年少的女儿这一年只有二十岁,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的哥哥。她十八岁在母亲的帮助下顶替长姐领了军职,在清平关屯田军中担任一个八阶职务。这一次明霜守城,自然动员了所有屯田军,她也是好一番忙碌深夜方归。刚踏进家门,听到母亲和姐姐的对话,三两句也就明白了原委,沉着脸插口道:“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事情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两人将目光转向她,她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子:“现在只能守,那我们就守,等到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哼哼,我就不信清平关里铁桶一样没有怀异心的,到时候还有的是向和亲王示好的机会。” 司士听出小女儿话语中的杀气,打了个寒颤,她这个女儿确实能干,可总有一些让她害怕的地方。做女儿的笑了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怎样?当初我劝你们别拿钱,我们这种人家要地位没地位,要背景没背景,跟平头老百姓一样过最好。反正谁的天下都得要我们这些地方官。偏偏你们要拿,那个时候胆子到大得很,现在才害怕有什么用?” 就像司士家的老三说的那样,攻防战到了六月底,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后,双方都被这种漫长的消耗磨灭了锐气,转而变成深沉的疲惫。现在,战争的目的仿佛不是为了取胜,而仅仅是保命和被驱使,虽然双方都还没有出现大规模逃兵,而清平关更因为物资充沛而没有让百姓陷入困境,但是这种情况延续下去,出现逃兵和厌战是必然的。 在这个节点上,双方都需要有一些变故,有一些什么东西能够把他们从旷日持久的攻防战中解脱出来,无论胜负。 清平关的守军有明确可以期盼的东西——丹霞援兵。然而他们的指挥者,桐城明霜并没有这种乐观。 如果丹霞郡守愿意派来援军的话,早就该到了。 丹州到清平关正常行军不过七八天,急行军五天便到,算上集合军队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二天。 而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二天。 丹州到清平关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会阻断官军的大规模叛乱,探马也没有传来阻断道路的灾祸发生的消息。他能够做出的解释便是丹霞郡守暗地里也是投靠了苏台清扬的。 接替卫方的这位郡守在丹霞的名声还算过得去,对待他明霜也很客气。一度他认为这是新郡守的宽宏和公正,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知道他是和亲王的棋子。 清平关快要撑不住了,他这样想着,最多再十来天,所有的人都会意识到援军是不会到来的,当然也会意识到他们的郡守其实倾向于“开城投降”,到了那个时候军心将会动荡。然而,还有他更害怕的,那就是丹霞大营。 他知道鸣瑛在丹霞大营上花了多少功夫,他甚至奇怪为什么少朝到现在还没有举动——她是在等待一击必中,又不会过于消耗丹霞大营力量的机会么,还是……少朝并不打算把赌注押在和亲王身上?或者他们早就开始行动了,只是自己还没有觉察?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纵然曾经纵横西珉,他现在能够动用的资源还是太少了。 明霜一面忧心忡忡,另一面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同时不断派出快马急报向丹霞郡守求援兵的时候,鸣瑛也在为清平关战事彻夜难眠。 此时清平关告急的公文还要十天才会出现在皇帝面前,丹霞郡郡治丹州的许多人也在为这场战事牵肠挂肚,权衡利弊。清平关外,两军处一交战,不到三天功夫快报就进了丹霞郡守府。明霜的亲笔,写的言简意赅而情辞兼备,请求郡守速速派兵。 这位丹霞郡守名叫暮连蕴,家名一个“司”字。司家祖籍齐郡,共有五十一年历史,二十年前移居苏郡。司家并非大家,祖上进阶成功后虽然五十年来始终有人进阶为官,可自从开系的当家故后再也没有三阶以上的官员出现,直到这位暮连蕴才算有了转机。然而,这位时年四十九岁的司家人并非完全因为自己的能力而获得地位,她之所以在四十岁之后从五位官上连连升迁,最终获得丹霞郡守三阶高官,完全是因为她的二儿子九年前嫁到了琴林家,嫁的还是琴林叶芝的小妹妹。琴林家的这位位在三阶的姑娘比夫婿大十五岁,又是续弦,可暮连蕴全家包括她那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儿子都为这门亲事欢天喜地。暮连蕴更是抱着儿子说你生得那么漂亮娘就知道不会白白浪费,如今你攀上这门亲事不要说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连娘啊,你的姐妹都要靠着你富贵。果然,儿子嫁出去没多久做母亲的就提到了四阶,她那几次考试都没中的女儿也在当年郡考进阶。 尽管靠裙带关系升官,暮连蕴的人缘和官声都还过得去,她性情温和,表现上也谦恭有礼,比如她调任丹霞郡,对卫方的政策一概沿用,卫方重用的官员她见了面也客客气气,断没有新官上任非要三把火的架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丹霞地方官最多说这位长官平庸,但是找不到更严厉的指责方式。然而,这一次清平关的告急却让人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方。 或许就连暮连蕴的亲人都想不到他们谨慎、平庸的母亲会选择把自己和家族的未来压到一场叛乱上。暮连蕴平庸到乏味的外表下也有让人难以理解的野心,而这份野心恰恰是在她的儿子嫁入琴林家她飞黄腾达之后才产生的。一开始她是很满意一切的改变的,官位提高了,来溜须拍马的人增加了,家族里的人争先恐后围绕在她身边,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满足。 然而,这一切的满足都只有在属于她的领地里,到了琴林家,她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琴林家根本不稀罕多这么们姻亲,上门看望亲家和儿子的时候那家的奴仆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尽管嘴上叫着“亲家太太”,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又是个上门要饭的”。就连她的儿子都嫌家里丢人,让她:“别总来看了。我要什么有什么,让爹别再送东西过来了。还有,那些吃的最不要送来了,我现在的口味变了,那些都不爱吃了。”她在儿子面前唯唯诺诺的应了,在琴林家奴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离开,次数多了忍不住要想:“凭什么我要在他们面前当孙子。那些人什么地方比我能干,比我出色,不就是投了个好胎,生在好人家。不就是我的儿子只卖了侯门,他家的女儿卖给了皇帝!” 尽管万般不甘,她那点能耐也只有在肚子里生闷气的本事,要她象流云错那样一开始被人指着鼻子骂完八辈子祖宗,最终却让天下人为他歌功颂德,她永远没这一天。就算是宛明期那样的她都得重新投胎才有可能。于是当某一日鸣瑛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属于她的机会来了。 还有什么比当开国功臣更能扬眉吐气的? 只要偌娜的王朝颠覆了,属于琴林家族的时代也就终结了,到那个时候那家人再也不能对她耀武扬威,或许还要来求着她这个王朝新贵。 这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赌注,也是她第一次倾尽全力去做的。 这件事原本看上去很简单,她对清扬拉拢大臣们的行为听之任之,等到清平关上那个人一开城,她便可顺理成章的把所有人叫来说:“丹霞可依者,清平关。如今天险已失,继续抵抗也不过是让百姓多一些伤亡,我想要顺应天意民心,不抵抗永州军,你们看怎么样?”那里面原本就有不少和她一样提前投靠了清扬的,至于那些不知内情或者死忠的,让他们去打几场也好,丢了三五座县城,再提不战献城更加理所当然。 然而,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朝着奇怪的方向前进了。 最不应该,最不可能背叛的那个人却在清平关告诉天下人:“我为朝廷死节。”暮连蕴得到清平关请求援兵的公文时一身的冷汗,暗说“不可能啊,那地方就不该有请求援兵的那一天啊”。等到问明原委,暮连蕴反而下定决心要“忠诚”清扬到底了,因为她一个晚上踱来踱去后得出了第二个结论:“如果现在再后悔,那个明霜将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定会把我曾经投靠和亲王的事情出卖的。既然他已经提前向朝廷示好了,我学样也没用了,也不可能封官加爵超过琴林,倒不如继续为和亲王卖命吧。” 当然她也后悔懊恼了一番:“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做呢……” 清平关告急,丹霞郡上下奉命来郡守府议事。她这点聪明还是有的,知道纸包不住火,压下告急只有倒霉的更快的份。城关告急,是武事,最有资格说话的当然丹霞都督。不过苏台的规定,边关以武治文,都督为大;内地以文治武,郡守为大。丹霞只有清平关因为粮草转运而意义重大,除此之外并不是一个兵家必争地。丹霞都督只有四阶,且没有真正的兵权,所有兵马调动都要通过郡守批准,不象扶风、凛霜和鹤舞,军政分开然政以军为先。暮连蕴问众人如何应对,众人自然不管有没有收过钱的,肚子里打什么小九九,面上当然一连串的“自然是立刻派兵”“兵发清平关”。 暮连蕴说本官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丹霞军队有限,仓促间能够凑出来的只有几千人,攻城的军队有好几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谋划好必胜计谋再出发。 郡守说话,自然说什么都好。尤其丹霞都督也不是多么能干的一个,年过半百才混到这么个职务,天天盼着郡守大人能提拔一下,在上面说点好话,兴许她告老还乡之前还能提升一级。 这一议就是七八天没有结论,清平关告急的人来了两批。好不容易第一次告急之后十二天,丹霞郡守同意了某一个方案,然后开始调兵。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有官员提醒她不管怎样先把军队集合起来,丹霞不是要塞,丹州随时能够动用的兵马只有三千人,如果需要更多就要从各个州县调动,请她先发下调兵文书。暮连蕴满口答应,答应完了束之高阁。 调兵又调了好些天,丹霞司勋看不过去,建议说只要预定集合地点,不需要让各地兵马都先跑到丹州然后再出发。丹霞都督皱着眉头嘟哝半天说:“不好吧,这几个地方都有山贼出没,小队兵马行动,只怕不安全……”那司勋差点掀桌子,说小队人马到清平关会遇到山贼,难道让他们零零落落到丹州就没有山贼埋伏在路上了?何况,整个丹霞郡,除了丹霞山的少朝,哪个敢无缘无故来袭击官军。像现在这样拖延下去,京城派兵都能赶到了,将来朝廷问起来,诸位大人也无法解答吧? 暮连蕴和丹霞都督听到朝廷这两个字心里又起了小九九,这背叛的事当然不能做的抢眼,否则直接高举叛旗好了,这退路但能保一分就保一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头称善,于是调兵的那几处各自就近集合,往清平关进发。 结果没过几天又出花样了,某将军苦思冥想了几天想出个围魏救赵的“必胜奇谋”,说我们不要到清平关增援了。清平关那地方靠的是城池坚固,人多点少点不要紧,不如我们去进攻齐郡,扫叛军的后路,到时候叛军一定会惊慌失措撤兵自保。此言一出叫好一片,暮连蕴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这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妙策。于是下令各地已经陆续向清平关进发的军队转道往丹霞西北,集结于和齐郡接壤的橦乡县。 当然,丹霞官员并非全都是白痴和混蛋,比如那位司勋,听到命令眼眉倒立,冲到大都督驾前极力反对,说:“如果此去可直接攻打永州,且能奇兵而出,那么确实是好计策。可丹霞只和齐郡,还是和齐郡东北角接壤,从那里到永州几百里路还要翻山越岭,我们那么点兵马跑去攻打人家有什么用?那根本就是送死,怎么可能撼动叛军迫使他们从清平关退兵呢?” 丹霞大都督眼睛一瞪:“卿言下之意,我丹霞兵马不足以与齐郡那些叛军作战?” 司勋一咬牙正式长官:“绝无胜算,形同送死。” “啪!”当长官的那个一拍桌子,喝令左右将其拿下,说她长敌人志气,乃是利敌之举,命押入大牢——等我军大捷后再行处置。 时间很快到了七月初四日。 清平关攻防战第二十六天,而清平关暴风骤雨的天气也已经进入了第四天。 天公不作美,自然没办法开战。这种情况对守军有利,正好让身心皆疲惫不堪的清平关将士们回到家里美美睡上几觉。就连开战以来一直谨慎的明霜这个时候也不好再逼迫将士们提起精神,虽然他自己总觉得这份安宁中藏着些什么让他难以安宁。身边的亲信官员看他形容憔悴的样子,劝说道:“成天狂风暴雨、雷电齐鸣,这种天气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城高池深,大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休息几天。外头那群只有比我们的日子更难过!还有丹霞那群人也不用担心,这种天哪走得了山路,除非不要命了。” 明霜也没有反驳的话,再说官兵们也确实是疲惫了,也就点点头强迫自己休息。七月初四这天,还是一场紧似一场的大雨,早上起来,司库府的一个文书看看外头,转回来说:“还能歇个三五天,这老天爷还真帮我们的忙。” 连着几天都没有异状,明霜的担心也少了一些,照例处理了一些公务,又命人到军营和城门上传令,让大家不能擅离岗位,随时准备迎击敌人。同时吩咐厨房给守城的将士添两个肉菜,允许喝一点酒,家在清平关内的士兵可以分批回家看看,但不许过夜。 午后他又冒着大雨亲自到军营里去慰问将士,清平关的士兵们对这位年轻貌美又才华卓著的官员很有好感。试想一下,一个美貌卓绝的青年站在城楼上高呼“誓死守城,与清平同存亡”,是不是比一位须发皆张的壮汉更多几分悲壮豪情,更能激发将士用命?士兵们看着决绝的明霜。忍不住要想“连这么个文弱娇美的美人儿都不顾惜性命,我们若是胆小怕死,岂不是更加惹人笑话。”何况明霜爱兵如子,赏赐也颇为大方,对他仰慕的将士为数不少。 到了傍晚,雨势略小,明霜又有些不安,让人再去军营传令,让大家提高警惕。他自己则在二更末才睡下,睡得很沉,梦中也是金戈铁马,不过身后是西珉的将士,他旌旗一挥杀声震天。 梦中正与友军回师,远处尘土飞扬里那个骑士高呼他的名字,声音出奇的熟悉,出奇的怀念,他定睛观看,正要看清容貌的时候…… “大人,大人——” 被人推醒,一时还不知身在何处。 “大人,不好了,城墙倒了一大截,敌军已经上了城头!” 明霜穿上轻便的铠甲跑出官署,一下子置身于冰冷的月光之下,七月清平关的夏夜,微风吹拂湿气弥漫,在满天星辰的陪衬下,一轮初月静静的照耀着。清平关不大,关内只有一条主要街道,笔直的穿过整个城关,丹霞司库府即丹霞钱粮转运总属就坐落在这条街道的中点,一出门就可以望到路的尽头高耸的清平关城楼。月光下城楼上火把照耀,人声与兵械之声一直传到城的另一端,惊醒了夜中的关城。 明霜带着文武官员和随从飞马到城门,见高耸的城墙南侧象是坍塌了一片,缺口上,敌军争先恐后的翻过来。丹霞守军显然是仓促应战,城墙上的防守一眼看上去就毫无章法,兵士们在浴血战斗,但是节节后退,越来越多的敌军翻上城楼,檑木撞击下城门摇摇欲坠。 “快要抵挡不住了!”明霜这样想着。他早就预料到敌军会在大雨停止的时候发动猛攻,但是没有想到会如此快速,而且用这样的方式。 “敌军早就观察到今天会雨过天晴啊——”他忍不住咒骂自己,他怎么就忽略了对方的阵营中有着号称“千月素再世”的苏台第一神师呢。“所谓神术也就是对自然的变化比之旁人有着更深更敏锐地了解罢了。观星象而知风雨,观地势土色而知五谷,如此而已。”这是昭桐影某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说的。在他问“难道没有更神秘的东西了么?”的时候,对方的回答是:“大概是有的吧,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超出我理解之外的神秘。” 明霜在天文上一无所知,西珉也有类似的巫女,不过这种学问在神巫家族代代相传,外人很难接触,反而不像安靖,天文星象是官学必修的科目,虽然真正高深的也是在神庙或者神巫家族中流传。连日大雨,明霜也请来清平关周围最有名的神庙中的神师,询问她天文方面的问题,此人说只知道大雨会延续好几天,但是到底几天实在算不准。 “在天时地掌握上,敌人和我们简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别。” 刚刚得到报告的时候,明霜以为是丹霞山因为连日暴雨发生山体滑坡而造成城墙毁损,然而第一眼看到城墙,他就知道并非如此。丹霞山靠近城墙的山体完整无缺,而“崩塌”的地方距离山体有很远距离,也看不到有明显的落石痕迹。 “这不是自然破坏。”他这样断言,一句话出口,跟随在他身边的文武官员们一阵冷汗。 清平关城墙两年前刚刚进行过一次大修,那次修整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也是他带冬官亲自验收,绝不可能因为“年久失修”或者“偷工减料”在几天大雨下就崩溃。 清平关内还有人通敌——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也确实如此。 清平关城墙毁损的真相是在战斗结束后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的,城墙毁于火药,背叛清平关通敌炸城的便是那丹霞司士的小女儿。 此人并不是有多么大野心的人,她的母亲和姐姐收受鸣瑛贿赂,与清扬暗通款曲的时候,她一直持反对态度。不过随着事情的进展,她更反对母亲那暧昧的态度。既然是乱世,既然已经做错了,一定要为自己和家庭寻找最好的道路,即便是冒险,那也是值得的。 “相比较越来越昏庸贪婪,丝毫不顾惜的百姓的皇帝,还是苏台清扬更值得投靠”,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和纯粹投机主义的丹霞郡守不同,她打从内心深处崇拜苏台清扬,将其看作安靖振兴的希望。只不过她觉得自己才华有限,也没有背景,虽然崇拜,却不曾有主动投奔的志气,然而,她母亲清平关最高武官的微妙身份,却使得她最终被推到了那个地步。 或许此人想要借此机会为她崇拜的人做点事,又或者她忽然产生了要成为苏台中兴功臣的念头,具体的原因已经没有人知道,因为这位年轻女子在清平关城破后的混战中中箭身亡。人们所知道的是她从城外的神庙中通过熟悉的巫女拿到一些炼丹用的火药,然后在她负责的那段城墙下的兵营中点火炸墙。她事先已与城外敌军约好,一听到爆炸声立刻攻城。城墙的损坏其实并不严重,但祸起萧墙,又是仓促应战,一时之间兵败如山。 到了晨曦初起,清平关上已经遍布敌军,城门也岌岌可危。 守军依然拼死血战,可军心动摇,幸好明霜平日里颇受将士敬仰,众人见他一身铠甲在城上举剑迎战,箭插着脸颊过尚且不后退一步,皆大为感动,仍可坚持一阵。 便在此时听有人高喊:“不好啦,敌人的援军到了——” 明霜举目观看,但见远处尘土旗帜招展,从永州军之后呼喊着过来,距离尚远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然而那个方向绝对不可能是丹霞援军,明霜心里一个激灵,暗道:“罢了,我命休矣!” 下篇 第三十一章 金戈铁马,壮士豪情 下 援军到来,一方震惊惶恐,另一方必然欢呼雀跃。明霜居高临下,短暂的惊惶后立刻发现,敌军举动也不同寻常。那不是援军到来欣喜若狂的样子,而是不知事态从何而来的茫然,兵士们东张西望,就连城楼上的进攻也和清平关的防守方一样,一瞬间停滞下来。 “不是援军”他喊了出来,“不是从永州来的兵马!” 如果永州预定有援军到来,消息早就该到并且通知各营,绝不可能显示出这种不明所以然的茫然。换句话说,来人是双方都没有预算在内的,是第三方。 攻防双方的愕然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骚动从永州军的后方开始出现,浪潮一样从后往前涌过来。明霜冒着危险凭栏眺望,在晨曦中辨认旗帜,一瞬间发现这个情景和他被惊醒时梦中的情景何等相像。 城上城下,刀剑相交,生死相搏。 檑木尚在一次次攻向城门,守城士兵努力保护城门;城楼上,士兵与入侵敌人浴血奋战,生死一线之隔,城楼上尸体纵横。守城方原本处于人数上的劣势,节节败退,越来越多的敌人翻上城墙。 远处,旌旗招展,马嘶人喊。 明霜举目观望,心想“胜败就在这一瞬间,是敌,是友,到底是什么人——” 忽然某一个瞬间,一人高呼:“起火了起火了——” 战斗都在一瞬间停滞了,但见城外远处烟火冲天。 明霜心中一振,展颜喝道:“敌兵大营起火,我们的援军到了!” 一声呼四下应合,守城方高喊“敌军起火了,援军到了!”士气顿起,气势如虹。进攻方惊呼“不好啦,军营起火了”,气势顿消,转胜为败。 一个时辰后,明霜站在城楼上看攻城的敌军缓缓撤退,从高处望下去,永州军的营地依然大火冲天烟雾弥漫,但是军队的撤退平稳有序。城墙上尸积如山,血流满地,但是他们是胜利方,现在城头上还站立着的都是清平关的将士。 “这场战争结束了”明霜这样想着,对于永州军来说,这是最好的一个机会,一旦失去想要再次天时地利里应外合难比登天。而且永州军也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了。攻城将近一个月不能下,粮草运输困难,加上刚才的一场打击,如果没有真正的援军到来,他想鸣瑛应该当晚就会撤兵,另图良策。 但是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可不会天真的想象是丹霞郡的援军神奇的绕道永州军后方出现。 渐渐的可以看清旗帜,彩旗高挑,随风飞舞,一边“丹霞”二字,另一边一个五彩丝线绣成的“少”字——丹霞大营,少朝。 清平关城楼上因为胜利而洋溢的喜悦因为这面旗帜而终止了,士兵们愕然的看着这群丹霞郡乃至全国最为著名的山贼一点点靠近他们的城关。而官员们则在一瞬间发抖起来,想到几年前这群人如何的在一夜之间让清平关关破,抢夺走关内大量的辎重并打开粮仓。 那是卫方来到丹霞郡的那一年,也是从那一年起,丹霞百姓开始了平静岁月,直到如今四邻动荡,一向山贼肆虐盗匪横行的丹霞反而波澜不惊。然而,丹霞大营依然是清平关文武官员心口的一块巨石,少朝勇敢且大胆,军令严谨,在绿林之中威望卓著,在清平关百姓心目中她是比官府更可靠的英雄。 “那些人是趁火打劫来的么”,官员们窃窃私语,武将又一次握住宝剑,心想:“看来又是一场恶战。” 人们把目光投向明霜,后者在箭垛边久久观望,目光沉静,但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显露他内心中也在经历复杂的思绪。 “来人,备马——”他高声呼喝。 “大人!” “开城门,本官要出城迎接。” “大人,那些人——” “本官知道,那些人是丹霞山上的山贼悍匪。不过不管他们到底如何用意,今日毕竟他们为我们解围,为清平关建立了功勋。所以,本官要对他们以礼相待。” 一边一位官员道:“只怕那些人是为了图谋关城而来,贸然放他们进城实在是太危险了,毕竟那是山贼啊。” 明霜点点头道:“不错,所以本官出城后你们立刻关紧城门,待本官去和他们对答,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开城,既是本官死在城外。” 清平关外和城楼上一样,尸骨满地,军械丢弃。 明霜带着二十多个士兵,在两名官员陪同下,策马出关城一里,驻马等待。 片刻之间来人已到眼前,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虽然服色各异但步伐整齐精神抖擞。 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个梦,驻马观看旌旗下的人,是敌是友便在这一眼之间。 他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每一次那旌旗下的人都是南乡子郴,笑吟吟的看着他,和他拥抱,而那样的梦最后都是以非常可怕的形式结束。 一人忽然扬鞭策马,越众而出。 绯色战袍裹着素白轻甲,眉目如诗如歌,含笑在唇,多情在眼。 昭彤影在他面前三步驻马,微笑道:“明霜,我来了!” 七月初五,骤雨初晴,清平关在得到丹霞大营忽如其来的救援后击退敌军。 当夜,鸣瑛下令撤兵。 初十,捷报入京城。 这一日又是永宁城官员们的旬假,相应的官学,大小私塾也差不多都在这时候让大伙儿休息一天喘喘气,该串门的串门,该游夏的游夏。苏台官员们每年有几个假期,夏有夏休,春有杏花期,秋有清秋节,冬天当然就是新年大典。六月中旬开始,连续三个旬假都是夏休,又叫荷花期,放假三天,不过不是连着三次放假三天,而是官员们分班休息。 七月的这个旬假太学院东阁夏休,锦绣书院也是夏休,加上日照因为路途遥远为了一次回来能够多住两天,选择了两旬一休,便有了五天假。水影打从六月底就为这几天忙碌起来了,派人买了一大堆东西,从衣服到佩饰,样样都要亲手选定,还把皇帝某年赐的一匹缎子给日照裁了件秋装。王府中人看到自己的司殿忙前忙后的样子一个个莫名其妙,私下里说我们司殿的夫婿是整生日呢还是有什么大喜事了,怎么忽然买那么多东西。只有典瑞知道原委,笑了笑说:“那是讨好人来着。红杏出墙叫人家正好撞到了,买东西哄美人儿了。”听得人翻一个大白眼说她随口乱说,又说:“日照平日里怎么看都是淑贤惠德的,哪能一嫁人就不知规矩的妒嫉了。就算是名门的大户世家公子,不妒都是当人夫婿的第一条规矩。”典瑞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话。 其实要说红杏出墙被撞到是不至于的,只不过那一日水影留在正亲王府,偏巧那天日照为锦绣书院的杂物进京,办完事时间还早,喜滋滋抱了皎原的新鲜山货到王府来找自家夫人。他过去是宫侍,上上下下不客气地日照长日照短的使唤,客气地叫一声“日照小哥儿”,如今宫侍摇身一变成了司殿夫婿,王府中人暗地里怎么翻白眼,见了面还是得恭恭敬敬行个礼,喊声“司殿夫”,请到偏殿送上茶点往里面通报。那日也叫做巧合,这边下位女官引着日照偏殿走,正好遇到典瑞,笑吟吟过来接着说话。日照对答了几句,无非是满足一下对方关于“司殿夫过得怎样怎样”的好奇,不经意地说出自己在锦绣书院当教习,再看看对方大吃一惊的表情,然后问“我家夫人在么?”话一出口,就见典瑞要笑不笑,咳嗽了几声说:“司殿出去了,还没回来。”日照是何等机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出去”是出到什么地方去了,当下笑着说了句“不巧”,放下东西说带给我家夫人。典瑞应了一声,日照告辞,刚站起身忽然转回来笑道:“这都是山上的一些新鲜山货,不值钱的,各位大人们拿着尝尝鲜,就不用对我家夫人说我来过了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王府人多眼杂,第二天水影就听到了“司殿您的姑爷昨儿来看您了”的消息。原本呢迎娶的那个三夫四侧理所当然,可也不知为什么水影听了这件事便有那么几分不自在,尤其是典瑞并没来提,也就知道日照是何等细心,更是怜爱有加。 旬假前一日,水影安排好王府大小事务吃过晚饭就回了自己的宅子,日照已经先一步到了,夫妻小别重逢自然别有一番情致。水影把这些日准备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日照笑吟吟的坐在边上看,一会儿试穿一件,一会儿戴上新的配饰,两人说说笑笑的极其愉快。到了最后水影忽然又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笑道:“那些都是日常用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便是玉藻前那会儿说的什么来着——啊,对了,我的夫婿自然不能落下京城的行情叫人笑话。只有这个是我费了不少心思弄得,盼望你喜欢。”说话间展开一样东西,却是一件贴身的小衣,素白缎子,上面绣了兰花蝴蝶。日照一看大吃一惊,捧在手上好半天说不出话,再开口的时候用的是轻快的语气说“原来夫人还有这种手艺,怎么都想不到呢”,眼中却泪光闪动。 文成王朝的时候有这样的习俗,女子若是中意了一个男子向他家求亲被允许了,男方父母把自己儿子穿衣尺寸告诉对方,女子亲手做一件内衣在新婚之夜送给对方穿,以示两人从此贴心知冷暖,也是告诉男子的父母“我会疼你家儿子,就连最细节的都会关心”。后来慢慢的演变成示爱的方法,当然不是送内衣,往往送一张自己绣的手帕等等。清渺时流行女子间相爱的关系,一方若是看中了另一方,要结这种关系,就送给对方一件亲手绣的内衣,对方接受了也就是成了,故而叫做绣襦之情。实际上,贵族中七八成的绣襦用的都是自家家奴绣花的内衣或者外头买来的成品。总而言之,送情人自己绣花的内衣是安靖女子表达爱情的最高形式。 水影笑道:“当初做宫女伺候先皇的时候,先皇一个贴身的宫侍看我年幼且无依无靠,教了我这门手艺,说将来等我长大出宫也能有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好些年没动过针了倒是真的,打从进阶考后就再没自己绣花。” 说到这里听到外面传来二更鼓,水影笑着说:“你骑马赶回来也该累了,还有好些天能说话,睡了吧。”日照应了句起身吩咐下人端东西进来伺候水影梳洗,一边笑着说:“我也有东西要给夫人,明儿再拿给您看吧。”伺候的人应了声刚刚转身走开就听到脚步声响,管家请求进来回话。 这位管家是三十七岁的中年女子,容貌平凡但性情沉稳,过去在不少大户人家做过事,谨言慎行十分的可靠,更难得对主人不离不弃。她前一个主子也是官员,一度飞黄腾达,后来因为犯了事被罢官,众人纷纷逃离之时只有她守在身边。那官员散尽家产保住一条命,返回原籍,临走的时候要给她一百两银子感谢她的不离不弃,她却说:“主子您身边也没多少钱,您此去故乡还有的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小人的月钱说好是五两银子,您给双份我就非常感谢了,不敢拿那么多。”最后只拿了主人家欠她的三个月月钱的双份——三十两银子,其余半点东西不要。芦桐叶和她前一个主子家有点交情,知道她是个义仆,便将她推荐给了水影,说好月钱十两,家中大小事物都由她打点。这几个月用下来虽然不如宫里的人那么训练有素,可也尽心尽力。 管家走进来看着日照道:“姑爷,外头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哥儿找您,不肯说名字,您看——” 日照和水影对看一眼,两人都露出个了然的表情,他快步向外走去,片刻之间果然带来的是织萝。织萝是让他扶进来的,一进屋往水影身前一扑,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出来。水影抢步上前一搭他的脉,片刻之间脸色已变,惊道:“你,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织萝这个时候才平过气来,抬起头惨笑道:“姐姐,姐姐我活不长了——”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等到将织萝安顿下,水影诊了脉开了药,下人煎好亲自喂那孩子吃下,看他睡着了,已经过了三更天。日照再伺候着她梳洗完毕,等到一切妥当放下床帏已经快要四更,两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是水影,再怎么说也是亲弟弟,手足关心。日照下午骑马一路紧赶进城,着实也累了,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觉得身边人不断翻身,心里一紧也就醒了过来,问了声:“睡不着么?”水影见他醒了,索性翻身坐起,日照也跟着起身点灯,看着她道:“担心织萝少爷?” 她瞟了他一眼:“什么少爷……那是你弟弟。” 他讪讪一笑,多年来见到什么人都是主子,少爷、姑娘、夫人叫惯了,一时真改不过来。顿了下又道:“到底是什么病,来势如此厉害?我前些日子才去看过他,那时候还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皱着眉摇摇头却没有开口,日照察言观色,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水影望着他道:“你要给我的东西呢?拿来看看?” 后者一脸愕然,水影笑了起来:“反正也睡不着,拿来我瞧瞧。” 日照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片刻之间取了一样东西在手里,拉过水影的手往上面一放。 白玉无暇,雕刻成水月图案代表着千月家徽。 水影看了日照一眼,提起这佩饰,后者拿了油灯过来让她细看。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轻轻咬了一下,望定日照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白皖大人那里要来的。” “白皖……” 日照这才解释过程,原来洛西城在郴州的时候也和他有过几封书信。在洛西城自然是正室对未来同侍一妻的侧室的友善,一如卫方在外,家书时常有只写给洛远的,无非问家中情况,夫人起居,孩子们的学业等等,内容简单,可洛远看了便会觉得被人关心着信任着,格外温暖。日照入宫后六亲断绝,如今有一个人专门的写信给他,自然是受宠若惊。两人书信往来并不多,一年里也就两三回,可神使鬼差的,洛西城在任地发生那件浮尸案的时候没有和水影说,却在某次写信给日照的时候提了几句。他是无心所为,日照却是每封信都读了几十遍,每个字都能背。 洛西城去世后,水影亲自前往处理后事,扶棺回京,日照也一同前往内外打点。那些天水影痛断肝肠,又被琴林家、紫家那群挤兑着去处理苏郡招降,弄得心力憔悴。真正跑进跑出整理洛西城遗物,了解他去世前后的详细情况,遣散仆从,赏赐衙门中人的事都是日照一手操办。郴州的秋官极其敬慕洛西城,日照与她交谈颇多,两人也颇为默契。其间便谈到那没头没脑的浮尸案,秋官说本来已经查的很有眉目,可洛西城忽然命令不用多费力了,其后又出了别的案子,这桩事反正也没苦主盯着,衙门里的力量自然就转移走了。日照和她聊天,询问细节,便说到其中找到一枚造型奇特的玉佩等等。日照自然问那枚玉佩哪里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就在洛西城去世前两天,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官人来见洛知州,两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话,有下人说看到那人拿了个木匣子走了。 日照自然追问下去,那秋官也正愁没人能说说这烦扰她许久的事,见这青年人俊秀聪慧,对人又有礼貌,加上他身份低微自然得让人觉得没什么威胁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阵忽然低声道:“那个官人,我看是鹤舞来的?”说完就露出后悔的神色,日照也就不追问,只当没注意似的,可从此留了神旁敲侧击的问那些伺候洛西城的下人。等离开郴州的时候,那玉佩样式,曾经发现的鹤舞秋官衙门腰牌等等的都打听了出来。 日照原本只是好奇,也是觉得其中有蹊跷,有备无患的打听着,那些日子准备京城府考研读古史,忽然想起那日听到的关于玉佩的描述不就是千月家徽的模样,加上水影提到过可能被千漓带走的千月凭证,从此又把往事拉出来查。倒也有他的本事,上上下下联系起来一琢磨,尤其是从郴州听到的信息来看,洛西城应该是亲手将那玉佩给了鹤舞来的官人,而且还可能是秋官属相关。而说到鹤舞秋官,而且能够让洛西城违反规定把命案的重要证据送出的,只有洛西城平日言语间颇为仰慕的白皖。 于是那一次为了锦绣书院的事回京,没有遇到水影,离开晋王府后他转了个弯到了秋官司刑玉藻前的府邸。 水影将这段经过听罢微微一笑:“白皖倒是肯给你。” “殿上书记留着又没有用。其实,那次他在天朗山桃花水的季节,经废道而行,怕不能生归,他还托玉藻前将此物送到京城给您。那个被杀的差役原就是他差了送此物上京给您的。” “他给我做什么?” “殿上书记说久闻您博闻强记京城第一,想要请您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噗嗤一笑,喃喃道:“一个烫手山芋,他到藏了那么久。”说完后脸色忽然一沉,冷笑道:“漓真是不争气的东西,在家里长到二十来岁,连到底哪一样是族长凭证都弄不清,偷都能偷错。” “夫人——” “照,你知不知道织萝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 “他这个,也不叫病,他是被寒关玉所毁。” “寒关玉……那不是救命的东西么?” “寒关玉能解毒,确实是救命的东西,可也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以寒关玉解毒之时,需以热性药物相配,以君臣辅佐之道方可保命。若是单用寒关玉,且中毒又深,那就是饮鸩止渴,纵然能解毒,身子也就败坏了。我看织萝现时的情景,只怕曾身中剧毒,又在没有其他药物辅佐之下用寒关玉,且一用数月乃至年余,身子完全被毁了。加上他这些年……唉。” 日照皱眉道:“您的意思……难道说真正的族长凭证在织萝手上?” “若非怀璧,何至如此?” “那么,此物……” “既然那时还有人要绑架织萝,他又不愿与千漓同住,东西应该还在他手上。看来我的推测没错,千月印信就是第五代家主所制的千月印。至于这个……”她扬起手轻轻晃一下玉佩:“此物也见诸史书,乃是苏台兰镇守凛霜时赠千月素之物。她在凛霜得一块寒关玉精品,亲手雕琢千月家徽纹样,为苏台兰上寿,史书中称为‘水月佩’,家母时常佩带,应该是族长们代代相传的佩饰,在族中的价值仅次于印信的千月印。”说到此处,她将玉佩放到床头柜的暗格中,淡淡道:“有了此物,便有了半个千月家族,照……你给了我一样好东西啊。” “织萝少爷那里,要不要去探探?” “不用,越是探,他越不会拿出来。”略一顿:“即使永远不拿出来,也不要紧,只要不在苏台清扬手里,千月印信永不出来都不打紧。” 下篇 第三十二章 破阵子 上 夏日的早晨,燕飞重帘,蝉鸣高树。 四更方睡的人尚且拥枕沉眠,无奈山外有烽火,城外起狼烟,夜来马蹄声急,层层战报入京城达天听。 清早破坏主人好眠的是正亲王府的紫千,前一日深夜,花子夜连着收到两封战报,一喜一惊,可怜花子夜,夜阑不成梦换得悲喜交错。 水影在自家的花厅见紫千,她买的宅子庭院广阔,屋宇甚多,然家中人口简单,所用的不过三成。只叫人收拾出正房、书房,待客的花厅,另外厢房两间以备友人住宿,剩下便是几间仆人的房子。 紫千出生显贵,又在皇宫中长大,是喜欢派头的人,对她这一处住所一向不以为然,常说像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便当仆从如云,前呼后拥。水影被她挖苦了几次,终于一日苦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啊?从映秀殿最下层出来的一介宫女而已,难道也要学您这样的天生贵胄来摆排场,徒叫京城名门笑话么?”说话间还指指周围说:“就是这个宅子,也不是为我买的,而是为了京城洛家而买。” 紫千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必然是符合她紫家主人身份的前呼后拥,这一日陪伴她的是个三十不到的俊美男子,身上衣衫非主非仆,一看便知道是主人家正式收房的亲从。这人的模样水影倒也不陌生,很多年前此人一度属于她,紫千拿了另一个人来交换,而那个用来交换的人几个月前成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紫千进来的时候行色匆匆愁意在眉,但当水影有意无意朝她带来的这个人脸上看了好几眼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脸上一红,挥手让此人退到外头。水影又看了两眼,淡淡一笑道:“千也有长情的时候。”原来紫千一直以来对于侍奉在侧的宫侍都是当工具用,赏赐大方却随手抛弃,这其中只有拿日照换来的那青年多年不弃,她和柳园咏恩成亲后便为那青年脱了宫籍正式收房。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正夫当然不会抛头露面,便由小妾随行,这是惯例。可她今日带着此人来水影家,便会让主人家想到“换美”那件事,当年入过她芙蓉帐缠绵侍奉的人已经是人家当门户的男主人,她这番举动多少有旧事重谈的挑衅味。 经过这一段插曲,紫千的愁容淡了许多,叹了口气将夜报之事告知,说是一喜一忧,喜是清扬叛军攻清平关不克。水影听了微微一笑,让紫千暂时略过,先说忧的那个。紫千吸一口气沉声道:“邯郸蓼阵亡。” 水影一下子跳了起来,盯着紫千,见她神情中一点犹豫都没有,便知这消息确实再没有其他可能,这才坐下喝了口茶平复心情,开口道:“详情如何?” 邯郸蓼既然是阵亡,自然是发生了战争,扶风的战争十之八九对手方是乌方。然而,这一次与扶风直接交手的却不是乌方,而是苏台多年的盟友——西珉。准确地说,是西珉叛军。数日前,乌方在扶风西州天野关叩关。扶风天野关、戎城等几个关口是每年必有几场战事的,尤其是夏季,草长马肥,凛霜扶风等地的官兵皆是枕戈待旦。乌方兵马一动,天野关沉着应战。天野关的城墙是年年加固月月修整,城内军需齐备,尽管清平关没有及时运粮,但天野的粮草还算够用。两军相接,攻防一阵,敌人打不进来,我军也不出战,一面通报邯郸蓼等待援军。乌方和安靖之间多年的拉锯战都是如此,以至于天野关外明明是一片利于耕种的肥沃土地,却没有一户人家定居。当时邯郸蓼在甘露城,收到报告立刻整备了相应的兵马由藜褚雁率领前往增援。一般来说,乌方兵马攻城一阵讨不到便宜,等到援军一到自然撤退,到时候双方再谈判一阵,各退一步,又能太平一两年。援军共三万人,加上西珉分裂为二后,一方投靠乌方,邯郸蓼对于与叛军接壤的几处关城也格外小心。如此一来,三万兵马出发后,甘露城的防守就比较薄弱了。当时便有将领提出,邯郸蓼笑着说“甘露城外是西珉北安州,当地的官员与将领都忠诚于皇帝,无需担忧。” 藜褚雁也说:“谁都不能保证北安州的守军不背叛皇帝,万一他们背叛,甘露城就十分危险了。” 邯郸蓼哈哈一笑说:“就算是叛变,他们如何能知我甘露城中虚实?”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甘露城和戎城是扶风最为坚固的两个城池,也一向是扶风守军大量驻扎的地方,北安州兵马不过千余,即便叛军调兵遣将一时间能凑到万人已经不错了。而甘露城中常驻军队在五万以上,敌军岂敢贸然进攻。 然而藜褚雁离开甘露城不到十天,敌军居然悄悄的度过数重关卡,抵达甘露城下。等到邯郸蓼得报,甘露城已经城门洞开,敌军潮水一样涌入,城内到处都是刀兵之声。 水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道:“何人能杀邯郸蓼?” 紫千神色凝重,一字字道:“辽朝元!” 水影啊了一声,又是沉默许久,终于道:“苏台清扬的手脚好快啊。”略一顿又道:“如此说来,北安州也归了叛军?” “看来如此。北安州的将官曾是支持太子平叛的中坚,没想到……” “我记得北安州的知州和州司士都是南明城麾下的将领,是她一手提拔。南明城失踪后这两人就被从中原调到北安州,且六七年来不见官位有半分上升,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紫千点点头正要开口,但听水影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辽朝元竟然也投了南辰叛军,大概连宛明期都没有想到吧。”说到这里望定紫千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形势越来越糟,是不是该把我家咏恩送到别处去。” 水影摇摇头:“我看还是留在京城好,这全天下有哪一处城池能比京城坚固?若是你还只是‘紫千’,或者茨兰那个混账没有拿安平王为旗号,鸣凤倒是一处躲兵灾的好去处。现下,还是都留在京城太平。你回去也劝劝殿下,请他将王妃和世子都接到京城来吧。” 苏台的官员这段时间以来对于震惊这件事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不利的消息接二连三出现,一个好消息往往伴生着数目成倍的坏消息。此时朝廷对于各地的管辖能力已经支离破碎,叛军切断道路,各地官员拥兵自重,乱世之中相互观望。七月起,邸报已经无法正常流转,朝廷的政令也难以按时发放到地方,而上任的官员往往被叛军阻挡在某地十天半月无法前进一步,很多地方出现政厅空虚的现象。 大概形势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不害怕了,又或者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后,连京城的这些官员也各自打起小算盘,观望形势想要找一个好机会干脆去当开国功臣。尤其家大业大的,更是瞻前顾后,真正为朝廷考虑大概十中无一。 扶风遇敌,重城甘露城被敌军虏掠一空,子女玉帛损失无数,扶风都督大奖邯郸蓼战死沙场。这样的消息如果放在前两年,足够让京城官员失眠几个晚上,现在人们不过一惊,然后说“扶风到底还是出事了。”真正注意到这个事件中特殊性的人并不多,但至少刚刚奉命从与茨兰对战的前线回京的丹舒遥在哀悼自己得意门生的悲剧时,对部将流珩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在我记得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乌方和北辰还有西珉联合进攻,我们曾经认为这三个国家彼此间都是水火不容的。” 邯郸蓼的去世对于丹舒遥是沉重的打击,这一年这个苏台目前最杰出的女性将领只有四十出头,即使对于武将来说至少还有十年可以驰骋沙场的光阴。丹舒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将的情景,这位出生于南苏台兵家户的女子,拥有只有在故乡才被人知道的普通家名,但是身材高大天生神力。那时他是四阶的武将,邯郸蓼只有九阶,可战场上冲锋陷阵勇猛无比。那一次他注意到这个女子超乎常人的勇敢和卓越武艺,战后召她到中军帐。这女子一离开战场就格外害羞,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头垂得低低的。她是邯郸家的小系,母亲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场上负伤而退隐故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作为长女,她十五岁参军,并没读太多书。他喜欢这个青年女子的勇猛,更喜欢她的纯朴,亲手教她用兵布阵,鼓励她读书。这个纵横苏台边境三十年的女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之后他又教导过黎褚雁,以及他自己的女儿夕然。苏台女将中论武艺邯郸蓼第一,三十年来军旅也只输给辽朝元一人,当年败于他手,最终又死于他手。 噩耗传来的时候丹舒遥怆然的对部将说:“一起在扶风抗击外敌的最后还是我这个老头子活得最长,连邯郸都先我而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变动同样惊到了南平。听到儿子跑到苏台去杀人放火的辽绛琛顾不得病体沉沉,坐着马车由次子陪伴着赶到京城匍匐在皇帝路臻面前请罪。对辽绛琛而言,朝元是他的希望和骄傲,虽然是女奴所生,可他从来都打算将来把家业爵位都传给他。他也知道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差,十个儿子明争暗斗,尤其是他的四儿子,发妻所生,跟了宛明期十五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一年多所建功勋已将长兄光彩压了下去。他另外的几个儿子本来就看不起朝元出生卑贱,困于他功勋彪炳不得不收敛,朝元的性格也过于刚猛,兄弟间并无太深的情谊,如今有了能与之抗衡的人,朝元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他也知道朝元年来受了些委屈,原本想等他这一次出征回来就召集部族,正式将族长传给他,四儿虽好,到底文弱了些,不是南平英雄姿。然而,辽朝元居然选择了投靠那些背叛者,辜负了皇帝的期望,带着兵马投敌。 辽绛琛诚恐诚惶的爬进皇宫,一代勇将也只能匍匐在皇帝面前,磕头磕到血溅青砖,才听到皇帝一声“起来吧。”一抬头,宝座上盛年的君主威风凛凛,旁边宛明期侧身而坐,似笑非笑。和南平大多数臣子一样,辽绛琛也看不起宛明期。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苏台叛臣,更因为他“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得不像个男人”。南平的英雄应该是辽朝元这样的,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即便文官都粗迈豪爽。更因为宛明期是“苏台的男人”,南平这样的国家,厌恶苏台的女人鄙视苏台的男人,而一个“在女人面前低眉顺目的男人”居然爬到了南平臣子的巅峰,你叫辽绛琛这些如何忍受。辽绛琛多年来的耻辱就是正室唯一生的儿子从小病恹恹的,若是女奴生的,大概早就让他自生自灭,偏偏正室来自于比他更强的部族,只能厌恶的看着那孩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直到遇到宛明期。宛明期说:“辽将军,你家四儿给我当学生吧。”那个时候皇帝在他边上坐着,笑吟吟看着,纵然是他也只有低头同意得分。 扶他起来的官员叫了一声“爹”,是他最看不上的四儿,气质举止都象宛明期。宛明期看看皇帝看看他,不轻不重的开了口,说的是:“朝元一向反对圣上与苏台交好的心意,觉得这是丢了南平的脸。陛下啊,您的苦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明白。” 辽绛琛恨不能上去咬这人一口,心说“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让我们辽家灭门么”。却听他话锋一转,淡淡道:“不过,陛下心意以决,南平同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本来可以让百姓过富裕的生活,象我的故乡安靖一样。看看南平,空自有肥沃的天南平原,每年的粮食还不足以让百姓生活,只能靠掠夺过日子。邻国一强盛,南平就连百姓都养不活,堂堂一个国家却象山贼盗匪一样过日子。一场大雪就能死上万的人,几个月干旱就绝了一年粮食,除了打打杀杀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怀柔什么叫做化干戈为玉帛。”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看看路臻,又道:“部落林立,各自为政,常视皇帝如无物。政令不能下达,军队不能同心,那年与鹤舞一战败北,我南平就几乎亡国,如此下去,这片土地大概又要换主了。” 若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辽绛琛一定跳起来斥责他胡言乱语诅咒王国,但此时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变成火上浇油那才真的毁了全家。 路臻等到宛明期说完才道:“宛相所言就是朕的意思。辽朝元看来是不愿意与朕同心了,朕收到报告,卿的八弟,十二弟也都背叛了朕。你们辽家是我南平肱骨,朕也一直器重你们。如果卿和朝元一样,朕不勉强,卿带着家眷离开京城愿意去那里就去哪里吧,他日战场相遇,朕也不会念旧情。” 辽绛琛战场上一等一的勇武,千军万马尚放声大笑,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皇帝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响,表情也不狰狞,而是略带笑容,顾盼平和,让人想到他沙场月下马上琵琶的英姿。可辽绛琛偏偏听得全身发抖,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臣不敢,臣誓死效忠陛下。至于朝元,那个逆子不是我辽家的人,臣请陛下准臣阵前效命,臣要将那个逆子亲手抓住扒皮抽筋。” 皇帝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卿与朕同心?” “臣誓死效忠。” “那么,卿就为朕做一件事吧。” 辽绛琛抬起头,但听路臻道:“卿与你家四儿替朕走一趟鹤舞。” “鹤舞……” “不错,卿带着朕的旨意去见鹤舞迦岚殿下,请她在鹤舞替朕取下辽朝元这个叛贼的头颅。至于本王的谢礼么,本王将皇宫中最珍贵的明珠——长川公主嫁给她的兄弟。卿可能办到?” 辽绛琛颤抖着跪倒接旨,又听路臻继续道:“此事务必秘密进行,不得张扬。另外,朕知道卿的部族今年也遭了不小的灾,族人生活困难,可有此事?” “臣无能,未能尽责,让陛下忧心。” “朕赏赐他们牛马三千,布匹一千,凡是生活困难的人家,均另行赏赐,你将族长印信拿出,宛相会派人替你办妥此事,你放心去鹤舞吧。” 辽绛琛再拜谢恩,知道此去若是不能完成任务,族中老少将无一人幸免。 说来也奇怪辽绛琛那一场病原本从春天延续到夏天,缠绵病榻时好时坏,大夫请了一茬又一茬,就连皇帝都派太医去诊治,可就怎么都好不透彻。可辽朝元一反,这当爹的一身冷汗一场害怕,还抱病请罪,然而第二天带着儿子几个随从启程的时候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没了。这父子二人守着“保密”的圣旨,冷冷清清离了京城,刚出城门就有人报到宛明期那里,什么时候走的,带了多少人,出门朝什么地方,行囊大概有多少……宛明期这个大宰当的潇洒,多半时候在皇宫办公,南平朝制并不完备,有固定的京城和皇宫也不过百年不到的时间,倒也没多少人觉得大宰每天在皇宫里进进出出有什么不合适。皇帝处理完政务和宛明期相对聊天,君臣多年却没有什么分歧,各国中都是罕见的。 下人汇报完,皇帝笑吟吟问:“降琛可会叛朕?” “难保。辽朝元和他爹爹一模一样,都是只知武力,只逞霸气的。” 皇帝哈哈一笑:“叛就叛吧,有了异心,拧着他的头都没用。” “陛下倒是豁达,辽家父子可是勇冠三军,在南平各部落间也威望卓绝。” 路臻放声大笑:“辽朝元虽猛却是朕的手下败将。朕也好久没有上阵了,辽绛琛要是不识相,朕亲手将那对父子的首级拿下来给宛相做寿。” 宛明期也笑了起来,看着皇帝道:“陛下豪气云天,只可惜这一次怕是不能让陛下过上阵杀敌的瘾了。” 路臻年岁已经不小,此时眉眼间全是笑意,到似年轻十岁,略带一点调皮的口气道:“自从有了宛相,朕少年时学武的那些罪算是白受了。”君臣相对大笑,路臻这才说卿能说这样的话,那就是在辽家埋了万全之人。又道:“昨日朕收了降琛的族长印信,降琛神色看来是认为卿早晚要诛杀他满门。” 宛明期一摊手:“臣绝无此意。” “那你要他印信为何?” “他若不老实,臣便可即刻另为辽族选族长。” “卿心中人选自然就是四儿了。” 宛明期笑道:“臣在他身上花了十五年功夫。” 辽朝元叛变消息传来的时候,辽家的四儿辽思鸿正在他身边。当年他在辽家看到这明明出生尊贵却因为体弱而处处被人欺负,那时四儿正生病,就因为当时还是皇四子的路臻问一句:“辽将军其他的孩子呢?”便被亲娘从床上抓起来,摇摇晃晃带到他面前,辽绛琛得意洋洋的将八个儿子一个个介绍过来,这个如何武艺出色,那个七八岁就能打败府中的教习,唯独那四儿,被问到了才说一句“家里的老四。”宛明期带着凝川跟着路臻来做客,他懂医术一看就知道那孩子病得不轻,摇摇晃晃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娘想要回去休息,可作母亲的看都不看一眼,奶娘还在边上小声地让他“争气点,再出丑小心被夫人打”。他看着这生父当他不存在,生母都嫌弃他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想到自己和凝川被妻子抛弃的情景,就此动了恻隐之心,收他做弟子,从此带在身边。十五年光阴,身子调理的健康,又学了文武艺。那些年辽朝元纵横战场名满四海,他却让辽思鸿潜心读书,直到去年几个选王部联合起兵,辽朝元在前线狠吃了几场败仗,他才推荐思鸿,这个弟子不负期望一鸣惊人。 那日他问思鸿:“你大哥反了,你呢?” 那学生不卑不亢的说:“弟子自然是跟随宛相。” 他说:“谋反之罪灭族之祸,你不怕?” “学生有宛相护着,自然不怕。” 他哈哈大笑,望着这个学生道:“我将辽族给你,你担得下么?” 那人目光闪动:“担得下。” “你们辽族也是选王部之一,你兄长背叛乃是有掌握天下之意,你呢?” “辽族掌不了天下,掌了我也不稀罕。”那青年冷冷道:“掌了天下也是辽朝元的天下,我辽思鸿照样没有立足之地。” 他但笑不语,那学生跟了他多年,在他面前并无隐瞒,继续道:“这段时间族里是有人来向我示好,可那不过是一群没长进的东西争不过朝元又看不起朝元的出生,找个人来压他,等朝元倒了,我也就没用了。那群东西只知道看力气,终究是看不起我的。” “若论武艺,你也不会逊色。” 辽思鸿笑道:“若是靠武艺来折服众人,思鸿妄作了宛相的学生。” 想到这一段对话,宛明期唇边带笑,当年他带走这孩子,一是恻隐之心,二来也是看出了辽族勇猛无双而且不安分,早晚要成路臻心腹之患。故意要栽培一个能够与辽朝元分庭抗争之人让辽族分裂。那孩子原本就有志气,从小的遭遇又让他压了一肚子火一心要出人头地,且对家族并无感情。加上他十五年来刻意调教,果然到了丰收的日子,与他期望的一般无二。 他这个学生,聪明能干,必要的时候又够狠,此去鹤舞定能将所交待的一切办妥,辽绛琛识相便罢,不识相的话,思鸿大义灭亲的时候不会有半点犹豫——反正南平迷恋武力,杀父自立照样可以被人赞美。 想到此处宛明期面带笑容,路臻和他君臣多年,也不追问,递过新到的信报,乃是报告清平关的战事。宛明期略微一看,笑道:“川儿胡闹了那么多年,这次终于做了些像样的事,也算没浪费那几年的胡闹功夫。” 路臻轻叩桌子:“宛相选中了鹤舞迦岚亲王,朕也是同意的,不过我南平要结盟必须和一国结盟,从此互通有无,不能只和一个鹤舞结盟。迦岚亲王若是不反,朕牺牲辽绛琛这些人就太可惜了。” “迦岚殿下必反——”宛明期笑容更深:“她就是真的不想反,我们也能逼到她反,何况……能够让先皇亡于阵前,能支持四海那两个落魄皇子争的皇位,最终又把对她情意绵绵的秦泽推上四海皇帝座的苏台迦岚,又怎么会是一个眼看国家分裂而不求争夺一席之地的人呢!” 说罢,两人又是相对大笑。 南平京城,宛明期定下分裂辽家的计策,清平关内,得胜几方也在细细谋划。 这日午后云淡风清,浓荫扶苏,日映花窗。 昭彤影舒舒服服坐在清平关官署中四面通风最干爽适宜的房子里,捧着一杯冰菊茶小口啜饮,一面还称赞潮阳白菊名不虚传,盛夏时节还有冰块配着更是别有风味。昭彤影眯着眼睛心满意足的模样,笑吟吟的说:“明霜这里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此时已经是鸣瑛退兵后的第五天,明霜一面派人四处报捷,一面收拾残局,城墙要重新修整,背叛者要清算罪名,守城有功要请示赏赐。总而言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到这一天已经绑了一长串的人押解丹州。另一方面,如何安置少朝等人也让他颇为为难。清平关百姓和普通士兵都已将少朝看作救兵,可在朝廷,这群人依然是身负重罪的盗匪,遣也不是留也不是。少朝倒是识相的人,并不进城,带着前来援救的数千人驻扎在清平关外两里,明霜派人每天送吃送喝。第二天,少朝带着凝川由明霜迎接进城,在官衙说话。明霜这才知道丹霞大营果然分裂为二,他在清平关苦守的时候丹霞大营也经历了一番生死存亡之战。最终,并肩携手建立起功业的金兰姐妹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尽管很多部下警告,少朝依然选择后发制人。后发而一举成功,最终亲手杀了曾对天盟誓义结金兰的姊妹。少朝一党要斩草除根,到了这个地步,少朝也不阻拦,于是由凝川带领杀了老二一家老小,包括只有六岁的一对双胞胎姊妹也没放过。至于那些跟随她一起“背叛”的人,自然也是刀刀斩尽,全家牵连。腥风血雨了三天,少朝才把人召集起来说一句“够了,剩下的都是好姊妹好兄弟,好聚好散,不愿意跟着我少朝的都走吧,天大地大,有的是你们容身之所。”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死硬的依附清扬派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不明白内里的,也八九成高挂白旗,重新投靠少朝。但其中还是有那么几个硬气的,丹霞大营聚义厅里照样破口大骂,骂少朝残杀自家姊妹,诅咒她不得好死等等。少朝也不动气,亲手给几人松绑,说丹霞大营走到今天,我少朝也很伤心。但是少朝问心无愧,我们丹霞大营替天行道为国为民,如果走到这一点的对立上去,我宁可亲手灭亡丹霞大营,免得成为后代的笑话。 众人自然大吃一惊,那几人又骂少朝给死人脸上抹黑,并说不错,二姐确实想要带着我们投靠和亲王,可那和亲王是皇族正统,而且是英雄,我们愿意。你少朝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全无他心,你说要去救清平关不是一样投靠官府,还是那个逼得我们不得不落草的混账皇帝的官府。 少朝还没有开口,凝川出来代为解释,说你们都被蒙骗了,那个和亲王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光明正大的人,她为了皇位不惜出卖苏台领土,如果我们投靠了和亲王,便是助纣为虐。此时少朝和她身边的一些亲信已经知道这位丹霞大营三当家的真实身份,听她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脸上都发黑,心说“背叛母国,伙同敌国蹂躏百姓,你爹爹宛明期就是最混账最有名的那一个”。话虽如此,这几个人也识得轻重,两国之间并无永恒的盟友或仇敌,南平想要化干戈为玉帛是好事,总比勾结乌方和西珉、南平叛军,收买扶风将领故意打开城门放纵敌军劫掠来牵制扶风军要好得多。或者说,算旧账也没有意思了,不如放眼而今。 凝川出示了其父宛明期给她的春音以和亲王名义写出的书信,无非是拿国土讨价还价。凝川第一次看到时非常怀疑这是父亲伪造的,被宛明期一瞪眼吓得没敢开口。后来凝川才知道苏台清扬在南平花了不少力气,就连那个美貌无匹的春音都到过南平国都,不过没能见到皇帝,宛明期随便应付了她几句就打发走了,事后皇帝遗憾的说“朕听闻那是个罕见的美人儿……”。 凝川不怀好意地想“说不定苏台清扬把这位美貌至极的春音送给皇帝要比送国土更能让路臻感兴趣”,因为大概只有那群不长脑子的部落首领才相信清扬真的会把国土双手送上。大概南平皇帝战死这件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这群人都忘了清扬也是二十来岁就带领军队将北辰打得落花流水的军事奇才,而且,根据她在京城看到听到的,这位和亲王绝对是比迦岚更为强硬的人。清扬当上了皇帝想来会追求开疆扩土的功业,不惜一切代价的动用武力,一次又一次征战邻国吧。也就是说,即便南平一时拿到了一点好处,将来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宛明期曾经对她说:“打仗这个东西非常的有趣,只要你胜下去,所有的人都会忘掉即便是胜仗也是要死人的。所以啊——历朝历代,一旦出现了一个迷恋武力的君王,即便是百战百胜,开疆扩土,不出两代,国家也一定会陷入衰败。然而承受苛责的总是后代,而不是真正耗尽民力的那一个。”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平刚刚和四海几次激战,夺了对方六座城池,举国欢腾。主战又立了功的几个部落狂欢数日,杀牛羊无数。凝川看着同样在这一战中立功的父亲问他:“南平现在这种情况又算什么呢?”南平最出色的军事家冷笑一声:“穷兵黩武,空耗民力。” 凝川在南平长大成人,宛明期出征的时候她就住在路臻的皇子府。小时候觉得这位四皇子和其他贵族也差不多,勇武善战,却没想到南平最终会在他这个皇帝身上出现柔性的一面,以及想要从此向一个更文明的国家迈进。路臻没有理睬春音,清扬原本就两边挑拨,此时干脆抛弃了这个明智的皇帝,转而致力于怂恿那背叛的五个选王部。宛明期早有准备,将他们之间的密谋打听了七七八八,还拿到几样决定性证据,其中就有两份让她带在身上用以收服丹霞大营。那就是丹霞大营的二当家弄给清扬的丹霞兵力布局图和丹霞大营详细名单。 丹霞兵力布局倒也算了,那个名单拿出来众人瞠目结舌,上头不但有丹霞大营上下千余人,连与丹霞大营有联系的,同情丹霞大营的普通百姓以及官员的名单都有。这份名单若是落到官府手上,不知多少人人头落地 丹霞大营的动荡花了七天时间彻底终结,少朝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也就在这个时候昭彤影来到丹霞大营。 “要么是迦岚,要么是清扬。”这种选择不会让人愉快,但是昭彤影也不会给人作如此难题,她一个字都不提协助迦岚亲王,只说清平关不但是朝廷向扶风运送军需的要道,丹霞门户,也是鹤舞的重要门户。如今南平异动连连,甚至让人怀疑南平是不是得到了鹤舞军事机密,总能在鹤舞守军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出动。在这种情况下,清平关如果在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鹤舞腹背受敌。 少朝叹息着说:“我不想牵扯到皇位争夺中,但是也不愿意看到苏台边境的百姓被人当作争夺天下的工具。我敬慕卫方,今天就看在卫方为丹霞百姓做的那些事情上,为卫方效忠过的朝廷做点事吧。” 如此种种便是丹霞大营来趟这场浑水的过程,至于最终用兵的时机,用兵的方法自然是昭彤影拟定。 少朝前一日带着主力回到丹霞山上,只留下一百多人帮着当地冬官修复城墙。凝川更早一日便告辞了,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问少朝大概也不知道。 明霜也喝一口冰菊茶,看看那个意态清闲的女子,皱眉道:“人人都走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昭彤影丢过去一个“美人儿真无情”的妩媚眼神,继续啜饮菊花茶。 “鹤舞司寇大人,下官很感谢您前来援救。不过您身份微妙,在这样的时候让朝廷知道您这位鹤舞高官与丹霞大营的人卷在一起,只怕对迦岚殿下不利。” “那又如何?”说话间眼波流转,仿佛在说:“美人儿真懂得关心人。” 也不知怎得明霜和她目光一对脸上一阵发热,扭头道:“下官也会被您害死的。” 下篇 第三十二章 破阵子 下 昭彤影一脸无辜看着他,明霜知道这个人撒娇耍赖起来你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叹了口气道:“司寇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在这清平关抗敌月余,丹霞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人笑笑:“听说援军往北面走了一阵又南下了,大概离开这里也就一两天的路。” 明霜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将椅子挪挪,低声道:“大人莫要开玩笑了,你知皆知丹州兵马迟迟不发只有一种可能——郡守及许多丹霞要臣都与苏台清扬暗通款曲。如今清平关守住了,我是一定要上书朝廷弹劾他们的。这群人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此时他们一定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倒打一耙。大人您在丹霞的事情若是传出,您想想看,我这条命还保得住么?” 昭彤影又是一笑,手一伸:“还要一杯,多加点冰块和蜂蜜。” 明霜看看她,接过来亲手又调了一杯冰菊茶,后者捧过来继续心满意足的啜饮,摇头晃脑地说:“夏天就该喝这样爽心清火的东西。” 明霜知道此人是不会那么简单的离开清平关了,脸色一沉,冷笑道:“原本以为,明霜我是不是什么时候不经意间得罪了司寇大人,如今看来您不是为了和明霜过不去才留在这里。” “此话怎讲。” 他又一声冷笑,喃喃道:“迦岚殿下真是找了一群好臣子,惟恐她不被朝廷忌惮,惟恐她反不了似的。” 昭彤影这才将冰菊茶一放,望定了他道:“果然聪明。” “我没有将清平关给苏台清扬,同样也不会给苏台迦岚。” 昭彤影听此人叫自己主君的名讳却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扶风送来信息……”如此这般的将发生在扶风的战况说了一遍。明霜听到辽朝元等名字一皱眉,骂了一句“一群饭桶!”昭彤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啊啊,这话该不是形容扶风将领的吧。” “邯郸蓼是英雄,女子中敢在阵前面对辽朝元的只有你们苏台的邯郸蓼。莫说女子,放眼乌方、四海,几人敢在辽朝元面前立马横刀?”略一顿,皱眉道:“沐烟越来越不争气,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他所说的沐烟也就是西珉北安州的司士,南明城纵横天下建立幕府的时候是他手下的先锋官,以勇武闻名全国。 “此人对你仰慕有加,她投靠叛党是为你南明城报仇吧。” “大人您高抬我了,沐烟在我帐下不过数月,她没有忠诚到如此份上的可能。她们几个都是猛将,只可惜性子都不讨人喜欢,难免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南明城“消失”后,闻到其中特殊意味的人便趁此机会铲除异己,把一个能够当十万大军前锋的人丢到边关掌管一个州城的治安,说不定还时不时抓抓错误找点麻烦。那几个人虽然火爆脾气可心胸宽阔,又直肠子,那样的人都被逼得害怕起来最终倒向叛军,其间虽然免不了有另一方的哄骗威胁,西珉皇帝让功臣寒心的罪责也是逃不掉的。 “如此下去,西珉亡国难免”她看着明霜,细细端详着青年清秀迷人的容貌。真不愧是西珉皇帝都迷恋的男人,美而不媚,是典型的男子的美丽。若说美男子还是来自西珉的好,两国审美接近,说起来苏台不少富家女子很时兴买西珉流落而来的男子当小妾,温顺乖巧忠贞不渝,据说比“已经被娇惯坏了”的苏台男子可心的多。明霜被她看的心慌,咳嗽了一声,沉下脸对着对方道:“西珉皇帝不是昏君。” “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啊,被逼到流落异国……卖身求安,还是不忘为旧主说话。我们安靖的男人可没有那么好说话,西珉的男子果然……” 没等她把对西珉男人的形容词说出来,明霜的脸上已经蒙上厚厚一层霜。有时候明霜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些年来他对什么样的侮辱都能淡然面对,心情好的时候还顺着对方调笑两句。可“卖身求安”四个字从那人口中出来,他顿时一阵恼怒,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当场翻脸。 “怎么样,要不要回西珉?” 看着对方,昭彤影轻松的笑了笑:“你对卫方的敬意已经表现过了,对安靖也没有其他的义务,要不要回去重建功业,挽救西珉?” “西珉不会亡国,我回不回去都一样。” 她微笑着,她喜欢他这一点,纵然被赞赏也不飘飘然,守着本分。 “西珉确实不会那么容易亡国,不过分裂为二彼此残杀是免不了的。想不想回去为西珉皇帝增添助力,早日结束让百姓颠沛流离的内战。” 明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这个女子面前说出了一句话:“我,不想看西珉变成乌方侵略他国的工具。” “那么……”她身子微微前倾,在美貌青年的耳边低声说出一句话:“把清平关给我,我给你西珉的万古流芳,如何?”说话时发丝拂过青年的脸颊和颈侧,让他轻轻战栗。 “或者,还不够?” 他往后退一点,面对着她,惊讶于这个人什么时候距离他如此之近,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让神色平静,淡淡道:“是啊,还不够呢。我早已没了壮志凌云,想让我重陷危地,一个流芳青史不够分量啊。” 昭彤影望着他,对着他略带挑衅的神色温柔的笑了,眼波流转如丝缠绕,在青年身上留恋不去。明霜心慌意乱,拖了椅子又往后退,那人却更往前倾,凑着他喃喃道:“那么,再加上我如何?” “什么?” “等你从西珉回来,嫁我为夫吧。”在那个男子惊愕的时候,说着这样话的女子趋前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唇自颊到耳侧,最终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喜欢上你了啊,明霜!” 说罢,起身离去,留下明霜愕然地看着斯人背影,许久之后身子仍微微颤抖。 丢下一句莫名的话,让明霜愣了半晌后,昭彤影一整天都没出现。明霜心情复杂,虽然东忙西忙时间过的很快,可只要一停下来就觉得脸颊上还有那轻轻一触的柔软感觉,叫他心情荡漾,脸飞红云。 他当然知道昭彤影对他有意,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卫方去世的那些天她一直绕在他周围,叫他不想都不成。可那人说是有意,也不过是目光萦绕,嘘寒问暖,其间并没有半点失礼,言语间也没有挑逗,端正的让他想到鸣瑛,而不像是这样一个风流之名满永宁的人。那时他发现鸣瑛对自己有意,从此每次见她故意多瞟两眼,看她浪费不堪的样子颇为有趣。可面对昭彤影,他却想要躲开,明知道若是能将这样一个人的心拴住,甚至只要象鸣瑛对他那样,多几分眷顾,往后行事便多八分便利,可就是怎么都做不到,一对上她的眼神便要躲开。最后只能对自己说“定然是因为那人当了多年浪子,自己实在差太远了”。 那次两人在距离丹州不远处分别,也已经大半年,不见一封信,不闻一句话,时间一长他也把相伴而行被她照顾的无微不至的那段忘了八九成。偶然想起,也只是笑一笑,心说“那就是浪子的习性吧,见着美貌男子便要用上温柔手段。不过,那人那般人才风流,又温柔细心,难怪京城男子明知道此人易多情难挚情,照样飞蛾扑火,不知碎了多少美少年的心。”他自己,十七岁来迭遭变故,尤其是被子郴抛弃出卖,远走苏台委身清扬后,将世间情爱都看作无物。他在丹霞多年,年少有为,容姿绝色,丹霞名门贵族中很有一些看上的,或托人来说媒,或找机会挑逗勾引,也有正式来嘘寒问暖讨好的。可不管对方什么人,怎么个相貌人品,明霜一概装傻,遇到过分的脸一沉冷若冰霜,好在他是官员,在地方上位阶算很高的,人家也不敢过分。时间长了人们也绝望了,加上他的事情渐渐传开,也就知道他这个官员来自于和亲王府书记,听得人一撇嘴“原来是和亲王芙蓉帐里弄来的位阶”。 明霜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半天,也没有更多的注意,他能指挥千军万马,但对风月事其实是个生手。有那么一会儿也想“要是那会儿反调笑回去,顺着她的话说‘好啊,也不用等从西珉回来,你现在就来下聘吧,嫁了鹤舞司寇,我还要回去受罪受苦做什么’”,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那个人又当如何应对。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一下又回去了,弄得自己还满脸通红象做了什么亏心事。所幸昭彤影那天一直到掌灯才回来,两人不用碰面,第二天遇到了那人笑吟吟的叫一声“明霜大人。”他端端正正行个礼,依然喊:“鹤舞司寇大人。”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如此又过了几天,从京城派来一个人,轻骑快马风尘仆仆的往南方赶,进了清平关随员到官署打招呼,却是昭彤影的熟人——玉藻前。 苏台官场上的规矩,官员赴任或者出外差,经过城池的时候若是派人知会当地官署,当地官员就要出面接待,要是不知会,就当不存在,不必过问。十之八九有人来知会了,必定是来人的官位比本地最高官员还要高或者至少平级,否则就是自讨没趣。玉藻前位阶比明霜高出半阶,而且是京官放外差,明霜自然是立刻穿戴整齐前去拜会。两相入座,说了几句客套话,那人便问“昭彤影在你这儿吧?” 明霜听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脸上微微一红,清清嗓子道:“确实是在清平关中。”玉藻前看看身边人:“去把那家伙揪来,老朋友到了清平关她还摆上官的架子!” 这种活驿馆的人是不敢接的,玉藻前自己的家人便是那个唤作蜻蛉的护卫领命前去,不多一会儿昭彤影一身便装笑吟吟的进来了,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说:“朝廷让你吹什么风来了?” 玉藻前嘿嘿一笑,挑眉道:“还能做什么,来来,既然你在这儿正好,一路上和我做个伴,一起回你们鹤舞,我要去传圣旨。” 昭彤影翻一个白眼心说好端端的怎么又冒出来圣旨了,如今鹤舞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赖在清平关不走,就是要让朝廷知道她这个鹤舞司寇“勾结”了山贼来清平关。等到皇帝一怒,加上朝廷上那一群不长脑子的人煽风点火一番,皇帝再上演一次残杀忠臣的戏,她们鹤舞也就顺理成章的起兵。虽然一样的方法和亲王用过了他们再用效果差了点,不过也就是一个借口。而且还可以把清平关这群拼死报效朝廷的拉下水,她得一座关城要塞外加一个能臣名将。 明霜知道下面的话不是自己该听得了,起身告辞,玉藻前若有所思地看看斯人背影,随即道:“圣上要再度向你们迦岚殿下借兵。” 昭彤影眼睛一眯:“要借刀杀人么。” “用词太雅,狗咬狗才贴切。” “琴林拂霄确实是个人才,琴林家这个时候将她弄回京城也算映雪那两姊妹有点眼力。虽说都不是东西,琴林家这两个在为家族考虑上胜过紫家那位。” 说这段话的时候水影在西城侯府内,西城家的继承人静选在八月初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静选已过而立,西城家上上下下盼这个继承人盼得心焦,没想到一举得到两个女儿,顿时一片欢喜。自从卫方去世后这是西城家第一次欢天喜地,倒比玉台筑出阁那会儿还要高兴。父凭女贵,去年进门的卫家三公子顿时成了西城家的心肝宝贝,尤其是洛远,见到他总是眉眼弯弯夸个没完,说他孝顺乖巧而且旺妻家,连一直对这个婚事不怎么喜欢的静选也对夫婿格外温柔起来。 西城家有了继承人,京城官员们当然又得掏腰包送礼。水影在家里扳扳手指头叹气说结一个大家族果然是亏本,每年都有那么多婚丧娶嫁且一个都不能落下。 静选临盆后身体精神都不错,没几天就起床见熟悉的宾客接受祝福。他们家自从玉台筑嫁作迦岚的王妃后算是和这位鹤舞的亲王穿在一根绳上,鹤舞有个风吹草动都关心关情。 七月里通过琴林映雪几个的努力,皇帝召回凛霜平叛之后一直在北边关的拂霄。拂霄此时已经晋升到三阶,担任凛霜代理郡守,这位雅皇帝后期的状元经过十多年宦海沉浮终于达到高位,堪称国之栋梁。拂霄到京城后偌娜旋即召见了她,也不知怎的,这个快要不惑之年的官员十分对偌娜的胃口,和她无话不谈。如今四处起兵,天下动荡,偌娜毕竟不是昏庸到了不可收拾的君主,和拂霄谈得投机忍不住要吐苦水。此时丹霞郡的密报果然到了,也就是明霜担心的,只字不提自己失职,反而告他勾结丹霞大营的山贼,而且着重渲染了一下鹤舞司寇昭彤影神秘出现于丹霞大营,伙同丹霞大营的人一起进了清平关。在他们的形容里,清平关完全被山贼控制了,至于明霜,当然也早和山贼勾搭出卖官粮,涂炭百姓,就连第一次清平关被少朝所破也栽赃到他头上。 第一封折子上去,几天没回音,丹霞郡守让明霜回丹州,对方也以清平关众多事务未及处理推辞了。郡守做贼心虚,真不敢发兵清平关去锁人,心一横,又上一道折子,这一次连苏台迦岚也拖下水了。说苏台迦岚已经收买了丹霞盗贼,如今用他们还有明霜控制清平关抢占大量军需粮草,乃是有不臣之心,请朝廷速速派兵援救等等。 同时,明霜的折子也送到了朝廷,当然是告丹霞郡守延误军机,有利敌之举,同时请朝廷表彰相助守成的丹霞大营,对他们加以招安等等。 两道内容迥异的折子送到朝廷,朝堂上顿时吵得不可开交。琴林家自然是死活保自家的人,西城照容则要求彻查丹霞郡守,其他的要么依靠一个要么打圆场。若是过去,偌娜十之八九两个一起下狱,再宣迦岚进京,若是不从立刻发兵,可现在就算是她也知道朝廷没那份力量再惹反一位用兵自重的亲王了。琴林拂霄就恰好遇到了诺娜理智清明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偌娜仿佛回到了登基之初志向高远,要胜过父亲雅皇帝,直追端皇帝的情景。若换了秋水清、静选等人对她这种间歇性发作的明主志向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最多应承两句。然而拂霄多年不在京城,她受偌娜多次破格提拔,可谓皇恩深重。此次应召进京,怀了济世救民之志,偏又遇到偌娜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更是受宠若惊,恨不得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拂霄献计让偌娜派一个使臣,下一道圣旨请苏台迦岚从鹤舞出兵“平定”清扬叛乱。她说,如此做可进可退,一石数鸟。 “拂霄的这个主意出的委实不错,只怕迦岚亲王还有昭彤影他们几个都没有想到,圣旨一下进退维谷,够昭彤影苦恼几个晚上了。” 静选点头道:“倘若迦岚殿下不答应,那就失了一个义字,会被天下人耻笑。若是答应了,那两位打得筋疲力尽,最好两败俱伤,朝廷还可以集中兵力对付茨兰那一群。迦岚亲王不胜,那再好不过,反正根据迦岚殿下的本事,即便败了,清扬也必然筋疲力尽,朝廷收拾起来轻而易举。同样的,迦岚殿下就是胜了,也会元气大伤,兴不起风浪了。” 她噗嗤一笑:“静选真是老实人。” 西城静选愕然的看着,后者笑吟吟补充一句:“静选果然是继承了大宰风度的人,巍然正气,心中没有半点尘埃。” 静选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句话不就是说她傻么,看不出计中计,容易被人骗得老实头。两人正说话间忽然静选的夫婿赶了过来,面露惊慌之色,水影看了两眼,见这位西城家未来的主夫的目光一直往她身上瞟,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人来找我?” 那人连连点头。 “难道是宫里来的?” “不是,是……是秋官的司民和五城兵马司的六位官。” 话一出口,西城静选率先变了脸色,就要掀被子起身,被水影一把压住,淡淡道:“你坐月子呢,好好躺着。你家里还等着你继续开支散叶,子孙满堂,还不小心的养身子。” 静选苦笑道:“你啊,出动这两个人……” “啊,这是要来抓人的样子。” 静选的夫婿也道:“远叔叔已经出去应对了,叔叔让您从后门走……” 水影淡淡笑着截断道:“多谢少姑爷,我还是出去的为好。不管什么事,既然惊动秋官派出这样的人堵到你们西城侯爵家门上来。若是没从里面把人抓走,只怕给你们家惹祸。我去看看到底什么天大的事,自来刑不上王傅身,不用担心。” 说话间往外走去,那卫家少爷还想拦,被静选抓住,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妻子一脸凝重,待对方走出去才道:“快快到皇陵向正亲王殿下报信,你亲自去,无论如何要亲自见到殿下。” 苏台历史两百三十年八月初十,少王傅水影因晋王“私通南平之嫌”,被秋官传讯,扣押于秋官大牢。 同一天,苏台迦岚在明州三呼万岁的接下圣旨,并表示“即刻奉命,尽臣子之责。” 下篇 第三十三章 风云激荡 上 朝廷少王傅下狱,在苏台历史上不能说空前绝后,也不是那么常见。少王傅属于德高望重的闲职,没有实权,不参与朝政,只是在太学远东阁负责皇子和贵族、宗室的教育。少王傅每天接触的都是公卿显贵之子,时间长了自然与朝廷最高层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苏台号称崇文重教,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每人来找这位皇家老师的麻烦。 水影那天果然被客客气气请走,直接带到秋官官署,出来的是少司寇,态度还算客气,把抓人的原因说了一遍。水影照例沉着张脸什么都不说,少司寇也不为难,请她大牢里住两天,她点点头态度配合。苏台这个时候的规定,现任官员五阶以上犯事,在正式判决之前都是单间房扣押,不分男女。水影进去的时候看到被扣押很长时间的涟明苏,还就押在他旁边那间。这秋官上狱听上去好像待遇不错,实际上天牢这种地方都是阴森可怕的,加上关押的都是没有定罪的官员,刑讯拷问免不了,换了没背景又得罪了人的,狱卒免不了把人往死里整,而且是不见血不留伤但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就算是自己待遇再好,甚至高床暖枕、鸡鸭鱼肉,可天天听着刑讯拷问时候的惨叫呻吟也是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如今秋官司寇名叫莲泓,与曾经的大司寇莲舫同族,十九岁那年京考一榜第五,也是惊动一时的青年才俊。莲泓一进阶便被当时琴林家的当家看中,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嫁给她,但提出一个要求,让她入赘。莲家并非显赫门庭,莲泓又是庶出的三女儿,自问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继承了也不稀罕,不惜和双亲决裂喜滋滋进了琴林家。然而进门后和映雪这个大姑子相处得不好,婆婆一死便受到排挤,在三阶上挣扎了十来年,而且都在偏僻的郡。直到两年前,琴林映雪点数一下家族,发现争气的委实不多,又想起这弟媳妇,两人言归于好,果然不出两年让她位列六官之一。莲泓年纪也不小了,两个孩子都资质平凡,发了狠要在有生之年弄一个爵位,一到京城就和那两姐妹一鼻子出气。原本琴林家得了地官夏官已经权倾天下,如今莲泓得了秋官,更是把朝廷弄得像琴林家的私人财产,顺者昌逆者亡。 这家人鬼主意不少可实在不怎么聪明,若是拂霄来处理,这种时候就该放下私人恩怨并肩对外。琴林家的人反而变本加厉的玩弄权术,铲除异己,拂霄呕心沥血要重整山河报效君王,那两个却生怕王朝溃败的不够快,偌娜得民心失得不够透彻似的。她们得到晋王和南平号称长川公主的那个叛将之女私通书信的消息后,就像得了一块宝,搓着手说“嘿嘿,我看你这狐媚的东西这一次怎么逃”,也不报告皇帝甚至连水影直属的夏官那里都不打招呼直接把人给扣下了。 照着琴林映雪的意思,抓住了就严刑拷问,抓一个拉三个,最好能把那一群看着不顺眼的都拉下来。然而,少司寇沐谈比自己的上司要清醒的多。这个五十一岁出生平民的女子并不想把家族的未来押在琴林家上,或者说这个在各个方面实际上都比莲泓能干得多的女人完全不认为琴林家能够在这一场动荡中占据上风,并且长久保存。她对水影礼遇,并且坚持“刑不上王傅”,“王傅可杀不可辱”,她把抓人的地点放在西城家,并不是向照容示威,而是代水影放出消息。 果然,水影被捕的消息一出京城震动。当时静选让自家夫婿去通风报信,还真亏了是西城家未来的当家主夫。琴林那几个抓人的时候就忌惮胳膊肘往外拐的花子夜,先撺掇着皇帝让他去皇陵找祖先祈福,然后收买了花子夜身边一些人说京城来的人只要不是什么一二位的高官都不要通秉。然而去的虽然不是高官,可西城侯爵家的少姑爷谁敢拦,几个人推托一阵还是去禀告。花子夜一听就跳了起来要赶回京城,被紫千和王府的典瑞一把拉住,两个人一起拽着他费了好一番口舌。无非是说琴林家不是不知道您和王傅的交情,她们现在到处找借口找机会,只要有王傅这个身份,她受不了罪。那伙人定然先找借口抹了她王傅的职位,能用的无非是学问不够或者品德有亏,所以殿下您一出面更糟糕,到给人留了口舌。 花子夜这才作罢,紫千又自告奋勇回京守着,说若是有人对王傅不利,立刻来传信。花子夜则继续留在皇陵祈福,四平八稳的反而让琴林家的人摸不着头脑。 水影二十出头主持太学院东阁,每个月都有一次讲授,不但东阁的学生听,太学院其他学生乃至京城有名望的人都能来听。她在皇宫藏书馆内泡大,博闻强记,若说学问广博京城中数一数二,在京城读书人中也颇有名望。平日里看不出来,等她一落难,太学院学生们以及京城的读书人不少前来秋官询问。事涉晋王,秋官的人三缄其口,学生们问不出究竟顿时议论纷纷。 两三天后京城显贵们也开始活动,大伙儿看看这件事蹊跷,不象是皇帝为了什么震怒要杀人。既然不是皇帝的意思,显贵们也就松了口气,东看看西望望,有来说情托人的或者有更显贵的出头在先,跟着帮衬一把为将来多留条路。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人们才发现这个年轻女子短短几年来已经在京城显贵中给自己铺了何等广泛的一张网。没几天,莲泓就有些顶不住了。水影这些年来,与洛西城一场联姻和西城家攀上了细密的关系,原本感情泛泛的西城静选如今隔三差五就找她聊天;她对卫秋水清有救命之恩,又在紫千遭遇困难的时候加以援手并帮她夺得家主之位,一时间永宁四大名们到有三家的主家和她往来密切,感情莫逆。 琴林家的人果然先想法子弄掉她王傅地位,学问这方面找不到茬子,或者象锦绣书院山长说得那样“少王傅学问上即便有不到的地方,也不是那些人找得出来的。”检点品行,除了“以色侍人”其他的好像也没有什么,这一点还真是琴林家不敢随便提的,提了,就带上一个花子夜,把这位正亲王往绝路上逼得事他们还做不出来。莲泓找了个四阶的官员负责审讯,对于晋王的事一问三不知,其他的咄咄逼人尖锐至极。 那人指责她身为王傅迎娶低贱男子为正室,有违礼法。她冷冷一抬眼:“有么?”对方说你娶的是个宫侍,还是在你之前早就给好几个女官侍奉枕席的人,你娶来当正室有辱朝风。她冷冷一笑:“谁说我娶的是宫侍,我迎娶的是现任锦绣书院教习、京城府考第三的青年才俊。” 对方说过去是宫侍,终归身份低贱,你身为皇子们的老师应该更加注重礼法。 她脸色一沉一拍桌子说什么叫做身份低贱,宫侍们进宫是侍奉皇帝的,我们其他人不过是蒙上恩赐让他们伺候罢了,难道说伺候皇帝是低贱的行为? 一句话说的审讯官冷汗淋淋,那人还跟了一句“自来英雄不问出身,只要是身家清白,少年时的荣辱算得了什么?我苏台高祖皇帝还是家奴出生,也从不忌讳,你们连宫侍都觉得低贱,那又是怎么看待高祖皇帝的?” 原本狼狈不堪的审讯官恰如抓到救命稻草蹦跳着说你侮辱先皇,满口胡言。她看都不看这些人,等他们跳了一阵淡淡背诵起来“朕少年失亲,沦落为奴,得伴卿侧,为卿所授文武同修,终有所成……卿与朕,名为主仆,情逾姊妹……”她说“这是高祖皇帝亲自书写的千月素的墓志铭。卿等要如何评价?” 一群人更是暴跳着怒骂说“胡言乱语,素月碑上如何有这种话语。”换来一声冷笑:“当然是埋于地下了,不过端皇帝下旨,流云错主编的《文武绩》,第五卷《文学》第七篇中收录。皇宫藏书楼内有高祖皇帝手书的千月墓志铭,各位可以请求圣上让各位去看看。” 几人互相看看,一边陪着看戏的少司寇沐谈咳嗽一声轻声轻气说:“少王傅所言不差,《文武绩》确有此篇,不过下官驽钝,记不清所在卷册,着人找来翻翻便能验证。” 这样的闹剧重复了几次,莲泓也觉得无聊。到了第四天,芦桐叶前来探监。 芦桐叶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开门的带路的都塞一小块银子,提着吃食进了关押水影的监房,上下打量着说“啊呀,亏得那么多人带话让里面的人好好照顾你,怎么没两天就瘦了一圈。” “每天晚上狼哭鬼嚎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芦桐叶叹了口气,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出的事么?”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快告诉我。” “南安侯上了道折子请罪,说前两年出入你们晋王府,一度跟在迦岚殿下身边进进出出的那个凝川就是她那不守夫道的前夫宛明期不知道和谁生的杂种。” “原来是她——” “晋王府也有下位女官作证,说此人这些年来偷偷和晋王通信,还送来神秘的物件,而且用的都是晋王的私章为印信。” 此话说完但见水影神色间顿时透出一阵轻松,芦桐叶奇怪的看着她,那人微微一笑:“原来是她弄出来的花样,好啊,我正愁这件事早晚是个祸患,还正没法子想,她倒给我做了个台阶。桐叶,你替我做几件事……”说话间,凑到她耳边嘀咕一阵,芦桐叶大笑点头,随即告辞。 到了八月下旬,花子夜的王妃与女儿终于回到京城,正亲王也结束了皇陵祈福,返回王府。花子夜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小女儿,半岁的孩子胖嘟嘟白嫩嫩的甚是可爱,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伸手抓花子夜的头发,抓到了甜甜一个笑。花子夜想这个继承人想了多少年,如今把这个小女儿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高兴得团团转。王妃一边看着笑吟吟的,她虽然在外面,多少王府里也有些亲信,给她消息说打从她上次没了孩子后,花子夜在王府里没召过宫女侍寝,此次回来花子夜备具车马,仪式隆重,见了她嘘寒问暖,不象过去琴林家一让他不顺心,转头就给她脸色看。 西城照容评价琴林家的两姊妹“从来没有一件事是定心去做的,原本不聪明还喜欢耍弄小聪明,每每半途而废,招人耻笑。”这一次也一样,晋王和南平宛明期的女儿私通书信往来密切,换了个聪明人能玩出连环套,这两姊妹呢,想都没想清楚就把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用掉了。 水影将晋王送走,又许他留在鹤舞,就想过早晚要给自己惹祸。可她一来仗着有花子夜撑腰,二来晋王是爱纹镜向她“托孤”的,她对这位雅皇帝忠心耿耿,宁可自己受危险也要保晋王太平。 清平关消息过来,她一听到其中有丹霞大营便知道凝川定然牵涉其中。那个少朝她也见过一面,直觉就是典型的绿林人,这样的人快意恩仇但对官府十分忌惮。卫方治丹霞将个穷地方治理的风生水起,若是卫方在清平关少朝卖他个面子出头援救是有可能的。然而明霜原本是清扬手下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守着清平关要务,只怕从没露过要背叛的迹象,那少朝两边不帮才是正理。少朝在这种时候出面,而且是帮着没什么好名声的朝廷,那是违背绿林规矩的,料想昭彤影就是再大的本事,遇到少朝这样一个不贪钱不贪色又重义轻利的绿林豪杰也没法子。绿林的事便要绿林中人去调和,凝川在丹霞大营多年,也一样是豪侠仗义的性子,她说的少朝肯相信,她的性格只怕也对少朝的胃口。 她和凝川接触下来,要说这人奸诈,肯定不合适。宛明期这个女儿是性情中人,但看她和日照数面之缘动了心思可以千里迢迢追到京城就有其父当年的多情影子。然而她当断则断,看出日照情有独钟绝没半点拖泥带水,发现晋王对他有意虽然一开始并没钟情也不浪费,牵畔着少年王爵的心,从这点说又有她母亲齐霜的一些特点。现下的凝川没有好处是不会帮苏台这些皇亲国戚的忙得,能让她动心的好处无非是晋王。那一刻水影连声叫苦,心说怕什么来什么,迦岚要是一举叛旗就让晋王大张旗鼓地迎娶凝川来和南平结盟,她这个晋王的监护人才真的死定了,就是花子夜都保不住她。 大概苏台齐霜也听到了动静,知道自己杀了两次没杀成的女儿要以南平公主的身份与苏台晋成婚。这位齐霜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在苏郡杀得血流遍地激起民变都没半点愧疚,唯独宛明期和凝川这对父子是她心头刺眼中钉,想起来一个头两个大。她上次亲手那一刀没杀成凝川,但那点残余的母女情被她亲手斩断,至于宛明期,仇上加仇将她千刀万剐都不尽兴。现在她是苏台的皇族宗室,皇家为了自己体面死撑也要撑着,可有了两国和亲的名号,尤其是晋王这一下嫁,她这个宗室地位一点用处都没了。为了她自己性命着想无论如何要阻止这门亲事,也亏她有这个狠,自己上书说破凝川身份来请罪,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水影不怕有人说穿在前,就怕之前密不透风忽然从鹤舞传来消息。现在说穿了,大可以一甩手一问三不知,最多问一个彻查不严的失职。再说了,你苏台齐霜明明知道这人的身份早不说,等晋王被骗上手了再来说,又安的什么心?反过来甚至可以打她个勾结南平陷害晋王图谋不轨! 只怕苏台齐霜用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时也没想到能遇到愚蠢到那个地步的琴林姊妹,一个大好机会轻易糟蹋,还让她真正陷到死地。 有了这样的铺垫反而好处理了,水影在秋官上狱里想想笑笑,皇帝采纳琴林拂霄的意见让迦岚兴兵,一时就不能问罪她什么。这会儿她才真的要让晋王无论如何别回来,圣上宣召就说迦岚亲王不放人,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推到迦岚身上,他晋王到能当个“受害者”。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牢中不知岁月,芦桐叶给她带了几本书,她又问狱卒要来文房四宝,无聊极了写文作诗,推敲一下下一次讲授的内容。她过的清闲,外面直翻了天,少王傅无端被押,太学院学生们群情涌动,东阁的贵族子弟也议论纷纷成群结队的到秋官那里询问。尤其是那些贵族子弟,有的是天皇贵胄,压根不来和你莲泓打交道,抽机会直接到宫里去说。十五六号的时候太皇太后紫千帆忽然问身边人“少王傅还没有进宫来讲习么?”她身边的典瑞慌忙四处打听,问明原委回报紫千帆,这位太皇太后当场就沉下脸说了句:“什么天大的罪过要糟蹋王傅,我儿在位的时候可不会让人做这种没规矩的事。”原来这位太皇太后极其喜欢读史,水影在史学一门上最为精通,她每回进宫讲授,太皇太后都亲自去听,或者让人一字字记录了拿回来看。前些日子水影进宫向他请安,紫千帆定了题目让她八月十五进宫来讲授,哪想到这时候她被困在了秋官上狱。 偌娜虽然毛病一大堆,但有一点好——孝顺。太皇太后一皱眉立刻就惊动了她,这才知道朝廷少王傅已经失去自由好些天,当即把六官官长都传来。春官大司礼第一个诉苦,这位大司礼刚刚晋升不久,以前是春官中二阶下的官员。清扬这一叛乱朝廷里和她往来密切的全部遭殃,紫名彦和清扬走得很近,一度还要把儿子许配给她,此时当然被人弹劾,丢官弃爵总算保了性命,皇帝念在她是老臣分上不再追究。紫名彦灰溜溜的躲回家里,想想还是不安生,没两天就收拾细软带着夫婿小妾回原籍安康祖宅。少司礼称病避祸,天官在剩下的人当中挑挑拣拣选了四十六岁的肆师(掌管国家大典的官员)为司礼。此人性格平稳,端正守礼,和昭彤影一样,出自锦绣书院,只有一点毛病,极其看重学问故而看不起见习进阶的人,也看不起武将,是个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的夫子。她对着皇帝埋怨秋官不打招呼就抓人,如今太学院东西两阁群情激奋,上书者数十,京城士子书生也多有不安等等。偌娜眼睛一瞪说掌管太学院是你分内事,那些学生不识相,胡乱评论朝政都给朕赶出去。尚在读书一个个就敢上书闹事威胁朝廷大臣,将来当了官岂不是要造反了?骂得大司礼趴在地上连连请罪。 骂完大司礼转头又骂莲泓,司寇大人好一顿叩头请罪才有机会说明白原委。偌娜一听又和齐霜有关,头都大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个老一辈宗室念起来压根都痒痒的苏台齐霜偏偏很对偌娜的胃口。齐霜容貌出色,但又不是昭彤影那样光彩照人到了人人见她都自惭形秽的地步;她精通六艺,尤其擅长弹琴,琴艺之精湛连水影都佩服,偌娜自己也精通音律,擅长吹笛,自命独步京城,将齐霜视为知音。齐霜在苏郡残酷镇压百姓,照容等人想到就皱眉跺脚,偌娜却觉得她做的样样都对,而且果断刚勇,比那些整天唠叨着“安抚百姓”“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官员强个一百倍。 偌娜舍不得问罪齐霜,不牵连齐霜剩下的就成了没头公案,皇帝继续骂了一阵人,大司礼出主意说别的就算了,陛下把晋王召回来吧,放在京城大伙儿看着不就没事了。偌娜点点头命秋水清拟诏,臣下又问少王傅怎么处置。偌娜袖子一甩“怎么处置,太皇太后等着她进宫讲授呢!”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囚禁中的水影迎来了十多天来的第二个访客——琴林拂霄。 拂霄的官职目前是夏官司士,位在三阶,也就是当年卫方从事过的职务。相比她的年龄不高不低,仍有远大前程。拂霄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各地叛乱的事情,大司马和少司马两个根本不懂军务事,尤其是大司马叶芝,一辈子没有领军打仗过,前线长什么样子大概还是上次京城被围的时候被迫看了一回。 尽管这是自己的亲娘,拂霄还是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把大司马这样重要的军务要职给一个对军务一窍不通的人。拂霄自己进了夏官才知道自从迦岚因过请辞后,在叶芝的带领下夏官变得何等死气沉沉且毫无章法。你说,你不懂军务或者虚心请教或者少管闲事,让部下恪尽职守不是很好么。琴林家那两姊妹偏偏不干,不懂装懂东管西管,无论什么大小事务没有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得大司马过目都难以推行。宋茨兰以一县之力起兵叛乱数月间能下两郡,夏官反应缓慢指挥失策,没有及时集中兵将叛军剿灭于弱小之时,反而分散投入白白成为茨兰扬名天下的帮助。 如今清扬叛乱也是一样,清扬得了齐郡就是断了朝廷向扶风运送的粮道,身为大司马首先应该想办法打通粮道,让扶风得到充足补给,使这支苏台西面最强大的军队没有后顾之忧。扶风军进可攻退可守,自来兵贵神速,就算是她拂霄叛乱,只要长点脑子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插京城。京城到手,天下传檄可定。清渺末年也是群雄并起,一度势力超过苏台兰的比比皆是,然而天下最终到了苏台家,为什么?不就是苏台兰知道想要让天下人敬服你,你就要摆出比任何人都正统的样子。如何能正统?首先就是京城。京城是国家权力中心,一样是草头王,放在京城和放在别的地方效果就不同,往前朝金銮宝殿一坐,草头王也像模像样。其次便是正牌皇帝的存亡,只要正坐上那个还在一天,不管你坐在哪里兵权多大,说出去还是一个篡位的主。你把那正牌皇帝逼死了,能让别人帮你杀了最好,扶一个年幼的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两年玩个禅让游戏,叛贼就此转正。苏台兰便是深谙此道的人,说起来也不是她深谙此道,而是千月素明白其中的道理。 凤朝登基之初,重用二十五岁的千月素,某一次清渺权臣洛安子伊(家名洛安,和后来的洛家没有任何关系)在丹霞起兵叛乱,五万强兵势如破竹,各地诸侯、权臣乃至独霸一方的草头王们纷纷依附,二十天的时间得到四郡十九州。千月素主持平叛事宜,当时朝廷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个说要保扶风,那个说要保京城,还有人说这地方离开京城太进了,迁都吧,皇帝您到南方去躲躲。千月素力排众议告诉皇帝“皇帝是国家的象征,京城是朝廷的象征。帝不能离朝,朝不能离京。跑到南方去或许可以苟延残喘,可也就是残喘了,从此天下再不是凤家的。”她调动所有可以紧急调动的兵马,守卫京城的门户——风合关,然后让扶风军不断侵扰叛军后背,一个字——拖。果然,洛安子伊在几次进军风合关无果,丧失了两万兵马后也只能退回丹州。尽管她很快在丹州自立为皇帝,摆了偌大的仪仗,可没多久依附她的势力又纷纷独立,两年后洛安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战死在一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中。当时苏台兰还叫苏兰,只是一个六阶的武官,千月素四处调兵亲自上阵,苏兰都在身边,把这一套“篡国要略”摸透了,八年后,她自己起兵叛乱,皇帝在哪里她就往哪里打,逼得凤朝投火,她还说风凉话“我不是要杀皇帝,我这是奉迎皇帝回京啊,她怕什么呢……”群雄争夺苏郡争得你死我活,她看都不看,直插京城。苏郡的主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一回头,苏台兰已经在永宁城皇宫里坐着自称“天子”。 拂霄很清楚清扬的战略,作为应对,她就要让清扬无法速战速决,拖住她,让她出不了齐郡一步。接下来,随便她怎么折腾,等我先收拾了茨兰平定京城周边,回过头来再和你满满磨。她到了京城这些天就在忙着如何封锁清扬,一道借兵的诏书让苏台迦岚已经举起的叛旗暂时又放下了,同时她压下丹霞郡那些要惩处明霜的折子。甚至于那些明霜来历不明,曾经是清扬爱宠,好像还是西珉高官贵族之子的花边新闻也一概不听。清平关那一战谁是谁非,她心里明镜一样,可暂时也不动丹州那群高官,逼急了万一举旗直接投靠了清扬就麻烦了。两边都不动,压一阵子,将丹霞郡守府不象话的那群慢慢调走,丹州就算太平了。然后便是扶风,她计划调动丹舒遥去担任扶风大都督。扶风军的骨干八成是这位丹将军的部署学生,他镇的住,而且他在扶风的那些年一度打得乌方丢盔弃甲不敢正视苏台,对乌方也有威慑力。最重要的,这位丹将军的忠诚方向目前来看还在朝廷这里,而且他的女儿丹夕然在面对茨兰的前线,把这对父女隔开,任何一方有异动都要考虑另一方的性命。她每天忙得不知日夜,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的时候才知道自家这两位家长又开始捅娄子。 拂霄来探狱不是空手来的,亲手挎了个篮子,上下打点了之后来到上狱。进去了,先过涟明苏的监房,隔着铁栏杆对涟明苏深深一礼,口称“先生”,还吩咐狱卒好好照顾,寒暄两句,这才转过去到了水影房前。水影正在那里不知道写什么,浑然忘我样。一直到狱卒开了门,拂霄进去后深深一礼,叫一句:“王傅安好。”才抬头做惊讶状,将笔一放人往边上一闪:“这是做什么,水影带罪之身,如何当得起琴林小姐的一礼。” 狱卒都退的远远的不干扰两人说话,琴林拂霄亲自动手在牢房内的小桌子上摆上带来的三道菜,另外还有一壶温好了的状元红。水影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忙,拂霄一一弄好,笑吟吟道:“拂霄与王傅为同榜,可惜多年来各自前程,未能多亲多近,今天带着酒菜过来,盼望王傅不弃。” 水影在桌边坐下,虽然是多方打过招呼优待,秋官上狱毕竟不是驿馆上房。一张小桌子又写字又吃饭,板凳还是拂霄来时狱卒哈着腰送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坐凳子上,一个坐床沿边,拂霄斟上一杯酒:“敬王傅一杯。”仰头喝尽:“拂霄先干为敬。” 菜虽不多,道道都是上品,一时间香气四溢,水影看了拂霄几眼,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断头饭?” “王傅怎么开这种玩笑。拂霄是提前来祝贺王傅出狱的。” “哦——”目光明亮定在对方身上:“状元出任秋官司寇了么?” 琴林拂霄的性格其实与西城静选有几分相似,两人少年时感情不错,直到偌娜登基琴林家出了皇太后气焰顿时嚣张数倍后,才淡漠了往来。静选比拂霄早一榜进阶,与昭彤影同科,虽然是三等,但也没有服礼算算也是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拂霄最不擅长和人斗口,水影却伶牙俐齿,说起刻薄话来昭彤影都自愧不如。此时,她也只有苦笑一下,随即道:“这件事原是我家婶婶不对,王傅……” “这什么话?我水影身在秋官上狱,不是你们琴林府邸的地牢。下令的是朝廷大司寇,怎么叫做你们家的婶婶不对?什么时候起,朝廷的律令变成琴林家的家法了么?” 一言出口,琴林拂霄的冷汗就下来了。所幸水影没有继续追下去的意思,说完这句拿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一翻杯子笑道:“状元的这杯酒,水影领了。状元新登高位,正是忙碌的时候,想来没有闲心续十多年前的同榜情谊。阁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何况还是这暗无天日的秋官上狱,有什么事状元直说,莫要在这里呆久了,污了堂堂状元琴林后裔的身子。” 拂霄听她一口一个状元,听得极其刺耳。若说学问,拂霄能够状元出身自然是出类拔萃。不过,她和水影一样,并没有经过府考郡考,而是从太学院东阁结业后经过推荐特进,第一场就是京考。拂霄在太学院东阁时候的学业就很平均,文韬武略各有所成,可也就是太平均了,反而每一门都不够出彩。当时的少王傅评价她“二等卷中才”,可也不知道那一年考题对她胃口,还是发挥的特别出彩,一举夺魁。然而事后苏台士子颇多议论,都说论文才见识一等剩下四个都比她出色,她能夺魁完全是考官收了琴林家的贿赂。最糟糕的是这一年一等第五的考生,也就是水影,此后主持太学院东阁,领导士林,文采见地均独步京城。人们更说“看看那位状元,写过什么让人传诵的文章,说过什么让人震惊的话语,当年也不知道怎么压过少王傅登了魁首。” 拂霄自问无私,可今天被这位一口一个状元,怎么听都像是讽刺,一时哭笑不得,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水影连着挖苦她几句,看她手足无措,这些天坐牢的怨气也发泄了一些,心说见好就收,若面前是琴林那两姊妹也就算了,犯不着和拂霄撕破脸。当下微微一笑:“晋王这件事,到底怎么个了法呢?” “圣上说南平人诡计多端,晋王年幼难免不查,情有可原,让他回京从此好家教管便是。” “圣上仁慈顾念手足之情,不问晋王之错,臣感恩戴德。” “晋王年来在外,王傅难以朝夕询问,有疏漏之处,也只是有错,不成为罪。若要问罪,当是那两个陪伴晋王的女官的错。”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安侯齐霜大人呢?” 拂霄愣了一下,喃喃道:“陛下没有说。” “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顾及是正常的,大司寇也忘了么?” “王傅……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息事宁人如何?” 水影把筷子一放:“这才是状元此来的目的吧?” 拂霄离开秋官上狱的时候天色微暗,狱官点头哈腰的陪着这位琴林家新一代最杰出的女子,说话间看到日照在狱卒带领下过来,两人遇到遥遥一点头。 “王傅夫时常来探望么?” 狱官摇摇头:“那便是少王傅的夫婿……闻名以久,第一次见到。” “原来半个月都不曾来探望?” “来的人极少……”狱官掰掰手指:“除了您之外也就是芦家的当家来过几回,西城家大小姐的夫婿来过一回,还有就是晋王府的女官们来过几次送东西,再没旁人。” 拂霄点点头,神情更显得疲惫,旋即上马回府。 琴林家和西城家一样,册封侯爵,某种程度上也和西城家一样,那就是家主与自己同胞的几个姊妹感情莫逆,始终住在一起,这一点上,卫家就难以相比了。拂霄进门遇到自家几个姊妹,分别打过招呼,径直往映雪那里走,那几位小姐扭一下身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下贱出生的东西,那么个神气劲,真以为琴林家是你的了。” 拂霄的步子微微一顿,却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往前走,身边的侍从不平的“哼”了一声,被主子一瞪眼缩回去剩下的话。 映雪与叶芝两姊妹正在一起说话,拂霄上前行礼,映雪笑吟吟的让她坐下,并叫人端参汤过来。拂霄第一句话便是:“姑母,娘,孩儿今天去秋官上狱了。” 映雪脸一沉:“那人明天就放出来了,你去做什么?算她福气,又给她逃过一劫。” “孩儿去请少王傅莫要在追究,息事宁人罢了。” 秋官上狱中,那人舒舒服服吃完饭放下筷子喝过茶才对她说:“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追究,不是卖你状元的面子,也不是怕琴林家。我是看在正亲王殿下得分上,不想让殿下麻烦。” 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姑母大人,我们琴林家若论真才实学是比不上卫与西城的。就连黎安家,璇璐、萦夕、康、碧这几个各有成就,她们几个我们都是见过的,有文有武,品行也好,将来都是中流砥柱。我们家能有今天的地位,能够将六官官长的一半握在手中,全仗了圣上出于我们家。 “我们琴林的盛衰存亡是和今上连在一起的!”她说,若是改朝换代,比如说清扬登基,那几家照样能高官厚禄、子孙荫封,我们琴林家只是淡漠都算好的,说不定全族被灭,步上兰台的后尘。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保全圣上,将那些叛匪一一剿灭,而不是在给自己树敌了。 她说:“姑母大人,您和母亲大人费了那么多力气来处理凝川的事有什么好处呢?圣上杀了晋王,对我们琴林家就有好处了么?晋王会反叛么,就算反叛了,能成功么?您杀他有什么意思呢,还白白激怒了丹舒遥,万一他们父女担心被牵连去投靠了清扬或者茨兰,我们是给自己招惹祸端啊。” 这一夜,琴林拂霄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一遍,说的那姊妹二人脸色由青转白。直到深夜拂霄才告退,外面亲信迎着问进展如何,她疲惫至极的叹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下篇 第三十三章 风云激荡 下 拂霄来后的第二天水影果然离开了秋官上狱,少司寇看看迎接在外的那些人拍拍胸口庆幸自己有见识,没有跟着那利欲熏心的上司去折磨人。水影和日照夫妻重聚自然是别有感受,却没有立刻回家,先到晋王府换过衣服问了半个月积压下来的事,尤其问晋王状况,有没有书信等等。待到王府事务处理的七七八八已经快到晚膳,她穿上朝服直奔皇宫慈心殿。太皇太后紫千帆正要用膳,听人来报高高兴兴命赐膳。于是昔日的女官长在太皇太后的餐桌边侧着身子坐下陪说话。紫千帆一句不问坐牢的事,水影也半个字不提,只把出事前定好的进宫讲授的事提起,重新定了时间确定了题目。紫千帆对这个在自己儿子身边陪伴了好些年的年轻女子倒是很喜欢,他也听说过那些女官长与皇帝有染的传闻。他是最奉行正统规矩的,自然听不得,当年把儿子爱纹镜叫来询问。他那当皇帝的儿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太后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早就将她册封为妃。朕是皇帝,怎么会去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紫千帆听了非常满意,从此不再过问,见水影将后宫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对皇帝的心思掌握入微,尤其是儿子生病那些日子,衣不解带的侍奉,对这女子也就没什么意见。 紫千帆地位虽尊,但他恪守后妃不摄政的规矩,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情也淡漠,儿子的事尚且不随便插嘴,到了孙子辈那是爱做什么做什么,平日里来不来请安也但看儿孙的孝心,一切不强求。偌娜即位后,皇太后像是要弥补深宫幽居的遗憾,对政务指手画脚,琴林家一日比一日权势滔天。这世上的人总是趋炎附势的多,皇太后身边逢迎拍马的每天都有几十号,皇太后倒不见得有感觉,直把她身边的典瑞、司宾、太府养得肥肥的。莫说见面,送上来的东西想要在皇太后面前晃一下都要塞几百两银子给下面人。而幽居深宫的紫千帆则门庭冷落,他不喜欢给自家人争取什么,爱纹镜在位的时候紫家都没从他这里得过什么好,更不要说偌娜登基后。即便有那么两个想要换换门路的,想到他这个性格也就打了退堂鼓。就连本家的紫千,一年都不会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一趟,前一回还是眼看着要出事才想到这位家族的老前辈。 然而水影不管在不在宫里每个月必定到紫千帆那里去一趟,但凡太学院东阁放假,便赶晋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且嘱咐他若是太皇太后留就住一两晚等等。晋王最听话不过,紫千帆正嫌深宫无聊,有个孙子辈承欢膝下聊遣寂寞。晋王读书也认真,许多地方和紫千帆投缘,祖孙两个在一起下下棋,或者闲坐说前朝,倒也是一番情趣,如此时间长了,紫千帆嘴上不说,心里对晋王疼爱有加。这一次琴林家给晋王扣了个里通外国意图不轨的帽子,明摆着是要晋王的命,太皇太后一听说就发火了,更有秋水清几个女官在旁边煽风点火,紫千帆一捉摸“哦,你们和一个朝臣怄气就要我孙儿搭上性命啊,想也别想。” 水影这一夜住在慈心宫,她到太皇太后这里走这么一遭,算是给这件倒霉事做了个了断。紫千帆这条线她花了十来年功夫经营,这还是第一次用上,索性让人知道“我水影不是只有花子夜能帮忙,找我的麻烦,先问问太皇太后乐不乐意见到。”紫千帆这日心情不错,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夜里听琴时指着旁边侍奉的女官说:“这孩子你调教得不错,伺候本宫尽心尽力,不过圣上御书房缺一个人,明儿就过去了。”水影定睛一看果然是熟人,自己当女官长时教导过的下位女官,西城家老九的次女,生在五月里单名一个芍字。刚进宫的时候也只有十二岁,怯生生的总做错事,她在这孩子身上没少费心思。如今十余年光阴,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女官,神色平和举止从容,仔细看言谈举止间还能看到自己年少时的痕迹。她还记得此人和玉台筑感情很好,洛远还说她五六岁的时候就圆滚滚一团喜欢跟着玉台筑走,筑哥哥筑哥哥的叫的亲近。仿佛玉台筑出嫁的时候,那家的九姑是送了极重的礼的,她的大姐就在鹤舞当官,应邀参加了婚礼…… 紫千帆介绍的时候就见西城芍笑吟吟的神色奇怪,果然晚上刚刚躺下这女子便来敲门,说明儿就要去伺候皇帝,这御书房侍书的职务并不好当,心里忐忑不安,想请王傅指点一二。 水影这才知道她在秋官上狱“休养”的这半个多月外面又是一轮天翻地覆。首先,宋次兰在东面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这一次成为牺牲品的是琴林卓,映雪的三女儿,也是她唯一明明白白嫡出的女儿。琴林卓当年因为三番五次触犯水影最终恼了花子夜,将她丢到外头当了几年知县,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积习难改,什么职务都做不好。映雪见她连连闯祸,加上花子夜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映雪整天担惊受怕,最后一狠心让拂霄带她到军前历练。琴林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拂霄敬畏三分,姊妹感情还相当不错。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那琴林嫡系的娇贵脾气一点不改,和母亲一样,眼高于顶任性妄为。拂霄在凛霜的时候还好,她一走这位大小姐没人看着立刻出事,不厅上司调遣擅自出兵,在藏龙谷被茨兰的部下打得全军覆没,自己身受重伤,半路上就咽气了。 南面,苏台迦岚领了圣旨后并没有像当年那样迅速出兵,而是开始不慌不忙的“整备兵马”,既然要整备兵马当然需要军需粮草,鹤舞的领主一伸手“清平关的军械粮草给我一些吧。”这一次,映雪倒是没有为难,命清平关按需供给。 西城芍说罢这些又问这个侍书女官如何当,水影何尝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西城家和苏台迦岚之间的关系交错的越发复杂了,玉台筑不用说,西城芍的大姐、小妹还有嫡亲的姑母也就是西城家的七姑奶奶都在鹤舞。苏台迦岚的举动直接关系到他们家族的兴衰存亡,到底是把将来押在迦岚身上还是押在皇帝身上,或者这位鹤舞领主会不会一辈子安分守己,这才是西城芍三更半夜跑来真正想要问的东西。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不想为西城家做选择,她微微一笑:“御书房侍书无非是为皇上捉笔,我记得你文采不错,小心谨慎便是。侍书不同于女官长,只要照着皇上的意思起草公文,至于公文的内容不需要评论,尤其记住,看到的看过便好,万万不要到外头传播。侍书官,唯谨慎克己而已。” 出狱后第二天中午才告辞太皇太后,出了宫下人问去哪里,内心里挣扎了一番正要说回王府,就见秋水清朝她这里过来。她淡淡笑着迎上去,却见秋水清脸色沉凝,目光里带几分怨恨,她心里快速想了一番硬是没想出这些天哪里得罪了秋水清。秋水清七月里,也就是西城家的老三服礼后两个多月,两人正式完婚,如今还在新婚燕尔中。她的夫婿容貌清秀,倒是照容三个孩子中相貌最好的,又年轻柔顺对她早有憧憬,照理说应该是蜜意怜爱的好日子中,怎么摆出这么个脸色来见人。 秋水清上来一声不发,挽着她的手往僻静地方走,一直走到一处亭子里,跟随的人都在假山下听令,这才听她冷冷道:“你和织萝怎么回事?” 她愕然地看着对方,心说这算什么问题呢?那次织萝深夜摸到她住处,吐了口血,她诊出原委用药调理,几天后这青年也就恢复了些,笑吟吟的在她面前撒娇。待到她夏休结束回王府,织萝收拾东西也要回长林班。水影在医术上虽然远比不上昭彤影,可对她家祖传那几样东西的药性很下了功夫,知道织萝看似没事,实际上身子已经被掏空,一日日衰弱下去。要他留在自己家中休养,那青年笑吟吟的说不要紧,又说自己这些年野惯了,没有当大少爷的命了。 水影知道他对自己沦落风尘之事其实非常在意,他自己笑吟吟的吊在口上说可以,要是别人一提他就觉得人家在看不起他,纵然不说心里也有疙瘩。这就像她当年为了安身保命贴上花子夜,是绝对听不得旁人提的,便是没有恶意,她听在耳里也变了味。对织萝劝了一句也就随他去,此后没多久自己入了秋官上狱,如今也不知道这个迷恋着织萝的人没头没脑来说什么。 “别和我装样。织萝他……他明明在你府邸里藏着,连舞也不跳了,谁都请不动,也亏得长林班那个混帐还替他编瞎话。” 此话一出水影就变了脸色,秋水清还真得很少见她这样心绪变化,一时不知说什么愣在那里,便那么一愣间那人转身就跑,连风仪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着出去。这一下,秋水清的脸色反而比刚刚正常了些,秀眉微挑,心道:“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水影越是紧张她越觉得这两人并非男女艳情,真要是艳情,她能不顾颜面迎娶日照算得上情深了吧,也没见露出过这种紧张神情。如此想想越发的奇怪,皱着眉换来一个亲信让她到少王傅的宅邸去打听一番。 水影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家,下人接了主子,日照也一路小跑出来,她上前劈头便道:“织萝是不是又病了?有多久,为什么不早说?” 后来才知道织萝是某一天中午自己摸到这里来的,进门就大口大口的吐血。幸好管家见过他知道是自家主子的客人,伺候他住下张罗着找大夫。大夫过来一看脸色就变了,说这位小哥是怎么搞得,年纪轻轻身子完全败坏了。又对管家说看这小哥细皮嫩肉象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和从小没吃没喝天天做苦力受虐待那样的惨败身子,外面看还算好,内里千穿百孔,到底还能不能调养过来只有听天意。 当大夫的一直到走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戏班子抗着家什经过才想起,那容貌秀美的小哥儿不就是红遍京城的那个织萝么。当初自己跟人一起去看他表演也被那孩子的风姿迷的恍惚,被人笑话说那人儿一夜千金不是平头老百姓碰得起的。大夫撇撇嘴“原来是他,难怪年纪轻轻身子就败了……” 管家留下了织萝也不知怎么办,见他一口口的吐血,深怕一个不小心死在家里如何是好,忙叫人准备马连夜赶到锦绣书院去见日照。日照那时正为水影的安危心烦意乱,听到这么个信息更是焦虑,连忙请了假赶回去,算到这天已经整整七天,终于前一日织萝病控制住了,这天早上还坐起来吃了一碗稀饭小半只春卷。 水影见了他问过情况,没说几句话织萝又显出倦怠之色,可又不舍得睡,趴在床上手拽着水影的衣摆,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忽然将头放到水影身上,低声道:“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哪个害你的……” “苏台清扬……姐姐,你会为我报仇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揉揉青年的头发:“我绝不投靠苏台清扬,死也不投靠,好么?” 织萝在她身上,满意地叹了口气,小猫一样抓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水影到织萝睡熟才小心的抽身,走到外头深深叹一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烦闷,忽然道:“照,京城住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走……” “找晋王去。” 她倒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在上狱里的那些日子细细思考,心说晋王这件事从齐霜狗急跳墙一样的举动来看,只怕已经快要成了。昭彤影那样的人明知道这件事一旦成了他们这些晋王府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居然一点信都没过来。说她疏忽那绝不可能,只能是动了杀心。 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当年丹绫那场叛乱被她用先皇遗诏压了下去,弄得个个都担心先皇还有什么东西藏在她这里。她晋王府的住处被人偷着翻了好几回,她回回都发现了,只当什么不知道,心说偌大个地方她就是傻了也不会把要紧东西放在自己的住处。就连昭彤影也试探过几次,纵然是她也怕将来万事俱备忽然冒出一个先皇遗诏纵然成功了也免不了篡逆之名,更不要说她那主子迦岚也是个重名声且孝顺的。昭彤影离开京城的时候又劝了她几次,无非是要她跟着一起走,都叫她拒绝了,只怕让那人下了狠心“不能用之即杀之。” 日照看着她低声道:“当真?” “嗯。一直我不想走,一来是不想去求人,苏台迦岚从没看我顺眼,如今再去寄人篱下,只怕更容易受气,她也不会当我稀罕。二来,那个地方已经有了昭彤影,秋林等也都是一时之选,也显不出我的手段。不过……”她脸色一沉:“京城里留下去太危险,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有了他……”回头看一眼织萝的房间,冷冷道:“罢了,寄人篱下也罢,至多是多花些力气而已。” 水影是说做就做,恰好那个时候皇帝听了拂霄的劝告下旨令晋王回京。水影也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封信通过驿站加急送到鹤舞,信上以少王傅的身份把晋王狠狠骂了一顿,让他立刻回京向圣上请罪。九月初,明州的回信来了,是苏台迦岚代替晋王的答复,洋洋洒洒一大篇,对着皇帝当然用辞谨慎,言语恭敬,但是意思很简单就是三个字“不回来!”皇帝一看就把折子摔到地上,对着正好在旁边的拂霄道:“卿看看,卿看看——苏台迦岚她还当朕是皇帝么?晋是朕的兄弟,朕封的王,他要娶要嫁都要朕同意,可那个混账说什么,要与南平交好,与什么长川公主联姻……她一个鹤舞的领主有什么资格为朕的兄弟主婚,而且是与异国联姻,她这不是公然谋反又是什么?” 拂霄捡起折子,看了一遍,低声道:“陛下,若是能与南平交好对于我们安靖来说绝非坏事。迦岚殿下或许有异心,可只要陛下永远在凰座上,不管迦岚殿下什么居心,与南平交好的好处还是由陛下来享受的。南平将公主嫁给晋王,必然是要与安靖交好,而不会满足于和区区一个鹤舞交好。” “南平那些蛮子有什么道义,反复无常之辈。” “南平若是背叛了,盟约不是陛下订立的,正好以此问罪于迦岚殿下。” 偌娜“嗯”的一声仿佛对这个建议还有些兴趣,拂霄忙凑上去嘀嘀咕咕一番,皇帝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平日看卿忠厚老实,没想到也有这样的计谋。” 经过这番对话,偌娜对晋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人悄悄通报给水影,那人冷哼一声暗想:“你再动杀心啊,谅你也不敢把晋王一起拉进去犯这个触怒圣意的罪。”同样是不回来,同样是和凝川成亲,这道折子是迦岚上的,将来所有事都往这位鹤舞亲王那边推。她初时担心昭彤影为了除她去诱骗晋王自己来写这拒绝回来的折子,那晋王才真的是不奉旨意有叛逆之心,皇帝一怒她罪上加罪逃都逃不掉。可这件事担心也没用,那人真要她死既是晋王乖巧懂事不做这种傻事,她干脆把圣旨扣下冒充晋王的口气回复能拿她如何?她只能寄希望于迦岚顾念手足之情,不要让这年少的兄弟去担叛逆罪名。 这边迦岚的折子一到,转天水影就找机会到皇帝面前去打探。虽然被拂霄劝了,偌娜对此事仍十分不满,忍不住挖苦起来。水影就怕她乐呵呵的不介意,越愤怒越好,忙跪下请罪,自然把一切都往迦岚身上推,无非说晋王年少容易被欺骗,迦岚殿下或许要扣押晋王当人质等等,总之一个目的——让她亲自到鹤舞去一趟把晋王接回来。 倘若这个时候琴林家的人有一个在这里,水影就休想走,那家人也不是聪明,只是单纯的喜欢和她唱对台戏。可偌娜不是心思缜密之人,做事全凭兴致,水影态度恭谨诚恐诚惶皇帝看了开心,一点头——准奏! 水影就等这句话,谢恩后跑回家一刻不停准备行装。织萝的身子几天调养下来已经能下地,刚一好吵着要回去,这一次她坚定的拦住了,说你别走了,跟着我一起去鹤舞吧。织萝当即变了脸色,两个字“不去!”他那日昏昏沉沉的时候说清扬害他,又要水影替他报仇,说完了昏睡过去,醒来后模模糊糊好像有那么件事也不清楚,水影和日照进进出出也不提起,只当自己是做梦。此时脸色沉沉的说了这么句话,水影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迦岚殿下与苏台清扬不同的,她做不出向人下毒这样的龌龊事。” 织萝一愣,这才知道那些记忆并非做梦,那么后面撒娇的要人报仇之类的话想必也是说过的。他平日在恩客那里娇媚无比,撒娇耍赖什么都做,可自家人面前反而很少撒娇,想到那日举动脸上微微泛红。过了一会儿喃喃道:“姐姐什么都知道了……” “是啊,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看漓没得到的东西你却带出来了,是么?” 织萝犹豫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然后一抿唇:“她逃出去的时候偷走了娘带的信物,不过这个没用的东西,在家里长到那么大到底哪一个才是千月印信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娘让我带上真正的,免得她带了人回来抢。” 水影苦笑道:“娘也真是,我看漓做不到那个地步。”心道,漓说到底还是老实人,织萝这孩子虽然伶俐,毕竟经历还是少了,只要耐下性子不难哄他说出实话,漓和他处了那么久不但没问出来,还把这孩子吓得不轻,可见果然是没用。 她知道织萝这几句话半真半假,自己的母亲让他带走印信是真,可那个理由八成是编出来的。真实情况只怕是让他到外头看看,看看他那两个姐姐,千月家的双生子,到底哪一个有资格延续家族。 “遇到秋水清之前,你和漓一起在和亲王那里住过吧?” 他又点点头,随即道:“那个和亲王,表面上和和气气的,骗尽了天下人,连漓也骗。漓还真以为那人对她信任有加,真正看重她的本事呢,实际上啊,让人偷偷翻我的东西!他们以为我瞧不出来,哼哼!我不爱住了,让漓和我一起走,她偏不肯……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转开道:“我就跑了出来,可没跑多久就吐了血。” “她暗地里在你的饮食里下毒了吧,你不跑她自然会暗地里隔三差五偷偷在饮食里放解药。这个人啊……”苏台清扬永远做不到用人不疑,偏爱用一些不上品的手段控制人,她便是看不上她这一点。虽然是个英才,可跟着这样一个人做事,将来生不如死。 织萝冷着脸道:“她觉得我要回去求她,想也别想。我宁可死也不回去被人当人质,看着人脸色过日子,高兴了给你一颗解药,不高兴让你疼死。我有寒关玉……” “织萝——”她不忍心听下去了,想到秋水清救起他时候的情景,身无分文,他是千月家的人自然知道没有其他药物辅佐,单用寒关玉无异于慢性自杀,依然选了那条路,当时情景何等绝望想想都让人心寒。 他沉默了一会,又娇笑起来:“姐姐要不要那个寒关玉?” 她嫣然道:“放在你那里就好,我不稀罕那个东西。” 姐弟二人说到这个地步,到底织萝走不走还是没有定论。不过关于日照,水影有自己的打算,她让日照先不离开,继续在锦绣书院教书,等她到鹤舞安顿下来立稳了脚跟再接他。一来夫妻两个一起走,别人看着太明显的是去逃命;二来,她也顾怜日照费了极大力气才进了书院,若是没几个月就走未免侮辱了锦绣书院,也浪费了日照的心血。 到了九月初八,所有的事都安顿好了,织萝又有两天夜不归宿,家人说某天门口停着一辆车,织萝少爷一出门就被车上的人拉住说话,然后跑回来说要出去让大家不用担心等等。问了车子的细节,水影也只有摇头嘀咕两声“孽缘。” 八日水影最后安排了一下晋王府的事便回到自己家中,日照已经在那里等着,虽然没什么事了还在忙里忙外。两人成亲后本来就聚少离多,如今分别更是千山万水,都格外感伤。夫妻坐在一起无非是相互嘱咐,从穿衣吃饭一直到如何观察时事怎样才能平安脱险。刚吃过午饭管家来报说有访客,到前厅一看吃了一惊,一身便服坐在那里喝茶的正是苏台朝廷的第二号人物——苏台花子夜。 水影前两日专门到王府去过一次,对花子夜说如今拂霄的计划都很好,只要能够照着去做应该能将形势稳定下来,至于再往后,那就各自看才华胆略,且尽人事听天命了。又说朝廷中其实人才济济,并不逊色于清扬、迦岚,只要皇帝能够好好运用,且用人不疑,以皇家正统平定叛乱重整山河并非难事。至于他花子夜,关键是把握好两件事,第一就是军权不能失,京城三营和五城兵马司、禁卫军一定要掌握在可信的人手中。清扬和迦岚都在京城埋藏有人,不过真正死忠的其实有限,多半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这些人不用急着除掉,除也除不干净,只要军权不落到他们手上,就不用担心。西城照容母女、卫秋水清、黎安康、丹夕然,这些都是忠诚于朝廷的人,绝非利益可诱,是值得重用托以性命之人。她一个个数过来,花子夜不断点头,算算也嘱托的差不多了,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出现于此。 “殿下——”她轻轻叫了一声,挥手让下人退出,走到他面前坐下。花子夜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殿下所来何事?” 花子夜看看她,看看茶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道:“影,你真的要抛下本王……”话音未落,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水影一惊,站起身靠近了他,低声道:“殿下——”刚说了两个字,花子夜一把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一边哭一边道:“不要走,本王……本王怕的很,不要抛下我……” 下篇 第三十四章 沙场明月,塞上风尘 上 九月初,苏台迦岚终于在明州正亲王府临盆,消息传到定水关已经是八天后。昭彤影一身铠甲立于城头,听到军士来报,忙问“是公主还是王子?”报信的一脸喜气:“是龙凤胎,长为王子,幼为公主!”昭彤影眼睛一亮,旋即大声道:“通告各营,迦岚殿下有继承人了,我们鹤舞有了少主人了!” 一时之间,军营之中欢声笑语,军前禁酒,将领们举一下水壶:“以水带酒,庆贺公主降生。” 昭彤影说:“我们打一场胜仗,作为贺礼!”一呼百应,声音一直传到城外数里。这是,昭彤影率领的鹤舞军队已与南平叛军短兵相接了数次,场场皆胜,前锋已逼近南平萧关。南平叛军与黎安永约定了里应外合,从定水关进入,劫掠植桑平原。南平叛军与皇师相持已久,叛军控制多为南平游牧区,又不擅经营,去年天旱冬季少雪,春来天朗山融雪甚少,高原旱灾,叛军的补给便岌岌可危。苏台清扬看出这一点,故而收买黎安永,让南平叛军劫掠植桑,以此牵连鹤舞兵力。 南平叛军哪里知道自己当了别人的棋子,只以为贿赂黎安永终于有了成果,黎安永还一本正经和对方说“如今我背叛了苏台,不能在母国久居了,等你们夺了皇位,让我在南平有一席之地。”叛军首领之一,某个部落的首领拍拍胸口叫他好兄弟,说等我们的了皇位,你就是南平的大将军,万户侯。 南平叛军三个部落集结了一万多骑兵,兴致勃勃来到定水关,果然一路行来没遇到任何兵马,细作打探也说城内好像没有防备。叛军领军的将军便是辽朝元,他和苏台打交道次数多,也学会了一点细心,说苏台那群娘们诡计多端,行到定水关外先派细作混进城,又招百姓中收过钱的暗探,都说没有看到大军,细作回报也说城中一派安详,看不出特别。他这才放心进军,夜里到了定水关下果然城楼上灯火稀疏,士卒三三两两站姿都不标准。到了南门摸过去果然城门没有关死,他一声令下三军发动,破城而入。 辽朝元的得意到这一刻也就结束了。 前军刚入主街道准备放火抢劫,后军还有两三成在外头,忽闻一声炮响,城门上顿时亮如白昼。辽朝元还来不及叫一声“不好”,但见两旁屋顶上齐刷刷都是弓箭手,箭如雨发,后面也是杀声一片,顿时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辽朝元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正在骂苏台人果然狡诈,黎安永居然欺骗于他,到了城门口正在砍杀听到城楼上一人高呼“辽朝元,你抬头看看——” 他仰头观看,但见城楼上一人粉甲白袍,火光下眉目如画,旁边推出一人五花大绑正是与他们密谋的黎安永。 这一仗可谓惊天动地,南平万余骑兵折损近半,辽朝元也是勉强逃出,身中两箭,丢盔弃甲。昭彤影带兵亲自追击,一路上连战连胜,辽朝元出道以来未曾狼狈至此。 与此同时,鹤舞军万人出玉珑关奇袭萧关,南平那些叛军头目与黎安永密约,知道他素来是鹤舞最高的军事官员,整个鹤舞边关防线都在他掌握中,何曾准备苏台军队的袭击,自然也是丢盔弃甲,一路逃窜。 鹤舞军占了萧关后并不进军,反而井然有序的撤退,南平叛军仓促间集结了所有预备的骑兵浩浩荡荡杀到萧关早已人去楼空。而真正在前线吃紧的辽朝元迟迟得不到援军,到了九月初九,万余军队只剩不满两千,人困马乏,被困于飞鹰峡。 昭彤影要用苏台清扬勾结外敌一事破坏这位和亲王如日中天的声明,让自家主君师出有名,便要有充足的证据。黎安永确实是一个证据,可还不够,毕竟是鹤舞自家人,说出去不够分量。她要生擒让苏台军队望而生畏的猛将辽朝元,一来为邯郸蓼和扶风那些惨遭劫掠杀害的百姓报仇,二来,这才是一个能够指证和亲王且够分量的人。 十一日,昭彤影与南平皇师会师于南平长琅川。南平叛军偷袭不成反而被昭彤影下了套子,打得落花流水,萧关一战更使叛军布兵乱成一团,宛明期称势而起,几路兵马同时进军,一举夺回大片土地。反叛的部落中一部族长都战死阵上,便死于宛明期的得意门生辽思鸿之手。 两军会师,昭彤影轻骑前往,将士们纷纷劝阻,说万一南平皇帝包藏祸心,不可不防。昭彤影哈哈一笑说:“宛明期还在吧?”众人莫名其妙互相看看,说没听说宛明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笑道:“这就是了,只要南平宛相不倒,彤影此去绝无危险,莫忘了宛相的千金在我鹤舞境内。” 驱马前行,但见远处烟尘滚滚,人马飞驰,转眼已到近前。对面马上一人高喊:“来人可是苏台昭彤影将军?思鸿奉南平大宰之命前来迎接。” 两边各自下马快步上前,昭彤影但见这个自称思鸿的男子三十上下,气质沉稳,身材在南平而言略微消瘦,容貌算不得出色,但还看得过眼。 辽思鸿也看此人,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心说“世间居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忍不住多看几眼,目光在昭彤影脸上留恋不出。昭彤影从小被人用爱慕眼光看惯了的,当下落落大方,还眼波流转的瞟过去,居然让这个南平青年不敢直视。辽思鸿暗道:“这般绝色之人便是在松原大捷打得乌方精锐全军覆没,与南平第一猛将辽朝元激战十数次场场胜利,直到将辽朝元逼到丢盔弃甲只身逃命地步的名将么。” 辽思鸿按照南平迎客的礼节向昭彤影敬酒,两边寒暄几句,他笑道:“今日思鸿还有一份礼物送上将军!”说话间手一挥,身后将士朝两边散开,后面推出一辆囚车,其中坐的正是辽朝元。 苏台与南平叛军这一战,对鹤舞以及南平皇室而言意义都远在战争本身之外。在南平皇室,不但不动声色的借用了鹤舞之兵让叛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更在叛军自挖坟墓狼狈不堪之际调动兵马结束了与叛军半年之久的对峙。而对宛明期而言,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女儿有了一个好归宿,而且让在南平声明颇盛却心性不稳,并手握兵权的辽家受到重创,辽族权力落到了对皇帝忠心耿耿,且对他的政治取向坚定不移的辽思鸿手中。其中,凝川与晋王的婚姻是他最高兴的,他知道自己不管有多么丰富的理由,毕竟是背叛了母国,而且引敌军侵犯故国劫掠同胞,想要被原谅是不可能的。他此生早已不报重归故国,但凝川不同,他当然想要看到自己聪明可爱的女儿在苏台生活,而不是在南平依附一个男人委屈过日子。凝川这一回归,对那个嫁给皇室便无法无天的前妻应该是致命打击,他不要那个人死,或者说让她死未免便宜了她。他要看她对着曾经被自己抛弃的女儿和前夫低头,要她此后的日子战战兢兢生不如死。 可要说得意,却是辽家这件事。这一家子在这场变故中的每一个变动都牢牢把握在他手中。辽朝元叛乱之初,辽绛琛猝不及防,诚恐诚惶到皇帝面前来请罪效忠。可真的把他放出去,就像他预料的那样,果然不安分起来。这家子原本就不喜欢皇帝的政略,他故意摆出要夺辽族权力甚至要灭他们全族的样子,辽绛琛果然动了异心,和思鸿说既然逃出了京城而且宛明期那个苏台叛臣蛊惑皇帝,分明就是想要让我们南平亡国。他说我倒是不同意那些叛军要重新恢复选王制,但南平正道绝不能学那些娘们的国家,朝元已经做出选择,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能再回到京城受宛明期控制,不如去和你大哥汇合。辽思鸿天真地问如果我们去找大哥,辽族那么多人怎么办。辽绛琛回答说我在军中很有些威望,也有不少人忠诚我们,和你大哥汇合后,我们就用皇帝给我的信物以勤王之名调动兵马,返回去杀了宛明期,我一心为南平锄奸,圣上将来会明白的。 思鸿用力点头,连声称是。父子两个到了卢关,守关的是辽绛琛当年的部将也是他二十年好友,说起路臻的政略也是满肚子火气。辽绛琛与故友重逢酒逢知己喝了个痛快,第二天醒来已经被人五花大绑。辽思鸿站在他面前面带微笑道:“爹爹,您意图不轨,我奉圣上的命令,将你扣押,择日押解京城。”他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儿子身后走出一人,正是他那故交好友,哈哈一笑说:“大将军不要怪我,我觉得宛相的主意没有什么错。我的故乡过去三年一灾,宛相带着大家兴修水利后日子比过去好得过。圣上也是明主,登基后大伙儿的日子确实比过去好。所以,不是我不顾念昔日情份,只能怪你背叛圣上。” 辽朝元浴血突围后,昭彤影确实拿他没办法了,天大地大藏一个人还不容易。可辽思鸿毕竟是他的亲弟弟,算出他能投奔的几个地方埋下伏兵,老方法,先客客气气接待,酒菜里下了迷药,任你什么南平第一勇将,醒过来照旧五花大绑塞在囚车里。 辽思鸿小时候在家里被欺负惨了,亲生父母嫌弃,兄弟姊妹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对家里人只有厌恶没有感情。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尚且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绑起来送京城,何况那个从小最风光,把他当蝼蚁一般看待的哥哥。宛明期还没有指示,他便主动上了一道表建议将这兄弟送给鹤舞当礼物。宛明期见了这道折子哈哈大笑,对路臻说:“我这个学生够聪明也够决断,将辽族给他陛下再也无须担忧。”路臻笑着说只怕他太聪明太狠心,宛相养虎成患。宛明期笑道:“思鸿杀父灭兄,毕竟不是正道,将来走错一步就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所以他只有靠着陛下,只要他一辈子是陛下的宠臣,他便无后顾之忧。而且,那孩子从小受苦多,只要陛下信任他重用他,他就永远是陛下的人,忠心无二。” 昭彤影得到辽朝元喜出望外,和辽思鸿在长琅川商谈了两国和议的细节,思鸿说我们陛下知道贵国迦岚殿下言出必行,所以放心得很。如今南平那些不争气的部落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圣上和宛相都希望长川公主和贵国晋王的婚礼能早日操办。 昭彤影笑了起来说我们迦岚殿下也有此心,于是两人又商讨了送亲成礼的细节,约定就在这一年十一月初举办婚礼。南平国将由国主的侄子日轮亲王以兄长的身份送亲,至于宛明期因为事务繁忙,只怕没有空参加大婚。 一切安排妥当,昭彤影压着辽朝元带着南平国主赠送的几百匹良马得意洋洋的班师回京。这几场仗打得虽猛烈,基本都在南平境内交手,鹤舞百姓几乎没有受到侵扰。大军到处,百姓们争相观看囚车中的辽朝元和战马上粉甲白袍的绝美女子,青年男子纷纷将花朵丢向昭彤影,可谓万人空巷,迦岚殿下千岁的呼声响彻云天。 昭彤影班师的消息传回明州,迦岚对王妃笑着说:“看着吧,本王马上要挨骂了。” 果然,昭彤影一到明州见过迦岚汇报了战况,旋即便道:“殿下为何要替晋王回那样的圣旨?” 迦岚嘻嘻笑道:“晋儿年少,不会说话,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他答对,有何不妥?” 昭彤影脸一沉:“殿下就该撕掉圣旨,或者让人为晋王殿下起草一份拒绝的折子。殿下清楚得很,只要这道拒绝的折子由晋王来上,晋王府的人一个都无法安然度过。” 迦岚苦笑着对玉台筑道:“看吧,本王果然挨骂了。”此话一出,昭彤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件事就此揭过。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好吧,接下来就看看那个人有什么本事为花子夜殿下力挽乾坤。”说罢还是不甘心,又道:“若是殿下不做这份好人,那个人或许就归我们鹤舞了,至少无力再成为殿下的阻碍。” 苏台迦岚继续一脸委屈得看看身边的玉台筑,一幅“看看,看看,这年头当主君的日子多难过,刚刚生完孩子没有休息还要被骂”的样子。然后身子前倾,伸出手指在昭彤影身上戳戳,眯着眼睛道:“那个人……那个人不是你天天‘知交好友,金兰之契’挂在嘴上的么?你不是说和她一如莲锋与江漪,当初还三天两头要本王与她结交,许以高官厚禄,本王看她不顺眼你还给本王脸色看?现在怎么金兰之交,生死之契都没了,口口声声的要置那人于死地。当初莲锋也这样一门心思要弄死江漪?” 昭彤影也是一脸无辜,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江漪与莲锋并肩于凤家旗帜下,我与水影却分道扬镳各为其主。必须置她于死地,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说到最后声音减低,神色中一掠而过的黯然。苏台迦岚在这个她亲自去请,并在她身边陪伴了六年,为她几乎竭尽才智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哀伤。并不激烈,那是埋藏在冰层下,最深处静静的流水,一直浸入骨髓。她不由得对自己刚刚说的那段话后悔起来,也带着无言的同情望着此人。 “或许这确实是天意,过去的五年内,我和水影都希望象当年的江漪与莲锋一样,走在同一侧,金兰之交、生死之契,可以并肩携手,从此青史共留名。不过,现在注定已各为其主,我想法设法置她于死地,正是我知道她的才学价值……” “彤影——”迦岚开口阻拦,叹息道:“本王明白卿的意思。” 一段时间的沉默,时间流水一样过去,直到昭彤影道:“辽朝元,黎安永两人如何处置?” “卿的意思?” “辽朝元押解上京,便是我们鹤舞送给陛下的礼物。圣上诏令鹤舞起兵平叛,如今初有成效——虽然不是平叛,不过后方不稳何以定天下?正好告诉圣上,鹤舞已经安定后方,接着就要出兵与苏台清扬一决生死。” “黎安永呢?” “这是鹤舞旧臣,听殿下裁决吧。” 苏台迦岚又沉默了一会儿,侧头对玉台筑道:“今天还没看过我们那两个孩儿,王妃去把那兄妹俩抱出来,也让司寇看看。” 玉台筑应声离开,不一会儿亲手抱着女儿,后面奶娘抱着小皇子进来。迦岚抱过来招呼昭彤影进前看,昭彤影笑吟吟过来见这两个孩子都是红扑扑的小脸,肤色白皙,养的白白胖胖异常可爱。两个孩子大概刚吃过东西,都在熟睡,但看眉眼均是美人胚子,不过不象是惊世骇俗的那种美,应该如这对夫妻般眉清目秀,端庄清雅。 迦岚初为人母,这两个孩子就是心肝宝贝比自己的命还要紧,昭彤影自然知道她的心思,满口说了不少称赞的话,听得迦岚眉开眼笑。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大人的举动过分了点,小公主率先醒过来大哭起来,惊醒了兄长开始二重唱。于是几个大人手忙脚乱开始哄孩子,如此逗了一阵才让乳娘抱走。苏台迦岚看看昭彤影道:“把黎安永带来吧,本王想要看看他。” 经过囚车中的长途跋涉,出现在迦岚面前黎安永象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昭彤影没有为难他,一路上好吃好喝、不打不骂。但关于他这个鹤舞司马,一度的鹤舞长城倚仗却做了卖国求荣之事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沿途经过村落城镇,难免被当地百姓追在后面丢烂菜皮。人心也很奇怪,要是一直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大伙儿咬牙切齿一番:“早知道这小子不是好东西,果然——”可要平日里对之给予厚望,最后发现不是个东西,那种愤怒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大卸八块方能泻心中之怒。 黎安永卖主求荣,要说他做的全无愧疚绝对不可能,本来就犹豫不决时而后悔,如今千夫所指,一路走来受的心理折磨可就不轻了。到了迦岚面前,曾经亲密无间的君臣变成了仇敌,黎安永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迦岚叹了口气,吩咐松绑看座,柔声道:“永,为何要背叛鹤舞?”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黎安永反而把一开始想好的对策丢到了脑后,顿时又伤心又委屈,一开口声音就带了哭腔,将这些年满肚子的不满一一倾吐。无非是怪迦岚偏心,年轻白皖都爬到自己头上了,又说她只信任秋林叶声,对自己毫无信任等等。 迦岚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本王何尝有不信任你的地方?”她看着黎安永的眼睛,缓缓道:“自从卿为永州司马,本王何时质疑过卿的布置调动,卿推荐的人本王哪一个没有重用?”说罢,轻轻一扬手,下面送上来一叠折子:“卿手握重兵,从来这样的职务就是众矢之的。这些年来弹劾你拥兵自重,甚至有不臣之心的折子数十上百,本王又有哪一次来责问过卿,甚至可曾有一丝一毫让卿不自在了?” 说话间挥挥手,下人将折子送到黎安永面前,他顺手拿起一封便是告他某年某月某日在军队中说的某一段话有将军队作私人物品之嫌疑,看看日期已经是七年前,在看纸张墨迹显然不是新伪造的。如此翻了几封,最早的九年前,他刚刚当上司马没几个月,最晚的五个月前。 “即便是这一次,也是昭彤影和秋林叶声觉出事态有异,防备在先,否则本王今日大概已经身首异处。” 黎安永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请罪,说我犯了大错,不敢求殿下原谅,请殿下快点把我杀了。 苏台迦岚疲倦的摇摇头,柔声道:“你跟随我多年,又救过本王。本王不忍心杀你。如果你背叛的只是本王,就算是刺杀本王,本王也原谅你。但是,你背叛的是鹤舞百姓是苏台天下,本王不能宽恕你。你到京城去向皇帝陛下请罪吧。”说罢脸色一沉:“昭彤影,择日将黎安永押送京城,家眷凡三族之内,一并押送!” 下篇 第三十四章 沙场明月,塞上风尘 下 这一年的苏台王朝真正是多事之年,各种大事纷繁复杂一件连着一件,明明只过了九个多月,可官员们回想起发生的那些事简直像是过了三年。九月下旬,鹤舞苏台迦岚上书皇帝,汇报了发生在鹤舞的一系列事件,包括与南平几度交兵,黎安永背叛苏台、生擒辽朝元、与南平签订盟约,十一月安排晋王与凝川的成婚大典等等。偌娜九月中旬不知道怎的忽染风寒一病不起,有几天高烧到说胡话,把皇太后和花子夜等人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便显示出皇太后的慈母之心了,连着两天守在宝贝女儿身边,谁拉都不走。看到宝贝女儿脸红扑扑的辗转呻吟,皇太后在一边哭湿了几张帕子。 花子夜开始也在一边陪着,劝解皇太后,一口一个皇上吉人天相,追着太医问病因。可时间一长,这位亲王的脸色就变了。尤其是皇太后陪了两个晚上还眼泪汪汪的不肯离开,喂药端水都要亲自动手后,便想到前两年自己生病,病得比偌娜还重,皇太后也不过每天来看一看,从来没有床边守夜,顿时气愤难当。照着花子夜的性子,甩手就要回府再也不管,却被水影拉住要他忍耐下来,皇太后陪多久,您就陪多久,只能长不能短,皇帝要陪,皇太后要劝,尽量抢着喂水喂药伺候皇帝。 那日,花子夜扑在水影怀中大哭着要她留下,水影安抚了他好半天,出来对日照说:“我不走了,就在京城熬下去吧,生死安天命。” 日照听了点点头,指挥家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卸下来放回原位,雇好的车子给一笔赏金打发走。织萝这天也在,看看日照看看花子夜在的房子,嘴巴微微一歪:“姐夫真是老实人。”随即扯扯水影的袖子:“乖巧听话成这样,有趣味么?我怎么瞧见大家伙儿都喜欢时不时能撒娇吃醋耍耍赖的夫婿,那样才有情趣不是?我看日照啊,也不知道是当人夫婿还是继续当姐姐你的侍从。” 水影也歪头想了想,皱眉道:“那样很有趣么?撒娇耍赖会很有情趣?”微微一耸肩:“今天的事我自然会找合适的时候向他解释,他明白的。” 织萝撇撇嘴一脸的不认同,嘟哝了一声:“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对水影而言,她和日照惯常的相处方式中确实是没有什么撒娇吃醋的成分,即便有吃味也都藏在心里。日照对她了解至深,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而她也很少有事瞒着这个常年陪伴在侧的人。这天晚上,一切安顿下来,她便把经过和日照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花子夜大哭这种细节。日照一边听一边笑,随即道:“夫人真是多情人。”她眼睛微微眯起,低声道:“吃味了?” 日照想了想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虽说知道夫人对正亲王殿下义多于情,可是,为了殿下连命都不顾了……” 水影笑着说原本离不离开京城这件事我就十分犹豫,投奔鹤舞,安生保命是没问题了,可毕竟寄人篱下。而且,危难之时背主求荣,苏台迦岚也不会看得起我。对于千月家族而言,数百年来这个家族的价值就是忠贞不渝,虽然我对这个忠贞的解释未必和大伙儿喜欢的解释一样,可是临危弃主总不是忠贞本分。又道,这么些年下来了,正亲王在我面前命令有之,可要说“求”这还是第一次。我在危难的时候去投靠他,却在他危难的时候背弃,我自己也安不下心。 日照摇了摇头,最终笑了起来道:“那也好,这样我也安心了,安安稳稳把锦绣书院的活做下去,陪着夫人守京城……不,陪着夫人守正亲王殿下。” 这之后水影一改以往淡漠表现,对朝廷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想办法了解,每天五更不到爬起来去早朝,太学院回来就到凰歌巷,凡是到了花子夜那里的折子,每一份都在她这里打个转。 她对拂霄的各项安排十分满意,只可惜这些计划都走得太慢了,若是提早半年,苏台清扬可能根本不敢发动。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皇帝这个时候病倒倒也是好事,病着至少不会指手画脚胡乱命令,就是千万不能死。如今偌娜只有一个皇子,倘若她驾崩,按照规矩目前能够继承皇位的便是花子夜刚刚得到的公主。尽管决定留在京城,她心里明白,力挽狂澜的机会十中一二。苏台天下给迦岚还是给清扬都能有一段时间的繁荣,只不过若是清扬继位,恐怕会维持一时的繁华但将国力消耗殆尽。而且,清扬的观念说得好听是正统,说得不好听就是保守甚至倒退,她鄙视男子,看中身份出生,又有绣襦之好。登基之初为了稳定天下民心或许不会有大的举动,但时间一长,尤其是确实做出一番成就,特别是“开疆扩土”天下振奋之后,只怕就保不住任性而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苏台有识之士都致力于让朝廷选拔人才真正因才而用,不受性别、出生、年龄等等的影响;也致力于让安靖的男子更够有更好一些的际遇和选择的余地。从清渺开始,长达五百多年,安靖的男儿终于争取到一定的继承权,争取到和女子一样读书识字进阶为官的权力,而安靖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也在不断前进。苏台建国以来几代君主想要降低门阀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减少贵族等级,从而减轻百姓的负担,并且让朝政更为清明。她想要看到这些举动继续被实施,想要看到安靖不断向前,而不是转头倒退,让几百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一直到9月下旬,也就是苏台迦岚的折子送到京城,偌娜的身体才稍微好转,所有政务依然交托花子夜处理。这位正亲王看了折子顺手递给水影,说:“迦岚王妹果然用兵天才。” 水影上下看了一遍,皱眉道:“糟糕!” 花子夜听到糟糕两个字心就发慌,凑过来上下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难道辽朝元……还是黎安永有问题……意图刺杀?”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折子一放:“殿下您动动脑子成不成,我们在说迦岚殿下不是什么不长脑子的草头王。迦岚殿下会做出让辽朝元来刺杀皇帝的事情么,她是在献俘,俘虏就算上殿也全身上下被搜了不知道几回,且被绑成一团,有什么本事来刺杀皇帝?除非把上上下下那么多环节那么多人全都买通了,真的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还犯得着让外人来刺杀?” 花子夜低了头脸上一片通红,这些天水影安下心来为他出谋划策,且不像过去那样非要他问了才开口还三句最多说两句半,冷不丁讽刺两句等等。而是详详细细,他但凡有处理得不好的骂起来毫不容情,他这个已过而立的男子倒像是从新进了太学远东阁被先生盯功课那般,每次议政都如坐针毡。 水影看了出来,冷笑一声:“亏您当了那么多年亲王,天下政务还一度无一不经殿下手,如今这点事就慌得分不清方法了么。殿下以为凰座真的那么好坐?当年先皇在位,常对水影说凰座之上,如坐针毡,百姓喊皇帝万岁,每一声万岁都是在恳求,恳求国泰民安,恳求政治清明,甚至恳求凰座上的人来保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在凰座上,便不再是血肉凡胎,所谓凤凰转世,那便是神,而神是要有求必应的。 “先皇还说‘水影,你看看各地的神庙,香火旺盛的必定有求必应。倘若上了许多贡品,烧了无数香还是没结果,那庙子便门庭冷落,甚至庙祝都丢了去,连神像都别人揪下来当柴火烧。’” 花子夜沉默良久,低声道:“这些话,先皇也对我们姊妹兄弟说过许多遍。” 他们两人这些天来日日相见,常到深更半夜才分手,却不曾有一次同眠。往日里水影冷嘲热讽反而让人觉得是撒娇使性子的情趣,花子夜能凑上去求欢,可如今沉下脸来时不时教训他一番,这位正亲王跟做学生一样,哪里产生得了情欲,便是有那么一分念头也不敢提。 水影喝了口水道:“可恨朝廷在鹤舞的控制太弱,那边已经翻了天,朝廷得到的消息十中无一。我看此次鹤舞黎安永背叛,叛的不是安靖。鹤舞加急军报说是利欲熏心,可黎安公卿世家,迦岚殿下又出手大方赏赐颇丰,我不信黎安永为了区区小利不惜背叛故国。” “难道也是与扶风一样?” “十之八九。” “如此说,迦岚将此人送到京城候审,便是要借我朝廷之口传扬清扬通敌卖国之罪?” “应当如此。”一面心说,若是鹤舞的消息来得多一些,早些劝圣上下一道旨意,嘱咐迦岚捉拿到的叛贼俘虏尽皆就地审理处置那就好了。 花子夜一挑眉:“既然知道她有此用心,我们不上她的套就是了。” “只怕难办。毕竟这是打击清扬的好法子,恐怕拂霄不舍得放弃。朝廷如此之弱,拂霄独木难撑,纵然知道饮鸠止渴,放到嘴边说不得也要喝一口的。” 花子夜叹了口气,但觉得这些年来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朝政,临到出事才发现朝廷已经被折腾得衰弱不堪,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原本,苏台王朝那一年遭到北辰入侵,国力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国库却吃紧的很。其后每年均有几场大用兵,加上各地反叛不断、天灾连绵,偌娜又要准备御驾亲征北辰,又要修建行宫重整东都,国库年年入不敷出。如今拂霄主事,又要用兵又要安民,打了个胜仗夺回几个县还要整顿拨粮,四下里都要用度,可国家收上来的钱比往年都少。拂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一面节省,降低各王府贵族用度,降低京官俸禄;另一面不断派人向各地催讨赋税。天地春三官中管理库府的官员被这位拂霄大人催逼得叫苦连天,官署内夜夜烛火通明。 水影抄着手看热闹,拂霄用心虽好奈何催逼过急,比如降俸,牵一发动全身,眼看着年关将近,上到王府下到府吏,人人吵闹着没钱过年。至于向各地催逼赋税,叛军四起,朝廷式微,随便你怎么催,各地找借口不给你又能怎样?最后还是只能在京畿、苏郡、沈留这些地方征收,弄得百姓赋税更重,安民从何谈起。她最最不应该的是以三阶之位行天官之责,凡是独断专行,倒像是朝廷其他的官员都是泥塑木雕。 那日她因事到琴林家,遇到拂霄,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话,她念在同科份上委婉说了句。拂霄脸色一沉:“大宰等人各顾家族,不肯用命。我再不出面,满朝文武哪个来为陛下用命?”说到这里,看着她的眼睛道:“即便是少王傅您,也不见得为陛下用命。” “你要用命也不急一时。重整山河非一日之功,如今就把命耗上了,将来该当如何?” 拂霄冷冷道:“王傅恬淡性格,自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拂霄空有羡慕,学是学不来的。” 水影叹了口气告辞,心说这琴林拂霄日常里平和沉稳,却不料沉淀着如此血性。自己摇摇头暗地里道:“你倒比我和漓更像千月素。”又想:“只怕弄不好这位拂霄真的要重蹈千月素覆辙。” 花子夜见她思考出神,也不打扰,自己看了几道折子,都是寻常公务不难处理。等到桌上剩余公文处理完毕,宫女进来送点心,这一日作的是水晶汤包,用鸣凤来的上等海鲜干货熬制而成,皮子晶莹剔透,汤汁丰美。这道点心是鸣凤长州的名品,看着简单,实际所用原料都是海中珍品,上好的瑶柱、鱼翅等等,还要窖封几年后的老干货,包入水晶皮内文火慢慢蒸,只喝汤汁不吃皮。王府的厨师有鸣凤长州人,这道长州十珍汤包做的极其地道,京城贵族中都是有名的。只可惜花子夜偏偏吃不了海腥味的东西,对此无福消受,然而水影对这道点心钟爱有加,偏偏这东西只能趁热吃,即便是做好了用棉布包裹放在饭娄里小跑着送到晋王府也不好吃了。故而水影只要在正亲王府用餐用点心,王府的女官隔个几次就吩咐厨子作了给她吃。这些日子连做了好几次,她还和吃不腻似的,每次都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吸,吃完了还恋恋不舍的样子。 花子夜自有另外的点心吃,看她又是那个样子,小口小口捧得紧紧地深怕被别人抢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东西就这么好吃?用得着稀罕成这个样子?” 水影依然紧紧抱着装水晶汤包的小竹笼,看一眼花子夜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好东西,虽是先皇吃剩的半只,却也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当然稀罕。” 那时她到爱纹镜身边两个多月,伺候爱纹镜日常起居的女官对皇帝说“新来的这个小宫女是有趣人,陛下恩赐殿内的下位女官每日午后一起读书,前些日子书房里伺候的小宫女病了,臣调她过去。那孩子像是真的在听,眼睛亮亮的,每天到这个点不用人喊自己就跑过去了,倒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得懂,可常常入神到叫都听不到。说也奇怪,虽然听不到别人叫她,该做的事一点没出过错。”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听了觉得有趣,命人叫她过来。那时正是下位女官们聚集读书的时候,她被人叫了一路小跑过来。皇帝正在用点心,便是这十珍水晶汤包,一边吃一边拿那件事问她,问她听不听得懂下位女官们读的书说的话。水影先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又点头,想想还是不对,小心翼翼道:“奴婢能听得懂一点点。” “那便是多半不懂?” 她红着脸点点头,见爱纹镜面带笑容神情和缓,又低声道:“听着听着有些就懂了,先生们多说几遍,不懂也就记下了,奴婢想,只要记下了,日后总能有懂得那一天。” 爱纹镜顿时来了兴趣,笑着对后来过来的女官长道:“卿听听这口气,这丫头说她都记下了,水影,你都记下了什么说给朕听听?今日她们都读得什么书?” 水影隐约觉得这或许又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打起十分精神道:“是教一篇文,教了好些天了——《与元思书》,写鸣凤春江的美丽景色,是清渺初年的名篇。” 爱纹镜笑道:“啊呀,这孩子还真听懂了一些。你可能背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点点头,开口背了起来,一篇文背下来只错了三处,且都是小错。爱纹镜没说什么,女官长却挺直身子紧紧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微微笑道:“难怪今日派你做事,宁可不吃午饭赶着做,只当你勤快,原来是怕误了下午的课。”水影觉得这话味道奇怪,不知是凶是福,爱纹镜却忽然笑道:“未吃午饭么,把这个拿去吃了,小小一个孩子饿坏了不好。”说着,将吃了一半的汤包递过去,她跪下谢恩,便跪着吃东西,到底是什么滋味,当时心情激动其实也没有品出来,却认定了这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花子夜对这一番经过当然知道得不会那么详细,不过听她说那么一句,想到她能有今日期间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心中一阵荡漾。水影花了好半天才吃完不大一只汤包,喝茶漱漱口,转头道:“晋王的婚事殿下准备如何办?” 花子夜又是长长一口气:“我想了许久,打算劝陛下同意。左右是迦岚的操办,成了乃是皇恩浩荡,两国盟好,将来失败了,便是迦岚无用。” 她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花子夜好不容易得一句赞扬,心情大好,略一思考又道:“对了,你家夫婿怎的数次出入嘉幽那里?” 那次水影对他说“殿下把凤林给我,二十年后苏台或能添一个稀世神司”,花子夜想来想去把这个凤林弄出来送到她身边读书,怎么都办不到,但他想法子将看管嘉幽的那些将官府吏都换成可靠人,水影愿什么时候去看望凤林教导于他等闲出不了事。这些日子水影倒是很少去,反而亲信来报说王傅夫好几次带了书本等物过去。 水影顿时眼睛都带了点笑,慢慢道:“我让日照去教导凤林,那孩子真是天生的神司之才。前两日照还对我说,那孩子在术算上敏捷聪慧、举一反三,他已经教不了了。若非这孩子……唉,若非他命途多舛,兴许二十不到就能到神司参加历法修订了。” 花子夜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耸耸肩心想凤林将来爱怎样怎样,只要这件事莫要暴露就成了。 水影眼睛微微一转:“殿下莫要担心,便是事发,殿下也能有说话。那日漓以为皇家祈福名义放郡王出皎原回京,果然郡王一出,皇子的病,圣上的噩梦都好了,下次若问起,殿下就拿此事来说,说那两个是天意要饶恕之人。” 十月初,苏台偌娜渐渐康复,在琴林拂霄等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加上皇太后等人也不怎么强烈反对,于是皇帝下旨准与南平和谈,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可以王弟配南平公主。 十月中,苏台迦岚代表苏台朝廷与南平皇帝路臻会于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并定下晋王与长川公主的婚期。 下篇 第三十五章 拂云堆上望明妃 上1-3 十月中旬,天下皆冬,即便是鹤舞明州都带上了凉意,清平关更是叶落满地,初雪盖山。丹霞司制明霜起了个一大早,不吃早饭就背着手溜达上了城楼,见到守城士兵神色和缓的点一下头。 清平关城防的将官迎上来道:“大人这么早就上城了?” “是啊,左右看看。” “大人放心,弟兄们都精神着呢,一定守卫好清平关。” 明霜点点头,随即道:“再过三日,迦岚殿下就要进驻清平关,你们都好好做事,能够在殿下面前露个脸,将来有你们的荣华富贵。”那将官应了一声,又拿同样的话去激励兵士,但听一声声的“是”蔓延开来,清平关城楼上一片盎然。 明霜看着很满意,点点头下了城,正好自己的贴身小厮出来找,过来好一阵埋怨。他也不恼,笑吟吟地说:“下次定然吃了饭再出来。”这个小厮是他在丹州买下的,当时只有十五岁,唯唯诺诺,几年下来倒能追着数落他了,身材挺拔、体格健美,比他还高了寸余。前些日子府衙内有个书吏看他忙进忙出的麻利样子表扬了几句,他当主人的也得意,说起居饮食都靠这孩子打点。那书吏笑着道:“待得过两天嫁了人,大人身边可就少了趁手的人了。”明霜忽然意识到,那个还没有服礼就来到他身边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该当许配人家,顿时感慨岁月如梭,反想自己也早已不是刚到苏台时的青春正盛。 那年,在丹霞见到子郴,那个人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骂自己“不知廉耻”。如今几年过去了,他在丹霞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前进,速度虽然慢,但是获得丹霞上下的认可。不知道这一切,子郴可曾听说,或者说,可曾关心过。记得那一年子郴已经有了身孕,如今孩子已经开始启蒙了吧。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一切这一年来渐渐淡忘了,尤其是在下定决心背叛清扬,在清平关不惜生命的守城之后,对子郴,对西珉皇帝,对过去一切都开始释然。 当年,如果自己是子郴,也会作出相似的决定吧。毕竟南乡家刚刚从几乎灭门的罪孽中挣扎出来,重新获得荣誉,如果再一次触怒荒地,一切噩梦又会重演。这个代价子郴是负担不起的。而且,子郴并没有真正的挚爱过桐城明霜,不,也许正因为她喜欢着桐城明霜,才更不能接受南明城吧。他记得,那时子郴辗转逃出投奔到太子手下,穿着粗布衣裳皮肤黝黑神情疲倦,但一双眼睛明亮如旧,跪在帐内哭诉家族冤屈。他便站在太子身边,看着久违的未婚妻,心跳的小鹿撞一样。那时太子将她扶起好言安慰,她刚刚从帐上退出见人便问:“可有人知我那未婚夫婿可好?”知道明霜拒婚投河当场号啕大哭,哭得几乎晕倒当场。其后她好几次对南明城说“明霜待我如此深厚,子郴本当终身不娶以报,然而我南乡家只我一女,不可断后。往后我只纳侧,不娶夫。”那时,他又痛又喜,劝慰说或许天可怜鉴,明霜并没有死,你们还有重见那日。那时,子郴只是苦笑,从不接话,后来他想,子郴迷恋的就是那个可以为她而死,忠贞节烈的一如云门慕的男子,并不要他活。 这些天他总忍不住想到昭彤影说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我喜欢上你了啊”,还有她说的“从西珉归来,便嫁我为夫。”他想,当时应该半开玩笑的追问一句的,自己已非青春年少,原本是想过孤独终老也无所谓,可是那个人的一句话又让他起了希望。若是,若是能与那样一个人相伴,若是……若是能将那样一个人称作“夫人”,该当怎样。便是想一想都面红耳赤,但内心里隐隐一点甜蜜。那个人品貌出类拔萃,不知道比子郴出色多少,家世前程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能嫁了那个人,或许,或许母亲也会高兴,会原谅了他这些年来离家去国、以色侍人。 他每一想到此事便心乱如麻,当年去国离家新丧若死之际尚能运筹安排,从容逃出,而今却乱的没法做其它的事情,总要好半天才猛然惊醒,骂自己糊涂。刚刚摇摇头,却听一人笑道:“明霜想何事出神?”声音清脆好听,他身子一颤,旋即心道“你真是糊涂了,迦岚的人还要好几日才到。”却又听那声道:“是在想我么?”这一次近在耳边。他猛一回头,差点撞到来人,还是昭彤影反应快,跳开一步。 明霜见她一身短打的行路装束,葱绿衣衫葱绿披风,领口袖口滚了雪白的狐狸毛,一手还牵着胭脂桃花驹的缰绳,笑吟吟站在他后面,秋风寒体,她却如沐春风。 “你怎么……” “清平关重要至极然守军有限,殿下深恐生变,让我先来一步。”说话间,又上前几步,低声道:“我急着想要见你啊,我想你的很。” 他嘀咕了一句“胡言乱语”,快步往衙门走。昭彤影牵马跟在他身边,走了一段,他想要说“跟着做什么”忽然想起这人也是要往衙门去的,脸上顿时一热,也不知道为的什么。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清平关终究还是归了你们。” “可这一次你拱手相让啊?” 明霜白了她一眼:“陛下命你们殿下起兵平叛,清平关是要冲,你们殿下要驻军于此,我又能说什么?” 十月初,苏台迦岚正式整顿兵马出兵讨伐叛贼清扬,她首先通告全国郡县,奉皇命出兵讨伐逆贼,要各地官府随时相应,并为大军转运粮草军需。这通告各郡县的公文是昭彤影亲自起草,写的气势磅礴不同凡响,发出去没多久便传入民间称颂者众多,眼看又是一篇能成千古传唱的佳作。 此时丹霞的局势依然十分不明朗,丹霞郡守等要员暗通清扬,在清平关告急的时候按兵不动,几乎酿成大祸。事后,双方一起上折子告对方,拂霄为了息事宁人一起压下了。到了十月初,拂霄暗地里调动丹霞人事,从京畿调动几个可靠的文武官员过去,又将丹霞那几个显官明升暗降,调到他处。 她知道丹霞局势微妙,几个调动陆续发出,作的也小心翼翼,然而还是疏忽了这位丹霞郡守乃是他们家亲家的事。她虽然被人看不起,到底也经营了好几年,自然有人产生唇亡齿寒之心,暗地里给她送信,嘱咐千万不要进京等等。如此一来,拂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丹霞郡守府上下串通的这一群这些日子以来惶惶不可终日,待到琴林家密报来了,郡守召集这群亲信密谋。一群人在一起嘀咕了大半天,终于一拍桌子:“罢了,反了吧!” 所谓反了当然不是自己拉起大旗,而是去公开投靠清扬。丹霞郡守写了亲笔信托可靠的人送到齐郡郡治。清扬看了后与千漓、春音商量,漓一挑眉:“那群人胆小怕事,新意不稳,殿下不能要。” “不接受他们?” “是!料想他们来投必是朝廷对他们起了疑心,殿下不用管,过上一阵朝廷自然收拾了他们,待丹霞上下不接的时候殿下再发兵,丹霞唾手可得,还可以告诉天下‘和亲王不用反复无常的背主求荣之人’。” 春音却坚持要她接纳对方,说他们早已归顺殿下,如今危难之时放手不管,反而让天下人耻笑。她常在清扬侧近,如此劝说了好几天,清扬终于动摇,对属下说:“本王先得了丹霞半壁也好。” 当日廷议完毕,千漓追上春音,将她拉到一边冷冷道:“丹霞那群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春音一愣,随即变了脸:“你胡言乱语什么!” 千漓深色如旧:“你好自为之便是,莫要以为瞒得了我!”说着故意拍了拍衣服,春音看到她衣服上代表神司的图案眼中闪过一阵惊惧之色。 苏台清扬兵发丹霞,三军未动,探报已经到了明州。迦岚产生调养得当恢复得很快,如今已经恢复正常公务,主子努力起来,下属便可喘口气。这日看了探报,问秋林叶声看法,后者说:“请殿下兵发清平。”迦岚又看昭彤影:“司马以为呢?”昭彤影也说兵发清平,如此要塞不可落入清扬之手。扼守清平,大量军需物资粮草辎重唾手而得,更进可攻退可守。迦岚点点头:“照此办理。” 黎安永出事后,苏台迦岚任命鹤舞司寇昭彤影兼任鹤舞司马,掌鹤舞十万大军各项军务。昭彤影首先将黎安永亲信旧部拆散,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在玉珑、定水等地改派可靠的将军领军。同时重新分配边防军,进行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另一方面侦骑四出遍布于四海、南平等国,紧密观察各国政局变化,军队调动。昭彤影的能力以及她的坚韧性格到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来,如此任务繁重的工作,换了别人半年都不见得做得下来,她却短短半个多月就整理出完整的实施步骤,且可以放手去做别的事情,属下只需要按照计划实施即可。这位本该忙得半死的司马大人兼任司寇职务,同时还审理了几个疑难案子让老百姓跪在鹤舞秋官衙门外高呼青天。代价是昭彤影连着大半个月每天睡觉时间不满两个时辰,可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都神采奕奕,反应敏捷,连秋林叶声某一次都感慨万千的看着她说:“到底该说‘年轻就是好呢’,还是该说你根本不是人。” 等到将鹤舞出兵事项安排妥当,大半个月的忙碌告一段落,昭彤影扑到房间里抱着被子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其间就被下人摇醒迷迷糊糊喝了点蜂蜜水。若非她的管家随从一脸看惯了的表情安抚大家说“不要紧不要紧,主子经常这样”,鹤舞官署的人几乎要吵吵嚷嚷去把明州所有著名大夫都请来会诊。两天睡过,爬起来沐浴更衣,抱抱吃一顿,又是神清气爽美貌绝伦,精神爽朗的去见迦岚,开口便是:“清平关军务可否交给臣下。” 迦岚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是人不是。后者笑吟吟补充一句:“臣下有私心。” “哦——” “清平关有臣下思之念之的美人儿啊。” 迦岚再度翻了个白眼,可见昭彤影面色沉静,一惊道:“你当真?” “臣岂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那人……”迦岚想要说“那人是清扬的爱宠你难道不知道?”转念一想,此人平日言语间常说娶夫但要出类拔萃,贴心可人即可,出身家世一概不重要,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但听昭彤影微微笑道:“那人是西珉纵横一时的南明城,彤影自觉,这样的人才已经配得起臣下。” 迦岚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道:“这样的人你倒是偏要去招惹。如此说来,此次接收了清平关你便要助他在西珉重建功业?” “心结不解,他便是嫁我为夫也难以开颜。” 这段对话后第三天,昭彤影整理行装率先前往清平关办理移交,大军随后而行,领队的是鹤舞一员久经沙场的将领,时年四十六岁,沉稳干练,忠诚可靠。 迦岚以奉旨平叛的名义出兵,明霜虽然知道这清平关借出去就休想收回来,还是只能苦笑着双手奉上。关中百姓与守军哪里会想那么多,迦岚将鹤舞治理的风生水起,清平关百姓自然有所耳闻。此地是要冲,鹤舞永州往来官商皆要经过,谈起鹤舞平地几州的繁华富庶或是永州的法律严明,个个赞不绝口。听得清平关百姓羡慕不已,如今听说“迦岚殿下要来治清平关”只怕都有人想要放鞭炮。 昭彤影接手清平关事务,一上来办了四件事。第一,将军需物资选出一部分送往历州,转文昭道经白鹤关转运扶风。这条路虽然距离远,道路艰险,但沿途都在鹤舞境内,可保物资平安输送,对于扶风则是雪中送炭。她还沉下脸将明霜等人骂了一顿,意思就是扶风物资缺乏,前方将士冲锋冒雪、忍饥挨饿,清平关内却积压了如此多的东西不加以转运,国家养了你们都做什么用的。明霜知道她是做样子,自然不在意,其他的却被骂得一肚子委屈,心说这转运的公文送出去几次,连路线都排了上中下三条,郡守不批示,夏官无回复,谁敢做啊。 第二,待到后续军队三万人一到清平关,昭彤影令清平关原本的守军就地休整,家在附近的给假回家探亲,全军上下一律发双饷。而清平关的军防各处要塞也就在当地兵士们欢天喜地拿钱回家中转移到了鹤舞军手中。 第三,她具表朝廷,请求嘉奖参与守关的清平关上下官员、将领和普通兵士。 第四,以苏台迦岚的名义给天官发了一道文书,说丹霞司制兼司库明霜才华卓越,胆略出色,平叛大业正当用人之际,请求调其至鹤舞正亲王麾下出任军司马,位在三阶下。 10月末,明霜离开清平关前往鹤舞上任。离任的这一天清平关主要官员和将领都来送行,一直送到城门口,这才饮过三杯送行酒,各自东西。明霜在苏台没有家,他也不是喜好排场的人,故而几年来虽然官位不算低,却只买了一个书童兼贴身侍从,其他均为任地雇用,或官家分配。他待下平和,故而纵然是雇佣的人也往往对其感情深厚,愿跟随身侧,此次出发除了贴身侍从,另有三个下人,都在身边三年以上,忠诚可靠。他轻车简从,携带的物品装不满一车,临行时便有人感慨这位丹霞四位官的行囊简单得一如进京赶考的学生。 送行时候人声鼎沸倒也罢了,分别之后几个人几匹马走在管道上便显得寥落,那贴身侍从四下看看都是高山峻岭,前后看不到人影更看不到村庄,忍不住嘀咕起来。明霜听到了笑着问嘀咕什么,那少年仗着主子好说话,仰着头道:“各位大人都说派军士护送,大人您做什么不同意呢?如今天下那么乱,盗匪又多……”明霜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就是这样我才不叫人护送。丹霞盗匪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能抢夺清平关,襄南杀官夺州,围困潮阳。这样的人真要和我们过不去,护送的几十个兵士有什么用?人多了反而还显眼。” 少年半懂不懂,心里依旧是嘀咕的,却不敢再说,低着头赶路。一行人走出十多里进入山路险峻处,官道从两山相夹处过,山高陵峻,树木茂密,正是周边盗匪出没频繁之地。明霜手下这些人都害怕,催促他快行,正说着但听身后马蹄声急,鸾铃阵阵。少年本来害怕,听到马蹄声更是慌,颤抖着声音道:“主子,是不是盗匪来了?” “胡说八道,盗匪要来也是从正面过来,难道还从城关过来?” 说话间来人转过一个弯出现在众人视线内,少年眼尖,一看之下欣喜道:“主子,是鹤舞司马大人!” 昭彤影穿的还是送行时候的衣衫,二阶下的常服,红艳的色彩华丽的花纹,穿在她身上华美也只是点缀,点缀着她的光彩照人,倾国倾城。纵然见了她许多次,明霜每一次看到这个女子总还是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也难怪当年她少年登阶后树敌无数,这样一个人物几乎是占尽了天地灵气世间幸运,容貌才学兼备,加上富可敌国。明霜早就听说昭彤影家里有钱,她家数代经商且都精于此道,到了她母亲这一代登峰造极。她母亲这一代姊妹三人,个个都是天生的商人,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冲,三姊妹都是壮年夭亡,而且只留下她一个继承人。这家几代前但有闲钱就置办田产,且都买在鸣凤富庶地方,不惜千金。她母亲病重的时候知道女儿年少、夫婿端淑,都掌握不了商行,于是将绝大多数商号卖出,余下都买了田产,昭彤影坐拥大量田产,靠着收租便过的比一阶大员、世袭公卿人家还要舒服。而这位年轻的官员惟恐别人还不够嫉妒似得,吃穿用度都要第一等,别的不说,便是府中伺候的侍从婢女比宫里用的还出色。 昭彤影催马来到他面前,滚鞍下马,赶上两步笑道:“走得真快,让我好一阵赶。” 他一挑眉:“你怎么来了。”后者顿时嘴角微微下弯,露出委屈样子,旋即又笑了:“来,见一个人。”一边拉住他的手走了两步,拉过一个年轻女子,笑道:“我就是来给你送这个人的。”明霜见此人二十出头,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看体态应该是练武之人,皱眉道:“送来贵府的护院么?” “你此去道路遥远,西珉又当多事之时,我这个护院武艺超群,忠诚不二,而且……”她上前一步,低声道:“她祖籍西珉,且是西珉官宦人家的女儿,叛王作乱之时为避祸流落苏台,你带着她诸多方便。” 明霜听她这番说话,显然是将他返回西珉乃至后续一干事务都已安排妥当,心中感激,顺着笑道:“道路艰辛,前途叵测,只要一人护卫便成么?” “双拳难敌四手,当然不能一个人。努——后面那几个都让你带去。” 她手一挥,身后七八个人一起行礼,口称“大人!” “啊呀,那么多人,明霜只怕养不起。”此话一出,觉得自己说的轻薄,微微低头,就怕她出言笑话。可那人不但不笑,又一挥手,从人端上一个盘子上面端端正正六个大元宝。 “仓促之间无以为赠,便为卿添些盘缠吧。” 明霜原本尴尬,可听她语气里不带半点取笑,更是感激,抬眼道:“大人如此帮助,叫明霜如何报答。” “以身相许如何?” “大人!” 昭彤影又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走开几步到得山边,柔声道:“你谋划多年,此去西珉必能建功立业,这点我绝不担心。我这些年来对西珉事务一向上心,借主上鹤舞之人查了不少消息。你到明州,司马府自有属官安排你阅读,那人你也该见过的,曾在丹霞任过知县,名叫秋之。” 明霜抿唇一笑:“知道的,白皖大人的前妻。” 昭彤影也笑,又道:“迦岚殿下只有一个请求。” “明霜蒙正亲王殿下深恩,自当肝脑涂地……” “言重了。殿下请你莫要太快平定西珉,最好拖个两三年。西珉可以渐安,但叛军不能立刻消失。殿下也知道对卿而言,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不过依卿之才当可把握分寸。何况这位叛军首领我也见过,并非残暴无能之辈,不会虐待治下百姓。 “此外,前些日子我请到一个人,若是需要,卿可告诉这位叛军首领,便说……”她压低声音:“便说她的千金在我府中,有保姆侍奉、先生教导,一切安好。” “你……你的了家的小姐?” “是啊,她的女儿在我这里养大,总比在乌方被人毒死好吧?” 明霜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鹤舞暗探居然埋藏到了乌方皇宫中么?难道四年之前鹤舞众人便以算到会有今日?” 下篇 第三十五章 拂云堆上望明妃 下 三阶官员要撂挑子,这是大事,天官做不了主,偌娜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是喜怒无常,官员们看到她怕,等闲不敢拿事情去麻烦她,其实是怕一个不小心变成替罪羊出气筒。不能找皇帝,正亲王当然有事服其劳,少司寇低着个头蹭过来说白皖要辞官去伺候妻子,殿下您看要不要批准。 花子夜再老实也不会答应,只要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知道这位伺候妻子天知道有几分真,想要跑倒是不会错的。可如今迦岚是奉旨平叛,你还不能直说“白皖,你就是想要跑!”老实说,别说他暗地里跑,就是明着请求调动,他去帮助平叛到军前出力还不行么?很快,水影知道了这件事,笑道:“殿下不用急,明天您请白皖过来亲自劝他莫要请辞。我自有办法让他从此赶都赶不走。” 花子夜第二天派王府书记去请白皖,白皖当然知道原委,穿着一身便服来见花子夜,一脸“我就是不干了的表情。”花子夜对他态度极其好,和颜悦色,先请喝茶后命赐膳,转弯抹角的劝说。从朝廷正当用人之时,到“白皖卿登科为官也是十年寒窗殊为不易,本王也知道你当年遭遇不白之冤也与这登科为官有关。如今你便舍得轻易放弃么?”白皖面对这样和颜悦色的花子夜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问什么答什么,顺着他耐着性子说话。听了这句,笑道:“若说舍不得,自然是十分舍不得的。可男子即嫁,以妻为重,侍奉妻子照顾家庭才是正道。” 花子夜若无其事的说了句:“可当年卿与卿昔日的夫人争吵之时却没有如今态度。” 白皖脸上一红,低头道:“秋之但有我家夫人对我一半好,我早就辞了官,专心侍奉她。大人也知道,我是下堂夫,身佩绿萝带多年,我家夫人则年轻多金前途无量,能蒙不弃共结秦晋,乃是白皖三生之幸。白皖自然要尽心尽力的伺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我家夫人更重。” 他这段话要是让玉藻前听到了大概都要一身冷汗发发抖,然后看看白皖甚至眯起眼睛说一句“皖,你今晚没吃了什么奇怪东西吧?”可花子夜却听得深受感动,连连点头道:“卿所言甚是,男子原当以妻为天,更何况卿确实嫁了个好人家。” 白皖听了这句话心中一跳,暗道早听说这位正亲王与王妃感情淡漠,京城里都笑话王妃无用,白白便宜了正亲王依红偎绿。如今听来,这位正亲王难道恰恰是不满于王妃的懦弱无能,他心中或许想要得正是一个能够让他依靠,为他打点一切,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甚至掌握朝政,让他安心的琴棋书画、相妻教女的妻子。正想到这一点,下人来报说“少王傅到”。白皖听到这个官衔忍不住看了花子夜一眼,这位正亲王和他目光一接立刻望向远方,脸上平静依然,可能看到脸颊微微染了一层粉色。白皖心里好笑,暗道这位正亲王殿下实在是老实人,堂堂一个亲王一点风流韵事那么多年了被人看一眼都羞愧。花子夜轻咳一声,又望向白皖:“本王说不动你,有说得动你的人来了。” 此时已经斜阳向晚,水影大约是从太学院东阁直接过来,穿着四位官常服,面带笑容举止优雅。花子夜起身迎接,叫了一声“王傅”,后者照着礼法推让一阵自在侧面坐下,望定白皖道:“殿上书记是来辞行么?” 白皖尚未开口,花子夜抢先道:“本王劝了他大半天了,王傅也来帮忙劝劝,朝廷正当用人之时啊。” 水影嫣然一笑:“殿下这就不对了。男子即嫁从妻,原本就只有妻才是他的天,朝廷什么自然是居于其后的,殿上书记要去侍奉司刑,乃是天经地义。便是少宰大人非要从中阻挡,这才逼得殿上书记辞官,是不是?” 白皖苦笑着点点头。 “殿下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明白你的苦心。殿下自然会做主,允你的假,如此一来,大人还非要辞官么?” 这个问题花子夜也问过,当时他叹息说臣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想,臣一日为官吃朝廷的俸禄就该受朝廷调遣,这样夫妻难免聚少离多,即便都在一处,公务繁忙也难以侍奉周全。如今我的女儿已三岁,夫人又有身孕,我也该好好照顾家务才对,所以请殿下成全。可如今同样一句话从水影口中说出,他觉得要是再用同样的话拒绝,难免又要费好半天口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正亲王好意,真的惹恼了花子夜,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于是低下头道:“蒙殿下垂青,待我家夫人临盆之后,皖自当飞马赶回,以效犬马。” 她嫣然道:“这就是了。玉藻前怀有身孕又身体不适这是大事,我知道殿上书记心急如焚,殿下就不要再拖延他的时间了。书记快快回家整理行装,明日就启程吧。” 白皖大喜过望,旋即告退。花子夜看着白皖退开,愕然道:“就,就这么让他走了?” “殿下别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水影留在正亲王府吃晚饭,破例的席间也有了正亲王妃的身影。琴林王妃自从的了女儿后心境更是平和,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女儿的缘故等闲不会受威胁,乐得其他事上大方。京城里的人说起这位王妃都是鄙视的口气,简而言之两个字“没用”。女子的职责,齐家治国平天下,堂堂琴林家的贵族女儿却连“齐家”这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叫人如何不鄙视。然而,水影在某一次某人居心叵测的在她面前说此事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道:“王妃只是用情过深。”又有一次,也就是几年前某日正亲王妃被家里人唆使了后来“捉奸”,闹得花子夜不悦整整两个月没踏进她房门一步后,水影去见了她一次。水影与她长谈许久,王妃一肚子的委屈,不断的哭,她耐心的等她情绪略微稳定后才道:“水影所作所为,有许多不得已之处,确实也对不起王妃殿下。不过殿下放心,影绝不会争夺殿下的地位。殿下对亲王情深如海,亲王定有明白的那一日,也定有回报的那一日。” 王妃依然是哭泣不已,喃喃说她什么都不求,只要花子夜真心喜欢她,便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等等。水影叹息着摇头道:“殿下此言差了,流云错再好也不过是臣,只有燕城才是沐皇帝生同衾死同穴之人。”话说到这个地步,正亲王妃也不笨,便是水影所说,她不过是用情至深患得患失,加上生性柔弱,才让花子夜事事占先。水影不但保证不会抢走她的花子夜,言语之间隐隐还有保护她的意思,又以流云错自比,王妃擦干眼泪垂下眼帘幽幽道:“但愿王傅莫忘今日所言。” 这番话后,不管别人再怎么在她面前撺掇,正亲王妃都当耳旁风,有时候还脸色一沉:“那是王傅和亲王,你们也敢胡言乱语!”骂得对方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多话。此时花子夜的长子崇凌已经六岁,聪明可爱,按照皇家规矩已经开始启蒙,在后宫由文书女官教导,每天上半天课,两天歇一天。水影到王府也常常逗这小王子玩,教他一些诗歌,这小王子聪明伶俐,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懂,水影也喜欢,时常夸奖,到因此和正亲王妃处的融洽起来。这日正亲王府的一对夫妻加上水影三人在桌上吃饭,说说笑笑,下人看了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待到用过饭开始喝茶,外面来报说白皖求见。水影嫣然一笑:“来了!” 这一天第二次见到白皖,这位殿上书记显得有些神色紧张,走上前来向正亲王夫妇见过礼,随即看着水影道:“少王傅大人,敢问我家衣罗可是在您府上打扰?” 原来白皖回到家里高高兴兴继续安排离京事务,到了吃饭时候不见衣罗,问下人小姐到哪里去了。问了几个人都摇头,白皖脸一沉命把管家叫来,一问之下管家一脸奇怪,看着他道:“不是让少王傅大人带出去玩了么?大人说过会儿带到正亲王府去见您,姑爷没见到?” 白皖当即变了脸色,跳起来就往外面跑,先赶到水影买下的那个私宅。日照不在,水影住在王府,偌大的宅子冷清清的,管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认得出衣服知道来人位阶比自家主子高,恭恭敬敬地对待。白皖哪里有心情喝茶,急着问你家主人有没有带一个小女孩儿过来?管家也不计较他这种说法好像水影拐带儿童,摇摇头说我家主子一旬没回来了。他又跳起来赶往晋王府,职司的女官来见他,问明来意笑着说:“司刑大人的千金确实在我们这里,不过我们司殿说要留小姐多玩几天,大人若是要接回去,直接去找司殿大人说吧。”倘若那是私宅,白皖狠了心冲进去抢女儿都做得出来,反正那货真价实是他的女儿,告到皇帝面前都说得上道理。可这里是晋王府,别说抢人,说话声音响一点都能被抓起来。 此时白皖已经知道这件事不能善了,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来正亲王府找水影。他一开始说要在晋王府等水影回来,可接待他的女官笑笑说:“这可难等,司殿最近事务繁忙,一般到了晚饭还不回来,不定就不回来了。要不我命人给您安排一间客房?” 水影听白皖一问,笑道:“玉藻前在鹤舞待产却接连身体不适,你要去伺候,这是大事也是急事,半点耽误不得。衣罗年级幼小,大人总不能带着她千山万水。所以,我擅自作主,将她接到晋王府,有我照管,大人也可以放心去明州了。” 此话一出,花子夜立刻跟着道:“不错,王傅考虑周全。不过,与其留在晋王府,不如送到本王这里来,我那崇凌孩儿也多一个玩伴。” 白皖知道这句话一出,衣罗是要不回去了,只能道谢之后起身告辞。水影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殿下,你看他还走不走。别说他不走,我看玉藻前的病也很快就能好了。” 果然,过了两天白皖上书天官,不再请求假期。他放弃“休假”,自然也就从晋王府领回了衣罗,水影笑吟吟的说若是过两天殿上书记又改变了主意,或者司刑临盆后您急着去看孩子,都把衣罗送到我这里来吧。白皖心中苦涩,面上还只能微笑着道谢,知道这几个人已经盯死了他,想要走,没问题,女儿留下当人质。而衣罗幼小,送不能送,留不能留,彻彻底底拖死了他。莫要说他,就是玉藻前,虽然身在明州,却也等于被拴在京城,白皖还怕惊了她动了胎气,至今不敢将实情告知,只说事务繁忙无法脱身,请永亲王和王妃多加照顾等等。 这封家书由玉藻前的家人亲自送,经过清平关的时候向昭彤影说明经过原委,昭彤影苦笑着对亲信说:“影这是在报复。”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在明州苏台晋与南平长川公主宛明川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迦岚、蕴初以及南平日轮亲王、辽族新任族长辽思鸿均参加了婚礼。作为庆祝,也作为两国友好的表示,婚礼的第二天,苏台迦岚开放了与南平之间中断二十多年的边市,允许两国百姓互通有无,且第一次表示愿意接纳资质出色的南平少年前来明州官学就读。 而在清平关,昭彤影开始了平叛第一战,而更遥远的地方,桐城明霜数年之后重归故国。 苏台历两百三十年即将结束,此时苏台各地依然是群雄逐鹿的混沌景象。 十二月中旬,昭彤影在平叛战斗中已经三战三捷,收复联阳,宜安,孟关三县。永晋郡的恒楚芝连战连败,主动放弃孟关以西的大片土地,退保郡治少康。恒楚芝如临大敌调兵遣将的时候,昭彤影的攻势却停了下来,她集结一万多军队于孟关县休整,一面出榜安民,整饬刚刚收复的三地治安,另一方面发公文让清平关转运粮草军需。 苏台历两百三十年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各地的叛乱虽然还在进一步扩大,不过也传来一些好消息。鸣凤安平王玉梦虽然拒绝再让女儿前来京城,可也没有公开举起叛旗,相反,在茨兰进犯鸣凤内地的时候,秋郡王秋嗣还亲自带兵与之打了几仗,让茨兰不能前进一步。而丹夕然在另一面则牢牢控制了茨兰向中原进军的道路,更让苏郡等地的叛军与东面不能相连。 宋茨兰治军严谨,政治清明,很得当地百姓的拥护,官军与其数次战斗都没有大的胜利,故而丹夕然听取父亲的建议,采取守势。她一守就是大半年,守的固若金汤,然而,这个时候朝廷中却对此产生了不少反对意见。朝中有人对皇帝说“丹夕然拥兵不动,乃是保全实力拥以待时,别有居心”,又有弹劾说“如今丹舒遥任命为扶风都督,丹夕然拥兵于沈留,东西呼应,一旦有变,朝廷不保。丹夕然身受皇恩,领军数万,理当立刻强敌,凯旋归朝。如今连战取胜却半年不动,徒然消耗大量军资,岂不是有意消耗朝廷力量么?只恐她是有意懈怠,别有用心。” 对于朝廷来说,最让他们高兴的应该是十二月初两支叛军之间发生了大规模战争。战斗发生在茨兰与同样在东面坐大的一支叛军力量之间。双方因为领地问题而展开激战,这也是这一次天下动荡的过程的第三幕,各地叛军从“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开始逐鹿天下,问鼎中原。在皇帝而言,这场战斗是狗咬狗,让她烦恼之中一笑,甚至说一句“叛贼就是叛贼!”可水影、拂霄等人更是愁眉不展,花子夜半懂不懂,水影解释说:“此次那两支叛军的交战并非日常摩擦或者分赃不匀,而是彼此力量都涨大到了现有之地不能容身的地步。此战之后只怕不是两败俱伤,而是此消彼涨,得胜方更具实力。再往后便是数雄并列,群寇依附,直到二三人争夺天下。殿下想想,要是茨兰吞并了建平军,又打通中原之路,得了苏郡、沈留,其实力难道还是官军能够比拟的么?” 花子夜想想这种光景就一阵冷汗,喃喃道:“幸而丹夕然将门虎女,继承了老将军的才华,茨兰已经半年多不能西进一步。而苏郡、沈留叛军也屡屡被丹夕然打散。”水影笑道:“丹将军确实是当世俊才,我听说她身怀六甲之时尚且上阵杀敌。将来定能如丹老将军一半,成为我苏台中流砥柱。” 丹夕然比水影长一岁,已然成亲两年多。她对洛西城是很有些动心的,她在边关长大,所见多是军中男儿。当年洛西城接受邯郸蓼聘请,远行扶风,这个京师第一美少年震惊了整个扶风城。对他有意的女子数不胜数,明里暗里挑逗,一开始弄得这个京城贵族少年手足无措,好几次被欺负到当场大哭。丹夕然自然也迷上了俊美出色的洛西城,她原本近水楼台又是名将之后,好几回看她们欺负这少年太过分,救了几次美。洛西城对她自然亲近起来,他的弓马还是夕然手把手教会的,两人都正当年少,耳鬓厮磨渐渐有了情愫。一次生死大战之后终于等来援军,反败为胜,庆功之夜两人欣喜若狂的抱在一起,于是一夜柔情。 之后丹夕然是想要娶洛西城的,也旁敲侧击了好几次,可那美少年次次拿话带开,再往后便知道他真正心之所衷。夕然是将军性情,拿得起放得下,待洛西城定亲,她准备了一份厚礼,真心诚意去祝贺。又过了半年,洛西城还在郴州没出嫁,她已经听从父亲的安排迎娶门当户对人家的青年。那青年也在军旅中,已经累功到六阶,嫁了她后辞去官职洗手作哽汤,跟随她东征西讨出谋划策,夫妻感情十分融洽,前一年生了一个男孩。丹夕然精通兵法又爱兵如子,军中将士皆愿为其效死。在用兵上,这是好事,可也因此使朝廷对其不能放心。夕然性情直爽,不擅长也不屑于溜须拍马官场奉迎这一套,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例如过去夏官中有官员到她驻地巡视,她不管对方官职高低,身份贵贱,一概按照规定接待,什么山珍海味一概没有。如果遇到她在前线的时候去劳军,那么对不起,任你一阶高官也跟着士兵们吃一样的伙食。至于送礼,想都不用想,还有不识相开口要的,这位将门虎女眼睛一瞪“什么?”吓得人不敢说话。 她与驻地的文官之间也有不少矛盾,说来也荒唐,一般来说大军驻地,总是军队扰民多。偏偏当地文官昏庸无能还异常贪钱,某一日一位老农步履蹒跚来不及躲闪冲撞了她的官轿,被她命衙役当街痛打,几乎要了那老农的命,正好被丹夕然看到打抱不平,还动手打了那官员一拳。当时丹夕然穿的是便装,那官员一时没认出来,后来认出来了官位比人家低一大截,自然只有吃哑巴亏。 这位官员本身没有什么,可她在京城有一个后台,多年来她一直给此人送金银珠宝、古玩珍奇,此人便是少司马芦长泰。 苏台历两百三十年十二月下旬,距离新年只有最后十天。东面,宋茨兰打败敌手,获得两个州和三万精兵,实力又扩大不少。此时,离开这一场动乱进入第四个阶段只有短短一个半月。 但在新的变故开始前,苏台历两百三十一的新年庆典到来了,全国各地仿佛都因此迎来了短暂的平和。 下篇 第三十六章 崩云 上 偌娜在十二月下旬,就是朝廷开始忙着各种各样祭奠大典的时候偏偏又病倒了。她原本身体强健,从小到大风寒都难得染一回,最近反而变得病恹恹的,三天两头要让太医受一阵惊吓。这一年病的特别不是个时候,偏偏在每年最重要的祭祖大典开始前病倒了,而且又是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偌娜还想要硬撑着主持祭祖大典,皇太后立刻变了脸色,死活不肯,要她好好休养,至于祭奠的事让花子夜代替即可。 于是,这一年由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代替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以及后续各项新年前的祭奠仪式。京城百姓本来习惯了每年年末上街看皇帝,那些天祭奠频繁,凰驾屡屡出现。而苏台的风俗,但有重大祭典,凰驾过京城的时候用六驾马车,不拉帘子,皇帝端坐车中,两边百姓跪拜高呼万岁,一派万众仰视、国泰民安的气象。这个传统从清渺初年就开始了,清渺开国皇帝在清渺历十一年,也就是清渺王朝终于统一安靖全国,并展现出国泰民安迹象的那一年祭天大典上,清渺开国皇帝选择了骑马前往祭坛。当时满朝大臣当然都反对,从有辱国体一直到最实在的“不利于安全”。清渺这位开国皇帝哈哈一笑说:“朕爱民如子,众卿恪守本分,难道百姓还要杀朕不成?若是如此,那就是朕所作所为违逆天意,天意如此,朕不反抗。”于是,骑马出行,当天街道之上人流如潮,百姓对这位结束乱世让安靖重现太平的君王感恩戴德,高呼万岁之声直上云天。这是开国皇帝的勇气和自信,后代偏偏想要效仿,可又没有前朝君主的气魄,于是从骑马变成六乘之车,而为了保护皇帝安全,为了一次祭典,五城兵马司、御林军要提前一个月做准备。到了天子出行那一天,不但车边勇士环绕,沿途更是重兵把守,还有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便装混到百姓之中,以防刺驾。车马所经过的道路,二层楼的房子窗子都要钉死,走廊上不能站人,更有御林军将士安排在沿途的房顶上观察,每一年都要抓一堆“意图不轨的”,其实也就是多看了皇帝一眼,或者太激动了手举得高了些;又或者,外地来的不懂事,趴着窗户想要往外看等等。 不管怎么说,过年前还是“看皇上”的好日子。平头老百姓对于平日里深宫大院没机会看上一眼的皇帝多少有好奇心,每年这时候都是人山人海,尤其是年轻又没嫁人的男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约是希望被皇帝注意了带进宫从此荣华富贵。这样的神奇事件,过去还真发生过几次,平民少年从此飞上枝头,可之后的故事怎么样,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这一年百姓们在凰驾出行前兴高采烈来围观,结果出来的虽然是凰驾,不过只有四乘,乃是正亲王的规格,花子夜一身朝服代天子祭奠祖先。对京城百姓来说,见到皇帝的机会少,见到这位正亲王殿下的机会可不少。每天上朝退朝,赶上哪天正亲王殿下心情过好或者过差,骑着马满大街溜达,爱怎么看怎么看。故而兴致勃勃来看皇帝的都一阵失望,开始盼下一回,结果连着几个大典都是花子夜出面,顿时流言传遍了京城。 皇帝没有出席祭祖大典当然是身体原因,不过身体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普通百姓不会知道,就连一般的官员都不知道。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只有靠猜,以及街头巷尾听流言。此时皇帝亲自提拔并且赐家名“千”的内神官千漓已经以“天意主清扬,顺天应民”的名义投靠在苏台清扬手下,清扬大军所到之处都能看到这位昔日内神官的身影,她那酷似千月素的容貌出现在两军战场前,真能让对敌的官兵打一个寒颤。 对于安靖而言,尽管苏台王朝两百多年号称崇文重教,灭除巫蛊,实际上连皇家自己都将信将疑,信者为多,更不要说普通百姓。杰出的,而且获得朝廷认可,在拜神官大典上神奇般求雨成功解了京畿数月干旱的神官,所拥有的是比军队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千漓说她背叛皇帝,乃是因为天象显示和亲王才是天下共主,今上失道,天意已怒。如今一向健康又当年少的皇帝连连生病,病到参加大典都不行的地步,百姓们不由得说:“这是不是天意在惩罚皇帝。”当然有更为可怕的“这是不是千漓的诅咒?” 前一种说法传到皇宫里当然让皇太后震怒,后一种却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她本来就困惑于一直身体健康的女儿怎么会忽然多病起来,当下就宣召了大神官要她来给看看皇帝是不是中了邪。这一来后宫又是好一番动荡,弄得人人疑神疑鬼,妃宾们相互攻击,其中又酿成了不少惨剧,但在那样的更为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下,并没有被人们关注。 皇帝变得病恹恹的,另外一个本来每年冬天都要生场大病的反而格外精神,那就是水影。这一年她除了偶然打个喷嚏,稍微有点咳嗽之外什么毛病都没有,每天往返于太学院东阁和正亲王府,时常三更后才睡,就这样还神采奕奕。待到新年前各种繁复祭典结束,花子夜扑回王府去蒙头大睡,水影还有体力到西城家向洛远问安。洛远过去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害的自己侄子远走扶风的女子,可洛西城去世那么久她依然遵守诺言,真把他当家里长辈看待,隔三差五来请安问好,但凡有好东西总要送来一份。到如今洛远已将她当自己女儿般疼到了心里,将对西城的那份感情都转移到这个女子身上,事事为她着想,也把她当自家人一样委托一些事。这一日洛远忽然说三儿好些天没有回娘家了,不知道好不好,又说给他做了一件衣服等等,水影便自告奋勇去送,顺便问候一下卫简。 到了卫家,说姑爷在花园里,她也熟这一家人,自己一路找进去,兜了个大圈子不见人影,正要返出去却听隐约哭声。寻声而去见假山下一个不当眼的山洞内卫家大小姐的夫婿,未来的当家姑爷缩成一团在那里哭。忽然听到人声,那少年大吃一惊,看到是她顿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出来,眼泪还挂在脸颊上。 水影惊道:“这是怎么了?秋水清欺负你了么?” 西城家的这位三少爷原本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人,原本已经擦掉泪水努力恢复平静,听了这一句话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水影劝了他几句,追问原委,那少年毕竟年纪还小,出嫁后卫简这个公公再怎么疼他到底是外家长辈,他也不敢象在家里那样撒娇。如今有人柔声劝慰,又算是半个自家人,当下抽泣着说:“夫人她……夫人她……”挣扎了几次都说不下去,水影叹了一口气:“秋水清对你不好么?” 少年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随即道:“可是,她对别的……别的少年人……说说笑笑得。对我,对我就是客客气气。” “你在何处看到的?还是下人胡乱说话了?秋水清……” “我亲眼看到的,那天在外头……那天我去上香,亲眼看到的。” 水影暗叫了句不好,心说“织萝与秋水清的事到底是让这孩子发现了。” 那日水影好生劝慰了秋水清的夫婿一番,她并不指责秋水清,也不说什么看错了等等没用的话。她安下心来告诉这少年说你和秋水清原本就是表姐弟,秋水清怎么可能不疼爱你。但又说你是卫家未来的当家夫婿,世袭侯爵的丈夫,朝廷诰命,凡事都要以端庄淑贤、心胸宽广为好。秋水清这样的身份,就是再怎样喜欢你,只怕将来也免不了侧侍如云,现在你不过看到她在外面和人说笑便忍受不了,将来家中日日相见,如何相处呢? 西城家这位三少爷虽然年少又是家中幼子饱受宠爱,免不了有点娇气,可到底是大家门第培养出来的,知道象他这样的大家男子第一要紧就是心胸宽广,也就是不妒。他躲起来哭不过是小孩子受了委屈无处述说,如今找到了述说的机会,水影刚柔并致的规劝一番,他也就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水影送完东西回到洛远那里还要说三少爷一切安好,说起秋水清含羞带笑,让洛远不用担心。 发生这个小插曲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家家户户备年货,京城街头巷尾灯笼高挂,乱世之中,永宁城的新年依然要摆出天下升平的华丽气象。 离开西城侯府已然华灯初上,冬日天寒,不能泛舟湖上;新年将至,也少有寻花章台;大街上人流稀少,便有行走的也是步履匆匆。水影坐着便轿,不设依仗,几个随从跟着经过永宁城街巷回朱雀巷。行到一半忽听嘈杂人声,又有从人驱赶闲人清道的声音,微挑帘子问道旁何人,回话说是戏班子。她心念一动探身去看,却见道旁织萝站在师兄弟身边,笑吟吟看过来,和她目光一对笑容更灿,眉目传情。 水影顿时一阵头晕,心说这小祖宗偏爱惹麻烦,头上听说他和秋水清那点故事,还可怜这位卫家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被这孩子玩弄于股掌。她情深如许,辗转难眠;织萝明摆着并未动情。如今却也不知怎的,显然是对秋水清动了真情,那时要他一起去鹤舞死活不肯;甚至如今要他离开长林班跟自己过日子,他还是找各种借口,而且时常与秋水清私会。某一次日照试探他,他仰着头半天喃喃道:“秋水清对我太好了,她那样的人,明明知道我不过是风尘中人尽可妻的一个,却对我一往情深。她还总说要迎娶我过门,要堂堂正正让我当卫家当家的侧室。我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但有机会,她一定会做到。这样的人,我实在离不了。” 老实说,织萝要是和一个普通的官员纠葛,她也不放在心上,任他随心所欲。然而秋水清身份太高,又是被无数人盯着的,织萝与她纠缠一来容易惹祸上身;二来,水影对自己颇有信心,相信总有一天能飞黄腾达,织萝当然也能跟着富贵,到那时他以千月嫡系少爷的身份,难道还给秋水清当小妾? 每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摇头,可见到织萝下不了狠心让他与秋水清断绝,更有一个想法“织萝的身子每况愈下,或许根本等不到重冠家名的那一日……” 正想着,下人来问“大人,能走了么?”她这才发现刚才大概询问道边又掀帘子看,从人误以为停轿,如今已经在大街上停了好一会儿,连带着长林班众人也不能走,缩在道边一个个偷眼往这里瞧。她禁不住笑了下,吩咐起轿回府,外面一声“起轿”喊声未落,忽然听到一人叫“起火了”。重卷车帘,见到长林班一群都踮着脚往城东方向看,忙命落轿,下来一抬眼但见东面火光冲天,算算位置居然是宝林宫所在之处。 宝林宫又叫神司殿、水缨宫,乃是永宁神庙所在之地,也是整个苏台规格最高的一座神庙。苏台以水神和暗之神水缨女神为主神,宝林宫自然也供奉水缨神为主,这座神庙坐落于皇城之外,双龙峰半山轩朗之处,位于京城东面,国家大神官也就是春官下属的神司便居于宝林宫中。因为地势高,四周开阔,便于神官们夜观天象,从清渺建都永宁起,历法修订、天文记录都在这一座规模宏大的神庙中,由大大小小数百名神官完成。 水缨女神乃是水神,水能克火,所以历来神庙起火被认为是极其严重的不祥征兆,意味着女神抛弃了这座神庙所管辖地方的百姓,或者对神庙覆盖范围内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极端愤怒,故而要降下天谴。 当夜,水影赶到神庙但见神庙上上下下数百人已经乱成一团,传水、运沙、救火,呼喊声传出几里外,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奋力救火,即便后来加上来救火的御林军,宝林宫正殿还是化为废墟。由于火势过大,旁边东西配殿,厢房也焚毁不少,众人合力揭瓦总算弄出一个隔离带,没有让整个宝林宫毁于一旦。最后,大火冲天谁都进不了前,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看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大殿变成黑炭。 神庙起火当然惊动了京城,尤其是春官,大司礼少司礼都从热被窝里跳起来,一路飞奔赶到双龙峰,最后当然也只能脸色苍白的看着大殿被烧毁。起火的时候,大神官正在宝林宫大殿内与几个神官讲道说法,事发仓促,事后都没有人说得清怎么会起火,反正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大殿内悬挂的帷幕已经烧着然后迅速蔓延。大神官在弟子们保护下总算逃出,但当时在殿内的另外七名神官,四人葬身火海,侍应的仆从死伤无数,就连大神官自己也被火舌灼伤了侧脸。水影站在那里,看神官们团团转,年轻的神官大概只发愁自己睡觉的地方被烧了,被子和那点家什全没了,心痛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或者东西。年纪大的神官知道厉害,搓着手连连打转,互相说“这该怎么办啊,朝廷会降下什么样的处罚啊!”等到少司礼过来,一群人哄上去七嘴八舌的解释,无非是告诉朝廷,这场火不关他们的事。 一直到天明,看着该上朝了,水影才离开现场,抄着手连连叹息,少司礼和她同行也是摇头晃脑愁上眉梢,哀声道:“圣上接连抱病,京城已经谣言四起,如今又烧了宝林宫。唉,堂堂朝廷大神官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保护京城,解读天下?” “这就是纵火者希望看到的东西吧。” 由于她说的云淡风轻,少司礼一时没觉察出这句话的内容,过了好半天才忽然跳起来:“你说什么?纵火?” “听神官们描述事发,火起的如此之快,以至于看到明火都来不及逃。大殿内悬挂的虽然多丝绸等容易着火的东西,不过为了防止着火,轻软的垂幔向来分割悬挂,当中间隔厚重土布织品,这些土布不容易着火,所以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出现火势快速蔓延。如今冬日,天干物燥,神官们都知道是容易着火的时候,大殿内的火烛都有罩子,且数量减少到最少。我问过在里面的人,当时大殿内只有神像前有火烛,大人也知道,宝林宫两次被火焚,这些年来十分谨慎,神像前并没有容易着火的东西。” “那,即便是有人纵火,这火也不该烧的如此快啊——” “神宫冬日为防火,正殿内定期会洒水,不但洒地面,也洒布幔……如果近日那一次洒的不是水,是油……” 少司礼打了个寒颤,两人互相看看,心里想的都是“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果然,神宫失火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京城。新年在即,神宫失火,神官重伤,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恶兆。老百姓想想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永宁城之外,不过几百里远的苏郡就有叛军势力大张,各地早已呈现分裂之势,一个个都想“今上果然是失道了,看啊,连神灵都发怒了,要惩罚她”。又有说:“看啊,一样朝廷册封的大神官,留在京城的那个都被火烧了,可是内神官却好好的。看来确实应该离开京城啊,内神官说她背叛皇帝乃是顺应天命,只怕说的是真话。”还有说“大伙儿看看,那个破破烂烂的永州郡,打从和亲王去了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听说永州的老百姓过得比我们永宁城还顺心。那才是天命所归,哪里是我们这里天灾人祸不断的呢?” 于是,这一场明显人为造成的火灾,在百姓的传言内变成了“天火烧神庙,天意弃偌娜。” 然后,苏台历两百三十年走到了最后一天。 新年庆典家家户户团圆,然而晋王府第二年迎来萧条之象,主人苏台晋远在明州,如今正当新婚燕尔,大概和王妃,那位南平长川公主甜甜蜜蜜的在一起,跟着迦岚一家吃团圆饭。主人不在一切从简,水影把家在京畿的女官全部放回家团圆,自己也把日照接来在一起吃团圆饭。虽然昔日的宫侍当了王傅夫,登堂入室与众位女官同席难免让人有些尴尬;不过水影有言在先,新年席上无尊卑,大家高高兴兴守岁迎新。 守岁无非是坐在一起说闲话做游戏,虽然好日子不想说丧气话,可也不知道哪个第一个熬不住,话题慢慢就带到神宫大火上。果然神宫走水,皇帝震怒,此时偌娜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每天由爱宠的妃子扶着到御花园看看风景。皇太后欣喜于宝贝女儿的康复,但对于女儿挑选心爱妃子的眼光咬牙切齿。这些天被点名陪伴皇帝身边的几乎只有两个人,惠妃姚锦和兰宾箫歌。姚锦也就算了,原本就是被皇帝很疼爱过一阵的,加上出身家世都算不错。蓉宾琴林,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宝贝侄子和女官合谋想要同时陷害姚锦和秋水清。哪里想到秋水清早有准备,拿晋王去做了挡箭牌。浩浩荡荡的让皇帝自己来捉奸,结果捉出自己的亲弟弟纯洁无辜的来看好友,喝了点东西后莫名其妙趴在床边上睡死过去。若是抓出来那个是秋水清,按照皇帝的性格必然不问青红皂白杀了再说;可抓出来是晋王,难道说他们通奸,怎么都说不过去啊。事情一旦变成了笑话,皇帝当然脑子就好用了,有皇太后在那里,不能拿蓉宾怎么办,于是爱怜的重新疼爱姚锦,皇后被赐死后姚锦被重新册封为惠妃。另外一个就比较奇怪了。萧歌本来已失爱宠很长时间,可这一年皇帝那一场差点送命的大病之后忽然重拾旧爱,时不时宣召一次,还有贴身宫女回报皇太后说某一夜皇帝对箫歌说“早晚朕再与你生一个孩子,然后册你为妃”。 大司礼亲自入宫汇报神宫走水的噩耗时陪伴在皇帝身边的便是箫歌,此时偌娜尚未痊愈,当然没有芙蓉帐暖的旖旎风情,而是这位兰宾衣不解带在凰塌边伺候了一晚上。偌娜醒过来看到美人儿尽心尽力伺候在旁以至于眼圈微黑脸色苍白,心中爱怜有加,心情也格外好,偏偏这个时候噩耗传来,顿时皇帝砸了宫女送上来的汤药。接下来就像神官们担心的那样,皇帝下旨将大神官扣押,当然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大神官和当天在殿内的众位神官身上。说大神官必然作了什么触怒上天的事,以至于女神发怒火烧神宫,故而将当天从大殿里逃出的所有人全部抓起来,责令春官严加审查。可怜那些神官们原本该当与世无争,如今一个个披枷带锁,寒冷天气被串成一长条哀哭着押入暗无天日的春官大牢,等待他们的当然是惨无人道的拷打折磨。 众人提起这件事长吁短叹,十之八九都说神官们可怜,过去也发生过这种“噩兆”,拿来当替死鬼的神官杀的杀流的流,还有被没籍为官奴、官妓,一度清白高傲的人沦落成最低贱的。这一次出的事情在神宫而言是最大的劫难,可以想象后果将更为悲惨。别的不说,单看大神官重伤之下还被抬进大牢就可知道朝廷不会放过这一群可怜人。 晋王府九阶的司服官刚刚过服礼,是职司女官中年纪最小的,便是那姚锦的本家,原本在官府当书吏见习,姚锦得宠才想办法把她弄到京城到了晋王府当下位女官,夏天服礼后提升。这孩子质朴可爱,一团和气,女官们都喜欢她,小孩子也时不时撒娇一下。如今前辈们谈论半懂不懂,娇滴滴的插了一句:“可是,本朝的大神官没有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啊,能审出什么呢?” 一群人一起看着她,表情就是“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啊——”典瑞和她关系好,叹了口气道:“神官也是人,又不是水缨女神,只要是人刨根去查还有查不出来的?” 水影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道:“本代神官是谨慎人,多年来并没有大错,她出生历代神官家庭,家族人丁稀薄,也没有亲戚狐假虎威。行事为人算不上尽善尽美,可要说天怒人怨到能把火烧神宫的罪责推到她身上,也是没有的。春官真的要找理由,恐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微露出不忍神情沉声道:“曾有传言,大神官与神宫中的神方有染,要找火烧神宫的理由,也就是这个了。” 众人听了都“啊”一声,一个个皱眉挤眼,一脸的不舒服。所谓神方乃是神宫中祝祷的神官,当代神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容貌出众。真要说容貌,此人比当初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洛西城还要出色几分,只不过他是神士,没人敢公开评头论足。 安靖神宫中的神官男女都可担任,女子就是神女、神娘,男子叫做神士。神女可以生儿育女也可以成亲但是不能纳侧,但是神司,也就是那些规模宏大的著名神宫的主持要举行终身敬神的仪式,同样可以生儿育女但是不能成婚。有些神司的情人跟随她们一辈子,生儿育女,但直到死都只是侍从身份,死后也不能同葬。实际上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变通方法,反正从有记录起就是这个样子,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神士是必须终身守贞的。神庙中的男子当然并不是每一个都必须守贞,庙侍、随员这些都可以嫁人,可一旦接受敬神仪式,成为神士从此就只能侍奉神灵,再也不能与俗世中的女子相恋。 正因为有这样的守贞传统,故而神司乃至于普通的神女若是与神士有染,则被看作与祭坛杀人、损毁神像同等的,最为大不敬的行为。宝林宫神方因为容貌生得太好,职司也是神司中罕见的高位,故而遭人嫉妒也多,最常用的当然是攻击他违背戒律,靠颜色上升。 司服见自己说了一句话弄得席上气氛压抑,十分后悔,又不知怎么打破,缩在典瑞旁边垂着头,却听一人道:“夫人真是的,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天已经黑透了,吩咐放烟花爆竹热闹一下不好么?”声音平和好听,正是日照。一句话出口,气氛顿时恢复,水影嫣然道:“说的是!”随即吩咐放烟花爆竹,一群人移到轩朗处看火树银花不夜天。司服原本最喜欢这种事,可今天刚刚闯了点小祸,有些害羞,时不时偷看水影,怕这个司殿对自己不满。于是就看到烟花正盛的时候一人穿过众人来到水影面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但看水影身子一震然后要了摇头,烟花火光闪烁间能看到那人神情哀伤。 那一刻来报事的是正亲王府的女官,告诉她大神官已经认罪——与神方有染。 这一天晚上,水影对日照说:“火烧神宫明明是人为,可朝廷不去找出凶手严加审讯,告诉天下一个清楚明白。却附庸鬼神之说,强逼神官认罪,这番掩耳盗铃的举动除了自己还能骗谁呢?难道京城百姓听了这个么解释就会满意了?真是反过来自己替叛贼做足了证据,拂霄没有说错,朝廷上真是一群混账蠢货。” 事实也正是如此。京城百姓完全不满足于朝廷给出的“私通神士,天降惩罚”的说法。他们说“真要是这样,一个雷劈了大神官不就成了,水缨女神做什么要烧宝林宫?那就是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替谁的罪,百姓不敢说出口,互相看看摇摇头,嘀咕一声“天命啊,天命——” 对大神官的处罚在新年第一天就下达了,和大家猜想的一样,非常残酷的处罚。也幸好有规定处死神官不能见血,才避免了受到诸如车裂、凌迟这样的酷刑。大神官被赐毒酒,神方则按照神宫的规定,神前沉塘。总算皇帝还记得新年内不可见血光的规矩,忍了忍火气吩咐过了上元再处刑。 新年正日,苏台迦岚的特使来到京城向皇帝献上迦岚亲王的礼物以及昭彤影连番取胜抓获的匪首们。这位特使是永亲王身边的高级女官,报出的家名人人陌生,对方也是好脾气,笑吟吟补充说“我们是新立的家系,只有五六年,而且是在鹤舞立系,大家一定没听说过。”此人完成公务后在第四天到了晋王府见水影,说迦岚殿下有一句话要带给王傅。水影端着茶神色淡然看她,后者一样一团和气,笑嘻嘻说:“殿下说王傅将晋王殿下教养的极好,殿下这个做姐姐的要感谢王傅为苏台皇家尽心竭力。” 水影微微一抬眼:“职责所在,理所应当,迦岚殿下过奖了。” 女官笑笑说我来就是转达这样一句话,不打扰王傅过年,告辞了。人刚一站起来,就听水影一声:“慢着!” 那人一愣停住脚步看她,水影将茶杯一放,抬起头道:“女官今年芳龄?” “虚度二十春秋。” “你的家名‘红染’得来有几年了?” “今年已经第六年。” 她嫣然一笑,指指旁边的位子:“请坐,大过年的,总不见的八百里加急要赶回明州吧。” 那家名红染的女官讪讪一笑,依言坐下。但听水影又道:“天下所有家系都要在春官立档,前两年我为了一件事曾经查过全国家系的档案,并不记得鹤舞有新出的家系叫做红染。” 青年女子笑道:“小家小户,不引人注意。” 水影微微一笑:“朝廷内说水影什么的都有,不过水影的记性从没被人质疑过。”说着看看那青年,又道:“既然不是正式的家名,却又登陆在鹤舞颁发的官凭路引和你所携带的名帖文书上。我看过,并非伪造,可见你确实是迦岚殿下所派,就连这个伪造的家名也是获得迦岚殿下默许的。是不是?” 那女子强笑道:“大人真喜欢说笑。” “是不是说笑,你自己明白。既然鹤舞没有红染这个家名,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呢?伪造家名可大可小,你拿的文书有璇璐印章,这个伪造的游戏倒是鹤舞正亲王府司殿和你一起做的。璇璐的为人向来谨慎端方,若是彤影的印信,你到可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王府属官。可璇璐若非对你或者你本来属的家系十分信任,不会做这样的事。 “想到这一点,知道你是什么人也就不难了。鹤舞家系本来就不多,与正亲王府关系如此密切,还有年轻女孩儿在正亲王府见习进阶的更是好数。红染——秋色山林,金耀红染——你是秋林叶声的女儿吧?红染这两个字恐怕是你的本名,秋林红染,鹤舞宰辅给女儿取了一个好名字!” 来人愣了一下,旋即起身一躬到地:“王傅敏锐过人,秋林衷心佩服。” 水影冷笑一声脸色一沉道:“你虚构家名来面君,此乃欺君之罪;隐瞒身份进入京城,包藏奸细之心——来人!” 一声喝令,屋外侍卫宫人立时闯进来,水影一指秋林红染:“此人对本职无理,将她拿下!” 此言一出,红染变了脸色,知道若是真被抓住送交朝廷,打她个欺君之罪简直天经地义,她只怕再也没有性命返回明州。略一愣,想到刚刚水影说的是“此人对本职无理”,而不是当场大喝一声“此人虚构身份包藏祸心”。心中略一转念,立刻扑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下官失言,请王傅恕罪!” 跟着侍卫进来的还有王府的属官,见此情景真以为这位鹤舞来的特使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自家这位性情冷漠但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子,忙进来打圆场,说了一堆好话。红染也配合,连连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儿,水影一挥袖子命众人退下,下人进来重新换过茶,再度退下,于是房中气息略微婉转。 红染爬起来整理衣服,却不敢再坐,站在一边道:“红染多年未回京城,故而回来看看,家母觉得如今多事之时秋林家名若是让叛军知道了或许有麻烦,所以……” 话没说完,水影一声冷笑:“巧舌如簧,到得如今还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秋林叶声乃是老实人,到生了你这么个刁滑的女儿!”说到这里略微一顿,那一瞬间红染呼吸都凝住了,就怕她又来一句“来人,拿下”,那可就难以善罢甘休了。水影停顿了一会儿,还喝了口水,沉着脸又道:“玉藻前担心夫婿,正亲王担心旧部,派你这个得力的人来打探消息,又怕‘秋林’二字一显,反而被扣留在京城,才玩这种花样,你们欺春官无人么?” 红染微微一笑,表情显然是说“春官确实无能”。 “你新年之前入永宁城,名帖一送上,后宫司宾官就已经开始查验身份,春官司籍一大早就找到少司礼告诉她鹤舞上报的家系并无‘红染’。璇璐这个人,白白在后宫那么多年,居然连后宫司宾的规矩都忘干净了。放任你用粗劣的花样来永宁城面君,真正是把你往火坑你推!” 红染一抬头见她神色泰然,目光中略带嘲讽,知道她所说的话不是玩笑,顿时一阵害怕又跪倒在地道:“白叔叔对红染从来照顾有加,红染又曾蒙白叔叔教导,故而化名上京。” “好,这话稍微有几分真的了。或许你所来的本意便是如此,不过你这四天来所作的,可不光是看望白皖。你手下那些人散布谣言的本事可不错啊?” “王傅——” “大神官认罪不过一两天,京城街头巷尾就都知道了原委,连圣上判的罪都知道了,没有人从中作祟么?告诉你吧,前两日少司礼报告正亲王殿下说鹤舞特使用虚假家名,恐怕包藏祸心意图刺王杀驾。花子夜殿下思索再三,几次验证你的文书都是鹤舞所来,问你鹤舞诸般事项对答如流,并非有人杀特使假冒进京。殿下觉得迦岚殿下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明显的大逆之举,故而让你见了圣上,却将此事告知与我。当时我还没有猜出你是秋林叶声的女儿,于是让花子夜殿下派正亲王府侍卫跟踪,结果……”她冷笑两声:“你的反应确实是快。以进京城听到神宫失火,就知道其中有可用之处。不过……你还是太心急了,你若不是如此贪心,或许就能‘救出’白皖父女。” 红染低头不言。过了一会儿水影道:“你明日就走吧,乖乖的,别再玩什么花样。你告诉昭彤影,她要我晋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我只扣下她好友的一家人,算得上客气了。玉藻前喜欢装病,那就留在明州安心生孩子吧。她的夫婿只要不做背叛朝廷的事,水影保他平安无恙。” “王傅——” “够了,给我滚!若非你的母亲秋林大人对我有一言之恩,今日我绝饶不了你。” 红染见她眼中忽现杀气,知道不是说着玩的,忙低头谢罪,施礼而退,当天晚上就带着从人离开京城返回明州。 下篇 第三十六章 崩云 下 红染一走,日照从屏风后走出,身佩长剑。他深怕那个红染另有居心或者狗急跳墙,故而身带兵器躲在屏风后保护。他转出来笑道:“夫人真是弹唱俱佳,只怕织萝弟弟在这里也要自愧不如。” “一个孩子罢了,在鹤舞她母亲秋林叶声位高权重,两位亲王又端正温和,把这个孩子娇惯的目中无人,给她点教训免得将来给家族惹祸。秋林叶声倒是个不错的人,性子十分象大宰,女儿倒是油滑。” 日照在一边坐下,笑道:“这位秋林小姐冒险入京,为的就是白皖大人?” “你听她说谎!玉藻前和迦岚殿下等人担心白皖那是肯定的,可也用不着让她这位秋林的大小姐冒险进京。派任何人都能执行‘救人’计划,找一个武艺高强的宫廷侍卫还不比这位大小姐合适。她进京,必然是有只有她的身份,或者说她‘秋林’这个名字能够派上大用场的事情。” 日照略微一想,歪着头试探道:“难道是联络京城同党?” “用词难听了些,不过十之八九。苏台迦岚不同于清扬,她是皇后所生,名正言顺的皇太子。素行端庄、品格高雅,当太子的时候就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见识,朝中大臣皆寄予厚望。贬谪鹤舞后依然爱民如子,为国尽忠,不但把鹤舞治理的风生水起,更在国家遭难之时慨然相助。光是这一举动,就比当时拒绝向扶风派兵增援的清扬强数倍。清扬起兵尚且从者如云,看看她这段时间频繁用兵,所下十座城池到有一半乃是当地官员拱手奉上的。这位迦岚殿下,怀着各种各样目的想要跟随她的更是数不胜数。” “各种各样的目的?” “荣华富贵、开家立系,或者……或者和静选那样,与迦岚殿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者,为了心中之理想,盛世之苏台。” “您这样说,想来已经有了证据。” “嗯。秋林这个女儿虽然傲气十足,不过是个聪明人。她也预料到自己从鹤舞来可能会被朝廷盯上。正好又出了火烧神宫,赐死神官的事情。她便叫从人四下散布流言,乃是一石二鸟,除了给朝廷抹黑,又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只不过,我早就知道鹤舞送来那么个人,大费周章的糊弄一个家名,不会只是这种即兴表演。所以,我另外派了得力的人盯着她。”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日照:“带到锦绣书院去,务必保藏好。” “这是……名单?” “不错,便是那孩子这些天明里暗里‘探访’的人。若是哪一日需要,这本本子拿出来就是一份附逆名单。照着单子一个个抓,谁都冤枉不了。” “夫人真的要那么做?” 她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会替人担心,我要这么做,把东西给你藏着做什么?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得。”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派人来做这样的事,看来苏台迦岚也要在这潭混水中淌一下了。真是雪上加霜,本以为拂霄那一番举动至少能将这位鹤舞领主稳定下来。看来……苏台迦岚是不在乎名义了。是啊,如此之时,各种名义别人都已经用了一遍,何须再等新的。顺天应民,吊民伐罪,这便是最大义的名份了。至于将来史书上写成什么样子,三分看现在,七分要看将来的施政。再好的名义,将来施政若是还不如本代君王,看后代的史书怎么写?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反之就算是窃国,也是一代明主,重整乾坤。” “迦岚殿下……”日照觉得很难想象,毕竟苏台清扬都要想方设法找一大堆堂皇理由,甚至不惜牺牲皇后,难道这位迦岚亲王反而能不顾名声? 水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真的成大事者,谋定之前深思熟虑,决胜于庙堂。真到了发动那一日,反而可以当机立断,不顾小节。别的不说,本朝开国皇帝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她受圣恩隆重,加之有千月素在朝,为她多方周旋。千月素自己尚且被贬,可高祖皇帝不曾受到任何亏待,最终还是高举叛旗。后代的人怎么说她?解民倒悬,与民有功。” 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道:“不说这些了,大过年的。这些天织萝有没有回家?” “问过家里人,没来过。您想啊,这些天正是他们生意最好的时候,多少人家排着队请长林班上门。他们班里要缺了他,还有什么名满永宁可言。” 水影一皱眉,心道“还这样过日子,身子毁的更快了”,可这孩子不肯跟她她也没有办法,只怕逼一下反而让他以为自己和千漓一样,那就适得其反。她自己对织萝的感情也很难描绘,谈不上多么浓重,毕竟自幼就不曾见过面;可要说疏远,偏偏牵连难舍,叫人只能感慨一声“血浓于水”。 她站起身,让日照陪着到花园散步,然而冬日花木凋零、景色暗淡,走了没几步又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日照见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叫了一声,问道:“夫人又在操心国事了——” “我在想,苏台迦岚若是准备发动,她现在大概已经在清平关中,再往后又该如何呢?京城停云、惊鸿、长定三营最为精锐,如今惊鸿营在东方前线归丹夕然指挥;停云营驻守于河西。三营中唯一能够调动的是长定营三万精兵,不过……”她摇了摇头,眉心更紧。 日照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长定营的主帅曾是太子东宫卫率长。此人和爱纹镜的第一任女官长是姻亲,正因为这个原因宫变之后没有受到处罚。然而,新君登基后那些和她有过节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一个机会,以至她十余年来没有提升过半阶。 “迦岚和今上,这位会选择谁,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日照这样想着。 “倘若迦岚进军,京城根本无兵可用。勉强算得上的也只有五城兵马司和御林军、内卫,加起来五六万人守城还勉强……可是,孤城无援,又能守多久?这已经不是当年北辰围城,还可以号令天下兴兵勤王。” “夫人——” “但愿那支军队能够及时回来……否则,我也无力回天。” “夫人!” 水影从沉思中醒过来,见到紫千快步走过来,神色严肃,步履如飞。她顿时深深吸了口气,呻吟道:“这还让不让人过年啊——” 果然,紫千一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快和我走,今年的年时报上来了!” 紫千来请人,水影就是在不愿意也得去,何况还是正是,更何况紫千严肃地说完第一句话,笑吟吟的加了一句:“殿下说请王傅夫一同过府,殿下在王府聊备薄酒,请贤伉俪共度佳节。” 水影虽然奇怪也就是点点头,却忙坏了日照,衣服就换了三回还不满意,最后水影苦笑着说:“王府你是跑熟了的地方,别说王府,后宫都是走熟了的,难道嫁给了我再去王府,那里就长出个会吃人的怪物了?”日照白了她一眼,喃喃道:“还不是怕给你丢脸。”等到了王府,果然没有出吃人怪物,正亲王用对待王傅和王傅夫应该有的礼节来对待这对夫妻,两相问安后当家作主的两个移驾偏殿谈正事,正亲王妃则礼仪周到地招呼日照到后花园赏景。 水影喝过几口茶,宫人才送上年时报。所谓的年时报其实就是每年年景预报,什么时候适合种植,什么时候要防止水旱;天气有没有格外异常的变化,天象有没有形成大的自然灾害或者预告人祸的迹象等等。做这件事的就是春官下属的神宫,由大神官主持。同样,各地都有地方的神宫负责,然后上报朝廷统一规整。永宁城宝林宫除了制定当年历书,还要预告京畿乃至苏郡、沈留等靠近京城几个郡府的年景,任务最为繁重。水影拿到年时报翻了翻,侧头道:“好得很啊,风调雨顺,去贺喜皇帝陛下吧。” 花子夜拿起东西翻了翻,一脸的厌恶,皱眉道:“是啊,风调雨顺,年年都是这么一句话,可是你看看,哪一年是风调雨顺的。倒是什么彗星袭月,紫薇位不正的记载特别清楚,真的拿去给陛下,岂不是又让陛下伤神。”水影微微一笑,心想花子夜说话越来越含蓄,这位皇帝向来不问苍生问鬼神,对春耕秋收准不准不感兴趣,但看到什么天生异象顿时就能天翻地覆,要不然也不会得到一个千漓就当宝贝一样,封赏不断且委以重任。 水影笑了笑请花子夜将呈现年时报的神官找来,小半个时辰后神官匆匆赶到,刚刚跪下行了个礼,水影忽然拿起年时报劈头盖脸丢了过去,沉着脸到:“这就是你们做的东西?”这个神官位阶并不高,只有八阶,不过是宝林宫一场大火,高阶神官要么死伤要么获罪,临时拉了残存众人中资历较老位阶较高的一个来主事。在此之前这个神官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与正亲王说话,就连亲王府也是过去跟着大神官的时候来过几次,本来就战战兢兢,如今被一喝顿时全身发抖,结结巴巴应对了几句。但听水影冷笑道:“你们说流玉河、白水江今年皆无春汛之危?” “从天象来看,今年京畿的农耕季节应该是风调雨顺。” “不错,天象确实如此。” 几个人一起看她,心说既然这样你发什么火啊。但见水影一声冷笑:“堂堂一个宝林宫,修订苏台历法,推演一年风云,做事情却草率轻易,还好意思在本职面前说什么‘天象’。你们以为自己所做的就是看看星空有何异常,照着过去的本子推算一下春分白露那么简单么?你们担负的是苏台一年的国计民生。司农卿要根据你们推演的农时劝农,东官要根据你们推算的农闲时间排徭役;司水、司渠则要根据你们的推算来看是否要抗洪抗旱,是否要整修水利,你们以为这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么?” 神官趴在那里连声说“王傅教训的是”,可还是不明白她发的哪门子火。但听水影又道:“十二月里丹霞、南断等地均来报说今年降雪及多,比历年均为利害,可有此事?” “是……当地神宫演算天文也说今冬多雨雪。” “本职记得,南断周边来报说平地积雪数尺,积雪堵塞房门,甚至压塌房顶。山间南坡村庄更是降雪成灾,百姓寸步难行,道路断绝,多有损毁的房屋,乃至于被积雪堵于房内不能逃脱,可有此事?” 神官没有说话,花子夜却接口道:“地方官已经上报,地官已责令各地想法救灾。” “如此便是。积雪平地尚且数尺,高山之上更是积累丈余,今冬天气酷寒,各地仍降雪不止。这积累下来的雪到得来年春暖之时融为水,该是何等流量,而等可曾查过历年纪录可有同样事情发生后果如何?安敢轻率说什么‘绝无春汛’!” 可怜那神官哪里想过那么多,修订历书的事情本由大神官和神方等几个高阶神官负责,做到一半神宫失火,一群要么死要么被抓。剩下的凑或着整理完了送上来,反正年年都是高歌风调雨顺,虽然年年都要错一大堆,也没人计较,哪里想到今年遇到个较真的。水影喝了口茶继续数落,从春汛可能发生到翻旧账说去年十一月就送上的历书上春分日子算错一天,莫说神官,就连花子夜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心说:“真不愧是过目不忘……” 最后,再冷笑两声说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你们不费心,“异象”倒是看得很起劲,且多半捕风捉影的放马后炮。 那个神官被骂得糊里糊涂,终于忍不住反口说了两句类似于王傅既然这么说,难道我们漏掉了什么重大天象?她本以为能将此人一军,水影哼哼两声,站起身道:“天象,三十日京城日食,这是不是重大天象?你们推算出来没有?” 神官看看亲王看看王傅,一脸的不相信就是不敢说话。水影忽然淡淡一笑,对着花子夜道:“殿下请立刻禀告圣上,京畿一带正月三十日午时将有日食,此乃天象,自古以来多次发生,并无异样,让众人不用惊慌。未免当日有无知百姓惊慌,请地官下令停市一日,辰时开始净街,未时恢复。” 花子夜看着她一脸惊讶,但听她又道:“若是推演错误,三十日未时便来拿水影首级,悬于城门,向百姓告罪。” 正月三十,京畿日食,正午时分,永宁城暗如夜中。然而因为朝廷提前通告,百姓虽然惊讶,却没有太多传言,或许对于百姓来说,即便是日食这种公认的“不祥”征兆,只要提前说破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事后花子夜问水影何以如此断言,后者笑着说:“宝林宫前任神方精通天文、数算,前些日子在宝林宫见到,谈及今年天象,他曾说推算得新年前后当有日食,但具体时间尚且算不出。前些日子我一直顺着他的计算精华,终于算出准确的时间——正月三十午时。说起来其中不少计算还是凤林帮的忙。”说到这里面带笑容叹了口气:“幸而算准了,不然京城里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不利传言……” 京畿日食,苏台全境日偏食。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人们对自然最直观地认识。在安靖的信仰中,日月又都具有至高无上的含义,平白无故的太阳消失,尽管消失了那么一会儿又冒出来,百姓不会说这是“太阳和月亮行进到某一个特殊角度的结果”,只会说“看啊,连太阳都没有了。君上失道,天无白日!” 京畿一带由于水影推算准确,提前通告,日食之时净街禁市,大家躲在家里看罕见天象,倒也太太平平。事后百姓们还感慨“朝廷的神官真厉害,这么奇怪的事情都能算出来。”而这但凡能算出来的,也就不是吓人的了。 宝林宫的神官那日被水影一顿痛骂,接着花子夜又对他们严加斥责,吓得缩头缩脑,一身冷汗的回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重新计算,重新查核。此时,大神官和神方皆已处决,花子夜经过年时报那件事也知道剩下的神官都没什么用处,命春官从京畿别的著名神庙中调了一位素行端庄、才学可靠的神司暂代大神官之职。至于其他的空缺,则议定在这一年杏花节后对宝林宫所有神官进行考核,根据成绩分派。新神官到任,发了狠要表现一番,新送上来的年时报果然考虑的周详许多。总而言之,新年的第一个月,永宁城在说不上宁静,但也过得去的气氛下度过,京城新年庆典应该有的节目一个没拉下,上元夜的花灯照样热热闹闹。 京城重要官员名门世家也都太太平平的过年,尽管有些人家难以团圆,有些笑里都带三分愁。反正白皖的这个新年过的有些黯淡,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偌大一张桌子上只有白皖一个人,连吃年夜饭的心情都没有,最后只能招呼府内跟随时间长、职司高的家人一起来吃。到了中元夜,三岁的小姑娘衣罗是不知道爹爹烦心的,最初那些日子还吵着要娘,现在好像觉得娘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没事干就往爹爹身上爬,娇滴滴的要爹爹陪自己玩,要出去看花灯等等。吃过午饭水影和日照前来拜访,衣罗扑过来高高兴兴叫阿姨,还炫耀自己能背前些日子在她那里学会的诗。 水影是来和缓两家之间的关系的,她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应。担任鹤舞司寇多年,白皖已经有足够的成熟来理解官场上恩仇之间的隔阂薄如纸。一直以来他和这个女子没有冲突,她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换了是他,在同样情况下也会如此。衣罗抱着礼物缠日照的时候,水影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说“我不愿让晋王掺杂在京城的混乱政局中,本以为迦岚殿下念在水影对晋王尽心尽力的分上,至少不会拿晋王来当武器。没想到亲手把自己和晋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送到鹤舞领主手上。我这番行动也是迫不得已,留你们父女在京城,下一次动手的时候,昭彤影还多一分顾忌。”白皖也只有苦笑的份,说:“衣罗在王傅身边颇受教育,若是王傅不怕烦,将来收她做学生吧。” 除了预告日食费了不少心力,新年第一个月的其他时段水影过的还算舒心。上元后的第一次早朝结束,她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听说皇帝想要重新立后。兰隽死后,偌娜的心情一直不好,此次她要立后,太皇太后都觉得高兴,而后宫的美人们更是即惊又喜。皇太后是一定要让皇后出于自己家,和琴林当家的两姊妹不断地在皇帝面前给自家人说好话。皇太后更拿兰隽出轨的事说“娶后当娶贤,那些小户人家的男子便是没有教养,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所以陛下再立后,一定要找那些重视安靖传统,能把儿子教养成端庄淑贤的大家男子的人家出来的孩子。”故而:“卫家、西城家都已经忘了我们安靖的传统,让儿子和女儿们一样读书进阶,一个个刁钻狡猾,还擅长魅惑人,绝对不能选。看看你那王姐迦岚,不就是被西城家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勾引上了,明明暖席礼过的也娶来当王妃,成了皇家的笑话。哼哼,那个男人,借着在迦岚手下做事的机会不知羞耻的勾引她……”这段诽谤的话语终结于偌娜忍无可忍的一个白眼,尽管不喜欢皇太后说话的方式,偌娜对于自己到底该选什么样的皇后确实犹豫不决。于是那一天她看到从紫千帆那里离开的水影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情,将她叫住提起了这个话题。水影带着恬淡宁静的神色与皇帝说话,这是她多年后宫生涯训练出来的最完美的神态,曾被爱纹镜表扬为“端庄高雅,谦和沉稳”。她说:“圣上觉得琴林家怎样?”偌娜思考了一下,露出嫌恶的表情,水影缓缓道:“自来外戚弄权乃是朝廷心腹之患,苏台五大名门已经权倾天下,若是再为外戚,更是难以控制。所以,皇后还是在普通官宦人家种选择为好。”她看偌娜点点头,补充道:“陛下有此一问,想来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吧。” 偌娜犹豫再三沉声道:“朕有意立姚锦为后。” 水影低头道:“立后乃是陛下家务事,陛下既有人选,那么宜早不宜晚。正宫虚悬,只会让后妃们争宠更甚,乃至牵连外臣,使朝廷不稳。” 这番对话后不久,她便听到内宫传出“皇帝要立姚锦,和皇太后吵架”的消息,于是心情更为愉悦,感慨于这位年轻的皇帝时隔多年后终于有那么一次听从了她的劝告。 更让水影高兴的是拂霄并没有参与到自家兄弟的争宠行列里,但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位琴林家后一辈中的翘楚,正怀着“重整山河”的高度责任心和理想忙于一件军务事。那段时间拂霄权倾朝野,她不愿意让别人帮助她,别人也无从插手,而水影也不过是一个凡人,于是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一直到事发之后才知道。 那件事同样震惊了整个朝廷,即便是在经过了太多“惊讶”后,朝臣的感觉都已经开始麻木后,这件事依然是惊心动魄。 二月初十丹夕然在孟关兵败,四万精兵只剩下两千余人,主帅丹夕然本人在十来个亲随以及夫婿的舍命保护下,狼狈不堪的逃到沈留郡治,身受两处刀伤,一病不起。 到二月二十四日,宋茨兰先后拿下南横、郴州两府大小十余县,占领主要官道,拿下、籍康、丰沛两仓控制了沈留大半土地,沈留郡治严州成为孤岛。 叛军终于打通了通往苏郡的道路,东西盗匪从此可自由往来,京城已经摇摇欲坠。 下篇 第三十七章 挥师 上 这一年二月丹夕然兵败,孟关失陷,随即沈留几乎全郡陷落,这对偌娜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王朝是致命一击。消息传来,连水影都大惊失色,一下子坐倒,好半天后喃喃道:“完了,这下完了!”沈留失陷,苏台朝廷又失去了两个重要粮仓——籍康仓和丰沛仓,东西叛军之间再也没有官军的阻挡,可以连成一气,相应的苏台朝廷与东方尚且还属于朝廷的鸣凤郡之间的联络完全中断,永宁城面临绝粮的威胁。 这一年朝廷准时举办了进阶考,不过前来应考的学生为历年来最少,而前一年八月苏台所有郡中正常举办了郡考的只有不到一半。 兵败的信息传来,西城照容等人连连跳脚,而位阶略为低一些的那些官员,比如静选等则相互看看说:“丹夕然精通兵法,如此时刻敌强我弱,便当依孟关天险固守不出,怎么会忽然出兵了呢?” 事实上丹夕然根本没有出兵的打算,自从丹舒遥回京其后又前往扶风收拾残部之后,夕然恪守父亲的战略,那就是——守。孟关地处要冲,易守难攻,沈留富裕之地,只要守住孟关,进可攻东方各地,退可在十日内返回京城。然而,从去年年末起,针对这位青年将领的流言蜚语渐渐多了起来,指责的无非是她长时间引而不发,乃是拥兵自重,意图保全实力有不轨之心。 夕然豪侠心性,但觉无事不可对人言,身正不怕影斜。然而朝廷官员们对于一封接着一封的“丹夕然有不臣之心”的告密信却不能泰然处之。一开始还能苦笑着丢到一旁,然而三人成虎,待到沈留司士、司制,以及地方官芦长泰等先后上书,朝廷就开始动摇了。从来朝廷对于这些手握重兵在外的臣子都是充满怀疑心的,尤其是乱世之中,一点点兵马都可能转眼造就一个新的草头王,何况丹夕然手中四万精兵,且都是原本守卫京城的虎狼之师。 到年底,上书的说得越发言之凿凿,上书人的范围也进一步扩大,甚至包括了夕然部将,可以说由不得朝廷大臣们不起疑。于是某一天拂霄带着弹劾夕然的大堆奏折到后宫求见还在养病的偌娜。偌娜对于“反叛”是绝对不姑息的,当即问拂霄你想怎么处置,拂霄犹豫再三说虽有这么多奏章,但要说非常明确的证据还是没有的。偌娜想了一阵让人放下奏章,第二天将大司马宣入宫道:“命丹少将军立刻发兵收复青州郡,不得有误!” 丹夕然接到夏官文书顿时变色,当即上书言辞恳切的请求让她按照既定方针继续守城,又详细说明了不能出战的原因。这封上书若是送到拂霄手上倒也算了,按照规矩却是先到了琴林映雪那里。 这位琴林家的当家永远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私仇高于国事百倍,而且只看眼前不考虑将来。她与丹家有仇,此时觉得是天赐的好机会,也不再通报皇帝,又连下军帖催促她起兵。十日之内连发八道命令,最后一次已经暗示“你若再不出兵,便是图谋不轨”。 其间拂霄倒是问起过这件事,映雪自然在自家侄儿面前把丹夕然狠狠骂了一顿,说她接令之时态度倨傲,拒不奉令。还说她对传令官说:“将在外君令尚且不受,何况大司马。”拂霄闻言大惊,问可是事实,映雪命人拿了夕然的回复,果然有意思相近的表达。她哪里知道这是大司马命人将夕然的折子剪裁一些文字后以上等修补装裱法重新造出来的,就用来在皇帝面前告状。 拂霄顿时大怒,皱着眉说:“看来这个丹夕然果然是掌兵权久了生异心。罢了,我请皇上下圣旨,若是她还不奉令……”她没有说下去,言下之意当然是要提前准备,防患于未燃。此后一段时间她都在解决“丹夕然谋反”的事情,想了众多应对措施,忙得年都没过好。 丹夕然几次请求都遭夏官驳回,已经忐忑不安,紧接着圣旨下。她还想要挣扎一下,可有熟人从京城带来“皇帝见你久不进军,疑心你要拥兵谋反”,又有人传来琴林映雪已经开始栽赃陷害的消息,顿时让这位年轻将领手足无措。她身边那些年长的将领和文官都劝她奉旨,又拿出历朝历代的故事警告,意思无非是“违背圣旨,即便最终取胜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二月初,丹夕然出兵青州郡,果然几战之后连连失利,最终被宋茨兰十万军队四面围困,终于全军覆没,降敌者无数。 到这个时候拂霄才意识到前面的事情有异,可是对偌娜来说,京城失去了重要的屏障,无论什么样的名将忠臣都难以挽回败局了。 东方连连失利的时候,昭彤影却结束了对恒楚芝的战斗。恒楚芝兵败如山倒,逃到另一个叛军之处苟延残喘,两个月后因为内部矛盾被杀。鹤舞军收复了恒楚芝占领的所有土地,出榜安民,嘉奖那些动荡中仍坚守城池,或者即便是投降了敌军,但恪守职责,保护百姓的官员。 三月,苏台迦岚抵达永晋郡郡治,昭彤影屯兵谈州引而不发,局势向更暧昧不明的方向前进着。 下篇 第三十七章 挥师 下 后代的历史学家阅读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的三月,总是感慨于这个月份的波澜迭起,暗流涌动。对于苏台这是里程碑的一个月,甚至对于安靖也有着让人感慨的重大意义。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能知道那么多,而是纵人生如戏也要唱做俱全,便黄粱一梦也梦中精彩。三月里,宋茨兰派出亲信使臣凤凰将军与苏郡叛军首领接洽,要“共举大业,平分富贵”。苏台清扬以春音镇丹霞,自领鸣瑛、千漓等整顿军队,准备与扶风军决一死战。而永晋郡郡治,苏台迦岚与重臣昭彤影等人设定了后续的上中下三计,并令鹤舞永亲王加快筹集粮饷军需,并增加征兵数。 而在京城,西城照容、琴林拂霄等依然忠诚于皇帝的重臣在做最后努力。经过孟关之败的惨剧,拂霄仿佛对前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所反思,至少在那一古脑弹劾丹夕然兵败无能的浪潮中,拂霄沉默以对,并且扣押下经过她手上的所有折子。三月的某一日,长时间来“孤军奋战”的拂霄终于低下头,踏进晋王府司殿的院子,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来找少王傅“喝茶聊天。” 水影虽然对她那种“放眼朝廷只有我一个人忠君爱国”的调调很不以为然,尤其在处理丹夕然的事上,一人之失几乎毁了朝廷所有的希望。可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和她计较,神色从容礼貌备至的接待了她,而且先她一步直接说朝政,算给这个“孤苦忠君”的大忠臣一个台阶下。 两人将局势分析了一遍,虽然抱着“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惯例,谁也不说丧气话,可言辞之间也是一点乐观不起来。拂霄开始还觉得迦岚这一路领了“奉旨平叛”,还能稳一段时间,可水影连连摇头,断言道:“不出一月,迦岚亲王即将挥师京城。” 拂霄自然不信,水影便将自己的判断一条条说给她听。从昭彤影进军的路线,前后几次修整的时间,一直到鹤舞在这片纷乱局势中所处的位置,当这个纷乱局势结束,不同势力登基可能对鹤舞产生的影响;甚至还包括苏台迦岚本人的性格,理想。她说:“我自幼生长于后宫,虽与迦岚殿下往来不多,但毕竟都在一个地方,前任太子的品行为人还是知道的。迦岚殿下端正守礼不假,可绝对不是一个纠缠于正道迈不开一步的。她只要下定决心,可以比任何人都决绝。”略为停了下补充道:“别的不说,便是侧立王妃这件事,你可曾想过堂堂鹤舞领主正亲王迦岚殿下,愿意让一个行过暖席礼的男人当王妃。”又道:“再往大里说。我素来听闻迦岚殿下少年时候便负大志,她的志向是重现宁若亲王和端皇帝在位时的繁荣盛世。故而当年赶走北辰,解京师之围后,她明知道最太平也最能让后代史书称赞的做法便是什么也不要的退回鹤舞。还是甘冒大不讳进入京城,领正亲王封号官大司马,便为了能有机会一展宏图。她这样的人,看到如今之苏台,难保不重起豪情,冷对一时之责骂,但求千古之功业。” 拂霄听得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才道:“如此说来,朝廷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真要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今日我也不见大人了。如今圣上的王朝可谓悬于一线,希望大人能够居中调和,请各大世家,朝廷重臣们都暂时放下恩怨,同心协力来度过难关。” 拂霄略一沉吟,忽然起身一躬到地:“拂霄前些日子对王傅失礼,请王傅原谅。拂霄愚钝,万望王傅不吝赐教。” 水影摆摆手,微笑着说了几句谦逊的话,随即正色道:“如今保卫京城的三支精锐,停云、惊鸿、长定。惊鸿营在孟关一战全军覆没,将士或死或降,连主将丹夕然都被困于沈留郡治。至于长定营,不瞒大人,水影对此营主帅并不放心。” “前任太子卫率,受牵连十余年未进一步,在下也是不放心的。” “故而水影的想法,放弃西河,调停云营进京卫率;转调长定营守兰坪关,这是京城以东最后一道要塞。那长定营主帅出身名门,她的为人我也知道一些,最看重门第,绝对不会屈膝于茨兰那些出身低贱之人。” “嗯,在下也有此打算,已然具折请圣上降旨。可如此一来,西面就不做防守了么?”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调扶风军回京!” 拂霄惊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莫约半盏茶功夫才道:“难道,难道扶风重镇就不要了?乌方与西珉对扶风虎视眈眈……” “大人……”她摇了摇头:“您怎的糊涂了?扶风军撤回后,自然有苏台清扬的军队补上,绝不会成为空城。” 她又愣了半晌才道:“有理,在下果然是糊涂了。” “扶风军精锐无比,丹将军功勋宿将,或许还能与苏台迦岚殿下一战。” 拂霄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能不能打赢”这样的话,对于偌娜的永宁城来说,对苏台迦岚的战斗将是最后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拂霄得了这个指点旋即告辞,水影送她到门口,忽然道:“万望大人立刻劝说圣上下旨宣召。另外……丹少将军兵败孟关之罪还望您在朝廷中多多为之周旋。还有,这召回扶风军的命令一定要是圣上的密诏,决不能以夏官调令充当。否则,只怕丹老将军不敢奉令,即便是回来了,恐怕早晚也会死在这件事上。”拂霄连连点头,水影又重复了几次务必要快,最后叹了口气道:“但愿苏台清扬莫要利令智昏纠缠扶风军不止……”拂霄淡淡一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而已。” 偌娜的王朝已经到崩溃的边缘,朝廷忠勇之士毁家纾难,不惜生死。然而这个时候作为一国之君,真正应该枕戈待旦,呕心沥血的苏台偌娜却迷恋上了一种新的游戏,那就是——招魂。自从皇后去世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偌娜对兰隽不忠的愤怒渐渐退化,而思念潮水一样涌上来。事实上让皇太后吓得几乎没命的第一场病,便是这思念积累到难以控制的产物。那一日风寒露重,偌娜也不知道怎的,忽然又想念起兰隽。她后宫美人无数,处死兰隽后为了排遣愤怒连着宠幸了不少,每一个都竭尽所能的讨好她,可没有一个能让她有与兰隽在一起满足。那不是单纯的情欲满足,而是如诗如歌,只要一看到他便能心情愉悦,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吹散心中的阴云。他是那样的了解她,温柔如水的渗透,一个笑容,一个眼神,藏着他才有的聪慧。那一日她独自在后宫闲逛,把所有要跟上来的人都骂回去,一直走到仪凤殿,往昔她与兰隽在此嬉笑游戏,还有她的长子,摇摇摆摆的抓着兰隽的袖子叫“父后”,娇滴滴的在他们面前表演新学会的诗歌。她一个人走在没有主人的仪凤殿,走着走着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伤心,终于扑倒在地上哭着喊:“朕后悔了,隽你回来啊,朕什么都不在乎,你回来陪朕……” 她进仪凤殿的时候便命令殿内所有人回避,不得打扰,或许是有人听到这个皇帝凄楚的哭声,可没有人敢进来看。她在仪凤殿留了整整一个晚上,便在庭前花园中,直到即将早朝的时候才离去,路上遇到了萧歌。那一夜的代价是一场几乎要了她命的重病,病中迷糊的时候总能看到兰隽的身影,时而笑吟吟看着她,时而哀怨凄楚的望着,一言不发,仿佛在说“陛下,为什么这么狠心?” 病愈之后她开始重新宠爱箫歌,这个做法还是有一点效果,毕竟在兰隽之前她曾经喜欢过这个男子,而他的聪慧机灵与兰隽也有几分相似。然而,再怎么移情也代替不了兰隽,甚至在与妃宾缠绵的时候都会想到兰隽,她不知道多少次对自己说:“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让隽回来吧。”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官有意无意间提到“招魂”,偌娜顿时上了心,问可真有招魂成功的,是什么样子?那女官先诚恐诚惶的请罪,等到皇帝免她一切罪责后,绘声绘色说前些日子回家探亲,故乡有一个巫女善于招魂,如何如何的灵验,而且不是那些巫师所谓鬼上身的那种,而是真正有实体的鬼魂真身。偌娜思念兰隽几欲疯狂,听说此事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命这个女官加以安排。果然,没半个月,此人请来一位神女,容貌平凡,但气度不同寻常。 偌娜总算还记得招魂这种事被看作是彻头彻尾的巫术,乃是苏台兰命令禁止之事,苏台建国初期全国灭巫,来判断神巫标准的单子里就有“招魂”一条,终于不敢明目张胆在皇宫举行,于是将地方放在距离皇宫不远的神庙——太行宫。太行宫是永宁城内规模最大的民间神庙,历任神官在神巫届的地位仅次于宝林宫大神官,也都是春官审核,皇帝降旨任命。 新年时候苏台偌娜溜出皇宫来到太行宫,在一个幽暗狭小的房间内神官开始施法,大约小半个时辰,薄纱之后烟雾缭绕,果然有一个影子绰约显现。偌娜仔细看体态,果然有一点像兰隽,当时还半信半疑,可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做了几个手势,偌娜一看几乎晕过去。便是某一年中秋夜两人在琼池赏月,兰隽说起自己故乡有许多异族人,当地多山,见面难相逢,故而常隔着山谷手势交流。说着做了几个手势,说这是青年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恋和忠贞的意思。偌娜当时就要扑过去,可刚刚碰到纱幔便听里面一声长叹,随即人影全无。 事后那巫女说阴阳两路,鬼魂不能长留人间,更不能接触生气。偌娜苦苦哀求说朕想要听他说话,想看他的样子。那巫女先作为难状,随即又说人的思念有神秘且无穷的感召力,如果陛下对皇后的思念不绝,那么每一次招魂都能让皇后的灵魂实体化,大概过不了几次就能说话,或许终有一日能够复生。 偌娜虽然天天想着兰隽能回来,可听到“复生”这两个字还是吓坏了。那人解释说当然不是真的起尸复活,而是附体还魂。偌娜愣了半晌说,如此一来皇后还不是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依然不舒服。那巫女笑着说一开始当然如此,但陛下凤凰之女,皇后乃天上星宿下凡,两位都不是凡人,便能有不同寻常的事做成。附体还魂时间长了,加上在下用神术引导,被附之人的容貌也是能够改变的,虽不能一般无二,但要说五六分想象并不难。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要通过陛下的思念和陛下的生气,一次次招魂后把生气引导给皇后,待到皇后魂现实体,就可以安排附体之法。 偌娜闻言大喜,此后隔三差五就溜出宫去“招魂”,说来也怪,一开始只是轻烟般的影子,五六次下来体貌越发清晰,到了三月初居然能够开口说话,那声音果然就是兰隽的。若说在此之前偌娜还是半信半疑,到了这时再无怀疑,一门心思要让兰隽复活,她再也忍受不了找机会溜出宫的麻烦,于是下令传召那巫女进宫,便在后宫檀香殿设置“招魂所”,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消磨一两个时辰。而那位引荐“招魂术”的女官,自然地位高涨,短短几个月连升数次,从侍奉偌娜起居的九位女官,一路提升到御书房侍书的六阶,自然也就抢走了那位西城小姐的位置。 这之后檀香殿每日香烟缭绕,后宫中时不时传出闹鬼的说法,一时间弄得乌烟瘴气,如此一来,彻底惹恼了宗室,更让秋水清怒不可遏。 偌娜蜷缩在自己的天地内一门心思招兰隽的魂,局势却不会因为一个帝王的“多愁善感”而改变。相反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皇帝迷恋招魂术”的事情就一直从永宁城传到苏台迦岚的耳中。带来消息的是宋王府一个刚刚因成家离府为外官的女官,原本是王府八阶司服,外放前家里花钱给她提了一级,放在肃阴县为知县。前往赴任要路过迦岚控制的永晋,水影便托她给晋王捎口信,带些御赐的物件。此人与丹家有亲戚,算辈分晋王还该叫一声“表姨”。晋王听到自己亲戚来,高高兴兴出来见,没想到此人一扭头冷哼两声。晋王大吃一惊,陪同的女官更吃惊,喝斥此人无礼。这新任的知县冷冷道:“作为臣子我当然应该向殿下跪拜行礼,但是殿下也说了,今日只叙亲情,不分尊卑。若非晋王殿下是皇家的人,我早就一个巴掌上去了。” 晋王嘴角耷拉,一脸委屈的追问为什么。那人道:“殿下任性妄为,为一己之欢害得少王傅大人牢狱之灾,晋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还有你母家丹家三族之内险遭灭门。”晋王哪里知道围绕自己婚姻的波涛汹涌,当下追问,待到那人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晋王已经吓得面白如纸。待到此人告退,晋王苍白着脸问陪伴自己的女官“那人说的可是实话?”那女官不敢说谎也不敢说实话,犹豫了半天才道:“一开始那样,确实是有可能的。毕竟朝廷里诬告成风,王妃身份微妙,被人拿来当升官发财的用途,也是可能的。” 晋王听完这句话转身就跑,找到凝川往她身上一扑放声大哭。哭了半天抽泣着去找迦岚兴师问罪,见到迦岚又是一场大哭,抽泣的语不成声。迦岚倒是没想到这个宝贝弟弟会知道那段波折,略一沉吟将他拉到自己怀中擦掉眼泪,柔声道:“晋,那些事情确实是王姐所做,没有事先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伤心。” 晋王抽泣着说司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王姐么,王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还有我府内的那么多人,还有亲戚们。迦岚叹了口气道:“晋儿,当年宫变的时候你年纪还小,可事后也该听说过其中的故事吧?”他点点头说王傅讲起过,王傅还说虽然皇后是王姐的生母,可宫变的时候王姐一立反对,更带领东宫卫队与废皇后的军队对抗,乃是忠义表率。 迦岚又叹了口气:“这便是身为皇家子的悲哀。晋心疼王府中人和母家亲戚,本王当时何尝不知道宫变失败,母家一族将是如何下场。远的不说,近日昭彤影败的那个叛军首领晋也知道吧?” “恒楚芝?” “此人也是我母系亲眷啊。” 晋王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晋,你我这样生在皇家的人是没有别的亲戚的,我们就只有苏台这两个字,你明白么?” 晋王点点头,随即又道:“可是,可是少王傅他们……” “南平不安,王姐我无心挥师京城。” 晋王大吃一惊,瞪着眼好半天后结结巴巴道:“王姐……王姐难道是要……要反?” 迦岚淡淡一笑:“是啊,本王要挥师京城,夺取凰座,重整苏台!” 这一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此时距离昭彤影领两万前锋誓师出发,苏台迦岚传檄天下只有短短两天的时间。 苏台迦岚早在前一年末就下定决心在稳定南平、四海等国,确保鹤舞安全之后,便挥师上京,包围永宁城夺取凰座。永亲王刚刚从她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吓得说不出话来。蕴初当然不是忠贞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地步的人,在鹤舞多年,对朝廷正统的观念淡漠许多,前一阵子迦岚谋划起兵,他也没有反对。可在他心里总觉得那一次是逼到无奈了,天下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草头王,苏台清扬再往前逼一步鹤舞就危在旦夕,说是反其实是乱世的自保。可这一回不同,迦岚已经是领了圣旨的平叛军,皇帝也没有做对不起鹤舞的事,好端端得说反就反,往后史书上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苏台迦岚当时微微一笑,对这跟随自己多年的同胞兄长道:“王兄看今日的苏台比之父皇在的时候如何?” 蕴初苦笑着说这是明知故问,可就算是圣上不像样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尽力规劝,谋反总不是个解决的法子。 “我在京城多年,能规劝的都规劝了,最终落得什么下场呢?王兄,若不是身后有您在鹤舞镇守,有鹤舞十万雄兵为援,妹子只怕早就象大宰一样一杯毒酒了结了。” 蕴初好半晌才道:“总要等别人先动手才好。” “等清扬先夺了凰座,杀了偌娜,我再起兵以‘为君主报仇之名声讨叛逆’么?” “这样不好么?” “是啊,这样做后代的史书上确实能够留下一个好名声。不过有两点,其一,清扬是人才,若是我故意放任,让她一路高歌得了京城便是有半壁河山,加上身居凰座本就比人多三分正统。到那时,我便是有万般本事,也无处可用。” “这,那我们打一半放一半如何?让清扬进京,我们先去平定其他的叛军,占些地盘。” “王兄啊,清扬是何等聪明的人。若是如此做,一来自此向东山脉众多,京城居中牵引,不能得永宁,所得毕竟有限。恐怕我们没打下多少地方,清扬就已经得了皇位。而她一得皇位,第一个要平定的必定是我们鹤舞。” 她看看蕴初,顿了顿又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 “哥哥,我不想再次把安靖交给别人了!” 她说“我不想把安靖给别人了,我要让安靖朝着我的理想前进”。 她说:“我要看安靖国泰民安,要让周围所有的国家都向我们低头。我要四边从此为乐土,要塞成关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这是她少年时代就有的希望象端皇帝时的盛世,四海来朝,北狄枭首。她为了忠孝一度将这个深爱的国家让给她人,然后悲痛的看着她一日日衰弱,直到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她说:“我不在乎后代的史书称我为叛臣,或许这样反而好,这样能时时刻刻提醒我,除了当一个旷代明君,我再无退路。” 苏台历史两百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昭彤影领两万精兵为先锋,誓师出发。同日,苏台迦岚传檄天下,历数皇帝十大罪状,以解民倒悬、重整山河的名义,树义军旗帜向京城进发。 下篇 第三十八章 围城 上 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三月末,原正亲王鹤舞领主苏台迦岚传檄天下,历数偌娜登基以来十大罪状,以解民倒悬、重整河山之名举起叛旗。同日,任命昭彤影为先锋大将军、行军都督,领两万鹤舞精兵在永晋郡谈州誓师出发,直捣国都永宁。 永晋郡位于白水平原最富饶处,与天水郡之间以南断山为分割。南断山地势险峻,但其中没有大的关城要塞。天水、安城两郡也是一平原为主的郡州,分别是晋河河谷和流玉平原。安城也就是京畿郡,受京城直辖,郡守由永宁司制兼任。两郡共有六州二十五城,从谈州出发直到京城最后的门户皎原明月关,其间十一座城池,均在平原,且白水江、晋河、流玉河三条水系相互贯通,可水陆并进。 昭彤影二十八日出发,兼程倍道,到五月二十日,已经连下平顺、安民、惠康、水州等七座县城,其中包括天水郡治水州。其间除了惠康、水州二地有所抵抗外,其余均是义军未到城下,守城官吏便派出使者宣布投效。惠康乃是天水惠州州治,知州芦冷,州司士凌莫。芦冷乃是芦长泰同族,芦长泰的侄女,时年三十六岁,在惠州当了六年知州,官声良好,与凌莫又是儿女亲家,故而惠康城中同心一意。昭彤影也知道惠康城高池深,民心向官,故而并不急着攻打,只令兵马将城池团团围住,围而不攻。此时,她的军队已经从最初的两万人增加到了四万三千人,沿途小股“义军”,普通百姓加入者日以百计。 昭彤影包围惠康是出兵后第二十四天,之前已连下三城,在出榜安民之后皆不作停留,简单补给立刻出发。在她之后,苏台迦岚亲自领四万精兵,水陆并进,自会安顿这些新的县城,封赏官员、安抚百姓。她包围惠康后一面向迦岚送信,请求补给,一面请晋王府司服女官来军前。这位晋王府司服也就是从离京后一直陪伴晋王的女官中地位最高的,迦岚起兵前早将她的家眷接到鹤舞。她的母亲原本任五阶下的地方官,到了鹤舞后被任命为明州司农卿位在五阶,小妹也安排在王府担任女官,故而她对苏台迦岚忠心不二。此人这一年二十二岁,在后宫十一年,几乎都跟随在水影身边,与芦桐叶等人相熟。当年芦冷进京时与她相处甚欢,芦桐叶还曾提议将芦冷的儿子许配给她。芦冷虽然是芦家外家的人,可与族长芦长泰的关系一向不睦,反而和内家的桐叶颇好。昭彤影便让这位司服女官进城劝说芦冷归降。 这位女官进城后芦冷热情接待,此人一番劝说,晓以大义,芦冷已经有一些动心。此人又说我们殿下安民如子,大都督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百姓倾城而出,欢呼迎接,这便是民心所向。还说如果不相信,这样吧,你选几个亲信,我带他们出城,你们亲眼看看周围的百姓有没有受到侵扰,我知道你是个好官员,故而来劝你,莫要因为一己的忠心而让生灵涂炭。芦冷便让自己的女儿改装跟随司服出城,到乡间转了一圈,又由司服出面,让他们平安进城。芦姑娘见了母亲说昭彤影果然是军纪严明,周围的乡村没有受到任何侵扰。芦冷登城观望后对州内最高军事官员的凌莫说:“我食朝廷俸禄,原本该为君王死节,可是我镇守一方,为民之父母,也要为地方百姓着想。如今这个局势,打是打不赢得,苏台迦岚并不是外敌,对百姓也很好,所以,我想开城。”凌莫与城中大小官员多半都同意,于是打开城门,向昭彤影投降。 攻打郡治水州的方法则有所不同。郡守也不是多么坏的官员,不过性格冷酷崇尚严刑峻法,治下有所不妥,动辄捕杀。且此人是个出了名的忠君之人,早就放言即便战死到城中没有一个活人,也绝不投降。昭彤影于五月十七日抵达水州城下,当天就展开进攻。几次攻城都被打退,将士死伤惨重,众人劝昭彤影暂时休战。昭彤影一瞪眼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连战两个月,皆以疲惫,所依赖者,锐气也。若是今日退缩,锐气消退,疲惫立起,取败之道。”说罢,挥舞长剑,亲自登城。主帅身先士卒,将士皆舍命作战,不出一个时辰水州城破。不过这一战也是誓师出发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义军伤亡一千五百余人,主帅昭彤影左臂中箭,幸而伤势不重。昭彤影入城后杀了郡守,但下令不得伤害其家眷,亲自登门向其夫婿致哀,说你的妻子是个忠臣,这一点值得表率;她也是个还算公正的郡守,但是她不懂得体恤百姓,虽然公正还是给治下百姓带来许多痛苦,在很多方面都是助长了君王失道,所以我将她处决,但是不会伤害你的家族。我保障你们的安全和财产,你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也可以带着家眷和家产离开,我会派士兵保护你们返回故乡。 天水一得,前锋一万人推进到了安城也就是京畿的边缘。 京城已经朝夕可达。 京城中,百官惊动,连长时间沉溺于招魂游戏的偌娜也猛然惊醒,热心于朝政起来。然而她不热心还好些,照容、拂霄等人还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排兵布阵,准备决战城下。可这位皇帝一插手,先骂人,将六官官长一个个骂过来,然后指手画脚,一会儿要调动这里的兵马,一会儿要提拔那边的人才。然而又优柔寡断,任何一个决定稍微受到一点反对意见立刻打退堂鼓,前怕狼后怕虎。反而弄得拂霄等人也无法正常开展计划,朝廷上下一片惶恐。 在这人心惶惶之中,也有人是冷静的,那便是秋水清、水影、静选、紫千、白皖等一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人相互间的往来越来越密切,他们或出身名门,或位居高官,或另有权势,他们在一起喝茶聊天,三言两语或许就决定了半个朝廷。拂霄并不在这个小团体中,这也说明琴林家已经成为京城五大名门中的异类,其余四家不屑与其为伍。在这个小团体中,白皖也是异类,他原本当然是想要逃走的,不过在第一次努力因为衣罗被扣押而告失败后,他或许是想通了,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继续在永宁城当一个合格的官员。而新年里水影登门拜访,也缓和了两者的关系,这几个月下来,更出人意料的是,白皖与水影的夫婿日照友情渐深。 对于当前的局势,这群人各有看法,有一点上,他们与琴林拂霄、西城照容还有端孝亲王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他们关心的已经不再是“京城怎么守,守不收得住”的问题,而是“京城要不要守?” 守是一定要守一下的,无论如何不能刚刚兵临城下就拱手开城,一群朝廷未来的栋梁拿君王送人,这种事就算是白皖这样的微妙地位的人都做不出——好歹这个时候他拿的还是偌娜的俸禄。何况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宗庙、宗室、妃宾、皇子王孙,这些人该怎么安置,新君又会如何对待。在各种条件没有谈妥之前,京城无论如何是要保住的。 那一日几个人又聚在一起喝茶,水影忽然叹气道:“这段时间以来是怕什么偏偏发生什么。我最怕清扬咬着扶风军不放,她偏偏如此。原本指望丹舒遥能够来得及赶回来,或许还能牵制昭彤影一番。如今……黎安风华空有报国之心,要说用兵的才干,她远远比不上昭彤影。只怕这两万御林军要空耗于前线。” 对于京城军务,原本花子夜、水影等人都坚持一个“守”字,放弃所有前沿,将能够调动的兵马、军需、粮草全部调入京城。依仗永宁城城高池深,仅在城外挖设壕沟,据城固守。昭彤影毕竟远来,时间一长粮草补给难以跟上,她的军队的士兵大多来自鹤舞,时间长了难免思乡。且苏台清扬虎视眈眈,为其后患,故而只要能够坚守京城,待到昭彤影疲惫不堪,或者清扬于后方袭扰,自然撤退,到时候乘势掩杀,还能小胜。若是偌娜真的能因此痛改前非,依照她的聪慧能干,还是有可能重整乾坤。 然而,偌娜不愿意守,她坚持要“退敌于境外”,亲自选了御林军统领黎安风华,受行军总管之职,领两万精锐迎击昭彤影。花子夜、拂霄等竭力劝阻,都说黎安风华并非昭彤影的对手,结果被皇帝一顿臭骂。事后,水影叹息着对日照说:“风华一生顺利,又不曾经历过大战。这一去……羊入虎口。” 果然,六月二十日,噩耗传来,黎安风华兵败漠阳,两万军队大半逃亡或投降,回到京城的不满三千,风华战死。 而在此之前,六月初,丹夕然终于伤愈恢复军籍。这位丹家小姐兵败孟关后差一点被皇帝赐死,原因自然多种多样,和她过不去的那些官员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报仇;窥视她地位的人终于找到能够绊倒这对父女的时机;而琴林家,则急于将兵败的所有过失推到她的身上来掩盖拂霄的调度适当,大司马的无能。 偌娜是喜欢华丽东西的人,对于兵败的将领向来缺乏柔性,往往一个字“杀”。在这几年就因为她这个不分青红皂白乱杀将领的毛病,不知道逼反了多少人,丢了多少地方。典型就是洛郡的失守,郡守誓死抗敌,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依然鼓舞将领决一死战。城破之日郡司马战死,郡守在部将保护下好不容易逃脱,也没有象当年齐霜那样奔往他处或者逃回京城,而是整顿残兵逃往郡内尚未失守的其他县城,继续抗敌。这样一个人物,偌娜却以“兵败”的理由下令处决,致使她的部将愤怒投敌。 这一次偌娜也不问情由就要处决丹夕然以儆效尤,在她的美学里,兵败就该象后来的黎安风华或者之前扶风的邯郸蓼一样,要么战死,要么自尽,丧家犬一样逃回来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过这一次替夕然求情的着实不少,而且不乏拼了性命的。就连平日里不给自己惹事的水影都在皇帝面前说出了:“难道陛下想要逼反丹舒遥么?”这样的狠话。而拂霄也在皇帝面前将孟关兵败责任尽皆拉到自己身上,上书请求降职领罪。如此一番,才算保住了夕然性命。 伤愈复职,原先的官阶是没有了,败军之将,降阶处罚,给了个五阶下的校尉,留在御林军听命。夕然倒是没有怨恨,三万将士出生入死的同袍,一战而失,她心痛得恨不得被处罚的更重一些。 黎安风华战死,朝廷在用人上更是捉襟见肘,首当其冲便是要选择一个新的御林军统领。这种要紧职务当然各派都虎视眈眈,花子夜这一次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的要求很简单——不能是琴林一党也不能与清扬、迦岚过从密切。如此挑来选去,最后平衡各方面选了一个已经告老赋闲的将军,然后偌娜又提拔了自己十分喜欢的宫廷侍卫统领为副将。各方面看来看去,都瘪瘪嘴“差强人意”。 丹夕然恢复军籍的第二天,一个意料之内却又让人无限震惊的消息从边关传来——扶风失守,丹舒遥战死。 时昭彤影在阵前观敌,一面面旗子看过来,面带微笑随口点评。看到“停云.卫”的旗子,笑吟吟道:“啊呀,卫绾也能前锋迎敌,独挡一面了,京城果然无人可派。此人曾在破寒军中,胆子是有一些的,但武艺平常,用兵一道也不过是死倍兵书而已。所幸对下宽宏爱兵如子,下属们倒也愿意为她拼命。”又看第二面,是“忠勇伯.丹”这几个字,点点头:“将门虎女。”鞭子一点,对属下道:“此一战,丹夕然乃是第一劲敌,她久经战场,精通兵法,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们莫因她年轻而轻视,否则有你们苦头吃。”周围的将军们哈哈一笑:“哪里敢轻视年轻将领,大帅您还有这里一半的人都不比这位丹伯爵年长啊。” 昭彤影也笑,低下将军指着第三面旗子道:“这个是谁,眼生的很?” 昭彤影笑道:“我也奇怪,京城还能找出第三个与那两人并肩的将军?瞟远镜拿来——”一望之下“啊——”的一声,叹息道:“居然是那个人,京城确实是有人才的。”众人纷纷拿瞟远镜看,见飘扬的旗帜上绣着“嘉幽.苏台”四个字。昭彤影眯起眼睛一字字道:“嘉幽郡王,苏台丹绫。” 永宁城外,昭彤影谈笑论将,永宁城头,花子夜一身戎装,扶墙眺望。目光所及,象征鹤舞的白鹤旗铺天盖地,三个月前举兵之时前锋仅两万余人,而今永宁城外叛军数量已达八万余众,旗帜鲜明,军威赫赫。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威风。”话音刚落,便听一人淡淡道:“我军也不弱。” 花子夜微微侧头,看着旁边身穿四阶文官常服的水影,愣了愣又道:“只不知道城下领军的是不是都可靠。” 水影丢过一个责怪的眼神,低声道:“兵临城下,殿下还不能用人不疑么?” 花子夜的目光盯着“嘉幽”旗帜,喃喃道:“朝廷居然无人可用到如此地步。城下三人,真正能为陛下死节的,大概只有卫绾一人。”顿了顿又道:“嘉幽王姑……你们几个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王姑与迦岚青梅之交,名为姑侄,情同姊妹。嘉幽反叛的时候也说过,若是迦岚在位,她绝无异念,你们……” “嘉幽郡王是要面子的人,殿下在群臣以身家性命保她,郡王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无缘无故背叛殿下。” “但愿如此——” 说完这句话,又望向下面,永宁城外战壕纵横,兵营林立。而今夕阳向晚,然放眼望去数里之间不见炊烟。过了一会儿忽然听水影低声道:“殿下还是一意要为陛下死节么?” 他默然不语,过了许久,喃喃道:“看来今日不会打了,回去吧。” “是,殿下——” 下篇 第三十八章 围城 下 永宁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军械足用,城内自有水源,加上将士用命,这一战就是整整两个多月,从芙蓉满池到叶落流玉、黄花满园。 围城之战当然不会每天打,一开始猛攻四五天,攻城的讨不得好,便转为包围战,隔三差五挑衅一番,时不时发动一次攻城。最初是力敌,冲车、云梯、垒木一同使用,永宁城下杀声震天,苦战一昼夜,鹤舞军前锋已经登上城楼最终还是无功而退。其后就变成了智取,偷营、夜袭、地道,层出不穷,攻城者计谋不断,守城方见招拆招。 再往后,便是深深的疲倦。 九月,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此时鹤舞军数已过十万,名将云集,气势如虹。相对应的,守城一方显得平和低调,城外设兵的依然是那三员将领,到八月十四日,昭彤影精心筹划了一次决战,双方全军尽出,永宁城外烟尘滚滚,从清晨一直到翌日黎明。这一战京城守军损失惨重,将军卫绾重伤断臂,苏台丹绫身中两箭。尽管让守军损兵折将,鹤舞军依然没有拿下京城,面对尸横遍野的景象以及永宁城高耸的城楼,昭彤影也只能重重叹一口气“鸣金收兵!” 苏台迦岚来到永宁城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胶着不前的景象。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将士们都不再是刚刚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尤其是普通士兵,眼见秋风起,叶落满地,便起了思乡之情。 迦岚进帐,众文武官员以昭彤影为首,躬身迎接。迦岚让众将席地而坐,含笑对昭彤影道:“分别三个月,本王已经彻底拿下永晋、天水等地,而今三郡之中只有京畿尚有一两个州县负隅顽抗。卿这次可输于本王了。” 昭彤影起身拜倒,谢罪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迦岚忙亲手扶起,笑道:“永宁城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卿三月之中数次获胜,已挫昏君锐气,何罪之有?”当下又安抚几句,并且表扬了其他将领的英勇奋战,过了一会儿才道:“而今扶风军已彻底溃败,清扬本与乌方有盟,现下割扶风数城以求和,后方安定。若是我们再不能打下京城,恐怕就不得不退兵了。” 昭彤影苦笑道:“属下何尝不明白,故而这个月数次大举进攻,无奈永宁守军将士用命,计谋百出,虽有小胜,终不能得城。” 迦岚轻笑道:“将士用命,看来我那个妹子还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顿了顿摇头道:“连嘉幽王姑都拉出来,朝廷人才凋零到如此地步!” “嘉幽郡王原本就是少年出名的将军之才,先皇在位时她远征乌方屡建奇功,若非她被幽禁监视的严密实在没有办法,属下也想将此人弄到殿下麾下。” “本王与王姑自幼一同长大,宫变之后本王被押在天牢,人人躲避,王姑到来看过。璇璐,替本王写一封信派人给王姑送去,本王想要与王姑叙叙旧。” 兵临城下击溃了苏台偌娜的骄傲,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君王在并不长的君临天下的生涯中居然两次看到京城被团团包围的景象。上一次她还可以号召天下兴兵勤王,还有苏台迦岚的鹤舞军可以动用。这一次,孤城困守,前途渺茫。 那一日的大战之后,永宁城中哀哭阵阵,多少人家一夜之间失却亲人。卫绾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到卫侯府,秋水清策马过永宁城赶回家中,看到这原本意气风发的小姑姑面色苍白,血染征衣。那一天,偌娜召见了花子夜。从围城开始,花子夜一直是守城一战的指挥,正亲王府的灯光彻夜不息,文武官员穿梭其间,探马飞驰的声音时不时叩响王府青砖。一切都和几年前北辰骑兵围城时的情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王府正殿内水影坐于王驾之侧,阅读奏章、指挥分派。 如今朝堂之中,大宰西城照容因为儿子玉台筑为叛贼之夫而上书自责。如果一年前,按照偌娜的脾气免不了丢官下狱,可如今万里江山十失七八,多少地方官或投降或被俘,认真算起来,朝廷官员里七八成都或多或少与叛贼牵连,即便是偌娜也没有糊涂到要一个个认真问罪的地步。 偌娜还安抚了大宰一番,说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至于玉台筑,女人家做的事他一个王妃不知道也无可厚非,朕不怪你,而今用人之际,大宰莫要推拖。照容感谢皇帝的宽容,可坚持不肯复职,理由是“臣之子为叛臣之夫,这样的身份仍领群官之首,只怕同僚们也会不安,请陛下三思。” 三思的结果,西城照容在府内“反思”,女儿静选职务不变,暂领大宰之职的自然成了琴林映雪。 臣子们以冷漠迎接这个人事变故,私下里说:“朝廷已经完全不象样了。朝堂上是拂霄,正亲王府是水影,真正的六官官长皆不问事,简直是一派亡国迹象。” 那一日皇帝在花子夜面前哭了起来,正亲王宽慰君王说永宁城守得住,再守半年都没问题。皇帝擦着眼泪说,那么半年之后呢?难道永远被围困下去?花子夜强笑说当然不会,叛军原来,且清扬在其后虎视眈眈,用不了半年,最多两三个月他们就得退兵。 皇帝沉默良久道:“那又如何?即便退兵了,朕所有的只剩下小小一个永宁城。还有什么茨兰,杨琪等人,尔等能够为朕收回大好河山么?” 花子夜默然无语。 九月五日,偌娜又一次宣召花子夜。经过两个多月的煎熬,往日风神俊朗、华美迷人的贵族公子变得憔悴苍白。偌娜是在栖凰殿见花子夜的,殿内混合着檀香与沉香的浓郁气息,君王依靠茶几半卧半坐,对着花子夜道:“朕听说迦岚逆贼的使者进了嘉幽王姑的营帐?” 花子夜略微一怔,旋即道:“王姑已经告诉过臣。迦岚派人下书与她,说是想要与她见一面,以叙往事。王姑已经严辞拒绝了。” “昨日朕又见到了皇后……” “圣上!” “皇后说最终要被自己身边最信赖的人所害。” “陛下,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陛下岂可……” “那个人确实是皇后,王兄若是不相信,下一次随朕一起去见。” “纵然是皇后……可那人与清扬私通,他……他本是背叛陛下的人,陛下如何可以相信他的话?” “当年那件事,朕也反复在想。或许是朕中了千漓的计策,清扬早想背叛,皇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她便用朕对千漓的宠爱,借朕之手杀害皇后。”说到这里挥挥手:“皇后的事暂且放下。王兄,朝廷养兵千日,到用人之时除了嘉幽便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嘉幽郡王精通兵法,而今……” “行了”她截断花子夜的解释,身子微微挺起,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遍,缓缓道:“王兄对嘉幽那个叛贼倒是十分器重。不过朕听说启用嘉幽一事让朝臣们十分不安,乃是王兄力排众议,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可是……” “行了,朕并不是怪王兄,不过臣子们的意见王兄有时候也要听听。一朝背叛,终身怀异心,王兄需得小心。行了,退下吧,朕累了。” 花子夜想要说些什么,偌娜挥挥手,宫人低声说:“殿下,请回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跪下磕了个头,面色苍白的告辞了。 在他身后,偌娜对一人道:“正亲王回去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明日报给朕听。” 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后,前一轮猛攻的态势有所缓和,迦岚令全军后退三里,与永宁守军隔着一块宽阔的空白带,扎营驻守,引而不发。午后暖洋洋的天气里,迦岚带了点随着粮草一起送到的好茶叶来找昭彤影,笑眯眯送上一张留守鹤舞的永亲王送来的折子,嘴角弯弯眼睛眯眯的看这个亲信的脸色。 昭彤影将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时颇有无奈,喝口茶挣扎半天道:“看来这几个月人人都比我像样。臣不光是落在殿下之后,实在是丢脸的很。清扬殿下也把领内那些不服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和乌方讲和的代价也比想象中的小,扶风军那些残部终于找到一个能够给他们补给,而且还赏识将领们才干,保证他们过去地位的主君,看来也都满意。看来,我们这里更加要抓紧了,等到清扬殿下的军队稍微休整一下,鹤舞便要迎接新的战斗了。” 迦岚笑眯眯的点点头,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昭彤影终于笑了起来:“明霜更争气啊——” 迦岚笑出声来,眼底眉梢满是恶作剧胜利后的快乐。 这个时候桐城明霜的功绩已经不是“争气”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而应该被称为“了不起”。返回西珉后不久明霜恢复家名“桐城”,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大元帅,以昔日的未婚妻南乡子郴为副将,领军前往国家的东面,开始与叛臣决战,并为皇帝收复已经失去的民心。 西珉现任皇帝是从东边开始起家的,当初宗室叛乱,年轻的皇太子在忠臣于她的臣子舍生忘死的保护下逃离京城,一路东奔,来到拥有重兵,且发誓效忠皇家正统的东方边境大元帅身边,以东西珉数万精锐边关军开始复国之战。当时,东西珉并不奢华的边城内名将云集,那些反对新君残暴统治,或者仅仅是遵从正统,又或者想要将人生赌注押在新君身上的人,从全国各地,突破封锁,或孤身一人,或带领乡党家将投奔到皇太子麾下。在那济济一堂的青年俊才内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南明诚”的人, 桐城明霜也是在东方国境开始自己壮丽事业的,那个年代他还太年轻,而且太过多情。一直到逃亡苏台,苟延残喘于苏台清扬面前,他才渐渐明白,依他那个时候的光芒耀目,即便不是男扮女装,即便不是倾国倾城貌,终有一日也会因为功高震主而自取灭亡。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他逃亡苏台之后,君王愤怒且惊慌,紧接着是对“南明诚”旧部的清洗。那些知道他或者可能知道他身份,在他逃亡路上确实帮助,或者仅仅是表示同情,而且又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一个个被调任,下狱乃至处死。 皇帝的清洗让那些一度投靠叛党又见风使舵投降新君的佞臣们有了献媚争宠的机会,却激怒了曾经与她同生共死的将领,更让刚刚平稳,还很脆弱的西珉政局重新撕裂。 “天下尚未平稳,新君就忙着杀害功臣。”她的反对者们这样说。 “连舍生忘死辅佐她的人都不放过,还能指望她能放过我们么?”那些犹豫不决的叛党旧部们这样说。 当年轻的皇帝意识到自己在重复亡国之举,并幡然醒悟的时候,大好河山已经摇摇欲坠。失去的民心,朝廷中的猜疑再也不是一道圣旨,一次罪己可以挽回的。待到战火又一次蔓延的时候,这些将领勋臣即不依附叛军,也拒绝接受皇命,拥兵自重。然而,便在这个时候南明诚回来了,这一次他告诉天下人“南明诚就是桐城明霜”,然后编了一个其实破绽百出,但各方面都能满意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数年失踪。在很多举棋不定的官员心目中,这个曾经指挥他们与叛军决战,年纪轻轻就位居高阶的天才“少女”的重新出现,代表着皇帝真的诚心悔过,又是当年她们寄托理想,生死跟随的“皇太子”。 桐城明霜与南乡子郴的搭档很默契,收复东方国境的任务只用了半年,其间他单骑入“敌营”,孤身闯关城;他像过去一样,建立了赫赫军功,他在苏台隐忍了五年,再一次光芒耀目。 昭彤影看完了明霜的功业,叹了口气道:“真有点后悔放他回去。” “永宁城出了名的浪子也会说泄气的话?” “少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何况……我这个浪子被人抛弃也不是没有过惨痛的往事。” 迦岚笑了起来,两人都喝了几口已经变凉的茶,又宁静了一段时间,迦岚道:“其实卿是有本事拿下京城的,不是么?” “殿下是在讽刺臣么?” “倘若单纯靠武力攻下京城,本王就坐定了‘叛乱’这个名号。所以卿故意不拿下京城,而是一次次决战,一点点消耗朝廷的锐气,然后……”她正对昭彤影,一字字道:“然后,等待皇室自乱,朝臣杀君!” “或许不必到如此地步。” “彤影,卿的方法是好方法,可是,永宁城下已经流血过多。” “有一个正统的名称登上凰座,将来更容易统一天下。永宁城下少流的血,终究会在别的地方加倍出现。” “谁会成为杀君之人呢?权臣,还是宗室?” “殿下,臣刚刚说了,或许不至于如此……” 迦岚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但听士兵飞奔而至,进来报告道:“永宁城内传出口信,朝廷少王傅请求会见殿下。” 昭彤影嫣然道:“来了!” 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退兵三里,围而不攻,这一缓和并没有让京城官员呼一口气,反而进入比连日激战更加压抑恐慌的气氛中。花子夜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发现皇帝在他身边布了好几条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有人汇报到深宫之中。那一日他故意对水影说:“本王忽然发现现下本王这里的议事,不必写折子,也不必进宫,倒比以前写折子汇报更快上达天听。”翌日,正亲王妃来找丈夫,说了几句话后忽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花子夜冷冷看着道:“这又是唱哪出戏?王妃是偷情了还是杀人放火了?”王妃抱着花子夜的腿大哭不已,下人们知情识趣退了出去躲得远远的,正亲王妃这才哭着说:“殿下莫要再管朝政了,成不?” “啊呀,难道王妃忽然想要为朝廷柱石了?” 王妃不断摇头,过了一会儿花子夜心软了,扶起她柔声道:“本王知道,太后让你密报本王日常的言行举止。太后……对本王又有什么不满了?” “太后……唉,自从围城之后,殿下对一应大小事务全力承担,力主启用嘉幽郡王,又让……又让那个……” “那个什么?直说水影之名不好?” “又让那个……少王傅主持军国要务。太后十分的不高兴。” “王妃如此举动,只怕太后的心情,不是‘不高兴’这三个字可以形容的吧?” 正亲王妃犹豫了一段时间,咬咬牙道:“殿下,有人说您……有人说您有反心!” 花子夜神态如常,王妃见他这种不慌不忙的样子更是害怕,一把拉住他的衣服道:“殿下,殿下还不明白么。皇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已经不相信您了!她们都说您提拔嘉幽,还有丹夕然这些人乃是要趁混乱夺取兵权,培养亲信,乃是……乃是要作乱!” 花子夜盯着她半天身子往后一仰,闭上眼睛喃喃道:“苍天啊——”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王妃道:“卿对本王说实话,太后是不是有杀本王之心了?” “太后,太后并没有说起……我没有听到过。” “那就是……皇上想要杀本王了。” “有娘家的人偷偷告诉我,说皇上某夜听了殿下事情的汇报,一个人在栖凰殿踱步,走了半个时辰,喃喃自语说‘王兄也背叛朕了’‘王兄也留不得了’。殿下,您要小心啊,殿下您别管朝廷上的事情了,就算为两个孩子想想。” 花子夜伸手轻轻抱住王妃,柔声道:“你真是的,难道没有听说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圣上已经起了杀心我就算不管了,就能够太平了么?或许更让人觉得本王心怀叵测,做贼心虚。” 正亲王妃已经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这些天皇太后时不时把她宣进宫,问花子夜在做什么,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密谋”,有没有见过嘉幽等等。又嘱咐她要多留心,盯紧花子夜,还威胁“若是花子夜有不轨行为,你早些报告本宫,本宫还能阻拦着,让他别做傻事。否则你们家人的性命都要毁了。” 这位正亲王妃性格是温顺懦弱了点,可一点不笨,皇太后这套说法去骗骗没见过世面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还成。正亲王妃再怎么出生不正,好歹也是琴林家的小姐,从小和拂霄她们一起读书识字,让她相信什么出卖自己丈夫有叛乱迹象却能保全家庭的说法,她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 一开始王妃还不愿意提起此事,怕丈夫恨自己给皇太后当眼线,可最近听到的传言越来越吓人,王妃甚至担心等不到外头退兵,丈夫就先送了命。更让她不安的是前两天嘉幽郡王连着到府里,府里几个下人当即就飞奔着进宫了。第二天她忐忑不安找了个借口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临走的时候紫千帆忽然道:“本宫听说花子夜这个孩子摄政时间长了,变得不愿意听别人话了。臣子们的话不听,连圣上的话也阳奉阴违。正亲王妃,你要看着他点,遇事多劝劝,要替他作主。这孩子小时候乖巧听话,也温顺,想来是被人带坏了。” 花子夜听王妃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脸色已经铁青,过了许久道:“我放下了一切安心当个太平亲王也可以,可是如今的局势,京城危在旦夕,若是京城失守,我们正亲王府还能留得性命?” 王妃听这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是害怕,花子夜拍拍她道:“本王自有打算。” 花子夜在妻子面前装镇定,安抚了王妃之后也是气急败坏,第二日依旧上城楼巡视,遇到水影,将事情和她说了一遍。水影冷冷一笑:“殿下才知道么,我听到的可比这有趣多了。” 她手扶剪垛,低声将听说的事说了一遍,原来皇帝不是“起了杀心”那么简单。皇帝已经决定和迦岚和谈,许她亲王世代袭承,准建天子旌旗,南端以西均由她做主,要求就是她退兵尊王。若是和谈成功,皇帝便要对花子夜动手,这位亲王在此次应敌中赢得了太多尊敬,也表现出过大的号召力。偌娜左右看看,京城里握兵权的居然那么多都肯听花子夜的话,她顿时就翻脸了。更重要的是,偌娜生下皇长子后一直想要再度怀孕,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妃宾就是没能让她如愿,而花子夜却有了公主,皇帝一琢磨“正亲王该不是要为自己女儿抢皇位了吧……” 两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打破沉默的是水影,她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道:“昨日拂霄命人统计了京城死伤人数。” “嗯——” “守军死伤已近两万。” “与那年北辰入侵时差不多。” “三个月过去了,清扬应该已经稳定了扶风。” “或许还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乌方想要从清扬那里讨到好,还是不容易的。” “只怕再拖下去,清扬会引乌方军入境。”她看了一眼花子夜:“凛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补给了,幸好还有鸣凤安平王殿下,一时间不至于重蹈扶风军的覆辙。” “但是,若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延续下去呢?” “群雄割据、三足鼎立、二分天下……总有人再次统一安靖。” 又是长久的沉默。 “陛下既然有意与迦岚和谈,你可愿意跑一次?” 她侧头嫣然:“殿下不提,我也得去。” “什么?” “想要借迦岚的刀杀人的可大有人在。哎哎,怎么都不明白呢,就算是草莽盗匪,也知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何况苏台迦岚。” 九月十二日,苏台朝廷以少王傅水影及殿上书记白皖为特使,前往苏台迦岚的大营“议和”。果然,那日和花子夜城楼上一番对话的当天夜里,苏台偌娜紧急召见六官官长,提出要与迦岚议和。拂霄向众人说明了计划,并详细分析了成立的可能,她的分析也就是建立在迦岚后方不稳的基础上。清扬一旦平定扶风,稍微休整之后,下一步就是逐鹿中原,而横亘在她面前最大的敌人便是迦岚。 从常理上推论,清扬不会直接攻打清平关这种要命的地方,她会绕道攻打鹤舞,此时鹤舞精锐尽出,郡内空虚,难以抵挡。更可怕的是,随着鹤舞力量削弱,南平、四海可能趁虚而入,尽管与这两国都有盟约,可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好,能够赚便宜的时候别指望邻国能够恪守和约。所以,对于迦岚而言,后方不宁的时候她不可能将时间和兵力无限期的消耗在永宁城下,否则清扬一旦动手,她也只能后退,而且极端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封号赏赐然后退兵,不失一个两全齐美的选择。 使者人选挑的是少王傅水影,听到这个命令,水影泰然接受,只提了一个要求“请派殿上书记与臣同往”。偌娜犹豫了一段时间,但是西城照容、花子夜等人都极力推崇,最终皇帝也让步了,同意让白皖同往。 出城路上白皖笑着说王傅建功拖着我做什么?后者一本正经回答:“当然是请殿上书记为在下保驾。”白皖笑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王傅太抬爱了吧。”得到的回答更加一本正经:“大人与我家夫婿兄弟相称,倘若在下在迦岚殿下面前说错什么话,大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换贴兄弟的妻子倒霉吧?” 白皖当然知道,水影一定要让他加入这个“和谈”的队伍,决不是给自己保驾那么单纯。作为至今还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他为朝廷尽职,但是作为在苏台迦岚属下十多年的旧臣,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说一些水影不能说也不该说的话。 这一次会谈进行了半天,气氛友好,夕阳西下的时候,作为使臣的两个人在鹤舞军一个小队的保护下越过空白带,返回永宁城。两人迅速进宫,水影跪在皇帝面前请罪“有辱使命”。皇帝面无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复,然后望向拂霄,缓缓道:“看来迦岚在永宁城下死的人还不够多。” 皇帝当天晚上对“皇后的灵魂”诉苦,面对兰隽,她的语气越来越平和,不再是初期急切想要他回来的样子,而是平静随意,拉家常一样的声音。或许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虚无缥缈的皇后灵魂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对象。秋水清从贴身侍奉皇帝的宫人和女官们那里得到消息,皇帝有毁灭京城的意图。 “朕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永宁城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允许她落到迦岚逆贼手中。” 秋水清和水影说起了这件事,她想不明白“毁灭永宁”到底是什么意思。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吐出一个字:“火。” “火烧永宁?” “自古而来,作出这样事情的末代君王并不少。当年凤朝死的时候也火烧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幸好她当时在离宫,永宁才得以保存。” “这……” “卿想要说如此荒唐的命令谁会去执行?” “嗯。” “卿有这个理智,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凰座前抗争。陛下对御林军将士亲自下达火烧永宁的命令,卿真的觉得不会有人当真去做?” 那一日花子夜象平常一样,上城墙巡视,进宫汇报,然后回王府吃饭处理公文,然而到了入夜时分,晋王府侧门进来一个人,由王府司宾领着来到司殿的住处。 往常安静到有一点冷清的司殿住处这一日宾客盈门,此人一进来,众人纷纷站起“殿下——”花子夜向众人点点头,在正座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今日本王是来问计的,诸位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这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五日的晚上,这群人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最终他们决定放弃偌娜,并且制定了行动方针。 对于花子夜来说,作出这个决定的过程艰难痛苦,但是最终的决定并不难得到。他知道自己不是圣人,自从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呕心沥血只换来皇帝和皇太后的杀心后,他彻底放弃了偌娜,转而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考虑。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水影的一句话“围城三个月了,圣上没有一点悔过的样子。如此下去,就算这一次苏台迦岚退兵了,那么下一次呢?我们能够守京城几次? “苏台迦岚得了京城,宗庙可以保全,宗室可以维持,若换了别人——比如宋茨兰,苏台皇家还能留下一个活人么?” 花子夜也承认,放眼逐鹿天下的群雄苏台迦岚是最好的人选,她有仁德名称,又是苏台皇族的一员。就像水影说的,再不济,这永宁给了迦岚还能保全宗庙。 白皖谨慎的暗示苏台迦岚对花子夜这个兄长一直是尊敬的,迦岚的性格,进了永宁城会善待宗室子弟,而且她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这一日的密谋一直到第二天破晓才结束,水影站在门边送客,当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晋王府郁郁葱葱的香樟林后,也参与了讨论的日照对她说:“胜败便在十日后了。” 她点点头,望着初升的太阳,喃喃道:“一个君王的治世结束了。” 下篇 第三十九章 彗星袭月 上 九月十七日,黑云压城,寒风骤起。 前一天早上,水影拿出两张银票命人送到安宁巷路家,两张银票加起来是纹银一千三百两。水影的职司是太学院东阁司教加少王傅兼晋王府司殿,阶位分别是四阶和五阶,根据苏台的朝制,身兼两职并不能支领两份全额俸禄,而是比单个职务高,比两份全额低。水影的俸禄全部折合成银两是年俸九百两,不过朝廷发俸并不是全发银两,其中一大半是米、布匹、车马、仆佣等,现银则是每年四百两,一千三百两纹银相当于她整整三年的全部现银收入。晋王府的侍从代替水影给路家送银子并不是第一次,这位路家的主人曾在后宫担任女官,位阶也不算低,水影被芦桐叶带出映秀殿的时候,路家的小姐正是芦桐叶的上司。路姑娘二十四岁成婚后出宫,先放外官,但是不久后因得罪上司被人诬告后降职,没多久她又染上重病,虽然被救回来,从此身体羸弱,时常缠绵病榻,仇家又弹劾她已经没有体力完成官员的责任,于是解官归田。其后这个家族连着倒了几次霉,又牵扯到丹绫之乱,倾尽家财才保的性命,从此家道败落,连温饱都不能保证。 路姑娘在后宫的时候为人宽厚,对水影没有什么苛刻举动,水影受皇恩宠爱之后别人到她面前嚼舌头,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些能扳倒水影的秘闻,她也只是淡淡的回答说:“我是个没有慧眼的人,所以实在没有关心过一个尚不入等级的小宫女的言行举止,但是能为陛下恩宠,想来是一个端正可靠的人。” 路姑娘落魄后,芦桐叶和水影都时常加以接济,不过过去水影总是送现银,也就是二三十两,最多一次是路姑娘病情恶化,需要很贵重的药物调理,她一次派人送去一百多两,另加珍贵药材若干。 这一次一出手一千多两银子,受命的宫人大吃一惊,对水影说:“司殿大人这是做什么?您并不是家底丰厚的人,这笔钱拿出去,您自己只怕都没有积蓄了吧?”水影笑笑说:“路家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快就到需要用钱的时候了。你只管送去,不必多话。” 当天晚上路家的夫婿来到晋王府求见,水影接济了她们七八年时间,这家还是第一次上门。水影只当他们是看到那么大一笔钱来拒绝,便让夫婿日照去接待。没多久日照来找她说夫人还是亲自见一见为好,于是将来人请入。这位路家的夫婿比妻子年长一岁,出自于官宦人家,出嫁的时候妻子是前途无量的贵族子弟,其后跟着这一家一起风雨飘摇历尽艰辛,四十不到已经发含银丝。见了水影躬身行礼,两相说了些问候的话后,看看左右做出请她屏退众人的表情。于是只留日照在旁,那人道:“我家夫人看到大人送来的银票后说‘京城日内必有大变,且牵连无数人身家性命。少王傅这已经可以说是在托付后事。”” 水影微微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道:“路夫人敏锐依旧。” 此人拿出银票双手呈上,抢在水影之前道:“这些年来我们一家全靠您和芦夫人接济,我们全家人感恩戴德。大人身当变故由为路家着想,更是难得。不过,我家的女儿澜儿已经长大成人,她喜武不喜文,幸而得到芦家教导又还算勤奋,希望王傅不弃,让她在您身边伺候。将来若有机会,请王傅提携。”顿了顿,又道:“若能在王傅身边得一碗饭吃,不敢再要赠与。” 水影犹豫再三,又说你们既然知道我将要做的是要命的事情,何必现在将孩子送过来呢,等到一切安定,我一定介绍你家小姐进军中。那人摇了摇头,低声道:“夫人说了,若不能相随于危难,王傅要那孩子何用?” 而今,十六岁的路澜站在晋王府最高阶女官的身后,身上佩戴着长剑,她忍不住一遍遍去摸剑柄。屋外风雨交加,屋内济济一堂。其中除了芦桐叶等少数几个人外的面孔都是陌生的,纵然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有过嘱咐,听到谈话的内容还是心惊。 路澜时不时偷眼看看正坐上的花子夜,心想“正亲王并不是很可怕啊——”。此时听到一个人说:“殿下,我们能有多少人?”然后,她刚刚侍奉的主子道:“正亲王府侍卫家将能有五百余人,加上晋王府侍卫、西城家家丁,又有两三百人。另外,景王能动用一些端孝亲王府的侍卫,全部加上,受过训练的士兵大约有八百多人。” “还是少了些……丹少将军那里怎样?若是丹伯爵愿意帮忙,她手上有几万人。” 芦桐叶摇头道:“我与她谈过,她说专心守城,并无旁骛。” 众人摇了摇头,又有人说:“嘉幽郡王呢?我们的殿下以身家性命保她,她总不能置身事外,她手上——” “不可——”说话的又是水影:“嘉幽此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与她联络为好。” “可是八百来人实在是少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纪三十来岁的男子低声道:“八百人其实也不算少。京城兵马虽多,而今都集中在城外,宫内禁卫军只有两千人,且没有皇帝诏命禁卫军不能进后宫。后宫侍卫加起来不到五百人,有八百人,足够压制。”此人声音低沉,神态举止里透着一种压抑的恭敬,路澜并不知道,这是后宫宫侍特有的气质,而这个人就是现今的后宫宫侍长。此人现年三十二岁,与日照同一年进宫,一同受训,也是换贴的异姓兄弟。 房内众人相互看看,彼此点点头,又一人笑道:“后宫五百侍卫,到时候我把人尽量调开,栖凰殿、慈宁宫、慈心宫、倚凤殿的当班统领都是我的心腹人。所以,不是八百人,还要加上我们后宫侍卫至少两百人。”这个人是现任后宫侍卫统领,她是芦桐叶手把手带出来的,又曾在水影手下,对这两人既敬佩又感恩,芦桐叶在她面前一透出点口风,那人立刻答应,并说:“芦姐姐参加的事怎能少我?” 外面风雨更急,树枝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花子夜忽然站起来,沉声道:“各位,胜败就在明日。花子夜无心凰座,但不忍看天下分崩离析而圣上不问民生。明日之事乃是要杀家灭族的,让各位牵扯在内,却又不能允诺各位将来的富贵,花子夜深感愧疚。” 他话没说完,西城静选站起来道:“殿下何出此言?我等也不是为了富贵才跟随殿下!” “行了,”水影微微长身,止住众人,沉声道:“明日酉时,芦桐叶带正亲王府、端孝亲王府、晋王府等全部八百人分批进宫,替换宫内卫士。待到起更,皇宫下钥后,立刻动手,控制栖凰殿、慈宁宫、慈心宫、倚凤殿。拿到兵符后——静选,你与景王殿下立即到五城兵马司,统率照理是殿下的人,可她若是反抗——立杀之!” 又望向后宫那两人:“宫门与后宫之事就拜托二位。” “王傅放心,下官誓死完成。” 如此又讨论了一阵,众人分批离开,花子夜披上斗篷也准备回王府最后安排,水影上前两步拉住他道:“殿下……” 花子夜苦笑道:“放心,既然到了这一步,我绝不会临阵反悔。” “不,还有一事要请殿下出面。” “什么?” “明日事成之后要想让京城内彻底太平,不动用军队是不行的。所以,琴林家那里还是要靠殿下去说。” “她们……她们二人如何肯……陛下是琴林映雪的亲外甥女,她们家的富贵都在陛下身上,而我们……” “陛下固然是琴林映雪的亲侄女,殿下也是他的亲外甥,还是叶芝的女婿。叶芝是最懂得为自家盘算的,京城如今岌岌可危,能够另外有一条安身保命的路,她们还会死抱着皇上么?不过,千万不能让拂霄知道。拂霄聪明精细,又死忠圣上,她留在永宁城中终究是隐患,最好让映雪把她调开,让她出城几天。所以,还是要殿下出面,劝说您的岳家审时度势。” 花子夜在门边站了好半天,点点头:“本王尽力而为。” “殿下——” “本王明白,若是那两人不肯,本王不会让她们活着出正亲王府。” “纵然肯,也不能都出正亲王府。” 花子夜点了点头,开门走出,花子夜点了点头,开门走出,门内,水影沉声道:“殿下,明日彗星袭月,正合人主更替!” 十八日上午依旧狂风暴雨,攻守双方都闭营不出。午后,雨收云散,到了傍晚时分阳光照耀彩霞满天。入夜,云淡风清,星河辉映,神官们多日不能观察星象,这一夜纷纷出门仰观天象,期望从星斗的微妙变化中解读红尘岁月。 当天,京畿所有夜观天下的神官都看到了让她们颤抖的天象——彗星长长的尾巴扫过月亮。彗星袭月,自古以来被视作重大变化,而且是关系人君的重大变化发生的前兆。联想到这一年正月发生的日食,神官们又是一阵颤抖,忍不住要想:“这一定是国之将亡的预兆呢?”神官们强忍住窜过脊椎的惊栗,回到房中写给春官官长和代理大神官的公文,通告他们观察到了彗星袭月的异常景象,请朝廷有所准备。 当夜皇帝苏台偌娜看了几份奏章后没有去玩招魂游戏,而是召姚锦前来侍寝。围城之后偌娜很少召妃宾,仿佛更愿意将春宵与皇后虚无缥缈的灵魂共度。这日姚锦好不容易奉召,细心打扮了一番前来栖凰殿,皇帝却恹恹的,和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话,他也不知原委,只有尽力搭话。 到了二更半,姚锦劝说皇帝早些休息,以保凰体。偌娜点头,两人依偎着刚要往寝殿走,忽然听到一些异常的响动。姚锦惊问原委,栖凰殿当值的女官说:“没什么,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摔了东西。”姚锦没有在放在心上,偌娜却停住了脚步,皱眉道:“摔了东西为何如此嘈杂?你再去看看。” 那女官应了一声刚刚往外走,门外忽然跑入一人,扑倒在地道:“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两人大惊,转身往外看,那女官——便是引推荐神官而获重用的御书房侍书官趴在地上叫道:“谋反——有人谋反!” 话音未落殿门洞开,兵士们跑步的声音疾风骤雨般传来,苏台偌娜一甩袖:“何人喧哗!”随着声音一人大踏步走进来,身材高挑,一身铠甲,姚锦没有看过她,偌娜眼睛微微眯起,过了一会儿道:“芦桐叶?” 来人一恭身,不发一言。 姚锦大叫:“侍卫,侍卫何在?快来护驾!” 皇帝一抬手,望着芦桐叶道:“花子夜在哪里?让他自己来见朕!” 芦桐叶没有答话,倒是外面又一人进入,望定皇帝道:“正亲王殿下在府中休息。” “哦——他要朕的皇位,倒不敢亲眼看着朕写传位诏书给他?” 水影也是一身戎装,佩戴长剑,神色平静淡漠,目光凝重,望定偌娜道:“陛下误会亲王了。正亲王殿下无意染指凰座。” 偌娜在正中的座椅上坐下,双手扶在扶手上,头微微仰起:“那么卿等所来为何?难道是永宁城破城,卿等要誓死保卫朕脱险么?” 皇帝端坐殿内,神色自若,士兵们看着这份君威不由得害怕起来;水影神态如常,上前几步道:“臣等请陛下下一道诏书——因病不能理政,诏命正亲王花子夜殿下监国摄政,一切军政皆暂由花子夜殿下做主。” 偌娜放声大笑:“好,好一个监国摄政,花子夜不但要凰座,还要青史无暇。朕,不写!” “陛下不写,臣愿服其劳。”说罢朗声道:“陛下身体不适,扶陛下入内。”然后拜倒在地:“躬送陛下——” 到东方破晓,大事已定。 这日清早永宁城许多居民都是被兵士们往来奔跑呼喝的声音惊醒的,大家趴着窗缝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乱虽乱,可到了日头高升,市集照开,官署衙门的大人们照样坐着轿子骑着马往来,人们也就稍微喘了口气。 这日清早汇聚于朝房的大臣们没有等到皇帝早朝,正议论纷纷的时候,内廷女官来传旨说皇帝染病卧床,即日起由花子夜摄政,所有政令皆由正亲王做主。暂时停朝,有事的到正亲王府汇报。又传花子夜令,让六官官长到正亲王府议政。 大司礼等出了朝房各自上轿上马往凰歌巷走,琴林家的两姊妹原本就没来上朝。大司礼低着个头往前走,直到被卫简两人追上。大司寇开口便道:“大人,您说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早朝圣上还好好的,怎么忽然……” 司礼沉着个脸道:“天有不测风云。圣上年来身体不佳,近日又操劳国事,难免染病。” “可就算是染病,也不用命花子夜殿下摄政,还下旨全权统辖军政要务,这可是过去没有的?” “圣上的意思我们照办就行了,何必想那么多。” 几人点头称是,三个人闷头向外走,走了一阵那司寇到底忍不住,低声道:“两位大人,可曾发现今天街上兵士特别多?好像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出来了。” 卫简也道:“是啊,还有……两位有没有发现今天皇宫里的侍卫生面孔也很多。” 司礼依然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司寇小声道:“宫门的侍卫首领……下官好像在正亲王府见过。”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打了个寒颤,过了一会儿,照容道:“多事之秋,少言慎行。” 转眼到了宫门,大司礼先上车,卫简和司寇由再说话,忽然两家的家奴都飞奔过来,到主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但见两人都变了脸色。两人互相看看,过了一会儿司寇先忍不住,小心翼翼道:“下人说下官的家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围起来了。” 卫简深深吸了口气道:“彼此彼此。” 司寇又缩了缩脖子,扭头小心翼翼看看皇宫,目光和一边的侍卫对上又一个激灵,喃喃道:“变天了,变天了……这可怎么办好?” 司寇这两句话翻来覆去一直嘀咕到进了正亲王府,但见这一日府内充满着一股凝肃之气,到了正殿,见人来人往,外面站满了侍卫,一个个神情戒备。几人到了殿内向正亲王花子夜行礼,偷眼一看,见他旁边果然站着少王傅水影,旁边还有好几个人,都是朝廷四位向上的要员,看神情都很恭顺。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现下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是“正亲王一党了。” 花子夜说了声:“看座。”几人坐下,目光又扫了一圈,发现大司马琴林映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凝重。最靠近花子夜的地方还坐了一人,居然是许久没有上朝的西城照容。 待到几人落座,花子夜开门见山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些变故,而今本王奉旨监国,处理一切军政事务。” 几人不说话,听他又道:“本王计划与苏台迦岚和谈。今日找各位来,就是商量和谈细节。” 几人互相看看,过了一会儿大司礼道:“此时重大,不知道圣上……” “圣上已将所有事务委托本王。” “可是……”此人看看卫简,见他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犹豫了一下道:“圣上抱病,可否让我等去探病?” “是探病,还是信不过本王?” 大司礼一个激灵,不知道怎么接话,这个时候卫简微微抬眼道:“此事重大,若能亲耳听到陛下的意思,我们做臣子的也能放心。” 花子夜微微一笑:“有这个必要么?” 十九日,苏台花子夜以正亲王名义颁布诏令,任命景王苏台璟、白皖二人为正负使者,与迦岚二度谈和。和过去的很多事情一样,苏台花子夜的重要决定后总是有水影的谋划。选用白皖是没有异议的,但其余那个人是谁,或者说什么人有资格代表花子夜和苏台皇室去讨价还价。首选其实应该是作为宗室长辈的端孝亲王和代摄大宰之职的琴林映雪,然而前者得知花子夜发动了宫廷政变后痛心疾首,尤其是发现自己的女儿也牵扯在内,还瞒着自己动用王府侍卫,当天抓着拐杖追打景王。至于琴林映雪,她与迦岚素有罅隙,要她去对方的营地,那和要她的命没什么区别。 斟酌再三,水影推荐了景王。不管端孝亲王怎么反对,怎么愤怒,这位景王殿下早已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景王这些年来也是一无所成,琴林家与端孝亲王有矛盾,皇帝也看这个长辈不顺眼,连带着端孝亲王的女儿也被打入冷宫。她已经三十多岁,太学院东阁考核的时候是第一等,先皇也颇为器重,可一天都没有担任过朝廷的职务,就这么被养着,终日里无所事事。好几次景王请求朝廷给她些事情做,外放地方也可以,哪怕是抄抄写写也没关系,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王姐有什么不满么?”每次都让她和端孝亲王一身冷汗。 景王与苏台迦岚的关系属于不近不远的那一种,与昭彤影倒是颇为友善,她出面身份合适,且绝对能不卑不亢。至于白皖,依然扮演保驾和和事的角色。 至于和谈的条件乃是花子夜与主要官员们共同拟定,其后水影等又私下里和两个使者交流了一下意见。迦岚自己也是苏台皇室成员,因此“保全宗庙”这一条不用提;其他的关键是这样几条:不杀皇帝;礼遇花子夜和宗室以及不侵扰百姓。尽管这最后一条很多人也认为是多余,可水影说:“多余不多余都得提,不提百姓只谈宗室,会让花子夜殿下被后代的史官笑话。” 宫廷政变后,花子夜每日更加忙碌,他最重要的是保证将军权牢牢握在手中,不能让永宁城内出一点乱子。幸好五城兵马司官员都投靠了花子夜,而今京城大军在城外,城内主要的兵力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以及禁卫军。禁卫军统领也是后宫女官出身,宫廷政变那天没有在宫内,第二天醒过来家已经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包围住。她拒绝与花子夜合作,并痛斥她背叛君王,人神共愤,要他速杀自己。花子夜默默地听完,制止王府众人的喝骂,下令将其解职,压入天牢,然后重新任命亲信掌握禁卫军。 安定了城内,下一步就是让城外的军队也投靠自己,这件事上花子夜很费了点功夫,最终也是听从水影的意见,从嘉幽郡王开始。 苏台丹绫被召入城,去见她的是水影。当知道发生的事情后这位嘉幽郡王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几口冷气才道:“花子夜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又连连摇头。最后她这样说:“本爵原本就背叛过皇帝,再背叛一次世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吧,我交出兵符,宣誓效忠花子夜殿下。若是其他几位将领有异动,本王随时奉诏镇压。” 到派出使者的时候,花子夜已经完成京城兵马掌控,其间必定有誓死效忠皇帝,与禁卫军统领一样将花子夜骂得狗血淋头的;也有暗自窃喜,忙着来讨好“新主”,诅咒发誓要为花子夜抛头颅洒热血的。花子夜修炼得不怒不喜,不服从的也就是关押下狱,有些过份的,或者能够起到杀鸡儆猴的,则将其全家一起关押。其他态度暧昧的,以软禁为主。 使者出城前往迦岚营地的时候,水影则到了后宫倚凤殿,去见宫廷政变起就被软禁在殿内的秋水清。 宫廷政变当夜,秋水清发现的时候倚凤殿已经被控制,看到皇宫内火把闪现,兵士们往来奔跑,倚凤殿的下位女官和年纪小的宫人都害怕的缩成一团,有几个还大哭起来。秋水清沉着脸站在台阶上,冷冷的看着后宫风云变幻,对于那些跑到她面前惊慌失措的人则用她一贯清丽而冷静的声音道:“怕什么,事到如今,怕也无用。”然后训斥哭哭啼啼的下位女官:“你们都是朝廷的贵族,家世显赫,母亲姊妹为国之栋梁。事到临危都应当安若南断方不负贵族之名,何况现在还远远没有到临危的地步!”对宫人则温言劝慰:“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变化无需挂心。” 水影到的时候秋水清刚刚爬起来吃过早饭,捧了本书在那里朗朗而读,一面一个美貌宫侍,一个磨墨,一个跪坐在那里剥秋水清喜欢吃的山核桃。水影一进门见到这情景,又见秋水清头发只随便挽了下,没有穿鞋袜,衣裙宽大,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女官长端得好消闲。” 秋水清一抬眼:“怎么?我的大限到了?” “女官何出此言?” 秋水清忽然将书丢到地上,上前两步,指着水影的鼻子骂道:“你们这群背主求荣的混帐,国难当头临危发难,如此无耻还敢到我面前来?” “背主是真,求荣未必。卫女官难道不知道国势艰险,已到无可奈何?” 秋水清看了她半天,怒容不改,又道:“即便如此,难道除了叛乱别无他法?你们……” 水影摆了摆手,截断道:“卿且息怒。这件事水影既然做了,绝不后悔。不过,水影也知道女官是端方之人,所以……水影给你们卫家留清白名声。我今日来只是看在两家姻亲份上告诉你一声,令尊一切安好,你放心便是。” 说罢,转身即走,秋水清上前两步,忽然道:“后续如何?” 水影步子一顿,并不回头,淡淡道:“请太皇太后下诏,废偌娜、立迦岚。” 九月二十一日,苏台花子夜下令开城,迎苏台迦岚入城。 二十四日,太皇太后紫千帆颁布诏令,宣布偌娜数条罪状,以太皇太后和宗室的名义,废偌娜,软禁于后宫长信殿;所有政令由苏台迦岚与苏台花子夜统领。 二十六日,苏台迦岚下令缉捕并囚禁宫廷政变的主事臣子——西城静选、芦桐叶、水影等。 下篇 第三十九章 彗星袭月 下 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九月末,正亲王苏台花子夜发动宫廷政变,软禁皇帝苏台偌娜,掌握京城局面。旋即花子夜与苏台迦岚议和,开城迎入迦岚,并由太皇太后紫千帆以皇帝昏庸、无力守宗庙社稷为由,废皇帝偌娜,并以宗室推举的名义,改立苏台迦岚为皇帝。 宗室推举的这第二道太皇太后懿旨是在九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同日,苏台迦岚入住梧桐殿。 梧桐殿,取得是凤凰非梧桐不栖的意思,昆岗凤鸣、朝阳梧桐。这梧桐殿在皇宫东面,原本为太子居住,又叫东宫。迦岚并非“篡位”而是经过宗室推举,由太皇太后发布懿旨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从礼法上说并没有缺陷,故而也居住于梧桐殿。只不过传统上太子登基仪式在梧桐殿举行,而苏台迦岚的登基大典则在昭明殿举行。 登基大典安排在十月初八,春官和神官门翻过历书、看过天象,都说是上等的吉日。从进永宁城到登基大典不满半个月,春官忙得昼夜颠倒,尽管一切从简,毕竟还是有数不清的事要处理。 迦岚当然也没有闲着,得到永宁城并非天下传檄可定,相反她第一件事就要防备清扬听到她率先入京后气急败坏的进攻鹤舞。京城略微安定,迦岚便命得力将领带领兵马迅速回防,呈重兵于齐郡,与清扬相持。若是清扬进攻鹤舞,她立刻发兵丹霞,围魏救赵,以作抗衡。 初六,登基大典前两日,王妃西城玉台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夫人登基大典前来到京城。迦岚东征西讨的时候,王妃也没有闲着,除了照料两个孩子,鹤舞京城附近又发生了一次规模大蔓延快的瘟疫。为安定明州人心,永亲王夫妇和西城玉台筑都亲自前往疫区。医官断定乃是当地水井的水源被不明原因污染,致使瘟疫反复发作。玉台筑又凭借自己担任死水时对明州各大水系的了解,指点当地冬官开挖河渠,从干净的水源引水,避免瘟疫再次爆发。 鹤舞领主府的迅速反应和亲王们亲自来到疫区的行为让百姓感恩戴德,更赢得了鹤舞民心。然而,永亲王对妹夫那种脱掉丝绸衣服穿着短打帮忙送药,照顾病患的行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论。总而言之,尽管蕴初心里有很多疙瘩,鹤舞百姓却开始慢慢的接受这个曾经担任过地方官,能力出众但是并不怎么象贵夫的王妃。 夫妻久别重逢,迦岚下令以盛大的礼节迎接王妃入京。春官大司礼亲自带队,文武官员朝廷命夫们在城外列队,刚刚经历了围城和易主的京城百姓围在道边,忐忑不安的看凤辇上的人儿。 夫妻见面并不能马上嘘寒问暖,缠绵悱恻,相反还有比进城更复杂的礼节等待着。等到各种礼节完毕,夫妻两人能够相对而坐已近晚膳。两人隔开一点距离相对跪坐,玉台筑低眉顺目,迦岚带着微笑细细看心爱人的眉眼。两人默默对坐了许久,迦岚忽然想到一件事,身子微微前倾柔声道:“筑,关于静选的事……” 话未完,玉台筑抬眼截道:“殿下,玉台筑为妃,按理不可问朝事。静选……静选她既然牵涉逼宫,便是朝事,殿下处置便是,玉台筑不敢问。” 迦岚又细细的看他,过了一会儿起身上前两步,靠近他,在他身边跪坐,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我们成亲的时候蕴初还说当过那么多年官员的男人,恐怕做不成一个好王妃。可是……我的玉台筑啊,便是你今天这样一句话,岂止是王妃的高雅,而是父仪天下。” 玉台筑轻轻笑了起来,也伸手环抱住迦岚:“再过两日就要称您为‘陛下’了。” “你也很快就是我的皇后了。” 正情意绵绵之时,下人报说昭彤影将军求见,迦岚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她就会扫人兴致。”又在玉台筑脸上亲了一下,起身而出。 昭彤影这些天也忙得可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洁白如玉的皮肤经过一个夏天的征战变成了咖啡色,某一日玉藻前玩笑说:“倾城倾国的美人这下算是毁了。”后者瞟一眼玉藻前怀里的小儿子,嘿嘿两声道:“就算如此,你也莫想专美于京城风月场。” 迦岚一见昭彤影不等她行礼,上去一把抓住,笑道:“你这个家伙,可知道本王这些天被你害苦了。” 昭彤影笑道:“难道是王妃殿下……在殿下面前梨花带雨了?” 她一个白眼丢过去:“本王的妃子父议天下,才不会哭哭啼啼的。”过了一会儿,叹口气:“晋王快要哭塌梧桐殿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南平长川公主要恨本王了。” 昭彤影完全可以想象晋王殿下这些天可以表现出来的程度,这位晋王本来就是迦岚的心肝宝贝,他泪汪汪的看着迦岚,可怜巴巴的为自己的司殿求情,每天食不知味,席不安枕,凝川看着他这个样子也团团转。 昭彤影哈哈一笑:“殿下也就为难这最后两天了,等到殿下登基大典之后,理所当然大赦天下。这些人虽然逼宫谋反,但是一心为安靖社稷、苏台基业,其情昭昭,天日可表。陛下赦免他们天经地义,然后就可委以重任。” “真是掩耳盗铃。” “的确如此。不过纵观青史,这掩耳盗铃就和祭祖、祭天一样,是必须履行的仪式。殿下要是不做,将来人家嘲笑的不光是殿下,还会说苏台皇族不懂礼。” 苏台历史两百三十一年,十月初八,苏台迦岚在昭明殿登基。 翌日,大赦天下。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那些逼宫的罪臣们自然也一个个被放出来了。再一次由太皇太后出面,让端孝亲王和宋王联合上一道折子,说那些人虽然犯了逼宫大罪,不过并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其心昭昭、天日可表,请求皇帝原谅。又说这些人各具才干,乃是苏台中流砥柱,请皇帝不但原谅他们更请委以重任,而今天下未定,宗庙不安,最重要的就是任用贤能,重整河山。皇帝当然从善如流,于是颁布旨意,新君意欲太平,要天下的叛臣叛军放下武器向朝廷请降,一切罪过皆不再追问,要各地流民返回故乡,乡里不得为难,各地地方官要协助这些返回故乡的流民获得田地,安顿立业。 接下来就是重新授官,偌娜的旧臣检点一番,能用得用,不能用的暂时搁置,不能用又没有背景的该降职的降职,该贬黜的贬黜。这些事情的负责人就是新任司徒秋林叶声。迦岚原本想要将叶声授大宰之职,然而叶声坚持不肯,昭彤影也说西城照容声名卓著,受到各方面的看中,陛下刚刚登基就撤换没有什么过错的六官官长会让朝廷不稳,废帝旧臣也会各自不安。 但是西城照容也没有将这个大宰的职责真的担负到底,相反,皇帝登基后第三天,她就踏上了前往凛霜的道路。 十月初十,也就是迦岚登基刚刚两天,凛霜辗转传来急报,北辰接连扣边。尽管凛霜守军奋勇抵抗,至今还没有失守一座城池,但是情势非常危机,请求朝廷支援。迦岚召集群臣商议,而这个时候的苏台朝廷其实根本不存在,迦岚拥有的只有三分之一土地都还不稳定,事实上朝廷根本没有力量支援凛霜。朝臣们对皇帝说:“向北辰议和吧。” 北辰这样的部落制,又是驱羊牧马为主,他们所要的不过是金银、玉帛、美人、粮食,现在国力衰弱,内乱未平,国家没有能力拿安靖全部力量去与北辰一战,如果失败了,那么前些年北辰长驱直入的悲剧就会重演,到时候素凰族的统治都不能保,那才叫做亡国灭种。不如暂时忍辱,和北辰签订盟约,每年纳贡,待到国家平定、国力恢复后再一举灭之。 当然,也有人说这样的做法太丢脸,有损天威。最终苏台迦岚决断说:“国家动荡之时委曲求全,保存国力,善待百姓,待到太平之后再报前仇,这样的事自古有之,而且明君方为。只要我们记得这是耻辱,莫要因为子女玉帛买来的太平而沾沾自喜,就没有什么丢脸的,就这样做吧,哪一位愿为使臣?” 话音方落,西城照容出班:“臣愿往。”她说自己当年担任过两年凛霜司农卿,对北辰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也会说北辰话。虽然也有人说让朝廷大宰出使实在是太浪费人才,没有必要,最终皇帝还是同意她的请行。事后卫简问这个亲家说凛霜路途遥远,道路又被叛军阻塞,与北辰打交道又是艰苦卓绝,你为何要主动请命?照容笑笑说:“我年纪大了,又是旧臣,总要给年轻人留出位置。我总是赖在大宰的位置上不动,叫迦岚亲王如何安抚那些与她同生共死的新贵?” 卫简也深深叹一口气说:“看来我也该请退了。” 照容笑道:“不急不急,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一股脑都请退,否则旁人还以为我们是不愿意侍奉新君呢。” 西城照容启程的前夕,静选成为那一群逼宫罪臣中第一个获得新君重用的人,皇帝授予她冬官司筑的职务,位在四阶,比她逼宫前还高了半阶。其实这也是皇帝用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她对于“逼宫”这件事的真实态度。 同时迦岚也盛赞那些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忠诚于偌娜且竭尽全力挽救社稷的人,例如秋水清。迦岚“授命摄政”当日,即下令释放逼宫后一直被软禁的秋水清等人,亲自安抚他们。按照惯例,一朝天子一朝女官,皇位易主,女官长也相应更换。秋水清按照传统向迦岚递交辞呈,旋即被授与同等位阶的外官职务——永晋郡郡守。秋水清在这一年的十月末,也就是正式任命后不到半个月,就带着夫婿一同上任。相应的,新任后宫女官长当然就是迦岚原本的司殿官黎安璇璐。 苏台迦岚登基的当天还发生了两件事,都是悲剧,宫外的琴林拂霄和后宫的姚锦都在这一天选择了自尽。拂霄发现花子夜等人发动宫廷政变,而自己的母亲也参与在内,并且将她调开之后顿时狂怒。有人说拂霄那一天砸掉了自己房中所有砸得动的东西,迦岚进京的那一天别人到城门口迎接,拂霄却一身素衣在宫门口放声大哭。宫门侍卫将她扣押,迦岚亲自劝说,可拂霄在苏台迦岚面前破口大骂,但求速死。迦岚并没有为难她,然而原本就惴惴不安的琴林姐妹生怕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惹恼了新君,将她软禁在家中,便在迦岚登基当日,拂霄留下了痛骂花子夜、迦岚等人的遗书后投缳自尽。 这是京城高级官员内对宫廷政变以及迦岚登基这两件事最惨烈的一次抵抗。 至于姚锦,在宫廷政变发生前,皇帝已经决定册封他为皇后,诏书都已经拟定好了,只不过那段时间皇帝热衷于招魂,一时耽搁了下来。然而,后宫中人都已经知道,也已经将他当作准皇后来看待。所以,对于姚锦而言,君王遭难,他这个准皇后表达节烈的唯一方法也就是自杀。迦岚登基的那天晚上,姚锦吞金。 迦岚对于这两个公然扫兴的人并没有恼怒,相反面对某些官员对琴林拂霄和姚锦行为的指责,以及要求惩办他们家人的提议,她平静的回答:“偌娜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可是她有一个了不起的臣子和一个真正的皇后。” 这是盖棺定论的评价,拂霄和姚锦都获得了谥号以及符合身份的葬礼。姚锦被加受皇贵妃的封号,很多年后,他又被追封为节烈皇后。拂霄也获得相应的追封和表彰。 到了十月末,新的官员任命也进行了大半,至少朝堂可以正常开始运作。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其中影响最大的毋庸置疑便是琴林家族,偌娜被废,他们再也不是皇家的外戚,多年来耀武扬威的资本瞬间消失,积累的敌意则排山倒海一样倾泻。半个月不到,天官衙门里弹劾琴林家族上上下下大小官员的折子堆了一大摞。所幸琴林叶芝在最后关头的“倒戈”为自己的家族赢得了缓冲余地,不过两姐妹安分守己的向朝廷提交了辞呈,迦岚并没有挽留,给与一些恩赐后让她们安享晚年。 其实对于偌娜的处理迦岚早有计划,甚至这也是当初花子夜开城时谈判时的条件之一。花子夜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舍得彻底抛弃骨肉之情、兄妹之义,请求迦岚无论如何留偌娜一条性命,保证她一辈子衣食无忧。至于自己,花子夜反而没有更多想法,甚至带有一点自暴自弃,倒是跟随他的那些人提了不少条件,要求迦岚对他礼遇,即便不能继续当正亲王,也保留王位。 反而在这些事情之前,有一个人的处置让这位新君犹豫不决,那个人直到十月末,所有宫廷政变的主谋臣子们都被赦免并一一重用之后,此人还在秋官大牢里每天无聊的只能靠背诵诗文打发时间。为这个人求情的人委实不少,秋林叶声和新任秋官少司寇的白皖穷于应付,最后只能到皇帝那里去哭诉。皇帝笑笑,每次都问那个人有什么表现,可有哭屈叫冤,指天骂地?白皖摇摇头:“没有,下官巡查天牢的时候见到几次,精神尚好,只说无聊,问能不能带些书给她看。狱卒们不敢做主,她便每天背诵诗文古籍打发时间,一边背诵一边评论,闹得好些狱卒专门在她的号子旁晃悠,就当听希奇。” 皇帝翻了个白眼,又问:“她可有提出求见朕?”白皖说也没有,如果提出了典狱官会马上报上来。皇帝冷笑两声说:“好,好,她过的逍遥自在,有着她去。她喜欢背诵诗文点评古籍,白皖,叫个懂文墨的狱卒记录下来,朝廷少王傅肯在天牢讲学,算是那些狱卒的福气。” 白皖垂头丧气的离开,遇到昭彤影的时候抱怨,说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一样是逼宫,所有人都没事了,偏偏扣着一个不放,这实在说不过去,你说这到底什么道理?后者一笑:“什么道理?圣上使性子罢了。圣上和水影两个比耐性,看谁耗的时间长。” “耗什么?难道……圣上一定要看到水影来求她?” 昭彤影严肃的点点头:“或者说,圣上要水影自己来表明真实身份,请求宽恕。” “真实身份?”白皖皱了皱眉头,又追问。后者哈哈大笑:“不可说,不可说。” 这个秘密到十一月初九这一天得到了解答,这一日一个青年来到皇宫外请求叩见皇帝。黄门官看他穿着朴素问他身份来历,青年说自己是长林班的舞伎,名叫织萝。黄门官当场就青了脸,后者不慌不忙,捧出一个封口的锦袋说:“请大人送到皇帝驾前,就说织萝是这样东西的主人,圣上一定会接见我。”又说事关重大,大人莫要耽搁,要是耽搁了只怕大人您也吃罪不起。 那黄门官自然不会相信,可也被他这种口气吓着了,不相信这就是小小一个舞伎,反而怀疑是不是哪家的贵公子不懂事来恶作剧,便用王法吓唬他,命人往外赶。正纠缠的时候,也是织萝运气,正好新任的女官长璇璐出来,在轿子里听到争吵声询问原委。璇璐自然是认得织萝,又听他说的正经,反而不敢忽视,亲自拿了东西又折回去见皇帝。 迦岚命人拆开,见里面就是一张素笺上面画了一样东西,她一看就一愣,旋即命召见。 不一会儿织萝走入,在皇帝面前跪倒,声音清脆道:“罪民千月织萝叩见陛下——” 皇帝接见织萝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除了璇璐之外,司徒秋林叶声、少司马昭彤影、少司寇白皖三个人都在,另外还有司空卫简。“千月织萝”这四个字出口,四个人都惊的御前失态。 皇帝与织萝的对话进行的时间不算特别长,皇帝问他所来为何。后者回答说:“罪民来投案。虽说投案应该去衙门,可罪民觉得罪民犯的这个‘案’恐怕不便于在一般的官衙里说。” 皇帝点点头说你既然来投案,那么朕不问你逃离之罪,朕会派人送你回家。 织萝叩拜谢恩,又说:“罪民听说陛下起兵的当天,鹤舞郡治明州下了一场冰雹,冰球有拳头大小,在正午时分忽然降落,死了很多人,压坏了许多庄稼。其后谣言四起,有说这是陛下……触犯天威,招致天怒。也有说这是因为当天有人看到前内神官千漓起神坛做法,剑指鹤舞,故而才有此异常天象发生。陛下听说后命人起草了一篇文章传播天下,斥责巫蛊之说。陛下说,神术所官者日月星辰,能够解读春夏秋冬、阴晴寒暑,也能够从天象的变化里解读人主的行为是否顺应天道。但是,陛下不相信有改变天候的方法,更不能相信有千里之外操纵天下本事。陛下又说,如果真的有这种神威,此人就该如上天一般无所不能,也应该和上天一样有好生之德。如果是您做的不对,直接惩罚您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伤害那些百姓,毁掉庄稼呢?陛下还说如果真的有这样本事的巫蛊,就直接对陛下您动手,莫要伤害无辜。” 迦岚微微一笑:“你这孩子记性倒是不错,大体如此。” 织萝又一拜说这篇文章写的极好,一出来就天下传颂,城外锦绣书院的人都议论纷纷,争相欣赏,罪民便是从姐夫那里拿来的。 皇帝哦了一声。织萝又道:“罪民的姐夫在锦绣书院做讲习,名字叫做日照!” 这一日在殿内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了点刺激,御书房的宫女都证实说“那几位大人离开的时候精神恍惚。” 除了昭彤影之外的几个人受的刺激尤其严重,其中白皖和日照已经是换过生辰贴八拜之交的异性兄弟,忽然间嘀咕道:“这么说,织萝……也算是……姻亲?” 别人倒也算了,昭彤影嘿嘿两声,脸色有点难看。秋林看了笑出声来,当时没有说什么,过了有些日子才在一次宴会上讲了个轶事。说是昭彤影进城后没两天,一日和秋林走在路上,忽然见到锦绣书院山长和一群学生。这两个人都是锦绣书院出身,见了山长当然过去打招呼。两相问好说了几句闲话,偏偏昭彤影多话,又去和学生们搭讪,山长一个个介绍,忽然转身招呼街边一个正在和人说话的男子过来,笑道:“来来,给你们介绍。这是书院新聘的讲习,名叫日照。” 秋林素来宽和,礼贤下士,听到这句话,先行一个礼,口称先生,等对方回礼后又道:“先生年轻才高,殊为不易。”说完后忽然想起怎么没见到昭彤影来行礼,目光一转见那人缩在自己身后,直到和自己目光对上,才轻轻咳嗽一声转出来行了个礼,口称先生。 事后秋林问她为何这样表情,那人沉着脸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么?他便是我那好友的夫婿,当年的宫侍。”秋林这才想起好像听过那么件事,随即看看昭彤影哈哈大笑,拍拍她正色道:“下次记得代我向师娘问好。” 当日傍晚,白皖奉命亲自提水影前往栖凰殿。 翌日早朝,皇帝下旨赦免水影反叛之罪。撤少王傅、晋王府司殿职务,改派苏郡司制兼司农卿,一月之后随军出发,先充长史,大军收复苏郡后,留郡中任职。 下篇 第四十章 山河(尾声) 苏台迦岚与千月水影在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十一月的这一次谈话,在场的高级官员只有白皖,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即便是妻子玉藻前也没能从他口中听到除了“长林班的织萝是水影的亲弟弟”之外的任何消息。不过,君王行事,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史官记录下苏台兴盛之主与日后一代名臣之间的对话,留存于史书。 苏台迦岚询问水影的身世来历,后者跪伏于地,坦然承认但是并不请罪。皇帝故意问她隐瞒身份出仕朝廷乃是重罪,为何不请罪?后者淡然说陛下心里明白,臣在雅皇帝面前并无秘密,臣能出仕是雅皇帝在知道臣身份的情况下的特许。又说雅皇帝驾崩前除了将臣的身份告知后代可靠之人,必定留下了密旨,如果陛下不相信,请陛下公开我的身份,并要求有密旨的人拿出来,如果最终没有密旨,陛下就杀了我吧,我死无怨言。 皇帝笑了笑,随即换了话题问她对先皇施政的看法,这一番问对回答的人谨慎小心,泛泛而谈。然后,皇帝又问雅皇帝的用人政策,水影想了想道:“先皇宽宏大量,能听人意见,且鼓励臣下畅所欲言。凡真心建议者,纵然不用其谋,也绝不因言语罪人。” 皇帝笑道:“如此说来,先皇用人是极好,并无可厚非之处了?” 水影微微摇头:“不敢这样说。先皇是爱才如命且能识人才的人,但凡发现人才,不管天涯海角都要召到身边,委以重任。当年昭彤影平民女子,又年少,一道万言书详述见习进阶过多对朝政产生的负面影响,请求朝廷加以节制。陛下不用其言,但是感慨她的敏锐多才且胆略出色,当即从地方调到朝廷,给与高官。那时为此受了朝臣多少非议,引来多少猜测,陛下都不以为意。这是先皇的好处,可也恰恰是弱点。” “先皇每见人才必招揽至今,这便是重中央而轻地方。然而,中央政令再好,地方不执行,或执行不力,再好的政令也是白费。安靖幅员辽阔,纵然皇帝有心‘小大之狱,纵不能察,必以情’又能查出多少,能泽被几人?中央也是一样,朝廷六官能力再强,无力管天下大小事务。而这些琐碎事务是由地方官去管的,地方官贤明,纵使昏庸天子,这一方百姓一样感谢朝廷。反之亦然。臣以为,纵不至说地方官吏重要胜过中央,也当平等视之,不可偏重。” 迦岚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才道:“朕素来不喜欢你。或许没有原因,然而这种不喜欢朕一时也改不了。” 她拜倒:“臣万死。” “然而,朕再不喜欢你,也不能杀你,甚至不能贬黜你。卿是我迦岚天下的功臣,又是王兄的功臣,朕必须给卿相应的回报,否则天下人都会耻笑朕,更会让王兄不安,让朝臣不安。” 水影再拜:“让陛下烦恼,臣万死。” “朕会给你适合卿身份才干的职务,但是朕暂时不想看到你。你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去吧。” “臣领旨。” 皇帝拍拍手内侍领出织萝,少年低头跪倒向皇帝行礼。水影看他一眼,低声叫了句“弟弟”。皇帝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道:“织萝今日来找朕,他……”忽然一顿,微微一笑:“朕常听人说当年的女官长水影千灵百巧,最擅长读懂人心。那么,卿可知织萝求见朕为得何事?” 水影又看一眼织萝,略一沉吟道:“舍弟是为沉日谷那些或许尚且存有一息的族人来求陛下开恩的吧?” “不错。” “臣早知舍弟出来时带走了家族世代相传信物,当年高祖皇帝发配家族于凛霜苦寒之地,却下令家名不断,代代相续,族内事务官府不可过问,但奉水月印信,不奉圣旨。想来舍弟将印信交给陛下,但求从此天下再无千月。” “果然千灵百巧。朕听说历代千月家主皆为入宫之人,宫外的,即便有印信也只是代理。卿对织萝所求有作何想?” “请陛下允许沉日谷中人离开山谷,从此做个平常人,不求富贵,能够几亩薄田即可。” 皇帝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几遍,忽然下令宣召女官长璇璐。待璇璐来到令她拟定诏书,宣旨说皇帝登基天下大赦,皇帝决定赦免沉日谷内当前所有流放者,允许他们返回原籍,如果流放时间过长,已经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则由凛霜郡守府给与公文,任他们选择合适的地方安居,当地官府看到公文,为他们安排必要的房舍和田地。 水影和织萝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处理得如此容易,伏地谢恩。皇帝又道:“你家水月印信既然献给了朕,就留在宫内吧。从此天下再无千月,卿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水影微微一抬头,又拜倒:“臣明白。” “先皇对你恩宠有加,朕希望你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不负先皇宠爱——朕让你离开京城,十年之内若是你有本事重新回到朕的面前,朕就将此物还你。”说罢,手一张,掌心寒关奇玉、水月佩饰。 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十二月,皇帝苏台迦岚下旨以丹夕然为行军元帅,收复苏郡。此次行军有一批文官随军,都是新任命的苏郡地方官员,待到苏郡收复即刻留在当地担负日常工作。这是迦岚新朝建立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出征,皇帝亲自带领文武百官送到城门口,少宰、大司马又送到二十里外的皎原。 皎原一挥手,从此燕宋秦吴千万里。 昭彤影在皎原送水影赴任,两人前些时候因为皇位之争天下之势相互争斗用计而产生的猜忌已经烟消云散。皎原送别,依依不舍,昭彤影斟一杯酒再三劝。临行前,水影拉着她的手道:“今日我离京,只怕十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临别之时,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我不虑卿不得君心,唯虑卿太得君心。卿在朝一切皆可,只万万莫要忘掉当年流云错论及端皇帝与宁若亲王相处之道的那些话。” 昭彤影点点头道:“多谢卿赠言,彤影必当牢记在心。” 由于随军而行,加上苏郡尚在叛军手中,水影并没有带丈夫和弟弟同行,日照依然在锦绣书院工作,而织萝则在家中由管家照顾。约定等到一收复苏郡郡治,她正式上任之后就接他们二人到任地。这一分别是半年多时间,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迦岚的官军终于收复苏郡全境,苏郡叛军首领只身远遁投奔北辰,两年后被北辰所杀。 苏台历两百三十二年,在与清扬的决战中屡建战功的昭彤影被任命为少司马,一年后,北辰背弃盟约再度掠夺安靖百姓,凛霜几次遭劫损失惨重。昭彤影向皇帝上书请求戍边,皇帝几次不许,她连番上书,终于在这一年的五月被任命为凛霜大都督。 同年六月,皇帝下旨任命苏郡司制兼司农卿水影出任凛霜郡守。此时,水影已然怀有身孕,依然不顾所有的人的劝说,拒绝上表情求暂缓上任,带着家人冒着六月酷暑前往任地。此时,天下未定,等到她突破叛军包围,历尽艰辛来到凛霜郡治已经是这一年的十一月。赴任途中,水影生下了长女云波,然而这个夫妻千盼万盼得到的女儿却因为生于旅途未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以至于常年体弱多病,四年后夭折于凛霜。 水影自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离开京城,其后历经苏郡司制、凛霜郡守、凛霜大都督的职位,直到九年后的苏台历两百四十年才奉诏返回京城。 水影离京前,卫秋水清也离京上任。她走得比预定仓促的多,很多人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前任女官长眷恋故主,也或者是伤感于她多年来的追求忽然中断。然而,事实与此有很大的偏差,而且是偏差到了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去了。 那日卫简等人在皇宫中听到织萝坦诚自己是千月家的儿子,又说请求皇帝释放自己的姐姐水影。他回家后将此事告诉了女儿秋水清,不出他所料,秋水清被这个消息惊的差点连人带椅摔倒,愣在那里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等到稍微缓过来一点,忽然飞奔而出,直奔进书房大力关上门插上门闩。一直到一个人在房中,秋水清一下子坐下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一开始还尽量压抑,可越哭越伤心,终于放声大哭,哭声连房门外都能听到。她这一哭顿时惊动了卫家上上下下,管家、仆佣围了一群,暗如的那几个侧室、秋水清的堂姊妹们或者相互问原因,或者跺脚皱眉。没多久卫简就接到了几道报告,这位大司空就一句话:“族长心里不痛快,你们莫要吵她,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由着她哭一场也就好了。”卫简能这么说,别人可不敢放任,不敢敲门不敢大声,便在廊下远远看着,三五成群愁云满面。 这么一来自然惊动了秋水清的夫婿,卫家的小姑爷来敲了阵门没有回应,又听说公公叫大家不要吵,只能在外头流眼泪。秋水清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晚上,卫家的人也心神不定一整夜,她那夫婿便坐在廊下台阶上,可怜巴巴的看着房门掉眼泪。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秋水清自己开门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靠着廊柱,听到响声正睡眼朦胧望过来的夫婿。西城三少爷看到妻子睡意也没了,跳起来就扑过去。秋水清看到外面围了一群人,她要维护族长的威严,当下退了一步阻挡他的拥抱,柔声道:“傻孩子,在这里做什么,快回房休息。”又扬声命人送小姑爷回房。 西城家的三少爷忐忑不安的回到房里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陪嫁的一个家仆跑来对他说:“少爷,小的听到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都说……都说……”当主子的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卫家不少人私下议论说秋水清伤心是因为卫简不同意她纳一个小妾,还说就是大小姐成亲前偷偷在外头藏了很长时间的那个。西城家的小少爷歪着头嘀咕了句“公公为什么不同意呢?”那陪嫁的得意洋洋的笑道:“那还用问。您是西城家堂堂的少爷,这才刚进门多久啊,夫人就让一个舞伎进门,像话么!”没想到他这句话说完,西城少爷忽然站了起来要下人给他准备金银礼物,马上出门。众人大惊,问他要做什么,回答是:“我替夫人把那人接回来。” 秋水清一直到傍晚才发现自己的夫婿一整天都不在家里,而且人人不知道去处。若说跑出去一天她倒是不急,或许是探访朋友或许是回娘家走走,可她知道自己的年少的夫婿性情乖巧从来不会一声招呼不打往外跑,顿时就起了疑心。她连着问了几个下人,回答的支支吾吾眼神闪烁,便知道不好,连着逼问,下人跪了一地都不敢说,气得她要动家法。便在这个时候西城家另外一个年长的陪嫁仆人从外头回来,上前跪倒替众人求情,待到秋水清把众人放走后他才说出自己少爷是不忍心看她为那舞伎伤心,所以要亲自把人接回来给她做小。 秋水清听罢,脸色顿时变了,跳起来就往外面跑,一迭声要人给她备马。 秋水清是在水影的住处见到自家夫婿的,她真心喜欢过喜欢的几乎疯狂的那个美少年站在门边送客,而她那夫婿还对着织萝不知道在说什么。马蹄声疾惊动了几个人,西城公子见到妻子又惊又喜,却见秋水清跳下马两三步跑过来将他用力一拽怒喝道:“你到这个地方来胡闹什么?” 她那夫婿亲自来接妻子的“外室”心里本来就够委屈了,又被当头一句喝斥顿时眼圈就红了。秋水清看他脸色一变也怕了,她对这比自己年少许多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夫婿确实是怜爱的,也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说重了,就怕他受不住当场哭起来。却见西城公子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眼圈还是红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涩,可说的却是:“夫人,我来接……接他回家。公公那里,我和您一起去求。” 秋水清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偏偏那孩子还说什么劝了好半天就不是肯,既然夫人来了也一起劝吧,将来我会当他亲弟弟一样的。 织萝站在门边看这对夫妻纠缠,过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上前几步向秋水清见礼。后者一看到织萝便心神动荡,如今知道此人原来是水影的胞弟也就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再也没有机会了,昨日大哭一场稍微缓解心中凄苦,今日一见面又是一阵心绪翻滚,竟然说不出像样的话来。织萝却笑吟吟的问了几句好,然后转向西城公子,尽然也不客气,笑吟吟去拉他的手,带开几步低声道:“卫小姑爷,您可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西城公子和他说了半天的话,织萝一直是笑笑说不好,不妥,具体的原因并没有说过。如今他听这话的意思是要说实话,便茫然的摇摇头。 “卫家姑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早几个月,我一定感恩戴德,高高兴兴的跟您走。我这样的下贱人,哪里敢说什么进卫家门,能够在卫家扫地铺床伺候小姑爷您,我也三生有幸。不过,现如今我已经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们姐弟相认,从此我就跟着姐姐过日子了,至于嫁不嫁人,嫁什么人当然都要由姐姐做主。” 西城公子还是一脸茫然,织萝笑吟吟的又道:“小少爷,您可知道这是谁的宅子?这是……啊,说起来也是小少爷您的亲戚,这是昔日少王傅而今新任苏郡司制兼司农卿水影的宅子。水影,那便是我的亲姐姐啊。” 说完这几句话又望向秋水清,行了个礼遥遥道:“我姐姐快要回来了,我先进去了。”说罢转身入内。他刚一转身,秋水清忙着过去一把拉住丈夫道:“走吧,快回去。” 西城公子是坐马车来的,秋水清也弃马与他同车,过了好一会儿这少年喃喃道:“夫人,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傻孩子,你这是……你一心一意为我好,我能不明白,只是,以后别那么鲁莽了。” 那少年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我错了,您罚我吧。” 秋水清揉揉他的头发,又过了一会儿柔声道:“是啊,是该罚。你擅长绘画,就给我画一张那个人……那个织萝跳舞时候的画吧。” 三天后,秋水清离京,水影等人一直送到城外。到了皎原忽听歌声,秋水清循声望去见杏树边织萝一身彩衣且舞且歌。 这是秋水清与千月织萝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秋水清历任永晋、丹霞两地郡守,苏台历两百三十七年奉诏回京,出任地官少司空。 织萝从皎原返回后就大病了一场,一直到水影离京前夕才能下地。此后他一直跟随在姐姐身边,从苏郡一直到凛霜。由于寒关玉和风尘生活的影响,织萝的身体一日日衰弱,尤其是到达凛霜之后长时间缠绵病榻。苏台历两百三十七年的冬天,也就是水影的长女云波夭折后的第三个月,千月织萝病逝于凛霜,时年仅二十六岁。 十二月,朝廷祭天大典前,新君苏台迦岚召见了软禁中的废帝苏台偌娜。苏台王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上,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宫廷政变,也不是第一次新君旧主会面。曾经是皇帝的偌娜和她的姐姐一样由国家最饱学的人教导,深明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再次看到偌娜,迦岚不得不暗叹不管这个妹妹怎么样不符合君王的职责,但在从容面对变故的气质上,能够看到她们血脉相承的地方。至少,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苏台偌娜的表现没有让皇室丢脸,也无愧于她君王的身份。 经过一个多月的软禁,苏台偌娜比过去廋了些,但精神状态依然不错,面对迦岚的时候不卑不亢。她说:“终于到了要处置朕的时候了?朕相信王姐这样的人会给朕一个体面的死法,允许朕归葬祖陵。” 迦岚看了她许久忽然叹了口气,缓缓回忆起少年时代的事,回忆起偌娜幼时可疼可爱的举止,以及她们的父亲爱纹镜雅皇帝对苏台以及对他们这些孩子的希望。迦岚说:“朕直到现在依然无法理解父皇的很多做法,朕很希望一切都象水影卿所言,先皇对朕的冷淡只不过是因为先皇认为一个将要肩负国家的人应该淡漠个人情感,方能大爱无情。不过,这些事情已经成为过去,而且无从考证。但是,你是父皇疼爱的小女儿,也是父皇交付国家寄托重任的人,朕不杀你,因为朕不想让父皇九泉之下由为自己的爱女伤心。” 偌娜看了她很久,从她的眼神中判断这些话背后的真心,最终道:“终身囚禁?这的确是一个适合皇帝的结局。” “朕已命人修葺永顺宫,三日后请思王移居。” “永顺宫……好,好得很……多谢陛下让本王能日日望皇陵。”言罢,低头谢恩,过了一会儿又喃喃几声“永顺宫”,忽然道:“王兄……花子夜如何?” “王兄恪尽职守,端方凝重,先皇委以重任,未有错失,朕也十分喜欢。朕已经下达诏书仍封其为正亲王,与朕一起守护苏台万里河山。” “太后呢?” “太后依然是太后。” 偌娜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宫廷政变之所以能这样无声无息且极端顺利的发生,只怕连自己的母亲都背叛了自己,但如今迦岚这番举动证明他们的背叛选择没有错,背叛的也算值得。只不过当年琴林皇太后干预朝政,琴林家权势滔天,此后恐怕只能安居深宫苟延残喘。至于琴林家族,也不过是避免了灭族之祸,昔日荣耀,不能再提。 “不知永顺宫中可有人陪伴本王?” “思王众多妃宾,朕拟将其中未蒙恩宠者送还其父母,听任嫁娶。曾蒙恩宠者留养于上阳宫。其中或有愿与思王相伴者,朕已着女官长前去询问。” 偌娜又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道:“朕……不,本王的王儿如何?”迦岚不语,偌娜长跪道:“那孩子还当年幼,什么都不懂,请陛下,请陛下……” 她说不下去,同样这一次迦岚也没有很快回答,反而道:“思王可还记得凤林?” “宫变祸首,妖孽不祥。”说这八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发抖。 “先皇对朕的态度出于何意无从了解,然而,朕的母亲发动政变之后先皇立凤林为太子其实就是因为知道兰台家才是那次宫变的主谋,故而不顾宗室、大臣们的反对,一意孤行。果然所有的非难集于兰台,最终使兰台阴谋暴露。说起来,凤林才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凤林前几日上书,请求入神宫,终身侍奉神灵,为苏台江山社稷祈福。朕,已经允许,令他在宝林宫出家,然可受教于苏郡司制身边。” “苏郡司制……” “前少王傅水影。” 偌娜低下头,身子微微颤抖,过了许久匍匐在地,颤声道:“请陛下饶我那孩子一命,允许他终老永顺宫,永为祖宗们守陵。” “准奏。” 偌娜再拜谢恩。 十二月初八,苏台偌娜离开永宁城,迁居皎原江宁道永顺宫,此后二十年光阴未曾离开永顺宫一步,直到病逝宫中。 与她一起走入永顺宫的除了几个宫人外,另有她的儿子以及兰宾萧歌。 那日黎安璇璐奉命将偌娜的妃宾们召集起来,宣布皇帝的旨意。这些妃子们原本忐忑不安,生怕象历史上那些先例一样,被新君主伺给功臣们为奴为妾,甚至被送到别的国家当礼物,一个个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听说皇帝并不打算为难他们,还比照对待先皇妃子的待遇,养老于上阳宫,顿时额首相庆。 璇璐又宣布了对偌娜的处置,问何人愿陪偌娜终老,一干人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原本也是,都知道了可以回家或者到上阳宫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谁愿意被丢到永顺宫那种地方受苦。璇璐连问了几遍才看到萧歌缓缓走出,在她面前道:“萧歌愿往,长伴思王殿下。” 璇璐倒是忽然对这个美貌男子起了几分敬意,对他嘉许几句,又问他有什么需要的。萧歌说昔日的女官长秋水清对他多有照顾,在进入永顺宫之前,希望能够当面向她道谢。 璇璐更加感动,对他说并不是我不同意,而是秋水清已经离开京城到永晋郡去了。萧歌顿时显出失落之情,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别无他求,只是……只是我那孩儿,那孩子长大成人后,能不能让他离开永顺宫。” 璇璐思量再三,缓缓道:“先皇皇子凤林近日已蒙圣恩在宝林宫出家。” 萧歌眼睛一亮,低声道:“多谢女官长,倘能如此,萧歌当日日为女官长神前祈福。” “我会放在心上,你安心陪伴思王殿下吧。” 萧歌在永顺宫陪伴偌娜二十年光阴,无怨无恨,始终对偌娜忠贞不渝,偌娜病逝后的第三天,萧歌自尽,其后与偌娜一同安葬于爱纹镜的常陵。 十二月十日,偌娜迁居永顺宫后第三天,皇帝下令缉捕南安侯齐霜,交秋官审问。事情的起因是水影离京之前上的一道折子,这道折子有几千字长,且附了厚厚一叠资料,内容就是控告南安侯苏台齐霜,将她担任青州郡守开始的各种罪状一一罗列,且写了声泪俱下,让人一读就义愤填膺的控诉文。 如果认真算下来,水影的这个举动其实是严重的逾越。她并非御史,承担的职务和齐霜也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水影敢于这样做,便是深切明白皇帝苏台迦岚以及新朝的开国功臣们对这杀母株妹害女的齐霜没有任何好感;不但没有好感,为了安抚南平宛明期,还很愿意狠狠给她点苦头吃。 果然这道折子一上正中皇帝下怀,齐霜旋即被捕,其后便是长达五个月的囚禁和严格审问。水影到也被人弹劾了,最终也就是一个“罚俸两月”的象征性处罚。 随着审理进行,对齐霜的指控越来越多,那就是一个规模浩大的翻旧帐过程。最终,绝大多数指控都别证明确切,按照指控齐霜被凌迟处死都嫌不够。然而皇帝最终下旨,念在同为宗室得分上,赦免齐霜死罪,但是抹去一切职务封号,剥夺苏台家名,贬为庶民,永不叙用,所有家产一并没收。不过,看在他的丈夫和女儿分上,没收家产的同时在京城外拨给平房数间,五亩田地以及留下了一百两纹银。 水影在苏郡听到这个消息后在院中摆上洛西城牌位,对着永宁城的方向烧了几炷香,对他说:“你的大仇终于得报。往后的日子对于齐霜来说,将会比死更痛苦。” 自从进入京城之后,迦岚和她的臣子就忙得不知晨昏,有两次迦岚都忍不住对玉台筑诉苦说皇帝这门差事实在不是人做的。虽然这样说,迦兰已然一丝不苟的履行君王的职责,一步步建设她渴望的强盛之安靖。 十二月十一日,苏台迦岚册王妃西城玉台筑为皇后。册封大典在紫鸾殿举行,皇后一身朝服在女官、命夫簇拥下缓缓走过金水桥,穿过跪倒一地的大臣,一步步登上紫鸾殿高高的台阶,而台阶的那一段,苏台迦岚微笑着迎接他。 十二月十五日,苏台迦岚册长女为太子,翌日册封妃宾共七人。 西城玉台筑被册封为皇后其中也经历了一些波折,论原因,自然就是他行过暖席礼又当过好些年地方官。宗室和不少朝臣都说这样的身份不适合父仪天下,最好是册封为贵妃,如果皇帝顾念他是结发又是皇长女的生父,那么册封为皇贵妃也是可以的,至于皇后还是要选白璧无瑕、久在深闺的好,并且提出了人选,就是紫家的一位公子。 迦岚对于这些议论非常不满,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敢于为此事来叫板的都是忠臣,至少是忠于自己的准则,连君王的权威都敢于挑战的人,故而也不能发怒。于是某一日她将反对的最激烈的几个臣子请到皇宫,在水阁宴请他们,喝了几盏酒后忽然对反对玉台筑立后的最激烈的春官大司礼黎安蓉道:“有人对朕说,这世上的常理就应该是富易夫,贵易友,卿以为然否?” 黎安蓉一头雾水,正色道:“陛下此言谬误。” “哦?可朕觉得颇有理由,卿且想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乡下种地时候娶的夫婿,交的朋友如何上得了台面?富贵之时加以更换,人之常情。” “如此行为乃是忘本之举。臣但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 “是么?卿等也都如此以为?” 一干大臣连连点头,又引经论点,说了很多圣贤教诲,都是同一个意思。迦岚笑吟吟听完,忽然脸色一沉道:“既然众卿都以为糟糠之夫不下堂,为何一个个上书要让朕抛弃结发夫婿?” 此话一出一群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其后反对玉台筑立后的声音也就小了,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意以决,而且仔细算玉台筑其他的条件都是上选,更重要的还是皇长女的生父,真要是这个时候改立他们为后,必定为将来埋下争储隐患。 皇帝又以天下为定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举行大规模的选妃,后宫备选由春官在京城官宦人家里挑选合适的造册,送交皇后审定后再由皇帝最后看一遍,圈定几个进宫即可。迦岚原本就不是喜好美色的人,又和玉台筑伉俪情深,纳妃也不过是君王必须有的排场,履行义务而以。最终的七个人都出自永宁官宦家庭,全部都是白璧无瑕,年纪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刚刚服礼。册封了一妃、二宾以及四名御侍,勉强算是让后宫看上去符合点君王应该有的样子。 皇帝册后纳妃的时候,将来被定为迦岚王朝第一功臣的昭彤影也迎来了喜讯。喜讯是鹤舞和亲王蕴初用快马送来的,说派往西珉的原鹤舞署官明霜在这一年十一月初离开西珉,借道南平,从玉珑关进苏台,不日即到京城。 昭彤影看了这封信笑得眉眼弯弯,秋林等人开玩笑说:“你怎知道人家回来就一定嫁给你?”换来大大的一个白眼:“他若非思慕于我,柔肠千转相思入梦,做什么不在西珉继续威风,急匆匆的不惜借道南平也要赶来永宁?”说话间眉飞色舞,十分的得意。 明霜是在这一年九月向西珉皇帝上了第一道折子请求返回苏台。他原本就不是“归国”而是以苏台臣子的身份出使,也就是苏台借给西珉用用的人。此时他已经立了许多功勋,为皇帝收复东方边境,打败叛军的进攻,安定旧部。西珉皇帝当然不舍得放他走,说了许多安抚的话,又说要他真正返回母国,还说朝廷上下的女子你来挑,你看中哪一个,朕就给你们赐婚。明霜依然连着上书,最后被逼急了,在皇帝面前低着头,含羞带笑道:“臣在苏台已与人定亲,如今……如今……” 皇帝愣了很久,表情都有点想要哭,挣扎了半天挤出一个难看笑容道:“那也无妨,卿请那女子到西珉,朕赐她官职。” 明霜忍不住笑了出来,头低得更低,喃喃道:“只怕不成啊——与臣定亲的,是那,是那昭彤影。” 听到昭彤影这个名字,西珉皇帝也无话可说,不久后就下旨送明霜回苏台,赐给了大批钱物。其实,明霜做出这样的决定,昭彤影云云倒是其次,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最近光芒太盛,生怕重蹈功高震主的覆辙,如果趁着皇帝还对自己信赖有加,恋恋不舍的时候离去,反而能在故园留一美名。 他用昭彤影做挡箭牌,当时也没想过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等到风尘仆仆行旅寂寞,便想到这样的话已经说出去,若是回到永宁城那个人不认清平关分手时对他说的那些话,又当如何。更何况,清平关口,好像自始至终也就是她在求婚,而他并没有承诺。 明霜抵达永宁城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昭彤影在皎原迎接。 翌年二月,昭彤影与桐城明霜在永宁城结为夫妇,婚后三天,领军征讨苏台清扬。 迦岚王朝平定全国的战斗在苏台历两百三十二年二月全面展开,兵分两路,东路由丹夕然为行军总管,收复苏台;西路由昭彤影为行军总管,苏台丹绫为副,发动对苏台清扬的战争,第一站就是收复丹霞全境。 苏郡的战役进行的相对顺利,丹夕然熟悉当地环境,又精通兵法,将士皆能用命。随军带了大批文官,收复一地就有相应的文官留下来安顿后事。迦岚下旨对于各地叛军将领以及那些投靠或者被俘后投降叛军的官员,只要王师到来时开城迎接,均不问罪,维持原有官职不变。即便是不肯开城,攻克后也严禁乱杀,一概由当地新任文官进行调查,如果没有什么荼毒百姓的罪孽,就量才录用,不愿意当官的,发给银两返回原籍。 这种仁德的态度瓦解了叛军抵抗意志,很多官员不等大军来到便纷纷改旗易帜。收复苏郡的战争进行了五个月,到这一年阳春时节丹夕然便高奏凯歌返回永宁。 然而,对清扬的战争却非常艰难。尤其是丹霞郡的战役,其间经历数次反复,艰苦卓绝的围城和据城抵抗,双方都名将如云,计谋百出。这是异常艰难的过程,从二月誓师出发,直到第二年的元月,昭彤影的前锋才终于逼进永州边境。 这是苏台清扬最后的领地。 转眼已经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三年五月,昭彤影离开京城征讨清扬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永州郡治永州城。 永州和亲王府是清扬被封为和亲王远镇永州后在原本的永州郡守衙门基础上改建的,自然远没有京城凰歌巷那历经两百多年营建的王府那样气派。 苏台清扬与鸣瑛相对而坐,午后的阳光静静洒在床前塌上,几上一壶酒,两个杯子。杯是上好的官窑彩瓷,工笔描绘凤凰云间舞;杯中酒琥珀色,香气四溢。 窗子敞开着,鸣瑛半望着窗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栀子开花了。” “又是永州家家浴蚕的时节了。” “一年最好时啊。”鸣瑛说话间温柔的笑了下,想到往年此时夫婿总为自己折一枝栀子,养在书桌上的白瓷小花瓶里,香气缭绕,墨亦带馨。而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仍然亲事蚕事,每年都要养上千条,亲自绾丝织绢。 “永宁城的杏花季已经结束了,可惜啊,本以为今年能与卿把臂游皎原。” “能看到永州栀子花开,也是好的。”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仿佛对坐的两个人都醉心于栀子花的浓烈香气,过了许久,才听鸣瑛道:“殿下的手谕终究是晚了几天到秦关。” 清扬身子微微一起:“千漓死了?” 鸣瑛从袖笼内拿出一只军队紧急密报使用的竹筒,取出一卷纸双手递上。清扬看了一遍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中竟然有几许泪光,笑罢仰天道:“好,好,果然是千月后裔,忠贞不渝、至死方休。” 千漓守秦关,她原本不是名将类型的,依然与当地守军一起与苏台丹绫的大军决战,小小一个秦关,虽然地处要冲,易守难攻,然而毕竟多寡悬殊。丹绫以兵力上的压倒优势,加上补给充足,展开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丹绫用兵向来军纪严明而且不惜牺牲,经过三个多月的连续攻击,秦关终于破城。千漓被俘后拒绝投降,被押送京城途中趁看守不备投河而亡。 鸣瑛又拿出一张纸:“这是千漓在破关前送出的最后一封信——她请殿下杀春音。” “春音么——”听到这个她迷恋的女子的名字,苏台清扬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哀伤表情:“漓直到这个时候还一心为本王着想。看来,她是知道春音弃城而逃的事了。她是不是生怕春音逃回来后本王依然对她心软?” “正是如此,故而她劝殿下杀春音以振军威。” “漓真是一时糊涂,春音既然知道本王已经到了末路,如何还会回来?” “殿下——” 清扬笑了起来,忽然道:“为本王折一支花。” 鸣瑛含笑而起,出门折了两支栀子,洁白如玉,花香袭人。清扬接过一支别在衣襟上,深深吸了口气:“真是迷人的香味,本王少年时曾到鸣凤,长州家家栀子户户杨柳。本王非常喜欢,移了不少到皇宫,可是怎么种都种不好,等到了永州又闻到这份花香,恍如梦中。” 鸣瑛一直把花拿在手上,在指间轻轻转动,时不时拿到鼻子边闻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听到清扬道:“春音虽然背叛了本王,可本王对她还有情谊。她逃走了也好,若是能留得性命,本王也替她高兴。” “那就要看春音去投奔什么人。这个人啊……”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这个人有野心而无大才,心狠却又有优柔寡断。她真想要在新朝立下功勋,半年前就应该举城投降,到今天才……还是弃城而逃!” “只怕她是想要举城投降,昭彤影却没有给她机会吧。” 鸣瑛听出她声音颇为苦涩,愣了愣还是狠下心道:“但愿那人莫要糊涂到去投奔水影大人?” “水影?春音与那人也有私交么?” 鸣瑛轻轻咳嗽了一声,心想原来清扬也知道春音这些年来结党营私,更秘通迦岚等不同阵营的人。又想清扬原本是个狠决的人,不管多么喜欢,一旦发现背叛立刻处死,却对着春音格外容忍,可见对她果然用情深刻。 “春音与水影并无私交,不过……不过水影的夫婿日照是春音的胞弟。” “卿知道多久了?” “殿下起事之后,一次春音醉酒后说起的,那时已无用处,故而没有向殿下禀告。” “既然如此,只怕那人便是去苏郡了,原本联络茨兰之事也是由她处置,正好做进身之礼。” “倘若如此……”鸣瑛忽然笑了笑:“只怕殿下对春音的好意不能实现了。” “哦?” “我若是千月水影,一见春音必将她斩杀于阶下,绝不将如此之人献给朝廷成为隐患!” 清扬闭了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直到窗外莺啼阵阵,鸣瑛才道:“尽管秦关已破,可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永州数十万百姓依然会为殿下赴死。永州地域辽阔、地势复杂,永州城城高池深,殿下对永州百姓又是天高地厚之恩,纵然昭彤影、苏台丹绫用兵奇才,没有两三年也休想拿下永州全境,殿下——” 清扬挥了挥手:“弹丸之地,孤城困守,即便是守五年十年又有何用?不过是割据一地,苟延残喘而已。本王想要的是苏台万里河山,而不是区区一个永州,一处山头。本王是苏台皇家的女儿,别的做不到,至少能够做到不再使江山分裂,不让百姓继续无谓流血。 “但愿迦岚能不负众望,重整乾坤,本王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鸣瑛深深低下头:“殿下仁德厚望,苍天可鉴。” “本王并非仁德之人,为了得到这江山,本王故意让偌娜丧德、重用奸邪,安插亲信;其后又勾结乌方,出卖凛霜,也作了许多对不起苏台的事。不过,如今已经结束了,若是再来一次,本王也当如此,纵然错了,本王也绝不后悔。鸣瑛,你后悔么?” “纵然重来一次,也当侍奉殿下。” “好——本王的诏书准备好了没有?” “已经准备妥当——诏令永州全境放下武器向迦岚军队请降,并请新君善待永州百姓,勿罪永州官员。” “孩子们呢?” 鸣瑛顿了顿,忽然拜伏在地:“请殿下恕罪。” “卿……” “臣实在下不了手,臣命侍奉小公主的奶娘和侍卫带着公主远走他乡。至于臣的孩子,也托可靠的家奴带走了。” “远走他乡……好,也好,若是能活下来也是他们的福分。” 说罢,清扬拿起杯子闻了一下,微笑道:“鸣瑛,本王敬你一杯。” 鸣瑛也含笑举杯,两人碰了下杯,各自仰头饮尽。 清扬望向窗外,窗外花红柳绿,远山含翠。 “这大好江山啊……” 杯碎人倒地。 苏台历两百三十三年五月三日,原和亲王苏台清扬与永州司徒鸣瑛自尽于永州和亲王府。翌日,永州全军陆续在司马率领下向昭彤影、苏台丹绫二人请降。 五月十四日,昭彤影入永州城,颁布皇帝诏书出榜安民,六月初昭彤影返回永宁城,八天后启程出任凛霜大都督。 同年六月,春音在苏郡被司制水影斩杀。皇帝接到苏郡报告之后,笑着对秋林叶声道:“水影卿为朕除了个大麻烦。”是月末,水影就任凛霜郡守。 苏台历两百三十四年九月,宋茨兰兵败被俘,押送京城,同年十一月,处决于永宁城西市。 苏台历两百三十五年五月,丹夕然在漠阳大败杨琦,中原地带彻底平定,杨琦杀夫儿后举火自尽。同年六月,方延和平的归顺了朝廷,被册封为安北郡王,至此苏台迦岚终于完成了平定全国。 一个动乱的年代结束了,苏台迦岚与她的臣子们开始了更为漫长和艰难的兴国之路,其间他们改革弊端、励精图治,三十六年间群贤备出、名臣叠现,安靖王国显现出上下同心,弘扬开拓的美好气象。 后代的历史将迦岚的时代称为“迦岚之治”,苏台王朝终于再现了端皇帝时的国富民强,一直蔓延八十年时光,到迦岚之孙的时候达到极致,后代的史书称其为“苏台大兴”。 …………………………全文终……………………………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1 苏台历史两百一十七年,这一年的春来的不早不晚。春官大司礼在皇宫迎凤楼宣读春闱开科的时候京城街头巷尾的柳树刚刚冒芽,而皇宫也刚刚传下换春装的诏令。 从南方鸣凤郡州府六位乡士调任京城秋官署五位司约的昭彤影甚至还千里迢迢给好友玉藻前带来一支风干的杏花,祝愿她这一年春闱阶上进阶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人人都说昭彤影这一次调任来的恰到好处,一来皇帝刚刚下诏要严肃律法、彻查冤狱,正是秋官用命的好时机;二来正好是朝廷三年一度进阶考,放榜之后倘能和一等几个考生拉好关系,保不定哪一天就有大用处。 昭彤影这一年只有十八岁,三年前她以一等第二通过进阶京考的时候还未服礼,年轻得让人妒嫉。也正因为这份年轻风头盖过了当年的榜首,震动天下,连皇帝苏台爱纹镜都对她格外关注。仿佛嫌旁人的羡慕还不够,当这个十五岁的榜眼踏进皇宫昭明殿一抬头的时候,从皇帝到两班朝臣都禁不住一声惊叹,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年轻才女委实生的太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可以用当时后宫女官长某次酒桌上对朋友的一句话来形容“后宫妃嫔都没一个比得上。” 皇帝也非常喜爱这美貌的榜眼,对她说你还年少,不急着掌管政务,在朕身边留两年多学点治理百姓的道理。于是给了她个御前行走的散官,又在太学院兼教师。如此一年之后,也不知道是她心怀大志急着一展所学,还是忍受不了由于美貌和随侍君前而引发的猜测。昭彤影上书皇帝,以完成服礼正式成年为名,请求朝廷同意她外放为地方官。不久后,出任东方鸣凤郡州府负责提点刑狱的乡士。也是昭彤影的福气,到了任上不久就遇到几件震动全郡的要案,上司也不贪功,于是短短两年不但提了一阶还被召回京城。 不过有传言说去年冬天的某一日皇帝在御花园赏梅,召了六官官长作陪,饮酒咏梅,众人都献诗后皇帝突然叹了口气说:“若是昭彤影那孩子在,必有惊人佳句。”又问司寇昭彤影在任上如何,可怜那司寇哪里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六位地方官在做什么,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没说出个究竟。皇帝倒也没打算得到答复,自言自语了一句“朕倒是怪想她的。”这一年春节前昭彤影就收到了调任京城的命令。 尽管这场调任有这么很容易让听到的人露出暧昧神情的插曲,十八岁的昭彤影还是志得意满的扬鞭进京。她回到京城住宅的那几天,门槛都快被人踩破了,每天睁开眼睛起就忙于接待一批又一批的访客,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席。好在昭彤影除了是才女外还是京城出了名的富家小姐,说家财万贯都太客气,应该是富可敌国才对,加上人才出众风流倜傥,进阶之前就与众多名门富家的子弟相交。如今做父母的不好意思去拜会一个五位官,打发子女以访友名义前去总不会错的。 秋官司寇南乡侯西城.照容的嫡女西城.静选也是昭彤影昔日同游的朋友之一,登门拜访回来对母亲照容说“性情变了许多,越来越会说话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外放两年后的昭彤影不再是刚刚进阶时,时不时还会脸红一下的小女孩。作为乡士,提点刑狱、惩恶扬善之时也看尽了人间悲欢离合,良善凶恶;刑狱之间最多世事人情,昭彤影在其间成就威名之时也增长了不少阅历。至少在有人故作神秘屏退众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的时候,她可以一笑置之。 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喜爱这个美貌而聪慧的少女,她入京后三天就传旨御书房召见,对她好生抚慰一番。到了放榜前一日,在看过卷宗点了一等五名之后,对奉命准备琼林夜宴的大司礼说:“琼林夜宴之时让昭彤影那孩子也来。” 大司礼犹豫地说历来琼林夜宴陪席的都是三位以上的官员,或者太学院的博士、王傅,她位卑职低,恐怕不合适。皇帝笑吟吟说:“不要紧,朕特许她来。她年纪小喜欢热闹,让她长长见识。再说,我那孩儿总是闷在宫里,让她们见一面,年龄相当,兴许给我那孩儿添一个知己。” 大司礼听了这句话朝旁边的大宰看看,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灰。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2 京考放榜的那几天整个京城都会为之轰动,大红洒金的皇榜贴在考场正门,沿途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更热闹的莫过接下来的跨马游街,看那一个个新登科的未来国之栋梁头簪宫花、身穿红袍,由一等榜首带领浩浩荡荡行过大街小巷,满城百姓这一天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出门观看。评点上榜众人的样貌、风度、年龄、家世,顺便交流一下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若是准备参加考试的读书人,还要找机会弄到一点中选者的东西,据说特有灵气,能保佑得到的人下一次金榜题名。 这一年春闱进行的及其顺利,甚至连舞弊之类的消息都没流传出几个,放榜那天昭彤影宿醉头痛,派了下人去看榜,只关心玉藻前的成绩。到了中午,下人回来说玉藻前名字在二等中。她听了摇摇头说可怜的,这家伙看来没有考试命,这辈子就只能在二等三等卷里转,可惜了满腹才学。 错过了放榜,登榜考生跨马游街的热闹说什么都不能错过,赶了个大早带上人,带上车马茶水小食一应代步和消闲物品,在必经之路上抢到酒楼上的临窗位置,吃吃喝喝看热闹。这天但凡跨马游街要经过的路线的酒楼茶肆楼上的座位都被一抢而空,昭彤影在的这个地方考生要到巳时三刻才会到,酒楼上却在辰时末就坐满人,但听满座吵吵嚷嚷说的都是有关考生的事情。 昭彤影早在入京前就打听过春闱的信息,除了玉藻前并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考生,当下听旁边人闲聊也颇有趣味。比如榜首是琴林家的小姐,她听了心道“不容易啊,身份本来显赫,又中了头名,往后前程似锦。就不知道琴林两字在录取中起了多大作用。” 又听另一边一人在感慨说探花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据说已经被哪一个名门看中要娶他进门。她听完眼睛眨眨,心想在新榜进阶中选夫婿,这倒是不错的主意,等下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有好的也给自己挑一个。 正在胡思乱想中突然听到鼓乐之声,便有性急的人扑到窗边探出身子去。昭彤影喝口茶,拉住同席的人:“不忙不忙,至少还在两条街外。”那人也觉得自己心急了,讪讪一笑就要找台阶,凑过来道:“听说这一次春闱又出了神童才子的人物。哎——您听说过昭彤影么?” 她忍住笑:“听说过一点。” “只听说过一点?我说,您不是京城人吧?” “好些年在南方。” “难怪——那昭彤影是一等一的神童才子。” 她实在不想听别人描述她,咳嗽一声:“听说过,十五岁进阶。” “对了,这次这位也是十五岁。虽然比不过昭彤影的榜眼,可能在一等内也是少有的天才了,是不是?” “是,是,是——”正色点头,起了一点好奇。这时旁边一人冷哼一声:“什么神童才子,这个人也配和昭彤影并论?” 两人一起回头,见说话人背对着他们,看背影应该是年轻女子,昭彤影没有开口,已有人道:“这话怎么说?说来听听?”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昭彤影一见暗地里叫了一声,认识,正是西城静选。她刚刚听别人赞美了半天昭彤影,深怕被人戳穿面子上挂不住,哪想到西城静选瞟了她一眼,也是一脸“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认识我”的表情。移了移凳子和她们同桌,微笑道:“昭彤影是真才实学,不愧神童才子,这个新科第五名,我听说来自宫里。她也算,阶上进阶。” “这来自宫里也不见得就没有真才实学。” 西城静选目光一转,故意在昭彤影身上停留了一下:“你们可听说当年昭彤影离京是为了什么?” “一展抱负呗。” “啧啧,这位大姐,看您这眼神就没把话说完。” “嗯——也有说是被逼走的,听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听说朝廷里有一些大臣看不得她在皇上面前得宠。” “一点没错。不过——”又瞟一眼昭彤影,也把声音压低了:“听说当下有许多人后悔了,说两者相比,还不如让昭彤影随侍君前。” 听得两个人都瞪大眼睛,尤其那最初说话的,嘴都张大了,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说……那个人也是……” “道听途说,不足为据,听过笑过。” 昭彤影暗中咬了半天牙,心道见你的大头鬼,什么叫做也是,谁和她“也是”了,满口胡说八道。说话间鼓乐声近,趴在窗口的有人喊一声“来了,来了”。 这三人也跟着趴到窗口,正见一行人往这里缓缓过来,领头一人一身红袍,头簪宫花,身材高挑眉目端正,想来就是榜首琴林拂霄。榜眼和探花都是男子,探花眉清目秀,榜眼倒是平凡得很,乍一看还不怎么象是饱学的书生。琴林拂霄作为榜首的确受欢迎,一路上有不少青年男子往她身上抛花,只可惜这个拂霄缺少情趣,正襟危坐;全不似当年昭彤影顾盼生姿。 再往后看目光被一个娇小身形吸引,也穿着一等考生才能穿的大红袍,骑在马上比别人小了一圈。西城静选在她耳边道:“后宫女官水影,在御书房伺候的。” “哦——” 着意看了一眼,那人生的眉清目秀,身材窈窕,顾盼间风姿绰约,不愧皇宫里长大的人,低声道:“算是美人。” 静选一愣,随即道:“皇上就是为了她才让你参加琼林夜宴。” “哦?”她嫣然一笑,凑过去在对方耳边道:“那我要好好谢谢她。”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3 一上午的等待,即便速度再慢,也就那么点时间新科登榜的跨马游街队就从楼上这几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昭彤影表现的颇为正常,只在玉藻前马过楼下时高叫一声“小玉儿——”一边的静选就看马上人身子一晃差点摔下来,用力拽住旁边人:“你放过她吧,好容易能在京城跨马游街。”换来昭彤影一撇嘴:“才二等,真丢锦绣书院的脸。” 人群渐渐散去,不一会两边家人都来请,要他们回去换衣服准备琼林夜宴的陪席。两人还有一段路能够同行,西城静选忽然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说你在鸣凤的确名声远播,不过京城不比地方。在京城三位官都多如牛毛,五六位的人根本不上台面,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昭彤影耸耸肩说那还能怎么样,夹着尾巴安分守己。 “但是,皇上想要提拔你。” “皇上?” 当今天子苏台爱纹镜乃是先皇正出之子,聪敏多才、品行端正,由于那一代从皇帝到正和两位亲王乃至另外三位亲王都没有女儿,他便以男子之身登基。十余年来尽心尽力,只可惜逃不开“男帝不祥”的噩梦,遭遇了一场宫变,皇后、淑妃牵涉其中,两大世家烟消云散,朝廷官员牵连上百;太子失位,皇子被贬。 昭彤影一等第二及第的时候,宫变已经是前尘往事,然而她作为京城长大的孩子,对那一阵血雨腥风还有清晰记忆。在君前行走一年,对爱纹镜应该说是有感情的。有宫变在前,年轻的榜眼对君王才干并没有多好的评价,然而一年时间,她看到这个男帝为苏台王朝付出的代价。更重要的是,爱纹镜身上有一些理想与她是相同的,让她想要为这位君主效忠。 “你回到京城的那天给皇上上了一道折子,皇上非常喜欢,想要提拔你。不过,你不是世家子,风头又太健,看着的人多,没有大功,即便是皇上也很难重用,明白了?” 昭彤影沉默了一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们这样的人家想知道宫中消息并不太难。再说——” “再说——皇上将提拔我这个难题交给了信得过的臣子——令堂司寇大人。嘿嘿,若非如此,区区的事情也犯得着西城大小姐如此费心,耳提面命?” “家母也欣赏你的才华。” “多谢多谢。那么,西城大小姐就带句话给司寇大人,区区想要飞黄腾达,可不急在一时一刻。若是着急,小的当初大可在御书房将这御前行走做下去,到如今绝不止一个五位。至于建功立业,司寇是区区顶头上司,陛下将这难题交给司寇,为的也就是这个吧。” 西城静选将脸一沉:“昭彤影,这话什么意思。好像家母作了套子要你上钩似的。” 她微微一笑:“大司寇是朝廷栋梁,正直端方。” 静选被这句话将满肚子火气压了回去,讪讪笑笑就此道别。 琼林夜宴设在皇宫选德殿前,不远处就是琼池,登科的考生先在选德殿赐宴,而后到琼池边放荷灯看焰火。 二月末天气尚凉,并不适合在外面用餐,然而考生加上陪席的大臣,再有宗室皇子,选德殿又不是昭明殿,怎么都摆不下。于是除了一等二等确保能进殿,其他的只能在殿外空地上吃饭。皇帝会给所有考生再传下宫花,还有皇太子或成年的皇子皇女代替皇帝向一二等的敬酒。三年一度的进阶为国取士,选天下栋梁,乃是苏台王朝头一等的大事,故而连陪席的人都要精挑细选,对于年轻位阶还不高的官员,能够陪席就是莫大的荣耀。昭彤影以五阶且刚刚进京就上了琼林夜宴,显得格外枪眼,在联想到三年前受皇帝宠爱的程度,以及关于她得以入京的传闻,禁不住让人想这年轻人恐怕又要皇恩隆重了。然而,昭彤影本人并不把琼林夜宴看得有多重,在她看来这场戏的主角就是那些进阶的考生,至于自己连龙套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布景。勉强挤进了选德殿,在最不当眼的角落里,视线倒是不错,正对着一等的五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榜首拂霄,目光炯炯,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欣赏归欣赏,昭彤影却产生不了与之深交的愿望,这种大家族庶出而又雄心勃勃的女儿最难处,尤其是又有点真才实学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至于备受关注的那个所谓神童才子,安安静静在一等最末。一等五个人,两个是世家子,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另两个都是普通人家的男儿,因着得到高分的男子少,两人颇为谈得来。这么一来,这个据说生长在后宫的女子就显得有点孤单。等到皇长女清杨代替皇帝敬过酒后,席上气氛就活跃起来,同科考生彼此敬酒,感情好的靠近了说话。那第五名的女子端酒杯靠近旁边的第四名,长身欲敬酒,那人偏偏在这时端着酒杯转过头对着旁边的探花道:“这位兄台,在下敬你一杯——”那少女碰了个钉子,端着杯子好半天黯然归坐,朝旁边一看,另一边那人也在和人说话,本来拿眼角瞥她,可两人目光一交当即回转,和同伴哈哈大笑,直叫旁人侧目。 这一番举动旁人兴许还没注意,却一一落到昭彤影眼中,心中喊了一声“太过分了!”见那少女垂下头半晌,突然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干,然后就仰着头坐在那里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杯盘碗筷也很少动。一瞬间昭彤影起了几分同情心,她本来就有豪侠气,最看不得这种欺凌人的举动,若非皇帝还在坐上她就要起身过去搭话。 大半个时辰后爱纹镜起身,留下皇长女清杨、皇长子花子夜主持。皇帝一走,席上顿时轻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敬酒的招呼的,热热闹闹。昭彤影和玉藻前喝过一杯就转过头去找那第五名的女孩儿,可目光所及桌子边空无一人。正看着一边玉藻前戳戳她:“找什么人?” “那张桌子上的人——” “第五名那个?” “啊——一转眼消失了。” “那个人啊——”玉藻前压低声音:“很多人都和我说要离得她远些才好,省得惹祸,你没看到刚刚她向人敬酒都没人搭理?” 昭彤影脸一沉:“荒唐,那还是一个孩子,这么排挤人家太缺德。”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4 皇帝苏台爱纹镜从琼林夜宴上下来并没有前往任何妃子的寝宫,摆驾回了自己的栖凰殿。他不是一个好色的君王,相比较夜夜欢爱更愿意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尤其是一场宫变,一度得到他珍爱的女子伤透了他的心,此后点妃嫔侍寝的次数越发少了。这日看看时间还早,不急着休息,准备到书房再看几分奏折。一进殿一人起身迎出来盈盈见礼,爱纹镜一愣,又见旁边女官的书案上已经摊开笔墨,叹了一口气道:“卿不在琼林宴上,到这里做什么?” 刚刚以一等第五名登科的后宫女官水影嫣然一笑:“臣愿意伺候陛下。” 爱纹镜伸手揉一下她的头发,温言道:“傻孩子,琼林夜宴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快出去。” “臣更愿意在陛下身边。” 君王脸色一沉:“琼林夜宴是苏台建国以来的规矩,簪花、敬酒、夜宴、放灯,一样不能少,否则不祥。” 少女脸色也跟着一变,当即跪倒在地:“臣该死,臣任性妄为,陛下赎罪。” 皇帝摇了摇头,脸色又温柔起来:“傻孩子,登科第一天就要死么,哪有琼林夜宴杀一等登科的道理。快出去吧,到了放莲花灯时少了人,朕就要听大司礼唠叨了。” 水影行礼后缓步退出,爱纹镜何尝看不出这孩子的神色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去赴宴,不由叹了一口气。他自然也听说了那些“以色侍人”的传言,只可惜他虽然是君王也堵不了天下人的口,何况还是些别有用心的口。那日那孩子在栖凰殿外长跪不起,仰着头说:“陛下,请准臣参加进阶考。”他大怒,说你不是糊涂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朕已经给了你荣华富贵,你还要参加什么进阶考,你怎么有资格参加进阶考?说完他也后悔了,却见那孩子不哭不闹,就这么跪着,在他拂袖而去后还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从正午到深夜。第二天下朝还见到这孩子跪在殿前,旁边两个高位女官陪着,大概是知道她受宠,怕她年幼跪的时间长了出了什么事在他面前交待不过去。君王也心痛起来,正难抉择的时候女官长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孩子要参加春闱为的并不全是自己,恐怕她是想让天下人知道,陛下器重之人并非只有容貌。” 忍不住又叹一口气,这十五岁的女子以为堂堂正正通过进阶考就能让天下人闭嘴,只可惜有时候不明不白的被看作正人君子;光明磊落的反作有私。纵然才学压众人,能服得只有阅卷的考官,服不了天下之人。昔日里躲在后宫,在怎样也有人压着,众人知道什么是本分;而如今是放到了朝堂上,放到了天下才子面前,有的是自命清高的人显示一下自己是如何“不畏权贵”。 昭彤影再次见到那个被传说“最好离得远点”的少女时已经是放荷灯的时候,众人来到琼池边,见到处都是灯笼火把,将一个琼池边照的亮如白昼。而湖上已经是幽暗的,湖水平静,风过时有柔和的波浪映照烛光星光,如丝段一般,缓缓起伏。安靖国人相信放河灯能够驱邪召吉,不同的时令不同的原因,放的河灯类型也不同。琼林夜宴的河灯做成荷花状,新登科的在自己的河灯上写上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放入水中,等到蜡烛快要烧尽的时候自然会引燃灯罩。那是希望这些即将成为官员的考生能够如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然,清雅高洁,写上名字和生辰在水中烧尽也算是一种誓言。 那在一些人心目中被称作神童才子,却又明显被同科排挤的女孩在放河灯的时候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善。甚至站的近了点都有人缩缩身子拉拉衣角,好像生怕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只有几个二等三等的考生反而主动走上前去和她搭话,可不知道是话不投机还是这女孩子年龄小不擅长交际都说不了几句。看她抱着盏灯在水边蹲着,好半天不放下去,昭彤影越看越有趣,和几个同僚打声招呼就径直走了过去。才走两步却被人一把拉住,一看是西城静选挑了挑眉。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 “新科在榜的考生。” “那是——” 微微一笑:“不就是你早上说的那个神童才子,托她的福列位大人都觉得还是我昭彤影比较合适陪伴君王。” 静选苦笑一下:“那些话……那些都是胡话。” “虽然是胡话,不过有人不待见这女孩儿飞黄腾达大概是真的吧?兴许还真觉得我昭彤影还比较讨人喜欢点是不是?后宫中人和这些同科应该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而榜上不乏远道而来的寒门素子,要是没有人恶意中伤,甚至挑动了人,那些人上榜那么一两天就能听到多少宫闱秘闻,居然一个个忙不迭做出划分界限的模样。这姿态到底是做给哪一个看的呢?” 西城静选愣了半天,又一阵苦笑:“知道了还过去?犯不着啊,昭彤影。” “西城——”她笑得云淡风清:“你不是说我能在这琼林宴上托的是她的福,我说了要当面道谢。”说罢笑吟吟走了过去。 长到十五岁,水影还是第一次放河灯。皇宫里放河灯的节庆说少也不算少,可之前轮不到她来玩,之后,又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在荷花花瓣上写好名字和生辰,照规矩要四平八稳放到水里,不能摇晃更不等翻覆,越稳越吉祥,最好烛火都没有明显摇曳。然而一到岸边她就傻眼了,琼池的岸高矮不平,考生们都选堤浅的地方,一伸手就能放下去。而她不愿意和那些人在一起,故意走远了,这一远好地方就没了。看看高度怎么都不能顺当的平放到水面,试了几次都差好几寸,若是这么松手肯定好一阵摇晃,实在不吉利。正为难,听旁边一人笑道:“趴着就能放下去了。” 狠狠一个白眼丢过去,心想哪有琼池边放灯趴在地上的,成和体统。她只当又是同科哪个自命清高的来取笑,又生气又委屈,虽然狠狠瞪眼,可眼圈都有点红了。 “我帮你挡着,旁人看不到的。”索性也蹲下身子,笑吟吟道:“难道要拿在手里等蜡烛烧尽?要不,我帮你——”说着伸手要夺,水影大吃一惊叫了声“不要!”身子一拧,心想河灯怎么能让人代,这人真没规矩。这一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真的一手抓住岸边杨柳枝身子深深伏下去,半趴着伸手果然将河灯放下,然后一跃而起,再看自己的河灯,稳稳落在水上烛火都没摇动。直到一层浪至,才随波荡开,心中一阵欢喜,脸色也平和下来,向那说话的人微微点头就要离开。 “你是一等第五名的考生吧?” 脚步一顿:“是——我叫水影。” “你的文章写的极好。”她笑容如花:“这两天已经有一些答卷传了出来,刚刚遇到副主考涟明苏大人,才知道我最喜欢的两篇都是你写的。果然是神童才子,只录第五是可惜了。”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5 苏台历两百一十七年二月的琼林夜宴是昭彤影与水影的第一次相识,那一年年长的那个十八,年少的尚未服礼。此时昭彤影才华初展,已经表现出日后出将入相的名臣风姿,而第二年夏天才行服礼的水影还只是深宫中侍奉君前的女官,到她震慑王侯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和很艰难的道路。 而那一天这两个人并没有基本礼貌之上的接触,在水影经历同科的排挤后对人充满了戒心,难免冷淡。然而,昭彤影的出现依然改变了这个后宫女子的人生。昭彤影的一张请柬让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踏出深宫;也是在昭彤影的府邸,她第一次以“水影”的身份被人奉为上宾;更是在昭彤影的宴席上她结识了那些在未来岁月中能影响苏台王朝命运的人——西城静选、黎安.璇璐、琴林拂霄…… 在那个时候这段友谊对水影的价值远大于对昭彤影,这件事本身在昭彤影而言也不过是一时的侠义之气。她年少美貌、多才多金,即便没有位阶都足以成为京城富贵人家争相结交的对象,她的生活多姿多彩,正是五陵年少,跃马平原,醉卧秦楼的逍遥快活。 转眼春去夏至,杏花枝头登科的考生结束了一场场饮宴,送别金榜题名天下闻的得意,开始踏上官场生涯。这一科外放的人格外多,就连榜首拂霄也外放南方某州出任五位知州,是这一批中获官最高的一个。玉藻前也放了外官,位在六阶,地方倒不错是临近京畿的中原某州。后宫女官水影也获得了应有的荣誉——六位文书女官,担任皇子们的总教习。在苏台两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二次出现未行服礼就出任文书的案例,也因此惊动京城,皇帝用这个举动告诉天下人他对这年轻女子的器重,也给了她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的机会。 夏天到来的时候,苏台朝廷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西方扶风郡守军在与西珉接壤的边境捕获一队私自出关的商旅,没收大量粮食和武器。地方官一开始只当作普通的私运来办,只不过私运武器粮草到异国是要杀头的。那些商人也满口认罪,本来这案子要结了。却有一个细心的人发现许多武器的手柄上都有被摩擦过的痕迹,类似用刀刮掉了一些东西。此人起了好奇心,将缴获的武器一件件查过来,结果从一柄刀的刀柄上看到了未刮干净的几个字“凛霜豫河”。此人当即大惊失色,这豫河是凛霜郡最大的军械生产地,也是凛霜军械库所在,换句话说这些人倒卖的并不是普通兵器而是已经入库的军械。当地州府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自作主张,报到扶风大都督府,扶风都督邯郸蓼一看“豫河”二字显然牵涉到了凛霜郡,在自己职权之外,一道折子上到朝廷连同涉案所有人和全部赃物打个包派人押运上京请皇帝处置。 大司马丹舒遥收到下属的公文冷汗当即就下来了,忙着请来大宰、少宰二人,那两人弄明白事情经过也是面面相觑。原来这件事一看就知道和扶风大都督脱不了关系,入了库的军械,先有司库查点验收,再上面有军司马行司马定期复查,更有巡查使抽查。凛霜是苏台边关重中之重,加上当地交通不便,军需粮草运输困难,库藏查得越发紧,要不是有强硬到极点的后台,什么人敢私卖入库的军械。至于那些粮食,恐怕也是军粮。然而,这凛霜大都督乃是皇帝爱纹镜的舅父,皇帝生母穆皇太后同父兄弟,名门紫家的公子,几重身分加在一起谁敢动手。几人商量一下当天联袂进宫求见皇帝,结果折子递上去整整十天没有得到半点回音,皇帝不说查不说不查。此时扶风押运的军官也到了京城,大宰弄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只能吩咐将人押在天牢,东西缩在夏官署的仓库里。如此又是三天,一日早上天牢守关惨白着脸来报说在押的两个主犯撞墙死了,卫暗如刚要前往天牢打探,夏官署又来报仓库遭窃,丢了不少要紧东西包括那柄有军械标志的刀。这一来,连丹舒遥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牢人犯自杀,司马署证物丢失的消息报到皇帝面前顿时恼了爱纹镜。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舅父脱不了干系,一来他是孝子,而来牵涉到一大世家的荣耀,他也知道这舅父也就是贪钱而不是真的要叛国。他将军械粮草卖给西珉叛军而非直接从凛霜出境给北辰,也就是为了西珉与安靖素来联手。他将折子押了半个月不闻不问,就是想以此歇事宁人,又请父后写了封信给舅父,要他安分守己。哪里想到这人将皇太后的意思理解到反面去,以为是暗示他事情败露要他应变,这一应变就弄出了天牢和司马署的案子。这一来,爱纹镜真的被激怒了,不但怒他胆大包天,更吃惊于一个远在边关的都督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戒备森严的天牢和司马署逼死犯人、偷出证物,那是何等可怕的关系网。想到这一点爱纹镜就动了杀意。然而他即不想让皇太后伤心,又不愿直接和自己的父系对立,加上几大世家把持朝纲,平常谁也看不惯谁,可到了关键时候盘根错节相互帮衬,牵一发而动全身,顿时就为难起来。 这日他看完奏章又看到卫暗如请示扶风这桩事,只觉心烦意乱,在书房中一圈圈转,直到深夜也不就寝。到了子时栖凰殿宫侍长进来,他挥挥手说朕不想休息,出去出去。宫侍长笑了笑躬身道:“陛下,文书女官求见。” 那少女总是带着一点温柔笑容,行礼后依言在爱纹镜身边坐下,见她娇媚一笑道:“陛下可是在为凛霜军械之事烦忧?” 爱纹镜叹息道:“只有卿知道朕的烦忧。”言下之意就是枉费我那么多子女,那么些天了一个来关心此事的都没有。他素来喜欢这女孩儿的聪慧,当下微笑道:“不过,卿可知道朕在烦心什么?” “臣斗胆猜测了些。” “哦——” “臣斗胆问陛下一句,此事陛下到底想不想查?” 君王一愣,往日这孩子也每每在他烦闷之时来劝慰,可从不主动过问朝政,当下起了好奇心,温言道:“卿猜猜看。” 少女眼珠子一转:“臣揣测,陛下已经不想保凛霜大都督了。” “……” “陛下所难,只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此案的人。位阶高的,办起来容易,可高位多世家,盘根错节。位阶低的,未必敢办,即便有胆量,也不见得办得下来。陛下不愿明里支持,要靠那查案的人自己解开这盘根错节的网,理清脉络收集证据,然后上报朝廷。到那时,陛下看着人证物证,就可以挥泪斩舅父……” “水影——” 水影当即伏倒在地:“臣斗胆,陛下赎罪。” 爱纹镜怔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朕什么时候怪罪你了,你这孩子——未说出的话却是“朕都看走眼了,原来除了文才出众,博览群书外你还有这般才干。” “陛下,臣斗胆推举一人。” “说——” “昭彤影!”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6 数日后早朝上挑开扶风军械案,皇帝朝堂震怒令秋官司寇严调查,务必找出渎职之人按律法严惩不贷。司寇西城照容推举“在鸣凤审狱断案颇有名望”的司库昭彤影主持,皇帝应允。 以区区五位而受皇帝亲点,如此重用下的昭彤影并没有欣喜若狂,相反神色凝重,房中烛光常深夜不灭。管家常常看到她在房中来回踱步,问原因只长叹道:“刚一入京就深陷漩涡,也不知是凶是吉。”又曾自言自语说:“西城照容将我推到前台到底是何意?” 如此五六天黎安璇璐跑到她家里,神秘兮兮要屏退众人,对她说:“你可知道为何点了你查这个案子?” 她眼睛眨眨:“皇上不弃,大司寇赏识。” “还有别的。” “哦——” “后宫新任的文书女官在皇上面前保举了你。” “那个人?”她愣了一下,璇璐随即道:“我说昭彤影,你喜欢交朋友没错,可有时候还是要选择一下的。那个人在宫里也是人人疏远,恐怕是有些道理的,你这般照顾她,她却给你弄了这样的麻烦,真是忘恩负义。” 昭彤影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说璇璐啊,怎么就见的她这一保举是忘恩负义呢?对了,你常年在宫里,可知道她与朝廷大臣名门贵族有什么盘根错节的联系么?” “这——”璇璐也是个聪明了,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所想的错误,犹豫一会儿道:“我与她往来不多,她在栖凰殿,我在妃子们那里做事。不过她是宫女出生,年纪又小,应该和外面没什么接触。” “这就是了,既然无利,她害我做甚?” “行了,是我小人之心,不过,这件事还是透着邪门。要知道,你这个差事可是多少显官都避之唯恐不及。” “显官自然要避,得之有百害而无一利。若令堂那样二位官,破了此案也不见得能提升,不破反而要受累。我若为显官,也是要避的。但是,低位官员就不一样了。璇璐,这件事……不见得就是祸。这到底是福是祸,还要慢慢往下看。说不定倒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那在你昭彤影,到底是福是祸呢?” “我若弄明白了,这案子早就结了。” “哦——这么说,你是成竹在胸?” 昭彤影哈哈大笑:“岂止我成竹在胸,这件事朝廷中哪个要员不清楚,若不是个个都明白得很,也不至于避之唯恐不及落到我小小一个五位司约来管。” “知道谁是犯人不见得就能破案子,要送这样一个主上王法大堂,只怕是——” “你放心,等着看就是。只要我弄明白其中祸福,准保你有场好戏看。” 黎安璇璐皱了皱眉摇头道:“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件事牵连颇广,真要是给你破了,还不知道让多少显官落马,若是真的要办,就要速战速决。” 昭彤影嫣然一笑:“你放心,就在这一两日。” “一两日……结案?” “不——祸福立判。” 正说到这里家人来报说后宫文书女官水影派人送来一张帖子,还说要当面呈交给您,您要不要见。 她瞟了黎安璇璐一眼,心道:“来了来了,说到就到。”说了半句“有请”,当即改口道:“请到二堂,我马上过去。” 这日前来送信的是个年轻宫女,眉目端正不过算不上漂亮,昭彤影也听说过后宫用宫女只要眉目端正就行,对容貌不严格。只有宫侍才要精挑细选,务求各个漂亮,更要专门买一些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回来,留给皇子和女官们暖床,得到主子宠爱的宫女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个宫侍当奖赏。水影尚未服礼,为了避免发生有违礼法的事情,贴身都用宫女。这女子送上贴子,然后看着她。 昭彤影看完书信哈哈一笑:“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昭彤影的确是偷懒了,明天就启程前往扶风,务求为朝廷尽力。” 宫女嫣然一笑:“我家文书女官说了,大人是她最看重的朋友,既然要远行,无论如何要见一面。文书已经在宫里摆了酒,请您过去一叙。” “哦——再好不过,可是,我是五位小官,又不是宗亲贵族,不能入宫。” “大人放心,这点文书早就想到了,这是文书为大人求来令牌。” “呵——她想得到是周到,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姐姐前面引路。” 苏台历两百一十七年夏天,昭彤影带领几个属官远行鹤舞,彻查军需粮草私运一案。对这个任命看好的人并不多,反倒有不少人幸灾乐祸的说“看吧,一个人就是不能风头太健。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砍。一次琼林夜宴送掉大好前程,不划算啊。” 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送行那天到场的只有小猫两三只,其余的都抱着一种“别打蛇不成被蛇咬的时候迁怒到我”的心情远远避开。幸好她进京时间不长,人人都能说没那么好的交情。这一去,整整一个半月没有音讯传回,京城就有人坐不住了,风言风语也说得越发高兴。京城里那些原本因“钦差”出炉而小心谨慎的人看看过了那么没有危险,查得人没结果,朝廷也不催,就忍不住要想到底是皇亲国戚看样子皇上不忍心杀自己的舅父,毕竟后面还有一个皇太后,百善孝为先。 这其中还有一些人支持昭彤影,西城静选和黎安璇璐就是典型的两个。这两个一个在朝中,一个在宫中,但凡听到幸灾乐祸的话就会加以阻止。然而,即使是这两个人也不都稳当当,至少西城静选全凭着朋友的一厢情愿祝愿好友一番风顺,只有黎安璇璐毕竟是后宫的女官,多少知道一点内幕。那天她给昭彤影送行,问她昨天进宫到底说了什么,还有这祸福弄明白没有。昭彤影只是哈哈笑着不置一词,问了好半天忽然道:“水影虽然聪明伶俐,才华出色,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当年我也在内宫行走过,这受皇恩深重可不见得就是一种错吧?这孩子知恩图报,照顾她一些不吃亏。再过几年,想要施恩都不见的能找到机会了。” 璇璐闻言大吃一惊,暗道这么说昭彤影不但明白了祸福,看样子这“福”还是那个文书女官为她赢得的。而昭彤影这口气分明是说这孩子心机才学都在她们这些人之上,要她小心一些别给自己惹祸,最好能攀上交情,往后受用不尽。听这句话的不止璇璐一个,还有静选几个,可听进去的只有她一个。也许在后宫久了,比谁都明白“君恩”这两个字的意味。此后她倒真的是找机会接近那孩子,一接近不免哭笑不得。那孩子冷冷的不怎么爱理人,女官们常常互相请客,去请她请三次到有两次说皇上身边走不开,三请请来一次也是用了饭就走,说一些客套话。她有两次问起昭彤影的事情,那人眨眨眼睛:“我只管教皇子们读书,不问朝廷里的事。” 七月中,皇帝下旨调鸣凤郡都督丹舒遥复任扶风,代理都督邯郸蓼为副。这丹舒遥是将军世家出生,皇帝爱妃丹贵妃同父兄长,皇七子晋的母舅,封一等侯也算是皇亲国戚。 到了八月末,忽一日京畿兵马府举衙出动,将京城好几个衙门围得水泄不通,不但如此,还围了一个驸马府和一个侯府,当天京城大街小巷都见到军兵奔来跑去,领头的居然是正亲王和大司马。京城的老百姓巴着门窗往外面看,一个个都想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看这阵势还不知道有多少显贵一夜间要掉脑袋。 第二日早朝大司寇西城照容沉着张脸在朝堂上沉痛的宣布私贩军械的幕后之人查出来了,乃是现任凛霜大都督。又说这位大都督狗急跳墙想要拥兵造反占据凛霜,幸好鹤舞都督丹舒遥和邯郸蓼有所准备,发兵镇压。此人又想要逃出关口投奔乌方,被昭彤影伏兵所获,此人朝中弟子亲朋甚多,有多掌兵权,为防意外,臣斗胆做主发五城兵马司捕获归案。 爱纹镜大惊失色追问原委。照容一脸沉痛的呈上昭彤影从凛霜飞马传回的折子,朗读罢满朝震惊。卫暗如连连跺脚,末了小心翼翼说:“皇上,您看这案子怎么办?办重了,好歹那是皇亲;办轻了,臣听说此事已让北方军心涣散。” 爱纹镜自然是痛苦万分,好半天不发话。底下大臣纷纷揣测君主的心思,有保的,有力主严惩的,如此一般折腾宣布退朝。到了第二天,皇帝黑着眼圈上朝,一脸悲痛,但是毅然决然的说:“大司寇,朕几番思量,虽然舍不得,可是国法为重。卿依照国法处置,无需害怕。不过,朕不想杀人太多,追查元凶即可,家人若是不知情,能不杀就留一条生路,送到边关为奴,替他们赎罪吧。” 西城照容领命,众臣一边听了许多人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皇上是要除了这个人而非保他,看样子还要把他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啊。” 就如同百姓们所说,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一案牵连官员又是二十余人,更不乏公卿显贵,多少人一夜之间从世家公子小姐沦为奴隶。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就是在后宫担任教习皇子武艺八位司习,她被剥夺家名,却保留了女官的身份,几年后晋升五位后宫侍卫统领。 外篇 番外 五陵年少 尾声 帷幕落下时已经秋风渐起,黄花满园。 皇太后同父弟弟、凛霜大都督私卖军需粮草、叛乱、潜逃,最后在阵前自杀。无数名门显官相继落马,震动天下。如此惊天动地的案子却在一个年仅十八岁的五位官手中了结,此人不但年轻位低,更是一介素衣。如此这般就让京城上下为之震惊,而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围绕着又有了无数谜团。 首先,紫将军拥凛霜十余万精兵,一朝发难居然响应寥寥,以至被邯郸蓼一战击溃。其次,丹舒遥、邯郸蓼镇守扶风,两郡之间既无过节也无交往,苏台规定非敌国入侵迫不得已,边关四郡之间兵马不得互窜,即便正常调动宁可绕远路也不能进入对方范围。然而叛乱朝发,镇压夕至,丹舒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又怎会轻易听一个五位官的差遣。 这两个谜团把京城官员折磨得不轻,说什么的都有,一开始都还是猜测,到后来就有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拍胸脯找证人好像亲自经历过,除了他谁都没他明白。 潋滟湖上,画舫轻歌。葡萄美酒,玉盘珍馔。 昭彤影一手筷子一手酒杯却笑得前仰后合把官宦人家那点修养抛得无影无踪,几次笑得险些岔了气,同席的几个人也笑可没人笑得她那么开心。只见她又是一场狂笑后喘着气道:“有人说我和丹舒遥是亲戚?” 西城静选咳嗽一声正色道:“也有说是和邯郸蓼有亲戚。” “怎么不说我是皇亲国戚还要好。” “确实有这种说法。说不定您阁下还能和皇族沾上些边。不然,丹舒遥怎么肯听你的话冒着被弹劾越界用兵的危险,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凛霜呢?” 昭彤影嫣然一笑:“那你倒是说说看,原本在鸣凤当大都督的丹舒遥怎么就如此恰到好处的调回了扶风?” “那是陛下——”吞下了下半截话,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陛下此时调动丹舒遥不就是为了扶风能有一个敢担待的名将来对抗凛霜大都督么。 “来来……京城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都说出来,关于平叛人们又说什么了?” “我还真想要问你,那人在凛霜十余年,怎会一朝举事无人应和,这又是什么戏法?” “璇璐,这里没有外人,你说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黎安璇璐大吃一惊,犹豫了好半天才缓缓道:“陛下是明君。” “前几年宫变天下震惊,不少人说男主不祥,又说陛下不能治家不能治朝。” “虽有宫变,可是陛下品行端正,心在社稷,是个有道的明君。” “比之先皇如何?” 璇璐沉吟了更长的时间,声音也更低:“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皇在位时鹤舞都督勾结四海国于明州拥兵自立,引四海十万兵马入境,连下十余城,前沿一直打到丹霞三关之外。然而不过数月便兵败如山倒,一度依附的鹤舞地方官纷纷倒戈,一代名将直落得众叛亲离,狼狈逃窜。这便是因为天下的百姓,天下的官员都没有对皇上失望,民心所向不可轻侮。先皇尚且如此,何况当今皇上。鹤舞都督叛乱时之所以郡中大小官员十之八九依附,一是她多年经营,更多乃是因为猝然生变来不及应对,只能暂避锋芒罢了。若是事先有人放出风声,让那些官员有所准备,必不致如此。我未到凛霜就遣人放出风声说大都督克扣军饷粮草私卖外国,这当兵的哪个不重粮饷,军心立刻动摇。再放出风声说皇上要严惩不贷,如此大半官员知道了朝廷的意图就等于吃了颗定心丸,等闲不会背叛。而少数几个大都督亲信之人,则派人前去作说客,稳定他们。这天下没有动荡的迹象,三镇都督,九省重兵都是向着皇上的,有几个人敢妄动,不要命了么!” 几人拍手叫好,举杯祝贺。又干了几杯,璇璐道:“好,你说的,这里没外人,那么我也问几句话。你对我说过,这案子不出京城你就已成竹在胸,这一点今儿我算服了。可你又说过,关键在于弄清楚到底是福是祸,这祸福你又是怎么算的?” 一句话出口,西城静选拿筷子连敲了几下桌子:“对,我也纳闷。听你刚才那番话,没出京城你就知道皇上是向着你这边的,可怎么给你算出来的?家母身为大司寇,天天在皇上面前伺候都不敢打包票,你这个连皇上面都看不着的五位官……” “哈哈——”又是一阵笑打断静选的话,那人一边笑一边轻轻摆手:“这不是我的能耐。而是另一个人的聪慧。” “………………” “那日我尚且心神不定祸福难测之时,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卿食朝廷之禄,身担重责,何不殚精竭志、报效朝廷?卿受君恩隆重,当为君分忧,安能安居京城,高床暖枕,竟不念塞上八月即飞雪,边关将士无寒衣。可叹我,天阶寒光冷画屏,愁看栖凰彻夜灯。’” “天阶寒光冷画屏,愁看栖凰彻夜灯……这是宫里人的口气……难道是那个人?那个文书?” 昭彤影含笑不语。 那两人对看了许久,终于一人道:“她怎么……你倒是敢信。” “能受君恩如此,必能懂君心,我为何不信?再说,昭彤影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这样的人岂能无故辜负?” 璇璐还是不断摇头:“那人心高气傲,不与人往来,我试着和她说了好几次话都不冷不热。那么个人……我说昭彤影,你施了什么恩惠给她?” 昭彤影微微一笑:“将心比心而已。” 那一日琼林夜宴,琼池边莲灯随波渐远,而池上小岛上烟花升腾,五色斑斓开满夜空。她说:“我喜欢的你的文采,想要与你结交,不知你嫌弃不嫌弃?” 那人正仰着头看烟花,闻言转头望着他:“我出生卑微,哪有资格嫌弃人。” 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眼神平和,甚至还带着看烟花留下的欢喜。昭彤影微微笑着:“过几日我在家中摆酒,宴请我在京城的朋友,你可愿赏光?” 女子一愣,好半天没开口。 “我请得都是往日一同游玩的好友,都是些有趣的人,必不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他们一个个多才多艺、风流倜傥,是绝好的人物。” 水影张了张口仿佛想说“我不是担心这个”,可又没出声。此时烟花放尽,琼林夜宴到了尾声,新科考生和陪席的官员陆续散去,琼池畔人声渐消。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你还没回答我啊——可否赏光?” 她轻咬嘴唇:“人人都不理睬我,为什么你偏偏要和我说话?昭彤影是不是?秋官五位司约,刚刚从鸣凤郡上来的,地方上几桩案子惊动天下,三年前的十五岁榜眼,人人都说前程无量的人物。就连当今德妃娘娘的母家琴林都为之侧目,要打破惯例与之结亲。”目光一定:“我说错没有?” “…………一点不错,比我自己知道得都多呢。” “人人都说我……都说我身为女官却,却不顾廉耻,却……” “却以色侍君是不是?即为女官,又未服礼,双罪并一,有辱礼法。”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远远的躲开,以示清白,又能叫显贵名门们高兴?何必众目睽睽之下和我这个不清不白的佞幸纠缠不清,却叫同僚笑话,让显贵不安?” “水影——”她笑得云淡风清:“我爱极了你那几篇文章。” “那有什么用?佞幸还是佞幸——” “那又如何?” 月夜之下她的目光澄澈如水:“我看重的是十五岁能写出惊人之句的一等第五名才子水影,我看重的是水影的文采,是水影在策论中的经纬之志。若是日后发现盛名之下不过尔尔,昭彤影自然会敬而远之,至于是不是以色侍君……”她上前一步,唇边带笑:“那又与我何干?” 少女愣愣的看了她许久,但听远处传来宫侍呼喊的声音,她应了一声转身即走,可走出十来步突然一停:“我等你的帖子,送到西门给黄门官就行。” 后宫之中天子问年轻的文书女官:“朕听说凛霜一事中卿为那司约费了不少心思,可有此事?” 少女娇媚笑着:“有,可不是为了司约,是为了水影自己。” 君王含笑问原委,对答道:“臣在宫外只有这一个朋友,可臣在宫中任职不便时常出入,就想要她能时时进来陪我。” 君王大笑不止,说:“好——朕就如你心愿。” 苏台历两百十七年秋天,因在凛霜一案中的出色表现,昭彤影加授四位殿下书记,允许御前行走。 外篇 云卷云舒 上卷 全 苏台宁若第一次见到流云错是在琼林夜宴之上,那时她是二十三岁的摄政正亲王权倾天下,而他是二十一岁的新科榜首。 那一日他身穿红袍头戴宫花,夹杂在同科之中一手举杯谈笑风生。而她一入席目光就为之吸引,在正座上望下来能看到他的侧面,俊秀到可以称作妩媚的少年,正扭过头来和同科一男子说话,目光和她对了一下顿时闪开,头也微微低下。宁若的心没来由一阵乱跳,暗道“哪里来的美少年”,这么想着拉过身边的女官问了出来。女官瞟一眼笑道:“那不是今科的榜首么,还是殿下亲自点的呢。” 宁若啊了一声,点这一科的时候她还在外省,主考用快马将一等和二等前几位卷子送到她手上,所以人是她点的,见却没有见过。当下微微一笑:“原来就是那个用高祖皇帝和千月素旧事论君臣之道的,本王还当时博学宿儒,居然……” 这一日她在凰歌巷正亲王府偏殿上居中而坐,那少年依旧一身红衣,拜付在她面前。 “臣,流云错参见正亲王殿下——” 身形高挑,偏偏消瘦,体不胜衣一般,但看身形已叫她禁不住心猿意马,笑吟吟说一句:“平身看座。”流云错侧身坐着,低眉顺目,宁若含笑问他身世、师承,他一一作答,宁若其实也没听进去几句,拿着杯茶细细端详那俊美容貌,就是那日琼林夜宴上叫她一见心动,这些天思之念之几乎辗转难眠的美貌。 “这个人,他要定了”宁若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道“这也算是孽缘吧。”她是堂堂摄政正亲王,辅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和当皇帝没什么差别了,一呼百应权高天下,这些年来看过多少人,可偏偏琼林夜宴上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那一天他与人谈笑风生,她却在正坐上看了一夜。从来正亲王出席琼林夜宴,半途都会退席,她那日却一直到了琼池边的水榭,看他捧着莲灯小心翼翼往水中放,见灯放下后纹丝不动顿时笑得跳了起来。她居然也跟着笑,那一刻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这个人。 年轻的榜首,年轻的足以让天下人妒嫉。据说他出自寒门,且是那种真正的三餐难保的寒素门第,父母早亡依姑母而居,靠着在书院给人打杂硬是学来满腹诗书,去年府考第一,今年又是京考榜首。她的女官说,流云错在考试前曾对人说他若是不能有所成就,就死在这京城,绝不回乡去丢人现眼。 宁若的唇边笑意更深,一个寒门素子,这样的人她也算熟悉,昔日太学院东阁授业的讲习就有这般出身的。这般样的人,要么谨小慎微,要么心比天高。谨小慎微必不敢得罪摄政的亲王;心比天高——心比天高也不过要荣华富贵光宗耀祖,有什么是她正亲王不能给的。 迷着眼睛望向下首恭恭敬敬回话的青年,她又一次告诉自己“这个人,本王要定了。” 她留他同席用餐,留他下棋,留他同坐在踏上品茶论诗。这少年总是半垂着头,略带一丝不安,不知道是局促于正亲王府的富丽堂皇,还是不敢正视年轻亲王意味深长的目光。 当她一点点靠近他,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腰时年轻的榜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抬起头喊了声——殿下。 她嫣然一笑,手上加了点力不让他轻易逃离。 “殿下,请自重——” 宁若哈哈大笑,心道果然是能做榜首的人,果然是知书达理礼仪必备。一手依旧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伸过出轻轻在那漂亮的下颌上一点:“从了本王吧——” “殿下,臣自幼好学,只求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到如今,十年寒窗初登金榜,难道殿下竟不要臣报效国家,只要臣……只要臣的身体么?”流云错跪倒塌前,泫然欲泣。 宁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随手取了玉如意支在他下颌微微抬起,望定了他的眼睛道:“本王中意了你。”说话间笑意盈盈,言下之意就是报效国家有的是人才,我看中的就是你的美貌。 后来的日子里宁若想到自己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也禁不住摇头苦笑,流云错更是常常拿来取笑,一次说到她实在下不了台,一拍桌子说:“若非和亲,本王要你一个侧妃还不是一道命令,哪个敢违!”换来流云错惊天动地一阵笑。 宁若知道这一场较量自己是理所当然的胜利者,静静的看他身子微微颤抖,看他欲言又止的挣扎。 “本王不会亏待你。”她这样许诺。 她是高贵的正亲王,那些棍棒相加、下药捆绑的举动不是她应该用的,也不是她需要用的。宁若知道在她的人生中只需要下令,然后优雅的等待结果,而其中的艰难、挣扎甚至痛苦都不是她需要承担的,恰如眼前的流云错,紧咬嘴唇、双手紧紧握着衣服下摆,内心之中显然在天人交战。 “殿下——”他身子微微一侧躲开玉如意再度拜伏在地。 “殿下有令,臣……不敢不遵……” 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大红衣衫包裹下的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宁若满意地笑了起来,她知道他心中是不甘的,她不在乎,反正纵然有千万个不甘,这少年终究还是属于他了。 得到流云错的那一夜是在皎原的别业,她温柔的解开那一身密密扣着的大红衣衫。京考榜首的红袍红的耀眼,红的充满喜气,红的一如新嫁郎的喜服。 她对他说:“喜欢这里么?” 他怀抱着她,目光扫过别院华丽的摆设,扫过桌上的夜明珠和窗口的紫金风铃,喃喃道:“不亏是皇家贵胄能看中的地方,非常漂亮。” 她嫣然:“既然喜欢,本王送给你如何?此地可夜听泉水滴石,朝看云霞笼翠,从来佳境配佳人,本王这个别业也就是你这样的人才配拥有。” 流云错听了默然不语,宁若一时间猜不透他的心意,既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拒绝。事实上能这般容易的得到这个少年也出乎她的意料,不是说他心高气傲、寒窗十年么,这样的人该有三分傲骨才对,她都准备好了流云错拂袖而去,却没想到一番后续尽皆浪费。 那一夜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翌日她方苏醒就见枕边人已经穿戴整齐,见她醒来跪倒床前,他说:“臣既蒙殿下垂青,那是臣的福气。殿下要臣伺候,臣随时听命,可是臣自幼失亲靠着为书院打杂方学能读书认字,十年寒窗才有今日,臣……不甘心……” 宁若支起身子依在床头看他:“你做本王的属官可好,本王身边恰恰缺一个掌书记?”正亲王府掌书记位可在五阶与王府司殿平级,说话间目光流动心想这样总满意了吧,你要不负寒窗,本王给你破格的位阶,然而那少年又是深深拜了下去,叩了一个头后微微抬头望定了她,眼中居然有泪光闪烁,一字字道: “臣少时想要求学姑母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说男子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要读书何用。那时臣对她说我偏偏要靠着读书光宗耀祖,更要为国尽忠,为百姓谋福,臣离乡赴京时也曾对同窗说过同样的话,殿下,请让臣一展才学,让臣能一偿所愿,叫乡邻同窗尽皆羡慕。” 宁若的笑容顿时淡了许多,她怎能听不明白这少年人的言下之意。她昨夜说将别业赠他,就是要他辞去官职由着她金屋藏娇,而她则许他万贯家产。那时他没作声,只当是听进去了,却没想到过了一夜却说出这么番话,不但不肯金屋藏娇,一字一句都是向她要更高的官职要更好的前程。 “你如今点在那一属?” “地官司谏。” “六阶,这官位点的还算合适,地官司谏也是能出头的职务。” “殿下英明,大宰不弃,臣感恩戴德。” 那一刻宁若的心中说没有挣扎是假的,她虽贵为摄政亲王手中权力与皇帝别无二致,可还真的从没拿朝官做过人情,刚才虽然许了个五位官,毕竟是王府的属官,而且王府掌书记是阶高位低无实权,从来都是拿来做人情的官位。犹豫了好半天,也不知是这芙蓉帐下易叫人多情还是昨夜的缠绵温柔尚未消尽,望着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心就软了下去,点点头微笑道:“你既有此心,就好好为国效力,本王不会亏待你。” 三个月后,流云错提升秋官司刑,位在五阶。寒门出身的新科考生半年之内提任要官,这在苏台王朝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流云错与苏台宁若的关系开始被朝臣所知。 朝臣们私下里传开正亲王看上新科榜首的消息时宁若并没有被蒙在鼓里,流云错在同僚间被排挤的事也逃不出她的耳目。宁若并不在乎朝臣传她的风流韵事,她正亲王妃侧成群都是理所应当,不过是看上一个美少年罢了。而流云错的处境更不放在她心中,甚至还将那些故事当下酒菜来听,比如同科时与他一起上京八拜之交的同科与他割袍断义。又比如少年求学那书院的山长上京,本来是祝贺得意门生金榜题名,结果在京城街头听了一肚子闲言碎语,等流云错听到消息喜滋滋来迎接老师时被这先生当众问“你可是忘记为师的教导做出以色侍人的勾当?”流云错默然不语,那人当场一个巴掌拂袖而去。听前一个故事的时候宁若摇摇头说了句“可怜”;听后一个故事时在吃饭,当即放下筷子说:“那做先生倒是有胆量,明知道跟的是本王还敢当众发难,有书生傲骨”又转头对女官说:“你打听清楚名姓,请她到太学院东阁当讲习,教导本王的那些姊妹兄弟们什么叫不畏权贵”。 她的王府司殿曾经说“王就是一时的好奇,过些日子就不迷恋了”,她听了点头称是。然而,这一好奇就是整整两年。流云错从第一次觐见后就再没有进过正亲王府,两人缠绵不是在皎原别业就是委屈她这个正亲王换了便装屈驾一个五位官的简单住处。有几次宁若实在想要偷懒,要他进府,又说要在靠近凰歌巷的地方给他买一个好些的宅子,全叫流云错谢绝,提了几次后流云错苦笑着对她说:“殿下好歹给我在外头留点面子,这样侍奉殿下臣已经要被人用唾沫淹死,再受殿下的宅子、入殿下的王府,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那一刻看着他哀伤的神情,宁若第一次尝到了为别人心痛的滋味,虽然只有那一个瞬间,可那一瞬间中恨不能为他颠覆一切。 流云错在秋官司寇任上两年,若论才干秋官官属内堪称翘楚,若换了其他的人能有这般才学和成绩,宁若早就青眼有加不惜余力的提拔,唯独放在流云错身上,连着两年秋官考评都属平平。到了第三年,连同僚都看不过眼,就有人在宁若面前为他叫屈。宁若何尝不知道他的委屈,何尝不知道少司寇是故意压着这个“以色侍人”的下属不叫他飞黄腾达。宁若也曾问起过,这司寇脸一沉:“殿下倘若信不过老臣的眼光就让老臣回家种地吧。”她也只能笑笑,反正可忠君报国的俊才贤士多得很,她留下一个也算不上大错。 那一年秋天南平扣边,玉珑关前关失守,守军开闸放水焚毁索桥苦守后关等待援军,朝堂议事,众臣说南平勇武不如放弃玉珑等三关五城,退保明州——反正南平那些蛮子抢夺一阵就回去。此言一出恼了正亲王,苏台宁若拍案而起说“难道尔等还以为如今之苏台是十年前之积弱苏台?”扬手一指:“待本王为诸君扫平南疆。” 宁若领兵亲政,流云错说:“臣舍不得殿下,您带着我一起可好,臣为殿下端茶送水。”她嫣然一笑道:“本王也舍不得你。”那一刻,她对自己说“已经两年了,是时候再提拔他一次”。 这一去,长烟落日,孤城明月。 这一去,千鹤河边饮马,玉珑关头吹笛。 他在明月之夜戎装城头、踏马高歌,在玉珑关上指点风云,更在明江畔旋鹤山前连珠三箭,三千骑兵夜行二百里奇袭敌帅解宁若于孤城重围之中。 这一去,将军百战壮士捐躯,成就了苏台正亲王赫赫军威,也成就了流云错惊世之名。孤城解围两军会师之日,流云错在阵前笑道:“殿下,臣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吧——”那一刻,宁若却百感交集到居然挤不出一个笑容。 得胜班师犒赏三军,流云错功劳第一,提升殿上书记位在三阶。宣布旨意的前一天宁若又到了流云错的住处,依旧是茜纱窗下共饮,依旧是红罗帐中云雨。流云错说:“殿下今日心不在焉,难道又有烦心的政务?”她强笑道:“哪有烦心的事,就是有,见了你也烟消云散。”说完了说不出的心烦,将身子紧紧缩到枕边人怀中喃喃道:“你是本王的,”说了两遍突然一抬身用力抓住他一缕头发一字字道:“这辈子你都是本王的人。”流云错淡淡道:“臣自然是殿下的人。”说话间唇边忽然起了奇异的笑容,也一字字道:“即便臣飞黄腾达,也是殿下的人,没有殿下的宠爱,哪有臣的今日——” 一瞬间宁若宛然被人浇了盆冷水,这才发现这个人已经不是她能够控制的了。 “本王的皎原别业还为你留着。”那日重游皎原,十里杏花初开,别业看山楼上她这样暗示。 “臣心中也有万里河山——” 宁若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要失去这个男子了,她可以将一个寒门无依的榜首收作爱宠,却不能对一个朝廷三位高官依旧强取豪夺。 “臣心中有万里河山,”他转过头来:“一如殿下。” 他目光炯炯,风吹衣袂,柳拂楼头。 “臣但愿一辈子侍奉殿下身边,在朝在军,都能与殿下相伴。” 她淡笑:“你是本王的人。” 他大笑着:“是,臣永远是殿下的人,求着殿下的宠爱。” 她也放声大笑,说:“好,本王不会亏待你。你从本王,本王给你荣华富贵,让你位极人臣。” 流云错目光一闪,喃喃道:“位极人臣?” “本王言出必行。” 他顿时拜倒,伏地不起。 流云错自少年进阶,四年而登三位,七年而至一阶,位终于天官大宰,位极人臣。 流云错三十三岁那年,也就是琼林夜宴上与宁若初会后的第十二年,苏台宁若积劳成疾病逝于巡视途中,临终时拉着流云错的手说:“本王占了你十二年,今日终于能放你自由。” 外篇 云卷云舒 下卷 全 秋澄一直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流云错是什么时候,她身边的人总是一脸惊讶状的说:“陛下忘了么,不就是琼林夜宴上,流云错在队首给陛下磕头的啊,”她知道那些人不会欺骗她,可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那个时候她还年少,又或许她确实不象王姐宁若那样,第一眼就对这少年青眼有加。秋澄的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流云错是在十四岁那年,正亲王宁若鹤舞得胜归来,城门外迎接的时候看到王姐身边那个文官打扮的俊美青年。那一刻她便想“这人生的好生漂亮。”后来对王姐说起,宁若一脸无奈的摇了好半天头,叹息着说:“天天上朝,两年的时间陛下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吓得她顿时一身冷汗,要不是旁边的女官机灵将话带了过去恐怕又要被这严厉的王姐教训半个时辰。 秋澄十五岁那年流云错进入了她的生活,是由宁若带着走到她的栖凰殿,宁若淡淡说:“皇上前些日子对臣说几位王傅教的东西都无趣,臣认真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王傅们不是没有才学,只不过他们几位授课的时候有许多规矩约束着,只能教一些大道。陛下既然觉得不够,臣又找来一个人,不在三师之列,只是陪陛下聊聊天,他懂得东西多,性子也有趣,陛下一定会喜欢的。”说话间身后一人出来跪倒行礼,她一看原来是殿上书记的流云错。 一看清来人,秋澄脸色一沉转身就走,连“平身”都懒得说。宁若愣了一下追上来:“陛下不满意殿上书记?” 她沉着脸道:“这种下贱的人也配教授朕?” 宁若的脸色顿时也变了,秋澄又补充一句:“以色侍人的下贱。” “陛下从什么地方听来这种话?这是陛下的殿上书记,是苏台朝廷的栋梁……” 秋澄一甩袖子:“王傅们说的。” 宁若的脸色连难看两个字都无法形容了,沉着脸道:“那么王傅们可曾告诉陛下流云错以色侍人侍的是哪个?”秋澄一愣,随即连声暗叫不好,又骂自己糊涂,王傅们不是说那人靠着容色才有今日,可放眼朝廷上下除了正亲王谁有这么大权力能用三位官来取悦爱宠。怔了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反而是宁若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柔声道:“陛下先让他起来吧。” 秋澄甩了甩袖子勉强说出一句“平身。”又听宁若道:“既然陛下看不中,臣另选合适的人。”说话间就要告退,她转过身见流云错半垂着头,而宁若的步子仿佛也不如以前那么稳,心中顿时颇为后悔。她对这摄政的王姐是打心底里敬佩仰慕,内心中挣扎了许久咳嗽一声道:“王姐既然来了至少陪朕用了餐,还有……”瞟一眼流云错:“那个也试试看吧——” 那一日留下流云错的时候是十分勉强的,她甚至看到那个时候宁若分明想要拒绝,却是那刚刚站起身来的青年拉了几下宁若的衣袖才当下拒绝的话。然而,当天流云错和宁若就没有出皇宫,只缘于流云错被年轻的皇帝缠着问这问那,到了深夜也不罢休,仗着第二天是旬假不用上朝整整聊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还是流云错说:“臣今日有要紧公务,不能陪伴陛下”,她才恋恋不舍的放人。 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那王姐果然会看人,这流云错的确是很有趣的一个,也的确博学多才。这之后只要宁若在京,流云错每隔三五天必定入宫,教导她理政用兵的知识,其实他说的道理和王傅们的教导也没太大区别,可一样的话倒了他口中就精彩倍出。 只不过在理政治国和用兵之上,王傅们教导的均是仁义之道,流云错却会教导她如何运用谋略,如何服人,如何收买人心的技巧。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听完后叹息了一声:“朕就说那几个王傅都老了,只会絮絮叨叨和朕说什么仁义为正道,以仁义服人,靠这个治理得了天下么,偏偏王姐不肯给朕换王傅。”哪里想到话音未落,流云错脸色一沉,正色道:“陛下过分了,我苏台崇师重教,陛下身为君主就该做天下臣民的榜样,怎能如此口气谈论王傅?” 那一刻秋澄委屈到了极点,心说朕向王姐诉苦也不是一回,王姐都不骂我。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流云错生气的样子,她反而忘了要摆出皇帝的威势,反而冒出一个念头——这人生气的样子怎么都那么好看…… 服礼那夜按照安靖的传统,秋澄行了暖席礼。同样的,根据安靖国的传统和苏台礼法的要求,整个栖凰殿寝殿的窗子都加糊了一层纱,半点光都透不进来,而房中没有任何火烛,尊贵如君主和任何一个平民女子一样,不能知道这一夜枕边人的样貌。在那一夜苏台秋澄知道了情欲的味道,虽然不能问,还是忍不住要想这个为她暖席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人,怎样的眉目怎样的神情……照着规矩,能为皇帝暖席的必然是名门贵族家的男子,或者是朝廷显官,想着一瞬间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流云错淡然的笑容,而她就在这幻想中度过了暖席之夜。 服礼之后秋澄有整整一个月不敢见流云错,朝堂上看到他朱衣在下都会脸上绯红,想到暖席礼时总总。流云错还是按照惯例三五天进宫一次,可这回她一见到流云错就心慌意乱,哪里定得下心听什么课,没多久那人将书本一放抬起头来温言道:“陛下心不在焉——”秋澄脸上顿时飞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流云错看着她的神色突然一笑收起书本道:“看样子三五日内陛下是无心夜读的,臣先告退了。”秋澄愣了半天没明白他言下之意,可不一会身边的女官带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宫侍进来在她耳边问:“陛下中意哪个?”一瞬间才知道流云错将她的心不在焉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再往后就是亲政、册后纳妃,流云错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说“陛下的才学已经远在臣之上”,又说“昔日陛下未曾亲政,臣可以在陛下谈笑自若,做陛下的朋友。如今却是不可以了,君是君、臣是臣,臣不是王傅不能再教授陛下,而作臣子的时常入宫与礼法不合。” 那一刻秋澄怅然若失,那个时候苏台宁若和少司空流云错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秘密,而身在二位的流云错成为高祖皇帝以来第二个升任二位官的平民男子,随着他地位的身高,那些“以色侍人”的轻视一点点少了下去,也不知道是真的认可了这男子的才华还是终于开始畏惧他手上的权力。 随着地位的高升,流云错出入宫廷的次数又一次频繁起来,秋澄意识到这一点后几乎和宁若一样的急切的盼望他建立更大的功业,然后名正言顺的提升。那个时候朝野间有皇帝和正亲王之间早晚要翻脸的传说,而第一个告诉她的人就是流云错,她听了震惊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许久才喃喃道:“朕对王姐敬重有加,怎么会和王姐反目呢。朕的今天全靠王姐,就是把皇位让给王姐朕也觉得是应该的。”流云错脸色一变,皱眉道:“陛下何出此言?”她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道:“朕说的是真心话。” 他脸色更是难看望定了她一字字道:“臣知道陛下是真心,可陛下若是存了这样的想法,早晚一天那些传言都会变成真的。陛下是君,亲王是臣。亲王始终以臣子之心侍陛下,陛下也当时刻以君王之傲对待亲王。” 她想了想微笑着点头,又道:“如果那个样子……流云错会帮着朕还是帮着亲王?”说出来顿时后悔,心想那个人一定会翻脸了,可那个时候就是想说,也许是贪恋他发怒时候那种剑一般锐气。 然而流云错并没有生气,反而淡淡一笑:“流云错是苏台的臣子,自然和亲王一样侍奉陛下,忠诚于陛下。” 照理说听到这样的话她应该高兴的,可偏偏高兴不起来,也许是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将自己的名字和宁若联系在一起吧。那个时候秋澄终于知道她已经无可救药的迷恋上了这个俊美而儒雅的青年。 “朕喜欢你,朕想要你——”这句话不知道在心中盘旋过多少次,可就是每一次到了嘴边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恨生的太晚,只恨相逢太迟。 秋澄心理清楚,若不是有宁若在,她必定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她甚至无法理解宁若怎么能舍得让他官场朝廷的挣扎,换了她必金屋藏之,要他一生一世眼中只有一个。 秋澄十九岁那年宁若怀了第四个孩子,也不知怎的身体特别不好,五个月起就休养在府,凡有政务官员都入府请示。那时流云错是一位大司空,免不了要出入王府,可是和许多年前一样,他对踏入凰歌巷正亲王府有说不出的抗拒,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进去,出入一次都要闷闷不乐个大半天。她从身边几个女官那里听说了,一阵窃喜,索性传了旨意说正亲王身子不好,要她安心修养,由她过问的秋冬两官事务也直接拿到她这个皇帝面前来。于是换来了流云错频繁出入后宫。 那一日皇宫琼池碧岛之上,她说:“卿好像不喜欢进正亲王府。” 他淡淡一笑:“臣愧见正亲王妃。” “卿……见过正亲王妃?” “自然见过,臣在王妃面前无地自容。” 她忽然道:“卿是不是怪着王姐?” 他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对着她,神色中带了几分笑意:“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说是王姐……是王姐……”犹豫了半天终究说不全那句话,讪讪一笑。 流云错放声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完全没了臣子在君主面前的矜持,笑了好半天突然一停,脸色一正:“陛下,没有亲王就没有臣的今日。” “…………”那一天秋澄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在流云错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简单回答之下藏着更多的东西,而那一些,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告诉她的。 即便她是皇帝,即便她拥有天下,眼前这个人也是不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王姐——苏台宁若。 而他,安然于这样的命运。 流云错三十一岁那年的秋天苏台宁若在巡视途中因病去世,太医的诊断是积劳成疾,当时流云错照例跟随她出巡,在临终的床前陪伴到最后一刻。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秋澄正在早朝,少宰突然出班向上叩头的时候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听到消息顿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理解过来顿时痛哭失声,直哭的差一点晕倒在朝堂上。 在她心中,年长十二岁的宁若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她六岁丧父七岁丧母,对双亲的印象反而十分淡漠,倒是宁若从摄政的那一天起不但照顾着她的天下,也事无巨细的照顾着她。她明白流云错那句“亲王始终以臣子之心侍陛下,陛下也当时刻以君王之傲对待亲王”的意思,正因为明白,君臣之间保持了长久的情谊。 流云错扶棺返京的时候,宁若临终时的细节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先遣的官员更带来了宁若最后一封信,她看了自然又是一场落泪。信中自然是一些有关治国的方略和人事建议,不出意外的,在信的最末提到了流云错。那个名字被墨水涂了好几次,显然写信的人万分犹豫,几经挣扎终究抵不住内心的欲望,写下了那样的文字。 她说“臣请陛下善待流云错——”这是她长达千字的遗书中唯一的私事。 也许是这句话提醒了秋澄,忍不住问起那时流云错的举动,来人说大宰在亲王床边晕了过去,又说此后两天两夜没吃一点东西……然而让秋澄真正惊动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宁若说“本王占了你十二年,今日终于放你自由。” 她心中没来由一阵喜悦,然后被自己的欢喜彻彻底底的吓坏了。 那一年的朝廷之上,很是有那么一些人对宁若的病逝窃喜,等着看擎天大柱崩塌后一股脑能被压死几个人。以男子之身而为一位高官已经是前所未有,更不要说占了天官大宰之职,从高祖皇帝建国以来,天地春三官官长哪一个不是名门贵胄的当家,哪一个不是见习进阶甚至后宫女官出身的贵族女子。居然要对一个男人,而且是寒门男人,更是以色侍人的低贱男人跪拜,多少贵胄人家恨得牙根都痒痒,先盼望皇帝和正亲王闹翻,愿望落空后就只能盼这个后台消失了。而今正亲王一死,人前哭丧着脸哀悼国失栋梁,一进屋捂着嘴偷笑,哼哼着说:“看着吧,那贱货的死期到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偏偏会偏离人们的愿望,即使是大多数人的愿望都不见得能实现。扶棺回京的流云错并没有接到降职或者贬谪的旨意,更没有在宁若安葬之后就叫人五花大绑送进天牢,相反回京的第一天秋澄就将他宣到了宫中,当着司徒、司礼、司马几个的面拉着他的手先哭了一阵,然后道:“朕已经失去了正亲王,往后朕就要靠你们这些重臣来守护苏台的江山,流云错你是大宰一定要带好臣子,好好辅佐朕。”在几个要员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流云错叩头领旨。 失去了正亲王庇护的流云错反而过得越发滋润起来,有宁若在朝,他永远都摆脱不了以色侍人的“标签”,没了宁若依旧稳稳占据着大宰宝座,又将朝政军务都处理的妥妥当当的流云错反而有机会建立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威名。没有了用身子就能取悦的后台,朝臣们再也无法挑剔这个天官大宰的能力,于是在一番挣扎之后就连那一朝的史官都写下了“为相之道,本朝流云错第一”的评价。 流云错在京城的时候还是象过去那样,每隔一段时间进宫一次,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请旨,而是一如少年时代一样陪她谈天说地,不论朝政,只说前朝,或者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乃至并马山川,引弓射鹿。 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宫六院妃侧成群,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太子。对着那个人再也不会有暖席礼之后的惊慌和旖思,可是依然贪恋他的气息,依然会像少年时一样看着他,在内心里偷偷感慨“好漂亮的人儿……” 其实,秋澄也知道这思慕不会永远隐藏下去,就像宁若在琼林夜宴上第一眼看到年轻漂亮的榜首就下定了占有的心。她是更高贵的皇帝,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那一天的到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诱因,就是突然一日,突然满脑子都想着他,于是将他宣召入宫,却又神使鬼差的在寝宫见他。 她想依着流云错的聪明应该在踏进寝宫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吧,当她突然抱住他的时候,流云错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偏过头淡淡笑着:“陛下喝多了吧,酒醉伤身,陛下适可而止。”依旧是淡漠好听的声音,宛然还是少年时劝诫她什么事时的模样。 她恼怒起来,忍不住要去想宁若当年抱住他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是这种对孩子般的口气。 “朕要你——”她这样说着,停了一下补充道:“朕喜欢你,朕要你。” 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皇上真的是喝多了,臣怎么配伺候皇上呢?臣替陛下宣召妃子来栖凰殿吧。” 她更是生气,手一放狠狠瞪了一眼,心想你还当我是服礼之后么,也是那个样子——“看样子三五日内陛下是无心夜读的”然后叮嘱女官为她准备侍寝的宫侍。 “朕要你——”她把那个“朕”字说得格外重,咬咬牙道:“你敢抗旨?”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人,那个至高无上的君主,已经被称作英明罕见的年轻皇帝,然后深深低下头—— “臣遵旨——” 流云错还是宁若所有的时候,秋澄就常常对自己说“我若是得到这样的人,一定金屋藏之,叫他心里眼里都只有我一个”。 她说:“做朕的妃子吧,一辈子陪着朕。”说的认真万分,在流云错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朕册封你为贵妃。” 栖凰殿里,晨光透过茜纱洒在铺地金砖上,柱上柜上飞凤盘龙,这是苏台王朝最华丽的地方,是后宫三千美人的梦寐以求。 流云错淡淡笑了,依然是过去的云淡风清,他说:“请恕臣抗旨。” “朕比不上宁若王姐?” 他失笑:“陛下在说笑么?陛下是安靖国最高贵的人,无人能比。” “流云错——” 他也终于收起了难明的笑容,正色道:“昔日正亲王殿下曾要臣辞官,然后将皎原别业送给臣,臣没有接受,亲王也没有强迫臣接受。” 她沉下脸:“卿的意思是不愿意做朕的妃子?” “是——” 挣扎了许久才能重新让神色和缓:“朕不迫你,否则朕就比不上宁若王姐了。”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朕象王姐一样对你。” 他又是淡淡一笑,听懂了年轻君王的言下之意,那就是——既然你能从宁若,一样能从朕。 “陛下——”他站起身然后半跪在秋澄身边,柔声道:“当年是臣心甘情愿的。” “胡说!” “臣不敢欺君。” “王姐临终的时候……” “陛下,”他抢道:“亲王说占了臣十二年,其实是臣依靠了亲王十二年。陛下可记得,臣曾经说过没有亲王就没有臣的今日。臣是寒门又是男儿身,我苏台王朝建国至今不曾有寒门男儿为朝廷栋梁,臣知道就算是满腹才华,也冲不破这张网。所以,臣……依靠了亲王。”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仰着头,明明说的是以色侍人的不堪,可那神情没有半点愧疚,反而云清月朗。 “亲王对臣恩重如山,臣不能有更多回报,至少要为亲王守住一点颜面。臣若是跟了陛下……臣早已声名狼藉倒是不要紧,可是后代的会说陛下是耽于美色的君王。而当世的人又会怎样取笑亲王?” “皇上对臣垂怜,是臣的福气。君有命,臣不敢不从,所以,臣许陛下一夜,守亲王一生。” 苏台秋澄静静地听着,这个聪明的男人啊,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将她没有出口的话都一一回答。 而她,无从反驳。 “流云错,你会陪着朕的,是么?” “流云错是陛下的臣,跟随陛下,指点这大好河山。”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流云错三十为相,直到四十九岁病逝于府中,其间十九年光阴,为苏台开国以来最长,辅佐皇帝苏台秋澄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 (完) 外篇 和亲 全 身为天横贵胄未必是幸福,不然哪里来前朝“只恨生在帝王家”的哀叹。 这世间得到付出有的时候还真的是很公平的,享受了锦衣玉食就要难免要忍受身不由己,比如——和亲。 拿自己的婚姻作为政治工具几乎成了皇家子的宿命,即便君王都难以幸免。 苏台王朝第四代正亲王之女苏台宁若十四岁那年就成了和亲政策的牺牲品,由皇帝亲点许配给乌方十一王子燕城,两国约定在宁若十八岁那年正式迎娶。正亲王接旨后抱着女儿一场痛哭,连声说是父王连累了你,是父王害了你。原来旨意虽然是皇帝下的,可谁都知道那位男帝卧病不理朝政已经有一年多,摄政的是皇太后,而屡屡反抗皇太后又有实权的正亲王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女儿也成了牺牲品。 宁若一直认为自己少年的美好岁月到十四岁那年就结束了,她已经足够懂事,知道前往乌方和亲意味着什么。在乌方,女儿家要柔顺淑贤,不问世事,要对丈夫无条件的服从,甚至要主动为丈夫挑选暖床的侧室还要劝丈夫雨露均施,这才叫好女儿。这样的人生,显然是安靖皇族女子所无法想象的。 如果年幼一点大概会哭闹不止吧,然而十四岁的宁若不但不能哭闹还要安慰愧疚的正亲王,告诉他自己知道一个皇族女子的义务,也会认命。她强笑着说:“父王不用太担心,皇上不是说了么我是正亲王的女儿绝不能和人共夫即便和亲也不例外,乌方不是也答应了么,我不会像十七王姑那么苦命的。” 就在对未来的忐忑不安中宁若完成了服礼,服礼之夜这个尊贵仅次于公主的女子并没有行暖席礼,孤孤零零的进入了成年。那个时候她在镜前对自己苦笑——宁若,这就是你未来的人生,你不漂亮又做不来乌方女人的柔情似水,如果仅仅是冷落都算是福气了。 转眼间,苏台宁若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然而并没有在生日宴后踏上远嫁的道路,因为她已经成了苏台王朝的正亲王,仅次于皇帝的尊贵和权力。当她踏上一个臣子能够到达的权力巅峰时昔日的婚约就叫人哭笑不得起来,当时的皇太后,也就是六岁小皇帝秋澄的母亲说——正亲王是我苏台栋梁依仗,没有和亲的道理,乌方还想结亲就把皇子送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宁若幻想一下解除婚约的幸福,只可惜这个时候的乌方处于内忧外患之中绝对不舍得放过苏台正亲王这个天大的靠山。 十八岁那年秋天,苏台宁若迎娶了乌方十一皇子,而且出于投桃报李,皇太后应允乌方——正亲王此生夫无二室。 正亲王大婚,举国沸腾,京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大红喜字从凰歌巷口就开始贴挂。乌方以当今皇帝的胞弟左亲王送亲,一行人吹吹打打的经过永宁城街巷,送嫁的队伍直能排出五六里长,京城百姓争相观看,按照习俗将花朵抛向新郎乘坐的彩轿。 不管怎么样成婚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尤其是确定了倒和亲后这位十八岁的正亲王补行了暖席礼,对于洞房花烛更是多了几分憧憬。 离开酒席在众人拥簇下往寝殿走的时候宁若一直在幻想新郎的模样,她喜欢清秀俊俏的男子,宛如暖席后选出来伺候她的那些宫侍,容貌优美身形翩翩,有着少年的激情还有几分少年的羞涩。 她参加过别的贵族女子的婚礼,跟着闹洞房,看到新郎一身红衣头盖喜帕端坐在床上,她们大声起哄“掀帕子”的时候,总是能看到新郎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垂的越发低了。而当喜帕一掀,总是微微抬一下眼望向从此许身的女子,只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在她们越发大声地哄笑中羞红了脸…… 宫女们打开门齐声向她说恭喜,然后退下,她反身关了门。皇族子弟是不兴闹洞房的,而她连那些纷繁的礼仪也决定一并自己动手,留下更多的时间和新郎相对。 那个人——那个远嫁异国,而且还是远嫁到和本国风俗全然不同之地的男子——有时候想到这一点宁若会对尚未蒙面的王妃有几分心疼,那个人在得知这样的结局后一定和昔日的自己一样,悲哀于命运的无端摆弄吧。 寝殿中喜字高挂,红烛堂上,再往里面看,珠帘低垂,粉纱半拢。宁若有一点紧张,深深吸了口气才往里面走,挑起珠帘柔声道:“王妃,本王来了——”然后抬眼向床上望去。 天啊—— 下意识的扭过了头,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扭曲成一团,就这在帘边深深呼吸了五六次才让脸色平和,咬咬牙又转过身。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再次看到依旧想要扭头——不是翩翩身姿,不是眉清目秀,更不是因为远嫁而忐忑不安坐在床头瑟瑟发抖。 那个人站在床边,喜帕早就被扯下来团成一个球丢在床上,身高九尺有余,膀大腰圆;往脸上看,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而且还微微有点黑须,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表情同样有点扭曲,好像也是笑到一半凝结后的效果。 “你——”伸出一个手指,声音都有点颤抖:“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能自己掀喜帕?”天啊,不吉利到了极点,宁若欲哭无泪,她注定了这辈子只能大婚一次为什么就遇到这么不吉利的事。多少年来安靖的传统都是出嫁的那个盖喜帕等迎娶的那个去掀,就是一不小心掉下来都要被人骂轻浮,不要说自己动手,又不是青楼卖春急不死要把脸放到恩客面前。 做新郎的也陷在失望的泥潭中——一点都不漂亮——他这样想,在乌方的时候身边的宫女随便抓一把都胜过眼前人好几倍。而宁若在帘边长时间的扭头更是将失望变成了怒火——这女人居然敢嫌弃他。 听到责问,更看到那个手指都快点到鼻子尖,退了一步那人却得寸进尺,燕城一抬手从下而上用力拍了上去,在宁若的呼痛声中挑眉道:“那种东西是女人戴的,我一个爷们戴个绣花帕子算什么东西。”他一晚上没吃没喝闷坐在房间里,起初还有一群人絮絮叨叨给他讲什么为王妃之道已经够郁闷了,本来想到王叔在路上的耳提面命想要忍耐一下,哪里想到大半夜过去了都不见宁若进来,再让他顶着喜帕端坐不是要他命。 “喜帕只有本王才能掀开——你给我坐回去——”被人打了一下,可是对于“吉祥”的盼望压过了手痛,一把拉住对方的衣襟往床上拽,要给他盖上喜帕继续正常的典礼。 “啪——” 第二声响声出现后苏台宁若得脸色终于彻彻底底变成了煞白——气的煞白。 “啪——” 第三声响,苏台宁若怒不可遏的一抬手,一个巴掌重重落到新婚丈夫的脸上,纵是高她半个头,身子状硕一圈,燕城还是被打得退了半步。还没定神衣襟又叫人抓住,直拽到面前,只听到面前这女子怒吼道:“你反了不成,本王没动手你到先动手了——”说了一半往后一推,恨恨道:“你狠,本王长那么大还没打过身边的男人。” 苏台宁若的大婚最终是以“肌肤相亲”的方式结尾的,只不过这个肌肤相亲不是红罗帐中的云雨巫山,而是桌倒椅翻,碗碎杯砸。最后苏台宁若终于用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自己的王妃狠狠丢到床上,然后扑上去用膝盖压住,又在那张让她看了就厌倦的脸上补了几拳,确定身下这人已经满眼金星没有任何回手之力才松手下床。走开两步还是满肚子火,一拧身又踢了一脚。 宁若的新婚之夜是在书房度过的,往后的半个多月都不曾同房,只不过第二天一早她就吩咐司殿“把王妃请到自己的寝殿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他出房门一步。” 宁若和燕城之间关系的缓和是在半个月之后,为了这个缓和正亲王府和皇宫都没少费力气,尤其是王府司殿和后宫女官长。那是两边安抚,两边照顾,在王妃和亲王的寝殿间来来回回跑,好话一筐筐往外倒。 正亲王府司殿的一番话倒是让宁若略微心动,她拉着这位亲王,也不在乎对方瞪眼发火,一应笑吟吟说着,她说:“再过几天乌方送亲的左亲王就要回去了,到时候王总要和王妃一起去送行的吧。现在这个样子,王要怎么去,是和王妃殿下一路追打过去?到时候满朝的大臣,还有乌方的皇弟,总不能让他们看到王妃哭哭啼啼吧,传出去人家怎么看我们苏台。那是要到郊外送行的,不然还能给王妃灌点药睡着了随便摆布……”说到这一句自己已经笑得趴在桌子上。 宁若铁青着脸,丢过去一个大白眼却没有骂人。 司殿又说:“王不和王妃同房,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倒是没什么,反正王有的是暖床的宫侍。可王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疼王妃吧……”她凑过来娇媚一笑:“正亲王府的继承人总不能没明没分的吧?或者说,叫人绑了王妃灌了媚药,王再和他同房?” 宁若终于举白旗投降,毕竟她是正亲王,皇家的人就应该做出牺牲,而一个好女儿不该让自己的丈夫哀泣,这是少年时代王傅反复教导的齐家之道。 那一天,也有自己的不是吧,她这样想着。 洞房花烛夜大打出手后半个月,苏台宁若又一次走进了燕城的寝室。司殿笑吟吟在旁边陪着,凑在她耳边时不时嘀咕一声“王请克制”翻过来又一句“要疼王妃哦”,听得她都想一脚踹过去。依旧是喜字高挂,红烛在堂,依旧是粉红色的垂帘,帘幕深深处香气缭绕。她冷笑一下,喃喃道:“不错啊,东西还没摔干净,门窗还没被拆掉。”说话间两个宫侍打起帘子,低声道:“殿下请——” 抬步入内,但听身边人低语:“王,看那边。” 红纱账,鸳鸯被,雕花床围,一人端坐床边,红衣在身,红帕遮面。 她缓缓走近,身后帘幕低垂,房中宁静如许,而桌上红烛成双。秤挑喜帕,依旧是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可或许就是有了这喜帕,映在宁若眼中也不是当时那么的不堪入目,再看两眼仿佛还有一点英气。 “王妃——”她放低了声音:“这些天委屈王妃了。” 大概是语气太温柔了,被燕城自动忽略。宁若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燕城若是个解风情的就该顺势搂住,情话绵绵,这之后就自然是巫山云雨交颈缠绵,芙蓉帐下谱春梦,鸳鸯枕上订三生。 燕城的确是搂住了她,却不是轻轻一带怀中相拥,发尽三生愿,说尽一世情,而是用力一抱,宁若没有防范扑倒在床上,而那个人也顺势压了上来。 在最初的惊诧过去,且发现自己的王妃正在撕扯她的衣服时宁若直觉就要一拳打上去,哪有这样洞房花烛的道理。从暖席礼到侍寝的宫侍哪个不是温柔体贴,极尽缠绵诱惑……就在寻找合适的出拳角度的时候看到了燕城的表情,看到眼中的情欲,那一瞬间宁若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在报复或者捣乱,而是认认真真地要和她洞房花烛…… 宁若的洞房花烛夜就因为那一念之仁,过的并不是那么值得回味。 缓和矛盾最困难的就是打开僵局的那一瞬间,虽然事后知道燕城之所以身穿吉服头盖喜帕在房中等她,完全是因为这一天下午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听说侄儿和妻子闹翻的乌方左亲王登门拜访。至于谈话的内容,宁若不听也想得到,能让那倔强的小皇子低头的只有“皇族的使命”,恰如当年她愿意承受远嫁的命运。不管怎么说,那个人还是妥协了啊,毕竟也是个苦命的人,她这样告诉自己,并且接受了一个不合心意的王妃。 往后的日子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和燕城都在努力的妥协和忍耐。然而,一次次的控制不住自己。燕城总是忘掉自己身负和亲重任的皇族义务,而宁若也总是忘掉夜深人静时对自己说的“要对王妃好一点”的承诺。吵架,打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好在论身手她比燕城强不少,即便力气上吃亏点每次总能让对方比自己多几块淤血。至于吵架斗气,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摔门而出回自己的寝殿想抱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就在这吵架、和好的反复中,宁若和燕城终于有了孩子——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燕城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时候也是欣喜若狂,那几个月是他们夫妻最平静的时光,然而孩子的降临并没有真正改变一切。这个在男子为尊的国度长大的乌方十一皇子在适应完全不同的生活时,显然进展的并不顺利。他能够理解入乡随俗,清醒的时候也知道作为王妃,他的人生价值就是温顺可人,相妻教子,然而习惯总是压盖住理智。而长夜慢慢空房独守的寂寞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却更让他无法接受现实。 他忘记自己是王妃,而他的妻子是那个有权左拥又抱的人,在看到清秀少年深夜走出寝殿的时候居然冲上去对着那少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换来的自然不会是在乌方那样的同情和支持,而是做妻子脸色发青喝一声:拿下,家法伺候! 他也常常忘记那些纷繁的礼仪,在宴请西珉的酒席上走到了妻子的前面,然后就是整整三天的禁足以及一百遍抄写。 在乌方,他是尊贵的十一皇子,无数美人环绕,娇声细语但求他一顾;而在苏台,他忘了自己才是应该用万种柔情缠绕枕边人的那一方。 他能策马关山,一箭射雕,他能领军出阵,三军斩帅;却不懂得如何在正亲王府的深宅大院中琴棋书画,淡漠高雅。 他本该朝堂之上振衣袂,却只能画桥雕梁对鸳鸯。 他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好的王妃,却因为这个不知道而陷入更深的寂寞,承受更多的冷落。而那时,她的妻子得到了流云错。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宁若将流云错看作是上天对她那场无奈婚姻的补偿——她已经为苏台牺牲了很多,所以有权力要一些回报——这样的心情下,她放任自己占有了那年轻的榜首,又放任自己用权位换取他的温顺迎合。 她喜欢流云错,喜欢他温柔的性情,喜欢他文采横溢,更喜欢他清秀俊美的容貌和纤秀的身材。有两次她轻轻抚着枕边人喃喃说:“本王要娶了你,要你一辈子冠本王的家名,一辈子只有本王一个。”流云错总是淡淡笑着,从来不应和她的话,也许他清楚的知道这只不过是缠绵时的情话,出了芙蓉帐她又是那个一心为苏台的正亲王。流云错也从来不曾问她要过名分,他只要更高的位阶,更重的职责,而她贪恋着他的温柔聪明,一次次弃守。 得了流云错之后,她对燕城再没有期待,她依然会和他同房,只不过看在那是乌方十一皇子的分上,而她也需要再添几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有时候她也会和燕城一起吃一顿饭,或者到皎原云台散散心,可两个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燕城依旧不习惯苏台的生活,他没有什么朋友,自不能像别家的王妃那样家长里短的挑新鲜事逗妻子高兴,夫妻相伴时琴棋书画那些增添情趣的也一样不会,问问宁若的事情,又会被教训说“王妃莫问国事。” 他在正亲王府后院苦熬岁月的时候,流云错却光芒耀目起来,那是宁若得到流云错后的第二年,在鹤舞一战成就天下声名。 流云错晋升殿上书记新买了府邸,那些日子宁若一直和她在一起,两人游山玩水缠绵悱恻,而同一个时刻,乌方皇帝驾崩,燕城同胞的兄长成为九五至尊。 那一日流云错新作了《远山春色图》,宁若依偎在他怀里一边欣赏一边点评,说说笑笑极尽妩媚之时王府司殿求见。宁若有点扫兴,两人分开各自入座,刚坐下就听脚步声响司殿几乎是飞奔而入的。 “王——”她扑倒在地:“王,出大事了!” 宁若神色顿变:“皇上怎么了?” “不,不是朝廷的事,是府里出事了。” “难道是……我的孩儿怎么了?” 司殿用力摇头,爬起来凑到宁若耳边说了几句话,流云错觉得事情不对,正要出去,但听一声巨响,一扭头宁若居然将桌子都掀掉了。 “殿下——” “住口!”一声吼,连流云错都缩了一下,宁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强笑一下道:“本王府中有急事,你——”说话间看到司殿和流云错的目光不断往地上瞟,一低头,就见满地狼藉而流云错刚刚完成的画卷和砚台颜料混在一起,已经不成模样,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王——”流云错淡淡道:“虽然不该过问王的家世,可是——云错能否为殿下分忧?” 司殿悄悄拉她的袖子劝她接受,说殿上书记多才智,旁观者清,听听也好。 她叹了口气:“云错……本王的王妃,王妃他……”挣扎了几次都说不出口,一边司殿忍不住道:“早上一个女官哭着来找我,说她被人施暴。” 流云错顿时大惊失色。 宁若站在那里,衣袖不断抖动,往脸上看嘴唇都是青的可见心中愤怒已经无法遏制。果然,司殿话音刚落她就用力一跺脚:“本王要杀了这个贱人!” “王莫说气话。” “本王冷静的很。身为王妃与人私通已该废位幽禁,更何况,何况他……《苏台律令》,男子强暴女子者死。” 流云错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苏台律令》,男子以下犯上者剐;相等则斩,以上侵下者流。王妃位尊,无论如何称不上这个死字。” “皇亲贵族理当为民表率。” “臣但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未曾闻王子犯法比庶民加罪。” 宁若常觉得她之所以这么疼爱流云错就是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该如何安抚她,不管多大的火气,只要他在身边,三言两语就能开解。 他说:“王平心静气想一想,还要不要这个王妃。” 她大怒:“本王的脸面都给这贱人毁了,这种王妃要他做什么。” 他叹息:“王妃不是王一个人的夫婿,是乌方献给我们苏台的儿子,是苏台皇族的女婿。”他说:“王妃可打可骂,绝不可废,更不可杀。这件事还是压下去为好。” 那一日,正亲王府偏殿,司殿将脸上尚带伤的女官压在正坐上,苏台宁若掀衣跪倒——本王不是为王妃求你,本王代苏台王朝求你…… 流云错说:“已经过了三天,王也该消气了,去看看王妃吧。”这三天算是他和宁若相识以来最例外的三天,他第一次留宿在王府,寸步不离的陪伴着又气又委屈的正亲王。 自从出事后正亲王妃的寝殿大门除了一日三餐外几乎不曾打开过,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具是看守的亲兵。而那三天里宁若也知道了更多的细节,简而言之就是酒能误事,烂俗到极点的理由。 一踏进院子“王妃殿下到——”的报声此起彼伏,亲兵打开门,一踏进去眼前顿时一暗,费了一段时间习惯后才发现窗子全都紧紧关着,而房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难闻味道。 燕城在靠窗的一个椅子上座着,看到她进来没有起身迎接,宁若对他这种程度的失礼已经麻木,依稀记得凯旋班师那一天还见过他,也不过半个多月,人都瘦了一圈,头发也有点凌乱。 “王妃——”她轻轻喊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燕城抬起头看着她,依旧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事后宁若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说的是—— “事情都过去了,不用害怕……” 话音刚落燕城突然朝她扑了过来,宁若大吃一惊直觉就要防卫,可事出突然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燕城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扑通一声跪倒,整个人伏在她身上放声大哭。 这一下苏台宁若是彻彻底底傻了眼。 用力拉了几次都拉不起来,做妻子的只能跟着跪下,夫妻两个对面跪着,燕城依旧号啕大哭,只不过伏的地方转移到了她的胸前。宁若不是没见过男人哭,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燕城这种身高九仗膀粗腰圆,五十下家法后都能跳起来瞪眼的男人也能流那么多眼泪。当下手忙脚乱的,想要替他擦眼泪可那人把脸死死埋在她胸前,推都推不开;想要软语安慰,可那人哭声太响,说轻了只怕听不到,说响了实在不象劝慰人。 “王妃——别这样……你别哭了……”翻来覆去都是这么几句话,尽管是深秋穿了不少衣服,宁若总觉得胸口有湿湿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结果。哀叹自己果然不会安慰男人,谁让流云错也是从来不哭哭啼啼的那种,即便沙场溅血都不叫一声苦。实在是很想对他说“哭这种事还是娇美少年做起来好看,你这样子实在不适合”,可这个环境下委实也开不出这样的玩笑。 “宁若,我……我好害怕……” 哭得天翻地覆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闷闷得,一句话更叫她哭笑不得,可也有了几分心痛,柔声道:“不用害怕,有本王在,一切都有本王。”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他抬起头喃喃说着,突然又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他们送了信来,我哥哥当皇帝了,我高兴又难过。我想要找你,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是存心的,我就是好难过……” 她叹气:“事情都过去了,不会让王妃吃官司的。” 燕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安定下来,依旧哭泣不止,在他的眼泪中宁若的心也一点点软化了,想到刚刚的那段话心道:是啊,同胞兄弟成了皇帝,他本该和我一样权倾天下,也难怪他伤心。 燕城又哭了一会半仰起头嘶声道:“我该怎么办啊,宁若——宁若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对我好一点点,我好难过,总是一个人我受不了了。” 她柔情顿起,温言道:“是本王对不起王妃。”听他哭的凄楚,心中也是一阵黯然,好容易撑出一点笑容:“王妃要什么,本王一定答应你。” 他不断的摇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埋头在宁若胸前断断续续道:“宁若,我试过了,可是我不会啊,我学不来画画也学不来弹琴,我学过的,真的……宁若,你让我陪你去打猎好不好,你让我陪你去打仗好不好?” “好,本王带你去打猎。你别哭了,王妃,咱们先起来坐下说话,你要什么本王都答应你。”这个时候她也只知道顺从他,这一瞬间即使他要天上的月亮,或许她也会去摘。 “你陪陪我……” “本王陪着你,本王哪里也不去。” 打从宁若当上正亲王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跪过那么长时间,又有那么个身高体沉的男人将一半身子挂在她身上,简直快要瘫倒了,这会儿看丈夫的情绪略微正常了一点,一用力总算带着燕城站了起来。原想将他放到椅子上,可燕城依旧抱着她拉也拉不开,最终宁若只能想法设法带着他挪动到床边,这才双双坐下。 宁若喘了口气觉得这身子才算是自己的了,右手在燕城背上轻轻拍着,柔声道:“傻王妃,你觉得闷可以出去散散心,也能散下帖子请京城各家的王妃们来吃饭。你总是一个人闷着,连个知交的朋友都没有。” 这会儿燕城的哭声也渐渐停住了,而呼吸依旧急促,听了这话抬起头道:“我和他们说什么呢,我喜欢的他们都不喜欢。” 宁若又是一愣。 燕城就这么抱着她,絮絮叨叨的述说,也许他真的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忘了他一度坚持的“男子的尊严”,只是哀哀的述说,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离开,而后又是冷冷的宫殿,漫长无期的等待。 后面的那些话宁若只听了一半,反而想到过去的一些点滴。 他说:“宁若,我闷得慌,这王府天天看日日看什么角落都看遍了,能不能让我出去走走。” 其实,那个时候他期望的应该是跃马高山,引弓射箭吧,而她却回答说:“好啊,正好越王妃下了帖子请大家去赏花,你去玩一天吧。”那个时候她居然一丝半点都没想到这王妃的性格哪里受得了讲究诗词唱俦的赏花宴,非但不能散心,恐怕还成了别人的笑料。 她有几次与谈得来的朝官们饮酒聊天,心情愉悦的回府,燕城看到了便原因,她说:“朝臣里也颇有些不俗的人,本王很是喜欢。”他说:“我也想看看。”说的时候眼睛发亮。而她却哈哈大笑:“王妃不在朝,要结识朝官做什么。” 又有那么几次她在花园练武,燕城经过眼巴巴的看了半天,然后说:“宁若,过两手怎么样。”她却一皱眉:“王妃好武,叫侍卫们陪着练吧。”如今想想,侍卫和王妃动手哪敢动真格,燕城又怎能得到乐趣。 “王妃——”她伸手抱紧面前人,也靠了过去伏在他肩上喃喃道:“是本王冷落了王妃,是本王的错。” 那一日,两人相拥着坐了大半夜,连饭也没吃,直到过了丑时才疲惫不堪和衣躺下睡了一会儿。其后连着告了五六天假,带着燕城直奔皎原。她也是个说话算数人,准备了马匹弓箭盔甲,陪着他满山遍野的游玩,白天纵马射猎,夜来灯下耐着性子陪他说话,一时找不到好话题,就想方设法诱导他说在乌方时的往事,真的耐下了性子倒也听出些兴味。 她这才知道原来燕城是皇贵妃所出,从小就在皇子中备受宠爱,他自幼好武尤其一身好骑术京城无人能及。正因着出生显贵自幼受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娇纵任性,可又格外勇敢,十来岁就随军出征不乏赫赫战功。正因为足够尊贵,又是皇室出了名的英武少年,乌方向苏台求公主为媳的时候才选中了他,以示重视。 虽然在听说这丈夫在母国乃是京城贵族女子竞相恋慕的美男子时宁若着实一阵头晕,其他的都叫她越听越惭愧,愧疚于那么多年夫妻居然对枕边人一无所知,更会想:“若不是机缘巧合,深宫幽怨,备受冷落的那个或许就是我啊——” 宁若是认认真真忏悔了一番,可是出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听这番情真意切忏悔的人并不是王妃燕城,而是流云错。 听到关于美男子的评价时流云错一笑,随即正色道:“臣有一次听到少司空和典客两人说正亲王妃是美人,英武逼人的美人。” 他又说:“殿下该多疼王妃一些,背井离乡原本就不容易,何况还是风俗不同的地方。王妃能熬到今日,殊属不易。” 她丢过去一个白眼:“果然都是本王的错。” 流云错一阵大笑,笑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正,缓缓道:“不过,到了今日王妃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王心里,已经真真正正有了王妃。” 宁若脸一沉:“妄加猜测。昨儿才吵了一架,险些没动手,他就怕气不死本王。” “殿下提起王妃时,眼神颇为温柔……”不等宁若继续害羞嘴硬,长长一叹:“王的心不再是云错一个的了。” 那年苏台宁若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五个月起就休养在府,百官问政皆入王府,是时流云错位在大司空难免出入其中。他一直不喜欢踏入正亲王府,皇帝也问过原委,他说:“臣愧对王妃。”那日他从偏殿出来,刚走下台阶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大司空——”一回头见燕城从内府方向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孩子,应该是去向妻子问安恰好遇到。 “王妃殿下——”他深深行礼,见燕城笑吟吟的,容貌倒是和好些年前初见时那样没有太大变化,只不过那时是微微有些黑胡,而今却是一脸的络腮胡,称的原本就英气十足容貌越发的阳刚。 “司空大人,朝廷上可还太平?” “国泰民安。” “那就好,司空费心了。” 他谦虚了几句行礼告退,燕城含笑回礼。走出几步回过头,正见他一手牵着最小的儿子一手挑起帘子往里走,突然笑了起来,喃喃道:“那个人真正成了苏台的王妃。” 苏台宁若三十六岁病逝,遗言中对燕城与流云错皆留恋不舍,对流云错但请皇帝善待,对燕城却说:“王妃尚且年轻,无需守身,可回乌方另择佳偶。”燕城从皇帝秋澄口中得知妻子遗言时苦笑了半天,随即流泪道:“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信我。” 苏台燕城六十三岁时病逝于王府,自妻子故后深居简出,其三女一子皆有所成。 外篇 恶搞番外 山河宠物店 上 首先声明:这个番外的创意来自于问心剑,里面一些可爱的内容也是问心剑友情赞助^^ 欢迎大家来到山河宠物店,这里有品类齐全的宠物,无论你要乖巧的、聪明的、美丽的、高贵的,本店都能满足您。 请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宠物? 什么,您要漂亮的?来,让我给您介绍名为小昭的宠物。这是我们店内最美丽的一只,所有宠物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她为您在宠物选美上获奖,无论什么场合她都能让您倍感骄傲。 是吧,您很喜欢,您觉得她美丽的惊心动魄,您想要立刻把她带回家?好的,不过,先让我给您介绍一下领养小昭宠物的要求。 小昭宠物气度宽宏,您家里完全可以同时保留其它的宠物,虽然他们每一个都会在小昭宠物的光彩照人下变成一堆暗淡的可怜虫。她不会欺负其它的宠物,只会当他们不存在,当然,如果您之前在本店买过一只名为小水的年幼宠物且没有按照本店的要求喂养,那么恭喜您,小昭宠物会准确无误的在某一个墙角从其它宠物的爪子下找出小水宠物,然后照顾她爱护她,用不了两个月您就会有两只光彩照人的宠物了,不过我要提醒一声,这个时候您要记得带您其它的宠物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它们会因为过度自卑而患上抑郁症。 什么,您因此更加渴望带回小昭宠物了?你还想同时领养小水宠物一只?小水宠物的问题我们等会谈,还是继续小昭宠物喂养要求吧。喂养小昭宠物只有一个要领:奢华,奢华,再奢华。 什么?您住的是公寓楼?那边——到那个角落里去挑,把小昭宠物放下吧。 您住的是五万元一平的高档公寓?放下放下,您没有看到小昭宠物已经烦躁了? 有没有中央恒温新风空调系统,室内空气4个小时必须循环一次。小昭宠物喜欢宽裕的活动空间,您家的花园不能小于10亩,另要有户外活水游泳池和室内恒温游泳池各一个。小昭宠物的爪子非常细嫩,请铺上一公分厚的羊毛地毯——不要和我说用人造纤维替代。有时候她喜欢在青石板上磨磨爪子,不过冬天的时候请记得给所有石板加热——没错,我说的就是户外地热系统。您要给她供应最精致的饭菜,一周内不能有重样,口味要不断变化。如果您要看到一个健康活泼的小昭宠物,请不定期供应各种类型的美型雄性宠物供其娱乐。如果你不想不定期供应各种类型的美型雄性宠物供其娱乐。那可以去本店后头挑选一只名为明霜的美形小宠这样小昭宠物就不会再向主人要求雄性宠物供其娱乐了。但是……请千万千万注意……有一位国君和一位亲王都渴望得到明霜小宠 您说如果您做不到怎么办?我向您发誓,以上条件一旦不被满足超过3天,或者您忽然移情于某一个新宠物超过了对她的关注,从此往后您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您无所谓?小昭宠物会想念您的家?让我悲哀的看着您吧,等到您的公司被某个竞争对手堂堂正正打败,破产清算房屋拍卖的时候,新主人带来的一定是从您身边逃走的小昭宠物……放心,她不会咬您,她会挥挥爪子送您走,心情够好的时候还会给您一个飞吻。 您说您很喜欢小昭宠物的绝美,不过实在难以提供如此奢华的生活条件,想要一个替代品?好吧,我向您推荐这一款春音宠物。她的美貌程度不下小昭宠物且有飘然仙气。最重要的是如此美丽高贵的宠物出于平凡,对喂养要求一点都不高。您尽可以在您的公寓中搭一个小屋子让她栖身,她会很乖巧的趴在你身边,在你劳累的时候蹭蹭你。 很喜欢是不是,只有一点,春音宠物会逃家,在您出门的时候她会送您到门口摇摇尾巴挥挥爪子,然后从后门跳出去跑到邻居家娇滴滴的叫,可爱的打滚……如果哪一天您发现您家少了很多东西请不要报警,那是春音宠物带走了,当然从此往后她也就不是您的宠物了。 什么?您说您住在荒山野岭?方圆十公里就您一家不担心宠物另寻主人?这个这个……我有没有告诉您,这款宠物……会变成人型,擅长鹊巢鸠占…… 这位客人喜欢什么样的宠物?哦,您对上面提到的小水宠物感兴趣,但是又想要一款乖巧伶俐懂得主人心意的宠物?您希望车子刚刚开到家门口宠物就已经趴在窗台上看着,为您打开门咬来拖鞋?您还希望宠物知道您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烦躁,自动选择打滚撒娇玩玩具或者只是乖乖得趴在您腿上,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您的脸?那么,小水宠物正适合您的需要,在我们店里再没有第二只宠物象小水宠物那么善解人意了。 啊啊,您已经被这个宠物迷住了?您觉得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么看着您简直能吸引您的灵魂,好像只有您才是她唯一的主人。对了,这就是小水宠物的魅力。而且,我们店里这只小水宠物一直和小昭宠物一起喂养,使她的美貌和伶俐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展。 您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她带回家了?请到这边来,请认真阅读喂养手册。我需要提醒您,小水宠物是非常敏感也非常骄傲的宠物。您家里有没有别的宠物?有?您是动物爱好者,它们每一只都像您的孩子一样被照顾,且安身在您的卧室中?请您先放下小水,回家把那些宠物丢出您的房间,在您的花园里给他们找一个地方就足够了。什么,它们是您的孩子?从此往后您只有小水宠物一只孩子!只有您全心全意的宠爱他,小水宠才会全心全意地依恋您,否则……啊,这位女士,您不想看到如此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您的漠视吧。 另外,小水宠很讲究私密性,她只接受主人的照顾。不要让您的佣人给她喂食、梳毛,尤其不能给她洗澡。她会焦躁、生气,严重的时候会咬人和逃家。 哦,您工作繁忙,实在没有时间时时刻刻的照顾小水宠物?那也没有关系,我建议您同时领养日照宠物,在我们店里这两只宠物也是一起长大的,您不在的时候日照宠物会代替您将小水宠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您要注意,您“不在”的时间不要太长,否则某一天你回到家会发现楼空宠物去,您的两只宠物到更广阔的天地谱写鸳鸯曲且一去不返了。 您说什么?这个小水宠物喂养手册的最后一章,用红字粗体写的是什么? 这是警告,如果您违反了以上注意事项太多的时候,小水宠会从焦躁抑郁恢复到乖巧可爱,但是……看清楚最后一行字:该宠物忍受虐待而不吭声的时候,表明她在另择主人,您甚至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定会被抛弃。 啊?另择主人不要紧?孩子长大了总会飞走? 您没有看到这里的“另择”是初号花体字? 您还是不懂?好吧,另择的意思是,当小水宠在新主人的怀抱中撒娇的时候,您的家……也不再是您的了。小水宠会破译您的银行账号,在线抛售您的股票,弄开您的保险箱咬着您隐藏在里面的秘密帐本挂号跑到审计署……还有您的收购计划,会在您最大竞争对手的EMAIL邮箱中。 为什么她要帮助您的竞争对手?我以为您已经意识到那就是小水宠选定的新主人…… 这位客人想要小白宠物么?您真有眼力,这是我们店目前最受欢迎的一款宠物。哦哦,原来您也是听了别的客人的介绍来买的。没错,小白宠乖巧可爱,聪明伶俐,不挑吃不挑穿,也不会选您抛售股票的时候到键盘上打一个滚。另外,小白宠是我们店里罕见的看家宠和管家宠,只要有了小白宠,您再也不用担心家中其他的宠物偷鱼干或者咬坏您的新衣服。 但是,小白宠并非完美无缺,所有的小白宠在幼年时期都和一种名为秋之的宠物共同喂养,受到后者的欺负、压迫,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您会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会宠爱他照顾他爱护他。非常遗憾,您的努力只能减缓,但是无法治愈。由于小白宠得乖巧天性,这种心理疾病不会影响他的可爱,但是他会一点点憔悴,每一只小白宠单独喂养的寿命不超过36个月。 您问有没有解决办法,当然有。那就是请您同时领养小玉宠物一只。 来,看看小玉宠,我看到您的眼睛发亮了。没错,这是一只华丽且活泼的宠物,具有充沛的体力,能够让您的家充满生机。 什么?您要单养小玉宠? 小玉宠的饲养方法请参照小昭宠,还是两个字“奢华”。您必须家财亿万,她和小昭一样都是贵族宠。 您说您养得起,而且马上要抱着她给他买一屋子宠物玩具。 NO,NO,小玉宠需要的唯一玩具是——美人!请参照小昭宠饲养方法,不定期供应俊美雄性宠物若干。如果是实在没时间去挑选美人也不要紧,不过两个月后她就会逃家,从外面拐带一堆美人。 您不喜欢外来宠物?请配套领养小白宠一只。 允许我友情提醒,当小白宠与小玉宠一起喂养后,他们就再也不能离开对方,否则……您知道相思鸟分开后的后果么? 当然,只要您好好的同时喂养它们,过不了多久您就能得到一只融合两种宠物优点的小小衣罗宠。 这位客人想要成熟稳重且任劳任怨的看家宠?请往这边走,让我给您推荐我们店内的首席看家宠——小宛宠。 小宛宠是罕见的成熟稳重宠物,他不会趴在你膝盖上添你的脸颊,不过在冬天的晚上会趴在你脚边给你带来温暖;他也不喜欢打滚玩毛线球,但你可以放心的把其他的宠物交给他带出去溜。最最重要的是,如果有小偷等不良分子敢对您的家打主意,小宛宠一定会冲在最前面保护您和您的财产。 想要小宛宠了么?请听我告诉您喂养要点。 首先,小宛宠是一往情深的宠物,感情丰富且内敛,如果您家有一只花心宠,您就别带他回去了。 客人……您怎么回来了?您家的小宛宠出了问题?什么,前两个月又一个客人把一只名为齐霜的宠物寄放在您家里然后勾引上了您的小宛宠? 我不得不悲哀的告诉您,您家的小宛宠完了。 是吗,您已经意识到了?您说齐霜宠在您带她去公园的时候勾引上一只浑身珠宝的贵宠,然后一路跟到别人家里,现在已经是别人的新宠物?你的小宛宠不吃不喝,整天要么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凝宠掉眼泪,要么趴在人家窗子上惨叫? 客人,只有一个办法挽救你家的小宛宠,请到我们店后院,抓住那只幼小但是体力最充沛经常和其他宠打架的小路宠。 您不喜欢暴力宠?那您将永远失去小宛宠和小凝宠,根据我们店的经验,一旦小宛宠遇到了齐霜宠,不配套饲养小路宠,30天内小凝宠会被齐霜宠偷偷咬死,然后小宛宠茶饭不思衰弱而死…… 您说小凝宠就是齐霜宠生的?没错,齐霜宠的特征就是可以咬死一切妨碍她寻找富贵主人的障碍物——客人,我有没有提醒您给自己家多装一重保安装置? 您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地方出售齐霜宠那样的危险宠物?老实告诉您,齐霜宠也是我们店的产品,这是应一位客人的要求特别培养的——要知道我们店的宗旨是提供一切您喜欢的宠物。 来,看看幼年齐霜宠,不用害怕,她只有两个月还不具备危险。看看她光亮的皮毛,看看她小巧的爪子,还有温柔可爱的眼神。没错,和小昭宠、小水宠一样,这也是我们店里的美人宠。 啊——您奇怪为什么这么小巧玲珑的宠物如此危险?过来,看看她的牙齿,齐霜宠是我们店内为数不多的剧毒宠。 其实只要掌握饲养要诀,齐霜宠也是个好宠,聪明伶俐,擅长讨主人欢喜,小宛宠缺少的恰恰是齐霜宠拥有的。喜欢么,那就抱她回家吧。但是记住,绝对不能带她出门,要牢牢的关在家里,密闭门窗,客人来的时候最好关到笼子里外套不透光黑布。 为什么要怎么做?当然不是虐待宠物,那是为了您自身安全的必需措施。只要齐霜宠物看到任何超过您的人,不管是容貌、服饰还是工作岗位,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弃您而去。 什么?您家的门关得很紧她逃不出去……客人,那我们就等着看您上社会新闻头条——齐霜宠会咬死您,另投富主。 外篇 恶搞番外 山河宠物店 下 山河宠物店拥有您想得到和您想不到的一切宠物,只要是您的愿望都能在我们的宠物店中找到最合适的宠物。 您想要温顺可爱的管家宠?在您回家的时候蹭在您身边,早上柔柔软软的一团爬上床舔舔您的脸作为morningcall?而当您工作忙碌的时候乖乖地坐在墙角不吵不闹,不咬着您的裙摆要抱抱,不因为被冷落水汪汪的痛苦的看着您?没问题!进门左边第二间,向您推荐洛系乖巧宠。 这是我们店精心培养的管家宠,永不背叛,永无二心,只要你把他抱回家,从此他就是您家庭里最忠实最贴心的一员。 首推这只大洛宠,虽然年长了一点,不过光滑柔顺的皮毛是洛系宠中第一,温顺贤良的品格更是让人落泪。我们店里有多只小宠都是在大洛宠照顾下长大的。大洛宠很好饲养,只要您保证他衣食不愁,他就能健康快乐的活下去。即使您在生活条件上怠慢了他,大洛宠也不会逃家不会愤怒不会咬坏你的衣服偷吃你的饭菜,他只会在您看不到的时候偷偷流泪,最后死于严重的抑郁症。鉴于大洛宠这种忍辱负重的优良品格,我们店对每一只卖出去的大洛宠进行跟踪访问,如果您虐待他,根据协议我们将无偿的将他带离您身边。 您觉得大洛宠不活泼,年纪大了些?好吧,看看这只小洛宠。他由大洛宠一手带大,几乎是大洛宠的翻版,拥有大洛宠一切优良品格,但是年轻且毛色亮丽,曾经在宠物选美上夺得金奖。 小洛宠会不会很娇气?当然不会!他能在任何艰难条件下生存并对您不弃不离,只有一点……不要让他遇到小水宠。根据我们店的经验,那是小洛宠的天敌,一点相遇小洛宠将失魂落魄1个月,逃家三年,且难逃死于非命。 对了……那边那位抱走小昭宠得客人——您如果厌烦了给宠物找俊美雄性宠玩具,又害怕和皇族抢宠物,买一只小洛宠也有近似的作用。 这位客人对宠物的外形没有要求?您真是聪明!一点没错,漂漂亮亮的宠物容易成为拐骗对象,且美丽必难养,宠物就该朴实能看家。 来来,左边第一间,西城系宠物就是为您这样的客人度身定做的。首推这只小静宠,虽然不如美型宠那么光彩照人,不过多看看还是很可爱的。小静宠也是宠物比赛中的获奖品种,无论跳圈、接飞碟还是帮您送信收邮件都能完美完成,略加训练甚至能缉毒、跟踪、搜爆炸物。尽管小静宠在良好的条件下被喂养大,可是她和小洛宠一样能够应付任何恶劣环境,且从不多愁善感,更不会勾搭别人家的宠物给您惹麻烦。 并且,如果您成功饲养小静宠满二十八个月,您就可以以三折的优惠价格从我们店购买卫家美型雄性宠一只作为小静宠的终身伴侣。 这位客人您感兴趣刚刚提到的卫家美型宠? 什么叫做卫系美型宠? 这边走,右手第一间。看到没有,这里的每一只宠物,无论大小雌雄都美型异常,这是我们店精心培育的美型品种宠物。和我们店的招牌美型宠小昭宠一样,卫系宠也是能干宠物的代表,西城宠能够做的事情八成卫系宠能够做得一样好。缺点就是,所有的美型宠都是贵宠、娇宠。卫系宠目空一切,永远不要指望他们会和你家其它宠物友好相处滚成一团。当其它的宠物挤在一起抢吃的时候,卫系宠只会高高地站在楼梯上用鄙视的眼神俯瞰。不要将他们和其它宠物混养,他们必须占据最好的宠物房,有最多的照顾,享有最多的注目。当你将卫系宠,尤其是这只最漂亮最高贵的小秋宠带回家后,她将自然而然成为你们家的“女王”,所有的宠物都会在小秋宠轻轻一声叫唤后俯首贴耳。 您觉得这些宠物都很好,不过总有点缺憾?您喜欢洛系宠得温顺但是觉得他们不够活泼,小静宠很活泼不过不够美型,卫家宠够美型但是太难养,最好能够将优点融合一下?没问题,来——隆重推荐西城系精品小筑宠。 小筑宠有西城系能干宠得妈妈,卫系美型宠的爸爸,由大洛宠养大。融合了三种宠物的所有优点而且一点不难养。他在家温顺,带到公园的时候活泼,体力充沛但不吵闹。完美的能让主人流泪。 缺点……缺点是有的,那就是离开我们店的小筑宠终其一身都无法展现出最完美的状态。怎么补救?很抱歉,无法补救。 您想要看看雄性美型宠?没问题,山河宠物店供应各种性格各种风情的雄性美型宠。 比如这一款,对,就是坐在黄金镶宝石椅子上正被两位工作人员照顾着吹毛香熏焗油的那只。那是店内美型雄宠帝王品的巅峰之作——小花宠。小花宠兼有小洛宠之美,小霜宠之才,更端庄高贵、傲视群美;最珍贵的是,当您喂养得法,他的毛色会呈现出传说中凤凰神鸟才有的华丽;他是雄性美宠中至高无上的帝王宠,象您这样身价亿万的人中俊杰正需要小花宠这样的帝王宠来陪衬。 饲养要求?这是显而易见的,帝王宠就是需要被当作帝王般照顾的宠。教导您家喂养或被带到您家的任何其它宠物对他行跪拜礼。记住,他需要10个专门的工作人员来服务,洗澡、礼貌、香薰、喂食每一个项都要有专业人员负责。另要有两人专门为他采购最新款的宠物时装,更需要一位大方得体擅长不同宠物语言翻译的人协助他接待上门做客的其它宠物——对了,小花宠每半个月要举办一次宠物沙龙,缺少定时交际会让他憔悴。 和小花宠同类但是饲养要求略低的还有小晋宠、小蕴宠和丑小鸭型小凤宠。其中购买小晋宠的客户成功饲养18个月后将获得一个意外惊喜——免费小凝宠一只——不是本店赠送的,小凝宠不管隔着千山万水都会准确地感受到小晋宠所在的方位,然后在某一个夜晚爬过您家的围墙……友情建议您支付一笔感谢金给小凝宠得原主人,当你们两家搞好关系后小路宠和小宛宠也会对您友好的。 另外饲养小水宠得客人这个月凭小水宠健康证明和微笑照片一张可获我店赠送幼年小晋宠或小凤宠一只,他将为您家的小水宠增加温情成分。 您受不了帝王宠的娇贵,那么就买现在我们向您推荐的这一款小织宠吧。小织宠的美貌程度超过小花宠,且具备音乐天赋,是出色的表演宠。想象一下,当您宴请亲朋好友茶余饭后,小织宠活泼可爱的跑出来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小织宠具有医药天赋,您生病的时候会到园子里咬草药,还会为您咬来最合适的医生的名片。 饲养小织宠也很容易,千万记得聘请出色的训练师,不要浪费了他天生的表演才能哦?啊啊啊——那边那个客人,把您的小秋宠抱远一点,如果您手上的小秋宠遇到了小织宠会得严重相思病。 什么,您还想看看其他美型雄宠?不要紧,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是我们的服务宗旨。请跟我来,后面那间门上画有凤凰的华丽房间,里面应有尽有。 客人请看,这就是我们店精心培育的偌娜后宫群宠。各种性格,各种长相,您尽可挑选喜爱的品种。他们都经过严格审查,身体健康,精神状态良好,而且绝对纯洁无瑕,全部打过疫苗。而且带回家后不用担心他们会望着窗外思念某只我们大家都弄不清楚名字的旧情人。 您很喜欢?没问题,不过建议您一次不要购买太多,他们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好斗天性。一次性饲养太多会自相残杀…… 这位客人,您说前面那些客人带走的宠物都很完美,不过您想要看一些另类宠物?好吧,虽然象您这样的客人不是很多,不过我们一年总会遇到三五个。前面那位女巫客人抱走的齐霜宠怎么样?太另类了不喜欢?春音宠呢?不要会变人型的? OK。我想这只清扬宠能够满足您的要求。她的优点显而易见,饲养手册上也有详细说明。她的缺点么,我只能说这是一只典型的反叛型宠物。清扬宠和小水宠一样敏感而任性,不过请杨宠得不满会直接表现出来——简单说,她会咬死所有她看不顺眼的宠物。如果您带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有特别宠爱的宠物,您就等着家里发生大革命吧。不能取而代之宁可同归于尽,这就是清扬宠让人荡气回肠的壮烈个性。 清扬宠饲养方法等同于小花宠,他们都是帝王类宠物。玩具供应参照小玉宠和小昭宠,但要注意,您找来的供清扬宠消遣的美型宠要包含雌雄两种性别。而且清扬宠有强烈的独占欲,她厌烦某只玩具的时候会采用咬死的方法。如果您配套购买春音宠,可以不再供应雌性美宠。 您觉得清扬宠还不够另类,想要一个空前绝后型的?客人啊,您的爱好……也空前绝后。好吧,看到那只在小花宠旁边镶金叶子的小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宠物没有?这只小娜宠就是为您这样的客人而生的。 您说她看上去甜美无害?是的,幼年小娜宠完全无害,和小晋宠、小凤宠一样是非常惹人喜爱的帝王美宠,除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咬坏您的晚礼服、扯断您的钻石项链、打碎您的珍藏明青花之外没设么缺点。不过,当您将她饲养到16个月后她就成为一只空前绝后的破坏宠。任您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还是权倾天下、天皇贵胄,只要您拥有一只小娜宠,不出5年,一切都将从零开始。 啊,您说您看中了一只神秘宠,那只最高贵最神圣一看就是众宠之上傲视群雄的宠物?非常抱歉,这是非卖品。小迦宠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正因为有小迦宠的存在,山河宠物店的所有宠物才能相安无事、欣欣向荣。 什么?您实在是喜欢,无论如何都想要? 这个,这个……好吧,让我点起一炉香,请跟我到宠物店的最深处,在那里终极宠物小爱宠和他后宫群宠等着垂青…… 外篇 山河宠物店全攻略 by:问心剑 山河宠物店是由明月晓轩开发出来的一款宠物养成类游戏,各位玩家可以选择任意一款自己喜欢的小宠优游自在的进行游戏,也可以以买到最后BOSS迦岚小宠为目标,努力游戏。 前者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按照游戏手册上轩详尽的提示尽心的关爱各位的小宠就好了,重点,我们的重点是如何通关,如何买到最终BOSS迦岚小宠,为建设一个伟大的山河动物园而努力,筒子们……让我们为了这一伟大而艰巨的目标而努力吧…… 首先,让我们进入游戏,来到微笑着的NPC明月晓轩面前,拿到各类宠物的详尽资料和喂养注意事项,然后,就可以开始我们伟大而艰巨的打造山河动物园的目标了。 首先,各位玩家必须明确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买到迦岚小宠,打造山河动物园。所以,你对各种小宠的偏好必须暂时放弃。尤其是小玉,小昭这种贵族宠,看看就好了,千万不要想买啊,纵使您老人家对着这种贵族宠有着无比强烈的执念,您也必须暂时放弃。对了,您可以这样安慰您自己,反正是会买的,先放在店里寄养吧。 什么,您偏好偌娜小宠,饿滴个神啊!!!老大,您就等着GAMEOVER再重头再来吧。 好了,拿到宠物手册,您不要犹豫,首先要买的是小宛宠,这一款价格低廉而且最重要的是好养,会管家,在您经济危机的时候,他还可以自力更生,这一点,是为什么不先买大洛宠而先买小宛宠的缘故。 什么,你说小宛宠麻烦大大……默,老大,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而且小宛种种的不完美也是为您的目标奠定基础的。 首先,在您养大小宛宠的同时,您可以努力赚钱,为以后买一系列贵族宠奠定基础,另外在空余的时间请熟读喂养手册。等到熟读之后,钱估计也赚了不少,而小宛宠也一直欣欣向荣茁壮成长的长大了。您要面对的第一个麻烦就是客人带着齐霜宠来到您家溜达。 什么,您一定会将小宛宠关进笼子罩上黑布不让他见齐霜宠。默,您应该记住一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 您应该让小宛宠与齐霜宠见面,然后过了十个月(我说的是游戏时间),您就可以得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凝宠了。另外关于齐霜宠的离开和小凝宠的跷家,您都不要紧张,齐霜宠那种对于正常人可怕得紧的小宠您还是让她越早离开越好,至于小凝宠,跷家跷到一定时候她自然会回来,还会拐带回来一只叫做苏台晋的帝王宠,虽说您那时已经买到了小水宠,并且可以凭小水微笑照片花三折的价钱买到这种小宠以增加小水宠的温情成分,可是,老大,三折也是要钱的啊,而且这种帝王宠的价格,三折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至于小宛宠会憔悴会抑郁,手册上有说明啊,去买只小路宠就好了,暴力宠虽然麻烦,但是看紧一点就没事,再说到了那个时候,您也不在乎多一只暴力宠了。 再下来就是大洛宠了,大洛宠的作用基本和小宛宠等同,都是管家宠。虽说职责有点重复,但是您要知道,您的目标其实不是大洛宠,而是大洛宠怀里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不点,小洛宠!!!!!这两样是打包销售的,为了小洛宠,大洛宠会更加勤奋更加听话滴。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大洛宠怀里这只小不点吧。小洛宠可是本游戏的一大关键啊,两只最主要的宠,小水宠和小昭宠都和他有N大的关系,所以,请尽心尽力养大小洛宠。在养大小洛宠的同时,请注意将大洛宠牵出去,和邻居家的西城系雌性宠物配婚,这样,将更有利于小洛宠的成长,而且,从此您喂养大洛宠的费用就由邻居出了。好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小洛宠长大了。而且还在京城年度宠物选美大赛上拿到了金牌,并为您获得一大笔奖金。 高兴吧,更高兴的还在后头。健康活泼的小洛宠还会为您拐带来一只极品贵族宠——小昭宠。又替您省了一大笔,高兴吧。 不过,问题出来了。 在这个时候,按正常进度,您应该已经将小水宠买到了手。 按喂养手册上说明,您应该在窃笑,小水宠这只麻烦宠物终于有人照料了吧,就可以省下买日照宠的钱。 可是问题出在小洛宠的身上,小洛宠施展他的无敌魅力将小昭宠拐带到了您家,本来您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婚礼,让他们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顺带窃笑,省下了为小昭宠购买雄性俊美宠物的麻烦。 我早说了,世界不是完美的。您一直在窃笑,觉得这笔生意您赚了。小昭宠照顾小水宠,省掉了买日照宠的钱,然后小洛宠会替下明霜宠的作用,不用买雄性俊美宠物了。同时高兴,世界真美好啊。 我早说了,世界是不完美的,让我们来看看麻烦吧。 由于小昭宠尽心尽力的照料小水宠,让小水宠容光焕发,这本该高兴,可是,由于小水宠实在是太容光焕发了,所以小洛宠变心了,从此只追着小水宠满屋子乱转,而抛弃了可怜的小昭宠。 再然后,小洛宠就会跷家三年并且死在外面,而您的家庭,也将面临低气压的威胁 阿门……我早说了世界是不完美的。 好了,不要哭了,游戏还在继续,让我们坚强的面对未来吧。 小洛宠跷家以后,小水宠还好说,首先要解决的是小昭宠的俊美雄性宠物问题,最完美解决方案是明霜宠,可是手册上说了,有一位国君和一位亲王都在等着要,如果您够胆,就勇敢的买下明霜宠,从此一劳永逸,如果胆子还差一点点的话,就只能……你知道的,手册上有写。 再说小水宠,日照宠是必须的,这一点您必须明确,打开您的钱包,拿出您的钱,交到NPC轩的手上,拿走那一只本该早已买来的日照宠吧。对了,提醒一句,买了日照宠数月之后,有一只春音宠会来您家门口溜达,并和日照宠搭讪,不过放心,日照宠是不会被拐带走的,只是被搭讪完了之后会心情低落,请注意心理辅导。 另外注意,千万不要买小漓宠,就是有客人带进来,也最好踢出去,不要怕被控告虐待宠物,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切为了通关。 对了,您之前随手买的小白宠也该长大了吧,抑郁期也到了吧,您的家,也能够养贵族宠了吧,那还等什么,把小玉宠买进来吧。 主要的麻烦都解决了,另外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宠了。比如卫系美形宠秋水清,这是一只骄傲的小宠,为避免您其他的小宠自卑,请将小秋宠放到小水,小昭,小玉三只宠边上,这样他们的光芒相互抵消,您可怜的其他宠物会好过一点。 丑小鸭帝王宠凤林请不要嫌弃他,第一,他可以增加小水宠的温情成分,二,也会让最终BOSS迦岚对您好感增加。 另外紫系,卫系的系列宠可以尽量多买,这样BOSS会出现得更容易。 什么,您该买的都买完了,可是BOSS还买不到。 厄……让我看看。对了那个养西城系雌性宠的邻居还在不在,就是和您家大洛宠配婚的那个,还在。那太好了。 去他家,不论如何,也要买到一只西城系雄性俊美宠——玉台筑,记住,是不论如何。当您把玉台筑牵回家安顿好之后,再去宠物店看看…… 饿滴个神,您会惊喜的发现,最终BOSS迦岚出现鸟……机不可失,马上买回去,就倾家荡产也要买回去。因为您……通关了。 通关万岁!!!!!!! 什么,您要玩偌娜、花子夜、清样他们的隐藏结局…… 这个……这个我还没玩出来,等我玩出来再说吧。 对了,通关之后还有个超级奖励呢,由于您将宠物店买空了,然后NPC明月晓轩也失业了,这个时候,她会自动走到您家里来,与您一起管理山河动物园,挖卡卡卡卡卡……世界,其实,还是美好的。 外篇 月歌 作者:结罗 (宛路同人) 那天天上的月亮是凄凉的圆,蓝得有点苍白的颜色。天上的云团卷聚散,如莲花开合聚灭。 明月照千里,现在正是京师桃花开谢,皎原之上必定间间别业长歌不昧,红烛之下舞低杨柳楼心月,灯花明灭里歌尽桃花扇底风。 那人也是吧?此时恐怕正和亲王的独子谈笑风生。 也是这样的月下,那人拿着月白的扇子掬了轻落的桃花,回眸间清朗丰神,他就失了神魂,从此只愿和那人白头偕老生死契阔。 然后,他痴心万千终究敌不过富贵荣华,换来那人杀妻灭子,只为保自己亲王之媳的名位。于是,他堂堂二位高官怀抱重伤濒死的女儿,连夜奔逃向敌国。 感觉着怀里娇儿越来越冰凉的身体,一声声模糊的呼唤在风声里淡去,宛明期紧紧的环住怀里的娇儿,心底凄惶却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名为麻木的灰烬。 泪早在知晓那人负心薄情的时候流干,宛明期本以为自己会为那人流一生的泪水,现在却连想哭的意念都没有了。 身后玉珑关渐渐在月色里迷蒙而去,再往前,就是南平的国界。 只要跨越这条界线,从此他不再说苏台高官,而是安靖的叛臣,南平的降将,他一生兢兢业业功名全毁在一旦。 可是,那又如何?宛明期忽然勒马,面前一片初生的青草,柔绿的刚刚覆盖住地面,他深吸一口气,身边跟随他奔逃而来的几个部将也停在他身后,刚才还狂乱的蹄声骤然寂静,天地之间立显苍茫。 只回头看了一眼玉珑,爱怜的低头拂去黏在爱女额上的乱发,再抬头时,半点凄惶也无,宛明期一抖缰绳,低喝一声,“走!” 从今日起,他宛明期不再是苏台之臣,也不再是——那人的妻! 奔入南平国境,在看到远处边关的时候,天正蒙蒙亮,巍峨城关在青灰色的天空之中显得无比壮阔。来到城下,宛明期看了看怀里的女儿,再看看天色,叹息一声。 现在城门关锁,要开城门非要等五更梆响,现在才四更天,天色还早。 吩咐几个连夜奔波的部将啃点干粮,他抱起爱女,拿起水壶,向护城河走去,希望能获得一点干净的水。 把女儿放在草地上,打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绷带,看着小小孩子腹上一剑,宛明期的手不禁颤抖。杀他也就罢了,这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受尽分娩之苦才生下来的娇儿,她怎么忍心! 取了水,洗干净女儿身上的血污,小心的抖上金创药,小小的孩子迷糊的张开了眼睛,看到面前的父亲,立刻贴了过去,白皙指头弱弱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爹亲……” 听着孩儿一声娇弱的呼唤,宛明期说不出话来,只是拍拍她的头,熟练的把伤口包好,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汲满了水,他刚要走,忽然听到了琵琶的声音。 琵琶声苍越清劲,一曲奏罢,天地间犹带回响。 弦底风歌三千里,分破边关万籁秋。 无端的想起这句诗,宛明期下意识的向声音来源处看去,看到少年如玉。 清俊少年斜坐马上,怀抱琵琶,眉宇飞扬间自有洒脱。 那是苏台柔婉男子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的,属于自信潇洒的气度。 于是,他邂逅了他。 在宛明期最凄惨狼狈的时候,他遇到了路臻。 南平王朝第四皇子南平北方四郡总都督。 到死,他都记得,那清俊少年微笑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修长的手执壶,在琉璃杯里注满美酒,他轻笑。 “我在想什么?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十足的欠揍啊,你要知道,当时落魄的我看到过得幸福无比的家伙都很想抡拳头。”说到这里,已经被岁月洗刷而过却依然俊美的容颜上滑过一丝轻笑,宛明期悠闲的看着对面的男人,斑白发丝被风吹动,微舞。 举杯,悠然而尽,轻笑。 “……原来,已经三十年了啊……” 将进酒杯莫停,悠悠岁月使人老。 金冠束发、四爪蟒衣玉带束身,以未及弱冠之龄领南平边关四郡的少年皇子站在城楼之上,远眺对面隐约在群山之中的玉珑关。 “明期,你看,从那座山开始,再过去就是安靖了。” 站在他身后,宛明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面前这少年在想些什么。 听说他是投奔南平而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笑,让他留下,派了最好的医生给他的女儿,然后就绝口不提他的来意如何,这几日整日里拉着他弹琴作对,仿佛当他是王府里的清客。 今日一早,路臻又拖了宛明期爬到城墙上来,难得一身正装的少年背负双手,凝视着犹被雾气迷蒙包裹的平原高山。 路臻自顾自的说道,“你看,多奇妙的事情,一块界碑、一座高山,就分开了两个国家,在我的国家,男子为尊,在你的国家,女子为尊,是不是很奇妙呢?” “殿下,古人云十里不同俗,大抵就是指的这样。” 路臻点头,“嗯……”沉吟一下,他转头,清俊容颜在风里徐缓绽开微笑,柔长黑亮发丝从颊上滑过。“古人也云,橘生北为橘,生南而为枳,不知道明期将军要在我南平生而为什么呢?” 宛明期看着面前笑得云淡风清的少年,挑眉,“殿下希望宛生而为何?” 轻笑,修长指头捻住空中舞动黑发,漆黑瞳孔凝向宛明期来时的方向,形状优美的嘴唇轻挑,“那,明期,为路臻生而为绝代将才吧。” 然后,手指,那少年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尊贵高傲,“我要玉珑。” 那瞬间,仿佛被他漆黑润泽的瞳孔吸引一般,宛明期顿了一下,随即退后,向面前的少年低头。 “宛定不负殿下希望。”如果这是路臻要求忠诚的代价,他付。 从怀抱爱女奔逃的那一刻,他再没有了退路。 来去往返,不过命耳! 宛明期曾是鹤舞守将,熟知玉珑关一切布防等等,兼且苏台并不知他的二位高官居然奔入南平,结果,宛明期顺利攻下了玉珑! 南平士兵由玉珑而入,长驱直入,肆虐抢掠一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带着大批抢夺来的辎重出关,简直视鹤舞大军于无物,把鹤舞当成自家大门来去自若。 这也就罢了,在南平大军撤走的城门上,一只标着宛字的大期招摇飘荡,明明白白告诉苏台到底是谁策划的此次事件,才真正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掴了苏台皇族一耳光! 结果,皇帝震怒,鹤舞郡守统统贬为平民永不叙用,不过好在皇帝还没气到要在元气大伤的情况下进攻南平,驳了正亲王的奏章,算是苏台打落牙齿和血咽。 正当苏台上下为南平叩关焦头烂额的时候,两个始作俑者却犹有闲闲的走在上京路上,一派闲散风流。 南平幅员辽阔,新春望去,一片无边绿幕上星星点点洒着珍珠也似的羊群,苍蓝天边,高山隐约巍峨,看上去说不出的开阔疏朗。 风里隐约有嘹亮苍远的歌声,伴随着牧羊犬响亮的吠声,分外有趣。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路臻膝头横放着一把琵琶,漂亮的柔长黑发束在肩头,单手拖着腮,看对面的男人斟茶。 修长的指头隔着淡淡烟雾看去有那么一丝恬淡的味道,片刻之后,一杯茶放在了路臻面前,“殿下,请。” 喝了一小口,路臻展颜,“我该说,实在是抢来的茶味道就是好吗?” “殿下为何不派兵驻守玉珑?”没理会路臻说不上什么味道的喟叹,宛明期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声问道。 “嗯……”路臻想了想,侧头,“现在即便南平占了玉珑,也是能占不能治。”说完,少年扬手,推开车窗,略带青草潮气的风涌了进来。 “本代皇帝不是昏君,我治玉珑首先缺了人和,此外,玉珑对南平易守难攻,对苏台却不见得,我又失了地利,最后,你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南平无论风化人文都不及苏台,新帝登基犹要部落会盟承认,国内大部分只听部落酋长之令而不知皇帝,无律令而以宗法行天下,我又哪里来天时?”说完,少年对他露出了一个清撤的笑容,“明期,再给我倒杯茶吧。” “……那……殿下为何要破玉珑?” 出乎意料,路臻没有说话,他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了一会儿蓬顶,才慢悠悠的开口,“……你也知道的……春天到了嘛……什么都需要啊……然后就……” 果然,破玉珑是缺钱。 “殿下不怕我反间?” 路臻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指头理着漆黑的头发,然后开口,“……如果你反间,我来日必要苏台付出同样的代价,即便你遁到黄泉之下也要诛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的女儿会以我女儿的身份长大。” 宛明期楞了一下,呆呆的执壶呆住;这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路臻却笑了起来,“又不关她事,对吧?” 说完,修长指头一个轻勾,膝上琵琶脆响轻越,路臻又对他微笑了一下,“终有一日,我要南平也是锦绣山河。”他很清淡的说着,漂亮笔直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男人,慎重而飞扬。“你看,我南平有天地间最广阔的土地,明期,难道不想在这片天下奔驰吗?” 面对那双毫无瑕疵的漆黑眼睛,那瞬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对那负心人朝朝暮暮不得解脱的疼淡了,不再每时每刻如火烧灼。 路臻看着他微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自由了。” 那瞬间,宛明期无话可说。 回到京师,论功行赏,宛明期在南平朝臣猜疑莫定的眼神里坦然上朝,被封为都明院左详稳,行殿前检军事,同年十月,路臻满十八岁,被封为陈王。 第二年五月,宛明期率骑兵八千大破羟族五万大军,追击千里,将南平大患羟族彻底赶入南漠,斩敌万余,战功赫赫,威振南平。同年十二月,北出边关,破苏台边境四郡,满载而回。第三年元月,以战功封靖平候。 同年,年满二十岁的路臻遵从南平立嫡立幼之传统,以大妃所出最幼子而立为太子,督北方七州三十一郡军政,宛明期受封太子院别当,领正二位,从路臻治北。 时年,宛明期二十五岁,是为南平历史上除皇族之外最年轻的二位高官。 宛明期虽然位列二位高官,也确实在二位官的位置上显示出了自己天生的军事政治才华,身后还有太子路臻撑腰,但是因为他是苏台叛臣而蔑视他的人并不因此而减少。 当朝宰相就曾当着皇帝和路臻的面,大骂才人无行,至于惯常辱骂更是常见,宛明期却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当侮辱他的人栽在他手里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处置了,日子一长,再加上路臻摆明了态度“怎么着,我就护着你能如何?”的态度,私底下留言更沸腾,面子上的礼数却好歹周到了一些。 在宛明期奔走到南平的第三年,愤怒的安靖皇帝再无法忍受那个叛臣在南平招摇得意,出兵鹤飞、燕回,异军突起,过天朗山脉,直取萧关! 安靖和南平之间以天朗山脉为自然界线,从玉珑关到萧关之间约四百余里,双方都宣称这片土地是自己的领土,但是此地之居民却谁也不承认,只以自己部落的意见为意见,迁徙游牧。 当苏台大军攻入南平的时候,路臻正好离开萧关,秘密与边境十余民族会盟。 听说苏台侵袭南平,随从们都劝他立刻回去,他却一付不在乎的表情。 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的南平太子在听闻消息的时候,正好是与边境十三部落达成同盟的庆祝会上,听到跪在下席的侍从慌张禀报,南平太子笑了起来。 拍手,示意暂停的歌舞继续,看看周围一片哑然的乐工,路臻潇洒一笑,取了旁边歌妓怀里的琵琶,微笑,“大家看来都被臻搅了雅兴,那臻就献丑一曲,为大家助兴。” 看着南平太子丝毫不以萧关有敌而为意,上座的酋长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您不在意吗?” “萧关有宛明期在,只怕苏台这千军万马就要折腰在萧关之下,吾等就在此欢饮等待捷报,如何?”说到这里,潇洒俊朗的南平太子五指齐划,一声轻越激响里,他朗朗而笑,“诸位稍安勿燥,不出十日,臻还要依仗各位呢。”说完,修长指头一翻,金铁之声从指下弦里寂寂流淌而出。 当时,最年长的部落酋长看着首座俊朗无双的男子,摸摸胡子,点了点头。 安靖大军一直视三年前玉珑失守为奇耻大辱,这次前来,全军上下无不抱着一雪前耻的共识,结果,在南平国内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场不逊于玉珑破关的大败。 宛明期以萧关为饵,诱安靖大军进入毫不熟悉的南平国内,与安靖截然不同的地理环境使苏台大军不知所措,绵延四百里,又把补给拉得太长,一路上宛明期身先士卒,率精锐小股骑兵迂回游击,渐渐把苏台军诱入深处,在到达萧关的时候,刚刚与萧关守军开战,路臻所率领的游牧部落军队忽然从后方侵扰而上,断粮路、截补给,数十万大军立刻被困在萧关之前,进不得退不动! 就在全军背水一战之际,宛明期却坚守城池,又派人于苏台军中水源投毒,霎时间,本来高歌出玉珑的苏台军兵败如山倒,留下了数万具惨死在南平国境中的尸体,奔逃回玉珑。 经此一役,苏台元气大伤,再不敢轻言犯关,而南平获此大胜,举国欢庆,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实授宛明期从一位,仍领原缺,至于太子,下旨褒奖,特明北方事无巨细都要先通禀太子。 正当领了旨意的钦差浩浩荡荡离开京师前往萧关的时候,南平国内一向被誉为最潇洒淡定的皇太子,正连滚带爬的冲进萧关的帅府,一身的污泥狼狈看得躺在床上的那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宛明期在率军追杀的时候,不慎被流箭所伤,听到他受伤,路臻就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跌进房间,看到坐在床上的白衣男子悠悠闲闲的捧着一碗药汁喝着,路臻翻了翻白眼,无力的坐倒在地面。 “殿下!”四周的人赶紧去扶,路臻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片刻之间,房间里只有坐在床上喝药汁的宛明期和摊在地上喘粗气的路臻。 看他摊在地上,眉毛拧了拧,宛明期口气略带严厉,“殿下,地下湿冷,请殿下上座。”真是,好歹也是过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保养自己? 看到宛明期无事,路臻一颗心放下,模糊的撑起一个笑脸,“明期……” “嗯?”地上舒服到他不愿意起来吗?宛明期拧起眉毛,掀开被子打算把他抓起来,刚要动作,耳边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那个有着漆黑眼睛的青年看着他,微笑,“……真好,”说完,大抵是太累了,路臻身子一歪就栽到了一边。 宛明期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自己的箭伤,一把把路臻抱起,一叠声的叫着医生,等医生来了,看到的是本来应该探望病人的人正躺在病人的床上,而病人站在一旁手忙脚乱。 一看躺下的是路臻,医生也不敢怠慢,立刻把脉诊疗,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对宛明期说到,“殿下无防,不过是劳累过度睡着罢了。” 好、很好、非常好。 宛明期略略挑了下唇角,把大夫送出门,站在那人床前,本来想狠狠把他叫醒,但是看着路臻睡着之后的容颜,忽然心里就软了。 坐在床边,看着占了自己床位的家伙,那张平日看来俊美潇洒的容颜现在看来带了点点稚气,宛明期叹气,却在呼出气息之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这就是,自己以后要为之效忠一生的君主吧? 这么漫漫想着,靠着床柱,宛明期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诶诶,那时候我和你都还年轻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里似乎都盛放着怀念的味道。 手里的酒又尽了一杯,他以一种柔和又带着倦意的眼神凝视者前方,“换了是现在啊,看你摔到地上,我大概会等着你自己趴到觉得冷,自己爬起来为止吧?” 所以说啊……我现在老了呢。 这句话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摇了摇头,抬头望去,窗外明月如钩,最是寂寥。 路臻早在册立太子的同时就举行了大婚,娶的太子妃是南平境内最大部族的族长的女儿,过了一两年,太子妃有喜,按照南平的规矩,也为了显示亲厚,路臻护送怀孕的太子妃回部落待产。 大抵也是宛明期平常做人实在有点小失败。终于一干重臣们趁着路臻不在,逮着了个机会,上去狠狠的告了宛明期一记刁状,南平皇帝这几年一直病着,没有什么精力处置朝政,也就随他们去了。 宛明期从来都不是一个不知机的人,他一得到这消息,立刻逃之夭夭,结果兴冲冲去捉拿他的人,却只找到了他放在书桌上的配印绶带,人却早带了自己的女儿凝川远遁了。 就在一群人扼腕不已的时候,远在南方的路臻也接到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有使者预期该有的一点情绪反应。 他唇角甚至有一丝微弱的笑意。 他只是笑了笑,长身玉立的青年无所谓的拂动肩旁弱柳,淡淡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路臻这么说的时候,似乎连眼神都在笑。 结果,堂堂从一位高官就这么近乎堂而皇之的溜走了。 没有人找到他。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去找他的那个人,却只是含着轻笑,不言不语。 转过年来,在路臻嫡子诞生之后不到十天,皇帝驾崩,路臻登基,然后等待着这个过于年轻的皇帝的,是来自邻国安靖的威胁和国内的叛乱——他的几个年长的兄长,对于他的即位极为不满,终于在先帝驾崩不足半月内,掀起了反叛。 面对兄弟的反叛,背后有部族支持的路臻并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对他而言,真正的敌人,在安靖。 果不其然,在他大军与反叛军进入纠缠的时刻,安靖大军直出玉珑,在到达萧关的时候,反叛军为了争取时间,竟然开放萧关,让安靖军长驱直入! 无论多少年后回想得知萧关被攻破的那瞬间的绝望愤怒,那份强烈的情感都毫不逊色,路臻在听到了这消息之后的一刻钟,下了一个命令:皇后和刚出生的小皇子立刻奔赴部族联盟所在的地方,他则一边联络南方各游牧部族,一边奔赴萧关和皇都之间最大的屏障祈关,下令死守。 他当时是做了即便死在祈关也无所谓的决定的了。 反叛战事将平,现在撤回大军只会腹背受敌,只要他坚守住祈关,撑到大军回归,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撑不到,皇子皇后已远遁,南平皇嗣也不会断绝,只不过……只不过他这个皇帝短命些罢了。 他是真的这么打算,甚至已经开始起草遗诏了。 就在他遗诏即将写完的某天,那日,他庭前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妩媚艳丽,不识人间疾苦般的天真残忍。 有桃花飘进房间,他忽然有些恍惚,抬了头,远远的,就看到有个男人悠然的走了近来,站在桃花树下,远远的对他微笑着。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看着那凝视着他,不言不动的男人,“朕在想,你如果现在是站在皎原桃花之下,会有多少安靖女子为你神魂暗夺呢?” 对面那青衣男子悠然而笑,“即便是南平,我也有自信可以迷倒很多女人。” 路臻失笑,忽然摇了摇头,有点疲倦的味道,他轻声说:“我其实不想你这时候回来的,宛。” 那男子正是失踪良久的宛明期,听到路臻叫自己的名字,他含笑迈进房间,“哦?” 路臻摊手,语气里是少见的苦涩,“我现在护不了你。” 宛明期却只是含笑看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淡淡波光,“那这次,换我保护你好了。陛下。” 路臻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他却笑着摇了摇头,“宛啊……” “嗯?” “你还是不了解我……” 这句话说完,路臻不再说话,他只是微微仰头,空中有花瓣飘落,路臻伸出手去,接下了花瓣,然后漫漫的一翻手,看它们落下地面。 宛明期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悠悠然的再度开口,“但是,您需要我。” 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很久,路臻才淡淡的说,“……是的,我和南平都需要你。” 然后,他开朗的笑起来,转身看向宛明期,漆黑的眼睛犹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宛,你对于出场时间的选择一向很精准哪。” “不然,怎么封南平重臣攸攸之口?”宛明期也回他一个微笑。 不是这等山穷水尽,怎么显示出他的能为? 不是这等山穷水尽,路臻怎会需要他? 于是,相视而笑。 “话说,你那时候一定早就猜到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一定会出现是吧?”宛明期淡淡笑着,他似乎又想为自己斟一杯酒,却发现壶里早空,他无奈的叹气,认真的看向对面一口巨大的棺椁,认真的问着。 可惜路臻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任何问题了。 南平一代中兴令主正沉睡在他面前华丽的棺椁中,再不醒来。 宛明期忽然忧伤起来;他这次听说路臻病危,就立刻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最后,看到的却还是一具横在他面前的棺材。 他甚至连路臻的尸体都没有看到。 路臻生前下旨,允许他单独参拜灵柩,宛明期席地而坐,凝视着身前的棺材,忽然失笑。 “你这家伙,也不怕我掀了你的棺材把你拖出来。” 说完,他似乎有些寂寞的住了口,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依旧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淡淡的郁郁。 轻轻一声长叹,拂动灯花轻跳。 “……路臻啊……” 说完,他似乎笑了一下,疲倦的把透露埋到了手臂之间。 一时之间,阴阳相对无言。 忽然窗外更漏声响,有风动枝头,宛明期惊醒一般向窗外看去,残月如缺,照山河万里家国。 于是一株娇艳的桃花扑簌簌的落下了花瓣,在雪白的宫灯下划出不甚明朗的痕迹,无声的铺满地面。 宛明期模模糊糊的想起,是了,这是路臻即位之后亲手栽种的桃花,他说一、桃花开得很漂亮。二、桃子熟了可以吃。三…… 他忽然转过身,漂亮的漆黑眸子定定的看着他,笑说,你看,种上桃花,可有几分皎原的样子? 宛明期记得自己当时笑了起来。 他现在也笑了起来。 殿外有脚步声,宛明期回头,看到灵前新即位的皇帝,自己亲眼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导的孩子向他走来。 他起身欲拜,皇帝却抢先一步,搀起了他。 “老师,先帝尚且允老师同席而坐,朕自当以师礼侍奉。 宛明期定定的看了一会儿面前的青年,坐到了旁边的椅上,轻轻点了点头,“既然陛下还认这个老师,那我有几句话,要对陛下说。” 那个容貌神似路臻的青年点了点头,听他吩咐。 “要继续推行文教,不可半途而废。” “是。” “要抑制外戚势力,削弱部族联盟,推行土地州郡化。” “是。” “要……” 宛明期不厌其烦的说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最后,他看着面前低头听训的新帝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最后,一定要在自己死前,处理掉手握兵权的重臣,以防尾大不掉。” 新帝整个人一震,他猛的抬头,却看到那个即便已经老去却依然风流潇洒的男人对他微微一笑,“先帝生前给了陛下什么,拿出来吧。” 新帝愣了片刻,他以一种几乎不可相信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艰难的拍了拍手,侍从送入美酒一杯。 看宛明期不在乎的端起酒,新帝忽然失声叫了一声,“宛相!”却被宛明期淡淡一眼扫了过去。 “陛下现在是一国之君,应喜怒不形于色才是。” 新帝瑟缩了一下,“父皇、父皇说……”他咬了咬牙,声音低了下去,“恐我保不了宛相,所以……” “所以……要我随了他去是吧?”宛明期淡淡的一笑。 他的眼神飘向了正殿中那具巨大的棺椁,忽然轻轻摇了摇头。 “路啊……你说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那你,何尝又了解过宛明期呢?” 几乎轻到听不到的一句话,他手指轻轻一动,水晶杯落到了地面,一声脆响,碎成了满地月光一般的璀璨。 他看着对面愣住的少年皇帝,又是一笑。 “……现在,我用不到它。”说话的时候,他的唇角慢慢蜿蜒出了一丝漆黑的血液,他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淡定而疲倦,又有一点苍郁的讥诮。 面对这样的宛明期,新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忽然深深一躬身,退出了灵殿。 看他离开,早已喝下毒酒的宛明期起身,慢慢的走向路臻的棺椁,忽然笑了起来。 依靠着棺材,他缓缓滑落地面,闭上了眼睛。 “我啊……果然是老了,你教我的南平民歌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什么了……” 明月如洗,照半弯残钩清辉。 宛明期的思绪却飘远了。 遥远的记忆里,有广阔无垠的天地,碧绿的草原,有黑发的少年弹着琵琶,牧羊的姑娘娇羞着青春的容颜,小声的跟着吟唱。 苍茫兮楚江晦,濛濛兮水云外。 他忽然笑了。 于是,月光就这样抛成碎片,犹如灯花,渐渐暗哑。 完 外篇 朝朝暮暮 1-2 第一个故事提亲 对于玉藻前而言,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一个小小的失误。俗话说得好,常年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换到玉藻前身上,就改成常年猎艳,哪能不出错。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浪子偶然撞到一个个性美人儿被人下了春药面上飞红身子颤抖,作为一个浪子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能不施以援手呢,于是一场风流旖旎,一夜春宵如梦。 作为浪子最得意莫过吃到难到手的美人,而且还是别人铺垫好了她捡便宜。可浪子玉藻前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大概是太得意了注定踢到铁板,首先可怜的美人儿春宵未尽穿戴整齐后从委屈可怜的不知名下堂夫变成了鹤舞司寇,堂堂朝廷三阶正,比她这个司刑官高了两级尊贵了几倍。然而,这还不是悲剧的极致,真正的悲剧是两个月后浪子在一阵晕吐后求助于大夫,被人家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夫人有喜了——”——这就叫做终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那个一个小小的失误造成了严重后果,玉藻前趴在鹤舞司寇府的紫藤花下的软塌上,掰着手指嘀咕“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和她一样烦恼的还有那个“小小失误”的受害者,被人莫名其妙吃干抹净的鹤舞司寇大人白皖。和玉藻前一样,念叨了几百遍“怎么办”之后,白皖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采花小贼面前,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站在那里一躬到地。 玉藻前抄着双手看他表演,其实是脑子一团浆糊等待别人先出主意。 “司刑大人……”美人儿一开口就让她翻白眼,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居然开口就是冷冰冰的官场用语。 那个人手足无措,脸上已经从苍白变成绯红,过了许久咬了咬牙道:“你……你和我成亲吧。” 尽管自己也在很尴尬的境地里,但是看到美人儿更窘迫的样子玉藻前心情大好,抄着手眉毛往上挑:“什么?你说什么来着?” 这种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玉藻前愉快的玩了几个来回,听到美人儿想方设法“哄骗”她成亲,几乎把能想到的许诺都说了一遍,从愿意跟随她生死相许一直到“随便你娶多少小妾都可以”。 一直到很后来很后来,玉藻前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又犯下了第二个“小小的失误”,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鬼迷心窍的点了头:“好吧,我们成亲。”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玉藻前总是一把搂过心爱的小女儿,点着她的鼻子说:“一定是你在作怪,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一心向着爹爹。” 当美人儿得到许诺然后喂她又喝下一碗亲手熬得保胎药后,一个人在房内面对漫漫长夜的玉藻前将刚刚结束的一幕回想了一遍然后发出一声尖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她貌似玩得太高兴了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两个到底谁嫁给谁?”回味白皖那一系列话语,怎么听都是“让我娶你为妻吧”。玉藻前顿时耷拉下脑袋,是啊,虽然安靖女娶男嫁是正道,可出类拔萃的男子往往不愿成为附属。且贵娶贱,高位娶低位也是正道啊,难道她玉藻前就这样糊里糊涂把自己的未来的自由舒适卖给了一个……一个绿萝带的男子么。 可怜玉藻前一个晚上辗转难眠,咬牙切齿第二天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她玉藻前只娶不嫁!若是美人儿不识相非要坚持不切实际的愿望,她立马挥手和他说再见。她玉藻前是什么样的人,名满京城的浪子,锦绣书院、少年登科,家里有金山银山,钱多到俸禄给她当零花钱都嫌少的地步,她勾勾手指头京城等着被她垂青的名门子弟、美貌少年多的能从家门口排到巷子口。要找一个美貌乖巧年少可爱的男人来当宝宝的“嫡父”还不就是翻翻手掌的力气;要真让自己嫁给一个绿萝带其实也不怎么美,还比她大个快十岁的男人,她玉藻前下半辈子就不用出来见人了。 一个晚上胡思乱想,到凌晨时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还睡得异常香甜,再醒过来日上三竿。她的床边随侍的家奴一脸“主子你总算醒了”的表情,在她依然昏昏沉沉的时候伺候她穿上衣服梳洗完毕,然后把门一开。 玉藻前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司寇府的人影,都是年轻的女子,衣衫华丽容貌端雅,位阶最高的那个仿佛是见到过的,几个月前,她去拜访永亲王的时候…… 这群人带着可疑的笑容将她围住,笑吟吟的说:“司刑大人可起来了,我们永亲王殿下等候已久。”于是,她便被“请”——其实是被押解到了鹤舞正亲王府,见到了苏台迦岚同胞兄长永亲王蕴初以及蕴初那个司殿出身的王妃。那两个人笑容满面、亲切可人,尤其是永亲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早上听司寇说已经与司刑大人说定了要结亲,殿下和我都十分高兴。”说着瞟一眼她的小腹,笑容更深,别有用意。还没等玉藻前开口,永亲王也笑吟吟道:“司刑大人嫁给我们鹤舞司寇后,也算是我们鹤舞的一员了。白皖能娶到司刑大人这样的人才,真是他的福气,本王也替他高兴。” 这两个一搭一档,一唱一和,说得眉飞色舞,玉藻前差一点就扑地大哭,“嫁”,谁说她要嫁来着。嫁了她就终生低夫婿一头,从此不能取小妾、不能动美貌的家奴,就连寻花问柳都要当心被抓出来;而且违反了还不是回家赔罪跪院子,若是夫婿不高兴把她往春官一送可是轻者挨棍子,重者坐大牢,这还让不让她活。 玉藻前哭丧着脸眼睛转转这才看到那个始作俑者也坐在殿内下手,靠近永亲王,坐得端端正正,目光低垂,神色淡然。永亲王笑吟吟看着他道:“皖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本王看这件事宜早不宜晚,便在鹤舞成亲吧。到时候本王亲自为司刑大人送亲……司刑大人,这样不委屈卿吧?” 玉藻前低着头不发一眼,心里小猫挠爪子。 王妃握着玉藻前的手,目光有如婆婆看新媳妇,上上下下细打量,声音甜美表情可亲:“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好日子,先把订亲的仪式办了。司寇快去找媒人来,准备好文定的聘礼,然后司刑大人自然不能再住在你那里了,搬到王府来吧。” 永亲王连连点头:“王妃所言甚是。卿快快操办,所需一切费用物品皆先从王府拿。至于文定的聘礼,本王有几件绝好的宝贝,卿过来挑。”话是对白皖说,可几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玉藻前。玉藻前明明白白读出这眼神里的意思,那就是:“你敢说一句‘不愿意’试试看……”,她确实不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偷腥总比没命回去强。 永亲王夫妇继续心满意足的讨论婚礼细节,玉藻前心里的小猫持续挠墙。 过了许久,永亲王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个正主儿,笑吟吟道:“皖怎么不说话,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白皖这才抬起头,望定蕴初,红着脸但是坚定不移地说:“殿下误会了。臣……臣不是要在鹤舞迎娶司刑大人。臣……臣是要嫁给她!” 第二个故事小别胜新婚 话说某年某月某日,苏台迦岚带着昭彤影、黎安璇璐等一干人离开永宁城返回领地鹤舞,原鹤舞司寇白皖右迁殿上书记,赴京城任职。此时距离白皖新婚之后与玉藻前分别已经一年有余。 古人说“近乡情怯”,这句话一点不假,而且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个中意味。比如白皖,一路策马扬鞭、兼程倍道,赶路赶得从人一个个叫苦连天说这不是到京城上任,整个是急行军。然而这天过了皎原,永宁城高大的城楼在天边依稀可见,白皖的行走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马鞭子拿在手上晃晃悠悠,马儿乐得偷懒,晃荡的一路行来苦不堪言,就等着到家洗澡换衣服抱着被子闷头大睡的从人们抓狂。从人们小心翼翼问:“主子,不赶着回去了么?”要赶赶不定还来得及在家里吃午饭。换来当主子的一个白眼:“多话!” 婚后分别并不是白皖第一次经历,想当年他和妻子秋之一时赌气参加了进阶考,原本秋之等着看他笑话,结果他一番风顺府考、郡考、京考,二等榜上题名。在京城当了一年官苦苦忍受相思之苦,到了新年请了假飞奔回家看到的却是秋之一张冷面孔。还没等他换好衣服喘口气,便看到一个穿着精致锦衣眉目如画的青年过来,在他面前跪下叫了声“大哥——”。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一天经历了多少“惊喜”,除了一个怎么看都比他年轻比他漂亮肯定还比他温顺的小妾,奶娘还抱过来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说是“他的”儿子。可怜他在京城一年多秋之一天都没来看过,也不知道隔了几百里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有了这一次惨痛的经验以及后来更惨痛的故事后,白皖对于婚姻这种东西其实没有多大期待。和人们想象的不同,和秋之离缘后他并不恨这个女子,若是恨,早在发现秋之当了鹤舞领内的官员后就发狠报复了。相反在佩戴绿萝带成为人们笑柄的这些年,白皖更多的是反省自己,拿着本《男则》翻来翻去,怎么对照怎么自己不是个好男人。这一次糊里糊涂因祸得福嫁了个年少的妻子玉藻前,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小姐,容貌出众、性格讨喜,不管用什么尺度去衡量都是一等一的优质。嫁了这么一个人,白皖高兴只有三分,担心反而七分。尤其是返回鹤舞后,永亲王看他的表情总带着几分“你怎么这么傻”的味道;至于秋林叶声更是在某一次毫不客气地问:“皖啊,明明有永亲王殿下还有我们那么多人为你做主,你怎么不娶反嫁呢……”白皖听得出言下之意,那就是“你这个傻瓜,你那夫人比你年轻还生的漂亮,有钱有前程,娶了她你都不见得看得住,让她占了上风……往后还有你立足之地么?” 话说某日夜色天光良辰美景,白皖陪着永亲王赏景喝酒,喝醉了被问出真心话,叹息着说:“若是娶了,一辈子都要带绿萝带。那个人……那个人哪能受得住跟一个带着绿萝带的男人过一辈子,不会有好结果的。”永亲王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义薄云天的说:“将来那人要是对不起你,本王替你撑腰。”他迷迷糊糊的摇头,说:“只要一辈子有玉藻前夫婿的名号,只要衣罗还是我的,别的都随便吧……” 经过这一番对话,永亲王对这个属下的同情心泛滥,于是他人不在京城玉藻前的正道小道消息接踵而来。所有的消息都差不多,都指向一个让人奇怪甚至害怕的结论——这一年来浪子玉藻前蜕化成了居家贤妻良母,花街不去、戏子不抱,潋滟池游夏都传说她只亲了亲美人脸、搂了搂美人腰,别人和美人双双进舱的时候,她和其他清心寡欲的喝酒猜拳闹了一整夜。 这天白皖要离开明州了,永亲王在王府给他饯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妃略微离开一阵,永亲王咳嗽两声道:“皖啊,回家的时候不要太赶,到皎原住个两三天,让人先回家通报一声。”他一时犯迷糊,愣愣的说:“就算要准备,也不用两三天吧……”苏台蕴初一脸“你还真是傻啊——”的表情,低声道:“当然不是让司刑给你准备铺盖衣物……唉,你看,连本王若是离开明州时间长一点也不贸贸然跑回来,总要提前三天让人给王妃送信。要知道,这年轻的女子哪有不偷腥的,眼不见心不烦,卿说是不是这个理?”当天白皖连连点头,可再往后,归家心切,到了皎原只想着立刻就能回家,哪里还记得“送信”这件事。可一路上都忘掉的事,第二天刚一上路隐约看到了城门顿时一阵晕,然而这个时候反头再回去也不像话,于是思家心切变成了近乡情怯。 再怎么拖也是要回家的,果然没有通告的结果就是仆役们慌慌张张来迎接,然后说:“主子还在官署没回来,小的们这就去报信。”看到这明显什么准备都没做的样子白皖更紧张,一路走进去目不斜视,就怕一转眼来一个人对着他喊:“大哥,回来了——”然而一切太太平平,刚换过衣服玉藻前就回来了,看到他扑过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当着下人的面还蹭在他身上甜腻腻道:“皖,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甜蜜得让他一身冷汗,脑子里想的是:“完了,无事献殷勤,非奸既道,这明摆着是做贼心虚啊——” 玉藻前蹭着夫婿甜言蜜语,转身又抱着小女儿来献宝。小衣罗粉嫩嫩一团裹在绸缎滚毛皮边的小棉袄里,看到父亲手一张身子往前面一扑,娇滴滴一声:“爹亲,抱——”顿时白皖热泪盈眶,为之送命都甘之如饴。白皖和玉藻前成亲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要这个孩子,如今抱在手上怎么看怎么喜欢,衣罗娇滴滴的在父亲身上蹭来蹭去,小手拽着白皖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甜甜糯糯的嘀咕,谁也不知道她口齿不清的说什么,只有“爹亲”两个字清楚明白,白皖听一次笑一次。 这一抱一下午都给了小女儿,吃饭走路都抱着,一直到喂她吃过东西小姑娘睡眼朦胧才放手,让奶娘伺候着小主人睡觉。恋恋不舍看看小女儿的睡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玉藻前忍无可忍的撤他的袖子:“别看了,将来天天看,看到你腻味!”白皖一脸惊诧看着妻子,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怎么会腻味呢,衣罗那样可疼。” “唉唉,你这是刚刚看到。这小祖宗就是要我命来的……来,我说给你听。”回到房间,做妻子的往夫婿腿上一坐,掰着手指头开始诉苦,从三更天小祖宗哭闹不止下人没办法叫醒她去哄孩子摇摇蓝;到秋天约好了行猎云桥但是衣罗生病最后只能放人家鸽子,害得事后请了三顿饭才把这人情补回来。至于一定要爬到她床上一起睡,晚上手舞足蹈让她一夜频频醒;还有喂药的时候大哭大闹,一碗药打翻在她身上,烫得涂了一小匣药膏才痊愈等等。简直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辛酸,好似孤儿寡母寒酸度日,不像是坐拥千金,前呼后拥几十个仆人就伺候这娘儿俩。 白皖对久别重逢后的情景有很多种猜测,比较乐观的是妻子笑吟吟的迎接他,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碍眼的事;比较悲观的则是玉藻前对他说:“你总是我的正夫,衣罗是我的长女,这不会变,其他的……你明白了?”反正肯定不是娇妻这样赖在他身上撒娇诉苦,风情万种、眼波流转。玉藻前将夫妻间的旖旎气氛调和到恰到好处,只剩下就着这个姿势轻解他的衣衫然后便是鸳鸯交颈的缠绵,偏偏在这么个时候下人来报说秋官来人紧急公务,请她到正堂会客。 双影翩翩剩一人,剩下的那个情欲方生硬生生被打断,心烦气躁五味混杂,来来回回踱步十来圈外加开窗吹风看月亮,这才熄了心中这一把火,万般无聊坐到书桌前翻看杂乱堆在桌上的书本。刚翻了两下,便想到有人对他说过的话“久别归家,切记东西不能乱翻,尤其是妻子的书桌。万一翻出个夹花帖子、艳情诗帖,你生气不敢,不生气憋闷,这是何苦呢?”刚刚拿起的一本书忽然烫手起来,啪一下合上。走到内室见到被上鸳鸯双戏水,一阵甜蜜忍不住上去抚摸,刚抚摸了两下又想到另一次另一个人的哭诉“你们知道从枕头底下翻出什么,一件小袄,桃红颜色绣桃花,就不是正经人家男人会穿的”……一时间房内一切东西都能引起一阵联想,让他惊讶于这些年居然听了那么多家长里短,怨夫哭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趴到窗台上看月亮最省事。 玉藻前回来已经二更过,一进来往床上一倒:“累死了累死了——”白皖是个好夫婿,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上去伺候着脱鞋更衣,直到扶着她钻进棉被。做妻子的舒舒服服叹口气,看看他道:“皖,你哪里去?” “去看看衣罗。” “不要——皖,我睡不着……” 睡不着他能怎么办,总不见的说睡前故事吧,思考一下道:“我弹琴给你听。”刚站起来袖子被人拉住,一回头对上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 “你……怎么了?” “皖——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怎么?” “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小别胜新婚,什么叫做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段故事从此成了家传笑话,玉藻前在白皖面前有什么事吃瘪的时候便拿出来说一遍,次次都能让原本占理的那个满脸通红,垂头丧脑。 玉藻前对昭彤影说:“我家那根木头啊,分别一年多,第一个晚上居然要弹琴给我听,二更天他要弹琴,他居然要弹琴!” 旧版 引子 苏台历两百十二年,皇帝苏台.爱纹镜在位。 爱纹镜之母“敬”皇帝,中年早逝,虽有后妃七人只生下过四个孩子,第三子倒是个女儿,可惜幼年夭亡,敬皇帝又忽染重病,临终时匆匆忙忙立了皇后所出皇次子为太子,其后一月敬皇帝驾崩,爱纹镜十六登基,成为苏台王朝第十二任君主,也是第三位男帝。在此之前苏台王朝第四代,第九代有过两位男帝,也不知怎的,这两人在位时都是灾难频频不断。第四代“平”皇帝,即位三年即亡,暗杀之人居然是最得宠的皇妃;第九代“仁”皇帝,倒是在位十五年,可期间天灾人祸不断,数量上达到破天荒地二十一位的皇子更是上演了一幕幕人伦惨剧,叛乱、轼姊、逼宫、夺嫡,弄得安靖国内忧外患。故而人们都说天地阴阳果然有其道理,男帝当政就是不祥之兆。 爱纹镜就是在毫无期待和祝福中登上皇位的,之前十一年倒是勤政爱民,让苏台王朝平稳向前,然而到了苏台历两百十五年,也就是爱纹镜登基第十二年,历史的悲剧又重演了。 爱纹镜正式册立的后妃共有八人,均出自苏台王朝名门贵族之家,然而爱纹镜素来与皇后不睦,连带着对皇后所生的嫡女迦岚也不疼爱,虽按照惯例早早册封为太子,但平日里不到节庆都不宣她一次。反而深爱淑妃之子凤林,更对淑妃宠爱有加,最糟糕的是数次隐隐约约透露出换太子之意。然而,那皇后出身苏台名门恒楚家,又岂是随随便便能对付得了的人,到了苏台历两百十五年夏天,皇帝抱病,一时御医束手,皇后觉得机会到了,再经人一推当即发动宫廷政变;哪里想得到她一番作为早在淑妃所出兰台家预料之中,一夜之间皇宫血流成河,皇后自尽。皇帝随即不顾群臣反对立凤林为太子,册淑妃为皇后;然而,不过两个月后大宰居然查出那暗中推动皇后作乱之人就是兰台家的嫡子,一场宫廷政变不过是兰台家为了让凤林成为太子而刻意推出皇后。 这一下,爱纹镜大怒,一日之内连废皇后、太子、大司徒等人,接着兰台家鱼死网破要闯宫行刺,可这一回预知一切的变成了天官大宰的卫家。 苏台历两百十五年秋天,尘埃落定。 恒楚、兰台两家充军边境永不得回京,显赫一时的两大名门自此烟消云散。与之相关的不怎么相关的,但凡沾上一点边的杀得杀流得流,这些倒不难处置,难的是皇帝亲生那两个先后册封太子的孩儿,一个十二,一个才只四岁,大人做的事情委实不知,却要跟着受罪。 到了这个时候爱纹镜反而对前太子迦岚愧疚起来,更见这孩子眉清目秀神情举止象极了自己,哪里还忍心处罚她,左思右想也是因为自己过于冷淡嫡女才造成今日动荡。于是下令加其王爵,迁居边关四镇之一的鹤舞,准在封地立正亲王旌旗,但要其立下重誓,不奉圣旨世世代代不得离开封地一步。至于凤林就没有这么幸运,朝中上上下下,包括几个亲王都坚持这孩子不祥,若非有不祥之兆,皇帝岂能在有三女的情形下复立男子,爱纹镜经那一场变乱也心灰意冷,削其爵位幽禁深宫。 此后七年,爱纹镜虚悬正宫也不册立太子,空叫一日日长大的皇子勾心斗角,名门贵族交相争宠,直到苏台历两百二十二年,皇帝重病,药石罔效之时才召集皇子及重臣,外臣由大宰率领,内官以后宫女官长为首,黑压压跪满了寝宫前那片空地。大宰宣读诏书册立皇六子十四岁的苏台.偌娜为太子,以其皇次子苏台.花子夜为正亲王。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与安靖国世代交好的北辰国突起发难,一夜之间攻破边关四镇的北关凛霜郡,一月之内连下五郡四十七城,王都岌岌可危。与此同时,西面扶风郡,南面鸣凤郡先后受敌,偌大一个王国居然无兵可调,眼看王都将亡之时苏台王朝大宰兵行险着,请皇帝下诏调鹤舞郡前皇太子苏台.迦岚入京勤王。 相对于自宫变之后无论国力还是政法都江河日下的苏台王朝,鹤舞郡却在年轻的迦岚王及其长兄统治下蒸蒸日上,数次击退敌国进犯,让这一度最为困扰苏台王朝的地方成为王朝最太平的边境,更清澈吏治、善待百姓,虽远在边疆,其府治繁华富庶不亚于王都。 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春末,二十一岁的迦岚王苏台.迦岚带领兵马离开封地向王都进发。 四月末,苏台.迦岚解王都之围,五月,迦岚追北辰至关外百里,六月反朝。 七月,皇帝苏台.偌娜册迦岚为正亲王兼拜大司马。 苏台王朝的两百多年来代代相传的平淡历史,到了这一天开始转折。 旧版 第一章 风起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九月,芙蓉未落,翠叶初黄。 苏台王朝皇都,正亲王府。 锦纬重幔,檀香散阶。杏黄软缎铺就的塌上两人对面而座,下首那人绯红衣衫,其上鹤飞花放,远山翠黛、秋月凝华,唇边长带三分笑,眼底总含一分情;上首之人朱红衣衫,领下摆上龙飞凤舞,坐得也不甚端正,斜倚床头,支颐含笑。 但见几上杯中袅袅水汽渐消,红衣女子轻抬下颌,立刻有身着锦衣眉清目秀的少年过来换上新茶,如此冷了两道换了两道,下首绯衣女子才叹一口气道:“亲王是下定决心了?” 朱衣之人自然是才被封为正亲王的前皇太子苏台.迦岚,此时与昭彤影这番对峙也不轻松,见她先开了口这才微微笑道:“本王以罪臣身份而能再受重用,这是当今皇帝的信任,本王身为苏台皇族子弟,能再履京城再拜祖陵,委实感恩戴德。难道昭彤影觉得本王决定非出于真心?” 昭彤影长身道:“昭彤影既托身亲王府下,自当奉殿下之命。” 迦岚微微点头,此时一女身影现于帘边,高举一方明黄卷轴,宫侍们接下层层送上,但见迦岚唇边一缕喜色,对昭彤影道:“这是本王补送你的见面礼。”纤手微抬,早有着青蓝服色女官打开卷轴宣道—— “封昭彤影为殿上书记,赐阶三位。” 苏台王朝皇宫位于王都正北,背倚双龙峰,侧绕流玉河,分前后两进,前进为昭明,紫鸾二殿,与金水桥、迎凤楼组合成皇权最高象征。内进就是后宫,那是属于妃嫔和少年皇子们的天地。 苏台王都位于王国偏南,九月里照理说是风和日丽,可前一日也不知哪里来一阵风,晨起地上都带了点霜。然而皇宫尚未颁下更衣令,臣子们就是再冷也只能继续穿着秋衫笼手缩头。偏偏这一日大宰与大司徒为今年免税地区的选择起了争执,一场早朝从卯时折腾到过了午时才勉强结束,那还是皇帝饿得不行了将那两人留下单独觐见这才了事。 又饿又冷的朝官们三五成群往外走,口里说的自然是早朝上大宰如何厉害,大司徒又怎样坚持,少不了要感慨一下,到底两个都是苏台王朝首屈一指名门家的当家,果然谁都不服谁,便是天子面前照样侃侃而谈。 过了金水桥人群渐渐散开,几个着五位文官服的人见满眼缩头缩脑抵御寒风的人当中偏有一人昂首挺胸,步履潇洒,宛若掀衣乱发的是三月阳春杨柳风。几人正在嘀咕一件事,说不出个结果来,见了那人眼睛一亮,赶上两步齐齐道:“司刑大人!” 身后突然传来三个人的声音,那被叫住的人却是步子都不乱一下,悠悠然又往前两步这才停下缓缓转身,微笑道:“原来是司囿、司约、司教,三位有何事?”此人粉米裳青色领,襟绣麒麟,水苍玉佩,身形高挑、体态优雅,抬眉转目眸光流动间倒似总有一点温柔,目光锁定人时如水如梦,千丈寒谭,叫人看久了不知她是多情还是无情。正是秋官署下掌管天下定刑的四位司刑玉藻前。 那几人知她素来平和,不讲究官阶品位,当下赶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还未开口就听玉藻前淡淡道:“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了?” 那几人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司刑大人。” 玉藻前瞟她们一眼笑道:“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猜一下,几位想要问得可是与正亲王有关?” 三人顿时用力点头,司囿本是玉藻前的下属,胆子更大一点,低声道:“正亲王自册封以来数十日不曾上过朝,今日就连那昭彤影也称病不朝,司刑大人觉得这是何意?” 玉藻前哈哈一笑:“正亲王自四月起接连征战,辛苦不堪,当下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休息几日也是应该。至于昭彤影殿下书记……”转头对司约笑道:“今上封了昭彤影什么官?” 担任司约的那人不假思索道:“三位殿上书记。”话刚出口就啊的一声捂住自己的嘴,随即狠狠瞪了一眼玉藻前嗔道:“司刑又来套人家话!” 原来这司约名叫卫.长信,位阶虽然不高却是当今天官大宰的幼弟,天下官员册封莫不经大宰之手,玉藻前问他倒是比去找少宰打听还直接。 玉藻前只当没看到那青年嗔怒,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明日昭彤影的身子也就好了。” 话音方落,但听身后笑声,玉藻前不必回头但听那银铃般声音就暗叫不好,悄悄吸了口气才回头过,堆起满脸笑容行礼道:“今儿个什么风,竟将女官长从后宫吹到前殿来了?”身后那人下颌微扬目光先将四人从左到右扫射一遍,方才笑道:“今日这早朝长的古怪,我才出来看看,哪想到这儿已经散了,枉费我赶这么多路。”玉藻前跟着笑,上前一步道:“难得见女官出来,不如下官做个东,我们几个到玉馔楼吃一顿?”那人听了目光一转,突然伸手挽住玉藻前,嫣然道:“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玉藻前最是挑剔饮食,府上做的东西不比什么玉馔楼好上百倍?走,到你家坐坐去,我还真是好些天没出宫了,委实闷得慌。” 玉藻前顿时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脸上还是笑意盈盈,诚恳地好像那人一句话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一边点头,一边向司囿三人告别。那几人自见女官长的身影起就战战兢兢,刚才听到要叫他们到玉馔楼陪席脸色都变了,现下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忙不迭的行礼告辞。女官长见三人飞一样从另一个方向溜走轻挑秀眉道:“这倒是奇怪了,我是三头六臂的夜叉么?一个个都躲那么快。”说着这样的话,神色中倒不见半点遗憾,反有三分得意。玉藻前更是哈哈道:“女官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们几个自然不敢正视。” 这位女官名叫卫.秋水清,是苏台王朝首屈一指的名门卫家嫡子,其母既是这一日在殿上与人争的寸步不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官之首——天官大宰;其父乃是冬官二位少司空;说秋水清含着金勺出生都不确切,该说富贵荣华仅在皇族之下。 玉藻前的府邸在王都二十八巷中的凌霄巷,位于京城西南,距皇宫有一点距离,历来为王都大富人家聚集之地,昭彤影三年前任殿下书记时也居于此。玉藻前出了宫门既有家人备好马车伺候,当时朝官代步多骑马或用牛车,若玉藻前那样王城中代步都要两驾马车可说少之又少。 她先扶了秋水清上车,自己往上爬时暗自庆幸用了辆中号车,不然今日里她就要跨辕了。秋水清哪里在乎这人心中在想什么,车方一动就听她笑道:“司刑与昭彤影约在哪一日把手言欢?叫上我一起怎样?隔了三年昭彤影东山再起,也给我机会与新殿上说两句话,讨两分好?” 玉藻前苦笑道:“女官这话说得……新殿上入京以来别说什么把手言欢,下官就连十步之内看一眼都不曾。” “我听说殿上书记今儿个告病来着,可又听说一大早那辆描金嵌玉的车子就停在凰歌巷,司刑没想过去探探病?” 她所说的凰歌巷紧依皇城,乃是亲王们府邸所在之地,现今就住着两个人——正亲王苏台.迦岚,正亲王苏台.花子夜。 玉藻前就知道秋水清上她这辆车就是套话来着,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自苏台.迦岚入城以来十多年前那段夺嫡、宫变得事又被人拿来前前后后地说,这种皇位更替的事她躲开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情发表言论。但对着秋水清不说点什么是肯定不行的,当下细细思量一番这才道:“下官与殿上书记的确有些私交,可那都是书院时寻欢作乐、偷香掠美的交情,而今京城方定,她是正亲王座下第一号的人物,正事都忙不完,哪有闲心和玉藻前论那点桃花交情?别说下官这里,就是水影女官都不曾去见她呢,那两人什么交情不是?”说到这里突然啊的一声,讪笑道:“是少王傅,瞧我这记性……” 秋水清嫣然道:“女官就女官,也犯不着紧张成这样,那人——也是当过女官长的,不辱没我这个职位。”说罢挑帘子看一眼天,皱眉道:“啊呀,我也忘了件要紧事,停车停车,改日再品你府上那顿饭吧。” 看着她体态轻盈的跃下马车,玉藻前苦笑着喃喃道:“这人永远这副模样,一点场面话都懒得说,场面事都懒得作……”等马车再度启动,她轻轻叹口气再度感慨道:“这才叫卫家的嫡子,厉害啊厉害。” 经过秋水清这么一闹,玉藻前本来想在马车上补眠的念头也散了,随便读一点书计算时间也快到家,刚想到这里马车猛然一停,她伸出头去才想骂家人连赶车都不会,待看清楚害她“急刹车”的东西,一句话当即吞回肚子里,身子往后一倒喃喃道:“我今儿倒得是什么霉啊——” 原来当街一辆大号马车,绘金嵌玉,就连帘子上都绣得华美无比;玉藻前记忆中满京城除了皇室就只有一人连日常用车也富贵如此——昭彤影。 果然一下车就见自己的心腹管家迎上来,一脸的苦样,不等她开口玉藻前先道:“得了得了,别给我苦着张脸,那可是多少人拿着帖子请都请不来的人。快给我拿出点蓬荜生辉与有荣焉的样子来。这可是刚刚出炉的殿上书记,你家主子我再爬三五年都到不了的位置。对了,安置在哪儿?快带我去见,晚了点怕家里那几个孩子的眼里再放不下我玉藻前了。” 果然,到了正厅见昭彤影一身绯色三位殿上书记的常服,几个年轻侍从虽侍立一边,可目光不停的往她身上瞟,若得她侧目一望,顿时颊飞红云目荡柔情,让一脚踏进门的玉藻前恨不得躲到屋角洒一把伤心泪。 昭彤影缓缓起身含笑道:“三年不见了,玉藻前。” “啊,没了昭彤影这京城可冷清了几分。” “留你一人占尽名花难道不好?”又是一笑,“不过,从今儿起这风流旖旎又要分我三分了。” 两人都是大笑,彼此拥抱了一下对方,这才分宾主入座,玉藻前轻轻一挥手管家带了侍从们退出,还小心的拉上门。 “让我恭喜你一下,新任殿上书记。”扫一下绯色官服,“你到底还是接受了皇命。” “不错,我接受了皇命。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了,日后要和你们一起日日早朝,受尽约束了。” 玉藻前笑道:“你求之不得才对,说得这般可怜样。不过,能让你下定决心接受皇命可不容易。” 她淡淡道:“我认定了迦岚亲王,既然亲王接受了皇命,我这个臣子当然没有其他选择。” “你早上在正亲王府?” “不错。” 玉藻前叹了口气摇头道:“昭彤影啊昭彤影,这一次你可糊涂了。” “哦——” “你太急了。看样子这三年隐居没练好你的性子。” “你也这么说。” “难道不是?”顿了一下,她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她耳边道:“外敌方退,边关未稳,苏台王国的人可不想再来一次宫变。” “…………” “昭彤影,你何不听听她的意思?” “你是说……水影?” 玉藻前淡淡道:“我没赶上你们俩人纵横京师的好日子,但是,连秋水清都敬佩三分的人必有出色的地方。”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七月,鹤舞领主、前皇太子苏台.迦岚平定边关后返朝,苏台朝廷刚刚从外地入侵的恐惧中脱离,立刻陷入了另一个两难境地,那就是——他们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苏台.迦岚。 苏台历两百十五年发生于皇都的那一场夺嫡宫变至今让人胆寒,上百名官员丢掉了性命,数倍于此的人永流边关,两个延续百余年的名门望族一朝消亡,而在王都骚乱和后来的局部地方叛乱中上万士兵和平民无辜丧身。 在这场叛乱中两个流着皇族血统的孩子成了最大的牺牲品,那就是先后被立为太子的迦岚与凤林。苏台.迦岚那一年十二岁,已经能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服毒身亡,又在春官大狱中度过无助的一个月;最后,她被册封为王,却又被永远的赶出京城,不仅如此,她和她的子孙都的生活空间都被压制于南方边境的鹤舞郡。那个十二岁少女哀哀哭泣着拜别皇宫,在皎原上最后望一眼皇陵,顶风冲雪走向安靖王国最危险的边关。而另一个四岁的男孩,甚至还不能随心所欲表达自己思想的王子则被幽禁在皇宫被人遗忘的角落。 相对于凤林,苏台.迦岚更具有悲剧色彩,毕竟,她有着苏台王朝最尊贵的血脉,她是帝后所出,是理所当然的太子,是被那个不祥的孩子所害的嫡子。在她十二年人生历程中向来被当作未来君主教养,五岁启蒙,由文书女官亲自教习;十岁入学,独占千条万选出来的太子傅;作为皇子和恒楚家的孙女,她得到很大一批贵族和高官的支持,尽管在偏远的鹤舞郡度过九年光阴,那份影响力至今尚存。 也许,就是顾及到迦岚在朝臣中的影响,不想再一次看到手足残杀悲剧的爱纹镜雅皇帝让十二岁的迦岚发下“不奉皇召世世代代不踏出鹤舞一步”的毒誓。更为了让新君最大程度获得朝臣的支持,选择了母亲出于名门琴林家第三女的偌娜为继承,并又一次不顾群臣反对冒天下之大不袆立皇次子也就是偌娜的同胞兄长花子夜——而非符合传统的皇长女——为正亲王。 九年前的宫变,让皇后所属的恒楚家族,淑妃所出兰台家族烟消云散,然而,这两家作为百余年历史的名门,其影响力绝非一日能消。恒楚家有多少与之联姻的名门,嫁出去的男子虽然冠了妻姓,免了流放边关的灾难,可作为罪臣之子,他们失去保留家名的权利。而安靖王国向来极端看重家世,男子出嫁固然随妻家,然而门第背景决定了他在妻家的地位,妯娌相处、家族争宠中更是关键。作为恒楚家的男子,他们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光荣,当然不会甘愿。而迦岚王重履京城的脚步点燃他们的野心,看着英姿勃发的青年王爵,一度与恒楚家交好并因此受创的人家将复兴的希望加诸于二十一岁的苏台.迦岚身上。 当迦岚的前锋军队在昭彤影指挥下一日日靠近皇都之时,苏台朝廷内也翻了天。琴林家和与之联姻交好的名门最是狠,他们说迦岚身为废后之女,留下来终究是苏台皇室心腹之患,倒不如骗入京城找个机会杀了,又或者由皇帝下诏令迦岚返回封地,先皇遗诏依旧有效;可也有些朝臣说迦岚王立下如此功勋,不封赏不能显王朝礼仪,更何况身为帝后之子的迦岚本来就该坐在皇位上。当然,更多的朝臣从实际角度出发,他们既怕苏台.迦岚会称此机会夺回皇位,带来又一度政变动荡,从而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又害怕一个处理不当,反促使拥有重兵的迦岚举起叛旗。 这样患得患失间昭彤影率领的前锋已经抵达王都郊外的平陵,此时天官大宰和地官之首的大司徒达成一致向皇帝偌娜提议三点: 第一,断断不能做出暗杀、软禁迦岚之事。 第二,立刻派出大臣前往迦岚军,下旨令苏台.迦岚将所有大军停于平陵之外,只身入城。 第三,倘若迦岚听从皇命,则册其为正亲王,加授夏官一位大司马,但其出自鹤舞的军队必须在一月内返回封地,迦岚身边只留亲兵3000。 面对众臣疑惑,另又上奏道迦岚既然拥兵平陵那就说明她不会甘于平平淡淡回鹤舞,她立下汗马功劳,就算自己没有野心,也要对鹤舞百姓以及手下的将官有所交待,朝廷封赏必不可少;若是迦岚拒绝接受皇命,那就是有反叛之心,到那时再号召天下兴兵勤王,迦岚身为废后之子,倘若再度毫无理由的反叛,安靖百姓和各郡郡守也不会跟从于她。 偌娜本来就手足无措,她十四登基后向来靠胞兄花子夜决断,当下花子夜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于是派出大司徒所属西城家嫡子地官下属五位司库西城.静选为特使,前往平陵参见迦岚。 出乎众人意料,迦岚一点没有为难使臣,圣旨一到迦岚当即召集幕僚部署,由昭彤影节制众军,自己带了几个随从直入王都。 迦岚本来就做过十年太子,亦被称为天资过人、仁德宽厚,乃人主之姿;朝廷重臣许多在她少时见过,而今见这位前皇太子已经长大成人,英姿飒爽、风仪超凡,一个个都感慨万千。待她见过偌娜,朝堂上姊妹二人相拥哭泣,更是想起她少时聪慧可人的模样;再其后,她不顾用餐前往祭拜皇陵,甬道前一下马就哀哀哭泣,等到爱纹镜雅皇帝碑前更是泣不成声,最后晕倒在地,让陪伴一旁的大臣都怀念起“雅”皇帝在位时的总总好处,越发觉得她孝感动天,就连几个对她防备甚紧的人也为之感动。 其后,迦岚被册为正亲王兼拜大司马,她谢过天恩后即令从鹤舞跟她出来的几个将军带兵回封地,自己要下了凰歌巷紧临花子夜府邸的宅子,摆出从此常驻京城的架势。 如果说别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宰和大司徒二人却从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更何况,苏台.迦岚此次入京还带来了另一个要紧人物——昭彤影。 旧版 第二章 花子夜 凰歌巷,正亲王府,华灯初上。 京城二十八巷中的凰歌巷紧邻皇宫,历来是正亲王、和亲王府邸所在。安靖国以女子为尊,虽然没有律法规定,可传统上被册封为亲王之首的正亲王、和亲王都是公主,故而取名凰歌巷。 爱纹镜雅皇帝去世时出人意料的册封皇次子花子夜为正亲王,反而将皇次女清杨册封为略低一级的和亲王。苏台.清杨同时被任命为东方名城永州郡郡守,时常留在永州料理郡中大小事务,于是,这凰歌巷很长时间只有正亲王花子夜一人,直到这一年七月苏台.迦岚因军功被册封为第二位正亲王。 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为惠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妃长子,皇帝偌娜唯一的同胞兄弟。花子夜这一年二十五岁,在苏台政坛上担负着类似摄政王的角色,他是个身材修长容貌端秀的男子,作为皇族后裔,自幼按照规矩文武兼修,曾被当时的太子傅评价为“均有才略,然难登极致”。二十岁时迎娶母系琴林家正出一系的女儿为王妃,叫人吃惊的是这个琴林家养大的女子照理说贵不可言,却偏偏性格懦弱,与花子夜成婚后对这个丈夫百依百顺,整日唯唯诺诺半点没有琴林家女子的骄傲。让她那个同胞姐姐一提到就怒火上冲,常说她丢尽了琴林家的脸。正亲王还没有纳侧妃,身边也有几个通房的宫女,前一年夏天方得了一个王子,大约二十四岁才得孩子却不是女儿,花子夜对自己的长子也没多少感情。 这边厢天才刚刚暗透,正亲王寝宫早已是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待得房中细细碎碎的娇吟之声停下,但听一个还略带三分喘的声音道:“昭彤影授了殿上书记。” 怀中女子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犹在平息,听闻此言道:“她也当得起。” 花子夜低下头在女子耳边道:“她位在你上了,不难过?” 女子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噗哧一笑道:“堂堂正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着天下人的富贵荣华,这么个人到在我面前说什么难过不难过得话,岂不是可笑?要我不难过,也就是一张诏书的事。” 花子夜闻言一怔,他要探她口风,没料到什么没探到反而被好一阵抢白,笑也不是怒了不是,怔了一会道:“今儿昭彤影没有上朝,托了病来凰歌巷。” 那女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极其灵动,微微抬起来那么一点瞟着花子夜,就这么看着,看到花子夜心里都有些发毛才见她微微换个姿势待舒服了才开口道:“你们这几个也太看轻了昭彤影。” “哦?” “殿下怎么也跟司空、司礼那么健忘,才三年就把她当年的风光忘得一干二净。她当年二十岁就在殿下书记位上,你们才将她迁了春官,露出个要架空她的样子,她立刻丢了官印就走,堂堂四位说不要就不要,这般样一个人隐忍了三年复出,真以为你们几个弄点暗杀、翻点旧账就能讨了好去?琴林家自今上登基以来越发得不像样,就等着昭彤影给他们做点规矩也好。” 花子夜倒是很少听她就朝政说这么长一段话,倒真的摸不清她的心思,更不知上头那段几分能信。又就着这个话题问下去,可换来只是不冷不热得几声“嗯”。他自觉没趣,当下也委实疲惫,抱紧怀中人正想要睡一会,可刚刚有点迷糊,就觉着怀中一空。睁开眼果然见女子已经开始着衣,皱眉道:“天都晚了还这么急……” 女子冷冷道:“就是晚了才急。” 花子夜抬起半个身子叹息道:“就留一夜能翻了天?” 她头也不回但冷笑:“殿下自然是无所谓,可我留一夜那边不翻天才怪。”说话间已经穿戴整齐,毫不犹豫掀帐出房。 花子夜这晚宿在王府偏院,离着王妃住得正院极远,原本这地方该是日后留给未成年王子的居所,可他说喜欢这里的清静,硬是当了半个住处。 那女子由花子夜贴身的宫侍领着穿过夹道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抬起头来,但见星河朗月都被高而窄的宫墙挡在外头,只有一段天被挤压得窄窄的。宫侍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来催,但见她转过了身,然夹道弯弯曲曲早已看不到宫殿模样,停了一会见她一仰首,这下再不停顿,快步走出正亲王府。 她出的是后头的小角门,对着幽静巷道,平日里也就送菜送东西的商贩和王府侍从出入,狭窄得停不下一辆车。宫侍见地上虽然刚叫人扫过,可对着她雪白裙裾还是脏得难受,连连赔笑道歉。可眼前人踏上污水横流污迹斑斑的路硬是连眉都不曾皱一下,默默让宫侍领着走过一段窄巷,一转又从边门入王府,这下走的都是长花廊青石道,一路上遇到宫女宫侍见她服饰纷纷让道行礼,经由正门处出,外头几个人上来伺候着上了车,启动时车帘微掀一双眸子透过缝隙冷冷望向“正亲王府”四个漆金大字。 昭彤影授了殿上书记的消息传开,在苏台朝廷又是一阵动荡。昭彤影于苏台历两百零三年出生于王都金水巷,京畿人氏,家里乃是京畿数一数二的富商,到了昭彤影一代,当家的母亲早早去世,她那父亲也不懂经商的事情,听从忠心家人的劝说将商行什么都卖了出去,在京城外买下几千亩上好良田,就这样剩下那点钱也够他们随意挥霍一辈子。昭彤影天姿聪颖,家里又有钱,最好的先生都能请回来,十来岁进了京畿最出名的锦绣书院,又被称作“五十年来罕见”。十四岁参加苏台王朝两百十七年的进阶考,以一等第二通过,授七位,四年之内三度晋升,年不过十八即为殿下书记。她年少得志富贵逼人,自然养成个目空一切的骄傲性子,和一样出身平民的女官长水影为莫逆之交,两人时常同车而出,把臂共游,多少名门贵族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私下里招来不少怨恨,可台面上谁也不敢得罪这两个少年高官。 到苏台.偌娜登基,先皇遗诏里出女官长水影,降级为四位少王傅兼五位晋王府司殿,顿时让多少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拍手叫好,说果然皇帝一死这嚣张丫头的后台就没了,接着就看另一个更嚣张的怎么出洋相。 事实也正是如此,昭彤影和琴林家族从来不睦,是时琴林家的当家坐在大宰的位置上,果然爱纹镜雅皇帝去世不到两个月,昭彤影就调任春官天府,位阶上是平调,可从谏言弹劾的殿下书记变成掌管宗庙祭祀用品的天府,其实便是架空职权。那昭彤影也不是简单的人,调任第二天就丢下官印一纸辞呈,不管接不接受扬长而去,回到京畿偏远出自己的庄园,一掷千金的过贵公子日子去了。 时隔三年昭彤影竟然以苏台.迦岚首席幕僚的身份出现,且在平边战役中连续立功,这一下往日里落井下石那群人坐不住了,等到授了殿上书记满京城都说这位昔日的神童才子又要一飞冲天。立马多少人拿着礼物捧着拜贴到她临时租下的房子前排队,可昭彤影放出话来“公务繁忙,恕不见客”。许多人都见过昭彤影昔日里睚眦必报的手段,越发的担心起来,不知道这些年说的风凉话做的落井下石的事有多少让她知道,又会遭到怎样的报复。就这么七上八下的到了九月底,也就是昭彤影任殿上书记后第十天,朝廷上下传出个消息——正亲王花子夜宴请众官,昭彤影收了请柬还让心腹女侍回话说“必定准时到达”。 这一夜宴席定在酉时开始,提早半个时辰客人就到了八成,见了面都是一句话“昭彤影可会来?”随着时间推移,问话的答话的都越来越不确定,反正按昭彤影昔日的性子,就算放正亲王鸽子也不奇怪。然而,就在开宴前不到一盏茶时候就听一声响报“殿上书记到——” 一干人往门口看去就见一绝色女子绯衣如烟眉眼含情、唇角带笑,不施脂粉已然艳光夺人,端得是名满京城。她入了大厅一路走一路颔首为礼,待见一人眼睛一亮当即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司刑几时来的?” 玉藻前哈哈一笑,反口讥道:“新殿上来的好早。” 昭彤影白她一眼朝四周看了一圈,正要说什么礼官大声报正亲王到,于是众人起身行礼,一直等到一系列礼节走完,花子夜宣布开宴两人才又再度说话。这一次是玉藻前先开口,目光一转低声道:“今儿个为了给你庆贺正亲王殿下可费了不少心思。” “怎么说?” “长林班总听过吧?” 这句话一出口别说昭彤影精神一振,旁边也立马凑过两对耳朵。昭彤影微笑道:“这长林班红的好快,三年前还没听过,三年后听说已经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玉藻前轻轻拍手,低笑道:“昭彤影就是昭彤影,果然一点没变。长林班三天前进了京城,这第一出就叫王爷请来了。听说他们那台柱是个绝世的秒人儿……” 说到这里就见一名女官自外而入走上正座在花子夜耳边说了几句,后者挥了挥手,玉藻前虽在和昭彤影说话,对旁边的事却时刻关注,当下道:“那主子还是没请动。”略微一停顿突然噗嗤一笑,摇头道:“这性子,果然是一模一样两个人。”抬眼见昭彤影一脸疑问,叹息道:“怎么就转不来,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昔日里第一号的挚友,现任少王傅晋王府司殿水影。正亲王必是想着你和她的好,想请了来叫你高兴,可那人连正亲王的面子都不给。” 说话间乐声响起,但见一队华衣少年鱼贯而入,一个个都容貌秀美体态矫健,正是当下红遍安靖国的长林班。 长林班先唱了几支曲子,跳了几段舞,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可看得人都意不在此,零零落落叫几声好;开场罢,琵琶声急转,少年两边排开,只见霓裳舞动香风撩人,一团剑花簇拥一个绝色人儿,未笑未语,只丢一个眼神已经满堂喝彩。 这少年献的是剑舞,柔中带钢,英姿暗藏。昭彤影凑到玉藻前身边笑道:“果然是个绝世的秒人儿,生的如此俊美倒也不稀罕,最难得美而不娇,且身姿矫健,这套剑舞献得,端得是风过林稍,雨洒江河,漂亮——这台柱怎么称呼来着?” 玉藻前听她问到名字,再见她眼角一层桃花色,知她对这人动了心,目光一转笑道:“据说是叫‘织萝’,怎么,看上了?” 这两人少年起就一同拈花惹草惯了,昭彤影在她面前没半点忌讳,眼睛微微眯起道:“手指修长,握剑倒比拈花还美;还有,你瞧瞧,肩宽腰细、臀翘腿直……嗯嗯,这一下下腰后挺起可不简单,全靠腰腿上的力道,难怪红遍京城,的确不是前头那几个柳腰如丝的孩子能比的。” 她一边说玉藻前一边点头,目光都是一刻不离开那少年身上,偶一转眼见她颊上都起了红晕,轻轻一推道:“别想得太好,我听说那孩子是出了名的娇纵性子,号称卖艺不卖身。” 昭彤影一抬眼:“风尘中哪有什么不卖身的,横竖不过价钱两个字,这般秒人儿就是要有点骄气才动人。连一点娇纵都没有,卖得贱了还叫什么头牌。”此时少年一个定式目光斜斜朝这边看来,昭彤影抬一下杯,也是一个眼神丢过去,视线和那少年接上就见他微一怔,旋即移开目光。这一下昭彤影大笑起来。 少年一曲舞罢暂时退下休息,趁着这个空挡昭彤影靠在玉藻前身边低声道:“那人这些年来到底怎样?” “少王傅?” “嗯。” “我怎知道那人怎样。这里不知多少人想问这句话,我自入京城那人就深居简出,平日出入不外乎太学院东阁和晋王府。都说她昔日风光耀目,这几年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拿着帖子请她,就没几个成功的。除了看得上眼的偶然请得动入府讲学,宴席聚会一概婉拒。” 昭彤影微微皱眉道:“这倒不奇怪,她过去也这个样子。现下变本加厉而已。” 少年织萝换过一身服装再次上场,但听满场叫好,昭彤影、玉藻前两人的注意力也回到美貌舞者身上,交换的对话不过是少年容貌怎样、体态怎样、舞姿怎样,又或者长林班落脚何处,那少年曾经叫多少王公贵族丢面子等等。说到兴起昭彤影顺手拈起席上一支花看 一个空朝少年丢去,也亏的这少年一偏头张口咬住花茎展颜一笑。 坐上众人看了均道昭彤影果然不负“浪子”之名,那么个多少王公贵族都沾不到的少年叫她席上几个媚眼就另眼相看。嫉妒不平的自然有,可一来昭彤影身份不凡,二来今夜宴席明眼人都知道乃是花子夜刻意拉拢她所为,谁敢在这里和她抢一个舞者。 到了戌末花子夜起身,众人也陆陆续续散了,昭彤影挽着玉藻前的手正说着要换个地方如少年时般通宵纵酒,却有一人靠近她们身边含笑道:“殿上书记借一步说话如何?” 昭彤影回头见那人身着五位女官的绯色杂花常服,眉眼端正,昔日里倒是在皇宫中多次见过,那时还是着六位服的后宫司礼女官,也出于望族,叫做紫.千。当下看她服饰心道这人原来转任了正亲王府司殿。玉藻前见她被拦住眼眸一转,在她手臂上拍了两下大笑而去。紫.千上前一步也顺势挽住昭彤影道:“千与书记也算旧识,说两句话的面子总会给吧?” 水影在后宫时,这位紫家的女儿对她始终客客气气,不管同阶还是后来做下属从没因水影没有家世而有所怠慢,故而昭彤影对她印象也不错。此时被她挽住手臂往里带也不反对,一路上听紫.千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三年来后宫变动,比如秋水清当了女官长,她和当初的司仪都放了亲王府当司殿,新任的文书官才学普通故而皇帝还常常请了少王傅进宫讲习等等。说话间已经穿过花园到了侧门,门边停下一辆双套马车并两名宫女,这位司殿一挥手宫女掀起车帘,只见当中端坐一名华服少年,低眉垂目,双手端端正正放在膝上,便是刚刚挑得多少人心猿意马的长林班台柱织萝。 昭彤影眼睛微微眯起,唇边笑意盈盈,侧头看一眼紫千。紫千嫣然笑着凑到她身前道:“王爷知道书记是风流倜傥的性子,特意觅了这孩子来。王爷说了,不敢说见面礼,只求博书记一笑。” 她轻轻一拍手走到车前,少年依旧垂着头只目光悄悄抬起在她脸上一扫,昭彤影见他卸了妆后没了台上那份艳丽却多了一点少年英气,目光上上下下扫射一番这才转过头来对紫千道:“转告你家正亲王,就说殿下的心意昭彤影领了。”说罢用力一拉车帘转身即走。两个宫女忙着要叫却被紫千拦住,这位司殿看着她婀娜背影沉吟许久后招来一个宫侍吩咐几句,随后冷冷道:“找两个人送他回去,本座去回禀王爷。” 昭彤影返回府邸后不久自花子夜府上出来的那个宫侍骑马转过两条巷子到了皇宫另一侧的朱雀巷,转到侧门敲几下对应门的说了几句就闪身进去,不出盏茶功夫里头出来一名青年男子问了那宫侍好一会话又塞了点碎银子,那人千恩万谢得走了,青年快步入内径直走到一处院落往亮着灯火的门前站定,尚未开口就听里面道:“进来——” 青年身上是青色衣衫,式样佩饰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一等宫侍,房中是个女子已准备就寝,外衫早脱了挂在一边,身上只着素色中衣,正在解发上饰品,见青年进来顺手将梳子往他手上一递,一面道:“怎样?” 青年熟练的伺候这女子解发梳洗,一边道:“正亲王今日宴请都是三位以下五位以上官员,又请了长林班,果然是专为殿上书记所设。最后还留下长林班的花魁送昭彤影书记消遣呢,只可惜殿上书记不领情,把人留下了。” “她效命的是迦岚亲王,那是前皇太子,又掌着鹤舞郡兵马,人人都想着她入京许是来夺皇位的。花子夜亲王是当今陛下同胞兄长,当下他还没表明待迦岚亲王的态度,昭彤影怎么会收他的礼物。” 青年笑道:“也不知殿上书记会不会惹祸?” 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胡闹!昭彤影虽没受这份礼,这份情却是收下了,正亲王这场夜宴请得不差,这会儿对那主儿示好就是对迦岚亲王示好。真的直接上迦岚亲王府还得让朝廷上下动荡几日,换了昭彤影不显山不露水。” 青年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一头秀发,过了一会又道:“可我听说一个月前确有人刺杀过昭彤影。又说是在琴林家当家去过殿上书记府邸之后——” 女子冷笑一声截道:“琴林家那些个不长进的东西怎能和花子夜亲王相提并论,这一家看样子是忘干净了九年前恒楚、兰台两家是怎么忘得了!”说到这里突然一笑:“那刺客很吃了点苦头吧?” 青年也笑起来:“便是如此,说是殿上书记府里的人将刺客用牛皮绳子拴了吊在正门口的旗杆上,整整晾了一夜到京畿府衙的人来才放下。那会儿琴林家也有人来看了,那脸色才叫好看。” “昭彤影不会为难他们的。一个小小的刺客动不了琴林家的根基,这点她比我清楚。哼,旁人只记得昭彤影风流倜傥,却总是忘了五年前她是一剑退刺客救驾有功才破格自六位入四位成了殿下书记。这世上的人啊,总是这么健忘——” 青年噗嗤一笑:“这哪里是健忘,只是故意的不去记罢了。挑了自己喜欢的念念不忘,不喜欢的就权当没发生过。” 她回首嫣然:“这话倒聪明。” “今儿又好几位大人送来拜贴请柬——” “我这儿什么时候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算来就是这两天,昭彤影也该来了……” 青年见她说这话时微微流露出怀念神色正要开口却听她道:“那孩子生得很好吧?” “啊——” “长林班的花魁。” “我没问。即是正亲王请来的自然好。” “想来也是,都能叫那主子动了心。” 透过镜子看到身后人惊讶的表情,她解释道:“若非动了心,她那性子只怕当时就转送了紫.千。”说到这里做一个手势缓缓起身,青年靠过去要伺候她宽衣,手指刚碰到衣带就被她一下打开,但听那人冷冷道:“行了,你出去吧——” 旧版 第三章 少王傅 七八年以来苏台王朝官场上有两个神话般的人物,均是出生平民而少年得志,未及服礼即进阶居官,年不满二十而至五位以上。一个是昭彤影,另一个就是水影。 与出生于富贵人家的昭彤影不同,几乎没有人说得明白水影的出生,只知道她幼年入宫,从后宫最低微的宫女开始,过了两三年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受皇帝爱纹镜宠爱,从此伴随身边。爱纹镜不但到哪里都带着她,还许她读书习字,据说这女孩儿也确实天资聪慧,就连曾经教导迦岚的太子傅都颇为赞赏提议带了她给皇子们伴读,爱纹镜却说“给孩子们伴读是好,只是这孩儿聪明伶俐,朕一刻都离不开她”。 水影十四岁未经任何考核破例进阶担任爱纹镜身边的八位侍读女官,一年后这孩子千求百求下参加了苏台历两百十九年的进阶考一举夺得一等第三,消息传来爱纹镜皇帝大喜,按照阶上进阶的传统晋升两级授后宫文书女官。后宫文书官隶属春官,担任皇子启蒙教育和后宫教习重任,在苏台王朝两百多年历史上她是第二个未行服礼即任文书官的人。 又两年,也就是昭彤影以十八岁少年授四位殿下书记的第二年,后宫这个十七岁的女子攀到了三位女官长的位置上。作为掌管后宫事务,乃至所有王府宫制的女官长,水影位阶虽高名声却不如昭彤影显赫,只有时常出入宫廷的人家才能记得这个女子一度的光芒耀目。 爱纹镜雅皇帝遗诏出女官长水影为四位少王傅兼晋王府司殿,虽然少王傅一职素来被看作苏台文人学识的最高赞誉,却又是远离风云的清淡位置。昭彤影被调职春官天府当即挂印而走,就是因为在春官下属的职位上难有卓越成就,更无法一举成名天下闻。而这个一度光芒耀目,被称作目空一切、卓越天成的女子却在太学院东阁与晋王府亭台间度过四年光阴 往昔的耀眼招摇在朗朗书声中沉静,往昔的卓越声明化作对年轻王傅学识的赞赏,那个抱受先皇宠爱被多少人预言为苏台朝廷新秀的女子好像真的远离风云,只留恋春花秋月,品赏烟雨云岚。 到苏台.迦岚入京昭彤影复位,水影这个名字又开始被人反复提及,晋王府侧门前第一次车如流水马如龙,上到秋官司寇的琴林家当家,下到紫家的新进阶的公子,拿着拜贴提着礼物流水一样上门。一来大家都知道她是昭彤影的好友,盼着通过她和昭彤影攀上交情;二来有些人还记得她昔日的才华,在此风云动荡形势不明之时想要听听这个熟悉宫廷事务女子的评价;另有一些就纯粹来探探口风。可水影比昭彤影还要彻底,无论平日交情怎样,也不管来头多大一概回绝,就连理由都懒得找。自然有人气得咬牙,可这主子做的是教导皇子的工作,就连当今皇帝偌娜也曾在她为文书官时叫过她一声“先生”;晋王倒是年少管不上事,可正亲王花子夜对她客客气气;这样一个人就算气也不敢随便惹,拒绝的人比昭彤影多,身边却比昭彤影清静许多。 九月末,昭彤影果然从侧门进了晋王府。 由下位女官(实习女官)领着没转几个弯就见翠竹环绕处一名青年当街而立,昭彤影一见他快步上前拦住他的行礼笑道:“你家主子都不要你跪,在我面前也不必多礼。”青年笑着将她请入房中叫人上好茶点方赔笑道:“女官今日授课怕要晚些才回来。”昭彤影闻言一算日子拍手道:“啊呀,看看我这个记性,居然挑了她讲习的日子过来。”略一顿,突然伸手搂住眼前的青年微笑道:“等等也不打紧,日照陪着我说说话吧。” 日照没堤防着她来这么一下,被拉得跌坐席上,昭彤影手臂上一用力,他重心不稳上半身直直朝昭彤影怀中倒去。亏得这青年练过武反映迅速在地上一撑才算没摔进去,可那人手臂收紧不许他起身,日照只能一手撑住身子仰起头苦笑道:“书记别拿日照玩笑了,饶了日照吧。” 她噗嗤一笑手上略微一松让他坐正,可手还是不离开他的腰,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身边,侧过脸去望住他,另一手自额到颌轻轻抚下,见他微微缩身,索性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如跟了我吧。” 日照顿时满脸通红用力一挣终于是摆脱了她的束缚,往后移了一尺皱眉苦笑道:“书记又来了,大人和我家女官闹就是了,别折腾日照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人了。” 昭彤影娇笑道:“你那个主子在后宫时终日不踏出宫墙一步,现在变了东阁王府两头,多无趣的一个人,跟了我岂不热闹许多?” 日照垂目低声道:“书记身边从来热闹,不缺日照一个,日照还是伺候女官好。”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重重谈了口气,秀眉微挑对着外头道:“怎么人到了你身边就拉都拉不走。什么时候也让我从你身边拐走那么一两个才好呢,也叫我好歹出口气争回那么一点面子,你说是不是,水影?” 当门那人缓缓走入冷笑一声道:“堂堂一个殿上书记,位高职重、富贵逼人,倒跑到这儿来抢我身边那么一两个人,还亏得你有脸说什么出气、面子的话,你不羞我倒替你害羞!” 昭彤影被她这么一顿抢白不怒反笑,拍手道:“这才是昔日里叫我万分器重的女官长模样。”说着站起身来抢上两步一把抱住来人,那人也反手抱住她,两人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分开坐下,各自细细打量一下眼前人。但见一个紫衣艳装,神采飞扬,端得还是三年前皎原分离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另一个绯衣淡妆,身形消瘦,眉眼间有一点淡漠寂寥缠绕难遣,叫人难以想象那曾是目空一切的少年得志。 水影眼光一扫见自己的宫侍日照一脸苦笑的侍立一边,颊上红晕都不曾散尽,她对昭彤影的性子再清楚不过,当下也没心思和她胡闹,挥了挥手示意日照关门退下。待得房中只她二人相对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少王傅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别忙着开口。你要说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只是——”她一指窗外,“你说我这里怎样?” 昭彤影略一思索微笑道:“清幽雅致。” “昔日里我住在后宫仪凤殿,抬眼望去近处是皇帝的书房,略微远一点就是正宫寝殿,走到房外微微踮脚即可看到昭明、紫鸾的飞檐金瓦。那里是所有女官梦寐以求的地方,或者说是整个苏台王朝女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在皇宫的核心,两三步就能踏入御书房,起草诏书、评点天下;听早朝时迎凤楼上的鼓声,即使面对皇后也只要裣衽。我常常和你一起坐在御书房前的台阶上数星观月,而宫侍们一声传,拍掉衣衫上酥饼的碎屑,抬手落笔间生死能判,祸福能定。 “而今日,推窗看去只有满目青翠,即便依暖阁楼上也只见晋王府屋宇连绵;出则论天文地理,入则享琴棋书画,除年节大典无需上朝。 “昭彤影,你今日的来意我非常清楚。可是,我只要一开口,从此又是深陷漩涡,举步维艰,一言三思;你——非要将我拉回那样的日子?” 昭彤影静静望着她,就这么看了许久,突然嫣然一笑:“水影,你若是对当年的日子没有半点留恋,你心中真的风淡云清,今天就不会见我。你既然在这里见我,就是要把心中那点话说出来。” 水影微微抬眼,低声道:“你自七月入京至此又想明白了什么?” “那个人不一定要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哦?” “你自然知道我当年挂印而走的缘故。” “花子夜、琴林家、紫家、和亲王清杨,这些人都不是能让你一展身手并实现愿望的。” “你还记得我的愿望?” “削弱贵族制度,彻底废除领地制,修改现行的赋税,推行更温和的刑法……”她望着她的眼睛:“我一直记得。” “安靖王国在一天天衰弱下去,三年前在皇宫中我就这样对你说过,如今花子夜摄政三年安靖国不但毫无起色,居然连区区一个北辰国都抵挡不住,丢盔弃甲王都被围。水影,再这样下去王国会被灭亡的。 “我很小时曾随母亲周游列国,安靖的邻国风俗个不相同,有北辰那样以男子为尊女子为从的,有西珉那样完全将男人踩在脚下不给半点尊严的国家。所有的这些里面,我还是喜欢我们的安靖王国,不管是变成北辰还是变成西珉,我都无法想象。” 水影淡淡笑了:“是啊,虽然有许多讨厌的地方,还是比其他的地方都好。”她顺手拿过几样东西在桌上排列成一个图形,手一指居中的花瓶道:“这是当今偌娜皇帝。”手指绕着外围晃一圈:“这些是苏台名门。” “嗯。” “安靖王国虽奉天子为至高,但朝臣,尤其是六官长的作用惊人,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应付。” “不错,不过那六个人想要联合也不是那么容易。” “历代皇帝就是意识到六官长的重要,所以人事安排上都是极尽心力,往往交错安排彼此之间有罅隙怨恨的人家担任,六官中又会提拔那么一两名寒门子弟,然后再由皇族子弟自己掌握一些职位,彼此之间相互牵制,以免臣子震主。 “然而自先皇爱纹镜雅登基之后即发现一个可怕之处……”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微微抬颌示意昭彤影接下去。那人微一思索旋即道:“是名门——这五十年来几大名门根基甚稳,子弟遍布朝廷,上到朝堂下到地方,四位以上到有一半出于七姓。先皇意识到如此下去不出二十年江山不复苏台所有。” “所以先皇迎娶势力远在七家之下的恒楚家女子为皇后,又迎娶七家之首的兰台家女子为淑妃,就是想让这两家彼此牵制。果然恒楚家自从皇太子出生一日千里,不出五年就被称为苏台第一名门,而兰台家在其打压下连失几个要职。然而,先皇还是忽视了兰台家能够做到的极限……” “宫变?” “那以后兰台、恒楚两家俱亡,可朝廷格局没有决定性改变,相反更向少数几个名门 中聚集,比如——琴林、紫、西城和卫。” 她取走环绕花瓶的八个茶杯中的两个,原本紧密的环有了缝隙。 “昔日苏台七大名门,加上后来的恒楚,经过宫变后到偌娜皇帝登基只有五家保持荣耀。”说话间又摘掉一盏茶杯,继续道:“这五家彼此之间素无私怨,当今皇帝方行服礼,就算是立刻礼后选妃,等到皇女诞生并加入争储,还有很长的时间。想要如先皇那样通过立储挑起门系内斗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此次异国入侵三镇失守,皇帝与正亲王称着天下惊动之时狠狠地撤了一批官员,你也该注意到,其中六成来自那五大名门。对偌娜皇帝而言,想要完成先皇遗愿确保苏台江山,唯一的办法就是称着而今重职虚悬培养一批小家系乃至寒门子弟,分散五家对朝廷的把持 迦岚亲王身为前皇太子,又新立大功,正是花子夜极力拉拢之时。而今迦岚亲王掌了大司马职,只要花子夜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你那正亲王毕竟是苏台家的人,不会轻易毁了苏台两百多年的基业。而你能得殿上书记,一来是迦岚亲王的打点,另外也是花子夜亲王的一点考量,对今日苏台皇室而言,扶持一个危险的寒门子弟总比继续扶持一个显赫世贵要安全。”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将桌上花瓶茶杯再度摆回原位,自己抿一口茶叹息道:“许久没有说那么多累人的话了。” 昭彤影嫣然一笑也跟着拿起茶杯举一下道:“以茶代酒。” 那人一个白眼过去嗔道:“居然小气到这个地步,连一杯润嗓子的酒都不请?” 昭彤影抚掌大笑当即叫进人来道:“今日身上没带银两,这件锦裘是新作的,领口那点貂皮好歹值几两银子,拿出去买最好的酒菜过来,我和你们司殿畅饮今宵。” 宫侍拿了锦裘退下见日照在门口笑凑上去嘀咕道:“这殿上书记真是古怪,要什么好酒王府里找不出来,居然要脱了衣服到外头去买。” 日照笑道:“用王府的东西哪里显得出她的谢意。” “真的要拿出去买酒?这么个衣服怎么买,总不成真拿去当了?” 他大笑,点头道:“只管拿出去当了,不要怕。你要真的支了府里的银子去买,那主子非生气不可。那两个从来这样闹惯了,咱们只要听话伺候好就行。” 那宫侍依旧满脸疑惑,可听了他这番话点头道:“哥哥说的是,那些都是了不得的姑娘们,定是我没明白书记的深意。” 日照忍着笑正色道:“就是这样,快去快回。” 夜深露重,九月末的苏台王都已经寒意逼人,更何况这日傍晚起就下起大雨,日照站在长廊上指挥宫侍们端花盆收东西的时候还嘀咕说今年真够邪门,都快入冬了这雨大得就像盛夏,倾缸子往下倒来着。 晋王府司殿女官院落中早早烧起暖炉,门窗上帘栊低垂挡住夜阑风寒。少王傅水影向来怕冷,九月中就要烧暖炉,过了十月简直是暖手炉不离身,与她同饮昭彤影就只能放弃在晋王府临谭凭风的逍遥,也不能栏下对菊。 昭彤影一向好酒量,昔日里宫廷夜宴十来个人轮流敬,存心要看她醉酒后的笑话,可灌酒的人全部倒地被算计的人只有半醉,依旧可以拥着俊美歌伎满口甜言蜜语的扬长而去。水影的酒量倒是一般,昭彤影与她相交依旧,这夜既定下心要与她彻夜言欢自然叫人沽的是清淡味甜的葡萄酒,装在自南掖国进来的细长夜光杯内,其色如溶开的红宝石,仿佛一饮而下即成颊上一层绯红。 昭彤影一手拿杯半靠在水影身边笑道:“你这里总是如此冷清……” 那人丢过去一个白眼:“哪有司殿在王府中歌舞纵情的道理?” 她嫣然道:“那也没有司殿如你这般清心寡欲。你这日子过的能和紫家、琴林家的男子们相比了。倘若司殿都要清心寡欲,朝廷分给你这许多美貌宫侍做什么?” 她噗嗤一笑:“还惦记着我那几个宫侍,说说看,你倒是看中哪个了?” “你那日照借我几天如何?” 她轻轻呸了一下嗔道:“想都不要想,除非你自己骗了去。” 昭彤影哈哈一笑,随即道:“听说过长林班没有?” “果然你是有了新欢,都说那是个绝妙的人儿。” “是啊——连我都还没能到手。” “那倒是难得,”眸光流转,嫣然道:“书记大人可别在这孩子身上栽跟头,叫大家伙看笑话,去和玉藻前执手相看泪眼……” 这话一出口昭彤影一口酒喷在地上,摇头道:“玉藻前这个跟头果然栽得不浅,连你都对她这么厚道。那个人倒地叫什么来着?” “洛.细腰,太学院东阁八位司习,年初刚刚进阶。” “…………又是洛家的人……”她苦笑着摇摇头:“我和那人居然都栽在洛家男子身上……” 说到这里水影的笑容突然淡了,昭彤影看在眼里怔了一下,随即戳戳她笑道:“就算是变色也该是我变色才对吧,这把伤心泪可实实在在是我鞠的。”这下子换了水影一口酒喷出。 “今日朝廷只有一个人最让我担心……” 没料她突然将话题转到朝廷格局上,昭彤影花了那么一点时间才把思绪从风花雪月和美少年身上转移过来低声道:“什么?” “和亲王。” “苏台.清杨?” “在宫中时虽非直接,我也算教过她一段时间,也呈她称呼我一声‘王傅’,和亲王这个人终究是有野心的。近日朝廷中都津津乐道于迦岚亲王又没有野心,却从来没有人看到清杨亲王身上藏着的东西。 “她是皇长女,远比今上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只因为其母并非出于五大名门不但失了皇位,连正亲王都没到手。或许过去她能接受能自遣,而如今被禁于封地的罪后之女都成了正亲王,她的心恐怕是安定不下来了。” 昭彤影微微皱眉又靠近她几分低声道:“和亲王会背叛?” 水影正要回答却听廊上脚步声迅疾,然后是日照的声音:“大事不好了,碧龙峰塌了!” 房中两人同时跳起喝道:“怎么说!” 日照掀帘而入一脸的惊慌,急道:“刚刚有人来报说一个时辰前碧龙峰北坡突然崩了,连水带泥裹着房子大的石头往下滚,一转眼山壁都少了一块。” 那两人面面相觑,脑海中都想起上百年来就在苏台王国流传的民谣“双龙崩,京都乱;流玉断,三年旱”。流玉就是环绕皇宫的流玉河,而双龙就是皇宫背靠的碧龙、蟠龙两山。流玉河为安靖国重要水系白水江的支流,流玉河若是断流的的确确意味着安靖王国南方遭遇罕见旱灾;而双龙崩的说法则有着难以想象的神秘色彩,据说当年宫变之前蟠龙山就出现了一次滑坡,又说再往前八十年,双龙峰同时发生大规模滑坡,那一年就发生了苏台王朝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次内乱。 昭彤影略微回过神拿起丢在一边的披风就要往外走,才迈出一步手臂被水影抓住,回头见那人正色道:“这是做什么?” “我去碧龙峰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就奇怪了,碧龙峰崩了自然有地官春官着人去看,你既不是山虞也不是司天监,忙忙慌慌的做什么?若有违例不任之事,明日早朝过后大宰自会派你过去。”说话间一拍手唤进日照道:“叫司礼女官挑几个能歌善舞的孩子过来,殿上书记在我们这里闷得慌呢。”说着用力一拉拽着她坐回席上嫣然道:“说了今儿陪我喝酒说话,想耍赖不成?” 昭彤影噗哧一笑:“我果然是离开京城太久了。” “听人说你离京后终日寄情山水、吟风弄月,怎么性子比三年前还急了?” 那人苦笑着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见她眼珠子一转眼看着要不依不饶的取笑下去,也跟着转了转眼轻笑起来:“你可知道我在外头听说过什么?” “怎样?” “许多人都说少王傅这么些年来不曾听说对哪家的男子有过青眼,或许就等晋王服礼后嫁作晋王妃吧……” “荒唐!这世上哪有王傅嫁皇子,司殿嫁主子的道理。” “这什么话?连太子傅成为皇后的例子都有过,少王傅嫁给皇子算什么?晋王我还记得,聪明伶俐,性格温和,你是他的王傅又是司殿,晋王殿下对你自然是言听计从尊敬有加,你嫁了他做王妃倒也不错。” 水影知道她故意岔开话题,想要引开一时想不出新的话头,只能丢一个白眼过去嗔道 “什么人在外头这样编排,你倒好,不给我骂过去还乱七八糟的带到我面前来。” “水影,你这样子过下去外头只有说的更奇怪,要是你身边没看的上眼的,不如我送几个人给你。” “长林班那孩子?” 酒杯刚刚放到唇边,险些又是一口喷出,含笑道:“说到那孩子果然是红遍京城,这几日多少人家流水般的请了去。” “都有哪些人家?” “琴林家、紫.千、玉藻前,还有西城家和卫家的门也踏进去过了。” 水影的眉微微皱起缓缓道:“这孩子倒是不简单,居然连西城家和卫家的大门都能叩开。入京不过一个月就如此了得,再留个两三月还不要为他翻了天?” 旧版 第四章 双龙峰 上 “流玉断,三年旱;双龙崩,京师乱。”这首歌谣在苏台王都人人耳熟能详,苏台王朝尊文重教,素来不喜欢怪神乱力、巫蛊之说,然而神鬼玄幻之物没人能说有,也没人能说没有。安靖邻国中不乏将神力看得比皇权还重得,往近里说,苏台之前的清渺王朝就巫蛊盛行,被称为清渺第一名门的就是传言有惊人咒力能与神鬼共通的人家。 当然,随着清渺王朝灭亡,新兴的苏台王朝将巫女、神女全部清除出朝廷,其中也上演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就是这样,对于一些蕴含着玄奇之味的东西还是格外小心。 双龙峰如屏障一般蜿蜒于京城南边,正因为象屏障,故而皇宫建设于向阳面;苏台王朝多以女子为政,却用双龙峰为屏,取得是刚柔相济天地融合的意境。 前一日暴雨时皇宫后院中人忽听远处传来沉闷之声,连地面都有隐隐震动,女官长卫.秋水清生了不祥之感命人去打探,哪想到一看之下只见碧龙峰背阴坡夹水带泥裹着石头往下泄,看得人吓得半死。秋水清一听说也着实害怕,立刻叫人通知地、春两官。 一来双龙峰是皇宫屏障,二来有那“京师乱”的说法,朝廷上下颇为惊动。这日早朝也是草草了结,六官长带着群臣只有低头听训的份。下朝后碧龙山下高官聚集,地、春二官自不用说,就连天官、冬官都派了二、三位的人过来。其实双龙峰主峰一带素来为皇家禁地,不许百姓随意射猎砍伐,仅有夏之伐木、秋之猎兽,也是地官并春官选好地方选好人,定好本年度的量这才开动。此次滑坡的碧龙北峰素来险峻,十多年前宫变前的滑坡也发生于此,故而宫变后朝廷着意在此多种树木。照理说十多年养护下来不该几场雨就滑坡,且规模之大远超过十年前。 昭彤影上上下下几个圈转下来,又冒险花了两个时辰攀到半山,弄得一身水一身泥的下来,心里对这次滑坡的原委也有了那么点把握,可因此心中的疑惑也就更深了。注意到同僚都禁不住将目光朝她身上扫过来,她自己也委实受不了这一身泥泞,正想和少宰打声招呼回去更衣,却听有人喊“正亲王驾到!” 昭彤影一回身见一辆马车刚刚停下车上龙飞凤舞,见车舆装饰正是正亲王所有。待到侍从掀起车帘放下踏板,正亲王缓步而下,可叫昭彤影吃惊的是紧跟着又下来一人,绯色衣衫长裙曳地,那身形是她熟悉至极的——少王傅水影。 看到水影的那一瞬间,昭彤影入京以来的一些疑惑也得到解释。一直以来她都担心这个好友在京城的生活状况,三年前她挂官而走,那人在皎原之上送她时她劝她同往,说的是:“这些年你在宫中受尽皇恩、宠极一时,宫内不知道多少妃嫔皇子对你嫉恨;后宫女官多以世家子充,你任女官长处罚分配,宫外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臣士族。如今皇上驾崩,正亲王与你不睦,晋王年幼不足依靠,你留在朝廷从此步步艰险,倒不如和我一起走……” 而今她返京却见那人未象预想的那样受尽欺凌,反而过的宁静无比,同僚闲话间提起少王傅都是客客气气,如今一见才知道那人原来是托身在正亲王庇护下。 虽明白这一点,可新一重疑惑又起,据她所知水影在后宫时与正亲王之间素来不睦,两人还曾发生过不小的冲突一直到惊动了皇帝,又说花子夜为此好好受了一顿训斥,从此更是讨厌这个宠极一时的寒门女子。昭彤影本以为花子夜摄政后必会找机会好好折辱水影一番,怎想到他尽庇护于她,为她挡掉多少妒恨。 水影平日好穿素色,这天倒是一身四位绯色常服,许是才出太学院也不知怎的被正亲王拉来了。她与天官、春官等几个官长见了个礼就直奔昭彤影这边,见她一身的泥当即掩口但见腰肢微摇双肩抖动,显然是笑得欢快。昭彤影眼珠子转一下一伸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身边一带靠过去笑道:“和我同甘共苦吧。” 那人白她一眼,见常服上已经沾上几处泥水,索性也不去拍,抬一下眼道:“怎么回事?” 她微笑道:“少王傅学贯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怎么来问区区呢?” “呸,真要我攀上爬下和你这般弄成个泥猴子样不成?快说来听。” “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几处陡坡上的树一下子砍伐得太厉害。这地方本来多石少泥,全靠树木固定那点泥沙,砍得这么猛又遇到暴雨自然难免。不过,这里是皇家禁地,十年前那次后又着意看护,夏伐怎么会选定这个地方?” 水影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抬颌道:“上头种的是什么树?” “全都是上好的楠木,上百年的林子了,真叫做可惜。” 她唇边一缕笑容:“我明白了。”随即也不管那人身上脏的不成样子,挽住她手臂拉到一边低声道:“年初要修新的亲王府,用了一大批楠木料,想来就是从这里伐的。” “这倒是奇怪了,素来楠木都是越往南方生得越好,皇家所用楠木都从南方几郡,尤其是自鸣凤郡调度,怎么砍伐此地的木料?再说,双龙峰含着皇家风水命脉,地官春官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们自然是想不出这些花样的。这次建的是永州和亲王府,和亲王上书皇帝,说是久离京城,不能侍奉君王祭拜皇陵,委实思乡情切,希望建主殿和寝宫的楠木能长在京城,也可稍稍缓解乡思之苦。” “原来如此……偌娜皇帝登基后重修过正殿和御书房,京城郊外那些上了年纪的楠木都用得差不多了吧。和亲王要排解乡思之苦,自然不能用一些不成样子的料子充数,难怪要伐这一处林子。” 水影突然皱眉道:“弄明白了还不去换掉这一身,弄得我也不成样子,待会叫我怎么再上正亲王的车。” 旧版 第四章 双龙峰 中 昭彤影本都起步了,听她那句话回头道:“你怎和正亲王走得如此近?”见那人一怔,神色间居然透出那么点紧张,虽然只是一瞬也没逃过她的眼。昭彤影索性又走近她笑道:“索性搭我的车子回去,你多久没到我家里做客了?” 水影摇了摇头:“今儿不行,我答应了正亲王妃过去陪她说说话。这是十来天前就说定了的。”昭彤影一挑眉:“喝,怎么和琴林家的小姐也攀上交情了。” 水影知道昭彤影与琴林家早三年就闹翻了,说起来也不怪琴林家,实在是这个女子太狂傲;堂堂琴林家家主亲自拿着自己儿子的生辰来向她提亲,连说了三次这人连看看画像都不肯。这件事让琴林家着实变成了一个笑话,那家的家主当然视昭彤影为眼中钉。 不过说到正亲王妃水影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道:“你长久不在京城了,不明白。这位正亲王妃可一点不像琴林家的女人,温柔乖巧,对正亲王千依百顺,亏得那么个大家大支正出女子一点点脾气都没有,正亲王通房宫女一个个收都不曾有半点怨言。也不知道自小当男人养还当女人养。” 昭彤影听得眼睛都睁大了,那人看了大笑起来用力一推到:“快走快走,别脏兮兮的又挨着我。”随即靠近一点道:“明儿晚上来找你,给我备上好酒菜。” 她嫣然道:“记得把日照带来哦——” 水影白了那人一眼,这时少司徒知她博学也过来询问,两人从林木谈到降水量,这么聊了半柱香上下,那边厢正亲王来催她上车了。 刚刚放下帘子,车子尚未动,花子夜往她这边移了三分贴近道:“你与那昭彤影倒是友情依旧。” 她冷笑道:“女子间的友谊岂是淡薄能移的?” 他一开口就讨个没趣,讪讪道:“是啊,你们女人家的友情我是不懂得。对了,那边看下来如何?” 她微微抬眼:“天官、地官、春官,那山脚下挤了这么多人,问他们不好?” 花子夜苦笑道:“本王自然是问了,据说是夏天里砍伐过渡。” “和亲王要的东西也难怪他们欠思量。” “你说要怎样处分好?” “地官山虞并属下降级罚俸,少宰、少司礼罚俸,大宰悔过。” 她答得快速无比,连气都不换一下,瞟一眼目瞪口呆的花子夜道:“太学院东阁需教授律法,身为少王傅连这点都答不出来皇上也无需发我俸禄。”说到最后冷冷一笑,仿佛再说“亏你也是太学院东阁读过书的皇族子弟,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 略一顿又道:“明日殿上问昭彤影就是,殿上书记远比我懂得这些。” 花子夜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和亲王远守永州,为朝廷分忧解难,要一些京城的木材无可非议,都是这些混账不会办事。” 她微微抬眼也没说什么,只唇边又那么一缕冷笑。 花子夜见她垂眉低目,难得的沉静,心念一动笑道:“我那别院的菊花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怎样?” 她头也不抬:“今日约我的是王妃,不是殿下。” “理她做什么?叫人回去说一声就行了。菊花易谢,雨水在冲两日就残了。难得今日出来不去看看岂非可惜?本王再叫人做一桌花宴,你要是嫌闷,再叫上长林班给你消遣如何?” 她冷笑道:“水影岂是任意食言之人。殿下可以不把王妃放在心上,水影可不能不把自己的承诺放在心上。” 花子夜在她这里讨碰钉子也不是一次两次,虽然讨了个老大没趣倒也不生气,一转眼顺着长林班的话题道:“你不是喜欢看剑舞,长林班那台柱舞得极其漂亮,那日怎不过来赴宴?” 水影这才望向他微微一笑:“都说那孩子惊动公卿,千金难请。” 花子夜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连你都动心了?就算旁人请不动,本王难到还请不动一个舞伎?你要喜欢,晚上回去就让他在你床上等着。” 这句话出口饶是水影也脸上一红,轻轻呸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刚才我瞧见他们了。” “什么?” “长林班。从山下过,一群人站得远远的朝这边望,看样子‘双龙崩,京师乱’这句话果然厉害,就连外乡来的歌舞伎都要来关心一下。” “本王怎没看到?” “隔着远呢,殿下被少宰、司徒们包围着,哪里看得到?若非昭彤影认得台柱的服饰身形我也不能知道那就是长林班。” 旧版 第四章 双龙峰 下 水影原本说了翌日前往昭彤影府邸,可真到那个时候她却不得不失约了。原委也是叫人哭笑不得,原来她前一日在正亲王府陪王妃爬假山的时候也不知什么地方窜出一条蛇,王妃受惊失足,水影反应快一把拽住,结果王妃是没事了,她自己反而被带得滚下山去。那假山虽然不高,可都是玲珑剔透湖石砌成,棱角分明,这一滚下去顿时衣衫破裂鲜血直流,手腕、膝盖都严重挫伤,当时就站不起来了,由几个健壮宫侍抬着送回晋王府,日照看她那个样子惊愕万分,顿时眼睛就红了,幸好还记得自己作为她身边一等宫侍的职责,忍着泪吩咐请太医,收拾屋子,伺候着换衣服等等。晋王年初就按照惯例外出游历,王府执事女官们听说司殿受伤一个个赶来,在院外站了一排。 太医院听说少王傅受伤当然不敢怠慢,来了好几个大夫看了后说没有大伤,不过皮肉擦伤严重或许会发炎等等,要日照一旦发现水影发热就立刻请太医。然而第二日起晋王府就传出话来说司殿身体好转,只要开药无需登门。 虽然水影失约,昭彤影那一日倒也没有太无聊,原来她刚刚处理完公事返家正亲王府的司殿女官就亲自来请。 苏台.迦岚带着王府几个执事女官在花园山亭上赏菊,远远见到她打发走身边人,苏台.迦岚这一年二十二岁,眉清目秀容姿清丽,身材纤长体态优雅,作为前皇太子举止间清雅外又有武人精干内蕴。虽是皇族子弟,又曾在鹤舞领掌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利,苏台.迦岚倒是一点没有染上纨绔子弟的毛病。 她也喜欢漂亮的男子,可从不纵情纵欲,服礼之后与鹤舞世家的公子们有过几段桃花韵事,每每适时放手,后事也处理的妥妥当当,人人都说迦岚王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闲来无聊也会抱身边清秀乖巧的宫侍,亦不曾专宠过任何一人,只挑几个聪明伶俐的择人教他们读书识字,几年下来也有两三个能独当一面。更有一人由迦岚做主当了宫侍长,自此进阶。 相对于和亲王清杨,乃至才行服礼不久的皇帝偌娜,迦岚算得上皇族中少有的清心寡欲,回京之后也很少夜宴,长林班红透京城,自然有人请了过来献给她,也被拒绝。西城家的家主听说这些事情后曾若有所思的对自己的女儿静选道:“说来奇怪,可迦岚正亲王的性子怎么和少王傅有几分相似。” 迦岚自小求知欲极强,而今空闲时也喜欢学文习武,什么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兵法战争都有所涉猎,她年幼时就让太子傅惊其聪慧,称为“天赋罕见”,虽然经历了宫变,又外放九年,往昔太子傅严格教育下养成的那些习惯倒是一点没丢。 待昭彤影上山,她淡淡笑着不要她行礼,待她坐定开口就道:“卿今日殿上应对得当,不愧是昔日誉满京城的名吏。” 昭彤影笑着谦虚几句又道:“恐怕我在殿上说的那几句话昨日就有人说过一遍了。” “怎说?” “我谏议中连大宰少宰一并牵连受罚,殿上众人都惊异成什么模样,可花子夜正亲王殿下没有半点诧异之色,恐怕早听人说过一遍。” “卿口中说的那人——可是水影?” “她精通律法。” 迦岚淡淡一笑略微一停后道:“那个水影又是怎样的人?” 这话一出口,昭彤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她与水影情谊深重,且知她有经纬之才,一直都想拉她出来担当重任,故而找到机会就在迦岚面前推荐,却忘了水影这些年显然受花子夜庇护,恐怕迦岚先注意到的不是水影的才华,而是她与“那些人”的关系。她心道自己处于好心,可别因此给她惹祸,思量间微微抬眼见迦岚似笑非笑看着她一幅等她说明的样子,可偏偏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犹豫间迦岚又开口道: “本王在宫中时倒是从来没注意过这人,前些日子听我那司殿说宫中旧事才知道原来出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她十来岁起随侍于先皇身边,算算日子也就是本王离京前后……” 昭彤影此刻也平静下来,嫣然道:“属下虽与她结交,可她不爱说自己幼年时的种种,属下见她已经是女官长,看到的也是那以后的风光。” 迦岚点了点头,不再就着这个问题下去,突然抬手指一下远处道:“碧龙峰滑坡原委就是殿上说的那样?” “属下上去看过的确因为树木砍伐过渡所致。” “昭彤影有没有听说九年前的一个故事?” “……” “那一年淑妃得宠,朝廷上上下下都传说先皇要废嫡立庶,皇后为此忧心忡忡,此时有人来对皇后说‘苏台以女子为贵,皇位不得以方传男儿,如今皇帝为宠妃乱章法,且凤林年幼已见妖媚,如此种种乃不祥之兆’,又劝皇后发动宫廷政变‘非独为皇后荣华,实为我安靖王国安泰’。 “皇后本来也不全信那些话,可那人又说‘吾夜观天象,南华殿妖气冲天,不日将使碧龙峰崩’。此话说后不久果然碧龙峰崩塌,皇后大惊,那人再说‘此为妖人乱朝迹象,倘不速断,苏台不复’……” 说到这里迦岚闭上眼睛,想来又想起那痛断肝肠的日子。昭彤影小心翼翼道:“难道那次碧龙峰非自然崩塌?” “数年后本王听一人谈起,说是当时见岩石上有火药残迹。” 安靖国用火药也有两三百年历史,可不过是过年过节爆竹火花所用,开山修路也有人尝试着使用过,可分量掌握不好,每每出事。倘说有人拿来引发山崩也不是没有可能。 昭彤影又道:“属下亲自上山看过,的的确确没有异样。” 她睁开眼微笑:“卿如此说,本王就放心了。不过——卿可知道不独碧龙山崩了,连流玉河水量也无缘无故连着两年下降。” “殿下,是独独流玉河无水,还是连白水江的水量都下降了?” “好,问到了点子上。本王也是这样想的。这两年来京城降雨充沛,倘若只有流玉河无水,那就真是妖孽作祟。流玉河源自白水江,倘白水江上游凌霜、消雪、刑州、和州、永州等地旱灾,那就不奇怪。可是,本王传过少司徒,这两年白水江上游并无郡县报有大灾。” 昭彤影微微皱眉,随即道:“属下不信鬼神之说,殿下不如好好查问司水等部,先弄明白白水江的水位可有变。然后派精细之人溯流而上仔仔细细的查个究竟,此中定有蹊跷。” 迦岚点点头:“人选由你来挑。”略一顿忽然笑起来:“挑一日请你那好友到我这王府来做客吧。本王听说先皇抱病那半年内多亏女官长水影衣不解带侍奉跟前,本王想谢谢她代我们这些儿女尽孝。” 昭彤影跟随她的时间毕竟较短,一时不明白她话中可有什么隐藏意味,只能点点头就此带过。 旧版 第五章 深宫二十年 少王傅水影在正亲王府受伤后十天日照领着一个人从侧门进了晋王府,几乎用跑的速度直奔司殿的别院。此人非常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身上衣衫上绣着松柏花纹,手中又提一药匣,行过时身上随风散出一点药香,可见该是做大夫的。 日照领着她到了司殿寝房轻轻敲几下门也不等回复推门便入,一手还紧紧拽着来人的衣袖。两人刚一进门就听纱帐后一人低喝道:“日照,越来越放肆了!我的房子也是你乱闯的?” 日照一吓立刻跪下头都不敢抬,来人一进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虽有薰香压着还是能感觉出,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掀开床帐一面道:“有这个心思摆威风还是先顾顾自己的身子,日照为了你在城门外站了一夜就为了抓着我一路快马加狂奔,亏你还吼他,”也不管床上那人反映回头道:“起来起来,准备热水,拿干净纱布,准备好纸墨!” 说话间已经掀开被子动手解开那人衣衫但见腿上、手臂上、腰上都有擦伤划伤,尤其是小腹上一道口子足有寸把长入肉三分,伤处皮肤泛白渗出黄黄的液体显然是严重化脓。小腿上手上的伤都上了药,可腰上、腹上伤口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打理。触手处皮肤火烫显然是在发烧。 待她看完在床边坐下水影才道:“拂霄,这伤不要紧吧?” 原来此人名叫拂霄,家名初云,世代都是名医,其母曾为四位太医长,传到拂霄一代更是发扬光大,十五岁即通过太医院考核,这年只有二十一岁已经颇具名望。听水影开口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要紧你怎么不起来蹦跳着我看看?” 水影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还真会安慰病人。” 拂霄微微扬眉伸出一根手指故意在几处最重的伤口一一戳过来,冷笑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一开始就叫太医看,也不用太医,就是马路上揪一个游方郎中进来到现在也该结疤了。你倒好,以为自己天文地理就能当大夫不成?” 水影索性转头向内,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一顿骂,干脆看墙壁去。 此时日照端来热水,纱布等物件也用盘子装了放在床边凳子上,拂霄一边动手清理伤口,一边道:“我不在太医院你就死赖着,这种伤是能赖着的?我回想省亲请了两个月的假,就这么笃定我天天在家里泡着等你传信,然后拼死拼活一天一夜不睡觉跑来抢救你?烧成这个样子,我要是外出云游了怎么办?” 水影被她闹得心烦,皱眉道:“你当我愿意?痛得死去活来的,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 “哦——你也知道痛”又一次戳戳伤口,听她倒抽一口冷气才道:“伤在腰上腹上,又不是伤在背上,你怕什么?”见她又一次扭过头,终于叹了口气温言道:“王傅大人,人有祸福旦夕,总不能每一次都能有我在跟前随传随到的伺候你。平日里这么精灵一个人,怎么这个时候就糊涂了?你怕请了大夫来见伤口多非要细查就这么熬着。怎么不动动脑子,大可叫日照到太医院点人过来,擅长治伤筋动骨和外伤的太医有好几个是男人,你请了他们过来难道还敢乱看?你少王傅一个眼光,叫他们多瞄一寸皮肤都不敢。真要是伤了背后,我也不说什么了……” 水影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说的是。我偏偏是想不到的,这件事我是怕得太久了,也怕的太狠了……” 拂霄见她神色黯然,而嘴唇因为发烧起了一层水泡,脸色憔悴不堪,多少有点后悔刚才说得太重,咳嗽了一下专心上药包扎。待到全部弄完水影已经沉睡,拂霄洗了洗手后跑回床边毫不犹豫的将她摇醒道:“这几日好好卧床,我每日来看两回。倘有事走不开就叫日照伺候你换药,不要自己逞强。”见她迷迷糊糊嗯了几声,冷笑一下回头大声吩咐日照道:“你都听明白了?若是你家女官任性,只管拿绳子捆了手,别叫她一逞强又弄裂伤口。” 这话出口日照的脸色都变了,哪里敢答应,那边床上水影喃喃道:“你这混帐,要教他弑主犯上么?” 碧龙峰滑坡之后京城百姓揣揣不安了好几日,过了半个月看到皇宫平平静静,边关也没有传檄快马,也就该怎样怎样忙自己的生计去了。就这么着,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的新年近在眼前。 苏台王朝传统,新年庆典要从一年最后一次月圆延续到新一年第一次月圆,朝廷迎新庆典在三十日白天,初一起停朝3-5日不定,复朝第一日为新年庆典。这两次朝仪是除三月初祭天大典,和十一月中祭祖大典外最重要的典礼,大凡京城六位以上官员和各郡县述职代表都要与会,上千官员能将昭明殿前若大广场塞得满满。即便平日不用上朝的一些官员,比如太学院少王傅、太医院医长等也都要穿上朝服到太阳底下毕恭毕敬站一天。 十二月十五日,一年最后一次月圆,也是初庆的日子,照例是朝仪大典,由春官官长大司礼主持,内容不过是感谢苍天感谢大地之类的。这天朝房里人特别多,平日不需上朝的不够资格上朝的都来分享皇恩,官员们见了面一经堆起满脸笑容,一口一年“拜早年”,玉藻前当然也不例外。 偏偏玉藻前来的早,一个个问好下来觉得自己笑得脸都在抽筋,这边厢才喘一口气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司刑好——” 一个转身,脸上又堆砌起笑容,先答一声好才望定来人,见是和她一样的官位服饰,容貌也见过但不熟悉,略微一思索笑得更灿烂:“啊啊,好难得见到,玉藻前给少王傅拜个早年。” 那人也行一个礼,身上穿着全套四位官朝服,玉佩服带、发饰佩囊一样不少,将平日素雅之人衬得别有一番富贵雍容气象。玉藻前听闻她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好些日子卧床不起,连皇帝都惊动了命女官长前去探望,此时看她神清气爽,笑道:“王傅身子好了?” 她嫣然道:“早好了。要不是好利落了哪里出得了门,初云太医看得紧。” 玉藻前跟着哈哈一笑,正苦于不知道接下来如何答话,她却走近一步淡淡道:“这半月来司刑辛苦了,百姓们一年来还算安分吧?” 原来苏台王朝一年两度处决犯人,一次在春耕之后,一次在秋收之后;春决的案卷要在前一年初冬送到,而复核定刑则要在最后一次月圆前完成,所以每年十一月中旬起秋官几个高位就忙得几乎发疯。特别掌管天下定刑的司刑官,一落笔就是一条人命,按照苏台王朝律令,若是判了死刑被杀掉之后又被翻出来是错案,下到直接问案的县官,上到随后审核的司刑全都跳不掉从降职到发配的处罚。 听水影突然问起这一年定刑情况,玉藻前不假思索道:“并无太大变化,年年如此。” “哪一郡作奸犯科最少?” “要说死刑最少当初鹤舞和永州。” “哦——” 玉藻前听她将这个“哦”字拉得很长,神色里透着疑问,顿时明了,解释道:“我也惊讶得很,这鹤舞郡自迦岚正亲王服礼后年年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文化昌明,这倒也算了;永州却是我任司刑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太平,一年问斩的不过七八人。永州疆界广阔,山峦起伏,从来多盗匪强人,前两年还年年要朝廷派兵剿匪,没想到和亲王坐镇没几年就教化万民。” 水影点了点头,此时两人都感到身侧传来一阵异香,扭头望去见是一个青年男子,身上是绿色六位朝服,也不知带了什么香料,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而眉目俊秀如画,从两个绯服女子身边走过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扬着头,步态倒是优美异常。 待他走过,水影低声道:“哪家的公子?” 玉藻前正色道:“这是新任的春官。” “原来和我同属。” “曾经是后宫宫侍。” 她默然无语,玉藻前看到那菲薄的嘴唇微微扬了一下,知道这个女子已经明白话中意思,拉着她后退一步想要躲开点那股子香气,偏偏天不遂人愿,她们退后香风阵阵也跟着扑到。 “司刑大人——” 水影看着玉藻前笑容可爱到让人心跳,眼角眉梢透出的多情气息更是让人着迷,迎着香风道:“司服大人,好久不见了。” 那人嫣然一笑下颌微抬,目光往水影这里一甩显是在问“这是何人?”玉藻前悄悄瞟一眼水影,见她神色淡然绝对象会产生自我介绍的欲望的样子,只好继续充当好人含笑道:“这位是四位少王傅水影”又转向水影,“这是六位司服萧歌。” 这男子眸光一转,只微微点头,水影淡淡一笑索性连点头也省下了,反向玉藻前点点头作了手势示意自己要走开,只等她露出一点笑容开步就走,竟是当萧歌不存在一样。 萧歌看一眼她的背影皱眉道:“果然是个古怪人,宫里头说的一点不错,难怪……”终于是他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理智吞下了最后几个字,估计也就是“难怪讨人嫌”。玉藻前倒是没留意,却听身后一人道:“宫里头说什么了?”两人一起回身,玉藻前心里在苦笑,萧歌却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来的是昭彤影。 这边厢昭彤影突然脾气好的出奇的和萧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而且还拖着玉藻前不放。那边厢水影走出没多远就被正亲王府司殿紫.千给拽住,拖到一边道:“你说的事我查了。那条蛇……果然不是京师地方能长出来的。” “毒性如何?” “这么说吧,要是你被咬了倒也不用受太大罪,能抬回晋王府就算福气了。” “我想也是,辛辛苦苦冒着风险带进来投放的蛇咬不死人不就白丢了。” 紫.千抿唇一笑,朝房中此时拥挤不堪,哪里想得到这两人淡淡笑着说的确是在王府放蛇杀人的事情,她靠近水影一点又道:“我查出这蛇非京城所有就知道是有人投放,只是那天陪着你和王妃游园的人不多,我将他们出生来历筛了一遍,又找遍熟知之人问了他们入王府后的行事作派,硬是没见有可疑之处。你说,会不会是早放下的,也没个准数的那种。” “如果这样,那就是存心暗杀王爷。” “随便投下又怎么能特意针对王爷?” 水影瞟她一眼道:“你想想,弄这么条蛇到王府中容易么?总不能没事干随便咬两个看乐子。王府里头还有比王爷更值得刺客动手的么?而且,王爷平日喜欢到花园里走动不是。” “可这蛇又不会认人,就像那日一蹿出来不但当场被打死了,我们还把花园角角落落翻了个遍,不要说蛇,老鼠窝都挖出来了。这样刺杀王爷,哪年哪月才能成。” “自然不会用一个法子,要是这里放条蛇,那里弄松一个檐上饰兽,再那里送掉一根栏杆,林林总总加起来可就不难要人命了。” 紫.千瞪大眼睛道:“真有人要刺杀王爷?” 她噗嗤一笑:“打个比方而已,而且,我总觉得——”说到这里但听钟声响起,水影当即停住话头跟着人流列队上朝。 十二月十六日,也就是第一次新年朝仪后的第二天傍晚时分,皇宫司礼女官紫.妍沉着一张脸到了晋王府说是女官长有请司殿进宫。苏台规矩新年庆典的那一个月太学院上到皇太子下到普通学生都放年假,水影休假在府闲来无事正在给王府女官们讲学,见紫.妍神色严肃,连平日相熟的女官和她说话都不怎么搭理,心生一点疑惑,还是换了正式服装进宫。 紫.妍领着传宫过院,等到在一幢气势宏伟外观古雅的建筑前停下时,水影已经微微变了脸色。但见那建筑匾额上三个字“金蕊堂”。 金蕊堂名字虽美,其实金蕊指菊,言下为秋,取得就是秋之肃杀,这是皇宫中的“刑部大堂”。 水影这一入皇宫就是整整三天没有回王府,这一来晋王府算是翻了天,那日皇宫司礼女官沉着张脸来请人,王府中就知道要出事,果然一去不回。然而,此时晋王游学在外,除却水影,王府最高不过八位女官,不要说上下打点,就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日照和水影是亲近,可他的身份,更是边都沾不到,上上下下跑腿托关系折腾三天,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明白。 水影在金蕊堂三日三夜秋水清到没有陪着耗,相反,第二天下午她就向皇帝告假回了趟家,临走前丢下话说: “此事因出在后宫,牵涉宫治,水影也担着晋王府司殿名号,所以我请到宫中来问话。可她说到底是春官署,又是王傅,你们问话归问话,可不许饿着冻着,谁要敢在我不在的时候动刑,那人就不用等着过年了!” 水影三日未回,日照也整整三天坐立不安,水影出生平民,从最下级的宫女开始靠着先皇宠爱一步步晋升,所以其他的女官要是遇到事还能找到家系求援,她却是举目无亲。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日照总算想起自己的主子还有一个光芒正盛得朋友可以依靠,当即出府前往殿上书记府邸。昭彤影倒是见了他,而且一点没开玩笑听他述说,可刚刚说了个大概正亲王府就派人来请,昭彤影走前说“你家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回去候着不用害怕,我自会找人打听。” 结果昭彤影才没离开迦岚府邸水影倒是轻轻松松走出了金蕊堂,纠其原因还是落在正亲王花子夜身上。原来这日午后苏台.花子夜突然进宫,唤来秋水清说“本王听说你们请了少王傅在金蕊堂问了三天话,可有此事?” 花子夜是堂堂正亲王,又长年摄政,秋水清自然不敢怠慢将原委明明白白说了一遍,原来十六日早上苏台.迦岚突然提出想要参观皇宫,尤其是“追忆儿时承欢先皇膝下之岁月”,皇帝偌娜自然没有意见,不过她自己朝仪过后倍感劳累,加上前些天染了风寒,故命女官长秋水清陪同。 群人先去了东宫,又到御书房,皇子门启蒙的东书院,皇后寝宫等地,那些均为迦岚幼时生活场所,众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正亲王的追思。等转入御花园,妃嫔各院落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秋水清也难得卖力,将皇宫和亲王府中的事拣热闹的说,比如花子夜正亲王府闹毒蛇之类。 “正亲王府中闹毒蛇?” 迦岚问这句话时神色中透着不信,一边的秋水清用力点头还叹息一声道:“岂止是闹毒蛇,还差点咬了王妃。最后害的少王傅掉下山,前段日子我们都说怎么不见水影,原来在床上躺着养病。” 迦岚挑眉道:“王府又不是荒郊野外,花园天天有人打理,竟然会弄出毒蛇来,倒是奇怪。” “所以啊,此后正亲王府翻了天一样,看样子那天的事把紫.千吓坏了,这些天亲自带着人里里外外查,不但花园翻了一遍,就连栏杆柱子房檐都不放过,假山蹬条都一块块敲过来。” 秋水清自己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一起笑。 他们这群人说说笑笑也没个准确方向,走到哪里算哪里,等秋水清笑完后一定神,这位女官长脸色顿时一变,正要想法改变行程,只听迦岚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一边说还一边朝着敞开的一个小门径直走了进去,秋水清心中大叫不好,可也无法阻拦,只好赶上,没想到刚刚走入门就看到一个身影飞奔过来,侍卫们方喝一声“站住”,那条身影已经扑到秋水清身边,速度太快在台阶上袢一下,虽然结结实实摔倒在地,可还是一伸手拉住她的衣服整个人就这么依过来抱住她的腿。 秋水清顿时狼狈不堪,一边扯裙子,一边道:“什么人,快放手——” 那人却抱的更紧,仰起头来脆生生道:“女官,我好想你。” 苏台.迦岚离宫时年纪幼小平日生活出入无非太子东宫到帝后寝宫这么几个地方,也不知道这是何地,更不知道抱着秋水清不放的又是什么人。不过苏台王朝后宫礼治重女官,凡八位以上女官均有定分的宫侍,生杀予夺任其处置;高位女官越出自己身边那几个,和其他宫侍或侍卫发生点桃花事也正常,迦岚见这人男子服饰,只当秋水清一时留情闹出来的笑话,她知道秋水清出生名门而性格高傲,特意回过身去,还走开几步。 回身时又瞟了一眼却发现秋水清说不认得此人倒不是假装,一边用力将裙子从他手中拉出来,一边迭声问“什么人?”这下迦岚也好奇了,使了个眼色给一边不知所措的宫侍,示意他们上去拉开。可那人突然自己放开手就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后移,缩到柱子边。与此同时又一个人发了疯一样狂奔过来,离开三丈扑倒在地连连叩头说“小少爷糊涂了”,然后又去拉那少年人,少年乖乖得让她拖过去喃喃道:“不是她,不是她——” 秋水清惊魂方定赔笑着道:“殿下咱们走吧,这地方没什么看的。” 这句话早那么一会儿说迦岚也就笑笑走了,可见到后来那人却唤醒了她一些幼时记忆,摆一下手走到那女子身边道:“你是卓?” 女子穿的是宫女服装,年纪也不算太大,小心翼翼抬起脸道:“奴婢二等宫女卓。” 迦岚更上前一步俯身望向少年,再度开口时声音都有点颤抖:“难道,这是——凤林?” 宫女早已忘了九年前迦岚太子的样貌,幸好还分得出服装,跪在那里叩头道:“殿下,凤林少爷九年没走出过这个门,他什么都不懂,殿下饶了他吧。”这里说着,一边那少年抓住她的衣袖反反复复道:“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呢?”卓又要安慰少年,又要求饶告罪,一急之下眼泪刷刷往下流。 迦岚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但看着地上的少年,见他眉目俊秀端正,身子却消瘦不堪,已经比一般十三四岁男子矮小许多,一身衣服穿在身上还见松松垮垮,手微微抬起扶着柱子露出一截手臂竟是七八岁孩童的粗细,心中百感交集,就觉得眼前都有一点模糊。 她还记得凤林出生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是尊贵无比一呼百应的皇太子,一日跟着太傅读书时忽然听到外头嘈杂起来,大家都奔来跑去的在传什么,让她也跟着憧憬起来,一堂课听得七零八落最后太子傅也没信心了索性放她走。她欢欢喜喜跑出书房就看到自己身边的宫女笑着过来报道:“淑妃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这时她的父皇已经有两位公主,故而朝廷官员和皇室成员都更喜欢不会带来夺嫡麻烦的皇子,当下皇宫中人人欢喜,她想到又多一个年节时可以一起嬉戏玩耍的弟弟也真心欢喜。 五天后女官长拉着她的手去看望淑妃,那个美丽的女子在塌上支起半个身子温柔的笑着向她招手,平日里总是华贵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此刻却格外温柔,看人的目光都带着柔顺关爱。 她抱起身边一个黄布包一样的东西,对着里面温柔道:“太子来看你了,要对着太子殿下笑哦。” 她这才看到黄布包包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于是知道这就是她那刚刚出生的弟弟。她来的时候还想要亲手抱抱小弟弟,真看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又害怕起来,缩着手看,孩子眼睛嘴巴闭得紧紧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反而是她一直笑一直笑。 她说:“弟弟叫什么名呢?”淑妃抬起眼来看她,眼神和看孩子时一样温柔:“陛下叫他凤林。” 她又说:“凤林长大了可以和我一起读书。” 淑妃更加高兴,低头对小宝宝道:“太子殿下要你伴读呢,你要快点长大哦。” 然而,事实是她没能等到凤林启蒙的那一天就哀哀哭泣着远离京城,而这个叫做凤林的孩子甚至再也没能享受皇室子的启蒙教育。 苏台.迦岚突然对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少年产生难以言明的好感,蹲下身子一把拉过少年细细端详,少年明明害怕得想要往后退,可一边的卓又用力顶住不断将他往迦岚身边推,少年从小和卓为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身子僵硬的被迦岚抱住。 过了一会迦岚抬起眼细细看一遍此处院落,见地方倒是很大,可蔓草丛生栏杆积灰显出清冷残败的样子,这么一场动静再没第三个人出来,可见凤林九年幽禁只有宫女卓一人相伴。她想了想一把拉起凤林笑道:“来,本王带你出去走走。”刚一转身,但见秋水清从旁赶出拦住道:“殿下,请等一下。” “怎样?” 秋水清神色从容道:“先皇有命,前皇七子凤林为谋反罪妃之子,身兼不祥,故夺其爵位,终身幽禁。殿下不能将凤林公子带出此门。” 迦岚看着她许久,最终转身笑道:“卓,带本王里面走走。”一行人走过前院后迦岚本来牵着凤林的手,可觉得他一路都在发抖,也就放开,这少年一得自由就往后缩,最后躲到一行的最后。便有一人走到他身边柔柔笑道:“凤林公子在等人么?”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跟着走,走了一段突然又喃喃道:“为什么不来看我了呢?” “什么人来看凤林公子?” 这时宫女卓赶过来一把抱住凤林道:“小主子又糊涂了,哪里有什么人来过?” 她不说也就罢了,这句话说完少年突然激动起来,一边扭动身子一边道:“水影啊,水影来看我的。” 所有人的脚步一起停住,除了苏台.迦岚外,人人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女官长卫.秋水清。 苏台.凤林是以谋反罪被夺爵幽居的人,按照苏台律法,后宫女官甚至普通宫女宫侍,私自会见这种人都是大罪,更不要说身在三位,掌握整个皇族宫治的女官长。往轻里说,是违反宫治知法犯法;往重里,问一个谋反也不过分。 凤林哪里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大祸,站在那里细瘦纤小皮肤几乎透明的一双手紧紧抓住卓的衣服,缓缓道:“水影来看过我的,她说还会带东西给我吃的。”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说到这里,秋水清对着花子夜苦笑道:“殿下知道,凤林公子被朝廷上下看作妖孽不祥,故而先皇将其夺爵幽居,诏令除照管官员外,任何人不得私下会见,而今凤林公子说水影前几年曾见过他,还带东西给他,这事情可大可小。我想女官的性格不该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其中必定有缘故可是……” 原来三天来问话,水影并不否认私会过凤林,却也不承认有违宫治,问原因三缄其口,司礼、司仪两人又不敢动刑,不要说动刑,重点的话都不敢说,就这么耗了三天。花子夜听完后淡淡道:“少王傅知书达理,为人端正,断不会无故行大逆之事,皇宫中事多有隐晦,慢慢问不迟,也不要耗着个没完,这都什么日子,总得让王傅太太平平过年不是。再说,庆典期间后宫开金蕊堂委实不祥,一切过了年再说。” 司礼还有些不愿意,秋水清却想到什么一连声答应,亲自到金蕊堂请水影出来一路送上正亲王的马车。一转头对两个女官道:“这件事搁下了,谁都不要提。” 花子夜的马车为四驾描龙绘凤、珍珠点缀,外表华丽高贵不说,内里铺垫均为上好丝绸,绣着百鸟朝凤等吉祥图样,空间也极其宽敞足够两三人坐卧都不会觉得局促。水影上车后放下一重竹帘挡住阳光,身子往后一靠轻轻叹了口气,花子夜瞟她一眼并不说话,却见她突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殿下果然是守信。” 花子夜看了她一会,转过头冷冷道:“你乖乖得,本王自然守信。” 水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花子夜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她那么高兴,眉微微皱起,那女子又朝他看看微笑着摆摆手,然后自己挑开帘子探出身叫道:“先到晋王府,门口停一下就行。” 皇宫中秋水清当夜又回了一次家,第二天见了皇帝偌娜将三日问话和正亲王来要人的事情回报一番,偌娜打一开始就没对此事上过心,凤林一个四岁被幽禁的孩子,既不能和她争权也不曾召她不顺,在她想来谁爱看只管看去,当下点点头授意秋水清全权处理。 秋水清就等这句话,出来后叫来司礼、司仪道:“事情的原委都明白了,少王傅并未违背宫治。”那两个人当然糊涂,司仪也是少年进宫从下位女官开始的人,经历过水影文书官、女官长的时代,多少有交情,不明白也就过了。司礼却不依不饶,非要追根究底。 秋水清沉下脸:“你在后宫这么多年居然还不知道后宫的事多半不能追根究底,也不该追根究底么?少王傅与凤林和兰台家族无亲无故,她做什么要冒天打干系私会?要还不明白,找人问问当年正亲王与女官长水影那一场矛盾怎么来的怎么了得,然后好好给我捉摸去!” 这话出口剩下两个都不说话了。后宫女官大多知道水影女官长时代花子夜曾与她发生过一次矛盾,最后闹到皇帝爱纹镜那里。具体原委大家是不知道的,可有伺候皇帝的宫女宫侍传出信来说花子夜在皇帝面前大喊大叫,说女官长‘居心叵测’又说什么‘辜负圣恩,结交谋逆臣子“等等;皇帝最先也吃惊得很,将女官长叫到后面问话,等再出来反而训斥花子夜一番说他“汝纵不顾念手足之情,竟无半点恻隐之心么?”说着说着还留下眼泪,这一下花子夜吓得不轻,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此时秋水清拿出往事来说,几个人仔细琢磨一番心道:“难道当年花子夜正亲王就是发现女官长私会凤林这才去闹的?皇帝不但不惩罚,还说‘手足之情’,这么看来女官长莫不是得了皇帝授意,代爱纹镜去看望这位七皇子?”又想到爱纹镜本来极端宠爱凤林,后来废他也是出于百官施压,日后父子情深,虽然不方便放他出来,可让身边亲信的女官长暗中照顾也不是不可能,想着想着两个人也就明白秋水清所谓“后宫的事多半不能追根究底,也不该追根究底”的道理了。 旧版 第六章 梧桐吟 全 “继碧龙峰崩塌后又出现了凤林王子,今年不祥的征兆还真够多了。”这个念头几天来一直在朝臣们心中打转,当然是三位以上的高官们,在此之下还没有资格“分享”发生在后宫的秘闻。 仅仅是迦岚亲王一行人见到了凤林也就算了,偏偏亲王回府后想了几天下定决心说要释放凤林,还他自由。就象秋水清在皇宫中所说的,消息一传出,朝廷大臣们就炸开锅一样。这其中真正相信诅咒或者不祥的其实没多少,比如大宰和大司徒,这两家没有人成为皇妃也就与后宫争斗无关,她们关心的是怎样维护苏台王朝的稳定,和忠实地执行先皇遗命,对他们而言,凤林的出现就象迦岚的重回皇都一样,是王朝不稳定因素;又如大司空琴林家,作为皇帝的外戚,最关心的当然是皇位维护,凤林这种曾经争夺过皇位的人,不管成功与否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巴不得除了花子夜所有皇子都死绝了才好。 于是,官员们流水一样到凰歌巷求见迦岚,摆出种种理由劝她打消这个念头,迦岚一开始还有耐心,结果某一次琴林家的人一口一个宫变,一口一个妖孽的惹恼了她,站起身来喝道:“宫变之时凤林年仅四岁,何罪之有;倘引起宫变就是妖孽,本王岂不是比他更像妖孽!” 听着紫.千绘声绘色模仿迦岚训斥人的模样水影笑了起来插道:“恐怕大司空心理就是想说这句话。”停了一下后摇头道:“迦岚亲王也真是……果然再出色的王者都会有冲动的时候……” 这下换了紫千笑起来:“你和昭彤影说的话还真是一模一样。” “她怎么说?” “那日我找正亲王府的司殿打听不是,出来时正遇到殿上书记,大约才被召见,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说的就是‘果然再出色的王者都会有冲动的时候……’” “本来就是,王者也是人,人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永远冷静果断心无旁骛。迦岚亲王是从凤林身上看到自己当年孤苦无依的情景。当年宫变皇后自尽后正亲王以谋逆之嫌被关押于春官大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我都知道,堂堂一个皇太子,从一呼百应一夜间变成告天无路告地无门,那种悲哀绝望恐怕我们都难以想象。她看着凤林就象看当年的自己,看到凤林孤苦的模样,就想到自己在牢中的绝望,殿下当年一定天天盼望有人来救自己,所以今天她要救凤林。太傅曾说太子仁德,这正是她身上推己及人的品德吧。”略微一停,扬一下眉道:“你找我过来不光是说闲话的吧?” 紫千不慌不忙的吃了块茶点屏退左右才道:“这两日我带着人把王府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朝她看过去,那人淡淡笑道:“结果呢?那日我猜得没错吧?” “一点不错!果然查出松掉的扶手,断掉的栏杆,动摇的假山石,亏那个人有耐心。不过也真的难查,毒蛇可以说自己游进来的,栏杆、扶手、假山石都可以算年久失修,出了事情也只会觉得意外。水影啊,这次还真亏了你,要不是首当其冲是你这个少王傅,而是随随便便什么下人的话,没有人会往心里去。” “都在亲王殿下喜欢去的地方吧?” “也算不上。比如栏杆坏掉那处,是在西藏书楼南向转弯地,王爷哪里会到那里去,殿下要看什么书还不是我们这些女官们找了送过去。还有往书院走的那处长廊临水一面的扶栏松了,那么长一个长廊就算准王爷会坐那里?” 她皱眉沉思一下缓缓道:“长廊那处该不会是正对着湖上拱桥那一段?” “你怎么知道?”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此时外面有人来报事,紫千出去转一圈回来后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重重一拍几案道:“我还真是倒霉。” “怎样?” “刚刚皇宫里发现死了个宫侍,投缳的,可偏偏是没多久前从我这里送出去的,你说说,这不是倒霉是什么?” “你送到皇宫中的?是送到宫中,还是送给哪个人了?” 紫千讪讪一笑,水影摇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身边的人随随便便就往外送,没半点怜惜。那人,也是你抱过的吧?” 紫千抿一下唇,随即恢复平静淡淡道:“这些男人不过是闲来无事拿来打发时间的,总不见的真要我往家里娶。既然有人看上,当然送出去,哪有他这样想不开的?” 水影又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紫千叹一口气:“算我倒霉,进宫去看看,说不定要在秋水清哪里领一顿训斥。” “你到底送了哪个?” “紫.妍,我的本家妹子,后宫司礼女官。” “千——”她突然拉住她的衣袖,正色道:“进宫后打听一下,那日正亲王参观皇宫时死得那个在不在场,又作了什么?” ∽锨У难劬ξ⑽⒚衅鸬蜕溃骸澳训馈? “啊,说不定这个孽不是你做的——” 水影跟着紫.千一起往外走,跨过一重院落却见到花子夜与王妃两人走进来,两个女官正要让道行礼,正亲王妃却丢下花子夜赶上几步一把拉住水影道:“王傅来了也不说一声,岂不是怠慢了。” 紫千丢一个眼色先行告退提起十万分精神准备去听秋水清的训斥,水影这时候也是万分不想和这对夫妻打交道,可也只能陪着笑道:“闲来无事,找千司殿说说话。” 王妃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既然没事,我正好要请教王傅呢。那日王傅在太学院东阁讲习安靖王国历代律法世袭继承的规定,我也去听了实在说得好;可有好些我没听明白,王傅也说了最好是对着历朝历代的律法书讲,不如到藏书楼上去,叫人翻出王府藏着的律令你说给我听听。” 水影未置可否,花子夜一边听了摇头道:“大过年的听什么律令法则,吉利不吉利?”王妃听了这句话立刻低下头也不敢反驳,怔在那里既不走也不说话,花子夜最烦看到她唯唯诺诺的样子,眉立刻皱了起来。水影一边看着也难怪王妃那同胞姐姐做什么一提起这个妹子就发火,安靖国名门世家出来的女子哪个不是整日昂首挺胸,比如紫千,整个将天下男子都当做消遣工具,将来成亲也不过将那人当一个结交权贵巩固势力的工具;又如秋水清,说她是志高气昂都太客气,整个就是目中无人。虽然这人嫁的是正亲王,可谁不知道皇族男子的价值不是和亲就是通过联姻帮助皇室巩固地位,按礼制皇族子弟身份在配偶之上,可也没几个王妃唯唯诺诺到比人家驸马们还不如的地步。 正亲王妃还在那里犹豫,水影实在看不下去一扬眉道:“说说世袭制度,有什么不吉祥,我们女人家在一起说话,男人哪来的那么多意见?就算是亲王殿下,也着实不该。”说话间拉着王妃就走,哪里管花子夜什么表情。她自十来岁受先皇重用起,在后宫呼风唤雨,把几个人放在眼中过,面前就算是正亲王,在她这个前任女官长而言也不过“先皇的皇子”,就连皇长女的和亲王都叫过她“王傅”,一个王子有什么了不得。 两人丢下花子夜上了王府藏书楼,苏台王朝传统,凰歌巷、朱雀巷的亲王府只有直接受封的亲王们能居住,后代子孙都不得继承,一代代亲王们不过是这锦绣楼台的过客,却又在短短十来或几十年暂住中尽力为这里添砖加瓦,力图留下什么让后代子孙有所记忆。正亲王府藏书楼也就在世世代代经营中成为京城里仅次皇宫和太学院的藏书圣地。 正亲王妃说是要了解历代律法,真正上了藏书楼只检律令一部最外头挑一册,然后吩咐底下拿零食水果上来,一面引着水影走到外面廊上,水影想起紫.千说的话,着意往下看。为了防火,藏书楼旁挖了一个小池塘,恐怕嫌池塘单调再安放了一堆玲珑石,她望一眼心道:要从这里掉下去,不死也只有半条命了。 正想着,王妃领着她往南向走了几步率先在廊边美人靠上坐下,一指对面道:“这里有景有风,又不晒,就在这儿讲习吧。” 水影抬眼看去,见王妃这一坐,留给她的就只有拐角处那一段了。 她想了想走上去坐了下来,却只坐一半,拿了书上身挺得笔直,就连衣袖都不碰身后扶栏一点。就这么一个听一个讲,说到日挂西楼,王妃笑嘻嘻的要留她用餐,她也不拒绝,等走到长廊对拱桥那段,王妃突然叫了一声,随即道:“看看我这个记性,今日我娘家送来点东西顺手叫我丢在前边花厅里,王傅这边坐一会,我拿了东西就过来。” 她看一看,依旧含笑。 正亲王妃领着两个宫侍到不远处花厅取了东西,刚走回长廊就听到“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水,可长廊弯弯曲曲也看不清晰,几个人疾走几步就到了少王傅本该等候的地方,可放眼看去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王妃小跑过来见栏边坐上落了一根凤簪,当下颜色顿变大声叫“不好了,王傅落水了!”一边叫一边用力推跟从的宫侍连连道:“下去,下去救人!” 这边一阵闹腾,却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了,谁落水了?”抬眼望去见不远处月洞门边转出一个俊秀人影,容姿端秀神情高贵,却不正是少王傅水影。 王妃见她出现身子一抖,随即扑上去抓住了道:“吓死我了,听到有落水声音,还当王傅出了什么事。” 水影嫣然道:“这不是好好的,闻到花香走开了几步而已。” 一场风波过去,正亲王妃留着水影用过饭后吩咐备车,亲自将她送到院门口。一转身宫女来报说花子夜在偏院宿下要她不用等了,她听了点点头,届时手上拿了一茎花缓缓往里走,到了房中将花往瓶中随手一插却见花支顿时垂下,原来花茎早在她手中折弯了好几段。看看垂在瓶口的花自己也觉得不像样,又拿了出来苦笑一下正要丢到一边,却听外面人喊道:“少王傅求见。” 正亲王妃不知她为何去而复返,开了门请进来那人盈盈笑道:“有几句话想要对殿下说,不知能不能屏退左右?” 她有了几分不祥预感,还是照她所说,待房中只留下她们二人,自己在上手坐了含笑看向那人,眉眼里透出疑问之意。水影在她对面坐下,又拖椅子靠近了这才缓缓道:“水影和亲王殿下的事,王妃都知道了吧——” 她一惊,脱口道:“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告诫自己要神色从容,可从水影那边看,身子的颤抖清清楚楚。 水影叹口气神色里仿佛有一点同情意味,声音不高不低,从从容容道:“那日我从山上摔下来后就一直奇怪,就算是有人先放了蛇在花园里,可假山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有花草不见泥土,蛇跑到那里来做什么。可往这里想下去,我就怕了,那日上山只水影和王妃二人,不是水影,难道——” 她惊极喝斥道:“放肆!”那人半点不介意,继续道: “紫.千此后说是找蛇,翻遍了王府角角落落,其实她是以此为借口,将栏杆、扶手、檐兽都查了一会,却发现果然有好几处被人破坏了。我和紫.千想了许久都想不出什么人如此有本事,又一心要害王爷,直到昨日紫千说出好几处被破坏之地不是王爷会到得地方,我才起了疑心,那几处王爷不会去,却是我在王府常到常坐的地方。 “那时起我就想,难不成那个人要杀的不是王爷,而是我。可是要杀我做什么将机关放在正亲王府,放在晋王府或者太学院不是更好。于是我又想,兴许那个人平日出不了王府,或者只有在正亲王府有处置一切的权利;往下推自然会想到,既然机关都设在正亲王府,是不是那人是因为与此地有关的什么事才想要水影的命……”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王妃才道:“刚才王妃带我到得那两个地方,都是‘那人’设下的杀着所在,所以——” “你,你胡说些什么。我哪里知道什么杀人,什么圈套。”说到这里她神色突然镇定下来温柔高雅的笑了下:“少王傅多心了。不过,我倒是刚刚知道王府中原来有那么多危险,也难怪王傅多心,什么人如此大胆,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王妃——”她神情颇多无奈,宛若在说“不要再挣扎了”,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既然如此,刚才水影不过走开一下,王妃如何就断定是水影落水?” “因为……因为……” “因为听到了水声是不是?” “是啊!” “长廊曲折,回音缭绕,怎断定是水影落水?” “因为,因为栏杆断了,又看到发簪——”这句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犯了大错,因为那女子脸上浮现出一缕得胜的笑容,更听到她叹息的声音—— “王妃殿下,栏杆没有断——” 正亲王妃全身一振,望着水影的眼睛终于挣扎不下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水影静静看着她,她知道这样情况下,她的防线既然断了,就一定会说出一切,而她只要适当推一把,就像这样,在她哭了一阵后柔声道:“王妃是知道了水影和正亲王殿下的事了吧?” 那人一边哭泣一边点头,哪里还有半点王妃的威严。 她又叹了一口气,她宫廷官场六七年时间,也算看尽人间百态,高官贵族家妻子有了新欢丈夫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得她看过不少,男人红杏出墙正妻手足无措,弄出杀人这种孩子气手段的还真是少见。俯下身来低声道:“是水影对不起王妃,可是,王妃贵为正亲王之妻,一举一动关系的不光是自己的生死,切莫忘了王妃身后还有一整个琴林家族。” 正亲王妃又是“哇”的一声,抬起头来一脸泪水的看着她,断断续续道:“我不想的,我实在害怕……你和她们不一样的,你是女官……是王傅……我……” 她在这断断续续中听懂了她的意思,听懂的瞬间也被惊着了,不是因为她曾经的杀意,而是她对花子夜的一往情深,不恨他背叛,不恨他风流,只怕他弃她而去。他抱多少宫女她都不在乎,因为她们位卑夺不走她的丈夫;所以,她只怕她,因为她是女官是王傅,是足以和那人并肩比翼的高贵。 水影缓缓跪在她面前,两手放在她膝上,仰起头来柔声道:“不会的,王妃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王妃哭声渐止,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人,见她眼中神情温柔包容,不由觉得那人是听懂了她心底深处的话语,也是真心诚意在回答她。 “王妃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她跪在她面前,一字字道:“请相信水影一次……” 她双手交握,啜泣着点头,那人的手移到她手上,轻轻握住,声音一贯的优美,一贯的隐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王妃日后行事务必三思,勿忘恒楚、兰台两家前车之鉴。” 说完这句话手上的温暖离开了,再次抬头见那人起身将走,她乱成一团的思绪中突然有了一点清晰,一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要,不要说出去,求求你。”她理解了她的话“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琴林家族”,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暗杀的是一个四位王傅堂堂朝廷命官,更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正亲王府设下陷阱,只要一个偏差,她就是“刺杀亲王”是叛逆大罪。 她叹息着转身:“水影明白,王妃放心就是。” 门轻轻关上,宁静房中正亲王妃扑倒在桌子上又是一场痛哭,然而,哭累了依旧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人来安慰她,也不会有人来听她倾诉,只有桌上蜡烛剪不断发出清脆的爆声。她抬起眼,举目都是华丽,恰如她二十四年的人生——华丽无匹,空洞无物。 她知道她们私下里在笑话她,因为她是那样的懦弱,她亲眼见那人深夜走出自己丈夫的房间,也只是看着,然后跑回自己房间埋头流泪以至彻夜难眠,第二日还要含着笑什么也不知道得做高贵的王妃。她知道自己的有多可笑,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安靖国女子应该毫不犹豫的冲进去将那个胆敢红杏出墙、糟蹋她荣誉的男人从床上拖下来丢回寝宫好好收拾一番。 这一切,她都懂,也看过,可她做不到。 她是琴林家大系的庶出,在那个将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家庭里,庶出的女子也就比儿子们高贵那么一点点。她从小就学会顺从,只有顺从才能讨正室欢心,才能被正出的姊妹们接纳,柔顺这两个字,一旦习惯了就再也改不掉。 那一年她初次进宫,嫡出的姐姐与后宫女官们谈笑风生,她可有可无躲到一边欣赏皇宫景色,就那样看到了他。端坐柳树下与人对弈,玄衣白恰悠然出色,她看惯了琴林家优美婉柔的“大家男子”,乍一见他被那种潇洒高贵的风姿折服。 过了一会,与他对弈的人走开,他向她隐身处抬一下颌,神情倨傲的就象她高贵的母亲,那时她就想,若是能做这个人的妻子就可以比姐姐更加高贵吧。 那个人果然要在琴林家选择妻子,姊妹们都想法设法的装扮自己,抓紧每一个机会环绕在他身边,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只是“皇子”,而是苏台王朝仅次于皇帝的正亲王,做他的妻子就是皇后般尊贵。 那一日一家人突然都出现在房门口,平日冷淡的母亲突然一把抱住她一口一个“心肝”的叫,姊妹们也围在她身边甜言蜜语的述说“手足情深”,就连正室也捧了一盒子首饰来给她装扮。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日苏台.花子夜点了她做正亲王妃。 洞房花烛夜,那人站在床边对她似笑非笑道:“人家说我挑了琴林家最柔顺的女儿,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她就这样成了正亲王妃,就想她想象的那样,一夜间从可有可无的庶出女儿变成家族骄傲,人人都要向她行礼,称她王妃殿下,看她的目光充满敬意,就好像当年她那同样庶出的姐姐在进阶考中获得一等第一名时的情景,漫天的爆竹,满地的鲜花,一身红衣头簪宫花的跨马而入…… 那一次她省亲,从小颇为照顾她的姐姐将她拉到一边劈头就道: “你平日里在做些什么,你是王妃不是驸马,不是整日里读书绣花与世无争就行了。王妃就要代替丈夫辗转朝廷结交大臣,就算这些你做不了,管男人总会吧?连我都听说正亲王身边漂亮的宫女一个个抱过来,你不说话?难道要等他抱到女官身上最后夺了你这个王妃位才好么?” 她喃喃道:“怎么回呢……” “怎么不会!琴林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夫四妾,将男人教育得乖巧温顺,就算你嫁了皇族男子,也该平起平坐。要知道,只有男人才以‘淑贤’为美,我们女人家赢得个宽容柔顺可不是长脸的事!” 她唯唯诺诺的应了,等回府见他谈笑风生的样子顿时什么架子都没了,只想要顺着他迎合着他,莫要叫他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想要琴林家最温顺的女子,她愿意一辈子如此。 她记得小时候偷听夫子给兄弟们上课,念了那么一首诗(备注):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节夫贵殉妇,舍生亦如此;我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先生说那是男子的节烈,她却醉倒于首两句中的天长地久。 若能与他“梧桐相待老”,她宁可象个男子般迎合。 备注:出自孟郊《节妇吟》,原诗为: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节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旧版 第七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过去的一年中安靖国苏台王朝经历了数十年来罕见的兵灾,将近四分之一的国土惨遭战火洗涤,幸好这一年夏天国家重新迎来和平,有些地方的百姓甚至赶上了最后一度播种机会,秋天让人揪心的饥荒并没有出现,这个国家终于又度过一次劫难。检点一年得失的人们都在想,也许下一年会更好一些吧,就在人们这样殷切的希望中,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的新年到来了。 自除夕夜到翌年第一次月圆的十六天为新年庆典的高潮,朝廷除停朝五日外,其余时间也是一日早朝一日休息,要到月圆之后才恢复正常。新年中上到皇宫下到普通人家,都会放一些家在本地的下人出去,让他们在一年一度的欢庆中能与家人团圆。而官员们一边享受与家人共庆的欢愉,一边呼朋引伴的轮流做东,将一年难得的空闲淋漓使用。 所以这十六天也是各乐班最快活的日子,不管是杂耍、歌舞、戏剧,有些名气的辗转于达官贵人家中,没什么名气的也能在乡民凑钱的庙会戏台上表演几场。所以人们说,往日是乐班求买主,新年庆典却成了买主求乐班,越是有名的越能摆谱,因为能在新年庆典前请到本地最出色的乐班,那可是能在同僚面前大大显摆一下的。 这一最轰动京城的当然是长林班,尤其是台柱织萝一舞天下醉、一笑天下倾,这少年亦刚亦柔、亦稳亦媚,不知道让多少名门女子为此如痴如醉。入京以来名门贵族竞相聘请,若能让这少年成入幕之宾,转眼就成茶余饭后谈资,听到的都要羡慕一番。 京城传言织萝虽名满安靖王国却没有艺人常见的持宠而骄的毛病,人前人后谈笑风生又懂得装痴撒娇,即便拒绝人也能让被拒得沉不下脸,不过他虽好说话,也不难请入幕,唯独有人提起要留下他养他时俊秀的脸顿时一沉,扭过身去刻意好半天不搭理人。前前后后也有五六个人在这件事上碰了钉子,更传说有个高官还想买下他来献给皇帝。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也无从考证,不过织萝和长林班因这些传说而更加出名倒是真的。 叫京城人惊讶的是,至今为止关于织萝的故事里还没有添上两个人的名字,而那两人本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出现,那就是玉藻前与昭彤影。四年前的昭彤影,四年来的玉藻前,京城里何人不知这两个倚马章台的美少女,所谓“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青衿招(2)”好像是为这两人而写的词句。 京城五陵少年竞相追逐织萝时就有说这少年早晚落在玉藻前、昭彤影的情网里,到底花落谁家还赢来不少好事者拿着赌彩。然而昭彤影自那日花子夜府中见过织萝后莫说追逐,就连见都没有再见过;玉藻前倒是某一次请同僚吃饭点了长林班当余兴,可宴会一散就让管家给赏送人,除此再没纠葛。消息传开人人称怪,都说这两人怎么就突然转了兴。 然而到了新年第三天长林班五彩花车开进了殿上书记府。 当初昭彤影少年入仕在京城六年直到殿下书记自然也结识了不少人,她容貌绝艳性情倜傥,多的是风流少女与她琴棋书画,更多英俊少年对她情意绵绵。而今东山再起早想着找一个机会宴请这些人,再叙买酒江上、醉卧青楼的年少轻狂。 殿上书记请柬一下,几乎人人都要卖她几分面子,能与昭彤影结交非富即贵,而今大多或进阶外放或担当家中责任,也算趁她这个机会聚会,于是连多年来深居简出的少王傅水影都带了两个从人出现。 先赏花,后用餐,酒过三巡就是长林班表演的时候。 织萝这一日原本定的是弹唱,他总是在正式上台前寻机会偷偷看一眼观众,看看台下气氛如何,这酒又喝的怎么样;是还在浅斟细酌专心致志等表演呢,还是已经喝的东倒西歪天塌下来都不注意了;再打听一下到底来了些什么人,性情爱好如何。明白了这些,他就知道等一下该如何控制气氛,以及要不要应对调戏等等。幸好他容貌俊美、性情可人,无论到了哪一家主事的女子都爱和他搭话。 这一日他照样躲在屏风后先偷看一阵,然后回后台听那个二十来岁的姐姐背客人名单。这几个月下来,席上众人他认识的已经有三四成,剩余敬培末座的不关心,真正要打听的只有被主人当上宾供奉的几位。比如穿粉彩衣衫容貌艳丽的是紫.千,和她说话的那个锦衣女子是西城家的西城.静选,右边服饰华丽神情平和的是迦岚亲王的司殿等等。 “主人身边那个青衣浅笑的是哪位?” “那位——少王傅水影。” “少王傅——可是曾经当过后宫女官?” 那女子见他朗眉微轩眸光游移,一边暗叫“美人啊”,一边笑道:“小哥的消息不差,不错,那人曾是后宫女官长。” 话音未落,织萝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卷走,飞奔向更衣处,一边跑一边道:“换衣服,我要跳舞!”他这一换不要说昭彤影的家人,就连长林班班主也傻了,心道这小祖宗本来最出名就是剑舞,可今儿早上起来一迭声说连场跳舞伤了脚,沾下地就叫痛,害得他跑到昭彤影府上求爷爷告奶奶的将剑舞换成弹唱,可早上叫换节目的是他,而今嚷嚷要跳舞的又是他。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翻剑舞日月,一展天云斜,座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昭彤影一边看美人起舞,一边观察宾客们反映,目光一个个扫过来到了身边水影身上,见她也是目不转睛,手指还在桌上轻轻打拍子,一挑眉凑过去道:“怎样?” 等了半天没有回音,见那人目光随着织萝一举一动转,顺着看过去少年正一个翻身目光顺着剑尖投过来,恰和水影对上,顿作嫣然一笑。昭彤影看在眼里用力戳戳道:“看得这般入神?” 那人目光微移,低声道:“果然名不虚传。” 织萝虽在舞蹈,心思却放了一大半在观众身上,就象昭彤影说的,风尘中没有不卖身的人,他技艺再好也不能全靠此安身立命,要是没人来抱,他才真的过不下去。一曲间只要仔细观察看客的表情,就知道哪些对他有了心思,哪些会来试探,又有哪些就会是他下一次曲意承欢的金主。 这边厢看过去,昭彤影含三分笑时不时丢一个媚眼给他,眼底眉梢毫不掩饰的挑逗之意,想来他晚上这顿夜宵是在这里吃定了;玉藻前和那位西城家的小姐一直在说话,可目光不曾离开过他,显然他就是那谈话的主题…… 西城.静选名门西城家家主的嫡女,这一年二十七岁,和秋水清一样她的双亲也都在朝廷中长袖善舞位居要职,然而,相对于秋水清的目中无人,静选性情沉稳人缘极佳,此时担任天官五位内府。织萝看过来的时候她正揶揄玉藻前怎么转了性,放着这么个极品美人反道学起来。玉藻前一边看美人窈窕之姿一边摇头道:“这孩子花样太透,我不敢碰。” “喝,这话怎么说?” “我小小一个四位司刑,身后无家世无背景,实在没勇气和那么多名门贵族抢美人。”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手,以几声叫好作尾声。 备注2:原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前面那些宾客喝到东倒西歪的时候宴席也到了尾声,长林班的艺人们也在主人家提供的小房间内换衣洗脸,高兴一天的辛苦终于结束,此外这也是艺人们最紧张的时候,因为这是主人家给赏的时候。 织萝一个人占了一间房,自然有刚进班的小厮伺候他更衣,总是带着羡慕神情说他今日表演如何成功云云。织萝嫣然笑着卸妆,刚刚换下华丽舞衣就看到昭彤影府上的管家含笑走入,到他身边先恭喜奉承几句,随后轻轻道:“我家主子想请小哥儿夜霄,请小哥赏脸?”一边说一边挥一下手,自然有人端上一盘银子。织萝轻轻瞟一眼,嫣然道:“殿上书记大人有命,织萝自然遵从。” 管家见他如此乖巧心下大喜,又奉承几句,转身要走却见门边站了一人,一看下着实吃惊,上前道:“啊呀,日照怎么到这里来了?” 青年日照站在门边行一礼,微笑道:“女官叫我来找织萝。” 管家又是一惊,回过头看一眼织萝暗道“这孩子果然魅力无穷,连那个出了名清心寡欲的都动心了。”转头又与日照说两句话,大抵也是夸赞奉承的,日照含笑应对,待她出去才走近织萝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织萝早看到有个俊美青年在那里徘徊,当下见他行礼慌忙跳开摆手道:“哎呦,我怎么受得起?快别这样,有话说就是。” 日照仔细看此人,见他眉目果然俊秀少有,俊秀也就算了,更难得秀而不艳,不是那种会让女人都妒嫉的女性化容貌。刚才宴会散时水影突然将他叫到一边,拿了名贴出来道:“到长林班那边去一趟,就说我很欣赏他们台柱的剑舞,明日请他到王府吃饭。”那一刻他惊得呆住了,直到见她柳眉微颦,显然不满意于他的迟疑,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失态,慌慌忙忙应了往这边跑,一面还祈祷这位台柱千万不要传说的那么大架子,要请不来水影或许会认为自己没有尽力。 织萝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一番,随即缓缓道:“怎么了?” “啊,我家主子请您明日过府。” “明日啊——”他刻意将尾音拖得极长,然后伸两根手指半带慵懒的拈走那人双手奉上的名帖,拎到和眼齐平,那么瞄了一眼。突然象看到什么宝贝似得,慵懒顿时没了,抬眼四处一看,正看到班主走过,当即扬手叫了进来,将名帖往他身上一丢道:“这张帖子我接下了。” 长林班班主看一眼帖子顿时叫苦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就接了明天的帖子呢?明天白天西城家有请,晚上还有明王府的夜宴……我说……” “我不管,反正这张帖子我接下了。”说话间自顾自接了师弟递过来的毛巾擦脸。 班主知道他的脾气,苦笑着转身对日照道:“这位少爷也听到了,明儿织萝实在没空,要不您……” 话还没说完,织萝一甩手将毛巾狠狠摔到盆子里挑眉道:“我说了接下帖子,明儿除了晋王府我哪儿都不去,你给我回好了,回了我索性床上睡觉去!”停一下又道:“哪里还不都是要钱,还怕晋王府司殿拿不出钱来?” 日照也陪笑道:“我家司殿说了,织萝上门表演要多少只管说。” “可西城家……” 日照又笑道:“我家司殿也说了,织萝少爷名满京城,请的人家一定多。不过,若是西城家、卫家、紫家和先皇几个兄弟家倒不要紧,班主就说是我水影想看织萝得剑舞,请他们让出一两日来,必定不会难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班主自然不敢在说什么,心中还是嘀咕这小祖宗怎么突然要接这么张帖子,而且任性起来,想到刚刚一边偷看时见他目光不断往主座上丢,只当他着意勾引昭彤影,现在想想难道那孩子看上的是少王傅? 日照至此任务完成,客客气气向两人道别推出,走出门时觉得格外轻松。此时织萝也懒得听班主唠叨他任性,顺手换了个新香囊出门去吃那顿“夜宵”了。 翌日午后,织萝在日照带领下经边门进了晋王府,没多远就看到司殿的住处。他兴致极好,一路上看到什么都拉着日照问,日照却心思沉重,可多年宫侍的良好教育让他纵然心情不悦也不形于色,照样客客气气有问必答,好像面前那人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而不是一个随时可以卖身的舞伎。 进司殿独立的院落后看到其中往来有序的下位女官和走路都格外优雅的宫女宫侍们织萝也放轻了脚步,日照看出他的紧张,伸手挽住他笑道:“女官对下人极好,你不用害怕。”略微一顿,又道:“女官在自己房中见你,算是很难得例外哦。” 织萝明白他言下之意就是“你要好好伺候”,当即一笑也不说话,跟着日照走路,等他通报完毕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这才迈步而入,日照只走到门口微微欠身,小心翼翼带上门退开,于是只有他一人登堂入室。 但见那是一间布置优雅的起居室,可见这位司殿的居处乃是前厅后卧的格局,这间小厅不算太大,可软塌、书架、书桌、琴台、棋台样样不缺,透露着少王傅博学多才的书卷气。而此地主人水影正在琴台边缓缓抬头望定了他。 织萝在软塌上跪下照着规矩行礼完毕,见那人仔仔细细打量着他,也不开口;他倒半点不怕生,自己站起身来倒:“让织萝为大人一舞。” 他入内时照规矩将跳舞的剑留在外头,当下手捏剑指翩翩起舞,转折、弯腰、点地、舒展,反反复复就是四个动作,待到他跳到第四编,琴台边的水影突然朗朗道: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月映千江,花开皎原。” 缓缓念来,每一个字都配合着织萝的舞蹈,十六字念完,恰好四节舞罢。 织萝的动作停下了,站到一边水灵灵一双眼睛直望着眼前人。 水影突然起身走到空处,也是翩然起舞,一般的手捏剑指,织萝望着她舞步,一字一顿道:“有女在远,小雪霏霏;思亲不见,我心实悲。” 一样十六个字,音落时一样舞罢四拍。 织萝一下子跪倒在地,深深叩下头去,口中喊道:“姐姐——” 水影抢上一步也是扑倒在地,一把抱住织萝喊了声:“弟弟。”两个人顿时都泪下如雨,哭了一阵,竟是织萝先平复过来,擦干眼泪道:“姐姐,我们相聚应该高兴啊。”突然又笑了起来:“要是让人看到了,会以为我这个舞伎在欺负司殿大人,织萝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水影被他这句话惹得噗哧一笑,也擦干泪水整理仪容,随即将织萝拉到自己身边道:“你怎么落到风尘中?娘和爹怎样了,芳妹妹怎样了?” 她说的芳,是她的孪生妹子,两人只差半个时辰落地,却已经注定终生截然不同的命运,她七岁入宫,而芳成为未来族长。 织萝的叹口气道:“芳姐姐十岁那年就病死了。那年大雪,没法子上山采药,娘能诊断却找不到药来救她。” 她微微转一下头,随即道:“那你怎会坠入风尘……落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娘和爹竟然不能照顾你?” 少年又叹一口气,神色到也不是如何悲哀,缓缓道:“还能为什么?三年前凛霜先闹水后瘟疫,那么些荒田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留下去只有等死的分。再骄傲有什么用,没东西吃照样要死,族里年轻男子有多少走上了卖身路,我寻思着一样是卖身,留在那鬼地方能卖出什么好价钱。正好那两年闹腾得厉害,地方上也懒得管我们,正好长林班班主遇难,被捡回我们那里,等他好了我就跟着出来。” “娘呢?爹爹呢?” 少年仰起头,脸上再没了笑容:“没熬过第二年饥馑。” 听到这句话水影一下扑倒在塌上,身子微微颤抖,手指深深陷入垫子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了几声“苏台……苏台……”,每一个字都象用全部灵魂在喊,无限悲伤无限悲愤。 织萝俯下身道:“都过去了,姐姐不要太难过。” 那人又在塌上俯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织萝抬眼看去却见她脸上并不是想象中的泪水纵流,而是平平淡淡。她伸出手将织萝拉到怀中,柔声道:“这些年你吃苦了。可我当年托人带回去一封信,要接爹和你还有芳妹妹到京城来住,你们收到没?” 织萝原来抱住她的腰,正腻在怀中撒娇,听了这句话脸色一正从她怀里挣出来道:“我走前听说了这事,那时——” 那时凛霜郡连遭天灾人祸,秋收前一场大水要了几千人命和一年的辛苦,十四岁的织萝眼看着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不要说他们家,整个族系也已经到了生死一线。多少代的诗书礼乐、家规家训都挡不住“生存”这两个字,饿极了的时候能卖的都要卖出去,即使是尊严。 前些日子一个能歌能舞的男子流落到他们居处,说自己是歌舞班的班主,带着一干弟子四处卖艺,路过此地时被大水冲散。他那德高望重的母亲收留了这个人,而今一个多月过去失散的弟子找到了一些,盘缠也回来了,要来向他们辞行,织萝早已想了好些日子,寻思着在这里委实熬不下去,不如跟着出去闯闯。他将这心思对班主说了,那人露出为难之色道:“不是我忘恩负义,不愿意带小哥儿出去闯荡。可是我们这营生,说是歌舞,其实也是半条风尘道,只比那青楼卖笑略微好听那么一点点。我看小哥儿家里虽然辛苦,可说话做事透着贵气,所以……” 织萝道:“这些我早想过,我既踏入这条路,往后就不会让班主为难。”说完拿了两支竹棍当剑舞了一段,其后又弹唱一曲,那班主见他技艺不凡,又看他眉目俊秀必定能出名,也就动了心。 织萝又去拜见母亲,他家是族长,本以为这念头说出来一定一顿痛骂,他就连挨家法的准备都有了。可在母亲病榻前将原委一说,他那聪明过人又举止端庄素来为族人敬仰的母亲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道:“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 “娘——” “这些日子娘一直在想,两百多年来咱们一直拼了命要保持什么名门礼仪,可又有什么用。我也想明白了,往后大家把那些规矩都丢干净,怎么舒服怎么活。织萝你要出去娘不拦着你,但盼你在外头好好活下去。这地方,能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织萝从小到大从没听母亲口中说出如此丧气的话,只当自己任性妄为气坏了母亲,立刻跪倒在地哭道:“娘不要生气,织萝日后再也不想那种没出息的事了。” 妇人叹一口气,轻轻将儿子揽入怀中道:“娘不是怪你。倒是有一件事,你听了大概会恨娘。”说着示意他到床边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手边,妇人坐正了道:“你有一个姐姐从小进了皇宫……” 织萝道:“孩儿知道。”他从小就听说自家长女七岁叫官家领走,也好奇问过,可只要一提到这个姐姐双亲就闷闷不乐,这还是第一次听母亲主动说起。 “你这姐姐去年托人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得到皇帝宠爱过得很好,又说她求到了皇帝的准要接你、你爹还有你那苦命的二姐到京城去住。这封信去年春天来的,我扣下没告诉你们。” 织萝一算,那时候父亲还没生病,他从小被教育说不能随便外出,整个家族活动也被限在周边几百里范围内,京城所谓是遥远的如同一场梦的地方。 妇人轻轻抚着儿子的背,沉声道:“水影没有忘记家人在这里的辛苦,其实我们虽然艰难,但合族而居,夫妻同心,母女同意,比之她一个人在皇宫那种地方,举目无亲要好得多。所谓伴君如伴虎,今日天子宠她或许什么都可以,明日什么事得罪了,样样都可以拿来杀人。她是步步坚信,所以我栏下这封信不叫你们知道,是想让她心无旁骛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你们几个拖累了她。再加上我们家世代坚贞,也不想靠苏台皇族的可怜过活。” 少年低头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就算死了也不去找姐姐。” 妇人又摇了摇头:“这是我过去的想法。织萝啊,两百多年来水影是族中第一个能进阶为官的,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家族的苦难可以由她而结束。你想法子找到水影,对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们会倾全族之力帮她,就说——我将整个家族托付给她了。” 这一番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每一个字织萝都记得清清楚楚,面对水影的疑问,他站起身正色道:“娘要我转告姐姐一句话,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将全族托付给你,也会倾全族之力帮你——姐姐,你明白么?” 又是一行泪水滑落,她长身道:“水影明白!”说着转向北方拜了两下。起身后又抱住织萝道:“从今往后就在姐姐身边住下,再不会让你吃苦。” 织萝柔顺的笑了顺势扑到她怀中,将头在那人身上蹭了两下,等找到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半仰起头道:“好啊,长林班的织萝对少王傅水影一见钟情,从此抛下舞衣洗手为君做羹汤。” 水影轻轻拍了他一下嗔道:“胡闹!我难道不认你这个弟弟?” 织萝听了这话在她怀中翻一个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道:“不行,我不答应。姐姐的身份从没让人知道过吧?” 她身子一僵,已经明白这孩子言下之意,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怎能看着你挣扎在风尘中?我在皇宫中锦衣玉食,你们却……织萝,你要我死了都没面目去见双亲么?” 织萝眉微微皱起抬起手来在她胸口轻轻一点道:“姐姐怎么糊涂了?娘的嘱托是怎样的,才说就忘了么?姐姐在朝廷上一步步走下去,一定要让我们族人从此过正常人的日子,织萝会帮着姐姐。要是姐姐认了我别人一定会奇怪,或许就有人顺着往下查,织萝被送回去不要紧,毁了姐姐多年辛苦,我们整个家族就没希望了,姐姐说是不是?” 水影看着怀中俊秀的少年,许是这些年风尘浪迹训练出来了,说这些话时也是媚态百生,举止之间不由自主就使出些挑逗人的手段,想到幼时母亲反反复复强调的族规和气节,只觉得心中凄苦,将织萝抱紧一点,苦笑道:“即便这样,也要住几天再说。” 织萝又蹭了下嫣然道:“姐姐不赶我就好。日后姐姐要见我让人拿张帖子来织萝随传随到,还有……织萝该怎么称呼姐姐呢?对了,那个带我来的哥哥怎么称呼姐姐,我也怎么叫好不好,是不是叫——女官?” 她苦笑道:“那是日照。外人面前你叫我司殿也好,少王傅也好,别和他学。后宫中女官这个词是用来称呼女官长的。” 他点点头,突然噗嗤一声又一翻身仰面躺下眼珠子滴溜溜那么一转道:“姐姐宠爱那个日照吧?”觉得她身子又是微微一僵,伸出手指虚点两下道:“他吃我的醋呢。” 水影听了这句话心中暗道“这孩子好生敏锐”,她与日照六年来朝夕相对,一点改变都清清楚楚,早看出自叫他送帖子给织萝后那人行动就有几分异样,当然也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从来清心寡欲,就连最贴身的人也没特定感情,六年来身边就留过两个人,一个是两年前病死的一等宫女嫣然,另一个就是日照。现下突然象昭彤影几个那样追逐起歌舞伎来,难怪他有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日照是后宫里严格培养出来的一等宫侍,比谁都懂得克制,若非相识多年就算她也不见得看得出,可织萝统共才见过他多长时间,居然一语中的。 织萝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天,直到西城.静选亲自跑来说“我家里多少人吵着要看织萝表演,我的女官啊,就请您让那么一两天出来怎样?”,她听了知道该是放织萝出去的时候了,要么她表明留下这孩子,看现在的架势不要说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简直是和整个上层贵族们过不去。织萝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她不想干涉,虽然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自私的借口。 几天后上朝水影才算知道织萝在她身边四天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卫.秋水清,一见她就拖到一边劈头道:“好你个晋王府司殿,规矩都忘光了么?” 她愕然道:“我做错什么?” 那人故意沉下脸捅捅她:“人都留下四天了还不到我这里报备。”见她瞬间显出又惊又羞的神色自己笑了起来,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和你玩笑的。” 可这句话让水影心中一冷,她原本想过暗中托昭彤影照顾织萝,可听她这么一说想来外头已经将这事看作她少见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这时再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反而古怪,也就默然了。 下朝时遇到昭彤影,那人挽住她手臂缓缓道:“少王傅好手段啊——”顿一下自己大笑着解释道:“连我都只留得下他一天,你的手段还不让人羡慕?” 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昭彤影随即道:“听说西城静选亲自去要人你才放手,有没想过索性让他跟了你?” 她冷冷道:“没有。” “这就对了!” 她侧过头见昭彤影神色端正,显然不是开玩笑,投过一个疑问目光,那人正色道:“你是王傅,王傅要端庄高雅,堪为礼仪典范,方能言传身教为皇子之师。你不能像我们这些人那样胡闹,织萝虽好毕竟是风尘男子,真留在身边岂不让人看笑话。你没存那个心思最好,我还真怕你动了情。” 水影点点头,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脸上半点不敢流露,幸好她昔日后宫中本就有点喜怒无常的性子,昭彤影对她的冷淡态度也习以为常,没有往深里想。 这一天是正月初八,新年后第二次上朝,这一天水影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进阶考京师考官。 旧版 第八章 春闱 上 苏台王朝的进阶制度分见习和公考两种,前一种仅提供贵族(有家名的家族)家的女子享受,也就是在十来岁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申请和审核后在官府或后宫担任见习官职,免费为公家服务五年就获得正式阶位,当然,见习中表现优异的不用等五年就能进阶为官。后宫下位女官,各部署和地方衙门中数目庞大的文书、校验、抄录人员都属于这一类。 另一种就是公考,也就是所谓“进阶考”,后者面向全国所有良家子,不论贵贱不分男女,这也是平民晋升的主要途径。进阶考三年一次,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 郡考在苏台二十一郡郡治展开,主要选拔地方低级官员,受阶最高不过七阶;京考则在王都举行,受阶最低为八阶,最高可以到六位。除了参加进阶的普通考生外,还有所谓“阶上进阶”的带阶考,也就是已经进阶的官员,如果认为自己学识高而职位过低,可以再度参加进阶考,如果考中升1-3阶,考不中降两阶处罚。 苏台王朝崇文重教,三年一度的进阶考关系国家兴旺,维系家族荣誉,是安靖国首屈一指的大事。朝廷要从中选拔栋梁之材,名门贵族要依靠进阶保存家名,而平民则将之看作改变人生的唯一机遇。 进阶考一般在二月下旬或三月上旬举行,故名春闱,相应前一年举行的府考就被称作秋闱,二月杏花八月桂维系着所有苏台读书人的梦想。 进阶考分四卷,一日一卷,分别为“经、史、子和政论”,前三点看考生在文学、哲学、历史和思辨上的修养,最后一点则看考生是否有成为行政官员的基本能力。水影这一次授命为京考考官,就是负责经、史二卷的复阅,这两卷一看文采,二看思辨,此外论经与论史中也能看出考生的道德观念。 这一年京考共动用考官十二名,主考为少宰涟明苏,副主考少司礼黎安.清逸,两名复阅一个是水影,另一个是太学院司教,下面每一科又有两名阅卷。其余监考、司场就不用说了。 考试于二月二十日正式进行,考官提前两天入闱,要到卷子全部看完级别定好送交皇帝终审才能出闱返家。 这一年四十岁的主考涟明苏也算是苏台政坛上的传奇人物,他不仅出生寒门,甚至是个孤儿,好不容易挣扎到一户大户人家当家奴,他身虽下贱却志向高远,纵然困境中也奋力向上,终于赢得年轻主子的注意,也亏的有那人,不嫌弃他身份低微助了他参加进阶,十五年后,这个一度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男子成为苏台王朝二位高官。 那个赏识他帮助他的人就是西城家现任当家西城.照容,许多人都以为照容提携他是对他有了情意,可那人刚刚考中照容就正色对他道:“你我主仆之谊至此终结,往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僚,你不用感谢我,日后专心报效君王,也就是报答了我今日为你所作之事。”随后送他出府,再无往来。其后照容娶夫纳妾,那人也娶了任地遇到的平民女子,官场上相见清清淡淡的同僚之意。 涟明苏二十六岁娶了地方任上结识的平民女子,其后十余年相伴相依,只可惜夫妻二人始终无子,也许就因为无子,虽然早在六年前就位列三位,却无心开家立系为自己冠上家名。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涟明苏无论在地方行政官任上还是高居天官少宰都官声卓越,深受皇帝信任,还有人说若非苏台官职天地春官长必须由女子担任,凭他的才华完全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宰。与此同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西城.照容也升到了地官官长大司徒的职位上。 考官结束阅卷反家的那一天昭彤影一时兴起,自官署返家时特意转到考场那边想接上水影到府中聊天说话。车辆转过崇文巷时一阵骚动,但见一团人影飞快的过来,且直往车上闯,众人大惊失色慌忙停车侍从们一边喊“有刺客”一边也往车上扑,帘子一掀但听一个优美的声音:“无须惊慌。”众人再看,原来那扑上来的“东西”已经被车中人结结实实压在垫子上,而昭彤影一手压住“刺客”另一只手还能优雅一摆,示意众人一切照旧。 待车帘放下,昭彤影低下头笑道:“什么人敢闯本座的车?”略微一顿,“希望是个美人。”说话间手上力量略减,那人终于能扬起头,她一望之下立刻松开手皱眉道:“怎弄成这个样子,织萝?” 织萝感到压住自己的力量消失,立刻抬起身来扑入眼前人怀中,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他们要抓我回去,织萝不要做那人的妾,书记救救织萝。” 昭彤影见他衣衫凌乱还赤着脚,哭得更是楚楚可怜,若是成年男子这样大哭只会让人讨厌,可织萝年少容貌又俊秀,泪眼婆娑只显无依无靠的可怜可爱,当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不用怕。”随即起身掀帘下车站在当街放眼一望,看到人群中有几个身着号服之人神色古怪,已经明白了七八成,双手交抱冷笑道:“哪一家哪一房的人放肆到这个地步,京城之中光天化日强抢良家男子,还有没有王法!”说罢反身登车,喝令从人返家。 再看织萝已经止住哭泣,却还是害怕的样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她本是出了名风流性子,最懂得怜香惜玉,伸手过去拉少年在身边靠着,笑道:“谁叫你这般可人,真真祸水。” 刚才那一瞥间她已经认出那些是紫家的下人,脑子里立刻将紫家相关人等过一遍已经猜到大概是什么人。带着织萝回家刚刚换了身家常服准备去安慰美少年,已经有人来报说“正亲王府司殿求见”。 紫.千本来就一脸尴尬,见到昭彤影那似笑非笑又一脸了然的表情更是无地自容,不断摇头叹息,好半天才道:“家门不幸,千实在没脸来见大人。” 昭彤影笑着示意她坐下,一边亲自为她倒茶一边道:“好快的动作啊,我才到家他们已经请了你来做说客。” 紫千只有摇头叹息得分,反复说“家门不幸”。 昭彤影一抿唇又笑道:“可是你那姑姑紫.名彦?” “还能有谁?快要半百的人还整日里拈花惹草,娶了上下十来房家里天天争风吃醋她还不嫌烦,当街抢良家男子的事都做出来了。” 原来苏台户籍制度下自由艺人不入乐籍,照样算是良家子,这就是他们和青楼中人以及官伎之间最大的区别。 昭彤影伸手在紫千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表示理解和同情,随即笑了起来道:“说到你这个姑姑,当年我和水影也提起过。她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时拈花惹草、争风吃醋倒没什么,做得漂亮人们还赞一声风流倜傥,成一时佳话;可到了四十来岁儿孙满堂还跟着二十来岁的后辈们一起扑蜂引蝶,那就是荒唐’,你那姑姑却把这当韵事来做,乐此不疲。” 紫千点了点头,冷笑道:“这个家是越来越看不下去了。” 昭彤影挑一下眉道:“我记得你才是紫家嫡系嫡女,早该收回家主之责……” 她更是冷笑:“家主?她拿了这个职位过得开心,哪里肯还给我,不要说还,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连嫡女这个身份都不打算给我留着了。现下千方百计将紫.妍弄进宫,两年就当了六位司礼女官,明摆着欺负我这支孤儿寡父,要夺嫡呢!” 旧版 第八章 春闱 中 阅卷结束那天水影回到晋王府是掌灯时分,日照半个多月没见她自然欢喜异常,她虽然觉得累,可还是召集各职司女官听取半个月来的汇报,待到众人散去也已经是二更三刻。她做两科复阅,手上掌着上千学子的荣辱,自然小心翼翼,而今松下心来格外觉得疲惫,见日照在身边忙忙碌碌抬一下手道:“别管那些东西了,过来替我松松筋骨。” 日照在她身边恭顺得跪坐下照着吩咐做起来,过了一会水影觉出他的异样,平日里只要在她身边总是想方设法找话说,今天却安静的出奇。她侧过头看他一眼道:“这些日子过得还好?” “好——” 又问两句,都回答的简单,没有半个字多余,水影心烦起来一下拍开他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给我使什么性子?” 这话刚出口那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一下没能挣脱,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日照也不答话,手臂收得更紧,唇印上了眼前女子的后颈,辗转诱惑,间隔着喃喃道“女官,求求你……”觉得女子不再抗据,才觉得有了希望,却听那人道: “日照,你又要来了么?想要犯上?” 声音并不响,可透着一股子阴沉,日照心中一寒,立刻松了手拜伏在地,想到年中织萝在的那几天与她嬉笑无忌,又抱又搂,还曾见那绝美少年赖在她怀中的撒娇模样,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却连尝试都不敢的。织萝在她身边时撒娇耍赖、要这要那,但见她含着笑百依百顺,此刻对他却一点温柔都吝于赐予,越想心中越是悲苦,几乎要落泪。 水影转过身看了他一会道:“起来吧,我不怪你。” 日照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却不退下站在一边看着她,水影本想赶他出去可一抬眼见他虽然脸上不见悲喜,可眼中那种哀怜悲伤掩都掩不住,和他目光一接她的心也软了。刚才脱口提了当年事,本是警告他,可也带着让自己想起了些往事,也就想到他这些年来的忠诚和贴心,想到抱他时候的缠绵悱恻、芙蓉帐暖的万种风情,而想到这一层情欲也就升了起来。 她对着眼前俊美的青年叹了口气伸手拉过他,身子软绵绵的靠了过去,在那惊得不知怎么动作才好的男人耳边道:“抱我进去。” 水影知道每次评卷结束放榜之前最是多事,一旦出现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想方设法来套口风,她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索性向太学院告了几天假向昭彤影借了套房子,带着日照躲到皎原逍遥去了。昭彤影的住处十分舒适,风光秀丽,闲人又少,那几日水影带着日照游山玩水,闲来终日腻在一起,极尽缠绵悱恻之可能,她在皎原倒是逍遥自在,哪里想到京城中已经出了大事,而且还出在她阅卷的科目上。 原来这一科有大约一百多人为阶上进阶,除了十五人为京官外,其他都来自于各地推举,其中二十人来自永州郡,为数目最多。本来定在阅卷完毕后第六天,也就是三月十四日放榜,可提前两天也不知道哪个人又从哪个途径已经传出一些放榜的消息,而且是阶上进阶的考试结果。 照规矩阶上进阶落榜的考生要连降两阶,故而考生比前来进阶的还要紧张,这日传出消息一百十一名考生有将近一半落榜,这也就算了,可听说考得最好的两人都来自永州,而且传出了那两人的名字,本来这也没什么,问题就在落榜的考生中有好几个认得其中一人,而且素知那是个没有多大才学的人。当天夜里这件事就在考生中传得沸沸扬扬,比如那人书院时就总是敬陪末座,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不学无术,当初就没有胆子参加考试,是靠了家里多方疏通当了永州郡府的书记,这才弄到阶位等等。还有说就是当书记的那些日子她也没好好服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有甚者说她根本是花钱雇人替自己去当书记。 这种消息如果只是在普通考生中间传递也不是太糟糕,可那人是阶上进阶,第一批知道得都是现任官员子弟,其中还不乏名门贵族。而且名单也没全传出来,考生们本来就心惊胆战,当下人人都在想“不要是这人占了本属于我的名额”。 参加这一次进阶考得有西城家大系的一名公子,这位西城公子自负才高,倒不担心名额问题,他听了觉得有趣偶然一个机会告诉了家主,也就是大司徒西城.照容。 说者无意,听的人却是一身冷汗。西城.照容不仅将此事放在心上,还立刻找人调查传言,也就是预定放榜的那一天早朝,西城.照容将此事上报皇帝偌娜。 苏台王朝向来以创造进阶考这一事迹为荣,且说进阶考乃是唯才是用,不分贵贱、无分女男,但有才德均可为一时之选,所以科场舞弊被看作罪大恶极。照容这本一上群臣震惊,偌娜当即下令暂不发榜,限照容与大宰卫.暗如十日内查清。 这条命令一下众考官除了远在皎原尚不知情水影外,其他考官人人自危。卫.暗如与西城.照容两人下令将所有上榜考生的卷子重审,且原考官一律不准参加,临时调了太学院和六官中博学多才之人复审,一审之下发现古怪之事,原来那两人“子和政论”两卷考得极其普通,“经、史”两卷却精彩纷呈,不仅论证合理且文采优雅,被评为这两卷的第一并不过分。 本来这件事也就到此结束,众人才松一口气,却有一个官员心中疑惑,拿了几张卷子反复看,一看之下居然看出端倪,原来这两份卷子的答题他不是第一次见,有些句子总记得哪里看过,思来想去给她想了起来,竟是在考试之前的某一次官员聚会上,有人拿了几篇文章说是“稀世之作”,他们轮流读了果然出色,问出处,那人也说不上,只说是流传过来,写文的书生听说是边关扶风郡人,名满当地等等。 不仅如此,那官员实在喜欢那些文章,还抄了一份藏在家中,拿来一比对,果然八成相似。 这一下就不是场内舞弊那么简单,而是有了透题嫌疑。 三月十五日中午,回来看榜的水影一下车就被“请”到了天官官署。 旧版 第八章 春闱 下 自从发生了年前那件事后日照对于水影莫名其妙被官署的人带走就觉得害怕,但这一次他不再手足无措,在等待的几个时辰中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他的主人今天晚上不回来,他不会做什么;如果明天还不出现,他会到昭彤影府邸门口去等;要是第三天还没有消息,他就向紫.千及秋水清求助。 那件事情发生后水影并没有指责他什么,也许她也从来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是他自己羞愧难当。每当回想起那三天里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就想痛打自己一场,他已经在水影身边度过六年时光,熟悉她所有的交友,可以说她掌握的人际与他共有。 而他却白白浪费了两天多的时间,他没有想到紫千即和这位前任女官长交好,而正亲王府司殿的身份更能将求援的信号传到花子夜身边;他也没有想到秋水清早已与她化敌为友,而秋水清这样骄傲的人一旦产生友谊,或许比任何人都要可靠。 然而这一次又让日照白白准备了一番,第二天一早水影就轻轻松松出了大宰府,略微休息一下,下午还带了日照前往宋王府赴宴。这位宋王是先皇爱纹镜的幼弟,一个典型的安靖国皇子,清静淡漠与世无争,与王妃之间感情深厚,妻无二室的生活了将近三十年。 宋王也不是故意要在朝廷闹出科场舞弊案的时候举办什么宴会,可他偏偏就生在那一天有什么办法,这一日王府张灯结彩,朝廷官员王公贵族也纷纷登门拜访。宴席自然定在晚上,下午也不空着,主人家请了京师有名的戏班子,吹吹打打的娱乐宾客。水影到时戏早已开场,她四处一望,见秋水清正向她招手,又看她身边委实没什么人,带着日照走了过去。 秋水清看看她笑道:“还好还好,没受刑没受罪。” 她狠狠瞪了一眼:“没来由诅咒我怎的?” “今上登基后的第一次进阶考给弄成这个样子,外头的考生都快把贡院围墙冲掉了,就算打死你们这几个考官都该不是?” 她冷笑道:“漏题也好,怎么也好,反正与我这个复阅无关。前头有阅卷,后头有定卷,人人评分都一样,总不能赖我一人头上。” 秋水清笑了笑伸手一点:“看戏看戏,演到精彩地方了。” 水影仔细一看,原来演的是《寒窑情》,这是苏台王朝的名剧,讲述前朝清渺王朝名将莲锋与结发夫婿云门.慕之间缠绵哀怨的故事。 莲锋才华横溢、少负志气,然出生贫寒,20岁入京寻找报国机会,路遇当朝望族云门家公子高楼选亲,绣球投中莲锋。云门家嫌其贫寒欲毁亲,然云门.慕立誓听从天命不嫁他人,不惜与家族断裂,与莲锋相伴回乡。两人度过一年贫寒却甜美的婚姻生活后,天下动荡、举国征兵,自负才高的莲锋本有报国立业之心,在云门慕支持下离开故乡,踏上从军路。然而,这一去山高水远,其后又是改朝换代的风雨飘摇天下大乱,等到莲锋再度回归故乡已经十八年后,而她也不复当初贫寒,而成了清渺王朝开国功臣,册封侯爵、位在一阶。 莲锋走后云门慕苦守寒窑,他原本貌美,也不知引得多少人窥视,然他立誓守节,以贵族公子的娇柔侍奉婆婆操持家务,他倒是心意坚定,却也因此惹祸。原来一个被他拒绝的女子在莲锋从军后第四年与其他乡相遇,为报复云门慕的拒绝,她竟告诉莲锋云门慕在她走后第二年就受不了贫寒改嫁他人。 莲锋伤心至极,却也没有怪云门慕,又两年在辅佐清渺王朝开国的过程中迎娶了对她一见钟情的西珉国王子琴双。十八年后已有两子的莲锋携续弦琴双返乡,意外的看到寒窑仍在,且有人声。莲锋惊讶之下微服上前,见一妙龄女子从内而出,问其姓名,说是云门慕之女安庆。莲锋只当昔日所听非虚,万分沮丧。 又说云门慕十八年苦守,在婆婆归天后又收养了多年前曾对莲锋有恩的乡民遗孤,取名安庆,一门心思要以她为莲锋续后。这日他听闻莲锋衣锦还乡欢喜至极,在家中细心打扮,然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只当莲锋忘了故园所在,第二日一早翻出最新的衣服又问邻居借了首饰佩环步行十多里到城中新赐下的侯府求见莲锋。 然而,一番苦等之下见到的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而是莲锋续弦,已经册封一品郎的琴双。那人一身锦衣神情倨傲得接见了云门慕,斥责他水性杨花,却又在妻子荣华后妄图复合,更丢出“马前泼水”的典故要他死心。 云门慕哪里想得到十八年艰辛换来的居然是妻子新欢的一番侮辱,悲愤交加当场吐血昏倒。他这一昏倒琴双倒有了另外想法,一面安置云门,一面派人四处打听,这才知道云门慕不但没有背叛,还克尽孝道,更代妻报恩。 莲锋得知真相悔恨交加,在云门面前负荆请罪,淑贤惠质的琴双想方设法居中调和,在他和安庆一番努力下,云门慕终于原谅了莲锋,夫妻重归于好,琴双自愿居侧室。然而,十八年艰辛云门慕早已病入膏肓,三个月之后在莲锋怀中含笑而逝。悲痛欲绝的莲锋将陪伴丈夫十年的安庆立为世子,发誓从此虚悬正室,并以云门慕之名为家名开家立系,从此叫做“慕.莲锋”。 水影看时戏台上正唱道云门慕去侯府见莲锋,在侧门等待时的心理独白,此时他且喜且惊,喜得是妻子功成名就,夫妻再度团聚;惊得是侯门深似海,富贵逼人眼。 他唱“放眼望,雕梁画栋;低头见,寒衣粗布。我也曾,锦绣侯府深门闭,而今念,宛似前生浮云散……”那种又想见妻子,又怕自己风霜侵染,容色消融的患得患失之心在台上人一举一动间流露,端得可爱可敬又惹人怜。 秋水清听的入戏,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可怜这孩子,还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呢。” 水影“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道:“宋王也真古怪,寿诞大喜的时候点这么出凄凄惨惨的戏。” 秋水清闻言笑道:“今儿不少人带了自家妙龄儿郎过来,宋王点这出是给他们看的吧,教育他们要以云门.慕为榜样呢。”说话间想到什么,伸手戳戳身边人道:“水影觉得这两人怎样?” “云门的确是个好男人。” “莲锋呢?“ “莲锋智勇双全,才华盖世,堪称稀世名将,清渺王朝幸而得她;然而,作为一个妻子……我替云门慕不值。云门慕是个好男人,应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呵护。” 这边水影与秋水清两人看戏说笑,另一边不知多少人四处打听这位复阅怎这么快就没事了。这个问题一直到正亲王花子夜带着紫.千到来才有了答案,原来花子夜亲自负责对科场舞弊案的调查,众人本就好奇,见了他想法设法旁敲侧击。 这也亏的是花子夜,换了别人就算知道为了避嫌也不敢开口,花子夜也不知是仗着位高权重还是有意替水影撇清嫌疑,在第三个人跑来打听时叹了口气道:“少王傅的记性之好委实让人佩服。”这下子就连主人宋王也奇了好奇之心。花子夜对这位王叔自然不隐瞒什么,当下一解释原来是这样的。 早在水影回京之前大宰等人就认定这次乃是漏题,要么就是有人在考卷送交阅卷官批阅前调换了卷子,可卷子一上来就要密封、分拣、分送,牵涉多达百人,要在这个环节动手,比漏题更难。因此,大宰等人调水影问话本就是为了最后确定一番,自然问起评卷上的事情,例如考生的表现,出题好坏,最关键自然是问到评级标准。 所阅卷中,有十一分在水影复阅时改判了等级,其中也有本次涉案的永州其他阶上进阶的考卷。这个水影,就在众人面前将评为上品的二十份卷子和评到最末的十张卷子,以及前后改判的十一张卷子一一背出,将其中优劣娓娓道来,不仅如此,还与评为中档的一些卷子相比较,哪些句子更为出色,哪些又次之。 这次“经”部考得是天道与人伦的关系,出自八百年前安靖王国哲学名家的典籍,也是前朝清渺王朝最推崇的治国理论。水影复阅时将重点放在“旧典今用上”,凡是只看到此典对清渺王朝影响者均不上甲等,而需能论及经学一脉相承、流派互渗,直至对苏台王朝同样产生影响者方等上品。而“史”部,与其说考史书,不如说将天文历法混合其中,是四卷内最难的一卷。 她这番评论下来直将满座惊倒,要知道此次赴考共九百八十七名考生,复阅于七天内看完全部考卷,这样的速度对这样的数量,她居然能将绝大多数卷子的梗概记得八九不离十,这份过目不忘的记性堪称绝顶。就连大宰和大司徒两人也被震住,当即放她出去,只嘱咐近日内不得外出,随时听传。 水影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雅量,不要说生气,她就连事情的因果都懒得打听,和秋水清说的那几句话还是别人硬凑到她面前来说的。此时秋水清注意到许多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敲,拍拍水影让她看,她只淡淡一笑,反回过头对侍立身后的日照道:“刚才玩得可快活?” 日照抿唇笑道:“遇到了好些当初宫里熟悉的人,大家挤在外头偷偷看戏呢。” “都说些什么?” “都说云门慕是安靖国男子的榜样,大家都想学呢。” 秋水清侧了头听他们说话,见日照躬身而立,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眉目俊秀、风神俊朗,忍不住凑到水影耳边道:“紫千这家伙倒是送了你一个好人,恐怕她也在后悔了吧。” 被人称赞自己身边宫侍调教得好,水影也一阵得意,瞟了紫千一眼道:“谁叫她没点长情。我说啊,往后哪家的男人嫁了她才叫苦。”秋水清闻言哈哈一笑:“错了错了,嫁入紫家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三从四德,贞淑贤惠,主动会张罗着给妻子纳侧那种,她就是长情也整个浪费。” 又说一会也就到了宴会时候,推杯换盏得闹腾半宿,待得散席昭彤影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刚刚还看到人影,一转眼就只见日照一人,过去问了说是正亲王离席前就宣她入府,说是有要事商量晚上恐怕也不回来了。 这一夜水影宿在了正亲王府侧院中,她和花子夜亲近也不是一次两次,却是第一回在正亲王府过夜。花子夜将她前往皎原后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皇帝偌娜十四登基,服礼之前多由花子夜摄政,这位正亲王的政治才能应该说远远超过皇帝,可他毕竟是男子,从小没被当继承人培养过。苏台皇族男子多半被当作政治工具,或和亲,或拉拢权臣,另外的也被要求淡漠无争,除了少数几个天赋出色,很少有涉足政坛与一干女子争锋。花子夜虽不是宋王那种淡漠到了极点的性格,也从未想过要做摄政王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不到之处。而他的册封引起朝廷官员极大不满,刚上任时他也“不耻下问”反而遭来群臣取笑,他一气之下也不再随便请教外臣,可政务上不懂还是不懂,于是担任过女官长精通政务、律法和宫廷礼仪的水影帮了他不少忙。而今偌娜虽然行了服礼,可她玩兴浓重,照样把政务往他身上丢,他也就习惯了每遇大事有意无意要听听水影的意见,虽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这个女子的依赖程度是何等严重。 然而这一次水影只将一切当故事听,不管他怎么问都含笑不答,直到最后才突然道:“封卷时候我和少宰在一起看名册,那时我说过一句话——” “怎样?” “我说,今年永州前来阶上进阶的人多得古怪。” “又是永州,什么古里古怪的事情都和永州有关。” “是啊,正亲王应该过问一下了。” 花子夜一提到永州这两个字就头痛,摇了摇头道:“过两日和亲王进京述职,那时候再说。” 正事谈完已经深夜,她要走时花子夜突然靠上前去抱住了向她求欢,水影也没有拒绝,一番欢爱之后花子夜环抱着她低笑道:“日照和织萝哪个更中你的意?” 那人知道他是见了她身上未消的欢爱痕迹刻意取笑,索性翻了个身当没听到。那人也不以为意,手移到女子背后轻轻打转,但觉那人身子顿时僵硬心中大快,低声哼起了《寒窑情》中云门.慕在洞房花烛夜的独白,唱罢凑到她耳旁低声道:“云门慕对莲锋忠贞不二,换来了什么?所以说,古来女子多薄幸……” 水影听了冷冷一笑道:“话说得没错,只可惜说话的人没这个资格。”略一扭头对上男子的眼睛淡淡道:“殿下可不是本朝的云门慕……” 旧版 第九章 杏花春雨 上 一般情况下苏台王朝祭天大典在每年三月初举行,如遇春闱则延至放榜后的第一个吉日,当期中榜进阶的新任官员将出席祭天大典,意味着苏台王朝向皇天进献国之栋梁。 这一次春闱出了闹剧迟迟不能放榜,可祭天大典是不能拖后的,于是天地春三官们还没从科场舞弊中脱身,又投入祭天大典的忙碌中。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三月十九中午,和亲王苏台.清杨入京。她这次回京,一是述职,而是参加月底举行的祭天大典。苏台.清杨是一个喜欢享受也好排场的女子,她是个典型的安靖国公主,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无论在政治才能还是学识上都不逊色于前皇太子迦岚,两人在性格上也颇有几分相近,比如都礼贤下士,唯一的区别就是清杨好色,她自服礼起就热衷于渔色,不知道抱了多少美貌男子。这一年27岁的清杨曾经立过一名正妃,那人婚后两年不幸病故,也许是为了更方便的渔色,丧夫四年以来一直没有续弦,侧妃倒是有了两三个,更有数不清的男宠。清杨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六岁,是她与正妃所出,已经立为世子,之后也许是嫌怀孕生子麻烦,再也不曾传出喜讯,有人说她身边常备着药物以便给随时可能发掘的新欢服用以免受孕。 除了好色之外,清杨倒是没有其他“恶名”,不管作为和亲王还是作为永州郡领主都克尽职守;她出身较为低微,故而不曾在十年前宫变中受牵连,与弟妹之间也较为和睦。迦岚被贬鹤舞后许多人都认为她将成为下一任皇帝,没料到爱纹镜最后选择了年幼的偌娜,甚至连摄政正亲王的位置都没留给她。人们都说可惜了她出身低微,可也有传言说她年少时曾犯过一个大错“深为先皇所恶”,故而丢了皇位。 和亲王进京比预定早了两天,她也没惊动任何人,故而直到连绵的仪仗遥遥出现在城外平原上时守城官兵才意识到来了了不得的人物,一边清道一边飞奔着通知上司,然后一级级直入皇宫。 待得苏台清杨的前队穿过城门时大宰已经带领了一部分官员夹道迎接,但见她那华丽的八驾马车出现大小官员黑压压跪了一地。按照礼治清杨的马车停在城门口,大宰卫.暗如亲自上前躬身迎接,背诵一段诸如亲王代天守边,劳苦功高之类的套话,然后下面端上皇帝御赐的三杯酒。而照规矩正亲王、和亲王一级如在外有封地,回京时要三请方出,以表示皇帝对自己姊妹兄弟守土崇王的感谢。 大宰背完第一段,没有反应,略微等一会又背第二段,但见车子放下踏板,卫暗如倒是吓了一跳心说“这不合规矩啊”,正嘀咕着帘子一掀已下来一人,却不是和亲王苏台清杨,而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 那青年走到大宰面前躬身行礼,口中道:“永州郡和亲王府七位书记明霜奉命代亲王还礼。” 本来二请时王府书记代王还礼也是惯例,可小小一个七位书记大典之时与亲王同车就不怎么像话了。卫暗如暗地里打量他一番,见此人眉目俊美少见,且身形翩翩,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暗道“和亲王殿下这好色性子果然一点没变”。 心中虽在嘀咕,面上一点不显露,又背了第三段,这才听车内一个透着慵懒的声音缓缓道:“本王谢皇上关爱。”随话音苏台王朝和亲王清杨自车上走下接了大宰献上的酒,一杯祭天,一杯祭地,最后一杯满饮。随后步行入城门,以示对皇帝的恭敬,大宰、大司礼等人自然一边毕恭毕敬的跟随伺候,这是和亲王告别京师两年来第一次返回,在而今暧昧不明的格局下京城又多一个一度有过继承皇位资格的女子,朝廷重臣们的心情还真的很难形容。 走出百步和亲王回京的百官恭迎礼也就完成,那人笑了笑道:“在永州住久了都快把宫廷礼节忘干净了,哈哈,说起来还是封地里快活,这些啰里啰唆的礼节本王想起来就头痛。”说着携起明霜的手就往车上走,卫暗如看了心里又是一阵嘀咕,却见那美貌青年轻轻挣开她的手说了句“大宰前来迎驾,殿下当感其辛苦”。清杨目光一转,看到一干重臣努力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恭肃模样,当下又是哈哈一笑道:“本王糊涂了。”一边将手伸向大宰道:“大宰远来辛苦,请与本王同车回宫。” 马车在皇都街道中缓缓行进,清杨是一点不安宁的性子,拉开了车窗看京城风物,一边还感慨说“到底是皇都,美人就是多,永州那个地方啊——”卫暗如自然无法搭话,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突然那人一声低呼“美人啊!”随即用力拉她几乎是按到车窗边遥遥指一人道:“这是何人?” 暗如抬眼望去见已经到了官署云集的“端明巷”,此时不少官员已经离开官署回府,清杨所指正是其中一名服三品绯色文官服的女子,待看清容貌她苦笑道:“这位是三位殿上书记昭彤影,殿下——”她正想说“殿下应该见过她”,那人已经用力一拍手道:“原来是昔日的殿下书记,啊啊,几年没见越发的美丽了。” 苏台.迦岚也是前一日才回京,她自年初起就奔忙于京师周围的几个重镇,巡视兵马,都督营建;苏台王都周边有八镇三关集中了整个王朝的精锐之师,然去年一场兵灾三关损毁两座,迦岚身为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徒受当重任就是重整军队和修复被毁的关口要塞。刚一过年她决定巡视各镇时昭彤影出乎意料的没有反对,着实让正亲王府幕僚吃了一惊,迦岚临行之前密诏昭彤影入府畅谈终宵。 此时她也赶在祭天大典前返回京城,刚刚洗净一身风尘就迎来了自己的皇姊——苏台清杨。姊妹俩人见面都有说不尽的话,想到孩提时携手宫中嬉戏的场景,又想到宫变时的肝肠寸断,再念及多年分别都是百感交集,两人说一阵哭一阵,害得陪伴在一边的大宰等人也跟着落泪。待两人述够了别情众人才上前劝慰,两人整理一下仪表,迦岚才挥挥手道:“都退下吧,让本王与和亲王说几句贴心话。” 清杨虽是皇长女然出身低微幼时所得尊敬有限,而迦岚贵为太子却对她尊敬有加,故而宫变时迦岚陷于春官狱中,唯有这位皇长女不顾危险看望过她。两人再度相逢自然百感交集,虽然沧海桑田此时仍有浓浓的手足之情。 话题转了几回最终还是绕到去年的战乱和当下朝廷局势上,苏台清杨突然一把抓住迦岚的手道:“我的皇妹,你今天既然回到京城从此就逃不开朝廷、宫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虽然聪明又将鹤舞治理的井井有条,可鹤舞到底不比京城,你在鹤舞一呼百应生杀予夺,在京城却步步受限。你离开宫廷以久,这宫廷的事情啊……”说到这里用力叹了一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一会又道:“你能治理鹤舞如斯,身边自然有贴心能干的人,不用我多话。可是要在京城立足,光知道朝廷政务是不够的,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吧……” 迦岚并没有想到这个皇姊在分别十年后还对自己照顾关爱,心中一阵激动,抬起头来道:“请姐姐教我。” 清杨见她半仰着头一脸真诚,宛然还是当年对自己尊敬友爱的小妹模样,抬起手来轻轻在她肩上一抚柔声道:“宫廷的事只有在后宫多年的人才明白,你懂了?” “皇姐所说难道是——少王傅?” 清杨微笑着点了下头:“此人七岁入宫,十四为女官,后宫之事没有她不清楚的。皇妹出宫时她尚未为先皇所重用,或许没有印象。” 苏台迦岚自入京后身边好几个人将“水影”这个名字在自己面前叨念,她也曾发帖请这位少王傅过府却被对方婉拒,新年庆典中数度相见均见其与秋水清、紫千这些对自己颇为忌惮的家族中人往来,更与花子夜交情匪浅,也就暂时丢下与其结交念头,没料到和亲王又提起此人。 苏台迦岚自入京以来知道上到当今皇帝,下到朝廷重臣都对她有所怀疑,十年前宫变惨剧至今历历在眼,她的母亲含恨自杀前悔恨自己一时失策误信人言,以至落入琴林家圈套的话语也字字在心;因为背负叛乱之名,她的母亲失去安葬皇陵的权利,她的母系也流落到凛霜郡偏远苦寒之地以叛逆身份再无出头之日,就连当正常人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她记得母亲自尽前对她说:“也许日后你父皇会可怜你,若有那一日,母后将恒楚家托付于你,不求再度荣华富贵,但盼子孙后代不要因为我的糊涂沦为堕民。迦岚,你要记得替母后赎这份罪……” 迦岚入京以来步步谨慎怕的就是重蹈覆辙,而今清杨提起水影,她在尚未弄明白那人心思前依旧不想有太多交集,当下笑了笑说些感谢的话。 其后两人又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迦岚突然转过一个念头,靠近清杨几分握住她一只手道:“有一件事情想请皇姐教我。”略微停了停道:“皇姐还记得凤林么?” “那个孩子啊——你见过他了,难道想要接他出冷宫?”看着迦岚显出一点尴尬神色哈哈一笑:“这不妥。凤林不详之说深入人心,一下子出现在朝廷正亲王身边会让宗室与朝臣不安。皇妹——你身边的幕僚如何建议?” “昭彤影曾对我说可以接凤林出后宫,却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最好是找一可靠之人照顾。但我听说凤林被幽禁期间曾遭人投毒暗杀,只怕带他出来后更是危险重重,不知什么人才可托付。” 清杨听到这里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皇妹可还记得我刚刚提过什么人?” “少王傅水影?” “她为王傅位阶虽不极致然身份不凡,曾任女官长深知一切后宫隐秘,交托与她既不用担心有什么泄漏皇家隐秘,她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威胁的了得。加上她是晋王府司殿,凤林若由其监管自能住在王府内,这样也就和跟着你这位正亲王差不多舒服了。” “既然皇姐这么说,那么——就托付给少王傅吧。”——“也许可以称这个机会探探这个人的底”这样想着苏台迦岚做出了如此决定。 话说到这里清杨看一眼沙漏起身告辞,迦岚挽着她亲自相送,到的门口见一个容貌出色的青年迎上来,对着迦岚恭敬行礼随后扶清杨上车,而和亲王原本扶着他的肩,人一到车上顺势一拉那人手臂就往车上带,青年开始还说了些什么,最终红着脸跃上车与和亲王同乘而去。 苏台迦岚多年不在京城对这位皇姊的风流名声虽有耳闻到底半信半疑,当下一看连连摇头,一边伺候着的司殿见她吃惊的样子笑道:“和亲王一旦宠起人来……只能说娇纵了。”说到这里自己也噗嗤一笑。 旧版 第九章 杏花春雨 中 苏台清杨的马车自然及其豪华舒适,内里更是宽敞,铺了上好丝绒垫子,更有一缕熏香常年缠绕,叫人看一眼车厢就能想象其中上演过多少旖旎场景。此刻那名叫明霜的青年却半垂着头正襟端坐,和亲王见他那个样子一把搂住腰身道:“怎么,生气了?” 青年淡淡道:“明霜不敢。” “脸都垂下来了还说不敢?说吧,本王什么地方叫你不舒心了?” 青年抬了一下眼:“亲王是要让明霜被人唾骂死吧……” 和亲王大笑道:“你如此害羞,接下来的事岂不难办?京师名门贵族云集,你又生了这么张惹祸的脸,只怕……”见那青年显出生气的模样笑着住了口。 安静了那么一会青年小心道:“王接下来要到何处?” “接下来啊——本王有点想念昔日教导过的王傅,你等下跑一趟晋王府替本王向司殿送一张帖子。”略微一个停顿,突然凑到青年耳边道:“明霜啊,本王将你送与那人几日如何?” 青年眼睛都没眨一下,保持着端正神态道:“明霜听从亲王的命令。” 苏台清杨听了这句话满意的点点头,突然脸色一正沉声道:“那么你就好好准备一下,莫要让本王失望。” 苏台王都两面环山,一面靠水,水是安靖国最大的河流白水江,往东方穿过黛屏峡谷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也是整个安靖王国经济中心,最富饶的土地。向北、向南均有高山为屏障,出北门三十里是横跨白水江的云桥,出南门二十里则是皎原,这两地为进出京城必经之路,自古而来上演过多少人间悲喜,又孕育了几多诗文传世。尤其是皎原,位于绵延五百多里的初月山脉下,白水江穿中而过,南平山山高峰险,瀑布溪流婉转交织为王都第一名胜。京城许多达官贵族在皎原置有别业,比如昭彤影就是其中之一。 皎原南平山麓种有大量杏树,受地理条件影响比京城中晚开大约半个月,这年春天又来的特别晚,故而此时正当盛开吸引了无数人前来踏青赏花。富贵人家的千金和平民女子自然三五成群、驱车纵马,个个都穿得如花如梦,潇洒过处自能让青年男子侧目。而大家闺男、小家碧玉也不舍得浪费这大好春光,半展折扇掩面穿梭在杏花丛中,可又不时放低向中意的女子飘去一道如水眸光。 行于杏林之中的自然不乏身着官服者,只要身着官服,即使是年轻男子也比他们的同龄人自若许多,或携友或单身,潇潇洒洒的享受春光。在苏台,春日踏青本来就是最好不过的社交机会,年轻男子都希望能如戏文中或话本中那样,捡一支花、落一本书间俘获一个富贵千金的心;至于年轻女子,自然也在其中寻找艳遇的机会。 此时偏有一名白衣青年专找清静无人的地方走,如画眉目间藏着万种心事,且走且思,还间或叹息一声,走了一会行近一处溪流,见此地落茵缤纷,绿水飘残红,抬眼望清雨楼掩映在青山花树之间,此人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思,缓缓吟道:“杏林拂画阁,薄红缨带流,十四年重过雨楼,花下系船由未稳,叹几回,思旧友。黄鹤过楼头,故人曾念否?旧春风,混是新愁。欲折新枝同把酒,终不似,少年游。” 刚一念罢但听身后几声击掌,随即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缓缓道:“十四年重过雨楼,花下系船由未稳,叹几回,思旧友……好句!” 青年转身行礼口称过奖,待得抬起头来与眼前人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赞“好美貌的人”。青年没想到开口之人不但年轻而且美貌异常,起了几分羞涩,往一边退开几步,让出道来等那人过去。可这女子非但不走,反而上前两步笑道:“这位公子文采俊秀,昭彤影真心想要结交,但求论文,别无他意。” 青年听到“昭彤影”三字心下吃惊,又退一步道:“大人身份高贵,在下不敢攀交。” “哦——你知道我?” “殿上书记名满京城,何人不知。”说了几句话后青年的羞涩也减轻了几分,躬身道:“下官永州郡和亲王府七位书记明霜。” 昭彤影目光一转甩了甩手道:“行了行了,又不是朝房官署,对此大好春光还分什么高位低位,大人下属。”说着扬手折下一支杏花递与那人,柔声道:“欲折新枝同把酒,终不似,少年游……虽不敢与卿之旧友相提,亦愿请卿饮一杯酒,如何?” 明霜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杏枝,一瞬间心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见眼前杏花如火,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又象被灼到一般缩回,可那人乘势往前一送,花枝最终到了他手中。耳边听得那人婉转优美的声音“这边请——” 坐在清雨楼精巧的包厢中,对着一桌佳肴,耳边还有丝竹之声回绕,眼前女子含笑相对,美貌得也如这旖旎春山,可明霄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觉得今日之事荒唐到了一定程度。昨日自迦岚处返回时苏台.清杨在他耳边说“我将你送于那人几日”的话并不是玩笑。昨日他前往晋王府送拜贴只见到王府司仪女官,让他在过廊长凳上坐了许久出来回话说王傅这两日染了风寒,又在准备本次讲习,待过了祭天大殿再去拜见亲王。和亲王听了他的回话淡淡笑道:“那人就是喜欢端架子,这也好……她素有踏青赏花习惯,皎原杏花当是最盛时,前几日阴雨绵绵,后天要开始祭天准备……你明日到皎原转转,许能遇上。” 他听话得过来转了,结果没遇上什么少王傅,却遇到名声正盛的殿上书记昭彤影,暗道今日回去复命时和亲王听到这个“巧遇”又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会是“既然这么有缘,明霜就先伺候殿上书记几日如何?” 对于昭彤影的风流名声他在永州郡就有所耳闻,入京道上他一有机会就在馆驿等地打听京城官员、王公贵族的种种,一提到昭彤影人们津津乐道永远不是她在政治或者军事上的成就,而是几本书都写不完的风流韵事。而今与这人同席却见她举止优雅,神情端正,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轻薄。她说只与他谈论诗文,果然字字句句不离,说到喜欢的诗曲以筷子轻击酒盏且咏且歌,明霜虽心情沉重,还是被她那番俊逸潇洒折服。 旧版 第九章 杏花春雨 下 苏台清杨计算的没错,这一日果然无数京官赶在祭天大典之前来享受这一场春景,而不管是单纯踏青的还是着意赏花的,最终都要到清雨楼转过,品一杯清茶或者尝尝此地出色的烹饪技巧;就算什么也不吃,也要过来看一眼这处著名景点。清雨楼初建于清渺之前的文成王朝末期,其间屡毁屡建已经有将近五百年历史,而使此地闻名遐迩还要追溯到清渺王朝建国,那个赋予此楼名胜地位的就是名将慕.莲锋。作为清渺开国第一名将,莲锋在安靖大地上留下许多传说和遗迹,除了描写她与结发丈夫云门慕的《寒窑情》之外,她的营盘旧址、点将台乃至拴马、题诗之地都成为后代文人墨客争相咏诵的名胜。而留下痕迹典故最多就是在皎原,这清雨楼据说就是莲锋从军入京时曾题壁之处,十八年后她功成名就衣锦返乡途中再入清雨楼又题壁一首。那时清雨楼之名还未产生,也不是今日雕梁画栋二层高楼,而只是一间东倒西歪的平房。 明霜凭窗眺望但见一个个位阶各异,或长或少的人穿梭其下,他初次入京自然想要打听一下这些人的名字身份,昭彤影也格外殷勤,索性拖了椅子过来和他一起趴在窗口一个个指点,比如这个是黎安家的五小姐,黎安多为夏冬两官,迦岚正亲王府司殿就是这家的女儿;那个又是紫家现任代理家主,这家以精通礼仪闻名,春官官长仿佛是为这家人设立的,紫家嫡女紫千现任花子夜正亲王府司殿;那边衣饰修结容貌平和的男子叫涟明苏,不要看他穿着朴素,可是堂堂少宰等等。 明霜听她不辞辛劳的对自己这么个位阶低微之人一一指点心中颇为感动,看她指指新过来一人又要开讲,立刻轻轻拉一下那人衣袖道:“菜都凉了,这么多人一下子听不完呢。” 昭彤影欢快的笑了起来,缓缓道:“不错,这么多人一天都说不完,反正明霜要在京城留一段时间,来日方长……” 她将最后四个字拉的很长,明霜心中一惊,可偷眼看过去那人神色端庄,一下子也弄不明白她言下可有他意,只好点点头混了过去,心道早上出门来“寻找”那个什么少王傅时心情沉重,莫名其妙邂逅这位殿上书记,一番闲聊下来心情莫名好转,对未来的京城生活也有了几分期待——也许,他选择的那条路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痛不欲生。 “春雨皎原,秋风云桥”这是苏台人时令赏景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春日应当前往皎原,那里三里杏花,满山杜鹃;而秋天则该到云桥,那里枫叶如火、银杏如金。明霜由昭彤影领着又将此地杏林春色的景致从新看了一遍,这次有人在一边谈笑风生,指点风物述说典故,这才觉得此地果然天光物态春色动人。杏林几个典故都和莲锋有关,其中清雨楼不但有她两度题诗,还留下“坐怀不乱”的传说。 昭彤影指着一株李树道:“这树据说是当年莲锋所栽,昔日莲锋从军这里是入京前最后一站,她错过时间不能入城,当地酒店老板见她风神俊朗故而留其于家中。店主有一儿子年方十七生得美貌动人,店主爱莲锋气宇,有意将儿子许他。那少年也对莲锋一见钟情,夜入其房自荐枕席,却被莲锋婉言谢绝,少年哭着问原因,她回答说‘我心中已有所钟,放不下他人’少年闻之感动,求莲锋在他门前亲手中一棵树以为纪念”说到这里她看一眼明霜,淡淡笑道:“这个故事不知道明霜听说过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本已走过又回转身望向李树的目光中充满憧憬。 昭彤影看着他的神色,突然冷笑一下道:“这是莲锋对云门慕的忠诚,只可惜是她最后的忠诚。” 明霜觉得她的话语中颇有几分不屑,转过头来道:“为何如此说?莲锋并未抛弃云门慕,就连听说他改嫁后还为他守了两年,且一直不肯相信,回乡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云门慕。书记为何说这是最后的忠诚呢?” 她嫣然一笑:“明霜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明霜索性走上前去,用手在李树树干上轻轻摩挲,半天留连不去。 从懂事起,云门慕就是他的榜样。 刚才清雨楼上昭彤影看着他黄玉色的眼眸笑道:“你不是安靖国人?”他回答“家父来自西珉”,其实,他是不折不扣地西珉子民。 他出生在西珉东边山明水秀的城市中,出生于将门世家,他是家中幼子故而备受宠爱,又从小聪明伶俐,跟随其母南征北战,居然学了不少用兵布阵的知识。然而他知道自己所学的一切并非男子当懂,一个西珉男子要的是端庄守礼,能持家能织绣,他也是一个守礼的人,就算学了那么多东西,他最看重的依然是《男德》《男诫》上的条律。 安靖王国清渺王朝莲锋与结发夫婿云门慕之间的故事在西珉也家喻户晓,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以诗以文赞美云门慕的节烈忠贞,他从小听了,羡慕的什么似的,云门慕没有莲锋那样的功绩却能与莲锋一起流传后世,靠的就是节烈忠贞这四个字,这是西珉男儿的律条,也是他的理想。 十七岁那年他许给了同为将门之后的秋林族女儿秋林素雅,听到这个消息他高兴的一晚上没睡。他与素雅青梅竹马,十一岁时两家相约踏青,就在当地名胜水烟楼下十四岁的素雅折了一支杏花与他,含笑道:“日后我要娶你为夫。” 李树下明霜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抬眼望去满眼都是杏花,每一枝都象昔日素雅递上的,杏花依旧,可他已不是在西珉的水烟楼下,而那人也不会说“我要娶你为夫”。 昭彤影低声叫他的名字,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她含笑道:“天色已晚,可要我送你回城?” 他本是租了车子出城,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要说舒适豪华,昭彤影的车子和和亲王不相上下,然而昭彤影上车后正襟危坐,不但没有轻佻之色,还刻意拉开所有窗帘。他知道她那样做是顾及他未婚青年男子的声誉,心中为这份细心欢喜。 “你下榻何处?“ 他怔了下喃喃道:“和亲王府。” 她微笑道:“是我糊涂了,卿为王府书记,理当如此。” 明霜跟着笑了,转眼马车已到凰歌巷口,那人含笑对他:“今日畅谈我心实欢,不知何时再能谈诗论文,又不知昭彤影有没有这个福分读卿的诗文集?” 他已经跳下马车,站在地上仰起头与半个身子探在窗口的她说话,听她说的真切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这人年少显贵,又是苏台迦岚心腹,若是她能赏识自己的才干……”当下垂下头低声道:“倘殿上书记不弃,祭天大典后明霜当登门求见。” 昭彤影直到明霜身影消失在和亲王府十丈宫墙中才下令家人起车,命令方下却听有人拍自己车厢,探出头去见紫千牵了匹马站在车边,看到她脸色一寒道:“好你个昭彤影,连和亲王的人都敢窥视。” 昭彤影怔了一下随即笑道:“皎原邂逅,顺道载一程罢了。” 紫千跟着一笑自发的跳上她的马车,在她身边一坐:“既然遇到就也顺道载我一程,在我那里吃晚饭吧。”昭彤影想到刚才她站的位置显然是刚刚返回凰歌巷,略一转念道:“千司殿也去踏青?” 那人斜眼一瞟,故意叹了口气:“我哪里那么好福气,拿着王命干活去了。” “哦?” “刚才与你同车之人,昨日在城门迎接大典上也与和亲王殿下同车,一时惊动京城,我们王爷觉得好奇,命我去查查这人的档案。” “让我猜猜结果……可是,没有档案?” “是啊,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亲王在永州破格提拔的青年俊才,还没来得及送报天官。” 她点了点头,待到正亲王府侧门两人下了车,紫千忽然道:“王府虽有书记一职,可实际上起草王府公文的向来是司殿,就如后宫女官长通常起草圣旨,王府书记就有如文书一般,抄抄写写,送达公文;可这次和亲王入京没带司殿,却带了他这个文书,可见——” “可见,和亲王府的公文都是出自他之手。” 紫千微微一笑:“看样子这人可不光是美貌绝伦,才华也当惊世。”她微微一停步:“难怪王爷对此人如此关注,我也好奇了呢……” 备注:明霜所吟诵的那首词改自南宋刘过《唐多令》,原词: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旧版 第十章 边关四镇 上 祭天大典后的第一次上朝少王傅水影就领到一个特殊的使命——皇子凤林的监护。她是散官,等闲不上朝,苏台迦岚听了清杨的建议在朝堂上当众提出要领凤林回府,大宰、大司礼等人自然极力反对,就在皇帝偌娜面前争了起来。偌娜刚刚被繁复的祭天大典折磨了整整两天,一门心思想早点结束早朝回去补觉,哪里受得了这么些人为了个她看也看不上眼的原因在这里吵闹,当下道:“朕亦长念及与凤林手足之情,正亲王既有此意,朕岂忍拒之。” 这句话出口,花子夜气得快要吐血,心中道“这妖孽昔日和你争夺皇位你知不知道?那么多人想方设法不惜得罪迦岚来铲除一个对你皇位造成威胁的隐患,你倒好一句话所有人的辛苦全部浪费。”气归气,可他今日下定决心对此不发一言,但看那些人能弄出什么花样。果然偌娜这么一说大宰等人也不好继续反对,而和亲王恰到好处的出来打圆场,说是宫变早成往事,凤林也着实可怜,正亲王顾念手足乃是朝廷之幸等等,最后话锋一转说毕竟先皇下令幽禁凤林终身不得出宫,一下子重新册封跟随正亲王有所不妥,不如找一个可靠之人照顾凤林,过几年看他成就再做安排。 大宰等人看看情况也只能退让,于是迦岚顺势下一个台阶,至于所选之人,她以“凤林正当太学院东阁求学之龄,就交与少王傅监护。” 听到这句话花子夜再度咬牙,这么个麻烦放出来已经够糟糕了,还要四处拖人下水。他不相信清杨和迦岚那两个一搭一档的不知道水影受他保护的,将凤林丢给她就等于丢了一半给他这位正亲王。 然而朝堂上的决定就这样下了,女官长卫秋水清亲自前去传旨,那人确实是吃了一惊的模样,但也清清淡淡不说什么别的。秋水清当日将凤林自幽禁的冷宫领出先送往正亲王府,迦岚说要留他两三天再交托少王傅。自那日迦岚误入冷宫并表示要带走凤林后,这孩子的待遇好了许多,此时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袍子,也不再是上一次看到时瘦得可怕的模样。 迦岚对这个弟弟是真的关怀,早早命人打扫房间更准备下一桌子菜肴,甚至考虑到他多年营养不良,特别请了太医来决定菜色和分量。凤林来时迦岚还在大司马官署商洽公务,等她回府早过了晚餐时间,问起凤林情况,几个宫人都缩头缩脑的说不出话来,迦岚心知必定出了问题。果然赶到凤林居住的地方但看桌上早就摆好丰盛菜肴,可那个本该大口塞东西吃的少年却乖乖坐在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虽然死死盯着菜盘一分都不移开,可身子却连动都不动。见她出现司殿一脸苦笑,想来过去的一个时辰为了让凤林吃东西这位司殿已经用尽浑身解数。于是她也不打算上去一脸温柔的继续尝试,而是将疑问的目光投向身边一大群人。 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一人怯生生道:“是不是让那位宫女过来试试看?” 在冷宫之中陪伴凤林十年光阴的二等宫女卓也跟着出了后宫,被传到这里时只看了一眼就拿了一只碗每样菜中挑一筷子吃下,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取干净碗筷送到凤林面前柔声道:“小少爷,吃吧。” 那边凤林欢欢喜喜吃起来,迦岚却沉着脸将卓带到侧厅中冷冷丢了个眼色过去,那女子吓得拜伏在地连连请罪,一面哭一面说出原委,就是迦岚已经听说的,凤林曾两次遭人投毒暗杀,第二次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卓要他从此不管吃什么都得让自己尝过。那时他年纪小难免贪嘴忘记,发现一次就狠下心来打一次,几次打下来就是再饿也不敢偷吃了。 卓趴在地上哭着说自己不是有意犯上,迦岚听着心中倍感凄凉,同为宫变受害者,她能在鹤舞一呼百应,而他在深宫自生自灭。 吩咐卓站起来,她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只留下司殿在身边随后对着卓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本王,此事可是有人教你?” 她惊恐不语。 迦岚叹了口气道:“既然要杀凤林,投得就不会是普通的毒,冷宫那个地方哪里有药物,若非有人相助凤林怎么可能逃过此劫。你在冷宫陪伴凤林那么多年,吃够了苦却没半点怨言,可见是忠贞的人,若非有人教你,这等犯上行径你是做梦也想不出来的。你乖乖告诉本王,本王会替你保密。” 卓还是犹豫着,垂着头不发一言。 迦岚又叹一口气温言道:“可是昔日的女官长水影?” 卓分明松了一口气低声应道:“女官长出宫前嘱咐我的,她说从此要离开后宫,要我照顾好凤林,才提出这个法子。她说若是要杀凤林,只有用毒,其他的法子都易见痕迹,不容易掩饰,用毒可以推卸的方法多等等。” “女官长很照顾凤林吧?” “女官给凤林带吃的东西,还带了书本给他,可怜小少爷亏得有那几本书才识了几个字。”说着又哭,她跟着凤林在冷宫吃了十年哭,此时总算有个述说机会,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可一旦开了口就吐不完的苦水。 “可怜凤林少爷,皇子们五岁启蒙,十岁入太学院东阁,凤林少爷只能跟着我认识点字,可我又懂什么,要不是当年淑妃娘娘开恩,我这样的穷人家女儿就连名字都不会写……” 迦岚点了点头,示意卓退下,转头对司殿道:“这么说,本王倒该好好谢谢少王傅。” 苏台迦岚的司殿名叫黎安.璇璐,之前担任过后宫司仪女官,她是名门黎安家的旁支,迦岚册封正亲王后经秋水清任命为正亲王府司殿。大半年相处下来她的端庄公正让迦岚十分赞赏,渐渐引为心腹。少王傅水影担任女官长时璇璐还是后宫八位女官,与水影之间谈不上多少深交,可一度上下级的情谊还在,此时听迦岚这么一句摸不清她的底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殿下在宫中见到凤林皇子后秋水清女官在金蕊堂问了水影三天三夜,最后是花子夜殿下将人带出。听说事后女官放出话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谁也不准提了。属下想,少王傅昔日或许是受了先皇之命。毕竟,父子情深。” 迦岚沉默了一会突然噗嗤一笑,伸出一个手指头勾了下:“这倒是奇怪了,说到那个人一个个都这么小心做什么?看样子我那皇兄四年来把人保护得不错。” 这一下司殿哪里还接的上话,幸好她一转眼换了话题道:“春闱舞弊案查得怎样?在不放榜恐怕考生们要闹事了。” 司殿正色道:“大宰、大司徒少司徒、少司礼都扑在上面了,可查到现在也没个准数。出题之人早早入了闱,看管科场的上上下下查过,并没有协助漏题迹象。” 迦岚点点头:“本王也觉得奇怪,漏题是何等重大的事,漏题无非为了一个利字,不会独卖一人,也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照说街头巷尾早就该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以本王所知,直到朝廷决定延期放榜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漏题的传闻。” 司殿点头道:“确是如此,所以查到这里就进了僵局。之前问得多是守场、巡场、封卷这些,可威胁可用刑;再往上就是四、五位的考官乃至二、三位的主考,事情没个脉络之前说不得、吓不得,更加打不得。” “皇兄处事倒也谨慎公平。” 司殿沉吟一下又道:“殿下可要涉入?” “你的意思呢?” “殿下为大司马,职司兵马而非科考、任官,属下以为暂时不要涉足为好。此事由花子夜殿下亲自过问,倘殿下此事插入,恐花子夜殿下有所不满。” “正合我意。”说完这句苏台迦岚站起身缓缓道:“不知凤林吃完了没有。” 司殿含笑正要开口却听奔跑之声,门外一人道:“殿下,大司马署紧急军情。 旧版 第十章 边关四镇 中 苏台王朝地方行政建制以州为主,包括京畿,全国共分三十一州;州以上为郡,一郡辖三至四州不等。州为常定编制,郡则不定,也不是每一州都有郡管辖,端看朝廷对当时局势的评价。 然而有四个郡是长久不变,那就是所谓“边关四镇”。 东方鸣凤郡,南方鹤舞郡,西方扶风郡,北方凛霜郡,四郡十一州控制着安靖王国漫长的国境线,也维系着这个国家的太平。南方鹤舞郡在苏台历两百十五年给了苏台迦岚为封地,经过十年治理,居然将这条原本为苏台王朝心腹之患的边境治理的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其余三郡,东方鸣凤郡三分之二为海岸线,无需担忧;西方扶风和北方凛霜郡边境都为崇山峻岭,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北方边境最大的邻国是北辰,那是一个民风强悍、极度崇男性的国家,也是安靖最主要的敌人,两国之间交战无数,仅苏台王朝来说,完全和平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不超过两年。幸好凛霜郡也是边关四镇中地理条件最恶劣的地带,高山、峡谷、险滩组合成那里的自然风貌,也成为苏台王朝天然屏障。 西方扶风郡主要与两个国家接壤,也就是西珉和乌方,这两国都有不同程度的女性色彩,其中西珉与安靖世代交好,而乌方与安靖和西珉的关系阴晴不定,就在上一年北辰联合北方三国大举入侵安靖之时,乌方也接待了北辰的使者并在边境对苏台王朝挑衅,并借机侵占西珉,当时带领兵马与西珉联手打破乌方的就是现今的殿上书记昭彤影。 西珉是一个比安靖王国有着更悠久历史的国家,此时处于天安王朝第十一代君主治世下。和安靖一样,西珉也是女性本位国家,而且比安靖更彻底;在西珉男子没有继承权,除非一个祖母而下没有女性成员时才能例外,西珉的男子当然也没有做官的权利,对他们而言恭顺淑贤、相妻教子是人生的全部。 当安靖王国刚刚产生雏形时,西珉已经进入高度文明,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西珉是安靖王国效仿学习的对象,然而今天,西珉已经成了安靖的过去。现在轮到西珉向安靖学习进阶考、州郡治等等,可是当安靖王国开始尝试着公平的对待她的儿子们时,西珉却对男性进行了更严格的限制,比如守宫砂、守寡之类。与西珉严格的贞节制度对应,苏台王朝不重守贞只重守节,对于青年男子婚前的行为并不是很在乎,只要不是烟视媚行,偶然几次风流是被允许的,倘那个男子是娶妻而非出嫁,身份又够高贵,那么婚后小小的不忠甚至纳妾都不是不可理喻的事;平民人家改嫁更是司空见惯。 虽然走向不同的道路,作为邻国中风俗与安靖最为接近的西珉,仍然是安靖王国历朝历代竭力争取的盟国。安靖与西珉间世代通婚,彼此都有皇子成为对方的王妃,对于苏台王朝的宗室男子而言前往西珉和亲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然而这一次扶风郡的危机恰恰发生在与西珉接壤的那一段。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国家安全总是重中之重,扶风主将八百里加急入京震动朝堂,大司马苏台迦岚召集夏官官属下所有在京四位以上官员连夜商议。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亲自入宫禀告,时是已经深夜,恰好那日女官长亲自值夜,听了原委立刻叫醒偌娜禀告原委,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揉着睡眼道:“大司马知道了?” “大司马已召集官署众人商议。” “那就交给皇兄和大司马,朕困的很,早朝再说。”说着缩进侍寝青年怀中闷头大睡。 从这位皇帝登基第一天起卫.秋水清就出任后宫三位女官长对于苏台偌娜贪玩任性的脾气算得了解,此时还是大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皇帝越年长越没有责任心了,去年北辰破关她还急得团团转,虽然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可也一整夜一整夜在御书房召集群臣商议;这会儿边关告急她连眼睛都懒得张开。秋水清一面出去通知花子夜,一面诅咒当夜侍寝的箫歌,下定决心要找机会将这个“妖冶媚主”的男人铲除。 花子夜听了这番“口谕”自然大怒,他从来不是有多么大野心的人,这些年来不惜被大臣们暗中唾骂也一力把持朝政为的就是能让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子能坐稳江山,为了弥补自己身为男子身份的缺陷,明知道琴林家居心叵测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还是迎娶了这家的女儿为王妃,本以为熬到她服礼从此能太平一些,结果变本加厉。而朝臣们见他这个本来就“不合规矩”的男性正亲王在皇帝服礼后依旧指指点点,更是觉得他有不轨之心似的,这一年来就连昔日对他尽心尽力的大宰、大司徒两个都有了些防备模样。花子夜是有苦说不出,可也不能就这么丢下政务不管,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妹,也是先皇以“正亲王”这个职务交托在他身上的责任。 皇帝不出面,花子夜这位正亲王当然也不方便马上去干涉另一位正亲王的职权,虽心急如焚也只能返回府邸耐心的等早朝。 翌日,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正亲王兼大司马苏台迦岚在早朝上向皇帝偌娜汇报了西珉扣边的军情。 偌娜自然看看朝臣,问一句“诸卿有何看法?” 话音方落,一边已闪出少司徒,上奏道:“去年北辰等国犯境,我朝各边关守军损失严重,至今未复恐不足以抵抗西珉,倘从京师调军则劳师动众,惊扰百姓。此次边关告急虽在扶风,却离鹤舞及近,不如请迦岚正亲王殿下调动鹤舞守军,鹤舞军军威严整、久经训练,必能一举克敌。” 她这番说话引得群臣惊讶,尤其是大宰,原本用兵之事为夏官统筹,冬官涉于兵器、城防、要塞的营造,地官的确要负责粮草筹集之类的事,可敌人扣边怎么也轮不到地官下属首先发话,且那人一开口就要动用鹤舞军队,其居心可想而知。 卫暗如看她一眼内心更是倒“琴林家的确是再无英才。” 迦岚平平静静的脸色也不急着开口,紧接着开口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花子夜。 他目光在朝臣身上一转,尤其上下打量少司徒几次,这才缓缓道:“所谓叩边只不过边关有所骚乱,到底是不是西珉进攻还不确定,依本王看……永州郡距离此地更近,倒不如请和亲王调动郡中兵马援助,倘西珉真有入侵之心,再请迦岚殿下出兵不迟。” 旧版 第十章 边关四镇 下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午后,大司马苏台迦岚下达上任后的第一条调兵指令,下令与扶风、鹤舞两郡相邻的三个州开始调动兵马,随时接恰扶风。此外,另地官计划朝廷军队出征的粮草补给,并集中西珉地图,派出探马。 当日早朝中几个官长争执许久,最后殿上书记昭彤影在苏台迦岚询问时如是道:“我苏台王朝除边关防守军队外,精锐素来集中于王都,遇有战争、动乱军队自王都出发前往各地,如此既是为了集中兵力,也是显示天子威望,隐含天子平定四海之意。故而不可轻动,调亲王封地家将,未免轻薄,反显我朝无兵无人。其次,西珉与我国世代交好,不至突然反目,下官听闻西珉新皇登基不久基业未稳,诸王时有叛变之心,昨日扶风传信虽言西珉有兵马突入关市伤我边民,却并未提及有大军集结围攻之征兆。我与西珉接壤数百里,唯动荡之处最险,西珉若要进攻断不会选此地。下官以为此事有两种可能,一则西珉确有侵犯之心,故在此地试探,此地进攻为虚,北境为实;二则西珉并未背叛我国,不过国内动荡波及边境,乃至士兵失却约束胡乱犯边劫掠。故而我朝无需立刻调兵,仍以观望为主,加强探马,通知临近州郡防备即可。”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不但如此,一口一个“天子威严”也大大满足了年轻皇帝的自尊心,甚至还能憧憬一下日后自己御驾亲征时的王师威严,旌旗招展之处万众仰视所向披靡之类,完全忘了短短一年前被敌人逼到城门口抓着自己兄长的衣袖不知所措的模样。 大司徒西城.照容返家途中一直在想昭彤影的表现,忍不住感慨苏台迦岚没有找错人。她也听说昭彤影并不是自己投靠上去的,而是迦岚带兵勤王途中亲自去请出来的,迦岚前往她隐居的南平山深处时只带了两个侍从,所以苏台迦岚许诺了她什么,又或者昭彤影在迦岚身上看到什么可为之处,就不是旁人知道的了。 尽管到现在为止昭彤影担任的都是文官,可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抗击外敌的战争中,为了抵抗来自北方与南方的夹攻,苏台.迦岚带领主力共五万余人追击北辰,而解除南方忧患的责任就交给了昭彤影。此人只带一道圣旨三千兵马,在短短五天内快速行军一千八百多里,靠着那道圣旨迅速调集周边五州的常备军以漂亮的一战击退敌人,更会合西珉追出国境一百多里。最后也最大的一场战役在苏台、西珉、乌方三国交界的荒原展开;一退再退的乌方将兵力陈于此避免边疆失守,而昭彤影也下定决心以战震慑,从而在一段时间内杜绝乌方再度进攻之念。 这场战役被后代史书称为“松原战役”原因是这里广袤的荒原上最醒目景观为一处六松并立。当时乌方陈兵四万,苏台与西珉加起来差不多也是四万,乌方本以为在这广袤荒原没有设伏机会,哪里想到昭彤影预先在她选定的战场挖下纵横数十道沟渠灌入当地特产的一种黑色油。一切安排妥当,她以松散的队列迎战乌方,耐心的一步步将对方引入设伏地点,然后一声令下四面火气,配合风向直扑敌人。其实在这满地硕石的荒原上纵然灌了黑油火也烧不了多久,更不可能大面积蔓延,然而火势一起乌方军大乱,两国联军乘势击杀。 这一战,苏台、西珉联军损失三千余人,而乌方军队活着离开战场的不到三分之一。 也正是这一战成就了在隐居三年之后再度成就昭彤影的名声,许多人都认为她此后会改走武将之路,然而一转眼这个女子还是接受了殿上书记的任命。然而西城照容仍然认为不管是在迦岚心中还是在昭彤影心中,殿上书记不过是一个过渡,迦岚心中为昭彤影留下的职位应该是——大司马;而对昭彤影而言苏台王朝唯一能吸引她的恐怕只有大宰一职。 从当前拿到的情报来看西城照容是赞同昭彤影的判断的,西珉并不是强国,多年来承受邻国乌方与南召的威胁,难以想象会毫无理由的背叛安靖从而给自己多一个敌手;更不要说鹤舞领主在两百二十三年与南召签订盟约,倘若西珉背叛,安靖最有可能的选择就是挑动南召入侵西珉。因此她更相信昭彤影的第二个推论,那就是边关的动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相比较遥远的边关,西城照容当下更关心的还是进阶考舞弊案的查处,她与大宰、大司礼等人已经达成共识,既然怎么查都查不出结果,那么与其拖下去让士子人心浮动还不如就这么发榜,一旦查出究竟再将当事人一个个惩处。 她这些天最担心的并不是边关烽火,也不是和亲王回京且一脸常驻表情,而是涟明苏的表现。 苏台王朝天官少宰涟明苏这一日快点灯了才回府,一入家门就得报说大司徒在客厅等待已久。 西城家家主西城照容这一年四十七岁,在大司徒位上已经快要满第五个年头。即使青春年少时照容也不曾因容貌而赢得过什么赞美,而今岁月留痕,就连一度的窈窕身材也走了型,虽说女子不以容貌为傲,可与年龄差不多的卫.暗如站在一起就逊色太多。 可是在涟明苏心中,面前这个人是自己平生唯一的敬慕,没有这个人就没有他的今日,甚至连“涟明苏”这个名字都是她赐予的。不管外面有多少传言,他与照容之间始终清清白白,而且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容貌有资格让照容这样的名门家主宠爱。 西城照容接了他亲手沏得茶,含笑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缓缓道:“说来不象话,你为京官已经快十年,西城家也去了无数次,我却是第一次到你的府上。” 涟明苏赔笑道:“西城大人要找下官叫人传一声就是。”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年我就对你说过,从此同朝为官,往昔的主仆所谓都忘干净为好。” 他自然知道这人突然到访的原因,可只要她不开口,他就绝对不会将话题往那里引,正想着如何找个话题带远,那人突然道: “这一次科考,你唱的是哪出戏?” 烛花爆响,烛影摇红。 西城.照容坐在书桌前望着一叠公文发呆,她自回府后就一直这么个样子,明摆着无心工作,却也不去休息,眼看着已经夜深,她还坐着发呆,伺候的侍女已经累得猛打哈欠,可家主不动,她们也只能跟着熬。 伺候在门外的侍女又大大一个哈欠,眼光朦胧的一抬视线里却出现一个人,看清来人惊得睡意也消失了,正要出声,那人反而做了个要她走远些的手势,随后悄悄走入。果然照容出神到人都进了屋还没发觉,直到那人到她身边低声道:“还在为春闱之事忧心?” 照容一抬头:“方——怎么还没睡?” 这个人名叫卫.方,是照容结发的丈夫,两人结缡二十一年至今情意未变。照容迎娶卫方时她的母亲竭力反对,理由是“这个孩子才华太盛、容貌又好,做不了你的贤内助。”还说“娶夫娶德,你日后出将入相,倘若丈夫跟着凑热闹,偌大一个家谁来当家?”尽管如此,照容还是与这个聪明过人的青年结为秦晋。苏台名门家主中照容十九成婚,可谓出奇得早,其时涟明苏还在西城家为下人,照容对他的提拔着实让新婚的卫方妒嫉怀疑了一阵,对此照容的解释是:“看到聪明伶俐又有上进心的男人,我不忍心让其埋没,毕竟在安靖国男子想要上进比女子难百倍。” 这两人感情虽好,可毕竟出现了其母提醒的状况,那就是两人均在朝廷上长袖善舞,无人愿意退守家庭,主持家务。在这种状态下西城照容在成婚五年后迎娶了侧室洛.远,尽管新人年轻貌美,照容并没有因此冷落结发,她一女二子均出自卫方,可见两人情意。侧室洛远也出于破落名门,性情及其柔顺,照容倒是真心想给他一女半男的,可不知怎的就是不能如愿,洛远进门时她与卫方的长女才出生不久,其后与卫方又生了两个孩子,这个侧室膝下还是孤孤零零。 卫方如今是夏官三位司士,照容公务上有了疑难常与他商量,反正两人所司迥异,也不用太避嫌。如今听丈夫这么一问,她索性将面前放了一个多时辰都没翻一下的公文往边上一扫,点头道:“还能有什么?快要愁死我了。” 男人一笑:“就知道要愁成这个样子,当初还不是你弄出的事来。”眼看着照容脸色一沉,忙笑道:“行了行了,开个玩笑。春闱乃国家取仕,上系社稷安稳,下关黎民百姓……”照容听他将自己当初的话原封不动搬出来,跟着噗哧一笑,随即又正色:“皇上已经定了明日放榜,这春闱放榜拖了半个月,京城学子心急如焚,流言四起;如今到好,拖了半个月访榜却没任何可解释的,岂非有损国威。” 卫方摇了摇头:“这偌大一个安靖王国,每日多少事情,哪里能件件完备。再说,就算要操心,最该操心的也是大宰、司礼这些,而不是你。”说话间伸手在她发上一碰:“看看,又添白发。” 她心中温暖,轻轻握住他的手。 卫方又覆了一只手上去:“可是担心涟明苏少宰?” “涟明苏为官多年谨慎严明,不曾有点滴遗漏,他任平州司州时前任以骗术招安,先招后杀激起民怨,他上任后将前任之错引为己过,夙夜不眠、呕心沥血,终使当地安宁;先皇意欲嘉奖,他却少表告罪,言平叛之中杀人无数‘此等均为安靖百姓,本当耕织纳赋,却因我等之罪被逼落草……此非百姓之罪,实为涟明苏无能。’他这样一个人,主持的春闱出现如此大事,理当诚恐诚惶,全力追查。然此他只说了一句‘涉嫌在内,不敢问案’,就此安然高卧,到象是没有这件事。” “涟明苏身为主考,想要避嫌也应该。” “避嫌不错,可连花子夜正亲王殿下都下令要他协同彻查,此时再避嫌不出,就过分了。” “你是担心少宰牵涉其中?” “我总担心……涟明苏就算没牵涉,至少也是知道点内情的。”说到这里卫方手一抬在妻子口上掩了一下:“行了,操心没个完,就算天塌下来也是要吃饭睡觉。”照容温柔一笑:“别光说我这里,你那边可有烦心的事?今日边关告急,又该你辛苦了。” “京师兵马暂时无需出动,忙也忙不到哪里去。” “你如何看待此事?” “昭彤影所言甚是,西珉国力本弱于我国,又多年交好,无需多虑。我今日早朝上看着实在好玩……” “哦?” “国家边疆遇险,不赶着京师派兵备粮,也不忙着督促守边将领一心为国,反而急急忙忙的在两个亲王身上弄花样。不是动永州兵马,就是调鹤舞兵马,和亲王在想什么到不难捉摸,可花子夜正亲王殿下作为就叫人奇怪了。我还当殿下素对迦岚亲王有心结,会应和着清杨亲王……” 照容淡淡道:“这就是你不明白了。皇家哪有亲近无私的兄弟,昔日太子迦岚获罪后,和亲王一是皇长女,二来聪明能干素为朝臣赞许,乃是继任的第一人选。那几年当今皇上还当年少,其母又尊贵,或许对其中明争暗斗没多大印象,可正亲王殿下是牵涉其中的人,为了让今上登基,正亲王与琴林家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我看花子夜殿下对和亲王的心结远大过对那个多年不曾蒙面的迦岚亲王。” “这么说……今日正亲王所言就只是存心与和亲王赌气?” “不——”这个字出口西城照容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就吞下后头的一句话,转而微微一笑:“不早了,休息吧。”说话间挽住丈夫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回房。 其实那一瞬间西城照容想说的是:“我看花子夜早有心削弱这两处封地的军权。恐怕西珉搅不乱这个边关,真正要乱都在我们自己手中。” 两人走出书房,见风情月淡、星光璀璨,阳春深夜清凉的风一阵过来,藏着青草芬芳,让照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这是卫方脚步突然一缓,随即道:“啊,原本过来是要告诉你这个——去年大司马开始整顿全国兵马部署,要调动不少人,扶风郡将军也在调动之中,若无大事,西城那孩子就要回京了。” 旧版 第十一章 红豆词 上 苏台历两百历二十五年五月。 一度出现在扶风郡的硝烟就像昭彤影预计的那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小到八百里告急的扶风郡主帅也不曾真正忧心过。而朝廷的出兵粮饷准备书还没写完,西珉国君派来道歉的使臣就已经进了扶风都护府。 春闱放榜,争议最大的那两个人还是被录取,而且照着卷面成绩录了二等,在阶上进阶的考生中算最好,天官依规矩升那两人两级,其中一个本来就是永州郡七位行司马,连升两级就录为京城夏官属五位行司马,归在卫方手下。另一人也受了六阶外放西面朱水州司库,朱水为西南重镇,扼守丹霞山南麓,辖青龙、镇西、清平三关,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西南抗击外敌的最后一道屏障,过了此处就是一马平川的白水平原,直达京城脚下。朱水州除了西面临山地势险要外,其余七成均为上好的良田,且丹霞山脉以东一改西面少雨、多风的天气,变为温润合宜,故而此地也是产粮重镇,加上扼守关口,为扶风郡守军军粮供应的重点区域,而州属六位司库就是掌管一州钱粮的官员。 放榜时玉藻前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看完对旁边人道:“和亲王将永州才俊都献给朝廷了。”站在边上是西城静选上上下下看一遍榜,发现果然永州阶上进阶最多,且原阶多为六、七,进一两阶后往往调任其余州府为主干,或者提为京官,心中一动,口上也应和道:“果然是将一州英才进献,难为亲王不心疼。” 尽管放榜,朝廷对春闱舞弊的调查并没有停止,只不过无功折腾了一个多月后大宰等人将目光放到了另一面,那就是舞弊到底存不存在。这是西城照容最初提出的,她的意思是既然至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考官透题,那么这个事情可能根本不存在,本来这次所谓舞弊也就源于一两个考生的闲话,然后就是一份说不清来历作者的文章,倘若这两人说谎,舞弊就不存在,春闱舞弊变成诬陷。 除掉这些,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的春天依然是平静的,尤其是和前一年的兵临城下相比,这一年春天歌舞升平的气息让人有点害怕,皎原杏花盛开,流玉河边杨柳堆烟。更让京城贵族千金高兴的是,这一年春天京城居然有两个美青年,一是去年就红遍京城的舞伎织萝,另一个就是三月里随和亲王入京的王府书记明霜。这两人一个艳丽,一个清雅,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年轻女子爱慕的眼光。 只不过明霜不象织萝,他与和亲王同车进京,无疑是这位亲王殿下向众人宣布这是她的人,当然,苏台清杨在这种事上的大方是出了名的,作皇子的时候就常将身边的爱宠当礼物往外送,和紫千不同,清杨倒是很少将人彻底送出去,通常就是留下几天又接回。她这性子自然让年轻男子提到就头痛,可她要是宠起人来直能将人宠上天,要什么给什么,甜言蜜语百依百顺,加上出手大方身份高贵,故而明知道她薄情,就是有人赶着往里面送。 京城人家知道清杨脾气的当然不少,所以来头够大的也有好几个尝试着调戏明霜,可那人看着温顺,性子到坚定对人不假辞色,几番下来就传出“冷美人”的名号。故而人们说这明霜虽然好却不讨人喜欢,还是织萝娇媚可人,花再好不能摘到手上把玩到底不尽兴。 然而到了五月就连织萝也不是人人都能去追逐的了,原因是这少年攀上了一个四位官与她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虽然没有抛下舞衣洗手做羹汤,可也不再随便接人帖子。那人就是四位司刑的玉藻前。 当昭彤影发现自己几天忙下来一个大好美人花落他人家后特意寻了个时机问玉藻前什么时候出的手,换来那人一声叹息满脸苦笑道:“大约这就叫缘分。” 原来某一日长林班搭台表演,玉藻前那日又闲得无聊满街闲逛着逛了进去,她虽对西城静选说觉得织萝花样太透没心情和一干高官抢人,却也真心喜欢长林班的表演。哪里料到紫家那位当家那日要织萝为妾不成,当街抓人又叫昭彤影撞到,最后还拉下脸求自己的后辈去说情,心里着实郁闷,这日竟然打发了几个家奴来捣乱。这几个仗着主子是朝廷二位又是大家当家,平日里就横行霸道,当天一开始她们也不干什么,乖乖做下面看表演;可等到织萝一出现七八个人什么话不说拿着棍子就往台上扑,顿时台上台上乱成一团。玉藻前本来是懒得管这种闲事,正乘着乱往外挪,刚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人影扑过来,抓着她转了一圈不说还躲到她身后蹲着,一双手却是死死拉住她的衣服。 眼看着一群人如狼似虎扑过来,眼睛都红了的模样,知道今天这个闲事是逃不过去了,只能沉下脸拿出学堂里学来好长时间没用过的几手功夫先丢出去一个人,然后厉声喝斥,幸好长林班班主认得出她的身份,一口一个司刑大人叫出来,那几个自然落荒而逃。她再回头,见织萝还是抓着她裙子缩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得说什么不肯放她走,玉藻前本来就是喜欢怜香惜玉的主,看到这个情形哪里恨得下心丢下,于是拉了他的手温言道:“既然害怕就随我回府住两天,那边我替你调停如何?” 织萝抹抹眼泪朝她身上贴过去,玉藻前怀抱着这么个美人先前莫名其妙牵涉进来的气也消了,虽然心里明白织萝绝对不是糊里糊涂撞着一个人就往身后躲,必定台上早看准了她才扑过来的。 织萝在玉藻前府邸一住就是十来天,大约是感谢她相救之恩,终日在她身边弹唱歌舞曲意迎合,没几天下来玉藻前就将“不碰这么个麻烦人”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 正当京城女子们为又少了一个可供追逐的美人儿伤感时,一个大好消息传来,那就是随着偌娜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大规模驻军调防,在扶风都护府任幕僚的水晶之子将返回京城。 昭彤影、玉藻前两人是在酒楼上畅饮时听人闲话才知道水晶之子要回京,玉藻前当下朝着昭彤影暧昧一笑,见那人故意转过头看窗外景色,可她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刻意放下酒杯开门见山道:“怎么样,那人要回来了,我们的殿上书记可是百感交集?” 昭彤影转过头嫣然一笑:“得了吧,我们两姐妹都栽在洛家男人手上,也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还是执手相看泪眼算了。” 玉藻前一个媚眼丢过去,满意地看到那人一脸寒意,这才道:“谁和你执手相看泪眼,人家美人在抱正春风得意呢。再说,我那个笑话传得够久了,正好来点新得给大家消遣一番,要是把我那事忘了那就更加谢天谢地。”说到这里停了下,凑上前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道:“你当初到底是输给谁了?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来来,好朋友就别隐瞒了。” 那人娇笑道:“你想知道?真地想知道?” 这么一说玉藻前乖乖的退后赔笑道:“好像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旧版 第十一章 红豆词 中 五月上旬,和亲王苏台.清杨回京后第一次宴请众官。苏台王朝惯例上正亲王、和亲王不授具体官职,然位在众官之上,按照皇命可以随时担任某一个官署或事件的监理,与之相关的官员必须听从他的指挥。通常来说和亲王会任命为某些关键郡州的主掌,并以一郡州治为其封地。 正亲王、和亲王的封号均不世袭,不但不世袭,一旦新皇登基册封了新的正、和两位亲王后前任就自动降为普通王爵,重新任命官职或者不再涉足朝政。正常情况下正、和亲王均只有一人,此次加册苏台迦岚为正亲王可以说是罕见的破例。 苏台清杨本来就是懂得享受的人,她的宴会自然富丽堂皇,更准备了动人的歌舞表演,陪宴的男女均容貌美丽、体态风流,就冲着这一点接了帖子的人多半都回信说“恭受王意”,不懂得领情的只有少数几个,比如说公务太忙得卫暗如、涟明苏、西城照容等等。就连出了名喜欢扫人兴的少王傅水影也叫日照送来“恭受王命”的帖子,准备好礼品准时出现。京城官员于是说到底是和亲王殿下请客,面子就是大等等,也有那么些人底下嘀咕着难道那个少王傅依靠上一位正亲王不够,还想搭上和亲王之类。 昭彤影刚刚回京时惊讶于水影地位的安稳,时间长了就知道表面上没人敢怎样,暗地里说什么话的都有,这个时候才显示出水影的性格,她倒是不在乎别人后头说什么,只有意无意丢出那么句话“爱说什么说什么,可别叫我听到。谁要是叫我听到什么我不爱听的,日后得罪的时候可别觉得奇怪”。 长年生活在后宫的水影名声自然不如昭彤影那么响亮,可昔日里她那份目中无人的模样直到今天还映在许多人的记忆深处,只不过有些人刻意去忽略罢了。她年少气盛又深受皇恩,先皇简直将她宠上了天,时常出入后宫的人都说和亲王算得会纵容人,可还是比不上先皇对她宠爱的万一。上到后来实际上主掌后宫的德妃,也就是当今皇帝和正亲王的生母,下到普通宫女宫侍谁不对她恭恭敬敬乃至极尽巴结奉迎之可能。待到她与昭彤影结交,两人一般年少一般风采,出则同车、入则同席,并肩携手而行时即便王公贵族名门世家都不曾放在眼中。昭彤影作为殿下书记出入后宫及其便利,若遇上水影值夜,两人坐在宫殿台阶上谈天说地,直叫看到的人羡煞那份青春艳丽。 这日她一进大厅一般人都忙着和同僚打招呼向高官奉迎,或者接受下级的赞美,她到好左右一看就直奔昭彤影而去,两人粘在一起嘀嘀咕咕只当周边再没旁人。一直到紫千、玉藻前这几个到了才略微好些,玉藻前这日才算正式和水影结交,她本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要愿意没什么不能对付,几句话下来总能伺候得人舒舒服服,恨不得和她掏心掏肺。 水影性情本就有些冷漠,当年又叫先皇宠坏了,可与这玉藻前几句话说下来也觉得顺心,尤其是昭彤影在旁边玩笑之下知道织萝这些日子收她保护,也就更对这人起了兴趣。说来也巧,昭彤影看看这两人突然噗嗤一笑,对着两人疑问目光缓缓张开丝面折扇半掩面道:“我在想,你们两到底哪一个更中织萝的心意,还有呢……怎么到现在还不为那孩子打一架?”话音未落两人一左一右都伸出手来重重拍她一下,水影更丢了个白眼过来道:“有你这么挑拨的?” 和亲王的宴席果然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华丽热闹,苏台清杨居然给每一个出席的人都安排一个美貌青年或妙龄少女伺候左右,并示意他们散席后自可以带中意的回去伺候几天。那俊美清雅的青年明霜照例侍奉在清杨身边,倒没有什么亲热冶艳动作,而是担任宴席司宾,主持仪式、主持酒令均言谈俊雅,尽显此人文采风流,昭彤影自皎原分手后就再没见到过他,此刻举一下杯换来那人淡淡一笑。尽管清杨入京时候就对明霜说要送她过去伺候水影几天,可直到今日他才算认识了这位少王傅,原来水影那时说自己身子不好并非假话,她本来就染了风寒,又逢祭天大典一阵忙乱回来后一病不起,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其间太医拂霄实在受不了花子夜一天一过问索性住进了晋王府贴身照顾。 酒过三巡后明霜过来敬酒,敬到昭彤影这边看准一个机会低声道:“亲王请您后堂说话。”昭彤影有点意外,可她本来就是个不怕任何麻烦的人,越神秘兮兮越让她好奇,当下悄悄起身,当时席上已经纷纷乱乱,敬酒得敬酒、醉酒得醉酒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两人的离去。 明霜带着她东弯西拐,她倒是第一次进和亲王府,但见此地亭台楼阁、水榭花厅,比之正亲王府的华丽更多几分淡雅精巧,恰好符合历代和亲王代君镇边、辅君助正(亲王)的身份。 这一代和亲王苏台清杨不喜欢华丽的寝殿,反将住处选在一处水阁,三面临水,一面以九曲桥相连,非到冬日或者连大雨一般不用寝宫。此时荷花初露,荷叶田田,夜阑风送清香入帘。 苏台清杨早叫人准备下美酒点心,亲自下楼迎接这位殿上书记。昭彤影颇想知道此人如此秘密找她的原委,可宾主就坐后清杨只管谈天论地,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都谈到了,昭彤影也好耐心,陪着她聊天,心中暗赞这位和亲王果然学识广博,论及永州治理之事也颇见政治上功底。苏台皇族子弟除正式册封的太子外从六岁起都要集中读书,十岁之前在后宫东书房由文书女官教学,十岁之后转太学院东阁由少王傅监管,服礼前后经总考决定是否离开东阁,这位和亲王那一年皇室总考第一。 大约是先前席上多喝了几杯苏台清杨两颊微红、目光艳媚,望向人时好似带了三分挑逗,此时就用这种目光望定昭彤影缓缓道:“昔日本王尚在后宫当皇子,就听说殿下书记年方二十已然政绩出色,弹劾琴林、巡视北疆,面对当朝德妃本家依然坚持律法,在朝堂上与先皇据理力争,接连三日上奏最后连先皇也只能妥协。那时本王就想,如此人物当何等英朗挺拔,没料到竟如此绝色……” 就算是昭彤影也喜欢听人说好听的话,特别是听到说起少年时的风光,顿时喜上眉梢嫣然道:“殿下过奖。” 那人又道:“本王听闻殿上书记精通音律,更弹得好瑶琴,本王前些日子得到一把好琴,据说来自一个遥远国家,正好赠与书记。” 她又是一笑:“无功岂敢受禄?” 清杨哈哈一笑:“书记何出此言?音律乃风雅之事,与利禄相连岂非煞风景?本王只有一事相求……本王亦曾学过几日音律,愿与书记合奏一曲。”说话间宫侍已经摆好瑶琴,昭彤影是识货之人,单看一眼木料颜色已知是平生罕见的好琴,也不觉心痒,当下端坐琴前略略调弦后弹了一曲《桃夭》。 《桃夭》乃是迎娶时的乐曲,曲调雍容华贵、喜气洋洋,用于如今宴席将散时也算合适,然而苏台清杨拿起一支碧玉笛突然吹奏却不是《桃夭》的调子,昭彤影被她一带顿时串了调,索性听下手一听之下居然是表达求贤、思慕的《子衿》。她略微停一下又拨弦起音与那人琴笛合奏,一配之下出奇的合拍,昭彤影也称着酒兴,就这样一弹一吹,也不知过了几时弹了几曲,直到耳边笛音忽停正要侧头望去,突然身子被人从后方抱住。 昭彤影一愣手上停下正要开口,清杨在她耳边道:“弹下去,本王喜欢的很。” 她依旧嫣然一笑:“殿下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弹?” 清杨的唇几乎紧贴着她的耳,及其轻柔的声音:“本王喜欢……”说话间手已经探入那人的领口。 旧版 第十一章 红豆词 三 昭彤影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有“落荒而逃”的那一天,而且还是因为一个美人而逃,当然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人“调戏”的那一天。一向是她风流倜傥游走花丛,不知道让多少青年在她谈笑之间颊飞红晕、眸含烟波,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倒了过来也就难怪她此刻飞也似得往和亲王府大门跑,把“恭送”她的下位女官甩得远远。 此刻她打心底里感谢苏台迦岚,刚才若非突然有下位女官来报说“正亲王迦岚殿下急召殿上书记”的话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调戏也,她是在被人调戏,好像应该仿照那些良家男子先尖叫一声,然后一个耳光过去,胆子小的拔腿就跑,胆子大的怒喝一声“大胆!”可是,这是和亲王,是她要称呼为“殿下”的人……即便被人调戏中,昭彤影还没失去理智到真的丢一巴掌过去的地步。尖叫和落荒而逃,岂不说在人家王府正中央尖叫有没有用,落荒到底逃得出去么,问题在于这两种方法实在太难看,当然,她承认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转眼已经到了王府大门,此时宴席已散了有一段时间,一度停满马车的场子空空荡荡,而长街宽广幽暗,就连王府大门口一排灯笼的光与这夜的黑暗相对,也像是被吸走了一般黯淡。昭彤影走到这里却步履轻快心情愉悦起来,东望西望的找王府传信的人,可看了半天除了她自己那辆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远处去的马车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和物,正嘀咕着突然看到车窗上的帘子掀开了那么一点,伸出一条手臂朝她召了两下又迅速缩回去,她心念一动快步过去爬上车,一边爬一边连声吩咐开车。 果然一人已经坐在她的车子里,只点了最小的一盏灯,人藏在阴影下淡淡道:“能看到昭彤影落荒而逃的模样也不妄我等到现在。” 昭彤影板起脸喝道:“好你个水影,竟敢假传王命!” 那人噗嗤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往身后一指:“怎么,难道是我打搅了殿上书记的风流韵事,来来,现在就掉头。我给你驾车赔罪。”说着作势要出去,昭彤影自然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又轻轻拍了一下道:“你这个混帐,明明什么都知道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看我狼狈你就这么高兴?” 水影点点头:“确实高兴。” 看着她一本正经强忍笑意的样子昭彤影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嗜血倾向,实在是很想扑上去狠狠咬一口啊……深呼吸,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脸上笑容一展又是那个风光艳丽的昭彤影,也不要那人继续嘲笑,自己拍拍胸口道:“着实吓了我一跳。你怎知道要来帮我?” “皇子们的性子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若非这绣襦之好,那人兴许就坐在至高无上的位子上了。” 那一年她行了服礼不久还是后宫文书女官,某一日深夜被传到皇帝书房,见皇长子清杨与后宫司仪女官趴跪在地上,而爱纹镜气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已经在皇帝身边陪伴了六年,就是宫变和后来发现淑妃刻意策动时都不曾见他如此,心里也有些害怕。 爱纹镜一见她即道:“文书女官给朕将这个逆子带下去,往后半年这逆子由卿监管,好好教她什么是礼仪规矩!”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领命,清杨也谢了恩乖乖站起来跟着她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听到爱纹镜依旧在喝斥那司仪,而后者趴跪着只是不断呜咽。 第二日她听说爱纹镜当夜又宣召了女官长,也是好一顿训斥,而那司仪当天就送进了“金蕊堂”,女官长挨了训斥又隐约看出自己的前途走到了头,将满心怒火都发泄在司仪身上,等她三日后奉皇命端着鸩酒、白绫进金蕊堂时看到的已经是一个脱了型的人。 天子下令赐死司仪,罪名是“秽乱后宫”。 这个时候她当然知道清杨犯了什么事。在清渺王朝的上层中绣襦之风并不罕见,甚至被传为美谈,而在苏台王朝,即使称不上罪大恶极也绝对不是光荣的事,更何况发生于皇家,还是皇子与女官。苏台朝制女官不充妃嫔,更不允许与尚未出宫开府的皇子有染,发生“绣襦”之事就不要说了。 女官长虽恨司仪到底还没到要她死的地步,但听到“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脸色顿时苍白,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清杨自那晚后一直在自己的院落中禁足,第一夜两人都坐在书房中,她读书,清杨流泪。此后清杨天天跟着她读史书,闲来练字绘画,第一日还问过那司仪如何,后来就连名字都不曾提起。 那一日她看着曾经美貌无比的女子服毒而死,回来告诉清杨,那人正画一幅花鸟,听完了抬一下头说了声“知道了。” 那时她心中就想“这皇长子好硬的心”。 昭彤影用力戳戳身边人:“回魂了,一句话说到一半魂飞哪里去了?” “我在想……先皇总是被他最宠爱的人伤透心……” 妃子中最宠爱的淑妃却联合娘家做出了挑动皇后谋反的大逆之举,最疼爱的皇子凤林被视作妖孽;而当失去太子迦岚后,寄予最大厚望的长女清杨却又与女官私通;爱纹镜这一生好像一直在被最喜欢的人伤害着。难怪宫变后他再没爱过任何一个妃子,连孩子都不愿意给他们,从宫变到爱纹镜逝世六年间只新添了一位皇子;而废太子后索性不立储君,清杨这件事后更对所有的孩子都冷冷淡淡。 这件事之前爱纹镜已有意立清杨为储,尽管没有透露出来,可水影想清杨多少也是知道的。此事之后苏台清杨果然安下心来跟着她这位比她年少五六岁的文书女官读书学礼,之后两年也是小心翼翼,不要说绣襦,就连男人也不随便抱,不久后按照爱纹镜的意思娶了妃,更是竭力压抑往日的风流性子。虽然她想方设法弥补,可还是再也没能挽回爱纹镜的欢心,最后更是接连失去了皇帝和正亲王这两个位置。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风流是小节,而才干上苏台清杨比偌娜更适合做一个天子,可她隐约又觉得爱纹镜最后的决定看起来古怪,其中也许隐藏着他们这些臣子至今都没明白的深意。 昭彤影这日委实郁闷到了极点,又戳戳水影:“到底是皇子的事情都瞒不过你呢,还是……你自己亲身经历过……” 她嫣然一笑身子往她身上一靠,娇笑道:“啊哟,这就是你不明白了。我们和亲王殿下可是有极高品位的人,男人还能将就,女人可是非绝色不入其眼,我这样的容貌哪里配得上和亲王注目?” 昭彤影用力推了她一把嘿嘿阴笑了几声:“你幸灾乐祸好了,看将来有没有机会落到我手中,嘿嘿——” 旧版 第十一章 红豆词 四 和亲王府夜宴后没几天晋王府也引来来自己的盛典——晋王苏台.晋回府,一年前十五岁的苏台晋按照皇族传统在基本完成太学院东阁学业后利用服礼前进行为时一年的环游全国。现在他在苏台三十二州中走了二十余州,赶在生日之前回来一是举行服礼大典,另外就是参加每年六月、十一月举行的太学院东阁大考。 皇家子弟和宗师、公侯子弟十岁后都要在太学院东阁学习,服礼前后参加大考,通过的就能离开东阁,表明贵族子弟们已经完成了皇家规定的教育。反之若不能通过考试,则继续留院读书,直到通过,或年满二十自然离开;皇室子弟离开东阁前不得婚配,宗室和贵族不受限制。 晋王这一年七月将行服礼,他是个身材修长,容貌纤细的少年,母亲在难产中去世,先由皇后抚养,宫变后又托给了德妃。爱纹镜对这个孩子颇为疼爱,故在临终前以水影为其司殿。晋王少水影六岁,对这个司殿及其依赖,说起来是皇子与女官,心中当她如姊如母。水影也很疼爱这聪敏乖巧的皇子,这日正门迎接完成一系列礼仪后将这少年迎到正厅,又亲自出去带了个少年人进来介绍给他,说是三月里就住在晋王府,盼晋王日后能待其如手足等等。苏台晋听了立刻过来要拉凤林,虽然那孩子迅速往后一缩躲到水影身后,他还是笑吟吟道:“原来是凤林皇弟,王傅说话真奇怪,本来就是手足,做什么要说‘当兄弟般对待呢’。” 凤林自出宫后在迦岚府上住了四天,本来迦岚还想多留他几天,可见他在冷宫被幽禁久了,更不知这些年来在那最趋炎附势的宫廷中受过多少罪,无论见谁都是怯怯的。迦岚一再吩咐下人用心伺候,可他哪里会指挥人,除了卓之外,他不管渴了饿了都不敢开口,没有卓在旁边可以一整天水都不喝一滴,就这么乖乖坐着。迦岚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命人请来少王傅,水影刚刚出现在门口,那乖乖坐在旁边问什么答什么,问一句答一句好半天的少年突然突然激动起来,跳下椅子扑过去拦腰抱住,一下子哭了起来道,一边哭一边道:“女官,我好想你,凤林一直很听话的,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水影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是自己出宫前,那时想到此后再也不可能照顾这孩子心中凄楚,却对他说要他乖乖听宫女卓的话,过些日子还是会来看他等等。那孩子从没想过这“过些日子”一过就是整整三年。 她将凤林带回晋王府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院落中,卓已将近三十,让她送出去成家,另选了温柔听话的宫侍,又念凤林未能正常启蒙受教,另选了个人每日前来教习,那就是太学院东阁司习官洛.细腰。 晋王回来后一直缠在司殿身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第一次深入民间,实在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比如山川俊秀,比如风物各异,又如官员们怎样恭敬等等。水影微笑着听,待他稍微喘一口气时插道:“各地民生怎样?” 少年脱口道:“北关和西关的百姓最苦。” “王自西关经永州回京么?” “是啊,我想看看皇姊的永州。” “王觉得怎样?” “永州大旱。” 水影身子一振:“永州大旱?” “是啊,除了郡治和天瓶关以东之外的地方一年多都没好好下过一场雨了,听说皇姊倒是开仓放过几次粮,百姓还算能过,可当地官员都说要是再不下雨,恐怕皇姊的官仓中也拿不出粮食了。” 她点了点头又问沿途吏治等等,少年一一作答还加上自己的评述,每每说不了两句就跑题,水影也不在乎,凤林也坐在一边看这个兄长眉飞色舞的描述,说的都是他不明白的事情,可听着也有趣,尤其是晋王讲到旅途中趣事时这少年也常常跟着笑起来。 水影听到“永州大旱”这四个字后立刻想到某次昭彤影提起流玉河水流减少之事,当下叫人拿名帖去请昭彤影前来。结果宫侍回话说“殿上书记已经被和亲王殿下请走”。水影怔了下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道“和亲王对昭彤影还真是执著”。 “春雨皎原,秋风云桥”,云桥之美固然秋日最盛,可初夏时分驱车云桥,但见青山如屏,流玉河横断平原,而宽阔壮丽的云桥就横跨在流玉河上。此地可远眺清渺王朝的皇陵,也能欣赏到流玉河无语东流的深沉。和皎原一样,云桥也有着清渺王朝留下的众多遗迹,自古而来就是苏台王朝文人墨客题咏怀古之地。 和亲王打开马车上所有帘子,斜靠窗前指点风物,昭彤影对云桥也极熟,与她问答应和神情自如,宛如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失礼之事。 马车行过云桥不久清杨突然一拉昭彤影遥指窗外道:“书记可知道这株槐树?” 老实说云桥上的“名胜”昭彤影都能画出地图来,瞟一眼笑道:“这是莲锋系马槐。莲锋从军两年后天下大乱,她本想回乡,然一路见百姓流离失所万分哀伤,立定决心要投一明主以救苍生,便往西北行去,踏上成为清渺王朝开国名将的道路。” 清扬微微一笑:“告诉本王这个故事的人是当今少王傅,那时她还是后宫文书女官,一次带本王来云桥赏秋时提起。本王听完后一直觉得奇怪,这莲锋北上投奔义军时不知道在多少地方系过马,怎么就偏偏留下这一处成胜迹呢。”说到这里住了口,转头望着昭彤影等她往下接,她淡淡一笑道:“我也觉得奇怪。” “本王觉得有趣,就去查了清渺王朝史书,这才知道莲锋原来是在云桥第一次遇到江漪。莲锋系马饮茶亭中,忽一人至,风神俊朗、言谈风雅,莲锋惊奇才貌问其名姓,答曰江漪,来自远方……后莲锋劝其同投柳林州义军,遂同行。” “江漪也就是千月.江漪,与莲锋一武一文,同为清渺王朝开国重臣。江漪自遇莲锋方立报国救民之心,后建立绵延数百年的千月家族,为清渺第一名门,立业皎原。” 清杨点点头靠近她几分道:“若没有莲锋,江漪终身埋没;若没有江漪,莲锋不过是一员武将;有了莲锋的激励,方有壮志凌云的江漪;有了江漪的协助,方有出将入相的莲锋。野史上说千月这个家名还是莲锋取得。”昭彤影听了嫣然一笑,缓缓道:“殿下倒是喜欢这两人的故事。” “是啊,本王第一次听到就喜欢的紧,这两人出生入死,出将入相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啊哟,殿下这词用的,不离不弃……倒像是在说夫妻。” 清杨就等她这句话当下又靠进了些,低声道:“野史上却有说莲锋与江漪乃是绣襦之谊。” 昭彤影内心道“果然来了——”,脸上笑容一点不减,目光流转缓缓道:“野史上的话怎么可信?” “本王愿意相信。”她已经紧紧贴着昭彤影的身子,当下又侧过一点望定她的眼睛缓缓道:“莲锋与江漪为百代佳话,本王愿与书记成就本朝佳话,本王字字真心……” “殿下若是看重昭彤影的才学,昭彤影自当感激。可要是……”上下打量一番叹息道 “可惜昭彤影素来没有这个喜好。” 清杨见她虽然拒绝并没有动气的样子,胆子更大了一点,索性拉下所有帘子移到与她面对面的位置又道:“本王绝非随口说来玩,也没有轻薄之心。本王真心敬重书记,也真心恋幕于卿。” 那人眸光流动:“殿下身边美人如云,这真心二字可叫人不敢相信。” 清杨更喜,身子前倾:“那些人怎能与卿并论?本王终身待你就如莲锋待江漪一般,如何?莲锋与江漪,娶夫生子各不相干,唯同心相应、同气相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虽不能拜堂为夫妇,可比夫妻还要长久不变……” 昭彤影沉吟许久又重重叹一口气:“昭彤影素无此好,只能辜负殿下美意。”说着要离开模样,清杨哪里肯放开,竟然往前一扑就这样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边道:“就许了本王吧……” 话未落音,也不知那人怎么行动,一瞬间两人形势倒了过来,变成昭彤影姿势优雅得限制住她的行动,那绝美容颜就在她上方,眸光如水,娇艳如花,说得却是:“难道当年幕莲锋也如此强迫千月江漪?” 一说完长身而起,钻出车外,也不顾马车仍在行驶,一跃而下,待清杨爬起身扑到窗口看时那人已潇潇洒洒往回路走了。 备注:绣襦之称,修改自鄂君绣被的典故 旧版 第十二章 千月 一 五月末去年碧龙峰崩塌时派出去查白水河上游的人回来了,回报说“并无异样”。同日,苏台迦岚接见了来自自己封地的一名官员,然后她命人请来了昭彤影。 昭彤影这一年只有二十四岁,比苏台迦岚仅仅年长一岁,然而迦岚亲王一直对这个青年女子极其倚重,也许是因为她十八九岁任殿下书记震惊朝野时迦岚虽远在鹤舞也不断听到有关她的传闻;又或许因为迦岚亲王知道自己缺少的不是才华也不是胆识,而是周旋于宫廷官场各种阴谋中的经验,这一点十五岁入仕得昭彤影恰恰十分熟悉。苏台迦岚多年以来的心血完全投注于鹤舞封地,她所有的亲信知己都在鹤舞,当她踏入苏台皇都时除了三千亲兵和几个侍从、文书外只有昭彤影是可信之人。 经过整整一年时间,迦岚也得到了一些新的人才,比如她的司殿黎安璇璐,比如几次宴席上相谈甚欢往来密切的西城静选,可真正称得上心腹的依旧只有昭彤影。 这日迦岚在书房接见昭彤影,待她入座送上茶点,下人尽皆退下。昭彤影见这架势知道今日要说的事情不简单,当下开门见山道:“殿下召我到此必定不是喝茶闲聊,是不是边关又出了事?” 迦岚笑了笑心道这人猜得也算八九不离十了,抿一口茶道:“安靖皇都素来流传一首有关国运的民谣,卿应该知道?”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这两句话老幼皆知。” “还有一句。” “什么?” “原本还有一句,只不过时间长了知道的人也就少了。” 昭彤影心中大惊,要知道上面那两句话自苏台王朝建国初期就开始流传,如还有第三句却没能传下来,绝对不是时间绵长的问题,必定带着一段血腥历史。 “皇家的女儿到了七八岁必定会听到这最后一段话,以及一个故事,说来知道这句话的人并不少,可是没人敢随便提起……”她望定她的眼睛,缓缓道:“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 “皓月沉,苏台散……”她将这两句话重复了几遍,突然想到幼年时听过的一些故事,脱口道:“千月家族!” 迦岚淡淡道:“果然是防不住的。” “幼年时在边远地方约略听过一些。” “卿精通史书,对千月家族必然不陌生吧?” 昭彤影心道怎么这两日人人都来和我说千月家族,前两天是和亲王要将与她做本朝的莲峰与千月江漪,今天换了迦岚提王朝旧事。 “千月家族乃清渺第一名门,开系之主江漪与慕莲峰同为清渺王朝开国功臣,江漪并非我安靖国人,为避祸自远方来到安靖,爱此地风物人情,永以为家。千月家传说知天地、通鬼神,尤其千月家每一代的家主均精通巫蛊,正因为如此才奠定了千月家在清渺王朝三百余年不动摇的基业。千月家族与清渺王朝同兴同亡,我朝开国义军攻破清渺皇宫时王公重臣中只有千月家当代家主千月.素仍伴随幼主身边,我朝修订清渺史书时将千月素列入忠臣一部,至今为人赞誉。” “即便是史家也不可能忠实记录往事,《清渺王朝史》中千月世家只记录到千月素为清渺王朝而殉,却没有记录他与我苏台王朝的恩怨。 “清渺王朝亡国时候千月家当代家主千月素年仅三十二岁且早已失清渺君主的宠爱,然城破之日千月素陪伴在幼主身边,誓与清渺同亡。千月素与我朝太祖皇帝为青梅之交,城破之前,千月素前来求和,太祖皇帝执其手以友呼之劝之降,被拒。城破之后其与清渺末代皇帝同俘,太祖皇帝仍亲往看之,解其缚,留宫中,以上宾之礼相待。然千月素辜负太祖皇帝之恩,挟持太子,以太子之命换清渺皇室血脉保存……”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昭彤影接口道:“我朝开国后并未杀清渺末代皇帝,册封侯爵,世代安享富贵,至今尚存一脉。” “不错,世人都说这是太祖皇帝的仁慈,只可惜这不是真相。事后太祖皇帝大怒,欲灭千月满门;然而千月素当着太祖皇帝面留下三个诅咒,以惩罚太祖皇帝对清渺王朝的背叛,以及对她们少年时辅佐君王之誓言的背离。第一,十日之内,双龙峰崩塌,以示上天之怒;第二,三月之内太子夭折,以惩罚我朝对清渺皇族的屠杀;说罢夺刀自杀,用最后一口气以鲜血写下第三条诅咒——苏台皇族与千月家同亡,千月家族最后一人身死之日,就是苏台王朝亡国灭族之时!” 迦岚说到这里神色严整,昭彤影却淡淡一笑:“我素来不信巫蛊之说。” “我朝开国重臣们亦然不信,然太祖皇帝与千月素青梅之交,知其有惊人之力,于是收回灭族之命,暂时改为羁押。果然,千月素死后第二天京畿暴雨不断,到第九日,双龙峰同时崩塌,就连皇宫都被毁了几十间殿宇。两个月后一直健康活泼的太子突然一病不起,还没满三个月就夭折了,当时只有十岁。” 这一下昭彤影也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后喃喃道:“皓月沉,苏台散……” “这两个诅咒应验后,太祖皇帝大惊,召集大臣商议。最后还是被誉为我朝开国功臣第一的大宰林舫给了一个建议,那就是千月家既然以通天地神鬼之名享誉三百余年,那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劝太祖皇帝不要灭千月满门。不杀,也不让千月家好过,将其流放凛霜郡崇山峻岭之间,世世代代为罪民,不得外出,不准进阶,磨其灵性,毁其家学。 “如此这般两朝天子,到第三代‘仁’皇帝在位时,发生‘三王之乱’。动乱虽然平定了,可仁皇帝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既然有‘苏台王朝与千月家同亡’之说,倘若将来再有人图谋不轨,也不攻打京城,前往凛霜郡杀了千月全族,岂非危险。这诅咒一日不消,我苏台皇室一日不安。‘千月’二字对我苏台皇室而言,乃是莫大的禁忌。” 昭彤影突然插话道:“殿下,可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千月后人?” 迦岚沉默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似得深深吸一口气道:“不错,出现在我鹤舞封地,那人自称千月嫡女,展现了呼风唤雨的神术,已使无数乡民归附。” “殿下也相信世间真有人能呼风唤雨,通天地,惊鬼神?” “不信。” “那何不命人捉拿,以正典刑。” “让本王不安的不是什么呼风唤雨,而是千月嫡女之说。” “难道——千月家已经灭亡?” “千月家如何本王不知,可是鹤舞绝对不能出现千月家的嫡女,因为每一代的千月嫡女只可能出现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后宫!” 旧版 第十二章 千月 二 晋王这些日子和凤林相处的极好,苏台晋本来就是温柔的性格,凤林又对水影的安排言听计从。凤林虽然被折磨得见谁都怯生生,可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年,和这个皇兄三五天相处下来就玩在一起吃在一起,从过去整天缠在水影身边换成了跟着晋王东奔西跑。这日晋王午睡后看书看得厌烦了带着几个宫侍在庭院里踢球玩,凤林原本跟着水影读书,听到外面嬉笑声心思动了,水影索性放他出去,自己也站廊上看初学的凤林追着球四处跑得欢快样子。凤林一脚将球踢得高高飞起,直往花丛后飞去,他也不要宫侍去捡,自己追着球往前跑,却听后面传来一声呼,随后就听不到凤林的笑声了。 她看到晋王马上跟了过去,然后花丛那边传来他的声音,叫的是“女官长大人。”她听了一愣心道这人怎么跑到晋王府来了,走过去一看,球拿在秋水清手上,大概是飞过去砸到了她,凤林吓得快要哭得样子,晋王正笑嘻嘻问她讨球。秋水清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故意拿着不放手,晋王还没行服礼在女官长面前摆不了王的架子,只能软语相求。水影见了皱着眉遥遥道:“欺负孩子们做什么,快过来,我亲手给你沏茶去。” 秋水清这才将球抛给凤林拍拍手过来,两人一边往女官住处走,秋水清一边叹气道:“这两天我都快愁死了,就让我苦中作乐一下都不行么?” 她不以为然道:“什么事能愁着你秋水清?天底下还有卫家嫡女,堂堂女官长办不了的?” “皇上有身孕了!” 这话出口时水影正跨步进房,一惊吓差点被门槛绊倒,缓了口气后立刻探身出去高声叫来日照,命他守在外头不许人靠近,这才关上房门。见秋水清已经自发坐下,她昨夜突然起了兴致温酒读书,还留了半壶没收,秋水清也不温,就这么给自己斟上一杯先一口喝尽才望向水影,脸上全是苦笑。 她皱眉道:“可知道是谁的?” “我将寝宫纪录前前后后翻了十七八遍,算了又算只能是一个人的——” “该不会是——那个去年封的六位司服箫歌?” 秋水清苦笑道:“不愧是前任女官长,一猜一个准。” “没给他服药?” “怎么会呢!司剂次次将药送到,就是杀了她们也不敢忘了这么要紧的事。” “是入寝宫前看着他服下的,还是将送入寝宫完事?” “过去都是司剂女官看着服下,这三个月皇上吩咐送到寝宫里听用就好,司剂也有些担心,可想着皇上次次都是一用完晚膳就召箫歌,总要弹琴、下棋一番才就寝,也就没坚持。我寻思着事情就是坏在这上面的。” “这事你说给几人知道了?” “胡闹,这是能胡乱说的?前些日子皇上不舒服召拂霄进来,她弄明白这个‘病’后吓了个半死,马上找了我来。除了拂霄和我,你是第三个知道的。” 水影脸色一沉,骂道:“那你来告诉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司礼又不是司仪,要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做什么,想要害死我么?” 秋水请看她神色,知道那人真的动气了,一下扑上来抓住她手臂道:“这次无论如何帮帮我,我快要愁死了。三天来我就没安稳睡过一晚上,军国大事还能召集一班子人来商量,我找谁说去,我的王傅,这次就帮帮我吧,给我出个主意,别叫我一个人这么反反复复想下去了。” 水影认识秋水清也有七八年光景,第一次见她如此手足无措,当下轻轻拍几下她的背,温言道:“行了行了,我想你思量了这么多天也该有决定了,就差个人给你判断一下对错,说出来吧。” 秋水清得了这句话才放开手,缓缓道:“不管那人什么身份地位,毕竟是皇长子,无论如何要生下来的。” “不错。” “至于那个人,虽然身份卑下,可还是皇长子之父,即不能杀也不能丢出去,还是迎进宫来最好。” “杀皇长子之父不祥。” “可是……可是皇上第一个妃子就是如此卑下之人,实在是,实在是……” 水影听到这里伸手虚点一下她的额头,皱眉道:“你真是糊涂了,难怪三天睡不好。你现在还不赶快劝皇上选后,在这儿长吁短叹干什么啊!” “立后?” “不错,劝皇上立刻选后,最好赶在临盆前大婚,有了皇后,萧歌也能以妃嫔身份入宫,皇长子实际上是他的,名分上算皇后的,不管男女,均不为嫡,这就妥当了不是?”停一下又解释道:“你们贵族大户人家不是常常如此,若是未婚生子,或者生了身份低微人的孩子,都先放在外头,等有了正夫再把孩子接进来算到正夫名下,可大家都知道这孩子身份,不管长幼男女都不做嫡看。这样子孩子好歹算是正夫的,也不至被人耻笑,不立嫡,又不会妨碍了真正嫡子的好处,往外说的时候又体面。” 秋水清听到这里用力一拍手道:“啊呀,我怎么忘了这个法子,果真是糊涂了。” “关于皇后人选,你心中可有打算?” 她一挑眉:“皇后人选当然是皇帝陛下选的,我怎么知道?” 她一个白眼丢过去骂道:“你还真会过河拆桥,皇上服礼已经一年,要是连皇后人选都没琢磨过,就枉费先皇对你的信任了。” 秋水清嫣然一笑:“想么,当然是想过的。几大世家不用说,当然的备选,只不过琴林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太后,又有一位正亲王妃,再出一名皇后就有外戚专权之危;西城、紫、黎安加上我们卫家都可以考虑,紫家最妥当,可惜紫家这一代没年龄适合的出色男子。除此之外,非世家子,但出生良好的男子也能考虑,我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 “说吧——” “洛.西城。” 旧版 第十二章 千月 三 “千月家的嫡女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后宫。” 昭彤影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今天又有故事可以听了,可她没想到最终听到的是如此漫长的一个故事,而且让她到现在想想就有点寒意。 “仁皇帝一直担心千月家诅咒有朝一日会成为苏台王朝的死穴,想方设法要破解诅咒。为此仁皇帝秘密找遍了王朝内有名的巫师,可人人都说千月家原本就有通鬼神之灵气,又是千月家主蘸血所下的诅咒,这叫做血咒,他们没有办法解。后来也不知道哪个人给仁皇帝出了两个主意,一个说千月家的灵力以嫡女相传最盛,那么就断绝他每一代嫡女,以此减弱诅咒的力量;其次,既然苏台皇室与千月家同亡,那么只要保存住千月血脉,哪怕只有一人存在,这个诅咒就不会实现。 “于是,仁皇帝下了一道命令,每一代千月家嫡女十岁之前都必须入宫,而在宫中终身不得婚嫁,甚至……甚至,不得有欢爱,故而又被称作‘禁制之女’。如此这般,千月家永远不能以嫡女传承,而千月嫡女在后宫犹如质子,就算有人为了亡我苏台皇族杀尽千月族人,只要这个嫡女在皇帝手中,就能延续后代。 “所以,千月家的嫡女只可能在后宫。” 迦岚又解释道:“在清渺王朝千月家每一代嫡女都被视作整个国家最伟大的巫女,我朝崇文重教,不信巫蛊,可是皇家心底里比谁都相信这些巫蛊之说,故而千月血脉所系之人为皇族最深的秘密。历代以来,只有皇帝和两个可靠之人才知道后宫众人中哪一个才是这一代的禁制之女,就连尊贵如正亲王、和亲王也是不知道的。前一代皇帝会在临终床前将这个名字告诉储君,倘若皇帝猝死,或者储君不在身边,则由那个知道秘密的亲信拿先皇密令告知。至于接嫡女入宫,登记籍贯等也都由那亲信之人完成,绝对不假手他人。 “而那亲信之人可能是后宫女官,也可能是朝廷重臣,唯独不会是皇室子。自第三代仁皇帝起绵延一百八十余年,前一代禁制之女一死后一代立刻进宫,就算不死,嫡女到了十岁也必须入宫,一百八十余年来不曾中断,也不知千月家多少女子在后宫孤苦寂寞终身,而且……一旦家族中新的嫡女出生,前一代就不再重要,往往会被抛到冷宫或者皇陵这样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大多,死得极其悲惨……”说到这里年轻的正亲王也叹了口气,显出不忍的神色。 一百八十余年啊,想到十来岁的少女一步步走入后宫,如花岁月在无限孤独中度过的模样昭彤影就感到一阵寒意。不得婚配也就算了,不准生育……马马虎虎也忍受了,可是连欢爱都不许,在昭彤影看来要一个安靖国的女子一辈子守贞,那还不如杀了她干脆利落一点。听着这些的时候她联想到幼年时随母亲到其他国家行商时见过的叫作“宦官”的人,那完全扭曲了的人生,以及母亲向她解释这种行为时流露出的同情和愤怒。 “苏台宫制后宫宫女不得与宫人有染,一般来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六岁会放出去或者由主子择配,可也有不少人不得主子欢心又或者得罪了管事的人,迟迟不能出宫也没有指配,禁制之女混在其中也不会突兀,更何况……” 当时苏台迦岚吞掉了最后几句话,昭彤影猜她想说的应该是“更何况也没几个禁制之女能在三四十岁还不被丢到冷宫、皇陵去自生自灭的。” 她问迦岚“殿下可知道这一代的禁制之女是何人?”回答是“本王虽曾为太子,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一些,可禁制之女的身份不到继位无从得知。先祖怕有人利用千月嫡女的力量来弑君夺嫡。” 她考虑了一会儿心念一动,脱口道:“殿下是说,只有皇帝最信任的人才能知道禁制之女的名字?” 迦岚淡淡一笑:“本王知道你心中所想。昭彤影啊,若是那人轻易能告诉你,就绝对不是知道秘密的人;而她要是知道秘密,就绝对不会告诉你。心腹二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何况一个天子的心腹。” 想到这里昭彤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对她而言政务和军务都没什么可担忧的,她知道今天的苏台朝廷,无数人在观望和摇摆中——皇帝、迦岚亲王、清杨亲王——朝臣们已经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忠诚两个字不再是那么单纯,也许有一天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在以上三者中选择一个忠诚对象。 大宰卫暗如,大司徒西城照容,朝廷最重要的两个大臣,她们目前的想法比较明确,那就是忠诚于君主。对她们而言,维护先皇临终立定的皇储是维护苏台律法和朝廷尊严的一部分,不需要有任何疑惑。她不见的认同她们的观点,但深深表示敬佩,这样的人做事光明磊落,不需要她担心,而一旦尘埃落定,她相信卫暗如和西城照容也不至于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千月素。 琴林家的目标不用考虑,自然是当今天子,只可惜天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置身的环境,只有因身为男子故权力并不稳固的正亲王花子夜独立支撑。 让她头痛的是紫家和黎安家,紫家的代理家主明摆着投靠了琴林家,而紫千因为这位代理家主和琴林家的百般阻挠始终不能拿回本属于她的家主地位,甚至她的父亲守寡十余年节烈郡表,她想要为之讨一个贞节旌表都没有成功,为此对琴林家乃至对不能帮助她的花子夜都起了怨气,这些时候以来流露出投靠迦岚的意思。至于黎安家并没有明确的指向,黎安璇璐做了迦岚亲王府司殿好像表明了一些动向,却也可能象身为花子夜司殿的紫千一样另怀他心。至于秋水清、涟明苏、水影这些都还在观望之中。 这一切昭彤影都还能接受,唯独让她头痛的是就连苏台迦岚自己都没有确定未来的方向。她有野心,可是放不下忠君的名分;她想要挽救母系的恒楚,又惦念着先皇遗命;她想要整个安靖王国,又想要青史上无暇的名誉。 而这一切中束缚她最深的就是先皇遗命和手足之情。 对此昭彤影连气都气不起来,因为对她而言,如果苏台迦岚不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根本得不到她的忠诚;而要想实现她自己的野心,她所侍奉的人光有情义是远远不够的。 “本王想知道这个出现在鹤舞的千月族人的底细,到底果真是逃出宫的千月嫡女,还是什么人冒充的,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是千月嫡女,那个在后宫作为第一秘密保护着的“禁制之女”是没有任何机会逃离皇宫的,除非——天子授意。 苏台迦岚真正想要知道的其实是苏台皇族的决定,是她自己是不是被她的兄弟姊妹彻底抛弃了。 旧版 第十二章 千月 四 “千月家族?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面对水影疑问的神色昭彤影哈哈一笑道:“今日偶然听人提起。” “你在读史书么?” “不是,是听到一句童谣。‘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我在京畿长大,居然第一次听到最后一句,对了,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哦?” “关系皇族的事情,有什么是一个文书女官和一个女官长不知道的?皓月沉,苏台散,这句话从苏台开国就开始流传,皇宫典籍中有记载。” “我倒是觉得有趣,来来,说给我听听。” 她秀眉微皱:“特意将我叫来就为了问这个?”顿一下,也不等她回答,脸色微沉道:“皓月沉,苏台散——这句话你还是不要放在口边好,当年为了这六个字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从一度的老幼皆知,杀到几乎被人遗忘。你——明白了?” 她故意倒吸一口冷气露出吃惊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要是我非要知道呢?” 水影嫣然一笑:“你非要知道千月家族,看看史书就可以了。更不要说还有数不清的诗文话本来歌颂千月家族的传奇经历,千月江漪与慕莲锋的友情以及千月素的忠贞不移,这还不够你感慨的?” “还不够呢——” 她脸色又是一寒:“还不够就不用来问我。” 她娇笑道:“你也说了,这些事情外头是看不到的,只有皇宫中才有记载,而一个文书女官一个女官长没什么不知道的,我不问你问谁去?” 水影冷笑道:“看样子你知道的够多了,告诉你的人难道没有对你说,我水影要是随便能告诉你,就一定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得人,绝对不会告诉你么?” 她依旧笑着:“这我可不知道。” “是么——”那人又是一声冷笑,毫不客气道:“既然已经问出千月家与苏台皇族的关系,你知道的就不会少,能知道这些还这么大胆子告诉你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怎么难猜。你是个爽快人,我们两个的交情也不用试探来试探去。今儿索性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正可见先皇对我的恩宠之重,我断断不会没来由得做出背叛先皇的事。那人既然对你提了千月这两个字,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已经选定了效忠的对象,我不怪你,今儿所有的话我只当没听过,算是对得起你我结交之情。” 上头这段话她寒着脸说,听的人不但没有惭愧或者责怪之心,反而生出一种极其特别的感觉。昭彤影长时间没有答话,那人也不再开口,正好让她将那段话在心中反反复复玩味了几遍,但觉得那人每个词都用的别有意味,听上去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可仔细品味,话里仿佛都套着话,句句都留着退路,可到底是什么用意,却又说不明白,朝不同的角度想,得到的结论也截然不同。恰如她不说“我断断不会背叛先皇”而说的是“不会没来由背叛先皇”,那不就是表示要有个什么“来由”,让她“背叛”也不是不可能;再如她说“你已经选定了效忠的对象,我不怪你”,这就说得奇怪,而且多余,但往深里想那人是不是暗示她说“自己并没有选定效忠对象,所以不说,要是决定了,就算做了背叛先皇的事情,也是可以原谅的”…… 昭彤影这么一会儿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抬眼看水影,那人捧着茶杯目光投向窗外也不知道想什么,她终于嫣然一笑道:“好,我不再提起。” “这就好。”说吧脸色稍和,缓缓道:“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她忙道:“怎么没事?今儿我请客,来宾中有个人做梦都想见你,又怕你不愿见,所以……” “又玩什么花样?别没来由的拿我出去做人情。” 她继续笑,水影见她笑得娇媚无比,心中暗叫不好,这人每次笑得娇艳妩媚之时正是满肚子坏水乱冒的时候,当下起身就走,再不准备和她纠缠。可刚刚站起身就听外头一人喊道:“昭彤影你架子越来越大了,不打开中门也就罢了,还躲在哪里不出来——” 昭彤影立刻起身开门,对着外头道:“我这不是在陪贵客么,我这家里你什么时候不是随便闯,哪来那么多花样?” 这一下水影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一边和玉藻前见礼寒暄,一面抽空拉过昭彤影道“到底什么人?” 她压低声音:“你真不知道什么人回来了?” 水影怔了一下,等弄明白这句话意思当下狠狠一瞪眼骂道:“你这个混帐!”换来那人嫣然一笑,凑过来低声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而且欠那人一个情。” 说话间下人来报说“扶风都护府六位都司马大人、六位职方士大人、七位文书大人道”,昭彤影眉开眼笑的往外迎一边道:“啊啊,我的贵客终于到了。” 没过多久昭彤影引着几个人进来,水影和玉藻前先前听那几人位阶都在自己之下,也不出迎,等几人进了房才微微抬身。见来人两女一男,两个女子服饰花样一看知道是军前效力的武职,另一人则为军中文职花样。 昭彤影看样子和其中一名女子很熟,两人把臂而行全没位阶差异之分,一进来昭彤影往先前两人面前一站,殷勤介绍道:“这几个都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六位都司马丹.夕然、六位职方士流珩、七位文书洛.西城。”待那三人军礼相见后又道:“这都是我得知交,四位司刑玉藻前,还有……四位少王傅晋王府司殿水影。” 水影这个名字出口,那三人各有表情,两个女子均投过一个好奇的目光,而洛西城的身子顿时微微一摇。 旧版 第十三章 此情深如海 一 这一日昭彤影设宴款待自扶风都护府回京的几个朋友,席上气氛却不如大家希望的那样和谐,主人倒是谈笑风生,热情的无可挑剔,玉藻前也配合的很;问题在于水影神色淡淡,和谁都不想多说话的样子,而洛西城自见到水影起神情就不怎么自然,尽管谈笑饮酒不误,说起边关风物也是神采飞扬,可眼光总有意无意躲着水影,旁人看在眼里跟着尴尬。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六位行司马丹.夕然,这人职位不高来头却不小,她是二位扶风大都督镇西将军丹.舒遥的嫡子。当今苏台边关四镇除南方鹤舞为迦岚亲王领地外,其余三镇大都督中只有一个男子,那就是丹舒遥。出生将官世家的丹舒遥为家中独子,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自小学文习武,其母常说自己这个儿子“虽为须眉,其志其才不下巾帼,丹家光耀门楣或许要落在他身上”。事实也正是如此,丹舒遥十五上战场,其间经历数百次生死之战,硬是从一个十位军士一步步攀到镇西将军职位,并最终成为边关四镇大都督中唯一的男子。去年北辰入侵时朝廷错误的调动边关兵力,导致扶风空虚,乌方趁虚而入攻打边关,丹舒遥在敌我悬殊的不利因素下固守丹霞关整整四十三天,直到昭彤影松原之战告捷,他的坚强抵抗让苏台王朝避免双面受敌,也因此受到迦岚赞赏,这一次兵马调动第一个就是传他回京,众人都认为丹舒遥的升官拜爵就在眼前了。 丹夕然在边关军营中长大成人,性情爽朗,颇有几分豪侠之气,当下人人都看出水影心情不佳,偏她毫不在意的走到那人面前,未语先笑:“少王傅的大名夕然在边关也听闻无数次了。” 那人微微抬一下头:“践名不足挂齿。” 夕然碰了个钉子并不生气,继续道:“王傅不想知道我从何人口中得知?” “……” “那人当过后宫司剂女官,家名是一个‘芦’字。” 这话出口水影神色顿变,长身道:“行司马与芦.桐叶怎么称呼?” 她笑吟吟道:“算是远亲,夕然称她一声姐姐。” 她当即起身一把拉住夕然,柔声道:“我正烦心明日讲习,那人什么话不说骗了我来喝酒,心里着急怠慢了客人,行司马可别怪我。”夕然哈哈一笑道:“少王傅客气了。”说完归席笑吟吟和洛西城说起话来。 水影倒也拉得下脸,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刚才扫了大家的兴,水影自罚一杯。”说着一口饮尽,又斟一杯走到洛西城面前道:“西城,多年不见了,我敬你一杯。” 洛西城本来心思恍惚,真到她站在自己面前反而平静下来,起身笑道:“应该是西城敬女官才对。”水影这才望定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果然大漠风沙改容颜……”。 在织萝和明霜出现之前,洛西城很长时间里被人称作京师第一美少年,玉藻前昔时取笑昭彤影并不是没有道理,在昭彤影年少风流的桃花账上,只有这个男子是她真心喜欢的,甚至为了他准备收拾心情成家立业。 洛.西城出生于曾经的名门望族,只可惜这个曾经要上溯到五、六十年以前。他这一支到是嫡系,可是不但人丁不旺,被寄予希望的嫡女也就是洛西城的母亲居然喜欢上了自家的奴仆,为了逃避本家定下的姻缘,在担任天官署文书的第四个年头与此人私奔,放弃了即将到手的进阶,还让洛家成了全京城笑话。 这位洛姑娘与人私奔后过得极其贫苦,连生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等生下这孩子的时候落了病,没几个月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她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扶棺回洛家,等了一天一夜才总算有人见他一面,那人将孩子往洛家人手中一塞,就一头撞在墙上殉妻了。可怜这孩子五六个月就成了孤儿,本家还没人肯收养。 幸好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就是嫁入西城家的洛远。洛远之妻西城照容与卫方结缡五年后因两人都在朝廷上长袖善舞,无人愿退而持家,终于在卫方多次劝说下准备迎娶侧室,选来选去看中了温柔娴雅的洛远。 洛远本来也算大家公子,可亲姐姐放弃进阶与下人私奔后他在洛家再也抬不起头,继任的当家总算没当场将他扫地出门,可吃穿用度样样克扣。他少年丧母本来就缺少依靠,姐姐走了后更是连稍微体面点的家仆都敢欺凌他。这个时候西城照容前来提亲不啻为天大的喜讯,要是他那姐姐没和人私奔,太太平平完成进阶当了家主,他当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给人做小,这个时候却是一听到就欢天喜地的答应了,还着实为能进入西城家雀跃了好些天。 洛远进门后西城照容和卫方都对他极好,一进门就让他当家管事。这洛远本来性情温顺,人也聪明,当家以来侍奉长辈、照顾妯娌;对妻子百依百顺,对卫方恭顺有礼,不出一年上上下下都称赞他淑贤守礼,唯一可惜的就是照容几次安心要给他一个孩子,却偏偏怎样都不能如愿。 他收养这个侄儿时已经嫁入西城家三年,照容念他无子毫不犹豫的收留了这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得孩子,并用自己的家名给他命名,从此叫做洛.西城。洛西城在西城家慢慢长大,生的眉清目秀,又聪慧乖巧,不要说洛远当他亲儿,就连照容和卫方都喜欢的不得了。 洛.西城在西城家长到18岁,行过服礼,完成进阶,果然是人见人赞的美少年,还被称作“京师第一美少年”。洛远将洛家复兴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一直觉得男儿不比女子,既然美貌出色,配一个有前途的女子要比在朝廷上和人争来夺去强上许多。洛西城服礼之后果然追求者无数,如今在苏台政坛上崭露头角的那些青年女子多半都曾追逐过这京师第一美少年,比如紫千、卫秋水清、黎安璇璐等等。 那一年昭彤影升为殿下书记,四位,名满京城,洛.远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让西城与之相会,后来的发展就像远希望的那样,昭彤影果然喜欢上文采风流容貌俊美的洛.西城。 旧版 第十三章 此情深如海 二 洛.西城以破落名门子弟、寄人篱下的身份居然得到昭彤影喜爱,自然感激不尽,更何况昭彤影年少倜傥,又是数一数二的绝色,怎么看都不辱没他这个美貌少年。洛.远时时对他说:“昭彤影出生平民,倘他二人结为夫妻,可以名正言顺让昭彤影成为洛家当家,这么一来振兴洛家就指日可待。”他还说“到那时谁还敢轻视你笑话你,往日他们不让你进门,等你妻子当了当家,看那些人不跪在你面前忏悔。到那时我也跟着荣耀,就不枉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 而风流倜傥的昭彤影这一次算是动了真情,对洛西城可谓百依百顺,用尽了心思,而且对他发乎情之乎礼,相交数月居然连碰都不曾碰过他一下。甚至打算在西城19岁生辰那日正式提亲,为此也正式见过洛远、西城照容等人。 洛西城得到这么个出色人物的爱恋,且又被她宠爱纵容着,心中自然万分欢喜和感激,就在一心一意等昭彤影提亲的当头,不早不晚就让他遇到了三位女官长——水影。 西城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见了一面,也不是昭彤影那种摄魂夺魄的美,就偏偏叫他第一次尝到求之不得,吾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滋味。 往昔里最讨厌应酬王公贵族的少年这下子一有机会就缠着西城.照容进宫,就想要看她举止优雅神态高贵的样子,哪怕远远见她走过也是好的。从他服礼以来多少女子围着转,只有那人几乎不拿正眼瞧他,皇宫中遇到了也不过当他“西城照容的外甥”客客气气应酬两句了事。西城只能偷偷的看她,看她言行举止,然后记下来中夜拥被细思量,幻想着那如水哞光有一日会缠绕在他身上,那纤纤素手有一日能抱住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没多久西城.照容奉皇命巡视时重病外省,皇帝以后宫女官长为使前来探病。那一日月色撩人,他鼓足全部勇气敲开那人的门,自荐枕席。 水影站在门边神色清冷如月,待他红着脸说完那千回百转的一缕柔肠,方才冷冷道:“你是昭彤影的人。”他惊而抬头,见她眼神中无半点爱怜,反而是七分不屑,宛若说他是水性杨花的男子。 虽然遇了莫大挫折,他心里的喜欢却没半点改变,平日里听到她的名字都一阵心慌,有几次昭彤影约他踏青,亦请了水影,但见那两人一般年少一般傲气,她凭栏吟咏,扣舷长歌,那份骄傲与疏狂直叫他意乱情迷。他心里有了人,对昭彤影就生分起来,不仅生分还怕着见她,往日她碰一下脸,抚一下发都能叫他心猿意马;温柔抱他一下,或是偷着亲一下更让他芳心雀跃,而如今那人就是碰到他的衣袖都让他说不出的不自在,下意识就要逃开,这么一来二去终叫她起了疑心。 那一日,她说王都郊外皎原夏日风光好邀他去赏花,在她别院合欢树下清酒酥点,她似笑非笑道:“西城心中有了我之外的人吧?” 那时他方且年少,哪里敌得过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殿下书记的昭彤影,没两句话就把心中最深的秘密透露干净,且说且哭。他说时,昭彤影一言不发,待他话音方落,她站起身冷笑两下一言不发得扬长而去。留下他一人对着满桌合欢放声大哭。 再几日,昭彤影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来到西城家说要带他出去赏花,马车上也是谈笑风生,等到皎原,但见山下溪边早摆下酒席,他且惊且疑等了半晌见一车自王城方向而来,下来那人青衫白裙正是他思之念之的水影。 昭彤影说:“那孩子前些日子在你这里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了。” 她浅斟慢饮,淡然道:“少年人心思浮躁,一时间糊涂也是常有的。过两日就好了,你也别为难他。” 昭彤影微笑着转向洛.西城道:“我对你心意如昔,你怎么说?” 她冷笑道:“你们两人的家事,拉上我做什么。” 他见她转身要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大声道:“我心里喜欢的是女官,即便般配不上女官,我——我也求一夜夫妻。” 她在水边回首,望向他的神色中到有了一丝怜悯,让他几乎以为有了希望。但见昭彤影走过来对着水影正色道:“你也听到这些话了。从此往后我与洛.西城在无瓜葛,他心中已有了别人,强拉回来也是无趣。我昭彤影又岂是要那修修补补过的东西的人!” 水影静静看了她一段时间,突然冷笑道:“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昭彤影果然是言出必行,从那之后再登西城家的门。转眼到了洛西城生日,洛远盼了一整天没看到提亲的人上门,当天晚上就一夜没合眼。问西城,那孩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再后来索性躲着他。洛远觉得事情有变,找了个机会央求西城照容与卫方的女儿西城.静选去问问。静选一次与昭彤影见面时开玩笑问她几时上西城家提亲,得到的回答是“我与洛.西城早已分离”。静选当然大吃一惊,故意寒下脸来要替那个弟弟讨公道,指责她浪荡心性对不起西城;果然那人经不住激,脱口道“要知道原委怎么不问你那弟弟去,这一次丢脸的可不是他洛西城”。 静选是不会跑来问他什么原委,洛远等不到静选的答复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白,命人唤来洛西城又是威胁,又是形容哀戚的动之以情,总之无论如何要他开口。等弄明白他与昭彤影分手的详细原委后,洛.远气得全身发抖,没等他辩解两句抬手就打,一连几巴掌都不解气,顺手拿了一根棍子劈头盖脸打上来,吓得周边的人没一个敢开口。 最后还是提前回家的卫.方听到西城的惨叫声过来看,等问清楚原委一边命人扶西城下去上药,一边拦着还要追上去打得洛远劝道:“虽然不能与昭彤影结亲委实可惜,但既然看上的是那三位女官长,可见西城还是有点眼光的。” 洛.远依旧是气,连连说那昭彤影是眼看要成的事,可女官还不知道是什么个心思,又说也见过那女官几次神色冷冷的,从没听说她宠爱过什么人,说不定是个冷情的主等等。 卫方见他气得发抖,也不好这么丢下,于是耐着性子劝说,甚至还说“西城这孩子是你亲手抚养大的,你素来当他亲生儿子一样,何苦为了这些事情伤了感情。真要打坏了,那么多年抚养的心血不是白费,到底还没倒绝望的事情,犯不着让他气你啊。” 洛.远突然放声大哭道:“当年他那娘为了个下贱男人连家都不要了,说什么长姐如母,抛下我就走。也不管我这个弟弟在家里无依无靠,那一年多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当初人人不要他,可我还念着小时候姐姐对我的那点好,带了他回来养着。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我为的是什么啊,不就盼望他能复兴我洛家。只要洛家能有光大的那么一天,我名前带着个‘洛’字便是光荣。到时候就算是西城不认我这个叔叔,我也是高兴的,也是感激他的。可是……可是这孽子……跟他娘一样的没心没肺。” 卫方和他共侍一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伤心,又想他这么多年来辛苦持家,自己的三个孩子也多半靠他抚养照顾,他膝下孤孤零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西城身上,现在也不怎么如愿等等。想着就觉得洛远的确可怜,于是许诺他说一定想法设法促成西城和水影,还说了水影万般好处,比如深受皇帝宠爱,位阶比昭彤影更高等等。 此后卫.方果然一有机会就带着西城进宫,西城家、卫家有个大小宴会也赶着给那个女官长送请柬。但那时皇帝已经抱病,水影便以皇帝抱恙要侍奉身边为名,一概拒绝。卫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向妻子西城.照容和盘托出。照容也干脆,当即准备了礼物直入王宫向水影提亲,她知道水影深受皇帝宠爱,特意请了大宰同行,没料到水影听完他们的来意神色居然没有半点变化,毫不客气道:“洛.西城与昭彤影已论及婚嫁,却无故反悔,如此朝三暮四心意不定之人,岂是我水影良配。”说罢即走,混不将面前这两个一位高官放在眼里。 照容察言观色隐约觉得水影倒不是真的轻贱洛.西城,但她当着自己直属上级的大天官都这般说话,那份决绝是没有改得可能。归家后和洛.远一说,后者当即大怒,照容和他结缘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这被上上下下赞誉为温和知礼的人这般失态,这才明白刚才卫方做什么在一边猛使眼色。 洛.远连饭都不要吃了,叫人传来洛.西城,一见他拿起手边花瓶就照着丢过去。照容都吓得变色,慌忙扑上去抱住洛远安抚,那边卫方也忙着将西城赶出去,夫妻俩又拉又劝好说歹说了半天才让洛远安安分分坐下。 卫方这才叫人唤来西城,洛远口口声声要西城回头去找昭彤影,那少年人吓得发抖,却还是用力摇头。逼紧了大声道:“我既然知道自己不喜欢,怎么可以与她结缘。” 这句话出口倒是赢得了卫.方的喜欢,再度出来安抚洛.远道:“我看西城这孩子很有点骨气,远也不要非得让他攀亲了,说不定西城能用自己的本事让洛家重放光辉。” 虽然得到卫方和照容的一力回护,洛.西城总算没被当场打死,可毕竟再难在洛.远身边留下去了,幸好这个时候苏台王朝边境四镇中的扶风都护府大都督要找个幕僚,听说洛.西城文采出色,有意聘请;西城得了这个机会,当下毫不犹豫应承下来,这个苏台王都名门贵族家庭中长大的京师第一美少年就这样踏上黄沙漫漫的从军之路。 旧版 十三章 此情深如海 三 “水影钟爱过什么人没有?”那个人离宫成亲的前一天这样问她,她们合衣躺在床上,那人的神情和温柔举止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提到钟爱提到情意,眼底眉梢总有遮不住的喜气。 她那个时候是什么回答的,好像说的是“没有”。而那个人笑着伸手抱了她一下道“快了快了,行了服礼就能自由自在和喜欢的男子往来,一定会遇到钟爱的人。” 芦桐叶总是这样温柔可亲,即便那个时候她的位阶已在她之上,即便她曾经是伺候过她的最低级的宫女,曾经小心翼翼,曾经惶恐的看着她就盼望从她脸上找到一些仁慈的影子。她离开后宫后再没当官,每次写来的信里总是些琐碎家务事,写她钟爱的那个男人,写她新生的孩子…… 那一年她出任晋王府司殿,带着日照,芦桐叶带着丈夫帮她安置,时不时瞟一眼日照,唇边带着笑容,仿若在说“水影尝到钟爱的味道了吧。” 她是不是喜欢日照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将他带在身边,或许只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只因为已经用得顺手顺心。 桐叶总将“钟爱”这两个字挂在口上,她钟爱的男人,她钟爱的书,她还说她是她钟爱的小妹子。 她常想为什么那个人可以那么容易的钟爱,为什么她就不知道自己钟爱的是什么。她从来没有留恋过任何东西,不管是弹惯得琴、用久的砚,丢了坏了只有一两天觉得不习惯,随后也就罢了;跟久了的人好像也不过如此,即便是没了,也不过一两天的不顺手罢了。 水影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大约是相隔快两年第一次听到桐叶的音讯,才会让她想那么多,那些只有芦桐叶才会对她说的,零零碎碎的话语。 “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桐叶这样表扬她,那个时候她居然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在想她为什么这么说。只因为那次皇帝遇刺她扑上去挡了一剑么,那不过因为她恰好在旁边,又偏偏是臣子。臣子不能躲,不能逃,只能舍身;那个窈窕艳美的年轻殿下书记不也同样拔剑御敌了么,她不过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为什么桐叶非要想她是为了报答爱纹镜的宠爱。 虽然这样,她还是想念桐叶,桐叶的那些话听多了,连她都会突然一下子认为自己是有情意的。桐叶说她对日照与众不同,她仔细想想就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桐叶说她是那样温柔,那一日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如今没了桐叶的话,她就知道自己并没什么留恋的,就连唯一的弟弟,也不过犹豫那么一阵子,依旧让他在风尘里挣扎,就因为她接受了织萝的那句话“会叫人起疑心的”。 那年她求到了先皇同意写信要接家人到京城来,信送出去再没回音,她也不曾再度想法子打听过。那日见了织萝听到惨剧才追问起自己来,于是想到那年寄出信后她竟然是在后悔,她其实是害怕有什么回音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皇恩深如海,圣意从来就是一日三变。 今天洛西城薄醉时拿了一杯酒过来敬她,她说“边关风物可好?”那人一扬头“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不算好,但与京城大不同。” 她看那人,昔时敲开她门时羞涩神情已然不见,那如玉如珠,如水澄澈的男子已经前尘往事。纤弱体态变成宽肩窄腰,走起路来身子笔直,果然是常年马上奔驰的模样;而那时水边望着她说“即使般配不上女官,我也求一夜夫妻”时那眸光何等柔美,就连她也为之一醉;如今那双眸子还是漂亮的,却带上了几分坚毅;还有那双洁白纤长的手,今日登车时他来扶她,一触手指节分明、掌心带茧。 昭彤影得下人中有人私语“那就是京师第一美少年?”说的时候还在摇头,一脸不信。 是啊,不过五年边关,那人再不是如玉如珠的京师第一美少年。 那人的美,该算是硬生生折在她手上的。 可是,她依旧感受不到愧疚,只有初见时的一点叹息,再没更多。 打开一幅卷轴,上面密密麻麻是当今朝廷重臣的名字,五大家系、新锐力量,她当女官长的时候记下的东西,现今看来变化并不大。手指在六官官长的名字上划过,卫、西城、紫——三家家主占据了一半,司马是正亲王不用考虑,司寇是六官官长中唯一的平民,大司空的家系来自柳林。手指在那三个显赫的家名上轻轻一转,这三家只要得到任何一家的支持,她十五年来的辛苦就将看到希望。 可以依靠的人还是太少,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先皇能够多活几年,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唯一能有效保护她的还是只有花子夜,那个并不怎么可靠的皇子。想到这里的时候日照求见,她唤了进来,一边收起卷轴换上太学院东阁学生们的功课。 那人在她身边跪下,先深深一拜。 “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日照又是一拜,伏在地上道:“求女官为日照赎身。” 她头也不抬一下,淡淡道:“好。” 日照再拜,起身上前两步复跪倒在案前将一叠纸放在桌上:“求女官为我看看。” 她随手一翻,见密密麻麻写满了文章,看题目居然都是今年春闱的考题,微微一挑眉道:“你写这些做什么?” “日照想参加下一次的进阶考。” 她终于转过脸,静静望着他。那人抬起头清清楚楚道:“日照出身农户,身家清白,幼时因贫寒被卖入后宫;只要女官为日照赎身,即可参加进阶考。” “你想要进阶何必如此麻烦。我现下就能任你为王府宫侍长,立进十位。还是——你想要远远的离开我?” 日照的身子微微一颤,可还是拜伏道:“求女官为日照赎身。” 她轻轻叹一口气道:“你既然有如此上进之心,我自当助你。”伸手支起他下颌,与他对视,一字字道:“明日叫司礼取了你的卖身契过来,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去后的安置和生活费都不用操心,我自会替你安排好。”说话间见那人眼中满是不舍,她何尝不知道这人所想,暗道“原来你是想能与我比肩……” 思量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再叹一口气合起案上书卷,低声道:“那么,今儿最后伺候我一次吧……” 他侍奉她梳洗、侍奉她更衣,她一直不怎么开口,只在他为她宽衣时突然轻轻握住那手喃喃道:“往后,再没人能这样了……” 她拉他上床,抚他的眉、他的颊,让他沉醉在她如水眸光中,听着他的心跳,在他怀中低吟…… 晨光映上窗纸,她在镜前梳妆,那人走过来要替她梳头被她轻轻推开,转过身道:“请司礼过来吧,从此你不再是我的宫侍了。” 日照几乎是倒退着走出房间,她放下梳子静静等着,等着他回来。 没有多久门上传来他独有的敲门节奏,一开门那人身后果然什么人都没有,见了她一下跪倒:“请女官收回成命,日照后悔了,日照还想伺候女官。” 她依旧只有一个字:“好。” 转过身关上门,水影一下子靠在门上,喃喃道:“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入仕,是想要与我并肩,想要助我。可是,我此刻要的不是在官场八位七位上辗转的日照,而是能陪伴在我身边,为我生,为我死的日照……日照,我终究欠你最多……” 旧版 第十三章 此情深如海 四 夜深更阑,明霜只一个小厮跟着不紧不慢的走在寂静长街。苏台皇都的宵禁并不严格,原则上三更鼓敲响到翌日五更鼓响为宵禁,宵禁时期不得随意在街道上行走,但八位以上现任官员和手持皇宫、王府和各官署令牌办事之人不受限制。明霜自己是和亲王府七位书记,又揣着和亲王府公干的令牌,自然无所顾忌。他今日奉命到大司礼府办事,见到了大司礼也就是当前紫家的代理当家。紫家兴盛也已经有五十多年,已经前后出了三代春官官长,新一代的紫千和紫妍都先后担任过后宫司礼女官,也向着春官官长的地位前进着。明霜早就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大司礼的传闻,在他心目中堂堂苏台王朝春官官长应该恪守礼仪、端庄严谨,而世代春官的紫家就被称为苏台京城贵族中最恪守传统礼仪规范的家族。人们说紫家的礼仪最体现在男人身上,在重节不重贞的苏台王朝,紫家的男人依然恪守贞操。这家的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恭顺守礼、淑贤优雅,看着他们宛如看到清渺王朝甚至更遥远时代盛行的礼法和只有那种制度下才能培养出的堪为天下表率的大家闺男。 正亲王司殿紫千的生父就是紫家礼法的集中体现,青年丧妻后不但立誓守寡,而且高居绣楼不到重大日子轻易不下楼一步。他住的二楼,除了女儿紫千就连本家的成年女性都不能随便上去,身边伺候均是中年男子,连使女都看不到一个。如此十多年如一日,闲来做点针线,或者读书习字,高楼深闺冷度日月,人们都说若非现任当家与紫千有夺嫡之争,他早就该为紫家再添一座贞节牌坊。 然而,紫家的这位代理当家、堂堂大春官却叫人一点都联想不到端庄严谨,恪守立法这八个字;明霜曾听闻此人“风流成性,率性而为”,可还是想不到这人率性到了如此地步!明霜对自己冷笑起来,心道“别的男人做了官都能受人尊敬,为什么就他这个书记像是风尘男子,什么人都可以来调戏,什么人都敢来风言风语,甚至……动手动脚……”心中升起一阵怒火,随即又冷笑起来,暗道:“明霜啊明霜,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那人和你同车进京难道是宠爱你,不过是告诉天下人你不过是王府的一个玩物,你……还不如那些风尘男子。” 身边的小厮突然叫了一声,明霜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见远处一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他正想对小厮说大概是喝醉了的人不用理睬,那人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明霜本不想管,可看那人跌倒后并不起来,反而蜷作一团,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这么想着终究不忍心就这么扬长而去。 低下头推推那人,果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可那人衣饰修洁,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邋遢模样。示意小厮上来帮忙,将那人翻了个身,待看清此人容貌他禁不住“啊——”的叫了出来。 涟明苏从进入西城家为家仆的那天起过的就是及其严谨的生活,到了进阶为官后一方面感念西城照容知遇之恩,牢牢记着她那句“报效于朝廷”;另一方面他是吃过苦的人,倍加珍惜所得,故而过的简单、端正。涟明苏的妻子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看到丈夫大醉,甚至倒在街上被人送回来。 一番折腾过后涟明苏终于醒了过来,见到妻子神志还有一些糊涂,却也露出一个歉疚神色。待喝完一杯醒酒茶才问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妻子一一说完,问起那人名姓时她啊了一声道:“刚才一阵忙乱都忘了问,不过我让管家伺候他们在花厅喝茶。”叫了人过来说那主仆二人倒还没有走,于是他简单梳洗了一下由妻子扶着出去。 虽然小厮示意了几回明霜却不急着离开,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一边品赏壁上字画,见其中均是名家手迹。唯有中堂一张条幅,内容的确是好,可书法普通,也不知主人为何如此看重。他刚走到面前正要细细看这条幅到底有何不同,却听一人道:“这是本官昔日进阶时恩人所赠,故而本官常带于身边,以作勉励。”明霜听了这话往落款一看,却见写的是“西城照容”四个字。 回过头见涟明苏由妻子扶着进来,步子还有点浮,神情却清朗多了。他赶上两步长揖到地,涟明苏上前搀扶道:“何必如此,该当本官谢你才是。”待看清他的容貌,迟疑道:“本官见过你……” 他又是一礼:“晚辈和亲王府七位书记明霜,见过少宰大人。” 涟明苏这才知道此人就是和和亲王同车入京故而“艳名远播”的明霜书记,在他心里这样的男子必然烟视媚行,他自己素来端正,从来看不起那些以色惑人的男子。而今见了明霜惊讶于他的端庄文雅,到有了另一番看法。 明霜缓缓道:“看到少宰大人无恙我就放心了,晚辈告辞。” 涟明苏上前一步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宿一夜如何?”见他有些犹豫,又道:“早过三更,和亲王府已经下钥,书记返回多有不便吧,倘不放心,可遣下人返回告之。在本官府上住宿和亲王也该是放心的。”明霜何等聪明,顿时听出他言下之意,脸上微微一红。 涟明苏又叫人送上点心水果,两人就此攀谈起来,一谈之下涟明苏对明霜的学识颇为赞赏,两人越说越投合,也不觉困倦,居然坐在那里说了整整一夜。其间涟明苏的妻子进来看过几次,都见一长一少都是神采飞扬,也不知说到天文还是说到了地理,她自年初以来就没见丈夫如此高兴过,也就摇摇头嘀咕一句“这个年纪还那么疯”了事。 涟明苏越是与他交谈,越对这青年赞赏,联想到京城中对他的传言,尤其是同僚间茶余饭后提到他时那些个风言风语,心中忍不住替他可惜。 说话投机长夜易过,不知不觉间到了涟明苏该上朝的时候,明霜也识相的告辞,但觉刚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涟明苏都想要对他说什么,可又每每改口。刚刚走出去没几步这家下人追上来说“少宰大人请书记略微等一下,还有一句话要对书记说。” 没多久涟明苏穿着朝服赶上来,屏退下人,拉着他的手道:“你我一见如故,有一句话本官思量许久还是想对你说。” 明霜见他郑重,正色道:“明霜谨遵明教。” “你博学多才,见识不俗,该当为朝廷效力,做一个有所成就的男子。屈于王府书记,未免可惜,你若有上进之心,本官愿助你一臂之力。要知道……”他略微顿了一下,作最后的犹豫,最终还是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要知道,以色侍人,终非长久。” 旧版 第十四章 扶风旧事 一 六月上旬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太学院东阁总考准时而平安的举行了,二十九名皇室和王公贵族子弟参加了此次考试,其中十七名为初次赴考。和春闱的神秘波折不同,太学院东阁总考进行得非常顺利,考卷由太学院东阁教习官出拟,最后经少王傅审核。总考不过是对王公贵族子弟多年学习的一个评定,与进阶等无关,故而考官不需入闱,对考生也没有太严格的限制。晋王苏台晋也参加了这一次考试,并且象水影预料的那样,以优异成绩轻松过关。完成考试后二十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七日,苏台.晋将迎来盛大的服礼。 六月中旬,昭彤影发现玉藻前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次数又多了起来,前些日子她与织萝打得火热,一干完公务就忙着往家里跑,偶然休假也带着织萝游山玩水。而这十来天同僚聚会时总能看到玉藻前的身影,有几次还跑到她家里来闲聊。最后昭彤影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到底是你甩了织萝,还是那孩子甩了你?一脸清闲无聊到发霉的表情。” 那人果然重重叹一口气,一脸“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哀怨神色,将茶杯在手中转了两下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昭彤影微微一笑:“要是你腻烦了织萝,那我就能给他送帖子了;要是织萝腻烦了你……往后一两个月我茶余饭后就有娱乐了。”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看样子不是前者。” “也不是后者!” “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替你出点主意挽回美人心。” 那人眼珠子那么转了一圈,放下杯子道:“这美人儿的心思总比别人复杂些,少年人的心性总浮躁一些,又是美人又当少年,你说还能怎样?这孩子我已经十来天没见到了……”犹豫了一会终于自嘲的笑了笑,缓缓道:“这孩子正在比较我和少王傅哪个更中他的心意呢。” 很难描述昭彤影此时的心情,肯定不是同情,而应该说是终于看到与自己非常类似的人和自己栽在同一个人手上的,糅合着安慰和幸灾乐祸的复杂心态。 咳嗽两声:“我们的司刑大人要给大家提供新的乐趣了。”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在一个茶楼上,玉藻前的目光一直投注在楼下往来不断的人流上,此刻一推杯子嘿嘿冷笑两声:“少给我幸灾乐祸。昨儿织萝在西城家表演,我差人送了帖子,他接下了……所以,往后几日识相得都别给我送什么请柬。” 说完这话起身就走,留下她一边付账一边哀叹果然一个人不能幸灾乐祸得太过分。下楼不远就是金市巷,为京城商贾云集之地,且这条巷子多半经营布匹、首饰、胭脂水粉等漂亮东西,昭彤影从巷口走过时突然起了兴趣,一个人转悠着进去,思量着选几样少年们喜欢的玩意。走了没多远眼睛突然一亮,蹑步上去在一个人肩上一拍,娇笑道:“多久没见到了,日照?” 相对于她的欢喜,日照心中完全找不到喜出望外的影子,倒是多少有点感慨今天大概不宜出门。感慨归感慨,还是要堆起温顺文雅的笑容,低声道:“出来买点东西。” 那人看了看他手上的料子低声笑道:“王府里找不出好料子,倒要你出来买?” 日照笑道:“王府里看来看去都是那几种定式,色彩又艳得厉害,女官不喜欢,我出来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花样。虽然料子不如王府的好,可只要花样优雅,到时候多费点手工,还是不错的。” 用力点点头,稍微唉叹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找不到如此可心的人儿,又殷勤道:“还要买什么,我陪你选。” 他用力摇摇头:“哪里赶劳动殿上书记大人。” “不打紧”一边笑,一边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么个美人独自在市场上转可不安全。” 两人从衣料铺转到首饰铺,又换了条巷子看笔墨纸砚,除了选首饰时非要拿日照来当比对,昭彤影到还算规矩。待他两手都提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在昭彤影“我正好去看看你家主子”的借口下上了她那华丽的马车,果然,刚一坐稳,那人就笑吟吟道:“前几日你家主子忙什么来着?” 日照暗道一声“果然……”,也笑吟吟道:“回书记大人,我家主子不就忙东阁考试么。” “就没忙些别的?我听说……织萝又在晋王府住了好些天,是不是真的?” 他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又跟着笑道:“书记的消息怎么就总是这么快呢……”昭彤影听他将后面那句话用一种悠长的语气说出,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说自己无聊长舌,也不生气,反而伸手搂他一下道:“你倒是时时刻刻脑子里只有你家主子一个,也不知她怎么个调教得。”说完这句自己乖乖的放手,接下的行程都正襟危坐起来。倒是日照被她这一句话又挑起了心中复杂的情绪,想到过去那些天里织萝又象过年时候那样和水影嬉笑撒娇,夜里总听乐声不断,而织萝剑舞的优美身形也每每投影在窗纸上。 水影先后担任过女官长和少王傅、晋王府司殿,都是三四位高官,日照自知身份,从来没奢求过独占宠爱,平日里她与同僚宴席之时坐拥美人,谈笑无忌的样子他也看得多了;而作为最贴身的宫侍,对她和花子夜之间那点桃花事也多少有点了解,都不曾生过一丝半点的妒嫉。可就是见不得织萝,每每让他心如刀割,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一些什么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就像是一种特殊的牵绊,纠缠不断。 连晋王都惊讶于织萝在她面前的受宠,有一日充满感慨地对他说“从没见过司殿这样宠爱过人”,甚至抓了司礼司仪几个打听织萝背景,等问明白了叹一口气“怎么是个舞伎,我还想难得司殿这样喜欢,不如收进来做妾,既然身份如此卑微就不行了。” 过年后水影只给织萝送过一次帖子,也是正正经经请长林班来表演,事后倒是留了他,可不过一夜就送走。其后织萝贴上了玉藻前,接连不知道回了多少名门的帖子,人人都当他要安下心跟人了,可是一边玉藻前并没露出半点要迎他进门的样子。另一边,织萝在东阁总考结束的那一天自己找上了晋王府。他大约知道自己没有帖子就连让人传个话都难,索性不来门房碰钉子,看准水影自东阁回府的路,算准时间直接到路上拦。他也知道水影平日外出带的人极少,也从来不拿出四位官的仪仗,果然一栏一个准,舒舒服服爬到那人车上跟进了王府。日照总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尤其是织萝回来的第一天,他总觉得就连水影都不明白他突然出现的原委。 事实上,不仅日照觉得奇怪,昭彤影也对此产生了兴趣,当然不是单纯的好奇心,也不是闲极无聊要发掘桃花故事解闷。而是她和日照一样,在水影和织萝之间的一连串事件中看到了异乎寻常的东西。 她应该算是了解水影的,那人从来不是会宠爱纵容人的性格,就像她对洛西城,不管内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可以冷淡到极点。又如她对日照,明明是喜欢的,也不过温柔,而不是纵容。 不少人都说这个少王傅冷情,就连她都曾半开玩笑说自己“天性凉薄”,可昭彤影更觉得她不是凉薄,她若要喜欢一个男人,必是将那人看作比翼双飞,而非金屋藏娇。 过年那段时间传出她宠爱娇纵织萝的总总她就觉得奇怪,可还想兴许那孩子的确是太漂亮太有手段,还刻意点了她几句;织萝跟了玉藻前她没什么反映,这就正常了,可那孩子突然反过头找她不说,她还真能毫不犹豫的接回来继续宠,那就绝对不是她昭彤影熟悉的水影。 旧版 第十四章 扶风旧事 二 西城照容这些天喜忧参半,一方面远方游子一个个回家,不但洛西城分别四年多后自边关返回,她那在柳林州地方官任上整整三年的次子也返回京城等待新的任命。忧得是这些天从天官和夏官那里隐约传来信息说下一任扶风大都督内定为她的丈夫卫方。要知道卫方虽然是夏官,可距离他上一次上战场已经是七八年之前,此后不要说上阵杀敌,这种事情他一辈子都没做过,就连近距离看到敌人军队,都托去年皇都被围的福才有了点新经验。卫方熟悉的从来不是真刀真枪的和人拼杀,而是军队调度,粮饷筹集之类文案工作,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变成“封疆大吏”。夫妻两个就此也反复商议了好多天,可一来消息并不正确,二来两人都摸不准这一任命后头是不是有隐含,因而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结果。卫方倒是比照容豁达许多,半开玩笑说,反正也做不来,能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真的闯了祸,就回家乖乖相妻教子。 夫妻两个虽然心烦,倒也尽量不在孩子们面前表露出来,她自己儿子和西城回京都难免走亲访友,呼朋引伴,家中宴席不断,照容和卫方但凡找到机会总出来招呼一下。 洛西城返家那天去向洛远请安,那人不冷不热答应了两声就打发他出去,西城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洛远还不肯原谅他,一时僵在门口。照容看到了笑道:“别担心,他现在冷了一张脸给你看,其实早原谅你了,听说你回来天天挑灯给你做夏装。还说你在边关那么多年都不知道京城的风尚,回来了别穿的古里古怪叫人家笑话等等。” 那天西城家的二公子返家,照容准备了盛大的家宴,这位西城公子与洛西城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一直很好。他容貌性格都和母亲照容相似,从小不喜欢京城贵公子那些吟风弄月的花样,反而对母亲那些政论上的事情充满热情,幸好西城家虽不如卫家那样将儿子当女儿养,也不是紫家那种要男人深居绣楼。于是这位二公子从小和姐姐静选受同样的教育,顺顺利利进阶,还毫不犹豫的跑到远方踏踏实实当了几年地方官。 也许是卫方任命的事情总缠绕在心上,照容总忍不住将话题引到扶风军务,西城也是有问必答,形容的绘声绘色。其他人倒也算了,洛远却是第一次听他说军队中的故事,讲到送信时遇到来偷袭的敌军,差一点死在荒原;又如去年关塞被围四十多天,军队面临断粮,一天只能吃一顿的艰辛,终于忍不住喊了声“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平安安回来了”。 西城家最小的公子想到某一日偶然听到的消息,脱口道:“洛哥哥不是要去永州么?” 原来前一段时间和亲王清杨差书记明霜对照容说久闻洛西城文采风流,这些年在扶风都护府任上也成绩斐然,故而想要聘请他为永州六位司救,列和亲王府幕僚。西城未来的任命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听到六位司救这个职位说不心动是假的。但西城照容总觉得和亲王许多事情上很是暧昧,多少不想自家的孩子和她有牵扯,哪怕洛西城四年边关已经不是清杨钟爱的美少年类型。 这边西城照容和洛西城在犹豫,那边西城静选某一次同僚聚会上有人问起和亲王垂青西城的事情,她嘻嘻哈哈说是有提过,不过没决定等等。水影也在一边,突然插话道:“洛公子边关四年方归,也该在家中侍奉长辈一段时间,居然急急忙忙又行远方么?” 静选回来提了,照容倒是颇有感触,回答说:“你找时间回和亲王,就说我们舍不得西城远行,要留他个一年半载。” 如今她那小儿子冒冒失失提起,这才想起回了之后还没有告诉过西城,没想道那青年微微一笑:“不去不去,我好不容易从边关回来了,无论如何让我在家里伺候几位长辈一段时间,否则我也太不孝了。”照容听了心道,这孩子果然长大许多。 说到这里话题自然跑到与洛西城一起回京的两个六位官身上,尤其是大都督丹舒遥之女夕然。前些天夕然和流衍来找过洛西城,尤其夕然第一次到京城,对什么都好奇,拖着西城当引导。卫方曾经对洛远说好像西城与丹夕然感情不错,要是和这个扶风大都督的独身女儿结亲,岂不是莫大的好事。可洛远抿了下唇道:“人家是有家名的,又是嫡女,西城家过去我们洛家这一支不就断了。” 丹舒遥自接到调令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刚行过永州就传出“忽染重病”的说法,在镇西关一停十来天,启程后一道上书“边关日久,百病缠身”,请求皇帝“方此太平之时,准臣回乡休养数月,若有调度臣当为国效力,虽死不顾”。等皇帝批准下来,也不入京,带着几个亲信随员回家乡去了,只把女儿丹夕然丢到京城“见见世面”。 洛西城以“京师第一美少年”之姿远赴边关效力军前时,虽然丹舒遥治军严谨,并没有人来侵犯他之类,可是军前无聊,高级军官又多女子,闲来难保不拿他这个边关难得见到的美少年来开开玩笑,他是贵公子脸皮薄,哪里经得住那些人的玩笑。多亏丹夕然、流珩两人的照顾,才度过最初那段艰难日子,三人因此结下友谊。 这次丹舒遥“重病”,别人不敢乱猜,他和流珩却知道这位大将军的身体根本就壮实的随时可以上阵杀敌,不要说重病,风寒都没一点。他们三人被大将军打发到京城的路上也曾谈论过“重病”的缘故,还是丹夕然最了解自己的父亲,笑笑道:“他老人家明白的很,京城是个是非地,他自然不愿冒冒失失陷进去。先丢我们几个过来探探风声,说起来我这个做女儿的年轻不懂事,又在蛮荒地方养大,就算冲撞了谁得罪了谁,也不过是少年人不经事的莽撞笑话。再说了,就我们几个,不管闹出多大的事情,只要他老人家不在里头,到时候出来说两句话求两个人,天大的事都化解。” 想到这里西城照容的一个亲信走进来,在照容耳边说了几句话,满席的人就见她顿时微微变色,眼中有怒火一闪而过。 “西城的安排定下来了……”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缓缓道:“永州六位司库。” 洛西城的脸色也沉了一下,司库虽然不是王府署官而是知州下辖的地官,可既然在永州任职,说到底还是受和亲王府节度。 “可知道我那两个同袍怎么安排?” 照容丢了眼色示意亲信回答,那人立刻道:“属下得知职方士大人留用京城官署。” “都司马大人呢?” “拟提升一级,转任凛霜军前。” 洛西城一声冷笑低声道:“果然把我们都拆开了!” 旧版 第十四章 扶风旧事 三 卫方席上听到西城的任命,当下就对照容嘀咕道:“都说了不让去远方,天官那边到底怎么想的?”再听到洛西城那句嘀咕更是犯疑,于是当天晚上西城被叫到照容的书房听长辈发问。洛远是不会凑这个热闹的,何况他听到西城刚刚回来马上又要被丢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散了席照容过去安慰几句送他回房休息去了。 卫方出生的卫家在苏台名门贵族中也算异类,他们就像是紫家的对立面,一个是恪守传统男德到了极点,另一个却讲究将儿子当女儿来养,从小鼓励他们勤奋向上,不让巾帼。卫方不是嫡系,可也自幼跟着姊妹一起读书习字,学文练武,家里也有不少兄弟受不了这个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准备依靠出生来攀个好亲事了事,可他不是这样的人。幸运的是,长大之后遇到了“但看到勤奋向上的男子就想要提携一把”的西城照容,不但不限制他,还鼓励他不断向上。故而卫方心中欣赏的也是和他一样有志气的男子,这次西城回来,见他如玉如珠化作飒爽英姿,心中非常的喜欢,真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看待了。 洛西城见夫妻俩人的神色都十分严肃,倒一点不害怕,行了礼后坐下。他来时心中已经有了主张,西城提起他席上那句话,他就一点不隐瞒的将事情说了出来。 丹舒遥担任扶风郡大都督已经有五个年头,他治军严谨、品行端正,与扶风郡最高行政官扶风郡守之间合作无间,在边关很有声望。然而三年前和亲王清杨受封永州郡后事情发生了微妙变化。 永州郡位于扶风郡和朱水州之间,郡治永州。永州郡辖下永州、定安、天水三州,一边连扶风郡青霞关,另一边临朱水州三关,为西南交通要道。朝廷以永州卫和亲王封地的用意是很明确的,历来镇边的封疆大吏都让朝廷“爱恨交织”,一方面他们关系着国家的安宁,另一方面他们手拥重兵,紧邻敌国,功勋卓著,当然有“功高震主”之嫌疑。所以苏台王朝历代都喜欢将靠近边关的某一州作为皇族子弟的封地,以亲王压制边关守将。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想要和亲王与边关守将相处和睦是不太可能了,从清杨踏上永州郡的第一天起,她和丹舒遥之间就开始了彼此制衡的微妙平衡。 去年扶风军在栖雁关抵抗敌人四十三天,弹尽粮绝、生死一线,丹舒遥以女儿夕然带十名勇士趁夜突围拿大将军令牌请和亲王发兵援助十一人昼伏夜行舍生忘死的往外面闯,到了永州只剩下四人。结果,永州和亲王府门前这四人一等一天一夜,穿着被鲜血沁透又被风吹干的铠甲,想到边关将士翘首以盼的情形,年轻的士兵悲愤难耐。最后丹夕然不顾一切的往里面闯,总算是见到了和亲王,也没有被当作“刺客”杀掉,可那人在一干幕僚拥簇下,语音平缓,神色淡然,面带同情,可是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夕然在和亲王府大殿上大喊大叫,那人并不和他计较,总之说手上的兵马要用来防卫永州郡“倘边关失守,本王兵马需防守朱水三关,以保西疆最后屏障。”面对丹夕然“难道要眼睁睁看边关将士弹尽粮绝而亡”的责问时,苏台清杨沉着脸道:“将军为国捐躯本来就是应该的。” 丹夕然知道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黯然退出,五个人又在和亲王府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咬咬牙——回去。十一勇士,返回的人只有两个,浑身浴血、空手而归,丹夕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苦苦等候援兵的将士看到她空手而归时的表情。此后昭彤影松原大捷挽救了西方边关,苏台清杨保全兵马保护永州的做法认真想想也不是怎么错,可双方的心结自然更重了几分。尤其是丹夕然,每次提起突围求援的惨烈;门前等待一天一夜的焦急;空手而归的绝望时就悲愤交加不能自已。将士们听了也各个愤怒,丹舒遥倒说了诸如“亲王掌管一郡也有自己的难处”之类的,可效果都不大。 其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更加剧扶风军与和亲王府的矛盾,一是某一次丹夕然、流珩、洛西城三个人外出巡视时抓住一个“偷偷摸摸入关”的人。那人从乌方方向入境,夕然等人只当是乌方的探子,哪里想到一搜之下居然搜出和亲王府令牌。几人马上上报丹舒遥,这位扶风大都督也不敢怠慢,一面审讯一面通知了和亲王府。 不久和亲王府传来话,令丹舒遥将此人押解至永州,结果这一次断然拒绝的变成了扶风军。丹舒遥对来人道:“边关安宁为本督职责所在,此人偷入敌国,为我军所获,自当在我军中问出个究竟。和亲王殿下若是不放心,可遣亲信至此旁听。” 使者自然大怒,可扶风大都督是什么人,脸色一寒令左右乱棍打出中军帐;最后,“旁听”的人到来之前,那人在狱中奇怪得自杀而亡。 事后丹舒遥亲自写了封信向清杨说明,和亲王自然回复“将军秉公处理,理所当然,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将军,本王已经教训过了……”云云。 西城照容和卫方听完后都连连摇头,总算明白洛西城为何一听调令就说出“果然把我们都拆开了!”这样的话。卫方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塞到这么个地方后更是心烦,亲王与边关守军的矛盾倒也罢了,反正这是每朝每代的惯例。但从洛西城口中听来丹舒遥很得军心,而今将军别调,骨干均留,他跑过去接手必定会遭到将士们的抗拒。 照容觉察他的心态,伸手轻轻在他手上一拍,趁西城不注意丢过去一个安慰的目光,卫方也报以一笑。 旧版 第十四章 扶风旧事 四 照容又接着询问西城扶风郡的种种事情,也就知道前几个月边关骚动就像大家预测的那样并不重要,而且根据丹舒遥的情报,西珉国的“内政动荡”其实已经到了尾声。的确,在过去几年里,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到两百二十三年,西珉发生了五十年来最惨烈的内乱。原来苏台历两百二十年夏天西珉国王叔也就是正亲王意图篡夺皇位,发动政变,西珉皇帝在政变中被杀,皇室子弟惨遭屠戮。这位篡权者在做正亲王的时候到是能力出色很受好评,可当上了皇帝,也不知道是背负着篡权者恶名因而心理失衡呢,还是一下子没有任何约束所以本性暴露。总而言之,这位新帝的残暴不但让忠诚于先帝的大臣下定决心拥戴先皇太子复位,甚至连一度投靠她的大臣都难以接受。而西珉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新帝的残暴统治激起他们对温和先帝的怀念;于是,当先皇太子在西珉北方边境大都督支持下高举义旗时,立刻得到西珉百姓和绝大多数地方官员的支持。 经过长达三年的内战,太子终于夺回京城,谋逆者以自杀告终,新君登基,接下来就是一点点剿灭残余势力,这一次的边关动荡不过是残余势力的作怪罢了。 根据丹舒遥的情报,真正让人担心的其实是乌方。自从六年前乌方新主登基后,两国之间的关系始终在恶化中,这位皇帝对领土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而且采取了“远交近攻”的谋略,与北辰交好,伺机进犯西珉和安靖。去年松原之战并没有让乌方国君吸取教训,反而因为平生第一次失败而深受刺激,下定决心要报复。更让丹舒遥头痛的是,这位国君尽管“穷兵黩武”,可在内政上非常勤勉,而且力求公正,故而深受百姓拥戴。 说到西珉和乌方,洛西城到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见照容和卫方对边关故事感兴趣,于是道:“离开扶风前,我们听到一件有趣的事,也不知道有几分真,是从西珉那里传来的。说是西珉居然出了一桩男扮女装进阶为官的事,而且那人还当上了少司马,且在太子平叛和去年抵抗乌方进犯的战斗中都立下卓越贡献。” “西珉居然有如此能干的男子?这倒是有趣,那人现在怎样?” “听说那人是为了救未婚妻才男扮女装,投靠到太子的平叛义军中,此人好像是个天生的谋士,一入义军就连连立功,太子登基后封他少司马。可惜后来也不知怎么叫人戳穿了,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恐怕是自杀了,也有说是以“欺君”之罪被杀了。” 卫方用力冷笑了两声,照容接到他瞟过来的眼神,充满了“看看你们女人……”的意味,只好淡淡一笑。 西城又道:“这倒也算了,男扮女装也好欺君罔上也好,反正是他们西珉自己家里的事,我们也不管。可是有一个传言就叫人担心,说是那位天才的少司马并没有死,而是在人帮助下改装逃出,而且,逃到了我们安靖。” 西城照容沉下了脸:“此言当真?” 洛西城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严肃,怔了下道:“边关都拿来当笑话说,我也不知道有几分真。” 卫方看一眼照容,揶揄道:“果然是西城大小姐才有的爱好,一看到勤奋向上的男子就忍不住要去关怀,毕竟——在西珉,一个男人想要上进又比我们安靖辛苦百倍是不是……” 原本有点微妙的气氛被卫方这么一开玩笑,顿时又轻松起来,西城照容年轻的时候就以喜欢提携人而出名,不少人都知道西城家的大小姐豪侠仗义,知人善用、施恩不图报。最特别的是照容不管是当西城家大小姐的时候,还是后来进阶为官,都对男子特别照顾,经她之手提携的男子总有十来二十个。最难的是提携了这么多人,对每一个都是单纯的爱才,从不曾有过情爱纠缠。卫方现在是知道她的性情了,新婚燕尔时为她这个性情却不知道吃过多少醋,特别是对涟明苏,有两次气得跑回了娘家。如今将这句话拿出来,两人都想到青年时的缠绵悱恻,照容也就收起一脸严肃,换上一抹笑,继续道:“既然做过西珉少司马,你们扶风军常与西珉联手御敌,应该见过他吧?” 西城摇了摇头:“西珉新君任命的这位少司马只在我方边境参加过一次战役,即是去年的松原之战,所以昭彤影殿上书记肯定是见到过的,我们被围在城中等援兵,没这个福气。” “昭彤影殿上书记……” “前两天我还向书记打听过,果然松原之战后与西珉军的几个主将见过,书记说这位少司马娇艳妩媚、弱不经风,想不到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物。”说到这里他噗嗤一笑道:“说起来,我们殿上书记何尝象是能够松原大捷的名将。”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可西城照容总觉得这孩子还有些什么隐藏着,于是笑道:“不早了,你也该累了。一起去去看看你叔叔身子可好了。” 卫方自然不会去打扰妻子和侧室的温存,自己先回房了,西城应了一声跟在照容身后往洛远住处走去。从照容的书房到洛远住处要走过长长一条长廊,和半个花园,这也体现出照容对洛远的尊重,普通人家的侧室都住在正室居所之侧,带着“侍奉家主”的意味。照容却将他安排于府邸西侧,与卫方住处基本对称,配置上也相差不大。她虽然深爱卫方,纳妾也是迫于家庭压力,可她是个负责的女人,再怎么不情愿,小妾一旦进了门,她就安下心来好好对待,决不让他受办点委屈。 行到一半,照容突然停下脚步,柔声道:“西城其实是见过这位少司马的吧?” 洛西城一震,借着廊上灯光看着照容明净的眸子,终是说不出一句谎话,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见到时那人还不是少司马,西珉太子也没收复京城……”又犹豫了一下,在照容重新起步时突然道:“我觉得那人象极了他——那个和亲王府书记明霜。” 旧版 第十五章 故园当此夜 一 荒郊野外,面前是细长的山路延到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后面是追捕的队伍,他站在高处回首,看到蜿蜒山路上火把不断,曲曲折折,像是一条蛇,一条可以把他整个人吞下去的蟒蛇…… 猛然惊醒,男子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将被子拉到胸口紧紧拥着,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偶然飘来的一块木板,用了全身力气。不知道多久,梦里的情景才散去,他仰起头,象望着什么地方,又什么都没在看。 明霜庆幸自己今晚没有侍寝,才可以这样坐起,这样拥被等待天明。如果是侍寝,不管多可怕的梦,都只能全身冷汗的躺着,不敢动一下,生怕惊醒了身边人又是一场追问,又生生一场刺痛。 坐了不知道多久,恶梦的影响渐渐淡去,明霜常常觉得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好像也是一场恶梦,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昨夜他还在那人面前巧笑倩兮,拿出全身解数取悦她,而当那人沉沉睡去时,他却在满室黑暗中对自己冷笑,冷笑那个荡夫般的自己。 也不过就是四年的时间,看看他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曾经是连手都不轻易让人看到的尊贵男子,如今躺在和亲王府西侧窄小的房间内,随时随地准备笑着去迎合,不仅是迎合自己的主子,而是任何一个比他高贵的人。 是啊,他也曾经是高贵的公子,庭院深深中长大的西珉二位大将军的儿子,从小聪明伶俐精通《男德》,品性举止为一族男儿表率的贵族公子…… 他根本不应该是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明霜,他是——他是曾经的西珉建威将军之子桐城.明霜。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绿树红花,还有他长大成人的庭院深深,洒下无数欢笑的秋千、与兄弟们嬉笑打闹的长廊,还有……还有子郴舞剑的杏花林。 对,还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马的子郴,他父亲知交好友定南大将军的嫡女南乡.子郴,自幼熟读兵书、勤练武艺,最受他母亲赞赏的子郴。据说他小的时候是和子郴打闹在一起的,这些他都记得不清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岁,他在绣楼上由父亲带着学刺绣,累了的时候从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场上母亲带着子弟们操练,其中最英武的一个就是子郴。还有那一天,两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树下折一支:“明霜,日后我要娶你为夫。” 然后他豆蔻梢头,而子郴随母亲赴任京城,那一日他哭了一场,母亲的几个妾室都在一边“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安抚,可他爹爹走过来抬手一个巴掌,骂他“不知羞耻,大家男子岂能为儿女情落泪,简直是放浪不堪”。他这才知道两小无猜的岁月已经过去,从此往后就是相逢也该垂帘对话,再不能执手欢笑、奔跑林中。 再从父亲口中听到子郴的名字是服礼之后,而那一刻,他已经成了子郴的未过门的丈夫。他打心底里欢喜,毕竟他们有过青梅竹马的少年时代,有过杏花树下的承诺。他的几个同族兄弟都被嫁给从没见过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还被许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官员作续弦,而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无量。 然后就是正亲王宫廷政变,皇族子弟一个个被杀,忠于皇帝的大臣也纷纷下狱,其中就有南乡家。那一段时间整个西珉士族都处于惶惶不安中,他的母亲自然也不例外,终于有一天母亲过来告诉他说,已经将他改许了丞相的女儿朝.永之。 他见过朝家的女儿,毫无救药的浪荡千金,说来只能怪他贪玩好奇,跑出去看庙会,才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庙会上他狼狈不堪的摆脱那个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门提亲,那个时候南乡还是大将军之家,他家也圣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又说永之不甘心,到南乡府闹事,结果当然是被子郴好一顿修理。 一朝天子一朝臣,南乡将军下狱,子郴被全国悬赏通缉,他们家也因为先皇圣眷而岌岌可危。 这个时候朝家又拿着聘礼上门,和聘礼一起来的是新君的赐婚。 母亲说“明霜,为了这个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还要努力寒起脸,教训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许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披上嫁衣,不要说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不要说那人曾调戏过他;就是那人完美无缺,他还是不愿,他从小读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从一而终”,即便是许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准机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入奔腾的江流,口中念的是子郴的名字,而当江水冰冷的淹过来时,他心中最后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亲,而是云门慕——坚贞、淑贤,他自幼当榜样的云门慕。 后来的岁月里他常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干干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乡与他们桐城家东山再起,皇帝册封“死去”的桐城明霜为“贞烈郡表”时,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够毫无愧疚的享用这个荣耀的称号,让后代的诗人称他为本朝“云门慕”。 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桐城明霜,而是拉着子郴的手宽慰她,与她一起看牌坊高高竖起的西珉新任少司马——南明城。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具有军事天才,然而当他跳河后被水冲到浅滩上缓缓醒过来后,突然没有了求死的念头,他想要活下去,不仅活下去,还想和子郴共度。 他卖掉身上华丽的首饰,换上女装,投入了太子的义军。 然后,又是梦一样的日子,不过是美丽的梦,他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多少名将在他身边低头。他不是武将,不能上阵不能杀敌,可他纤手一指,笔墨一落,千军万马都可化作乌有。 他辅佐太子,提拔子郴。是的,他亲手提拔了最心爱的人,用生命作保,给她兵马,让她建功立业。 太子登基的那一天,他成了少司马,她成了平东将军。 即使是激扬江山、指点人物的华丽岁月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子郴,他只是在寻找机会能够功成身退,然后洗干净手,为她做羹汤。 子郴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说是四处躲避通缉的日子里帮过她的人,那人深深喜欢着她,天南海北跟随,尽管子郴没有娶他,因为她说要为她的明霜怀念三年。他并不妒嫉那个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愿意和那个男子共侍子郴,就像当年嫁给莲锋的西珉公主没有妒嫉云门慕一样。 然而,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太喜欢子郴才露了痕迹。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天子,一手拿着朱砂笔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会宠爱你、原谅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违抗朕,就等着欺君之罪的发落吧”。 他用尽了所知的谋略换来三天宽限,然后,换上男装,在深夜里敲开平东将军府的大门。 旧版 第十五章 故园当此夜 二 晨光终于又一次照在和亲王府西院,明霜是被下人叫起来的,这才发现自己前一夜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可因为睡眠不足,头有点晕,身子也特别疲惫。本来到了京城后王府工作不多,他这个书记也没必要天天准时起来前去听命,可今儿也不知为什么一大早就说和亲王有请。 撑着起来梳洗完毕,问清来人亲王的所在,却不是书房、正厅,而是寝殿。清杨并没有起身,而且不知道召了什么人侍寝,隔着重重帘子和他说话。原来这天西珉使臣要抵达京城,清杨要他起草好接见使臣时的那些台面话,另外吩咐京城亲王府的女官们带着人将接待使臣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估计使臣参见过皇帝和两位正亲王后就会来此。明霜根本不知道有西珉使臣这回事,想了一下大着胆子问使臣的名字,帘幕后那人的声音说不出的慵懒: “大约是个将军,家名叫南乡。” 南乡子郴——明霜脱口而出,随即跪倒在地道:“明霜不愿见到使臣,求亲王殿下成全。” 帘后没有声音,他又一次恳求,已经带上了哭腔。过了许久帘幕一开,他小心翼翼仰起头见清杨随便披了件衣服站在他面前。清杨低下头伸手勾起他下颌,见明霜已经满脸泪水,眼中满是恐惧,心中一软,柔声道:“就是那人负了你?” 明霜伸手拉住她衣服下摆,泣不成声。 清杨拉起他,轻轻抱了一下,笑道:“不见就不见,本王又没有逼你,就哭得什么似的,这么个美人儿哭坏了本王可要心痛的。”说了这几句用衣袖替他抹了眼泪,笑着打发他出去梳洗,又说只要起草好讲稿就行,要不要见随他的心意等等。明霜当即谢了退出。 一走出寝殿明霜当即擦干净泪水,也不在乎外头伺候的宫侍投过来的疑问眼光,脸色平平淡淡的往自己的住处走,一面庆幸自己终于逃过一关。拿起笔写文章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进和亲王府已经快要一年了,心中更是感慨,如果子郴早上那么几个月来苏台皇都,他大概会手足无措惶恐不堪。而如今,他对清杨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 旁人没有说错,清杨一旦宠一个人,可以宠到天上,百依百顺。可她只宠人,从不钟爱什么人,她的宠要的是对方绝对的服从,她喜欢的是娇媚的男子,柔顺乖巧,所以用泪水和楚楚可怜的眼光,远比用任何理由更容易打动她。 这一招他已经学会,而且总是用得恰到好处。 子郴作了西珉的使臣,他冷笑着想,看样子南乡家的这个女儿在仕途上又上前一步。当年她走时,那人是四位将军,如今能代表皇帝出使,而且能让和亲王认真接待,应该位在三阶之上。 南乡子郴,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他暂时不想见到南乡子郴,因为他再也不愿意相信她,而他害怕一旦面对她,一旦听到她温柔的话语,又会陷进去。上一次对她的信任害死了陪伴他多年的一个少年,他不想再来一次,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付出的代价了。 那一夜他从宫中逃出,换上三年未穿的男装,投向南乡将军府,投向她的怀抱。然而子郴没有抱他,甚至没有隔世重逢的喜悦,反而一脸惊讶。等他诉说完过去三年的种种后,那人脸上看不出一点感动,而是震惊和愤怒。 他扑向她,请求她的帮助,她却一脸厌恶的将他推开,骂他不知廉耻。 他惊呆了,没有想到男扮女装,生死战场的三年换来的是一句“不知廉耻”,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没有半点平日朝堂上指点江山的少司马英姿,而是以一个普通男子的心,全心全意地望着她。 她皱紧了眉,离他远远的,说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颠倒阴阳,以男子之身混迹女子之中,这么些年还不知道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他惊叫起来,扑上去紧紧拉住她的衣服,求她不要走,她可以骂他抛头露面丢了大家男子的体面,却不能怀疑他的节操。他也不管那是书房,就当着她的面慌慌忙忙宽衣解带要让她看身上的守宫砂,一面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生是南乡家的人,死是南乡家的鬼,他懂得什么叫做“贞烈”,就连皇帝都不能移转他心。 听到“皇帝”二字子郴的神情有了一点改变,又问他原委,等弄明白了沉下脸道:“你也是个臣子,该知道什么叫做‘君命不可违’,圣上不嫌弃你是你的福气,跑来我这里做什么?你放荡也就算了,不要给我召祸!”说着唤来了家仆毫不客气的把他往外赶。 他徘徊在夜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可终究还是不甘心,他守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他决定逃走,那时想的是逃回故乡向母亲和子郴家求援,也许他未来的婆婆会理解他为南乡家作出的牺牲,毕竟,太子攻入京城后,是他第一个带兵闯入天牢放出了南乡一家老少十余人。 他是熟悉官府运行的,一路走的无惊无险,然而他了解西珉的官府,子郴更了解他。在距离故乡不满两百里的地方,子郴找到了他,那一夜的客栈内,面对他的愤怒子郴非常温和,拉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亲手奉茶。然后骂他糊涂,说既然皇上说出纳妃那两个字又怎么会放任他四处乱跑,皇上早就派了人在南乡府坐着,还传了话来让她想法子“让朕的少司马对你死心”,她又怎么敢对他温情脉脉呢。 见他气消,又陪着笑解释说:“你看,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你对我的情谊我怎么不知道,对我们南乡家的大恩我也不会忘记。现在皇上的人还没到这里来,你放心,我不会抛弃你的,我带着你逃走,我们逃到别的国家去,从此终老山间。” 他顿时百感交集,就觉得有了这句话再多的苦都过去了,含着泪倒在她怀中。子郴温柔的安排他用饭,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完,又看着他上床休息才离开,温柔的让他想到多年前杏花树下折枝相赠的情景。 他在中夜里惊醒,不时叫醒,而是叫人当头一盆冷水浇醒。睁开眼见是子郴的妾,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他,一边对他的小厮说“快走快走,晚了谁也救不了你。” 他当然不肯,要叫起来,可他的小厮扑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少爷,听这位公子说完吧。” 那人无可奈何,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解释,他说子郴根本不是来带他远走他乡的,而是奉了皇命抓他回去;为了怕他求死,更怕他挣扎起来伤了如花容颜,这才刻意温柔,还说他难道不觉得自己睡得太死,那是子郴在饭菜里下了药。 那人一边说他的小厮一边点头,说他刚刚亲耳听到子郴对一个女官模样的人说一切都打点好了,明天就往京城送等等。 那人拿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给他,要他快走,问为什么要救他,说是感动于他对子郴的情意和贞烈。 他相信了,因为他可以怀疑那人是不是想要独占子郴而来欺骗他,却无法怀疑自己的小厮。他救过那孩子的命,更在后来的战斗中同生共死,那少年早知道他的身份却从没透露过一星半点,这一次也一样,让他自己逃走说什么都不肯,陪着他东躲西藏。 他逃走了,在黑夜里冲入崎岖的山路,走向群山深处。不久就听到嘈杂的人声,然后就是一次次将他从梦中惊醒的场景,他在山路上回头,蜿蜒的火把越来越近,象一条蟒蛇,要吞没了他。 那一夜他终究是逃脱了,可身边再没有那少年伴随,后来他听说少年穿了他的衣服去引开追兵,最后跳下了悬崖。夜里看不清楚人,追兵们以为死的是他,放弃了追捕。 他相信了子郴一次,变得一无所有,唯一得到的就是一个提示“逃到别的国家去”,于是,他冒险翻过群山,来到了安靖。 他们要他用死来维护“贞烈郡表”这四个字,他偏偏不让他们如愿。他们要他死,他就要轰轰烈烈名扬天下的作出一番事业来,让子郴侧目,让他的双亲知道,纵是男儿,也能光宗耀祖、青史题名! 旧版 第十五章 故园当此夜 三 西珉新君登位后仍然面临篡逆残余势力的影响,军队四处镇压疲于奔命,乌方虎视眈眈。深感四面楚歌的新君,决定竭尽一切可能巩固与安靖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于是国内形势稍缓就派出得力的平东将军南乡子郴出使安靖。 南乡子郴晌午前抵达苏台京城,当天下午皇帝就在昭明殿接见了她。南乡子郴代表西珉国君表达了两个意思,一个就是重申两国间的友好,并希望在面对乌方时一如既往的协同合作;另一个就是和亲。西珉国君有意将自己的兄弟,或在宗室中选择德才兼备的男子许配给苏台皇室成员,最好当然是在正亲王、和亲王中选择其一,如果皇帝愿意接收为妃子,那就是西珉的莫大荣幸。 西珉君臣眼睛看着几位皇室成员婚姻状况的同时,苏台王朝的选后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女官长卫.秋水清五月里与水影一番商量后,每天打起十万分精神,用足了水磨工夫劝皇帝偌娜尽快选后。理由很简单——陛下总不希望皇长子出生时连可以冠以父名的人都没有吧。 幸好皇帝虽然任性,还没有糊涂到真的打算让箫歌堂而皇之的成为皇长子的父亲而公示天下,可也不肯乖乖的迎娶皇后,她觉得自己还没好好享受年少风流的滋味,弄一个皇后进来杵着,往后临幸人都不尽性。特别是万一皇后没有情调,自己还是得看在“皇后”这个该死的名号上,施以雨露,否则要被女官长那些个烦死。说一些“皇上必须有嫡子方能保江山稳固”之类,那不是要郁闷死她。 再说了,历朝历代皇后这个东西都不是皇帝两情相悦下迎娶回来的,而是皇太后、皇叔、大宰、少宰、大司徒、女官长一群人在一起,这家势力大,那家有用处的鼓捣出来的。还加上“娶后娶德,容貌尚在其次”的理论,一个个都面目平淡,性格乏味,身世来头还特别大。不能冷淡,不能打骂,等闲更加不能废,只要想到这许多规矩就让年轻的苏台偌娜无限心烦。 从五月发现怀孕起一直到西珉使臣出现的前一天,年仅十七岁的皇帝偌娜与大宰、皇傅和女官长展开了讨价还价的拉锯战。最后让皇帝乖乖答应选后的还是女官长卫.秋水清,原因无他,就是她在最后关头丢出一张王牌——只要皇后诞生,臣子们就不反对皇帝迎箫歌为妃,只要不是四妃之一,随便她给什么封号。 这个王牌一丢出来,少年天子顿时听话了,大宰和皇傅两人在一边直瞪眼,意思是这么低贱的人给他的嫔号已经够过分了。秋水清只当没看到,半哄半骗得让皇帝当场在选后诏书上盖上玉玺,再把大宰等人拖出去好好安抚。卫.暗如当然埋怨女儿自作主张,秋水清秀眉一颦道:“大宰真是的,我们是有足够的耐心和皇上说道理,可咱们的皇长子可耗不起,再两个月就遮不住了,就算两三天就选中皇后,要准备皇上大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退一万步想,就算是不赶在皇上临盆前册了皇后,也不能到皇长子周岁了还不知道要叫谁做父妃吧。” 卫暗如仔细想想女儿的话也有道理,让皇长子生的有名目比操心一个低贱的男人的封号有价值多了。 大宰这日昭明宫陪皇帝接见西珉使臣南乡子郴后心情还算愉快,不管怎么说对方提出送皇子或者亲王来和亲总是安靖国富民强的象征。可是一想到要选择合适的迎娶人选,这位大宰又烦闷起来。这只能怪先皇太不好色,妃子人数本来就不怎么多,还不好好宠幸,宠幸了也还经常让司剂配药给妃子服用,结果呢,只留下三个女儿,怎么看都不够用。更糟糕的是宗室中适龄的女子也不多,有资格迎娶别国皇子的更加少。 要真正起到“和亲”的效果,就最好让西珉送来皇帝的兄弟,相应的这一边也需要王爵迎娶。然而正亲王迦岚明显没有娶妃的计划,和亲王清杨在前一位王妃去世后也一脸“不要给我找麻烦”的表情。 卫暗如这一年四十六岁,比西城照容少一岁,作为卫家嫡女,自小就被寄予无限希望。万幸的是暗如自己也是个壮志凌云的女子,刚刚服礼就以一等第一的身份通过进阶考,先后出任各地地方官,甚至担任过东方边关的鸣凤郡郡守,四十二岁那年登上苏台官员的顶峰——天官大宰。 和西城照容不同,卫暗如容貌秀美,风姿绰约,少年时候就被称为“稀世美人”,即使如今,照样光彩照人。另外有一点也与她官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照容不同,那就是她的婚姻远远不如照容幸福。秉承卫家的传统,卫暗如二十四岁时迎娶了一个能干的男子为夫,和她一样,那人也是进阶考一等第一出身。这位卫家家长的夫婿果然不负众望的能干,在官场上和妻子齐头并进,甚至比妻子更早一点登上一位大司空的宝座。也许就是太能干了,夫妻俩人很难好好相处,新婚燕尔时候还能彼此谅解,也有过一段甜蜜岁月,秋水清就是那缠绵光景的“见证品”。可随着两人官职越高,矛盾也越尖锐,到了秋水清十岁后,两人彻底分房而居,而卫暗如也就一个个侧室往家里迎,除了秋水清,她另外的四个孩子都是庶出。幸好后头都是儿子,妨碍不到秋水清的地位,大司空也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太太平平住在自己的正室度光阴。 这几日大司空带着人巡视皇都周围的几个要塞,关心去年被损坏的要塞和城防的整修状况,卫暗如最好这个结发丈夫不在,和那些美貌可人的妾室缠绵起来也少了几分尴尬。半个月前她那妹子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给她,不但貌美,而且精通音律,很得她的欢心,害得她这些日子公务一结束就急着往家里跑。这天好容易等到使臣离开,皇帝也没额外叫,刚刚上车还没出端明巷就停下,她心叫一声不好,拉开车帘果然看到对面停着大司徒西城照容的车子,那人正下车朝她走过来。 探出身子询问原委,西城照容皱着眉道:“朱水州的清平关失陷了,正亲王召集群臣商议!” “清平关!”卫暗如叫出声来,显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开什么玩笑,如果是边境上的镇平关陷落还可以理解,可是清平关尚在永州以东,最近连边关急报都不曾接到过一个,怎么弄出失陷。可看照容的神情绝对没有玩笑意味,也就压下疑问跟着她转道皇歌巷正亲王花子夜府。 旧版 第十五章 故园当此夜 四 南乡子郴在蒙皇帝赐见后又先后拜见了两位正亲王,只可惜突有军务,两位亲王都命司殿向使臣表达了暂时没空会见的遗憾和歉意,于是子郴比预定的起码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到和亲王府。 驻守永州郡的和亲王由于封地的地理位置,与西珉之间的往来远比其他两位亲王密切,爱纹镜雅皇帝驾崩后不久,清杨离开京城第一次前往封地,就曾在边境见过西珉当今皇帝,当时她还是惨遭夺位的太子。子郴倒是第一次见苏台清杨,那人在凰歌巷和亲王府大摆宴席,还请了不少年轻官员作陪。席间不谈国事,但赏风月,作陪也都是京城出了名风流倜傥的人,比如玉藻前等。 清杨知道西珉的风俗不比苏台,男子没资格抛头露面,尤其是有教养、有身份的男子,连和非亲属的女子说句话都被视作失礼。故而席间除了侍奉的宫侍,和席间娱乐消遣的歌舞伎外,没有让任何男性官员到场。席上一番言谈,众人惊讶这位二十八岁的西珉东关大提督,三位平东将军南乡子郴,居然是个性情非常严谨的人。清杨特地安排了席上最漂亮的青年在她身边伺候,这位平东将军却不擅动、不调笑,过了一会清杨看出她这份严谨,吩咐陪酒的青年们都退下,子郴才举止自然起来。 席间子郴起身更衣,由宫女领着返回时目光被一人吸引,那是个青年男子,一身简单的青衣,从花间穿过,一边向身边人吩咐些什么。看服饰六七位上下,估计是王府属官,如斯夜里,从灯火通明的宴间走出,但见月色如水,但闻花香撩人,而那人修长身形从花间一路走来,仰头间淡淡灯光在睫在眉,真有一种飘然优雅的气息。 子郴被这青年的优雅吸引,也就多看了那么一眼,就在这一瞬间,青年也望过来,目光一交,两人都是一振。她疾步离开,却见他隔了长廊隔了花丛遥遥行礼,步子也不由得缓了一下,宫女只当她好奇,卖乖道:“这是我们王府的书记,叫做明霜。” 子郴冷冷哼了一下,然这和亲王府庭院做的玲珑精巧,长廊九曲、迂回转折,一个转折就见明霜反而从另一面过来。明霜在和亲王府就以谦恭知礼闻名,此刻果然礼节具备,远远就让于一边躬身等候。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子郴清清楚楚听到他冷笑了一声道:“将军,久违了。” 子郴没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话,怔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字——贱人! 待子郴走远,明霜突然发现自己看到她的时候不再会脸红心跳,“贱人”那两个字清清楚楚入耳,却没有当年被她骂“放荡”时那种彻骨的疼痛;心情顿时大好,还觉得这件事有趣到了极点。 子郴想来很快就会知道他这个书记到底在和亲王府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听到自己的“未婚夫”,直到今天还有贞节牌坊高高树在家乡,有衣冠冢立在她南乡家祖坟的未婚夫,事实上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婉转承欢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么骄傲的子郴,以“持身严谨”为荣耀的子郴,却偏偏要年年夏冬在他这个“荡夫”的“墓碑”前祭奠,明明知道他已经人尽可妻,还要挖空心思想出一段话,洒两点眼泪来哀悼“为南乡家贞烈而亡的桐城明霜”。 一想到往后祭祀时子郴脸上的表情,明霜就想躲起来痛痛快快的笑一场。 顺手拦住一个清杨身边伺候的属官,打听西珉使臣停留的时间,回答说怕是要大半个月,皇上很喜欢使臣,要多留她几天。王府的生活多半时候是很无聊的,抓到一点新鲜的事情都能聊个大半天,年轻漂亮的西珉女将军当然也会成为打听的焦点。 明霜一方面得宠,一方面性子柔顺,人缘相当不错,不花多少力气就把子郴的近况打听到不少。说到南乡子郴,人人都赞美,说她不但才华横溢、少年得志;更难得重情重义、心胸如海。比如遇难时有一个青年帮助过她,虽然那人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子郴依然知恩图报,发达后立刻收他为侧室;更了不得的是前丞相朝家曾经构陷她满门下狱,还有夺夫之恨,可在朝家宣誓效忠太子后,为了维护朝廷稳定,不但相逢一笑泯恩仇,还迎娶了朝家公子为正夫等等。 明霜又是一愣,心道……来她已经娶夫了。当初传来“桐城明霜”死讯时,她流着泪说要为“夫婿”哀悼三年,原来,三年已经那么快过去了。再一回想,刚刚见子郴时觉得她丰满了许多,小腹还微微隆起,那么说连孩子都快降生了;西珉皇帝以驻守边关的大提督为使臣,就是派个轻松活让她能安安心心生下南乡家的继承人吧。 不知不觉间走上王府藏书楼,拿了一册书在桌前坐下,可注意力就是集中不到书上,反而总是想到献身给清杨的那一夜。向她述说了自己的无奈,坦白西珉逃犯身份,请求她的保护……然后,在清杨注视下褪下衣衫,献上自己清白之身。 从那一日起,那个忠贞节烈,不惜一死保清白的桐城明霜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事后他想的最多的倒不是子郴或者双亲,而是御书房里年轻的皇帝一手朱砂笔似笑非笑看着他说“做朕的妃子吧,朕会宠爱你”的那一幕。有几次他在清杨面前强颜欢笑的时候就会想,当初如果从了皇帝,也许还活的有尊严一点罢。 如今他背井离乡又得到了什么,一样失去了贞洁,一样被子郴抛弃,甚至还不如做一个妃子。做西珉的皇妃,只需要将心思花在一个女子身上,而现在的他随时会被人象礼物一样送出去。 唯一得到的大概就是“自由”,能够在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十丈宫墙中生活,能够有一个官职,并被人称作“大人”。只有这些了,就连这些也虚假得可怜。 他是才华横溢,可惜他不是靠才华登上和亲王府的幕僚册,而是靠容貌和身体,当他走出这一步的时候没有想到为自己打上了近乎“官伎”的标签。他对西珉了解得太少,只当不管怎么样书记总是有位阶的正式官员,却不知道书记、文书这些职务常常是苏台贵族用来安置情人的花样。真正的宗室女子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就算纳妾也不能太随便,于是对一些出身低微又非常宠爱的男子,就会赠以“书记”“文书”之类位阶不高,职务不紧要的官职,这样既可以名正言顺带在身边,又让情人有了位阶。他是书记,又与和亲王同车入京,就等于告诉天下这个男人不过是亲王的爱宠。这类事情在苏台贵族中屡见不鲜,连封疆大吏们也常常在幕府中养着一两个。不要说他一个七位官,就连当年堂堂女官长水影也被不少人视作爱纹镜的宠姬,碍于出身低微不能册妃,又不舍得以嫔妾了之,故而不断的拿后宫官职来安抚。 发现自己看了半个时辰居然不知道眼前的书本到底在讲什么后,明霜放弃了例行夜读,走到廊上眺望。藏书楼本来就是和亲王除角楼外的最高建筑,站在第三层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皇歌巷,但见如此深夜居然车如流水,都是从巷子最深处过来,显然去的是正亲王花子夜府。 努力辨认出几辆车子的归属后姣好的眉皱了起来,喃喃道:“什么事情要让这么多显赫人物在正亲王府谈到深夜——啊,迦岚亲王府的灯火也亮起来了,难道,连迦岚亲王也在花子夜殿下那边说话?” 旧版 第十六章 载舟覆舟 一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六月十日,朱水州下辖三镇中的清平关失陷。 清平关位于丹霞山口,是至西入白水平原的必经之路。与镇西、青龙两关不同,清平关不以险峻闻名,应该说清平关更像以上两关的统领。那里城墙高耸,护城河又宽又深,配合敌楼、碉堡、兵营,成为牢固的关城。此外,这里还是三关粮草囤积之地,也是内地向永州和扶风郡输送粮草物资的转运站。因此,朱水州司库的官署虽然在州治,可一年中至少有半年于清平关关城办公。 清平关失守不仅意味着通向富饶的白水平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而且将截断整个扶风郡的粮草物资供给。 十九日,朱水州八百里加急入京,因为皇帝和大宰都在陪使臣,急报直接送到了这天因为风寒而没有上朝的花子夜那里。 清平关失守,不是因为外敌,而是源于内患。 苏台历两百二十三年秋天,永州郡下属宸县村民少朝在连年大旱而官府持续追加赋税的情况下,揭竿而起,带领四邻八乡武装抗税。两个月内,少朝的队伍连续攻破两个县城,洗劫了当地的官仓,又在官府聚集大规模军队前隐入丹霞山腹地。此后,朝廷几次派兵清剿,可丹霞山峰高谷深,地势多变,少朝又深受当地民众爱戴,故而不知道让多少将军和行政官员将前途折损余次。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到两百二十五年,永州、朱水再遇大旱,尽管永州和亲王清杨两次下令打开官仓,缓解了饥荒并让百姓能有一些种子用于春天播种;但是干旱已经延续了好几年,一点粮食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更糟糕的是由于去年的用兵,扶风、永州等地都被要求加固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赋税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调青壮年劳力服徭役,已经造成很多地方春种无劳力、四海尽闲田的局面。 所谓官逼民反,地方上群情激动之时,聚啸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紧了活动,派出最精干的兄弟深入民间,挑动百姓的反叛情绪。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五月十七日,距离清平关仅三十里的近关村村民与前来抓徭役的衙差之间发生了冲突,愤怒的村民用锄子等将衙役们赶出村庄。无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报告说“村民造反”,于是悲剧发生了。 五月十八日夜晚,来自州治的兵马于深夜中包围近关村,接着就是一场屠杀,将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剑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满周岁的幼儿。残余的幸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门边示众,直等十日后处斩。 村子遭屠杀时也有一些人侥幸逃了出去,为了援救自己的亲人,在小心翼翼徘徊两三天后,终于有一个人提议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五月三十日,也就是预定处斩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乱军”袭击了关口县县城,在内应帮助下打开城门,斩杀巡城司马,抢夺村民。这一夜,县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翌日天明,县官沮丧的看到四散丢下的几十具尸体,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门口。而被俘村民和袭击县城的山贼已经无影无踪,而再过一天,当州治兵马赶来增援的时候,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处,不见踪影。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连朱水所属丹霞郡郡守也被惊动。暴徒胆敢袭击县城,那是何等可怕,于是丹霞郡调动清平关等地兵马,下定决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将少朝等人抓出来粉身碎骨。结果,清平关兵马方出,那边少朝的队伍就趁夜袭击了关城。和袭击关口县一样,少朝的势力早就渗入关城军营,届时里应外合,趁着关城守备空虚之时一举攻陷。她早在发兵前就通过渗民间的势力传出要开仓济民的消息,清平关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纷纷赶来,将官仓洗劫一空。而那个时候,清平关和丹霞郡的精锐部队还在丹霞山脉中迷路。 等到其余两关得到消息,准备发兵援救之时,少朝早就将官府的大多数细软储备洗劫一空,丢下一个残破关城扬长而去。更让郡守发疯的是,清平关一些士兵也许是怕关城失守会遭到处罚,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队伍。 这一次祸闯得大了,尤其是清平关刚刚到了一批送往扶风郡犒劳守军的粮食、布匹和银两,如今丢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隐瞒的过去,这一笔军饷是怎么都没法子隐瞒的。于是丹霞郡守只能硬着头皮向朝廷请罪。 正亲王苏台.花子夜收到这封八百里加急顿时暴怒,立刻召集包括大司马迦岚在内的六官官长议事。他当场将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丢在卫暗如脚下,让她和西城照容两人“将这个东西给本王从头背到底,一个字也不准错。”指着对方道:“不是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吗?连清平关都叫暴民攻破了叫什么国泰民安,你们一个个都在圣上面前拍胸口,说漂亮话。什么万民敬仰,四海来朝,去年四海来朝到围了京城几十天。今年呢,万民敬仰得掠夺了官仓,抢了军饷,你们安心让扶风守军去喝西北风么?” 老实说,花子夜摄政这么些年,除了去年兵临城下时他暴怒过一次外,这还是第二次指着大宰和大司徒的鼻子骂人。暗如、照容两人也无话可说,毕竟下面出了如此大事,他们居然在正亲王之后得知,光这一点就足够问个“玩忽职守”了。 这一次议事到了二更天才结束,花子夜去睡觉了,大宰这些官长可没那么好运,又商谈了一个通宵。 六月十一日早朝,一个人事任命下达了——调夏官属下三位司士西城卫.方为丹霞郡郡守,三阶。 与此同时洛西城的任命也正式下达了,不过天官们终于还是顾及照容放出来的“要留这孩子一年半载”的话,并没有剥夺他的假期,也就是说这青年还可以在京城逍遥一季。 而扶风郡新任大提督调的是现任鸣凤郡提督,此外丹夕然和洛西城一样,三个月后将远走凌霜,流珩则留用京城,依然是职方士,位阶也没有变化。 据说卫.方听到这个任命后终于忍不住对妻子说了一句“还不如调任扶风军前”。 旧版 第十六章 载舟覆舟 二 从接受任务的当天起,卫方就开始着手选择合适的幕僚人员。他多年在京城官署任职,不需要单独设立幕府,故而也没什么足以担当文书、掌书记等官职的亲信。苏台王朝承袭清渺王朝传统,凡是“封疆大吏”也就是郡守以上,包括一郡提督等文武官职均有资格设置幕府,官员拥有一定比例自行选聘的权利,其中还有直接提拔布衣为进阶幕僚的名额。当然,由官员自行选择的幕僚位阶都不会高于六位,以七、八位为主;除此之外,每一个王府也有相应直接提拔署官的配额。 西城照容也是连天和丈夫商议幕府人员选择,毕竟,到远方上任时自己带过去的人好坏是最重要的。自己带过去的人要是能干、亲信,不但多一个助手,还能镇住地方官,让他们不敢欺生。丹霞郡是军事重镇,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故而武职重文职,以提督为三位总领,以郡守为四位从领。军司马、行司马、校人、怀方士等官职郡中都已有现成的,通常来说,提督自行寻找幕僚,找的都是文职官员,卫方当然也不例外。 宛如当年丹舒遥出任扶风郡大都督时聘用洛西城为文书,卫方也想找一个文采优越,又聪明能干的人来充当自己的掌书记;他自己对军务调度等非常精通,可从来不耐烦写公文,对这负责幕府各种公文撰写的人自然特别上心。原本他想要从这一年进阶的考生中尚未安排官职的人中选择,可某一天遇到了涟明苏,那人突然过来问他可是在选择幕僚,卫方一一回答了。涟明苏突然说自己有一个人选想要向他推荐,卫方问及名姓,回答居然是:“和亲王府书记明霜。” 卫方着实吃了一惊,连连说王府书记怎么敢调用。涟明苏却正色道:“我曾与那位书记畅谈一夜,此人文采见识非同一般,隐然也有经天纬地之志。我真心爱他才干,不愿看他以色侍人而终,若能在你身边到丹霞郡历练几年,展翅高飞有望,也能替我安靖添一能臣。” 卫方也知道明霜与苏台清杨之间的关系,哪里敢贸然许诺什么,当时随便应了几句就走。回府后与妻子一提,照容听到“以色侍人”四个字,摇了摇头道:“涟明苏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待丈夫描述完她到认真了,正色道:“方,我想那个明霜或许真有些才干。一来涟明苏的性情我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喜欢夸大的人,他说一个人好,那人就差不到哪里去。二来明霜我也见过几回,虽然深受和亲王殿下宠爱,倒一点不是会持宠而娇的,接人待物谦恭有礼,听说在王府署官内评价也不错。其三,王府诏书多由司殿起草,可这次和亲王入京将司殿留在封地,王府的公文依旧行云流水、俊雅出色,方啊,这个书记该是有真才实学的。” 卫方连连摇头皱眉道:“他与亲王殿下同车入京,身份不言而喻,就是再有才学,我也不方便去开口要人啊。” 照容又是一笑,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说他糊涂了。卫方当然不服气,要妻子解释,那人淡淡道:“夏官人事任命出于大司马,决于大宰。前番说放扶风军前,如今实放丹霞,两地都与永州郡接壤,最高官员任命必定要听听和亲王殿下的说话。所以,你这个提督的官职,不是出于迦岚殿下授意,就是出于清杨殿下授意,又或者,两者都有。清杨殿下不会介意放一个亲信在你身边的。何况,你是男儿身,明霜跟着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仅照容当了真,说要找机会和清杨去提,涟明苏更是积极推进,在向卫方提议后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和亲王清杨。于是不久后,清杨唤来明霜直截了当问他愿不愿意作为丹霞郡大提督幕府掌书记前往远方。 明霜一时摸不透清杨的用意,毫不犹豫道:“明霜但听殿下命令。” “哦?”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脸字字真心,绝无虚言的模样。 清杨温柔一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身边,自己在塌上躺下枕在他腿上,柔声道:“本王怎忍心让你赴汤蹈火?” 明霜娇艳一笑:“谢殿下垂怜。” 清杨拈了一枚果子抬起手喂到他口中,一边淡淡道:“那就去一次吧。不过,那个地方艰苦,明霜不愿意本王绝对不勉强。本王可不舍得逼你过去,生生毁了个绝色美人。”略微停顿一下道:“要是愿意,那就替本王助新任大提督一臂之力。朝廷的规矩,三位官提升前都要外放一次,明霜啊,那人或许会前途无量哦——” 明霜静静的思考了一会,温顺的开口道:“明霜愿为殿下分忧。” 清杨闻言露出一点满意的笑容,可口中还是道:“本王还真不舍得让你这绝色容颜去冒雪冲沙。” 他又是娇媚一笑,趁势轻轻抱住怀中人,缓缓道:“只要那时殿下别嫌弃明霜色衰……” 清杨大笑道:“本王怎会抛弃你。你且去个一两年,本王一定接你回来。” 明霜笑着和她缠绵起来,他在清杨身边一年,不知道多少次与她调笑缠绵,只这一次觉得自己笑得真心。当然不是为身边这人而笑,而是想到终于可以离开她的约束,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 清杨的用意他自然明白,不就是让他去监视卫方么。其实涟明苏几天前就找机会和他谈起过前往军前的机会,还说有意推荐他,要他好好想想。他还真没想到那人将自己的话当真,这么快就给他找到一个机会。 卫方的为人他倒是不清楚,可西城照容这个名字在他还是西珉少司马的时候就频频听闻,都说那人知人善用,有一双识人慧眼。 既然受西城照容提拔的涟明苏都能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考虑前途,那么,被她喜欢上,并与之携手终身的男人,就绝对不会阴险卑劣。即便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当端方高贵,可亲可敬。 他抱着怀中人,想方设法的取悦她,心却已经飞到丹霞郡的宽广大地。不管苏台清杨这一刻是什么样的用心,他只知道,只要他踏出这一步,踏出和亲王府十丈宫墙,从此就是千里展翅、四海奔腾,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返回这庭院深深。 他盼了整整一年,在这女子身边忍受了一切,终于让他等到振翅云天的那一日。 他在清杨耳边甜言蜜语,心中默默感谢的却是涟明苏。 旧版 第十六章 载舟覆舟 三 塞下风景秋来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河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七月京城正是荷花满池,清香四溢的美丽季节,流玉河畔翩翩丽人,潋滟池上画舫穿梭。京城百姓都喜欢在晚饭过后扶老携幼到流玉河边走走,或者在潋滟池边闻闻荷花香,听池上画舫内遥遥传来的优美歌声,还有烛光下剪影在船舱上的窈窕舞影。而年轻男女,尤其是年轻的富贵人家子弟,则喜欢到皎原上南平山,在密林之间偷得夏日清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西城照容和许多高官人家一样,在南平山上有自己的别业,夫妻两个常常在盛夏时候请几天假,带着洛远和孩子们到别业偷闲避暑。三个孩子从小最盼望就是这几天,因为平日里忙得不见人影的双亲可以天天陪伴在身边。而在山涧瀑布之间,娴静的洛远也格外活泼起来,笑声朗朗,还会陪着孩子在山间奔来跑去。即便在长子、次子先后成人进阶后,一家人还是努力保持了这一习惯,只不过在别业的人越来越少。这一年好不容易自己的次子和洛西城回家,他这个做父亲的却又远走他乡。 一过皎原,向西北方向行进,虽然不比过云桥北上那样道路艰辛,可也山高水长。尤其是卫方临危受命,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一行人朝夕赶路,有时候就宿在山野之间。连那些护送的年轻士兵都忍不住叫苦,不由感慨这么多年京城高官生涯并没有磨灭卫方身上的坚韧。 卫方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到非常担心他新聘用的掌书记明霜会受不了千里奔波,黄沙扑面的辛苦,暗地里不知道埋怨了照容和涟明苏多少次,居然死活骗他带一个亲王的爱宠上路。可真的相处了几日,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但不娇气,不管风餐露宿都随遇而安;而且每天宿营后还细心的巡逻几遍,看看士兵们有没有身体不适的,有没有路上受伤的,顺便听听士兵们的反应,和他们聊聊天,缓解一下思乡之情。 明霜平日行军时骑在马上顾盼生姿,兴致起时还要随口吟咏一首诗词,卫方听了才知道涟明苏说他“文才出众”果然不虚。夜里宿营时,卫方也会和他谈论一些军务,又或者下一盘棋,渐渐也对这俊美文雅的青年欣赏起来。与此同时,明霜也在慢慢了解卫方的性格,他从这个人的言谈举止中看到卫家几十年来忠君爱国的作风,也看到西城照容宽广胸怀对他的影响。于是不得不承认,卫与西城两家被称作苏台名门之冠是有道理的,果然都从小对子弟灌输好儿女当力斩敌国,为君捐躯的思想。 卫方闲来也和他谈一些家事,说道儿女柔情似水,对妻子眷恋不已,就连对侧室洛远也满是关怀。总说几个孩子全靠洛远一手带大,掌管那么大一个家的内务也为难他了,很后悔他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冷淡了些等等。明霜听了对他那个母慈子孝、姊友弟恭的家庭羡慕不已,回想自己家中,倒也算太平,可双亲之间相敬多于相爱,他父亲说这是大户人家应该有的礼仪,只有风尘男子才会粘在女人身边巧笑倩兮。无论如何感受不到卫方对妻子那种毫不遮掩的思恋。 他并没有向卫方隐瞒自己来自西珉,但也没说身世来历,只说前些年西珉内战时过不下去,逃到安靖,幸而和亲王收留等等。卫方听了也颇多唏嘘,也就知道为什么这么有才干的一个男子会屈于和亲王爱宠,背着个暧昧不明的王府书记称号了。想到这一层,也就决心要扶这青年一把,盼望他在自己身边两三年后能青云直上。第一次产生这样念头的时候,他摇摇头嘲笑自己果然和照容生活久了,连她那“看到勤奋的男子就向要扶一把”的毛病也传染上了。又想还好这一次外方的是自己,如果是个女子,提督幕府掌书记这种职位和王府书记一样,也容易让人产生暧昧不明的联想。涟明苏说什么也要在这一次促成他提拔明霜,大概就是出于这种想法吧,毕竟,封疆大吏用男子的机会少得可怜。 安靖国七十一州分布并不均匀,总体来说西北、正北、东北方每一州下辖土地辽阔,州的数量也就相应少,加在一起将近一半国土不过归在区区二十州下。而东南一带州县密布,四分之一的国土到有七十一州中的二十三州。其余除京畿以外的三十一州则相对均匀的分布在中原大地和西南方。从京城出皎原到丹霞郡郡治丹霞州,要经过三郡九州,分别为安城郡、天水郡和永晋郡。其中永晋郡位于白水平原最富饶处,而天水郡与永晋郡之间是南北走向南断山脉。 这一日新任丹霞大提督的队伍起了个大早开始攀登南断山脉,这是此次赴任途中最后一段难走的道路,一过此地就是一望无际、富饶美丽的白水平原,下一个山脉就是丹霞郡范围内的丹霞山脉了。南断山主峰不算太险峻,可范围极广,翻越一次就是再快也要三天光景,其间自然只能露宿山野。所幸他们一行也有百来号人,又带着兵器,不怕山上野兽。 本来从京城赴任丹霞郡,最舒服的是走水路,弄上十来条大号官船,沿着白水江溯流而上,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到了。不用翻山涉水、风餐露宿,还能带上一大堆东西,沿路吃吃喝喝就好。一般官员上任都选择水路,当年丹舒遥带着洛西城等人前往扶风也如此。可卫方着急清平关的被劫,想要尽快上任,先安抚三关民心,确保三关太平,这才能让朝廷新准备的粮饷辎重能顺利运到扶风军前。故而抛弃至少要走四十天的水路,转而花二十天走艰难的陆路。 第一夜宿在南断山中时,明霜不由感慨这“中原第一山脉”果然不同凡响,山高谷深、丛林暗密;夜里不断听到虎啸之声,他们虽然人员众多,又围着火塘,还是禁不住为之胆寒。卫方年轻时曾在扶风军前效力过一阵子,这南断山不是第一次走,深知此中艰险。故而破例在天色未暗就宿营,命兵士尽可能搜集柴火,务必让火烧得够旺。此外嘱咐所有人不准随便离开营地,更加不能落单,以防野兽和盗匪侵袭。 见明霜听到虎啸露出害怕神色,安慰他说,他们人多,不会有野兽靠近;真正危险的是那些三五成群的商旅,和一些孤身上路的旅客。明霜才笑着说了声:“多谢提督大人。只是西珉很少有老虎,明霜这才害怕,让大人见笑了。” 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外围执勤的士兵喊:“什么人,站住!” 过了一会,传来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说的是:“我们是赶路的行商,看到这里有火光才过来的,没想到是军爷,这就走。” 卫方听了对明霜嘱咐几句,明霜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见山路上几点火把,显然这些人真的离开了。明霜扬声叫住,问他们从哪里来,一共有几个人等等。对方一一作答,说是丹霞郡人,到安城郡采买货物,一行共有七人,听到虎啸心里害怕,想要多找点人一起宿营云云。 明霜含笑道:“我们大人说了,各位行商也颇为不易,就搬过来一起宿营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领头之人谢了,返回去叫旅伴,不一会七个人赶着马匹过来,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女子,一看就是多年风霜奔波的模样。领头之人三十不到的模样,也叫太阳晒得透黑,可眉眼清秀,呼喝之间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旧版 第十六章 载舟覆舟 四 一行商旅在营地外围安顿下,领头之人当即请士兵上报说想要代表整个商队当面感谢一下愿意帮助他们的大人。士兵前往上报时,卫方正与明霜二人在简单的军帐中计算行军日程。听完士兵的话,卫方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请那位姑娘过来吧。不要人多,一个就够了。” 明霜当即喊了声“慢着”,示意兵士退下后才低声道:“属下以为这些人颇为可疑。她们自称行商,到安城郡采货。可属下刚刚观察过她们的马匹,虽然驼了大袋子,可马蹄印极浅,不象有大批货物的样子。” 卫方笑了下:“无妨。” “可是,此地盗匪众多,属下担心……” 卫方将地图一卷,抬起头来望定他,缓缓道:“你担心她若是盗匪,会对我不利?” “小心为上。” “明霜,绿林中人最重义气二字,她就算是强匪,我以上宾之礼待之,她岂会报之以杀戮。请进来吧。” 来人在门边深深一礼,卫方含笑请她上前就座。明霜侍立一旁,细细观察此人。见她举止言辞间虽有些粗鲁,不象受过良好教养的模样;可神态从容,加上刚才指挥商队时那份气势,显然见过不少世面,从这点看,说她是常年的行商也很可信。 那人也说了一些感谢话,说道这条路上这个时候本来很少有虎豹出没,没想到这次连连听到虎啸,她们人少,不由慌了等等。卫方一一听着,随后问起此人籍贯职业。那人也一一作答,自称丹霞郡朱水州人,名初阳,家里两代都是商人,四处采购些药品杂货来贩卖,一趟行程几百里,也没多少钱可赚之类。又说虽然辛苦利薄,好歹还能养家糊口,也就不作他想了。 他又问这人家中情形,有否成家之类。提到成家二字,初阳脸上微微泛红,喃喃说自己东奔西跑,哪里有好人家的青年肯跟着吃苦。卫方听了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十分能干,怎会无人钦慕。” 初阳自然笑着谦虚了几句,也许是看出卫方平易近人,一开始的拘谨也消失了,和他愉快地交谈起来。两人从丹霞郡的分布,谈到当地民俗民风,一路又谈到气候条件等等。一说到天气,初阳就重重谈了一口气道:“说到这个天气,老天爷这些年还真不帮大家的忙。该下雨时候不下,不该下雨时候乱下。西面大旱,紧靠着白水江的地方都叫没水;东面倒还过得去。” 卫方知道丹霞郡的东西分割点为丹霞山脉,也就是三关。初阳的意思就是三关以西大旱不断,连白水江的水流量也降低了;流出清平关后,白水江接连几个转折,在丹霞、并州两郡不断进出,孕育了富饶的白水平原。但是白水平原最富饶处不在丹霞,而在有一次转折后流入的永晋郡。白水江到了永晋郡不再曲折蜿蜒,而是一泻千里,直到于东方入海。 卫方有一次回娘家探望族妹卫暗如的时候,恰好遇到外甥女秋水清回家,说起为晋王服礼曾到晋王府去过几次,偶然听晋王说起游历中的事,说是丹霞山以西已经连续大旱。卫方听了就觉得奇怪,他妻子是掌管天下民生的大司徒,什么地方受灾,什么地方丰收再清楚不过。何尝听到过什么永州、丹霞两郡大旱,要真的有,他那忧国忧民的妻子还不熬上几个日夜不合眼,连带着他也别想好好休息。当时还对秋水清的话半信半疑,如今一路走来零散见到一些从丹霞郡逃荒出来的人,又听初阳这么一说,果然和晋王的描述一模一样。 这么一来,卫方又疑惑了,历来地方发生连年旱涝都是重大事件,必须上报地官。而和亲王亲自镇守的地方出了如此规模的天灾,居然一点音信都不透出来,其中的用心,就很值得揣测了。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等下连夜写一封家书,到了下一个驿站就给妻子寄去。 既然说到天灾,话题自然转到当地官员身上,比如既然连年大旱,当地有没有开仓方粮等等。不说到还好,一说到那人脸色一寒,连连冷笑道:“放什么粮?别说放粮,整整旱了三年赋税不见半点减少,还增了两成;今年春天好容易盼到几场雨,家家都赶着插苗的时候,官府又说要修什么东西,将一家的劳力都拉了去服徭役。一开始的时候说是修关城,那也算了,好歹是保家园的事情。真去了一看,什么修关城,是咱们丹霞郡郡守老爷修自己的官署。” 卫方见她怒不可遏,也挑眉道:“竟有此事?朝廷不是三令五申不得在农忙时抽徭役,只有修筑要塞城防或者抢修大堤可以例外么。” 初阳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嘲笑他天真。卫方跟着也自嘲的笑了笑道:“本官说的不对?” 她又是一笑:“对自然是对的。可丹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郡守说拉人就拉人,谁敢和她说什么朝廷规矩。难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真能上京城告御状?” “难道就听之任之,哪叫百姓如何生活?” “能熬就熬呗,真要熬不过去”,她抬一下头,淡淡道:“就上丹霞山找山大王去。只要不怕死,还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明霜听了这句话吓了一跳,立刻望向卫方,要看看这个忠君爱国的人如何反应,会不会当场一变脸呼喝士兵拿下。却见他只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自古以来官逼民反都是这个道理。初阳姑娘真是个有趣的爽快人。” 显然他的反应也出乎初阳意料之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傻傻笑了起来,于是卫方命明霜送客。 其后两天初阳的商队与卫方的队伍一起行动,卫方倒没有再找初阳聊天过。那些人虽然是粗人,可行止有序,对初阳更是尊敬。她们熟悉道路,主动在最前头领路,到让这一行人少了走弯路的麻烦。 待到第三天午后,白水平原已遥遥可见,初阳说她们还要到永晋的郡治去一趟,要和他们分道了。初阳又一次前来感谢卫方几天来的照顾,最后道:“草民斗胆,敢问大人名姓。” 他微笑道:“本官西城.卫.方。” “原来是西城家的夫婿。” “本官的夫人名叫照容。” 这一下连一边的明霜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初阳的震惊,过了一会才听她道:“原来是大司徒夫婿,请恕我等失礼。” “无须如此。” 初阳又上下快速打量他一番,施礼告辞。带着人走出十来步,突然回首嫣然一笑道:“西城卫大人,后会有期。” 这一笑,倒是嫣然妩媚。 旧版 第十七章 长叹往事如流水 一 六月三十日,苏台.晋接受了服礼大典。服礼与婚礼被视作一个安靖子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就算是平民人家也要竭尽全力操办,更不要说皇室。这一日上午苏台晋在皇宫昭明殿举行典礼。大司礼亲自主持,皇帝正式册封他为晋王,授以印玺,并亲手为他戴上冠带。 回府后他的司殿带人在门口迎接,水影第一次对他行大礼,表明从这一天起他正式成人,成为苏台王朝尊贵的王爵,从此以后要担负起王爵的职责,忠君爱民、品行为表。当夜晋王府大宴宾客,上到正亲王花子夜,下到与晋王交好的世家子弟,桌子从殿内摆到殿外,到处热热闹闹。 这日晋王府招待的宾客委实太多,京城顶着王爵称号的几乎都到场了,故而世家子弟都只能坐在殿外廊下。晋王由王府司仪、司礼两名女官陪伴着,一桌桌敬过来。说是敬酒,也不过唇沾酒杯讨个吉利。殿内则由司殿水影酬宾,见她穿了全套礼服,见到什么人都笑意盈盈,想来是几年辛苦终于看到晋王成人,心中也着实高兴。 她久在后宫,与皇族和宗室子弟最熟悉不过,当下在一干王爵之间周旋也从容自如,多饮了几杯酒后脸色微红,但将平日端庄高贵化成几分缠绕柔美。 自和亲王入京后花子夜就没好好见过水影,此刻见她薄醉模样忍不住心猿意马,要不是满座宾客,恨不得上去抱住。他和那人虽有将近三年的亲密关系,可还是捉摸不透这人的心意。说她淡漠功名、看破红尘,可每每他“请教”政务,总在冷嘲热讽一番后,忍不住沉进去,乃至全心全意;而说她热衷功名,可又从不在他面前要什么官爵位阶,安心守着王傅和司殿这种闲散官位。有几次花子夜也试探着问她有没有想过离开太学院,拿一个殿下书记或者司刑之类的官职,那人总一个白眼,冷冷道:“我还敢想什么,官职在殿下手里,想怎么就怎么吧。” 有两次花子夜倒是真想另外给她个有实权的官职,或者堂堂正正将她纳到自己翼下,从此朝廷上也多一个助手;可每次说的时候头脑发热,转过一个晚上脑子清醒了,也就想到那人身上的种种不便,不由将这些念头搁下了。 这日水影果然也是心中高兴,多喝了几杯,此时觉得身上有点发热,于是向一边宫女使了个眼色,让人扶了退到后面想休息一下,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出去应酬。刚出来没走几步就见日照小跑着过来,见了她忙忙道:“女官,殿上书记在后头等了您许久。” 她皱眉道:“这个古怪人。今儿晋王殿下服礼,迦岚殿下忙于丹霞军务不来也就罢了,她这个正亲王面前头号红人,不到殿上给晋王行礼祝贺,偷偷摸摸到后面来做什么?”正说着,觉得日照拉了拉她的衣袖,也就意识到身边还有两个宫女,淡淡一笑住了口。 回到司殿的院子,果然昭彤影在里面等候,她心中顾念外头的宾客,不想多停留,就吩咐底下将水送到书房。一见昭彤影,先把前头那些数落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那人淡淡笑着,待她住口才不紧不慢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到前头给晋王祝贺去?” 她又是一个白眼。 “祝贺自然是要去祝贺的,可我心里有个疑问,不得个答案等下晋王面前笑起来也不自然。”说着脸色一寒:“少王傅、晋王府司殿大人,迦岚正亲王一年来前前后后给你递了不下十张请柬,居然请不到你一次。到底是亲王殿下面子不够呢,还是王傅有什么顾忌?” 水影心道“终于来了”,果然丹霞郡一出乱子,几个要职调动一开始,各方面都露了形迹,这下子昭彤影终于坐不住了。不过她这一发难时机很出乎人意外,她正犹豫着该怎么遣词造句才好,却听日照叩门道:“花子夜正亲王殿下差人送来帖子。” 水影暗叫糟糕,果然那人一声冷笑,缓缓道:“原来这就是我们王傅大人的顾忌?”这一刻她也有几分紧张了,要知道昭彤影既然向她摊了牌,她今儿若是说不出个理由,就表明站在迦岚对立面。两人虽是好友,毕竟各为其主,要是她摆出效忠皇帝或者花子夜的架势,昭彤影恐怕只有和她割袍断交。 心中想着,还是开门让日照进来,接过他手中厚厚的烫金的名帖,就当着昭彤影的面打开。一打开,一茎花从中掉出,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裙上。 这一下,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水影的神色更是顿时苍白,顿了那么一下后猛然将帖子丢在日照脚下,骂了声:“混帐!” 原来这帖中藏花是苏台大户人家召歌舞伎时玩的花样。苏台王朝,歌舞伎不入乐籍,算是良家子,故而就算陪宿也要弄出个“你情我愿”的风流名堂。再加上歌舞伎和真正的娼妓不同,他们本职是表演,因此也不是每一次大户人家下帖子都是邀去陪宿。故而上层有这么个规矩,如果打开帖子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正正经经的要欣赏表演;如果看到一茎花,不管是新鲜的还是缎花、珠花,就代表主人家是要这人去陪宿。引申开去,青楼的清倌第一次陪宿时,客人也会送一张夹花帖子,要对方收下,表示这是“你情我愿”。 花子夜居然在递给水影的名帖中夹了鲜花,简直等于将这位少王傅当歌舞伎一般对待。 待水影一阵怒气过去,略微清醒了一点,见日照已经跪伏在地上,皱眉道:“起来起来,干你什么事。给我把那个送这脏东西来的人打出王府!” 日照应了一声,刚刚起身要出门,却听她叫了一声“慢着”。回转身见那人神色已缓和,自己俯下身捡起帖子和那茎花,原样折好递给日照,缓缓道:“回正亲王殿下,就说我连日忙于晋王服礼,已经很倦了,殿下要是有事要谈,过两日再说。” 旧版 第十七章 长叹往事如流水 二 日照应声后刚刚出门,凤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水影连着遇到奇怪事,说不出的心烦,正要骂下位女官们不懂事,居然让凤林少爷东奔西跑的传话。可凤林根本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一把拉住往外面拉,一面道:“女官,我皇姊来了。” 顿时昭彤影也站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道:“迦岚殿下到了?” 苏台迦岚这一天倒确实是忙于公务,故而先命心腹昭彤影代自己出席,哪想到昭彤影另有打算,选了这么个机会逼水影摊牌。迦岚说到底还是记挂这个小时后曾由自己母后抚养过的皇弟,特别是想到苏台晋刚刚学步那会儿,整日摇摇摆摆要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可爱模样就说不出的疼爱。宫变那时苏台晋已经六岁,皇后畏罪自杀后整个宫廷谁敢表示半点哀痛,就连她这个亲生女儿也要强忍泪水。只有晋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缩在爱纹镜怀中小手紧紧拽着他衣服要母后。迦岚听说后心道母后倒是没有白抚养他六年,总算有人为这位皇后哭几声。她自己离开宫廷远赴鹤舞时晋儿又是一场大哭,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算是兄弟姊妹中除了清杨外唯一来送她的人。 更让迦岚喜欢的是,十年后重逢,苏台晋并没有像其他的兄弟姊妹一样,因为她“叛逆之后”的身份,和“功高盖主”的微妙而疏远起来。反而在回来的第三天就到正亲王府看望她,两人一见面,这已经身材修长的少年象孩提时代一样,一下子扑过来,在她怀中蹭了两下一口一个皇姊的叫着。 故而这天迦岚一完成公务,发现时间比预期的早,立刻先进宫向皇帝讨了个口谕,就马上赶来晋王府。 水影被凤林拉着一路飞奔过来时迦岚已经进殿,在花子夜身边就座,见到水影遥遥一点头示意她过去。水影刚刚被昭彤影一阵逼问,又见迦岚来的古怪,心中阴晴不定。再看花子夜,虽与清杨说话,可目光时不时瞟过来,看神情还没得到被拒绝的消息。 到了面前,迦岚笑意盈盈的拉她在身边坐下,缓缓道:“本王听说晋王东阁总考在前三,可见这些年王傅费了不少心力,本王代晋儿和已故端妃敬王傅一杯。” 水影今天一天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赞扬的话,无非说宴席摆得怎么体面,王府又打点的怎么妥当,可念到她教养年幼晋王一番辛苦的,迦岚却是第一人。心中不由升起一层感激,毫不犹豫的仰首满饮。迦岚含笑看着她喝完,又道:“本王还给晋儿带来一件礼物。”说话间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两句。那边花子夜、清杨和正亲王妃三个人虽然一直在说话,可人人都关注这边,且怀了不一样的心思。看到迦岚和她窃窃私语,都恨不得长了顺风耳,但见那人听完喜上眉梢连连道谢,三人心中更是痒痒。 花子夜一直没等到回音,正是心中痒痒的时候,却见水影与迦岚说完话后又匆匆离席,终于按耐不住,找了个借口起身向后面走来。等到了后面廊上,才发现前面虽然热热闹闹,这里却分外冷清。连连栏了几个上菜的宫人都没问出司殿的去向,在长廊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一阵夜风吹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正想要回去,没料就在这个时候视线里出现一个熟人—— “日照——”他笑容温和得拦住这青年,“你家司殿呢?” “王爷要找司殿么,日照这就去禀告。” “不必,你家司殿正忙着,本王自己过去就好。” “日照觉得不妥。还是让日照去禀告为好,殿下。”青年淡淡说着,望向他的目光毫不畏惧。 花子夜皱眉道:“你今日倒是古怪,算了,本王自己去找。” 刚一迈步就连日照往边上一移,恰好拦住他的路。这下花子夜大怒,喝道:“大胆,居然敢挡本王的路。这晋王府还有本王不能走的路?” 青年端立如山,一字字道:“这儿是晋王府,不是正亲王府。天色已晚,擅闯司殿住处,即便是殿下,恐怕也有所不妥。”说着撩衣跪倒:“请殿下归席,日照这就去通报司殿。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殿下若是要问夹花名帖中的事。司殿说了,她这些日子忙于我们晋王服礼,已经倦得很,有什么事,请王爷过些日子再说……刚刚殿上书记也在,说要代我们回报殿下,竟还没说么?” 殿上书记这四个字出口,花子夜脸色都变了变,想到让那人看到夹花名帖的玩意,心中一阵惊张。在那里来回迈了几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倒是会护主。” 日照站起身,不轻不重又加了一句:“刚刚我家主子大怒,日照害怕得紧,不得不事事小心。” 花子夜内心尴尬,正想说一句“少王傅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来遮掩,心念一动这才真正觉察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他贴中夹花也就是取个邀其同宿的意思,却忘了这张帖子一递,收的人可不会觉得是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会觉得他以秦楼楚馆辱之。再想到刚才日照说昭彤影在场,万一传出正亲王以对待歌舞伎的花样对待王傅,他在朝臣面前也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了。说不定还会被大宰几个唠叨上大半天的“以礼下之”“以贵下贱”的道理。 “刚刚何必将那张无理之至的帖子交还正亲王殿下,该让人直接送到秋水清手上才对。堂堂一个正亲王居然在自己的王弟服礼之时如此轻薄朝廷少王傅,还有什么仪表风度可言?” “罢了……我,不想计较这些。” 昭彤影静静看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那人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转过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道:“我倦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水影——”她终于开口,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她身上,缓缓道:“当年先皇长兄——正亲王寿筵,邀女官长出席。亲王世子心性轻浮,席间口口声声要女官长起舞作乐。女官念正亲王寿筵,勉强应之,然世子竟取伶人衣饰示之;女官大怒,当场掷盘于世子身前,虽满席王侯公卿,拂袖便走,无人敢阻。后正亲王亲自入宫赔礼,并令世子跪祖庙一日谢罪。 “那时风姿气韵,昭彤影今日仍历历在目,那般傲骨钢心,方是能与我倾心论交的水影。” 她的目光收回来一点,和昭彤影一对马上移开,淡淡道:“前尘往事,何足挂齿。那时先皇尚在,女官宠极一时。受宠必骄,骄必伤人;皇恩愈重,有所求者愈多,所求者不能俱应,必得罪之。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宠臣几人能终老于后朝。何况女官举目无亲,盛极全凭皇恩,皇恩既失,无复依存。” “于是投身于正亲王,忍辱偷生?” “女官昔日处处树敌,若无正亲王庇护,今日岂能尚与君相对王府?” “富贵荣华便如此难弃,不惜为此受辱?水影,当日你我相别皎原之上,我曾劝你同行,你就真的这么放不下一个位阶?水影啊水影,难道,昭彤影真的错看了水影?” 旧版 第十七章 长叹往事如流水 三 她默然无语,昭彤影也不再进逼,两人就这么静静相对了一盏茶功夫,水影突然收回目光,望定昭彤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昭彤影身子微微前倾,望着那人眼睛,柔声道:“你——可有什么苦衷?” 她半垂眼帘:“没有。” “我不信——我昭彤影不信会看错人。你——可有什么苦衷?” “人总有偶然看错的一次,我,让你失望了。” “不会,我昭彤影不会有看错的时候。我信你,你,何不信我一次?” 这一句出口水影霍然抬头凝望住她,昭彤影也不退缩,目光灼灼与她相对。见那人眼底似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化开,从涓涓细流而至滔滔江水,然而在主人极力约束之下,那激流只管奔腾咆哮,却始终不曾越出堤防,反而被缓缓压了下去。 昭彤影暗自叹息一声,倾身向前握住她双手道:“曾与我倾心相交的前女官长水影绝对不是一个贪恋荣华富贵的人,更不会为了一点荣华在花子夜身边委曲求全。水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东西落在那人手中?” 水影的神色又有几分黯淡,低声道:“既是倾心相交,你又何苦逼我如此?”说话间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心绪,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昭彤影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带我看看夜里的晋王府吧。久闻晋王府以水见长,如此夏夜水声潺潺,花香飘动,当有一番风情。” 水影也跟着噗嗤一笑:“也罢。我也该去看看晋王的‘暖席’礼准备得如何。” 昭彤影闻言娇笑道:“殿下这份礼可送的贴心?” 她但笑不语,然看神色显然是满意的很。 安靖国兴盛的服礼起源于西珉国,本来只为女子举行。服礼只是一个统称,其间还有许多花样。比如谢恩礼、及笄礼、更服礼、持觞礼等等,而服礼最后一礼就是“暖席礼”。所谓“暖席”顾名思义,就是由亲长选择合适的男子与服礼之人行房,让服礼之人从此了解欢爱的意味,表示正式成年,可以成家立业。到了清渺王朝初期,安靖开始流行给男子行服礼,当然不含暖席之礼。到了清渺王朝中后期,一些贵族人家在儿子成年之时,也开始选择合适的女子为其暖席。刚兴起时自然受到不少非议,到了苏台王朝也就为大众接受,不过一些重视男子贞节的人家当然不会行“暖席礼”。 一般人家是不是行暖席礼全凭本家家长的喜好,朝廷不加干涉,唯独皇族和宗室子弟,无论男女,是否能暖席要提前上报后宫,由皇帝决断。这是因为皇族和宗室子弟都承担着“和亲”这个重任,而不少国家,比如西珉、北辰,都极重贞洁,纵然皇室和亲,送出去的也必须是处子。因而,对皇族和宗室子弟来说,能不能行暖席礼就有了特殊意味。倘若皇帝传下口谕让这家准备暖席之人,就意味着皇帝不准备让此人远嫁异国去和亲,而要留他在身边,即所谓“纵嫁不离国”。对皇族和宗室子弟而言,公主和亲北辰或王子和亲西珉,都是人生第一噩梦,故而能够行“暖席礼”便是服礼中收到的最“贵重”礼品了。 晋王服礼,作为司殿的水影当然早早就向皇帝请求过“暖席”之人,可直到服礼这天还没听到答复,本来都已经绝望,哪里想到迦岚一到就带来皇帝“允许暖席”的口谕。晋王乃是她一手教养成人,自然不希望哪一天看他远嫁,听到“暖席”二字,喜上眉梢也就不难理解。 两人先转到晋王寝殿,见宫侍们已经按照吩咐将窗纸换新,又说司仪已经将晋王从宴席上叫下来,向他嘱咐“暖席之礼”的注意事项等等。水影含笑听了,又嘱咐他们不要忘了第二日天亮前要送走“暖席”之人,以及清除不相干人等的保密措施等等。 待她详详细细的嘱咐完,转头对昭彤影笑道:“走吧,下面就是我伺候书记大人夜游晋王府了,拚着一夜不睡,终叫你尽兴。” 两人走出不多远就看到晋王在众人侍奉下往寝殿走来,司仪扶着他还在嘱咐着什么。昭彤影望向身边人,见她一脸温柔笑容,宛若在送自己的亲弟弟服礼。当下淡淡一笑道:“花子夜亲王恐怕送不出这么份礼吧?” 她瞟了身边人一眼:“什么和什么——” “别和我说你这司殿居然忘了请皇上赐暖席之人给晋王。” 她默然无语。 “迦岚亲王醇和仁善、重情重义,又关心下属。若有所求,迦岚亲王可比花子夜亲王可靠的多。 “若要荣华富贵,不过是迦岚亲王的一句话而已;若有为难的东西在那为难你的人手中,亲王也能替你排忧解难。她礼贤下士,投桃报李,她要的只是你的为国为民,而不是——你的尊严。水影,花子夜能给你的,迦岚亲王都能给你。” 转过头来,那人立于廊下,抬眼望星空,眉眼之间轻笼愁意,宛然千般感慨到口边终作无言。 “难道”她目光炯炯,“难道,你其实,是喜欢了那个人?” 夜色如水,花香绕身。 那人身子一震,双手用力握紧又慢慢松开,终于在夜色天光下缓缓回身,望定昭彤影—— “你——跟我来。” 旧版 第十七章 长叹往事如流水 四 风铃声传,帘幕如云,台上烛影摇曳。 昭彤影缓缓走入,见那人尽解上衣,背对于她,烛光照在那一片如雪肌肤。正肌肤如雪,更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轮弯月,还有月间一个“禁”字。 “千月——”她脱口道:“千月水影。” 那人拉上衣衫,转头看她,神情竟高贵如君王。 “我是千月家当代当家,千月水影。” “我七岁离家,由前任女官长领入皇宫……” 七岁的孩子,含着眼泪拜别双亲,跟着陌生人一步一回头的走向未知的地方。其实刚刚离开故乡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虽远别亲人,却看到了许多从来不曾见过的风情。从寒冷的凛霜崇山峻岭,到温婉的中原大地,直到京城的繁华富庶。 十丈宫墙内,她被蒙了眼,领她千里万里上京的人拿起烧红的烙铁,烙上七岁女孩幼嫩的肌肤。可怕的刺痛让她几乎昏厥,正是在这刺骨疼痛中开始体味到未来的艰难。 十丈宫墙,宫门似海。她就是三千宫人的一员,在家中纵布衣粗食,双亲日日耳边叮咛仍是女儿当存志高远;而十丈宫墙内,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动辄打骂;昔日里孪生姊妹一起读书识字,念的是怎样超过那个人,赢得双亲一点称赞;而今朝思暮想,不过是怎样少一顿打骂,能日日吃饱穿暖。 “就这么过了两年,直到我遇到芦桐叶,见到先皇陛下。” 暮色里爱纹镜指着侍弄花草的最下级宫女含笑道:“这孩子叫什么?” 芦桐叶恭恭敬敬回答:“是伺候下位女官们的宫女,叫做水影。” “眉眼生的倒好。唤她过来……” 她楚楚跪于天子身前,目光婉转,姣好眉眼。至高无上的人站在台阶上看她,神色里也颇多意味,终于指一指她,对芦桐叶道:“送到朕身边来。” 三千宫人,生死荣辱只系一人手,而她入了君王眼。 桐叶说“侍奉君前只要四个字‘恭顺柔和’”,她切切记了,行得乖巧、笑得娇艳,因为一入君眼,她已知什么叫做一步登天。 天子说:“你想要什么?”她低眉顺目乖乖巧巧的摇头,抬起头来眼中无瑕一片。天子大笑说她冰清如水。 那一日天子忽又问她:“你可读过书?”她点头,遂在他身前朗朗背诵,背诵幼年时双亲膝下反复教导的那些段落,他听得入神,倒似她那幼稚声音胜过万千佳丽的莺啼燕转。待她读罢,那人唤来女官:“将这孩子送文书女官教习。” 宫变后太子被贬远方,临行前长跪于寝宫前,天子不见,14岁的少女跪了一整夜;她躲在柱后偷看,也陪她更深露重整整一夜,看她眉目,看她行止气韵。某一日有人说“这孩子眉目到有几分像废后之子。”说的人语意阴冷,她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君恩所来何为。 太子远走扶风,哀哀悲泣,一如她七岁一步一回头离开故乡。这以后她受宠日重,身份日高,昔日里胆战心惊日日仰人鼻息,到如今却是多少人且羡且敬。终有一日她走出“贞淑门”换下宫女衣裙,穿上八位女官的青衫,在丝竹声里被迎入“顺平门”,再不是三千宫人其一,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员。 苏台后宫上到妃嫔下到最低等的宫侍宫女,入宫走的都是“贞淑门”,要他们永远记得后宫宫人的品德“贞节淑贤”;而女官走的是顺平门,那是女官的道德“恭顺平和”。贞淑门前十四岁少女翩然转身,最后看一眼贞节淑贤的宫人宿命,百感交集。 十五岁她跪在君前苦苦恳求,求一个太学院推荐可入京考考场。天子也有几分不解,温柔的抚摸她的秀发问她可是想要更高官阶。她小心翼翼抬起眼,神情虽恭顺,声音里却无半点畏缩,一字字道:“臣蒙陛下教导多年,想在天下人前一试。”至高无上的人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倒是有志气……”又放眼远方自言自语道:“朕那么多孩子,竟没有第二个有志如此。” 那一年,她金榜题名,殿试第三。而遥远鹤舞,十七岁的苏台迦岚首次上阵,一夜退敌百里,捷报传来京师震动,于是宫变第三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前皇太子再度名扬。再一年,鹤舞以宿敌求和表书为君王上寿,而她在后宫行了服礼,一舞博君开颜。 再往后就是后宫省身殿前初见昭彤影,恰如皎原之上她先祖的故事,一见互惊心,自此知己相许。 “做女官长那些日子是我二十二年来最快活得岁月,纵十丈宫墙,宫门似海,我也只受一人之命,只跪一人之前。再不用时时小心,夜夜不安,只怕一个失误让人知晓了千月的家名,从此万劫不复。 “所以……”时隔多年,一提起依然神情黯淡,“所以,先皇驾崩时,我数度想从于地下。” 天子重病,她日日陪伴榻前,一如苏台迦岚远在鹤舞仍时时进贡珍异药品尽孝于君。天子是明智的人,从没想过要什么“长生不老”,又或许经历宫变之后已经看淡生死。 “水影觉得朕百年之后该将苏台江山交给哪个?” 她正在代君批阅奏折,乍然听此问手一抖,一团墨迹落在纸上。 “臣以为,皇长子堪当此任。” “大宰亦如是说。” “清杨皇子博学多才,数次监国均小心谨慎,群臣听服;内又友爱弟妹,孝顺妃嫔,必能为陛下延续我朝。” “朕意欲以偌娜为后。” “陛下欲复以琴林家为依?” “清杨为宫女所出,其母尚不足为嫔,虽是长子,毕竟出身低微。朕在一日,她尽可监国、出征,群臣不敢有异心。一旦朕归天,琴林等家必不忿出身低微之人登基,偌娜年少时或可相安无事,一旦长成,只怕旧事重现。又或不至政变,然姊妹异心,彼此残杀,手足骨肉竟不能相携终老,朕在九天之上也不能安心。故而朕欲立偌娜为储,以清杨为正,但盼他们姊妹齐心,传我苏台王朝。” 年轻的女官长微微摇头,天子半依床头柔声道:“卿以为不妥?” “陛下若以偌娜皇子为储,请勿立清杨皇子为正亲王。” “何出此言?” “清杨皇子数度监国、远征,朝廷大臣不少殷伏其下,均盼皇长子登基从此为君王亲信,一旦偌娜皇子登位,只怕这些大臣会起异心。偌娜皇子年少,必先以正亲王摄政,只怕届时……又起波澜。” 皇帝看着她,突然重重叹一口气道:“数日前朕与王兄论及立储,王兄亦有此论。” 水影嫣然一笑:“陛下登基之时群臣也颇多为难,正亲王殿下与陛下同心同意,手持重兵、安定朝政,对其中利害自然清楚得很。” “卿以为如何是好?” “臣以为,正亲王人选,非花子夜皇子莫属。” “花子夜非王佐之才。” “皇次子性情温和,并无野心,又与偌娜皇子同胞兄妹,纵为摄政正亲王,掌重兵、握大权,也必不致因位极人臣,一呼百应而复起争夺天下之心。臣以为,手持重兵权倾天下之人,以平和安宁、恭顺自知为第一,才华尚在其次。恰如选后,不求美貌天下无,但以德行定后宫。 “以皇次子为正亲王,压制群臣、辅佐天子;复以清杨皇子为和亲王,委以南方富庶之郡,荣华有之、尊贵享之,亦不致愤懑不平,终起异心。” 天子静静听罢,突然抬手轻抚其背,温言道:“你怎就出在了千月家,若没有千月这个家名,朕就以你为顾命,帮朕这几个孩子看好这万里河山。可如今……”他没有说下去,可听的人明白剩下的话,那就是“往后你该怎么办好?” 夜色深沉,烛影摇红。 她望着眼前绯衣华服,容貌绝艳的女子,一字字道:“这些年来若没有花子夜殿下,我只怕早已身首异处,并祸及后宫众多无辜。如此深恩,一点羞辱算得了什么……”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昭彤影报以淡淡一笑道:“两百多年前的是非,算到你身上实在可笑。” 她也嫣然,那人打了个哈欠:“困死了,明天还要上朝,借个厢房让我歇下吧。” 水影并没唤人进来,反而趋前道:“前些日子你问我千月嫡女,所为何事?” 昭彤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鹤舞出现自称千月嫡女,呼风唤雨、愚弄乡民的事情说了一番,最后道:“你可知此人?” “我幼年离家,从此再没得到过家中音信,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千月的人,不过——”突然一笑:“待我为君舞一曲。” 说罢起身拔下墙上装饰用的剑,翩然起舞,边舞边道: “美人如玉,其剑如虹;月映千江,花开皎原。槐荫初遇,慷慨知己;烽烟辗转,岂曰无衣……大厦将倾,壮士此心;长虹碧血,终始慎行。”一共五十二句,一句一拍,将千月家族与清渺王朝同始终的故事一一叙述。昭彤影也不看剑舞,但将五十二句悉数记下,待到迦岚捕获那“千月嫡女”之时就能用来验其出身。 水影舞罢上前一步,跪坐在她面前,一字字道:“我敬你,恰如千月江漪之视慕莲锋;烽烟辗转,岂曰无衣。” 昭彤影刚刚拿起茶杯,她此话一出口,那人不但没有感动之色,反而一口茶喷出。一边呛咳,一边还用力摆手摇头。稍微一定,边咳边道:“千万不要,不久前还有人要我做她的千月江漪……” 水影一愣,也不过一个瞬间,大笑着摇头道:“和亲王对你还真是情深意重。” 昭彤影又喝了口水平定呼吸,望定了她,微笑道:“我与你不是前朝的千月江漪和慕莲锋,我要与你成为能让后代人羡慕的昭彤影与千月水影——生死荣辱,岂曰无衣。” 旧版 第十八章 天涯共此时 一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丹霞郡虽然远远称不上“边关”二字,可处于交通要道,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因此,丹霞守将也就和边关守将一样,比别人多了几分紧张。过了南断山果然是一马平川,行军速度也就快了起来。到七月望日一行人终于进了丹霞郡郡治丹州。 一入白水平原就容易看到逃荒队伍,越往西越频繁,可真正到了丹州却见排队入城的百姓中见不到其他地方扶老携幼面如菜色的逃荒者。卫方并没有搞微服入城的花样,但一到官署,略微梳洗一下,也不召见属官,马上换了身衣服带着明霜和两个侍卫出了门。 几个人在丹州城街市上转了一圈,见此地不管大小还是繁华程度固然不能和京城还有东方那些名城相比,可又比一路行来经过的县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店铺、街市上东西却不是很多,可也很少看到乞丐,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气氛。 转了一个多时辰,卫方连声说饿了,侍卫们早打听得此地最好酒楼的处所,要引他过去。这位新任丹霞郡守却笑了笑在路边一个摊子上一坐:“这里就好。” 侍卫们当然低声劝说,卫方笑道:“京城里什么好地方没吃过,既然到了这儿,就尝尝本乡本土的东西不好?”侍卫们面面相觑,明霜到也不挑剔,挨着卫方坐下唤老板倒茶。这会其实已过了吃饭时间,摊子上没什么人,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眉目倒也端秀,一边倒茶忙活,一边不停口的说话。大约是听到卫方先前的话,笑道:“这位爷是从京城里来的。怎到了我们这小地方,定是不习惯的紧吧?” 卫方笑道:“还好,我看你们这里虽说不上繁华,倒也干干净净,倒比我们一路过来看到的郡县更好。” “怎么好了?” “你看,你们这里都不见乞讨者,难道还不好?” 摊主噗嗤一笑,拿了一碗面往卫方面前一放,站在那儿道:“这您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看,西边大旱都三年多了,哪里能没有逃荒的。就算风调雨顺,这么一个城那么多人家,说不着总有些人家要天灾人祸,这世上哪有没乞儿的城呢。您今儿看不到,那是有原因的。” 卫方更显出好奇的样子,详问端倪。 “是这么回事,听说上次丹霞山里的人抢了关城。皇上一发火就把咱们郡守大人撤了,换了个新的来,听说就在这两日要到了。您说,哪个当手下不想在上司面前卖个乖,所以把这乞丐都赶出城了。不光这样,还叫人守住了几条官道,连逃荒的都不叫入城。哎,您想想,这逃荒的不都盼着过一个城池能讨到几口饭吃,官府这么一栏,又不知害了几条人命。” 看这摊主越说越起劲的样子,明霜笑着截道:“成了成了,面都糊了,还不给我们端来。” 四个人回官署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丹霞郡官员们都在官署等了大半天,都不知道这位新任郡守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即不传见,也不叫他们回去。一群人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揣测着,好不容易等到有所动静,却不见人来,而是一个个唤到内堂说话。这边唤进去问完话,立刻有人候着送出大门。所候的官员从位阶低的唤起,这么着里头等的人越发紧张。尤其是单独被叫进去问了些要紧事情,问话的卫方又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时,官员就难免会想可是前头那些个人顶不住已经说了什么,这么一来就软了下来。 卫方这一轮召见官员用了三个多时辰,待最后一人送出郡守府衙已经过了二更。明霜问一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那人揉揉额头道:“不吩咐了,老了,累得不行了。”明霜笑了笑靠近了低声道:“夫人有书信过来了。”卫方闻言大喜,笑道:“怎么这么快。” 原来西城照容的书信通过驿站传递,一站站往下快马接力,比百来号人朝行暮宿要快许多,所以信在卫方启程后八九日送出,到和他同一天到了丹州官署。 明霜叫人热了饭菜送上,卫方也就一边吃饭一边看信,开头许是些家庭琐事,但见他且看且笑,神情温柔。可看到最后一张脸色微微变化,筷子也放下了,突然将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 明霜惊问原委,卫方挥挥手并不回答,胡乱吃了点东西就拿着信回房了,一路浓眉紧锁,显然有极重的心事。明霜暗道难道短短这么几天,朝廷中又出了什么大事,还是扶风军务有了麻烦,又或者朝廷不能按时将被劫的那批军饷物资补上? 事实上明霜的猜测一个都没有中。让卫方心烦意乱的既不是兵变也不是政变,依旧是他的家务事。那就是他的次子居然被提作了皇后备选。 苏台王朝遴选后妃的程序是先由皇帝颁发选后或选妃诏书通告全国,大意就是当今天子要选拔德才兼备的男子入后宫,然后就是简单说明遴选的要求,比如多大年龄,不得有过婚配,身家清白等等。然后要分两条路。一条是自认为有合适人选的人家,可以将自己孩子的情况写一个帖子,附上画像送到春官内府那里;与此同时春官内府也有相应的人对世家公卿的适龄子弟进行筛选,遇到合适的就通知对方准备画像等物。其中皇后备选要求必须保持清清白白的贞洁之身。故而凡是苏台贵族们生下和公主年龄相当的儿子,又有让自己孩子当皇后想法的,就不会给儿子行暖席礼,专心致志等后妃遴选。 卫方之所以大怒,是因为他和照容两人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入后宫,故而为次子行了暖席礼,总想着这么一来随便选后就与他们家无关了,哪里想到还是被送了上去。照容更在信中说春官来人时已经告诉他们,可对方说合不合适由皇上决定,要他们只管准备生辰贴和画像就是。 卫方和西城照容的次子名叫玉台筑,这一年二十三岁,和迦岚正亲王同龄,是个性情沉稳、志向高远的青年。七八岁时就有过“虽是男儿身,也不能逊于巾帼”的言论,照容见他颇有志气,也就彻底绝了日后送进宫的念头。到服礼之前,看看眉目姣好的儿子自我安慰的对丈夫说“西城家也不用靠妃子来荣耀家门”,然后翻名帖去找合适的暖席人选了。 就这么样一个孩子,卫方当然无法想象他在深宫之中绣花、缝衣、数花望星度日的模样。再说了,就算皇帝说这一次可以由特例,行过暖席礼的男儿终究不适合为皇后。而这帖子一丢上去两三年内都不能成亲,想要成亲还要请示后宫,问一句“我家孩子皇上还要不要他啊,如果不要的话孩子年岁长了,能不能让他嫁人?”要得了允许,才能婚配。不但皇后人选要冰清玉洁,就连四妃乃至有“妃”这个称号的,传统上都要是贞洁之身。也就是说他那儿子一旦被选进宫,恐怕只能当嫔妾。一想到这一点,他当然怒火上冲,只恨自己不在京城,不能替儿子奔波消灾。 旧版 第十八章 天涯共此时 二 尽管有无数担忧,卫方毕竟人在丹霞,重要的是担负起丹霞郡守的职责。也就在进入丹州的第二天一早,郡守府掌书记明霜带着十几个人轻骑快马前往清平关。 卫方临行之间被和亲王清杨召见了一次。无非是说一些鼓励的话,比如本王封地与丹霞唇齿相依,格外盼望郡守能治理好丹霞,若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仅有利于朝廷,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等等。然后将明霜唤出来笑吟吟道:“本王这个书记聪明能干,就托付给卿了。”那一刻明霜尴尬到了极点,本来他就担心自己“亲王爱宠”的身份会被人看不起,可能难以在新上司面前立足。如今被清杨这么一嘱托,简直等于公开宣布“这是我的亲信,安插到你身边,你好自为之吧。” 故而明霜都做好了被丢到冷板凳上晒太阳的准备,没想到从出发起卫方就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事事与之商量。但凡公文起草,更是完全通过他的手。而一到此地,干脆把“微服探查清平关”的重任交到他手上,好像从来不曾想到过他是和亲王的眼线似的。明霜每一念及,也不知道卫方到底是真的高尚无私呢,还是太过天真。 按照卫方的计划,他自己将带领郡州署官在三天后“浩浩荡荡”奔关城而去,而明霜则带领他从京城带来的亲信,提前三天微服入城,将此地情况摸个清楚。这样卫方到来后就能快刀斩乱麻,免得被那些层层勾结、枝叶牵畔的署官们拖住手脚。 清平关距离郡治丹州大约有两百里地,明霜等人轻骑快马、昼夜兼程在第三天傍晚入城。但见这清平关果然是一场劫难之后的落魄模样,关城冷落,城墙、角楼、城门都有损伤。尤其是城墙,也不知道攻城时动用了什么东西,居然在东南角缺了一大块,此时用一些大石凌乱堆放着权当修补。城门口倒是盘查的特别紧,一群士兵全副武装。明霜一行人排了半天队才轮到检查,士兵们一搜之下看到兵器当即翻脸要抓人。几个侍卫都是京城呆惯了的,几个年轻男子刚才搜身时被两个女兵捏来捏去已经够生气的,再被拖到一边说是“盗匪”,眼看着就要拔刀杀人。还好明霜反应得快,先几个白眼丢下去镇住众人。然后陪上一张笑脸走向带队的伍长,嫣然一笑道:“这位姐姐,小弟是走四海的商人。当下世道不好,不敢一个人上路,请了这几个来保镖。您说,这保镖的哪能不带兵器,望您通融一下,我们可是苏台的良民。”一边说一边凑上去巧笑嫣然的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怀里。那人见明霜的笑脸已经醉了一半,再摸到银子,立刻哈哈笑道:“看小兄弟是读书人模样,进去吧。看好你这些兄弟,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象我们姐妹这么好说话的。” 明霜娇笑着应了,还顺手拖过一人道:“快给姐姐陪不是。” 那人也知道刚才是冲动了,顺着台阶赔了个笑脸,点头哈腰一番,一行人也就进了城门。待到内里,见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关城作为战略重镇就很少居民、集市,如今山贼刚刚破城掠夺,官府发了疯一样增派人手。满城就看到士兵走来走去,看到什么人不顺眼,随手抓过来喝斥,但凡有一点反抗,立刻拳打脚踢。至于看到容貌端正些的青年男子,更免不了调戏一番。明霜见这情形实在不妙,自己随行又以男子为多,于是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径直进了客栈。 进了客栈,一群人安顿一下到低下用餐,见这店子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吃饭,也没什么人来投宿。明霜也就找机会和店主搭话,这时就显出美貌青年的好处了,就算本来有所顾忌不想说,对着这么个俊秀青年的笑脸,也就撑不下去了。 清平关叫少朝破关的那一天是深夜,关城百姓突然听到杀声震天,还以为乌方又来进犯。胆战心惊的过了一夜,第二天开门,见到关城上飞扬的苏台旗帜已经拔下,换上朱雀捧日的旗帜,那是少朝的标志,让整个丹霞郡闻风丧胆的盗匪首领。 清平关百姓当然也听说过少朝的总总传闻,但他们位于高高城墙和重兵守护的关城内,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叫山贼统治的那一天。不过少朝虽然是山贼,却不见劫掠杀戮,手下军容严整一点不逊于正规军。他们当天就打开清平关粮仓,开始分发粮食。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听到消息的人,但见四面八方的百姓流水一样涌入关城等分粮。 少朝在清平关守了七天,退走也是在深夜,无声无息。第二天一早就听城外喊杀喊打,攻城的将军也不知道是惧怕少朝的威名还是想要显示一下精通兵法,一上来就动用了攻城用的铁锤,几下重击东南城墙就缺了一个角。这个时候将军们才发现城楼上实在是安静得太过分了,终于有人想到是不是贼军已跑了。派了士兵小心翼翼登楼一看,果然城楼上一个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掌柜也一脸哭笑不得,哀叹道:“这位少爷啊,不是我说,那山贼在的时候到不扰民。换了官兵过来,一家家的搜,一户户的抓,硬说我们分了粮食是山贼的接应。少爷您说说看,住在关城里的人哪个敢拿官粮、军饷,要真拿了的,还不都跟着贼军上了丹霞山,那都是穷的活不下去的人。我们有家有口有业,哪个敢做这杀头抄家的事,也跟着倒霉!” 明霜露出同情的眼光,结账时多放了点碎银子在桌上,又问:“掌柜的,那少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咱们也没见过啊,说什么都有。有说三头六臂的,也有说长的天神似的。其实呢,这人吧,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明霜也哈哈笑了起来,又拉住掌柜低声道:“我来丹霞山收药,能不能找个识路的带进山去。”顿了顿补充道:“要能干的,千万别让我被山贼抓了。” 旧版 第十八章 天涯共此时 三 七彩舞衣,霓裳迷眼。如今的苏台京城风行的是华丽无匹的舞,要华丽舞衣、满身珠翠,要步步佩环鸣、飞袖香四盈,更要舞的人娇美艳丽。 织萝喜欢跳舞,剑的钢、舞的柔,舞者倾城醉。 他更喜欢人前舞,腰肢如柳,舒臂如枝,一舞过江南,再舞破京师。三百年荣华富贵可为一舞,两百年忍辱含悲也能做一舞。 且舞且歌,舞是迷人眼,歌是断人肠。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舞到尽兴时,歌到断肠处,他不是以色侍人、弱柳飘萍的舞伎,也不是国恨家仇纠缠一身的千月后裔。他舞入阵曲,唱“从军凛霜道,逐虏金微山(备注)”,就是策马边关、百战生死的将军;唱“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就是临江楼上凭栏思人的多情少年。 舞到尽时,最后一抹娇艳眸光,轻轻扫过台下众人,似不舍,似哀怨。 舞罢时,他又成了织萝,长林班台柱,让整个京城为之倾倒的美少年织萝。一到台下,进了换装休息的房间,舞与歌的华美生生落成了现实。 端来的盘子上放满了帖子,一舞倾城的织萝在京城快要一年了依旧让无数人追逐。曾经美貌动京城的洛西城叫边关风雪磨去了昔日风华,俊秀清逸的明霜也远行丹霞,这个浓烈的京城夏日,就只有织萝还能让京城女子比拼一下魅力。 帖子分成两叠,一叠是纯粹的请去表演,毕竟他一舞动京城,哪个不想表现一下自己也是懂审美的人。另一叠就张张夹花,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递给他的帖子里夹得都不再是席上顺手从哪个花瓶里折下的鲜花,而换成了各式各样的首饰。舞衣上的珠花扣,束发的白玉花簪,还有精巧的翡翠花佩……到象是人人都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是何等富贵,又是何等大方一样。 纤巧的手指捏住帖子一张张抖过来,听着金银玉器落到盘中叮当作响的声音,织萝的眼睛微微眯起,心想难道自己在京城里就落了个好财如命的评语还是怎的。抖到第七张帖子,终于有人受不了赔笑道:“我的小主子啊,一张张看过来行不行,不然,待会儿还回去的时候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少年娇笑起来,声音却是冷冷的:“认不出就一盘子一起拿出去赏师兄弟们,反正人家大富大贵得也不希罕这么些东西。” 这日他是在紫家表演,本来自从出过紫名彦“逼良为妾”的闹剧后,他但凡紫家的帖子都不接。可这次,一来长林班班主实在顶不住紫家的压力,另一方面玉藻前在班主过来点头哈腰恳求的时候笑着道:“去吧,这次是紫家一个孩子服礼,我也接了请柬。”他闻言一下子扑到玉藻前怀中,一边蹭蹭,一边娇笑道:“大人给我去壮胆我就去。要是,要是……”那人轻轻点一下他的鼻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要是。难道非要我许诺说谁敢让你难堪,我拆了她府邸?” 大概玉藻前这个四位官果然也不算小了,又或者她的面子够大。总之织萝在紫家果然没受半点气,事实上,自从他和玉藻前粘在一起后,紫家就再没找过他麻烦了。不但如此,今天一上场就看道紫千和水影二人并肩坐在下面。他知道水影素来与紫名彦不合,没想到前些天见面时顺口提了一句,今儿就跑来给他“助威”,心中一阵欢喜,只觉得果然是同胞手足情深。可一转眼又看到玉藻前,倒是一阵苦笑,心想这两个“情敌”见面可别闹出什么难堪。 织萝每次到当朝官员府邸跳舞,总会找机会和那家的下人说说话,这次在紫家,因为有些过节,下人多少有些冷淡。他自然不会凑上去讨好,正好他的一个师弟拿了些吃的进来,他嫣然道:“来得正好,陪我说说话,我快闷死了。” 那孩子说是长林班的弟子,实际上也就是伺候织萝的小厮,年纪只有14岁,容貌生得平常,不过性子极其柔顺乖巧。织萝闲下来也教他一些歌舞,有时候看着他眉目叹口气道:“你也是个苦命的,都落到了风尘道上,却没生一张好脸。日后怕是不好过啊……”这小厮七八岁叫班主买了回来,本来是看中他身子健壮,想叫他学点杂耍把式。哪里想到养了三年,一次练功时不小心从高处摔了下来,就此跛了腿。要换了别人,兴许转手就卖了,这班主好歹还有些良心,留他下来打杂。可他从跛脚到伺候织萝之前就没过过太平日子,风尘道上,哪个没有不顺心的时候,师兄弟别处受了气,回来就对他拳打脚踢的当出气筒。在跟了织萝后,这孩子虽然被宠得无法无天,对下人倒是不错,得了好东西也常常赏他。故而他也对织萝感恩戴德,知道他喜欢知道客人们的喜好脾气,只要的了机会就向人打听,也时不时凑到人前听几句闲话,回来就报告织萝。 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说闲话,那孩子说到处都听人说选皇后的事,好像紫家也有个儿子进了皇后备选。只可惜不是家主所出的孩子,紫名彦还为此气了好几天,将自己那两个行了服礼的孩子一顿痛骂。说到这里他噗嗤一笑道:“你说好不好笑,人人都知道紫家家主的孩子没一个是正房生得,哪有资格当皇后。要骂也该骂那个正房不争气啊,是不是?” 织萝笑了笑:“皇后皇后,这些天到哪里听到的都是选皇后。”瞟他一眼,抿一下唇道:“怎么了,羡慕大家闺男能选皇后?” “哥哥,你说,那皇宫里该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他腰肢微扭:“十丈宫墙的锁着,三千佳丽的抢一个女人,能算什么好日子。再说了,富贵这东西,过了一个度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天天拿着黄金碗吃饭就快活么,我看,那里头的饭也不见得比装粗瓷碗里头的香。” 孩子也笑了起来,大着胆子道:“哥哥说的好像进过皇宫似的。” “这皇宫我是没进过,可王府进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就连司殿大人的房子我都住过,一起吃,一起睡,还不就是那个样子。多两个人伺候罢了,人多了反而闹腾得慌,也不自在。” 他顺口说到司殿这两个字,那孩子到想到刚刚偷听到的一段话,笑道:“织萝哥哥到底喜欢哪个呢,是司殿,还是司刑?” “怪了,谁拖你打听来着?” “不是的!我刚刚听到两位大人在一起说闲话来着,说的就是哥哥和司殿。” “说什么?” “说司殿从来冷冷的谁也不宠,过去只有一个叫做日照什么来着的人跟着,现下又多了哥哥你。还说……啊,还说保不准司殿的事情问你都知道呢。”孩子说着大笑起来,织萝也跟着笑,说两句“胡闹”“我知道什么”的话。可目光闪烁,显然将这句话放到了心里。 备注:李白作,原句“从军玉门道,逐虏金微山” 旧版 第十八章 天涯共此时 四 这一日跳完舞已经深夜,织萝只当玉藻前会在外头等他,哪想到刚换了衣服小厮就来报说“司刑大人有事先走了,说明儿请哥哥你到天香楼吃东西,要你别接别人帖子,等她办完了公事就来接你。”织萝着实有点意外,却见小厮笑吟吟的话里有话,丢了个白眼过去:“还不说明白,当心我饿你两顿。” 小厮甜甜着凑上来道:“司殿被紫家的家主叫着说话,要小的来传话说请哥哥你等着,她过会儿就来接你。” 织萝嫣然一笑:“原来这样——”他正琢磨玉藻前明明答应保护他,怎么就走了,想来是看到水影在座上才如此的。想到这一层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感慨玉藻前心胸宽广,还是该怨她无情,浑然没把自己放进心里。 “这风流女子啊,果然不是男孩儿家能许以真心的。真要是喜欢上了她,就真真死定了。”这么想着淡淡一笑。 水影自己没置办过家业,平日外出用的车辆马匹都是晋王府的东西,打着王府印记;若是上东阁授书,天好时便骑马,遇到风雨才用车。晋王是她一手教养的,待这个司殿如姊如母,平日从不管王府杂物,一并由她处置,不管要什么都不曾说过一个不字。可水影总觉得主上恩宠越重,作属下的越要端庄自重,不愿随便将王府物品挪作己用,这也是她不爱与众官交往玩乐的缘故之一。 这日应了紫千的邀来紫家参加服礼夜宴,本来又要骑马。日照准备时叫晋王看到了,那少年皱皱眉道:“堂堂一个司殿骑着马去显贵家夜宴成什么体统,说出去人家只当我们晋王府苛待女官呢。”日照将话传给水影,那人想想笑道:“晋王果然成年了,有了王爵的模样。” 刚才席上她见玉藻前先行离去,不想织萝又到哪家去卖笑,索性拿帖子夹上花叫人送去。反正满京城都知道她水影迷上了这个舞伎,不惜和玉藻前争人,虽然觉得可笑可气,可细细想倒也好用。 织萝乖巧的坐在她身边,这孩子有个习惯,跳舞的时候虽然霓裳羽衣、满身珠翠,可去陪客的时候总是一身便服、干净清爽的模样。就连脂粉都一概洗干净,只有身上香气实在去不掉,依然一丝丝甜媚缭绕在车厢中。 织萝一上车就往她怀中一缩,叹了口气道:“累死我了。一天赶了两个场子。”一边说一边扬起头等姐姐的安慰,偏偏这个时候车子一停,日照在车边道:“女官,西城司库有请。”车子刚停,织萝马上坐正,日照话音落时,那少年已经双手放在膝上端坐。她撩开帘子,见西城静选已经走到她车边,仰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水影看到西城静选后只一个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来意,现下能让西城家来找她商量的就只有“选后”这件事。说来这些天为此事来找她的人家也不算少了,毕竟选后乃是二三十年才能有一次的机会,哪一家的孩子雀屏中选,这一家子从此就飞黄腾达了。想想看,昔日的恒楚家,如今的琴林家,不都靠着这层关系而权势滔天。故而备选的人家个个都使尽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要让自家的孩子脱颖而出。而要想事半功倍莫过于贿赂宫里的要紧人,哪怕得一些指点都是好的。可是秋水清一早放出话来,皇后开选之前哪家敢到她面前来弄些不干不净的花样,别说选皇后了,一家人都等着惩办。秋水清出了名的言出必行,加上背景够强硬,即便像要威胁也无从下手。这么一来,她这个“前任女官长”就炙手可热起来了。刚刚紫家的人也抓着她问选后,她以“水影在任时未曾遇过选妃”挡了回去。这一次对着静选也颇为犹豫,想要找个理由婉言拒绝。 西城静选见她一手抓着帘子久久不回话,多少也明白对方的顾忌。一转眼看到那人身边一截白衫,突然笑了笑上前掂起脚低声道:“耽搁了司殿软玉温香的好时间,委实过意不去,可是——” 水影听她故意将她犹豫的原因往风月之事上想,口气也极其暧昧,到也不好继续推委,转身对织萝温言道:“今儿让人送你回去吧,过两日我再找你。” 织萝闻言立刻下车,可一边下车一边频频回头,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啊,一脸的不舍和哀怨。水影也显出依依不舍模样,一直向他招手,直到人都走远了还望着背影。静选站在一边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这才醒过来似的,白了她一眼道:“说吧,哪儿说话?这下你满意了?” 夏夜的潋滟池上向来桨声灯影、丝竹管弦。潋滟池在苏台京城西南,也叫城西湖,乃是流玉河支流形成。湖光潋滟、水色沉静,两岸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遥遥映出一点双龙峰的挺秀,诗情画意具备,被称为京城第一名胜。潋滟池在清渺王朝即富盛名,到了苏台更是刻意营建,造就今日满池杨柳,满目荷花的胜景。 已经快接近宵禁时分,潋滟池边照样有不少人闲逛,临池最出名的酒楼上更是歌舞不断,人声鼎沸。但看满座衣冠,都是非富即贵的模样,也难怪不把宵禁放在心上。二楼一人凭窗眺望,一边听隔间的歌舞调笑之声,对身边人道:“京城永远是这般歌舞升平的样子。” 那人嫣然道:“去年此时大难初平,一派萧条,不过一年又能歌舞升平也是朝廷的服气。” “只可惜,此地歌舞升平多不是平民百姓。” “京师百姓已经过的及其安乐了。花子夜正亲王殿下还是有几分治世之才。” 迦岚对她那种目中无人的口气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又望向窗外,这一眼望去却被吸引住了。 潋滟水旁,杨柳树下,青衫白袷,挽缰缓行。 行时衣袂随风飘扬,正行过酒旗招展处。身影复见,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就这么提着坛,且行且饮。 昭彤影也凑上去,看一眼楼下人,看一眼身边人。待到那人行远,方道:“殿下在看什么?” “其人如玉。”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人?” 苏台迦岚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那是西城家的公子,西城玉台筑。已经是——皇后备选。” “原来是要献给陛下的人,果然风姿不凡。” “不过,属下听说西城家并不想这个儿子进宫。” “哦?” “玉台筑行过暖席之礼。” “内府不知?” “听说选册送到那天西城照容当场就赶到内府衙门去了。” 苏台迦岚又望窗外看了一眼,缓缓道:“为嫔妾,倒是可惜了。” 旧版 第十九章 乌衣子弟 一 七月下旬,不要说京城花香四溢,就连丹霞郡治丹州也一派夏日浓烈风情。可一到清平关顿感天气凉爽,见道旁花木已然是初秋品种,山脚背阴初都开始落叶。白天还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但觉寒风侵体,便想起当年在西珉驻守边关、转战四方的艰苦。当时有南乡子郴陪伴身边,每当寒气袭人之夜,子郴总不忘亲手送上一碗热汤。有几次两人一起巡营,子郴看到他畏寒模样便会接下身上披风给他这个“上司”披上…… 他叹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绪从子郴身上离开,心道:那人已然娶夫生子,从此和你再没有半点牵连了。 此时,坐在客栈房中听窗外风声呼啸,更有刁斗金鼓之声传来,明霜也不觉有几分惊动,拿出行装中的短剑出来擦拭,准备从此放在怀中以便防身。刚擦了没几下店主来说已经找到了他要的向导,问要不要见一下。 明霜叫他请进来,顺道叫来一名侍卫,然后将短剑就放在桌上,手臂自然的压在上面。不一会向导来了,见是一名青年女子,年龄也就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端正,唇角略略上弯带了三分俏皮。这女子兴许是走路急了,一进房连声叫热,明霜便笑着让她开窗。那女子看看了两人衣着,兴许是看出两个都不习惯此地气候,便只开了一扇窗,自己站在窗边吹风。 明霜看在眼里,心道此人虽一身村姑打扮,可这番举动倒是彬彬有礼,也就存了几分小心,不忙着说来意,先问她家庭背景如何营生等等。另悄悄示意身边人将其他几个侍卫唤过来。 来人一直站在窗边,神色从容,对答如流。一番应答下来到找不到什么可疑地方,然而她越是从容应对明霜心中疑惑越深,再仔细品味那人用词,只觉得是一种刻意的粗俗,只要一用心便可发现不经意间的俊雅。此时他已经转了几个念头,先想不如就请下她为向导,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花样,说不定还可顺藤摸瓜等等;可再一个转念,便想到自己身边其实并无武艺出众之人,加上从当地打听得知百姓果然对那笑傲丹霞山的少朝颇为敬仰,也就决定保险为上。 当下他笑一笑道:“今夜便到此,姑娘先回吧?” 那人微笑道:“难道不合客官的要求?” “劳累姑娘走一遭了,”说话间将一块碎银子推过去:“姑娘去买碗酒暖暖身子吧。”这就是明白的拒绝了。 那人并不离开,嫣然道:“客官说要找熟悉丹霞山之人,小的自小山上山下打柴狩猎,最熟悉不过,为何不中客官的意?” 明霜突然正色道:“姑娘难掩言谈清俊,明明读过书,却说打柴狩猎目不识丁,这是何意?” 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突然放声大笑,笑罢神色一寒,冷冷道:“那么,公子明明是丹霞郡提督兼郡守府掌书记,却说收购药材,欲上丹霞山,又是何意?” 明霜戳穿她伪装时已经做了准备,待得听她此话一出,当即挥手喝道:“给我拿下!” “慢着!” 那人一声断喝,声音清脆,倒是将作势欲扑的侍卫们振了一下,便是这么一个停顿,忽听窗户碎裂之声,但见靠走廊的窗都叫人撞开,一排弓箭对准房内。再看那人已经半个身子上了窗台,一翻身就能逃出。 “住手!”先喝住侍卫,随即起身道:“姑娘果然非同小可。” 那人笑着拍了拍手,窗前弓箭顿消,可一排依旧站在廊中,随时可以将他们几个射成蜂窝。那人嫣然道:“如今还能颜色不变,看样子郡守果然挑了个好下属。” “你是少朝的人?” “不错。”手在窗台上一撑,跳将下来,走到明霜面前道:“我们大姐有几句话拖书记带给郡守大人。” “请说。” “第一么,劳烦郡守大人管好关城就好,至于丹霞山就暂时不要费心了吧。其次,久闻皇都西城氏数代为官端正,卫家公正不徇,故而,我们对西城卫大人有极大期望,但盼大人能让一地百姓安乐。这样,我们大姐自然也不会来为难各位。”说到这里拱了拱手:“那么,言尽于此,各位好自为之。” 说着话开门而去,外面一阵脚步声,显然弓箭手也跟着退走。 几个侍卫想要追出去都被明霜喝住。一人道:“这山贼如此猖狂。属下以为当立刻前往当地衙门,深夜城门紧闭,那些人出不去的。大人拿出令牌调动兵马,一家一户的搜,不相信不能将这群山贼捉拿归案。” 明霜淡淡道:“今日你们也看到了,关城四门如此盘查,他们都可携带武器进来,可见早与守城士兵有勾结。这群人若是没有完全的退路,安能胆大如此。就是调动了人马,也不过惊扰百姓,徒劳无益。” 那女子带了几个弓箭手并没有出城,反而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圈后又返回客栈,这一次进了后院一处瓦房。内里早有两个人等着,都是青年女子,见了来人,年长那个微笑道:“凝川,辛苦了。” 唤作凝川的正是刚刚去见明霜之人,她进房后先施一礼:“凝川见过大姐。” 那女子略起身示意凝川坐下,又亲手斟上茶,待她喝了一口方问道:“那人怎样?” 凝川抿唇一笑,先约略说了与明霜见面的情形,又道:“大姐何不让我们引他上山?他是卫方的掌书记,又是卫方自京城带来的亲信,所知必多。何不弄上山来祥加询问,必可知道些卫方的布置。” 正座上这青年女子肤色较黑,眉眼里倒透着几分娟秀,自然便是震惊丹霞、永州两郡的少朝。她闻言笑道:“我与西城卫方也算有一面之交,我看那人品行甚好,又看在那点交情分上,不想太过为难他。” 凝川又道:“那人新到,又是名门贵族之后,必然要立威,恐会对我等不利,小妹倒是觉得该当提前准备才好。” 少朝摇头道:“他新来初到,正当立威之时,我们若是抓了他的掌书记,恐怕他日后再难在此地行事。那人心中也颇有几分为国为民的志向,说不定真能造福此地百姓,那也是丹霞郡民众的福分。我们不如再看他一段时日,倘非我所望,再杀不迟。到那时,我自然不会念什么交情。”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只有凝川似笑非笑看着她。少朝也叫她看得生疑,笑道:“妹妹还有什么要说的?” 凝川放下茶杯娇笑道:“不引他们上山我还是觉得可惜。” “此话怎讲?” “我看那掌书记乃是少有的美人,又聪明能干,若是引上山,正好给姐姐当压寨的夫婿。” 此话一出众人都笑起来,少朝也有些脸红,摇头道:“又来胡闹。” 凝川却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姐姐年岁也不小了,该当有个合心的人伺候起居。” 少朝一径摇头:“我做的是杀头灭族的营生,别没来由耽搁一个好人家的终生。” 旧版 第十九章 乌衣子弟 二 七月下旬,卫方抵达清平关。明霜向他详细汇报了自己几天来的调查,尤其是那日与凝川会面的种种经过,更是丝毫不漏的上报。 在抵达清平关的第二天,卫方开始了重整三关的工作。他听从明霜建议,力排众议,没有立刻发兵入山围剿少朝,转而致力于对三关的修复。 首先,他发布安民公告,强调不再追究少朝破关时当地百姓的行动,不管是否拿了官府的粮饷,只要不是主谋,一概不责罚,但希望百姓能够主动退还,以免驻守边关的将士挨饿受冻。即使家族中有人投靠了少朝的军队,只要本人没有参与,均不实行连坐。 告示一下,百姓欢愉,人们都说从此往后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再也不用担心突然什么时候就被人以私通匪徒的罪名抓起来。 其次,卫方对当地下级官员也采取了安抚的政策,言明当地七位以下官员,只要没有证据证明曾和匪徒勾结,就不问其关城失守、粮饷丢失的责任。并发榜呼吁那些因为害怕处罚而亡命山林的普通士兵和下级官员尽快返回故乡。 在安抚百姓和下级官员的同时,卫方对高级官员却采取了极其严厉的态度。届时清平关前任守关已经逃亡,卫方颁下文书令各地追捕。此外,详细彻查每一个七位及以上官员在关城失守过程中的所作所为,一旦发现失职绝不饶恕。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对少朝撤退后以追捕山贼为名,四处侵扰百姓、抢掠钱财的军官和士兵加以惩罚。 与此同时,卫方也对关城遭受的损失进行了核算,并上书朝廷请求拨专款重新整修清平关。 朱水州司库便是这一次春闱有舞弊嫌疑的原永州阶上进阶的考生,他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正好不在关城内。经过核查,此人在朝廷大笔粮饷中转清平关时不在关城倒也不是失职,而是正逢朱水州中期盘点,因此毫无过失。此后卫方下令清点损失时送上来的各种簿册都做的规规矩矩、清清楚楚。卫方看了心道此人虽有进阶舞弊嫌疑,可能力还是不错的,再想妻子与大宰等人查到现在也没对春闱舞弊查出个结果,那么此人或许真的是冤枉的也难说。 卫方这一连串政令下来,当地百姓自然是欢呼雀跃,尤其是严惩那些打着“捉拿山贼”名号,其实四处掠夺的军士,更是给受害百姓出了一口气。不过短短半个多月,人人都说西城卫大人乃是关心百姓的好郡守。而善待底层官员,问责高官的举动,一方面为他在基层官员中赢得声誉,另一方面又重重打击了当地官僚的气焰,可谓恩威并施。如此一来,卫方终于在丹霞郡立稳了脚跟。 可是,对卫方而言,治理丹霞只不过走出了第一步。 他清楚地知道,朝廷派他来绝对不是收拾几个失职将官那么简单,最终目的还是要清剿少朝。换句话说,如果他不能让丹霞、永州这两地的匪患有所解除,即便将整个州郡治理的歌舞升平,依旧不能讨上头欢心。 而怎么对付少朝,这才真正是让他辗转难眠的一件事。 八月上旬,也就是卫方启程自清平关返回郡治丹州的时候,西城照容的第二封家书也送到了丹州郡守府。这封家书中说的依旧是选后的事情,说从秋水清那里听来的口风,宫中是希望尽快选定皇后人选,至于原因,这个时候群臣也都知道了,那就是皇帝有孕。可是选后牵扯到的利益纠纷实在太大,尽管人人都知道要尽快选定,可家家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故而一拖再拖,到现在连备选都没选完,看样子想要在皇帝临盆前大婚是没有可能了。 卫方看了苦笑不已,暗道别的倒也算了,就是可惜了这位皇长子,如此不明不白生下来不就是第二个和亲王。当年苏台清杨的生母便是爱纹镜登基后一时热情临幸的宫女,一不小心又让她有了身孕,结果清杨出生时皇后还没进宫。尽管按照惯例算在皇后名下,可毕竟人人都知道其中的花样。而帝后之间常年不睦,这苏台清杨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皇后虽然对此事及其愤怒,倒也守着规矩抚养了这个挂名的女儿,一直养到她十岁才另行则殿居住,改由女官照顾。如今“皇长子”之父的身份还不如清杨之母,那宫女虽然低贱,到底是清白人家出来的,可箫歌不过是家养的歌伎。故而这孩子日后的艰难,也就可以想象了。 至于他的次子玉台筑,说是已经按照规定送上画像和介绍。西城照容担心儿子的将来,某一次到大宰府时难免说了两句不中听得,大意就是怪秋水清明知道表弟行过暖席礼还要他备选,那不是害他等等。当时秋水清也在,哭笑不得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人人都来怪我。不错,我是参与选后,可我只管将来的遴选,至于找谁来备选,那是春官的事情。真要我来选,才不会选到表弟。出来进阶当官,还是外方地方官的,我一个都不会要。东奔西跑心都野了,怎么当淑贤的皇后。” 又说前些日子迦岚王府的司殿黎安.璇璐来串门。璇璐的父亲是西城家的人,说起来也算玉台筑的表姐。她说那次玉台筑夜游潋滟池,正好被迦岚看见。正亲王回府后几次问起西城家次子的事情,看样子是对玉台筑有了那么几分兴趣。她建议说既然玉台筑行过暖席礼,入宫拿不到好地位,倒不如寻个机会亲近一下正亲王,若是迦岚开口要人,皇上也没有不给的道理。于其入宫当嫔妾,倒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当上正亲王妃。 洛远听了极力赞许,说的照容也有点心动,觉得是个法子,便跑去和次子提,还说他要是有这份心,有璇璐这个表姐在正亲王府当司殿,也是近水楼台。没想到玉台筑一听就生气了,大声道:“不是后宫就是王府,难道我玉台筑天生就是十丈宫墙里当妃嫔的命么?” 照容写道这里笔下俱是忧心,说儿子从小就志向高远,看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没说明,可让他进宫肯定是不愿意的。最后又道,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拼上西城、卫这两个家名,就不信不能留住一个儿子等等。 旧版 第十九章 乌衣子弟 三 “朕要御驾亲征!” 宝座上那个人一句话,满朝震惊。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七月下旬,南平国叩边。 南平国位于鸣凤与凛霜郡交接处,与鹤舞天牧州、扶风晋安州接壤。南平国在建制和文明上高于北辰,而低于苏台。南平尚未建立起完备的国家体系,没有苏台那种以郡县制、进阶制等严格政体构成的国家制度;也还没有建立起覆盖方方面面的法律和执法体系。在南平,部落仍然是构成国家的主要板块,而部落首领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安靖的邻国们在社会传统上有男尊女卑的,也有女尊男卑的,总体来看,北方和东方接壤国家以男尊女卑为主;西方、南方则相反,到了西珉,则彻底将男子踩在脚下。然而位于西南的南平却是个例外,那是一个社会习俗上与北辰相似的国家。 苏台王朝征兵时男女比例差不多各取一半,而实际布防时,北方、东方、东北方军队以男子为主,相应的西方、南方、西南方则以女子为主。镇守内陆个关口的军队也以女性为主力。但不管哪一方军队,高级军官中女性仍然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不管怎么说,军队仍然是苏台王朝平民男子晋升的一条捷径。 一般来说,苏台每年的边关告急从九月开始,那时北方牧草成熟,正是人强马壮之时,乘势而下掠夺边关。然而,这一年京城不过夏末,边关就燃起了烽火。 苏台的心腹之患向来是以游牧为主的北辰和东越,乌方、南平也是宿敌,却不如北辰与东越那么彪悍。 苏台迦岚出任鹤舞领主后的第一功就是与南平的战斗,十七岁的迦岚王亲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力斩敌将。两年内数度决战,连南平国主都在一次战役中中了迦岚的箭,伤重而亡;新主登基后准备表书向苏台王朝求和。至此之后整整六年,两国不曾发生过一场战斗,没想到苏台迦岚离开鹤舞不过短短一年半,南平居然又起波澜。 也许是还记得当年打败的悲剧,也许依然畏惧鹤舞的兵强马壮,南平这一次叩关选在了与扶风接壤的地方,也就是白鹤关。由于过去六年的安宁,扶风郡一直将主要兵力布置于与乌方接壤的关口,白鹤关仅有五千将士。 南平兵马一到,白鹤关当即告急,守关主将是丹舒遥的学生,一方面带领将士、发动关城百姓拼死守城,另一方面迅速准备文书向扶风郡治和京城告急。 前一日苏台迦岚收到边关告急文书,当即在早朝上上奏,请求朝廷应对。哪里想到第二天早朝,没等到朝廷调兵命令,也不见筹集粮饷,皇帝一开口就是“御驾亲征”。 群臣面面相觑了许久,最后还是大宰第一个站出来劝谏,当然是例举此时御驾亲征不利条件等等,比如天子驾幸动辄万乘,各地郡县惊动,迎王接驾都有固定礼数,耗费巨大。同时天子出行要讲究礼仪,日行不过三十里,而边关告急一日万变,应当兼程倍道等等。然而皇帝也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撺掇,满脑子都是旌旗招展、万骑簇拥的气派;还有王师到处所向披靡,敌人望风而逃的得意,哪里还听得进劝谏。大宰、大司徒等人进言时还能忍着,到了殿上书记昭彤影出来劝谏时当即翻了脸。昭彤影举例说明天子不宜亲征的道理,尤其是前头一人说什么天子亲征能鼓舞士气,她却说自古天子亲征妨碍将领用兵远远多过激励士气,从来败多胜少。比如前朝清渺王朝就是因为“孝皇帝”数度亲征结果劳民伤财,清渺王朝在她之后两代便亡。偌娜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胆敢拿出了名的暴君来比朕,难道是说朕荒淫无度么!当场将昭彤影一顿斥责,本来还要廷杖三十,幸好迦岚出来求情,这才免了。 这么一来皇帝也不愿听什么劝谏,当即宣布退朝,气鼓鼓的回后宫了。群臣也无计可施,各怀心事的回官署。这天花子夜抱病没有上朝,直到下午才通过司殿紫千听说这场闹剧,当即命被车,强撑病体入宫求见偌娜。 偌娜在这个胞兄面前道说出了真心话,并不全是好大喜功,而是想要通过这一战树立皇帝的威严。她说:“皇兄想想看,迦岚自领鹤舞以来屡立战功,声震四海。尤其是去年解京师之为,更让天下百姓交口称赞。而我这个皇帝却被人说不但没有开疆扩土,就连守成都做不好,连京城都被人围了几十天,叫你我兄妹颜面何存?南平叩关,扶风告急、威胁鹤舞,若是朕御驾亲征能重创敌军,这下子还有谁敢看轻朝廷?” 花子夜听了劝说道:“皇家的威严并不在是否亲自上阵,若是每次边关一告急就要皇帝上阵,那还养着那么多将军做什么?”见偌娜不以为然地样子,咬咬牙道:“如果陛下不想鹤舞复立军功,一定要显示朝廷威严的话,那么就请让臣领军出征吧!” 偌娜也没有立刻答应,又看到花子夜气喘吁吁,脸上也红的异样,应付了几句就命他回去休息。可怜花子夜,这么个心事吊着哪里还休息的好,幸好他也就是一点风寒,本身底子又好,第二天也就能撑着去上朝了。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九日,皇帝苏台偌娜下旨,以皇兄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为大元帅,领军十万救白鹤关之围。所需副将及帅府幕僚,任其在朝廷中选择,所有辎重粮饷,令夏官供给。 旧版 第十九章 乌衣子弟 四 兰院中美貌青年懒洋洋倚靠在铺满垫子的宽大椅子里,手中把玩一柄翠绿如意,纤长手指在温润柄上轻轻摩挲。目光倒没投在如意上,而是散散的在房中飘动,时不时落到秋水清身上,略微停顿那么一下。 秋水清端了茶杯倒也不饮,拿在手上轻轻转着,含笑道:“昨日之事多谢司服了。” 青年抿唇一笑,目光回到如意上,边转边看,缓缓道:“我箫歌并不是知恩不报,不识好歹的人。那日要不是女官援手,箫歌大概早被人打死了偷偷丢到城外乱葬岗上了,这点情谊我是记在心上的。” 秋水清淡淡道:“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那日有人悄悄来报说皇帝传召箫歌,可不管是春官衙门还是他自己的府邸都找不到人,问他府上下人,也说不知道主子哪里去了。宫人不敢据实回话,只说箫歌身体不舒服,怕传染了皇帝不敢见驾。可偌娜对这青年委实着迷,停了一天又叫传,还说要亲自去看他。底下人实在拦不住只能来向秋水清求援。 她听了就觉得奇怪,箫歌一干荣华富贵都系于皇帝的宠爱上,平日从不乱走,就等着偌娜传召,怎可能无缘无故失踪了整整三天。换了过去她才懒得管,一个低贱的通房随便他死活,可现在他成了皇长子之父,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她秋水清的计算下她才放心。 她也不跟着那群人四处乱找,径直叫来箫歌的小厮,问他这些日子有什么人见过他主子,以及他主子失踪前说了什么话作了什么事情。小厮一一作答,听上去也没有奇怪的地方,可秋水清观他颜色,别的时候还没什么,只问到来过什么人时候眼珠子乱转,就知道其中有原委。陪着她问话的人也看出端倪,喝斥着要他说实话。那孩子跪在地上用力摇头,逼紧了大哭起来。 秋水清冷冷看着叫住气急了扑上去乱踢乱打的人,淡淡道:“别为难他了,他一个孩子兴许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少年大哭着磕头,匍匐到她脚下抓了一截裙子连连说:“女官放了小的吧,小的都说了。” 她抬一下脚将少年踢开,不急不缓道:“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的下人要来何用?让皇上着急更是该死。拉出去杀了,不过……他年纪还小,给他个全尸吧。” 此话一出少年吓得连哭声都没了,一边上来一人往外拖,少年立刻疯了一样喊叫起来“饶命,饶命——”的惨叫声回绕在司殿住处的正厅中,门外的侍从宫女都吓得不敢动一下,秋水清却是喝茶如旧。 待少年半个身子都被拖出门的时候那人放下茶杯轻轻一声:“等一下。”然后就这么看着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少年,少年被人拖着站不起来,勉强撑起身子一眨不眨的望着秋水清,满脸恐慌。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有什么忘了说的?” 少年摇了摇头,头刚那么一动,她一挥手:“拖出去!” “我说——” “慢着!”一双眼睛藏着一点笑意:“想起来了?” 半个时辰后琴林家迎入了后宫女官长卫.秋水清,在她进门前不过一盏茶功夫,琴林家的家主被大宰请去商谈事务。家主若是在,或许还能抵挡一阵子,可如今哪个人压得住秋水清的气焰,但见她带了一群人进来,冷嘲热讽威胁恐吓样样用上,不一会就兵败如山倒,乖乖送了箫歌出来。 秋水清本来冷着张脸,可一见到箫歌立刻春风满面,对铁青着脸的世子道:“我知道司服本是你们府中出来的,自小看到大,自然是有感情的。平日里请进来说说话、住两天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们知道,司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皇上一日不见都吃不下饭,你们就留他做客也该告诉大伙儿一声啊。这两日皇上天天问,可不为难死了我们。” 又将箫歌拉到身边,温言道:“司服故地重游,故友相聚倒是快活,可怜我们快要急死了。这就跟我去见皇上吧。” 箫歌温婉一笑向世子等人行礼告辞。秋水清见他不过在琴林家三天可脸色苍白,眼圈凹陷,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一开始到生怕他当场嚷嚷起来,没想到这人到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任性骄蛮。 秋水清顾忌此人是皇帝爱宠,不愿与他同车,本牵了马给他,然而侍从刚一扶他的手,箫歌就惨叫一声。秋水清一边看了冷笑两声吩咐扶他上车,自己骑了马跟在一边。箫歌却不肯安安分分坐着,卷起帘子将她唤过来,一开口就是: “箫歌谢女官救命之恩。” 她淡淡道:“原来已经想要你命了。” “啊——”纵是刚刚逃得性命,那人一举一动依旧不忘卖弄风情,低声道:“一开始也就是吃点皮肉苦。到后来……唉,姜还是老的辣啊。” 想到琴林家当家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道:“箫歌啊,不是我狠心,只能怪你不听话。念在多年主仆一场,我会厚葬你的。”也不听他哀哀恳求,自言自语道:“你说,是毒药好呢,还是拿湿纸一层层闷了的好?”那时他只当自己命送与此,心中早将这一家子诅咒了几百遍,先头还曲意逢迎,说尽了好话。当下见已没了生路,冷笑一声就要骂人,偏在此时有人来报说大宰有请。 当家的离开之前反复回头看了他几眼,出了门才道:“留着他,等我回来再说。” 想到这里轻轻拍拍自己胸口,暗叫几声命大,一定神又是一身冷汗,惊叫道:“这不是进宫的路!” 秋水清一皱眉:“你这模样也能进宫伺候皇上?回去好好打理一下,明儿进宫吧。”她在后宫久了,一看他脸上没有半点伤痕,就知道对方用的都是些不留明显痕迹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段,比如捡那细如牛毛的针选身子最敏感的地方刺下去,血都不见一点,可一针针能把人逼疯;又如用绳子倒吊了下面放一缸子水,然后狠狠浸下去,直到快闷死的时候才提起来等等。这些手段用的时候能折磨死人,事后休息两三天也就能恢复了。 箫歌又在皇帝面前巧笑嫣然的时候正是边关告急传来的前一天。那日皇帝要御驾亲征,朝堂上发了火,回到后宫大臣们也是流水一样求见。不但大臣,就连宗室也惊动了,前任正亲王、和亲王都进宫来劝谏,可一个个都铩羽而归。秋水清知道了,带了两个亲信往箫歌府邸而来。 箫歌正在练琴,一边调弦一边道:“自从那件事后我是天天吃不知味、寝不安枕,自觉憔悴不堪,哪里还有脸去见陛下。” 秋水清笑了起来,趋前温言道:“我也觉得司服一个人住外头不安全,再说了,皇上召见也颇多不便。前些日子我看后宫南面那座‘兰院’腾了出来,那里也算清静,司服不如就住过去吧,也能随时随地伺候皇上。” 他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兰院乃是嫔住的地方,秋水清让他住进去就是许诺日后替他争一个嫔的封号。他冒了天大不讳哄皇帝受孕,不就为了在后宫争得一席从此能富贵度日。当下道:“烦劳女官坐一会,待箫歌整理仪容。” 他却不知秋水清选择兰院还有一个道理,那就是此地距离女官长的住处极近,正好就近看守,省的他或者琴林家再弄出新的花样。 箫歌一进宫,自然装着第一次听说“御驾亲征”这四个字,当即依在偌娜身边哀怨道:“陛下一心为国,箫歌自然不敢说什么,可是……可是一想到陛下身怀六甲却要鞍马劳顿,我……我实在……” 这么娇娇嘀嘀一番话说下来,偌娜也心动了,第二日果然传出以花子夜为元帅的消息。 旧版 第十九章 乌衣子弟 五 (补全遗漏的最后一段)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七月三十,征西大元帅正亲王苏台.花子夜开始点兵。他调用京师停云营十万精兵,以该营主将建业将军邯郸.蓼为副帅,该营军司马、行司马等均任原职。取丹夕然为前锋司兵、流珩为职方士、洛西城为掌书记;另聘少王傅水影为记室,其余司粮、司革等均自夏官官属调用。 委任书送到时几个人反映各不相同,司粮、司革等人本就是夏官当值官员,随时都可能上前线,自然没什么特别感受。丹夕然当时正在流珩府中做客,官署传信之人送上任命书,她看了一眼,又问还聘了什么人,传信官说别的不知道,但洛西城也在调用之列。夕然当下大笑起来,用力拍拍流珩道:“我们几个又能一起披挂上阵了!”被拍的人一点看不出有什么高兴,有气无力的用两根手指拈着任命书,唉声叹气道:“我还以为可以在京城舒舒服服当上几年米虫,居然三个月不到又被丢回战场,这是什么命啊——” “怪了,不愿意与我们同进退?” “原意是愿意的,可是——我的少将军啊,我跟着你那父帅在扶风五年,不要说回乡省亲,就连舒舒服服在关城居处睡懒觉也没几次。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回京城,像我这样的六位官员,夏官官属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最是偷懒享福的好时光,哎——” 洛西城当时正伺候旧病复发的洛远,吃了饭一直读书给他听,刚刚读到睡着,差役就来了。下人不敢惊动洛远,悄悄将西城请出来,哪想到洛远从来浅眠,前脚后脚跟到厅堂。差役读完任命书,西城还没回过神,洛远就已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了,下人一阵鼓噪惊动了西城,扑上去扶住这个叔叔。洛远一把抓住他的臂膀,连声道:“把这官职辞了吧,六七位的小职务还要天天拿命去拼,不值得。叔叔就你这么一个血亲,你不想成亲我不逼你,只要你留在京城里就好。” 西城被他折腾得哭笑不得,当年他远走扶风的确是为了逃婚,可几年边关啸傲云霞、辗转烽烟下来不但没有生厌,反而激起昔日想都不曾想过的豪气;加上遇到丹夕然、流珩等人,感受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友情,要他重回闺阁谈何容易。洛远患有宿疾,每到换季时就要折腾一段时日,西城自不顶撞他。本来若是玉台筑在,便由他出面,可这日玉台筑外出泛舟,就只能等西城照容返家。 水影的那张任命书从晋王府一直转到太学院东阁,那人正是半月一次的例行授课,硬生生被人打断。苏台的传统,太学院掌教、少王傅这两人半月一次例行授课对所有官员和宗室、贵族子弟开放,故而晋王也跑去凑热闹。一听到任命当即喝住差役沉下脸道:“我不许。王傅是本王的司殿,本王不要她离开。” 水影伸手拦住晋王,拉着他的手到后堂,温言道:“我若仅仅是王的司殿,自然听任王爷安排。可我还是少王傅,是堂堂正正的朝官。陛下昨日下旨以正亲王为大元帅援救边关,言明大小朝官任殿下取作幕僚,我既列朝官之中,自当听命。再说——”她温柔的摸摸少年的头发:“王爷不想水影为您皇姊分忧么?” 晋王听她语气虽温柔,可话中显然带了几分责备之意,心中十分委屈。好不容易等她授课结束,两人一起坐车回府,晋王用力拍一下垫子嘟着嘴道:“王傅怪我不懂事对不对?” “我自知道殿下是舍不得我。” “才不是呢,王傅明明说我不知道为朝廷分忧,只会使小孩子脾气。” “……” “我就知道会被骂,都是殿上书记害我。” 水影看他气鼓鼓的样子本来在笑,突然神色一正:“殿上书记说了什么?” “没什么……什么啊!” “王爷!” 到底是多年的教养,那人一沉脸少年王侯就缴械了,喃喃道:“书记要我拿出王爷的威严来,别让你接了命令去边关。” “殿下竟跟着她胡闹?” “王傅,本王觉得殿上书记说的有理。你是王傅,是文官,王兄再怎么点兵也不该点到你身上啊,这其中必定有古怪。王傅,我虽然年纪小,可也听说了王兄和两位王姊之间的不睦,他们归他们不合,做什么要引你进去。” 她大吃一惊,没想到昭彤影会向晋王说这些朝廷中的暗潮汹涌,怔了许久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晋王又拉住她衣袖轻轻摇摆,温言道:“我去和王兄说不放你走,好不好?” 她又是良久沉默,直到车子停下,才听她道:“陪在殿下身边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也想建功立业,作一番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事业,于敌国立威、在青史留名!殿下——您,不想看水影授勋拜爵的模样么?或者就是一篇檄文,一册劝降书,能叫敌军胆寒,能让敌将弃城,便一时井水处皆传唱,使后代少年中夜起舞咏读千遍,王——水影也想有那么一天,就请殿下成全!”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遍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皎原南平山麓有白水江支流檀溪,水面开阔、浅滩缓流,素来是京城人放舟赏景的佳绝地。此处没有潋滟池那种脂香粉腻的艳俗味道,而多了几分山川挺秀、江河放荡的潇洒。晨时青山烟岚起,绿水如黛,渔歌互答,更有白衣年少,仰面小舟,扣舷而歌。唱了上半阙,俯身撩拨溪水,湿了鬓角,只轻轻一抹,靠在弦边,又唱: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揖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江上有人和而歌曰:“君家何处住,我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青年闻歌起身见一舫在侧后,船上青年频频招手,又见窗帘半卷,有佳人凭窗眺望,知是那人要向他答话。他本是疏朗好客的性格,也不扭捏,吩咐船家移近画舫。两船系上时船中女子出舱相迎,又问青年名姓。 青年笑道:“我出于京师西城家,名叫玉台筑。” 旧版 第二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一 南平这一次叩关并不是仅仅掠边这么简单,南平国动用二十万人马兵分三路,举国而侵。几年前南平与鹤舞的战争中国主都战死在鹤舞关城之外,太子从皇帝胸口拔下羽箭,看到上面烙着一个小小的“正”字。这是苏台王朝正亲王的标记,而在鹤舞前线有资格用这种箭的就是建正亲王旌旗的苏台迦岚。 仓促登基的皇帝面对兵力损伤、百姓疲惫的内政,而另一方面苏台迦岚聚集鹤舞三万精兵并上书皇帝爱纹镜请求朝廷出兵,摆开反攻南平的架势。面对内忧外患,三十一岁的国君压下杀父之仇,接受大臣的建议,向苏台纳表称臣。 如今,六年过去了,南平国恢复了元气,不曾有一天忘却杀父之仇的皇帝积累力量、厉兵秣马,而苏台王朝则在去年经历了几十来年最严重的兵灾。京师虽然被围困数十天,到底是天子脚下,恢复极其迅速,不过半年又是歌舞升平。然而凛霜、扶风等曾在去年的兵灾中饱受敌军蹂躏的地区却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抚恤。尽管朝廷在京师之围刚解之时即下令各地官府务须彻查当地百姓受灾情况并及时上报朝廷,以便减轻当年赋税和徭役。然而,各地官府真正快速调查的并不多,不久,朝廷又下达命令,凡是来不及上报的郡县均按旧例收取,多收取的部分明年抵扣。 届时,殿上书记昭彤影上书道:“前番陛下下旨免除扶风、凛霜等地赋税一年,消息所到之处百姓额首相庆。如今又令收取如旧,百姓又复哀伤,如此反复,让天下人觉得圣上说话不算数。” 花子夜回答道:“这是因为各地来不及上报实际损伤情况,如果全部免除,有些地方其实并未遭敌军掠夺,岂不是无谓的减少了朝廷收入。今年先按照旧例收取,多收得明年抵扣就可以了,并不委屈百姓。” 昭彤影又上书:“百姓遭到敌国军队掠夺,家园荒废、财产尽失,很多人家错过了春耕,如今连糊口粮食都没有了。今年应该是这些百姓最艰难的一年,真的能够熬过去,到明年也就恢复了。陛下前番免除赋税是雪中送炭,而今采用明年抵扣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哪一种更能赢得民心,陛下当然是知道的吧?” 这一次折子送上去连回音也没有一个,朝廷照样收赋税。而秋收后冬官又提议整修各地受损城防,于是徭役也一点没有减轻。 果然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像昭彤影在上书中预言的那样,边关很多地方发生了饥荒,一免一征的旨令反而激起百姓的愤怒。南平国主得到这些信息后觉得到了复仇的时候,于是在这一年夏末秋初,也就是南平第二季收割之后,国主点兵二十万以太子为主帅,大举进犯。 南平国的计划,分兵三路,左路以大将辽朝元为首,攻打白鹤关。而真正的主力,也就是太子率领的中路和辽洚深率领的右路共十三万兵马引而不发,就等鹤舞、扶风两地调兵白鹤关之后,全力攻打鹤舞境内的玉珑关。 玉珑关扼守鹤舞郡至险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崇山峻岭,更有湍急的青素江横亘而过。玉珑关为子母关,前关扼山、后关扼江,中以索桥相连。前关依靠险峻山岭,驻军虽少,却都是百中选一的勇士,加上背水扎营,迎敌时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后关则依仗青素江,一旦前关失守,当即烧毁索桥,阻敌于江右。玉珑关自建立而来四百六十五年历史中只有两次失守,可此关一旦失陷,敌人面前就是鹤舞重镇植桑——鹤舞郡第二大城市和桑州盆地的核心。 这一次,南平国主就将胜利的希望完全压在了奇袭玉珑关之上。 然而,要实现这一计划,南平军首先要在白鹤关获得胜利。 辽洚深、辽朝元父子是南平首屈一指的名将。其中辽洚深参加了六年前大举攻打鹤舞的战斗,在国君战死,兵败如山的恶劣形势下,担任殿军。他的英勇作战让鹤舞军付出了极大代价,并挽救了许多友军的生命。辽朝元这一年二十七岁,是辽洚深长子,他是女奴所生,然而南平不重嫡庶,他十六岁就以勇猛名满全国,在六年前的战争中与其父一同殿军。曾单刀跨马立于山道上,力斩三名大将,竟使千余士兵在他面前退却。 辽朝元这一次担任左路军元帅,领军七万,号称十万,进攻白鹤关。他的任务并不是一举攻克关城长驱直入,恰恰相反,他要做的是尽可能的拖延战局。要打得足够激烈,又不能破关,要给苏台带来强大心理压力,迫使他们不断增兵。一旦扶风、鹤舞两地的精兵都聚集于此,太子即与其父强攻玉珑。届时,玉珑告急,鹤舞军必快速撤军,要到那个时候辽朝元才能一鼓作气攻下白鹤关,与大军会师于鹤舞境内。 八月末,白鹤关之战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十九天,扶风军先后两次共增兵两万。经过四十九天的激战,白鹤关城墙已经残破不堪,守城将士也疲惫至极。最糟糕的是少朝刚刚洗劫了清平关中准备运往扶风的军饷辎重。当时新任扶风提督自鸣凤前往扶风途中遇到白水江下游泛滥,被堵在途中长达三十余天,还没有到任。代理提督乃是丹舒遥下属,她一方面尽可能的筹集粮饷军需送往白鹤关,另一方面牢牢记着丹舒遥说过的一句话“扶风第一劲敌永远都是乌方”,故而不敢调动主力,斟酌再三拨了两员大将两万兵马前往援救。其目的不在克敌,而是拖延时间,等待京城援军到来。 八月二十七日,辽朝元在军营中商议攻城计划,正感叹这不许胜不许败,既要削弱其实力又不能让对方看出端倪的仗实在难打。看着城墙已经残破不堪,有些地方眼看着不用攻打,只要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要坍塌;而守军也是人困马乏,城内粮草到还充足,可弓箭明显不够。今日一阵攻城差一点就能成功,还是对方两员主将,一个亲自在城上砍杀,另一人冒着箭雨击鼓,鼓舞了士气,一阵猛攻才将己方压了下去。 “快要装不下去了啊——”他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就在此时但听城上一片喧嚣,探马飞奔入帐: “报元帅,敌人援军已到!“ “哦——来的是什么人?” “城上打出正亲王旗号。” “苏台迦岚?” “回元帅,旗上是花子夜三字。” 旧版 第二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二 八月二十七日,苏台花子夜抵达白鹤关。白鹤关已经集中了扶风军三员四位将领,原白鹤关主将,也就是丹舒遥的得意门生在攻城第二十七天时冒险领军出城迎战,辽朝元亲自出战,交手不过三个回合便被击落马下。辽朝元正要将其擒拿,但听身后风声,一侧头躲过一枪,回马看去,见是一员用枪的小将,正当年少眉清目秀,于是持枪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退下。” 此人举枪大喝:“休伤我将军!”策马将主将护在身后,一步不让。 辽朝元见士兵们抢上前来要援救主将喝道:“快快退开,辽朝元不杀女流之辈。” 副将大怒道:“胆敢轻视我女儿家!”举枪便刺,此人铁了心要保护主将,发了疯一样缠着辽朝元,连中数枪而不退。辽朝元见她美貌年少,倒也的确不想杀她,只想速战速决,哪想到他虽然勇武少有,可面对不要命的打法还是处处受限。一个分神还叫她一枪刺破盔甲,这一下只能忘了先前“不杀女流之辈”的宣言,痛下杀手,再看时,那主将早已叫士兵们救回去了。 辽朝元也禁不住为这女子的勇敢而震惊,收枪退下令军中打出旗语允许白鹤关将士前来收尸。副将名叫芳叶,追本溯源也是丹家后裔,这一年刚刚满二十岁,位在六阶。 白鹤关主将藜褚雁醒来后听到芳叶战死的经过,流泪道:“我对她不过做了些举手之劳的小事情,今日却得她以死相报,叫我日后怎么能安心呢。” 原来芳叶虽是丹家之后,却早与丹家没什么联系可言。那一年她故乡遭灾,弟弟妹妹都饿死了,双亲看看实在活不下去,想到还有个在扶风当将军的远亲,带着她逃难出来。行到白明州附近,气温骤降,一家人在桥下避风,眼看都要冻死了。芳叶便在夜中一家家敲门请求对方接纳一家人入内避寒,连敲了十来家人家,不仅无人援手,还被人放狗追咬。正好藜褚雁经过,赶走恶狗后问清原委,将这一家三口接入自己家中。芳叶之母最终还是没熬过这场寒冷,可芳叶还是感恩戴德。藜褚雁得知芳叶学过几年武后即提议她参军,更替她安顿家人。后来芳叶与丹舒遥相认,便在扶风军中任职。她常说藜褚雁乃是救命恩人,无论地位高低都要跟随在他身边,这一次藜褚雁出任白鹤关守将,芳叶也跟着来了,没想到果然就了藜褚雁一命。 芳叶十五岁入扶风军,英勇善战,加上年少聪慧,向来很得人缘。丹舒遥出任扶风大都督时携妻儿随军,丹夕然与其年龄相近,两人相处的十分愉快。丹夕然此次随花子夜出征,一入白鹤关听闻噩耗,当即放声痛哭,并请求花子夜对起加以表彰。花子夜听到她不惜生死救主将的过程后感慨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那些拿着一二位高位的人都做不到的啊。”于是命书记洛西城起草文书上书朝廷,请求对芳叶的义举加以表彰,并拨款抚恤其家人。 城外辽朝元虽然早就准备苏台朝廷派兵增援,却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正亲王。他们出兵前计划时都以为按照以往惯例,只要敌国军队不过十万,重要关城不失陷,朝廷一般从周边调兵,即使中央调遣兵马,也只是辅助,数量不会超过五万,大将最多三位。却没想到这一次一出动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正亲王花子夜。 他们对苏台王朝的内部矛盾虽然有所了解,可毕竟还是不够。他们的确知道鹤舞领主迦岚微妙的地位,故而一厢情愿的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大举进攻玉珑关,朝廷也许不会及时发兵援救。而南平也并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占领整个安靖王国的地步,对君主来说,一场彻底的掠夺,以及逼迫苏台纳表称臣,就已经可以报六年之仇了。他们哪里想皇帝偌娜居然会突然兴起御驾亲征的念头,而花子夜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自行披挂上阵。而正亲王一出动,不管迦岚对这场战争到底怎样评价,十万兵马那是最起码的数字。用迦岚自己的话来说“正亲王出巡都能带上万士兵护送,不要说出征,人数少了到显得我们安靖无人。” 八月三日,苏台迦岚、苏台清杨与众文武大臣在永定门为花子夜践行。皇帝偌娜命女官长秋水清送来御酒三杯,为自己的兄长壮行色。此外又赐随军出征的记室水影短剑一柄,传来口谕说“自古宝剑赠壮士,少王傅远赴白鹤,为国杀敌。朕少时承教导之恩,今日复受退敌报国之德,心中感慨难以言明,故赐宝剑一柄为王傅防身。”又赐酒一杯。水影拜受宝剑,却将酒献于天地。十万军队兼程倍道,途中听闻扶风两度援救均未能解围,又闻藜褚雁重伤,重将都忧心忡忡。花子夜与各位将领商议后决定带领两万骑兵先行驰援,步兵随后赶上。邯郸蓼虽然觉得分兵不是上选之策,可也想不出新的主意,而包括丹夕然在内的其他将领都表示赞同。于是花子夜亲自率领骑兵,以邯郸蓼为后援。先锋丹夕然、记室水影、书记洛西城等人随花子夜而行;而司革、司兵等押着大批粮饷辎重跟从邯郸蓼的主力。约定九月一日前会师白鹤关。 水影自入宫之后不要说千里远行,就是京城也没出过几次。而自留用爱纹镜身边后终日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种行军打仗的苦,昼夜兼程、风雨无阻,出京不过十来天就染上了风寒,终夜咳嗽不止。分兵之时众将都劝她跟随主力缓行,她却道:“哪有主帅冲锋在前,记室却远远躲在后头的道理?千里之外,如何为主帅行文、颁令?”于是抱病跟随。这一次出征也调用了好几名御医随军,拂霄也在其中。也不知水影的根底好呢,还是拂霄的医术实在高明,急行军五天后她的风寒也痊愈了。只不过骑兵兼程倍道而行,纵是文官也没有坐车的道理,一连几天快马骑下来,腰背酸痛不堪不说,腿上皮肤也磨破了好几处,可让拂霄每日叫苦不迭。 旧版 第二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三 辽朝元在花子夜援军到来之后暂时退兵三十里,以作观察。他首先要弄明白援军的真实数量以及花子夜的战术,然后才能继续用兵。同时,他派出士兵飞马告知太子,苏台出乎他们意料的以正亲王带兵,援军数量可能超出预计。 与此同时苏台花子夜和他的幕僚们也忙于了解战况,布置防守。花子夜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故而从来不曾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过。尤其是皇长子即为公主,皇位继承无忧,不象爱纹镜,兄弟姊妹不断夭折,好不容易盼到一位公主,也夭折了。故而这位皇次子虽是男儿,却被当女子来教育,为未来登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花子夜姊妹众多,他身为皇德妃的长子,所需要做的就是琴棋书画、淑贤高雅,日后与名门后裔结亲,然后一辈子端端正正的当一名王爷。或者留下一些能被后代传颂的艺术作品,或者以优雅仪容、高贵品格作天下男儿的表率,等孩子出生就专心致志教养继承人,为苏台王朝培养栋梁之材。 这就是一个皇子的生存价值,故而他虽然也从小先跟随文书女官,后入太学院东阁,和庶出的姊妹们受的教育好象差不多。可事实上先皇对他是不是懂政论、兵法,能不能执政、治国根本就不关心。文书女官和少王傅对皇子的教育也侧重于艺术,而非治国。清杨和迦岚二人十岁之后就经常陪伴皇帝上朝,听朝堂上决断国事的方法。到了十五六岁更要随军出征,或者代天子巡查各地。但凡京畿等地有了大规模自然灾害,公主们难免也要参加赈灾。故而公主,尤其是父系或者母系又显贵的公主,到了二十来岁可能受封亲王时都已明白不少治国、领军的要务。而花子夜直到先皇驾崩,大宰与前任正亲王召集众皇子和宗室宣读遗诏时才知道自己居然被选为仅次于皇帝的正亲王。一开始当然是欣喜若狂,可最初那一阵子欢喜过去,等到案桌上第一次放上高的可以埋住人的折子后,欢喜就变成了烦闷。往日里看清杨监国,一呼百应,只觉得说不出的气派,哪里想到气派之后更有说不出的为难。 如今四年过去,国事他是懂了不少,也不需要一开始时那样处处请教,可带兵这种事还是头一回。不要说带兵远征,要不是托去年围城的福,他连打仗都没亲眼看过。这一次勉强出征,也知道这些行军打仗不是自己的擅长,倒也不逞能,凡事都与幕僚商议。至于行军、补给这些,更是由相应的官员执行。 这日见过白鹤关几名守将,又亲自上城楼巡视一番,花子夜也想不出什么应对方法。看看天色已晚,于是下令将领们各司其职,自己则去休息了。两军交战的前线,即便正亲王驾临也不要指望有豪华行宫可以住。他召集众将和巡视城楼时,几个亲随将白鹤关每个角落都跑了个遍,就为给花子夜找一个像样的地方休息。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体面的宅院,乃是当地一名商人的居所,主人听说正亲王征用当然不敢怠慢,腾出最好的地方,自己带着家人住到店里去了。 说是体面宅院,其实连正亲王府下人的住处都远远好过,幸好花子夜二十来天行军下来吃够了苦,不再讲究吃住。这临时正亲王府除了花子夜和他的一些从人外,还住进了几个京城带来的将领,比如洛西城、流珩、丹夕然和水影。 这夜花子夜早早休息,水影等人却没那么好命。武官们忙着巡城、鼓舞士气、研究守城方法;洛西城等文官则起草各种各样的军令、文书等等。 水影这日草草用过晚餐就开始写给皇帝的折子,无非汇报当前状况,最重要的是问朝廷要东西和提醒朝廷预先做好白鹤关失守的准备。给皇帝写东西尤其要字斟句酌,幸好她女官长出身,当年不知道代爱纹镜起草了多少诏书,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折子,倒也不是太困难。等写完命人送出已经快二更,吩咐士兵送来梳洗用水。士兵要进来伺候,被她拒绝,一个人梳洗时就禁不住想起日照的好处。 这次出征,日照本来说什么都要跟来,叫她好一阵劝才作罢。当时是想援救边关,带着一个爱宠在身边恐怕影响军心;加上她多少放心不下织萝,思来想去还是日照最可靠,细细嘱托一番,如果织萝在遇到紫家逼良为妾这样的麻烦,他该如何如何。她自然知道日照心中不会好过,可又不便向他说出真相,只能说话时候和颜悦色,又刻意买了些东西送他。 躺下许久还是睡不着,披衣出门,站在廊下望星,但见不远处花子夜房中也有烛光,心道:看样子这个人也是心事重重,也真为难他了。 这就想起临行前在正亲王府与花子夜的一番对话。她委实不明白花子夜为什么点她为记室,过去几年说了好几次要给她换官职,都是说过便了,那人顾忌些什么她也明白得很,倒不知怎么就转性了。 花子夜命紫千在她出征期间兼任晋王府司殿,故而出征前一日她去王府找紫千交待事务,意料之中的接到了花子夜的传召。 她问花子夜:“为何点我为记室?殿下不通军务,更当选精通战事兵法之人方妥当啊。水影曾忝为女官长,朝廷中事或可供殿下询问,可对军务却是一窍不通。要论文采,洛西城足够殿下使用;若论军务,昭彤影胜我百倍。殿下一样点兵,何不点昭彤影?” 那人淡淡道:“昭彤影的确精通兵法,可惜……本王不信任她。千里用兵,本王宁可身边跟一个信得过的人。” “可是,殿下忘了水影的身份?” 正亲王府宁静的书房中,那人案前抬头,望定了她,缓缓道:“本王曾说过要为你另择适合的官职,叫你尽展才华。此次得胜归来,就是本王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旧版 第二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四 水影轻轻叹了口气,又望向花子夜住处,正见灭烛,片刻伺候他的仆从退出房间,也没朝她这边看,就靠着房门边坐下,随时等待传唤。她知道花子夜也是浅眠的人,王府的寝殿足够大,侍奉的人自不用在外头等,这边关地方就没那么好待遇了。想到这里轻笑了一下,心道这一次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正亲王可算吃了点苦头。 她在后宫长大,每一个皇子都是熟知的,他们的喜好、性格、曾经的悲欢。她记忆里的花子夜就是花下抚琴、柳下赋诗的俊逸青年,品味精致、衣饰讲究。在爱纹镜所有的孩子里,他是很得宠的一个,爱纹镜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听他弹琴唱歌,又或者与他对弈,消磨一个下午。他精通音律,棋艺也在宫中数一数二,爱纹镜常说这个儿子文武双全,人又生的漂亮,是皇子中的翘楚。每当宫中召开宴会,不管是款待异国使臣还是慰劳守关的亲王,皇帝总喜欢将这儿子叫出来炫耀一番。 不管是花子夜自己,还是爱纹镜,都想不到他会有立马沙场决断军机的那一天吧。 又笑了笑,揣度起那个人的心思来。 正亲王府里,他说“待到得胜归来,就是本王履行诺言的时候了”。又说“这些年来你为本王作了不少,本王一一记在心中。水影啊,难怪昔日先皇看重于你,到了今日,本王知道原委了。” 后一句话,她整整等了三年多。 那个时候他半昂着头,目光斜斜投过来,唇边飘一缕浅笑,冷冷道:“本王想要尝尝你那迷惑先皇的本事,到底什么样的滋味,能让先皇对你恩宠如此?” 那一日她也回过去一个冷冷笑容,那人只当她要发怒,放下杯子严阵以待的样子。她却转身一言不发的往外内室走,那人惊道:“你做什么?” 她扭头嫣然道:“难道殿下要在这里和我亲近?” 她后来常想,那一日对于花子夜来说才是一场灾难吧,事后当他看到她身上“千月禁女”标记时候狼狈不堪的样子直到今天她还清清楚楚记得。虽然当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可看着那表情,差一点放声大笑。 她说“让殿下失望了吧”整理衣装扬长而去,留下那人坐在床沿边发愣,一脸的迷惑,或许……还有后悔。 “千月禁女”的烙印展示了她十八年的人生,也向这位正亲王展示了先皇的“无辜”。然而,整整三年多,他并没有收回那句话,直到出征前的那一日,他说“本王知道先皇为何倚重于你了,本王也以此心待你”。 她不知道朝廷中发生了些什么,尤其是那日晋王说:“我知道皇姐姐和皇兄他们争来争取,他们管他们争,做什么要把我的司殿拉进去?我知道的,不过是皇姐姐那日说了一句‘少王傅聪明能干,单为春官,倒是朝廷的损失。我看,倒不如先放两年外官,然后提用。能做女官长的人,即便副官长也当得起吧’,皇兄这次就把你点走。明明是……明明是……”那少年将最后几个字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大概觉得想得到的形容词都实在对花子夜太不敬,只能作罢。那日没有细问到底说的是哪一个“皇姐”,可花子夜突然点她为记室,又说了这么些温柔的话,怕是和晋王听说的事情分不开。 然而,这也就是花子夜能做的极限了吧,她冷冷想着,提她的官位,敬重与她,便是如此。 如果她还是那个只求自保就心满意足的水影,听到这样的话也许会感恩戴德的就此忠诚于花子夜也难说。然而,她早已经不再是初见爱纹镜时那个天天只想着吃饱穿暖的小宫女,婉转温柔的用尽她小小脑子里所知道的所有法子只求保住君恩。她也不是爱纹镜去世时想到前途南卜,惶恐不安的恨不得从于地下一了百了的少年女官长。 四年的春官生涯并没有磨砺她的野心,反而更猛烈起来。那是爱纹镜雅皇帝在她少年心灵中播下的种子,到了今日,生根开花。 “陛下,是你让我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的生活。”去年祭奠皇陵时,她心中默默念叨。 突然感到一股凉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房外站了很久,而花子夜的那名侍从正扭头向着这边,想来投注的必定是好奇的目光吧。正要进屋,却听一人笑道:“王傅也睡不着么?” 一转头,见来人提了一盏防风灯笼,虽是晚上,却穿着整齐,而且还穿了上阵的衣服。忍不住笑道:“职方士这是做什么?” 那人摇头笑道:“请叫我流珩就好,除了点将上阵,彼此都不怎么称呼官职。王傅睡不着么?” “是啊,吵得难受。” “我第一次到边关也是这样,这刁斗金鼓之声听上三五天就惯了。您看,这些天我在京城好日子过多了,一回来也睡不着,寻思着不如上城楼看看,不知道夕然他们在城外挖战壕布兵做的怎样了?” 原来这日下午将军们议事,原扶风军来增援的两位将军和丹夕然都主张说,虽然目前到的只有两万骑兵,可敌方并不知我方虚实。他们听说正亲王来援,必定会认为带了大军,我们正好投其所好,就摆出十万大军压阵的架势。 花子夜问其如何行事,丹夕然回答说:以往白鹤关兵力薄弱,只能据城而守。如今城墙受损严重,恐怕顶不住再一次攻击。而我方毕竟来了两万生力军,后续粮草军需充沛,将士们也受了鼓舞,士气大增。倒不如集合当前守军,出城迎战。 藜褚雁道这个法子的确不错,可是那辽朝元的确是数一数二的猛将,一般人抵挡不住他的攻势。丹夕然笑道:“谁说要和他单挑。辽朝元再猛,能敌过几万人?而今辽朝元暂时退兵观察,我方正好连夜出城,开挖壕沟,埋伏兵马。明日白天多树旗帜,夜间多点火把,而兵力隐于壕沟之中,让对方不遍真伪。至于壕沟,这两年大旱,本来水就不多的护城河早就干透了,就在护城河基础上修补一下当壕沟用吧。” 花子夜听了大惊道:“护城河几丈深,即便没水,也无法当壕沟用吧,兵士如何出入?” 将军们听了面面相觑,都是要笑不敢笑,还是洛西城回话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地水少,护城河不过是走个形势,统共不到一丈余,都干了两年多,又填掉一半,现今也就三尺来深。” 花子夜又问了几个问题,见诸将军都觉得可行,也就同意了。于是丹夕然带着原扶风守军出城,连夜挖战壕,要在一夜之间布下战阵,迎击辽朝元。 旧版 第二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五 阳光照耀在白鹤关城楼之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是九月的第三天,秋天的演奏进入了最后一个乐章。往年这个时候正是苏台贵族策马云桥的时候,花子夜常常选一个阳光灿烂气候清爽的好日子带上家眷、女官和亲信从人,到云桥走马赏枫,登山溯溪。夜宿于琴林家溪山别院,忘却每日数不清的奏折和世家贵族间的争权夺利。开窗听松,对月抚琴,宛然还是那个承欢爱纹镜膝下,优雅端庄,不问红尘的皇次子。 那个时候母亲德妃对他说:“你是皇子,原本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我就你和偌娜两个孩子。你父皇当下只剩下两个女儿,储君必出其中,你也该为偌娜做点事情了。” 他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人冷冷道:“帮偌娜夺得皇位。去学习政务、亲近大臣,还有,我的娘家琴林足以做你的倚仗,多和他们接近。” 就从那一天起,他虽是皇子,却将自己当公主一般看待。 偌娜服礼那天他高兴的一夜没睡,在宫中与母后一起饮酒,当今的皇太后轻轻握着他的手道:“我的孩儿,这些年为难你了。你皇妹终于长大成人,往后就是你享福的好日子了。” 他身边是白鹤关守将,重伤还未痊愈的藜褚雁,另一边是着文官服饰的少王傅水影。城下丹夕然立马军门,而远处辽朝元的旗帜纷飞招展。 这就是他的“享福”啊,花子夜自嘲的笑了下,偌娜成年的结果就是他的带兵边关,还真是莫大的福分,除了男帝在位的时候,大概没几个皇子有这种挂帅领军的殊荣了。 这已经是辽朝元连续叫阵的第三天。那日丹夕然等人一夜布阵,领大半骑兵并一万余原守军,驻守城外。骑兵布置在明处,而原守军隐于壕沟之内。白鹤关的护城河本来就是天然河,河道曲折,这两年干涸之后正好作为壕沟。辽朝元一觉醒来发现城外旗帜林立、兵马森严,不由大吃一惊。 由于摸不清援兵实力,辽朝元从当日起就不断叫阵,想要一探虚实。花子夜听从将领们的建议,下令坚守阵地,不轻易出动,至于叫阵,就只管叫去。一开始敌军叫阵还算是文雅,一日三挑衅。然而,到了第二天,见藜褚雁、丹夕然等人只是坚守阵地,毫不理睬,叫阵的话也就越来越难听。 待到听到辽朝元持枪在阵地上大喝“苏台一群女人不敢出阵,难道男人也成了缩头乌龟”的时候,几个年轻女将,尤其是从京城来的那些将领再也坐不住,纷纷要求出战。花子夜一直在城楼上督战,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等到好几个人轮番来恳求,又听敌军实在骂得难听,也有点按耐不住。到了这天午后,南平军又来骂阵,他带来的人马中一名青年将领怒道:“这厮胆敢轻视我苏台女子,不用姊妹们出阵,末将就能收拾他。殿下,请下令准末将出战!” 花子夜刚说一声“好!”身边一人喝道:“慢着!”随即闪身而出,拦住那青年。 花子夜皱眉道:“王傅有何高见?” “属下以为不当出阵,该继续坚守阵地,并布疑阵,直到大军抵达。” “可那厮如此辱骂,有损我军心。” 水影嫣然一笑,目光在将领身上掠过:“辽朝元不过一员猛将,和他计较有什么意思。丹将军久守扶风,对乌方、南平、西珉名将皆了如指掌,他曾称辽朝元为稀世勇将,当时罕有匹敌。连丹将军这样勇冠三军之人都如此评价,在座不管哪位贸然出阵都是送死。” “可是……可是王傅,那人辱我苏台将领无能。” “他不过说苏台无猛将罢了。” 众将听她说得轻巧,都是一愣,但听她解释道:“辽朝元没有说错,我苏台的确没有靠勇猛而名满各国的将领。我苏台用兵,靠的是智取,从来不靠蛮力。打仗有什么好看难看,只要能杀得他南平丢盔弃甲,将他捆绑阶下,就算我苏台无一人能单挑他辽朝元,又有什么关系。” 城上水影从容应答之时,阵地上的丹夕然也在安抚想要出战单挑的将领。 “我父帅常说行军打仗靠的是智谋,而不是蛮力。要蛮力,哪个人比得过大象,可谁见过大象领军的?我们苏台多的是女将,要是人人都象你们那样听不得两声辱骂就出去和人比拼力气,我们早被北辰占领多时了。苏台用兵靠的是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计谋,是推陈出新、先于领国的武器,还有就是令行禁止、严谨无违的军纪。 “辽朝元蛮将而已,何足挂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听取探兵回报,并下令各军严守,转头又骂几个一脸忿忿不平状的年轻将领:“都给我收拾起想要送死的表情。你们几个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单挑辽朝元,这扶风军中除了我父帅还能与之对垒,其他人都是送死得分。你们都听说过去年昭彤影的松原之战,那乌方领军之将何等勇猛,据说曾与辽朝元大战半日不分胜负,最后怎样?还不是在松原全军覆没,昭彤影可不曾与他交战过一个回合。” 提到松原之战,被辱骂三日神情抑郁的将领们露出一点笑容,从京城来的那些也就算了,原扶风军的人哪个不曾和乌方交手过几次。又有哪个不曾见过那松原之战主将的勇猛,再想到昭彤影以少胜多的威风,对比松原决战前乌方将领的轻视后之后的狼狈逃窜,倒也觉得营外的辱骂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听,而且还有点可笑了。 城楼之上,水影正色道:“藜褚雁将军也曾与辽朝元一战,不但没有振奋军心,还使我方通失勇将,这教训还不够么?此间守关将领都在扶风郡征战多年,藜褚雁将军兵败之后,他们死守城池,任凭敌人百般挑逗而置之不理,必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主力未到,大将在后,即便在武艺上胜了敌人一招一式,对战局有何裨益?各位将军若是担心士气,与其在这里请战,倒不如各自回营鼓舞士兵等待援军,再一鼓作气。” 藜褚雁等人也都是这个想法,可顾忌花子夜手下的将领新到,正是急于立功之时,不敢多劝,听了她这几句话各个称是。花子夜便下令各军严守,不得出阵,并传令城外丹夕然等,要他们牢守阵地,以备敌人强攻。 旧版 第二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一 京城的秋是一年四季最美丽的季节,春日潮湿、夏日炎热,唯有秋,气候和宜、景物艳丽。每到秋日,就是最懒得人也会挑个风和日丽好天气出去登高赏景,不辜负这一季秋月沉江、红叶染山。 苏台晋自从服礼之后就处在休闲状态下,服礼前还要每天去东阁读书,一旬只休息一天。季考、年考,还有先生们时不时的抽查,他又向来勤奋,加上司殿既是王傅,更是一点不敢放松。现下离开东阁,作为少年皇弟,也没有特定职位,变成整日赋闲,也就继续读书习艺;间或在兄弟和宗室间串串门,自然也有人热情的将美貌的名门千金引见给他。晋王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素来喜欢文史,与水影商量过好几次,有意参加修史或者编撰的工作。一来这些事远离朝政,又足够风雅,不会损害一个皇子“与世无争、端庄高雅”的身份;二来,过去也有皇子从事编修或史官的先例。水影倒也很赞赏他这份志气,叫他不要着急,服礼之后再学上两三年,到了十八九岁再向皇帝请求。 这几日他见宗室和贵族们纷纷出去赏秋,也羡慕起来,往年都是水影挑了时候陪伴他到云桥过上三五天。今年司殿跟随正亲王出征,他便寻思着自己安排出游。想想是简单,可临到事前又手足无措起来。一则,皇家在云台没有行宫,他要住在那里只能借臣下们的别业。往年都是水影打点妥当,这会儿他想来想去居然记不清楚到底每一年都找的哪家。印象中其他的兄弟们用的都是母妃娘家的产业,比如花子夜,必然下榻琴林家的“溪山别业”。他的生母是外地小家名人家的女儿,连入宫看望他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云台别业。又如,外出的时候带哪些人好、留哪些人好,又该怎么嘱咐留守的女官;万一皇帝突然要宣召他又该怎么办等等。越想越头痛,忍不住腹诽起花子夜来。 他是年幼的皇弟,不能和姐姐妹妹们比,不要以为迦岚皇姐十四岁能治理鹤舞,他行了服礼就能把王府管得妥当。他要那么能干,先皇驾崩时就不用专门指了最能干的女官给他当司殿了。 本来想去请教留守的司礼、司仪等几个女官,可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好像太没面子。思来想去居然给他想到一个人,又能干,又可靠,而且长年跟随在水影身边,什么都知道。于是这日吃过饭喜滋滋跑到司殿住处,也不进去,躲在一边小心翼翼不叫人看到。一直等了一顿饭功夫终于叫他看到那人的身影,在那里跑进跑出不知道忙些什么,于是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一边“喂喂”的低声叫,一边小幅度招手。 日照这日看阳光明媚,正寻思着将水影的书拿出来晒晒,几个下位女官和宫侍要来帮忙都叫他拦住了,说你们不知道东西摆放的方法,弄乱了女官会生气的。刚刚搬了没几叠,就听到背后细细簌簌的声音,一回头惊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晋王用力摆手摇头加上小幅度跺脚,到真把他吓得不敢作声,也跟着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起来。等到跟在晋王后面走到花园水榭中,才低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那少年王爵笑吟吟道:“我问你件事情,对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日照大惊,心想这是有人篡位了还是皇上要杀权臣了,低声道:“日照遵命。” “你告诉我,前两年我们去云台游玩,司殿都是怎么安排的,都住在哪家,该带什么人,还有……” 两人一问一答,一直说到午餐时分晋王才算满意了,想到自己下午能将众女官召集来胸有成竹的发号施令,心中就说不出的得意。当下命传膳,就坐在水榭中用餐,看到一边的日照微笑道:“来来,陪本王一起用餐。” 日照惊道:“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前些年本王在司殿那里用餐时,不是常叫你一同吃。还有,前年秋天在云台,还一块儿烤鱼呢。” “那时殿下还没成年,日照才敢陪殿下用餐。如今不要说日照,就是司仪、司礼这两位女官都没资格与殿下同桌。” “本王说可以就可以,坐下!“ 看他扳了脸拿出王爷的威严,日照自然不敢再拒绝,侧着身子坐下。可怜他这顿饭,看的都是山珍海味,吃到嘴里的滋味还不如在自己房里吃那些下人的食物来的鲜美。晋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好,吃着吃着突然上上下下打量他好一会,在他都有点发抖时突然道:“日照跟了女官几年了?” “回王爷,过六年了。” “唔唔,我就说,好像本王见到王傅时就已经见到你了。好像……这么多年王傅身边就留了你一个吧?” “殿下,还有清……” “噢,前些年病死的那个。”顿了下笑眯眯道:“女官最疼得还是你。去年宫里送来一个漂亮极了的宫侍,本王专门留给王傅用,王傅也没留。” 日照哪里想到晋王突然说起这些风月的事情,脸上一红,哪里知道该怎么答话。晋王开始倒也没什么感觉,只不过顺口夸奖他可人心,见他神色变了,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话中意思暧昧的紧,且字字句句都往风月事上带。当下也跟着红了脸,挥挥手叫他退下。 旧版 第二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二 午后没多久就传来晋王要云台赏秋的消息,果然按照日照的推荐,选了向卫家借别院。反正卫家没有出过皇妃,不涉入外戚们争权的行列,加上秋水清担任后宫女官长,借自己的地方给晋王秋游自没有人会多话。 至于随同出行,点了司仪为主,她本就负责王府日常起居饮食总总;而从来管理着王府纪律、法度的司礼则留守。随行宫侍、宫女点的并不多,大半是平日就在晋王身边伺候的,另外又点了日照。 日照听说的时候先愣了愣,心想自己是司殿的贴身,素来不做伺候晋王的活;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晋王带他出去恐怕还是象刚才那样将他当管事的书本来随时查阅。 水影长时间不在,他就闲得发慌,六年来习惯了日日夜夜围着一个人转,时时刻刻想她要什么、想什么,怎么让她笑、让她点头。其实,哪里只是六年,从他经过贞淑门踏入后宫的那一刻起,就只能围着主子转,心心念念就只有自己伺候的人。 后宫中,象他这样年轻美貌,又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宫侍最容易成为女官们的爱宠。在苏台,除了家世显赫的人家想要找机会为儿子变相进阶,就只有穷得实在过不下去的人才会将儿子卖入后宫。 前朝有人歌云:侯门一入深似海。 侯门尚且如海,何况宫门。进宫的时候他只有八岁,负责教导的宫侍长拿着鞭子在他们鼻子前点来点去,反反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做宫侍,记住四个字——忠心、贞节。” 长到十一二岁他才明白了“贞节”两字的意义,宫侍的贞节不是大家闺男的守身如玉,而是对主子的无限服从。主子要你只看着她,宫侍眼中就不能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主子要把你送人,宫侍就要温顺柔和的去服侍。 也许是因为他生的漂亮,性格乖巧,又聪明懂事,在哪一个身边都受到优待。他侍奉过司习女官中教皇子们武艺的那个,闲来无事还教了他不少弓马。便是这个女子,在他服礼当夜将他带入帷帐。 那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子,这份喜欢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宫侍职司调动,他升了一等,调到文书女官身边。那个时候他总盼望着司习能买下他,可那人只温柔的拍拍他的脸,恭喜他升等级,要他好好伺候下一个。 自服礼起四年,他换了三个主子,每一个都是入幕之宾。 他听说在苏台的邻国中,后宫三千,不管是男是女,都只能有一人,那就是皇帝,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碰。然而,这不是苏台的规矩。在苏台,宫侍是属于主子的,这个主子,可以是女官也可以是皇帝或者皇子们。 女官身边的宫人分成定例和定分两种,定例就是宫内按照名额分给女官的,可以抱,可以宠,但是不能转送,来去由宫内统一安排,说调走,女官不能有异议。而女官们若是中意了身边伺候的人,可以“买下来”,所谓买并不是赎身,而是支付宫里宫人每月吃喝用度的费用。至于被买下来的定分宫人,平日零用当然也看主子的心情。后宫的宫女和宫侍都盼望着能跟一个主子,当贴身侍从,这样工作轻松,而且再也不用整日里看那些年长宫侍的脸色,动辄打骂、不给饭吃。当上了贴身,就盼着能被人买下来,有了女官出钱,吃穿用度都能比同级的人要好许多;再加上能被买下来必受主子重用,平日里难免有些赏赐,积累下来就能做年纪大了出宫时候用。 服礼之前有和他年纪相若的宫侍一起受训、一起长大,两人好的什么似的,常常对他说:“没有一个宫侍能在宫里一辈子,等老了、干不了活了,就会被赶出去,到时候父母兄妹都死了,侄儿侄女不会养你,只有等死的分。所以,钱才是我们的命,一定要在被赶出去之前存下能活下半辈子的钱。”他总是用力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计算每月的零用,想法设法留下那么一点。 然而,那个人的想法和他是不一样的,那个人不会像他那样省吃俭用来存钱。他和他一起在司习女官身边伺候,那时司习送了他一块玉佩,叫那个人看到了,羡慕的什么似的,整日求他拿给他看看。他见他喜欢,虽然也不舍得,可正好遇到那人生日,那人说他只想借这块玉佩带两天,一定还给他。他答应了,然后没过两天,司习突然对他说“日照倒是大方的很。”然后,他在例行职司调动中离开了,他抱着她哭得天翻地覆只求能她留下,最后还是一步一回头的走了。而那人被买了下来,喜滋滋跟在司习面前——那个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子。 二十岁那年,他在紫千身边,自然早被买下,他已经懂得什么是宫侍的本分,忠诚贞节,无欲无求。 那日下位女官来叫他,带他穿院过园,到了曾经住过一阵的文书女官住处。紫千在那里与人说话,见了他含笑道:“过来,给水影文书磕头,之后你就跟着文书吧。” 他温顺的上前行礼,听那人道:“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声音非常的年轻,他小心的看了一眼,这才想起这些年宫内都在说受皇上专宠的文书女官行服礼了。又见紫千身后站了个新人,眉目远比自己漂亮许多,也就明白了,心道:不过三两天,那个人已经厌倦了那漂亮男孩么。 日照有一点麻木,总是一个个的轮换,被放弃的时候一个温暖的眼神都没有, 到了此刻,明知道没有将来没有永远,索性叫自己没了心意。这一夜,他已经做好侍寝准备,反正对他而言驾轻就熟,怀中抱着的到底是谁,并不是很在乎。女官身边的贴身宫女清早早栏下他:“女官不要人进身伺候的。”他回答的云淡风清:“总要让我试试,否则要我这个贴身宫侍做什么。” 清没有骗他,新任文书官果然不习惯接受他人的侍奉,伺候她梳洗他做来自然无比,她却显得格外慌乱,等到日照贴过身去要为她更衣,更是一下子推开,厉声要他出去。 “真是个奇怪的女官,”他这样想着。 旧版 第二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三 “真是个奇怪的女官,”他这样想着。 和他跟过的所有人不同,六位文书官水影对他好像没有主仆之外的任何感情,她深受皇帝爱纹镜雅的宠爱,又和光彩照人的殿下书记昭彤影相交,她身上有一种年少得志才有的羁傲不逊。 她从文书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官长,连带着贴身宫侍得他也炙手可热起来。她常常和昭彤影携手同行,一般的美貌年少,一般的目中无人。 她对他和清极好,吃穿用度都不苛刻,每月零用也出手大方。可她从来不曾抱过他,而且总是那个样子,不要人近她的身,沐浴更衣都自己来做。他自然觉得奇怪,也悄悄的和清讨论过,但见这主子果然皇恩深重,某一次清突然说:“主子是怕皇上起疑心吧……”说完脸色一变,象是后悔自己多言。 那一次女官深夜归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身的水,且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回房就带着水带着泥的往床上倒。他和清在门外看着,都担心的要命,那人本来就风寒未愈,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一身水入眠,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 他说:“我去为女官更衣沐浴。” 清吓得变了脸色,用力拉他,他道:“不要紧,要怪就怪我好了。” 淡淡水汽中,他看到了千月禁女的标记。那个时候他当然不知道千月家与苏台皇族两百多年的恩怨纠葛,也从来没听说过千月禁女的故事。然而,那个“禁”标记他是知道的。宫中总有那么些人,有男有女,做着最卑下的工作,好像什么人都能折磨羞辱他们。有年长的人悄悄告诉他:“这些都是犯了重罪人家的,身上有一个‘禁’字的烙印,是什么人都不能碰得。这些人,活在宫里死在宫里……”然后又叹气:“这些过去都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要不然也进不了宫。可是……这么活着,还不如跟着家人一起死了,倒也痛快。” “这么个清丽高贵的女子,皇恩深重,居然是大罪人家的孩子么……”他这样想着,隐约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场暴怒。 然而,那个人没有发怒,只有短短一句话: “拉出去,杖毙。” 他听到清疯了一样哭泣哀求,他也哀求,却被毫不留情的拖到后门,然后是一杖又一杖,是刺心的痛苦和绝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轻笑着在他头顶道:“慢着,这是怎么回事情?” 然后是一段对话,他又听那声音道:“我先带走两天。这人生气时候的命令怎么能做准,气消了一样疼爱……” 清醒过来看到救他的人是新任的文书女官叫做“琦蓉”,也是年少得志的平民出生,十八岁以才学应召入宫。那人含笑说:“日照做了什么错事,叫女官生如此大的气?” 他说:“是日照伺候不周。” 那人轻笑:“我替你向那人求个情吧。你要不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叫我怎么帮你?” 他只是流泪。 琦蓉坐在床头,一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柔声道:“昨儿女官喝醉了回去,你做了什么叫她如此生气?说出来吧,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他说:“是日照伺候不周,让女官生气。” “一个伺候不周也犯得着要你的命?日照啊——”那人将他一缕头发卷在手指上玩,此时突然一拉,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看到那人俯下身来缓缓道:“你若不肯说,我也只能帮你女官收拾不懂事的奴才了。明白么?” 他用力咬住嘴唇抵挡头发被拉扯带来的疼痛,待她手上略微一松,喘口气道:“是,是日照没用……是日照不听话……” 那个时候他知道原来文书女官不是救他,而是将他推入另一个火坑。 他咬紧了牙,因为知道不管说不说,都是一个死。 而那人,那个清冷高贵的女官长……想到那日淡淡水汽中,她软软的靠在他手臂上,如玉肌肤、如月容颜,还有那个刺眼的烙印……他心中居然有些不舍得,一样是死,那就让他再尽一次宫侍的本分吧——忠心、贞节。 不知道什么人进来过,琦蓉放开他的头发起身,然后,他晕了过去。 再醒来又是女官住处属于他的那个小房间,清在一边。见他清醒欢喜的一场大哭,她说,那日晚上女官突然叫她进去说:“叫他们买一口好点的棺木,厚葬日照。”她见女官说的时候神色中有几分哀伤,也就大着胆子扑在地上请罪,说其实没有杖毙日照,文书女官来求情等等。水影一言不发,起身就往文书的地方走。琦蓉笑意盈盈的赔罪,说看女官平日里那么疼他,怎么就要杀了呢。又说自己大着胆子将人留下来,说不定女官您气消了又想想不舍得,要真的那孩子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就让我替女官动手吧。她也笑,说昨日我心情不好气都出在这孩子身上,还好文书拦住了,不然我可就作孽了。 日照静静的听着,问是什么时候了。清擦着眼泪道:“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女官专门请了太医来诊治,一定是不生气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一直到两天后的傍晚,水影才出现在他房中。坐在床沿边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一直坐到他睡醒,大惊失色的要起来行礼。那人轻轻按住他,神色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味道,又看了他好一会,才柔声道:“伤好了些么?还痛么?” 他自受刑后都只能趴着睡觉,此刻也只能摇摇头。她伸手轻轻放在他肩上,自肩到背到腰,轻轻抚摸下去,身子也慢慢俯下在他耳边道:“让你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 照理说日照这样的身份,外出时连骑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步行跟随车轿边。可这一次也不知怎的,凤林撒娇一定要他陪在身边,晋王本来就疼爱这个弟弟,二话不说就要他跟着上车。这样宽大的车厢中坐了四个人,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水影专门找来为凤林补习的太学远东阁司习官洛细腰。和洛西城一样出于京畿洛家的细腰本来也就是一个勤奋聪明的青年,是家中独子,所以受到良好教育,通过进阶考赢得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接下来就看能不能获得一个有前途女子的青睐,招进来支撑门楣,然后他就能回去相妻教子了。然而,洛细腰和他的族兄洛西城一样,在京城鼎鼎有名,原因无他,就因为他让京城出名的浪子玉藻前丢了一次脸。 用水影的话来说,玉藻前那一次叫做活该,她和几个同僚——自然都是有名的风流人物——打赌,说是能在两个月内让洛细腰这个有名的难缠美人对她死心塌地。结果呢,她果然是陪尽了笑脸,说够了好话,用尽所有讨好人的手段,那人依旧连手不让她拉一下。最后玉藻前只能举白旗投降,灰溜溜的承认自己不够魅力。这件事传出去后十足让满京城的人整整一个月茶余饭后都能有话题,玉藻前这之后差不多半年一看到洛细腰的身影就躲。 从朱雀巷到云台要走一个多时辰,晋王虽然行了服礼,可还象孩子时那样没架子,细腰和日照也不怎么拘束。细腰也算半个老师,自然与晋王有说有笑,还看准机会教凤林认花认树。日照基本不说话,淡淡笑着看。这么行了一大半路,大概晋王总算意识到车里有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少了,笑吟吟道:“日照怎么不说话?” 他笑道:“日照哪里有什么可说的,听殿下说话的有趣,正想着呢。” 晋王微一挑眉,突然道:“说起来,一个多月没见到女官了。本王还很是想念呢,日照是不是也在想念女官?” 他陪着笑:“那是日照的主子,自然一天都不敢忘。” 细腰侧过头若有所思道:“日照对王傅果然忠心一片。” 晋王哈哈笑着拍拍日照的肩:“日照心中就只有王傅一个,连本王都算不上主子。”他说得轻巧,可日照听着突然有点害怕,又想到这些天晋王常常一口一个王傅,暗道:难道殿下对水影有了情意?一想到这一层,念头就围着转过去了,越想越可能,这晋王幼年失母,养育他的皇后也被废自杀。后来由德妃抚养,对他冷冷淡淡全没半点亲情。这么样的晋王十来岁就跟在水影身边,样样事情都由这年轻美貌的司殿打点,如今刚刚识得情爱滋味,拿如姐如师的司殿来恋慕,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也就明白这些天晋王的举动了,他死活要自己打点出游,对着其他女官发号施令,只不过下意识模仿喜欢的人的行止罢了。 旧版 第二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四 下榻云台卫家别业后,这一行人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邻居,那就是玉藻前和昭彤影。昭彤影家业庞大,又发家于京城,故而在云台、皎原都有置业。云台居所就和卫家比邻,是她当年做殿下书记时买下来的。玉藻前在京城没有别业,这次昭彤影在京城,于是毫不客气凑上去要和她一同赏景。等两人出发时候昭彤影郁闷的看到那人身边还有个娇媚少年,自然就是舞伎织萝。昭彤影是好些日子没有猎艳了,实在无聊只能在身边伺候的侍从里选人来解闷,这会儿看到那两人亲亲我我的样子,妒嫉的只想咬那一脸得意的玉藻前一口。想想织萝最先是被人打扮妥当送到她面前来的,就因为一念之差没有抱过来,结果一个大好美人飞了不说还要跑到她面前来和别人亲近让她干咬牙。 朋友爱,不可夺。可怜昭彤影只能默背这句古训,然后拉上车帘只当旁边那辆车里什么都没有。 昭彤影的别业本来也属于一个世家所有,只可惜再了不起的世家也有没落那一天,不得不把主业贱卖给出生商户的新贵。也因为如此,前后邻居都是名门贵族,后门和卫家几乎紧紧连着。 织萝少年心性,到了云台还不四处游逛,他身份低贱,出入都走后门,不过两日就和日照碰见了好几回。前两回也就是遥遥点点头,到了第三次织萝突然走向他,他本想装着什么都没看到的溜走。结果那人在背后大声叫他名字,也就只能站定了含笑问候。 “王傅有没有个信啊?”少年娇笑着问。 “王傅一切安好。” “哦——来信了,有没有问我?” 他心道这孩子倒是什么话都敢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织萝听了立刻轻巧转了个圈,满脸喜色,还想说什么,日照道:“我有事,凤林少爷等着我回去呢。” 少年笑得小狐狸一样:“能有什么事,是要你去摘花呢还是去采果子玩,来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他心想你闲得这么无聊,不用在玉藻前身边伺候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他内心话语,那人道:“司刑和殿上书记在下棋,我无聊死了。哎,这些贵族公子既然喜欢花花草草做什么不自己出来采呢,要别人捧了回去有什么意思。” 日照冷冷道:“凤林少爷千金之体,在山崖边转来转去伤着了怎么办。” “又不是采药,能伤着什么。这野花野果也就是自己找的时候好玩,拿回去能有花工们精心培养的名种好看?” 日照不知道这人做什么不顾他明显的拒绝,死活要跟在身边,一开始只管冷了一张脸,后来突然想到水影临走前三番四次嘱咐要他照顾织萝。也就压了压心中的不满,淡淡应对起来。织萝一边帮他采摘凤林昨日上山时候看中的红果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话题也无非就是水影,什么人人都说王傅平常不宠人的是不是。还有王傅很宠爱日照哥哥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说起哥哥等等。日照一一应了,这么东拉西扯了半天,那人突然道:“有人说王傅的事情大概只有日照最清楚,哪怕平日里不告诉人的东西,问了日照,恐怕也明白了。你说呢?” 他一惊:“什么?” “我说,是不是这个样子?日照哥哥是不是知道许多别人都不知道的王傅?”他眯着眼睛,目光直逼他,停了好一会儿不轻不重跟了一句:“我好奇。” 他停下手上的活,将他前面那段话回想一便,心里一惊直视他正色道:“我做宫侍第一日就有人说,在后宫伺候人,最要紧四个字:忠心、贞节。” “忠心么?”三个字从那形状姣好的唇中轻飘飘溢出。 “别人知道得我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宫侍若是不懂得忠诚,没有一个主子会疼爱的。” “那么,王傅疼不疼哥哥?” “女官对日照恩重如山。” 织萝手上本来拿着一茎野花,听到恩重如山四字,手一抖,花轻飘落下。他上上下下又打量对方几眼,喃喃道:“什么都不知道啊,看样子有人要失望了……”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往回走,随风送来下半句:“难不成,来问我还好些?”说到这里突然轻笑起来,就这么笑着离开了。 日照站在原地望着少年背影,喃喃道:“真的是恩重如山,你不明白的……” 在几乎被打死后,水影对他格外信任起来,让他出入卧内,伺候沐浴更衣饮食起居。日照常想这份信任一定是来源于他在琦蓉的威胁下维持了宫侍的最后荣誉——忠心。他知道女官之间也有着不亚于妃嫔的争斗,尤其是没有背景的女官,都想要在这十丈宫墙中赢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乃至荫封后代。谁不想君恩深重,谁不想少年得志,而出于平民却能在这满眼贵族子弟的女官中脱颖而出,又有哪个不是野心勃勃。 水影不会不知道琦蓉带他回去会做些什么问些什么,而她到现在还安然无恙,没有威胁也没有她是禁制之女的留言。她必然知道了他的忠诚。 那以后是一连串的事情,先皇病故、降职为少王傅,出任年少王爵的司殿;往日里光芒耀目的女官长在太学院东阁和晋王府之间一日日沉静下去,不复立于浪尖,不再是人人巴结又无数人嫉恨的对象。她常常中夜立于花树下望月,吹着寒风,直看到更深露重,他小心翼翼为她披上披风,那人会伸过手轻轻握住他指尖,许久许久。 清病逝后不久,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宫侍。一个合格的宫侍应当心无旁骛,而他有了欲念,对主子的欲念。想要在她怀中,想要抱住她,想要看她娇媚如花的一瞬间。 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宫侍想方设法挑逗过她,不管是女官长还是司殿,都是主掌无数人生死荣辱的,一旦攀上,从此高人一等。然而,那人只不过冷冷看着,不管之前多看重的,一旦有了主动诱惑的举动,立刻就会被调开。 人人都说这人古怪莫名,或者更坚定“这一定是皇帝的爱宠”,或者“王傅在为先帝守节。”只有他知道这其中的无奈,禁制之女,不能和任何人欢爱的罪臣之后,曾经荣华富贵,而今背负着无法对人言的沉重罪孽。 他知道不能喜欢,更不能有情欲,可越是压制,那种渴望越是激烈。 那一天那人心情不怎么好,拉着他在寝室里喝酒,一杯又一杯。其实也就是清淡的米酒,而他的酒量向来极好。可那一日,他看着窗边烛下如诗如歌的女子,看她轻颦柳眉,婉转秋波;看她缓抚青丝,微抿樱唇。那份情欲就升腾起来,他想要压制,可烧得一把火似的,焚身焚心。 她说:“我困了,你出去吧。” 他起身,却没有出去,而是上前几步自身后抱住那人。 她说:“这是做什么,放手。” 他应该听话的,他平日总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当作圣旨一般,可这一日他什么也不想听,只想要紧紧抱住怀中这温暖柔软的身体。 她皱眉:“快放开。” 他的回答是一用力,将她扑倒在床上。 那是疯狂而迷乱的一夜,当她发现事态已经不是威胁恐吓的言语或者主子的权威可以压制时,下意识的反抗起来。用她全部的力量,挣扎着。 这是一场战斗,而她,节节败退。 当他终于拥有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抵抗突然停止,变成让人恐惧的默然,默然的承受。 在这一片迷乱中,她始终没有喊叫,不管是先前的抵抗,还是后来的承受。 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神中却有着刻骨的哀伤,甚至还有绝望。可她忍耐着,只有低低的呻吟无法控制的逃出那么一丝两丝,只回荡在他的耳边。 到了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突然一个抬身,重重一口咬在他肩上,含着血,含着汗。 旧版 第二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五 当他真正清醒过来后,羞愧痛苦的只想死。晋王府司殿精巧细致的卧室中一片狼藉,撕碎的衣衫,半脱落的床帏纠缠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恕。苏台的律令,男子侵犯女子本就是流放的重刑,更不要说以下犯上,杀他十次大概都嫌不够。 他珍惜得如玉如珠的那个人仰卧在床上,手从凌乱的被褥中伸出,半垂在床边。雪白肌肤上有暴力纠缠过的痕迹。神情说不出的淡然,静静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跪在床边,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一开始只是悔恨交加的默默流泪,越想越痛苦,又混合着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呜咽出声。 “起来……”水影终于支起身子:“还不叫人准备热水,伺候我沐浴。” 日照满脑子都是杖毙、处斩乃至凌迟的画面,哪里想到那人一开口不是叫人拿他,也不是痛责,而是一如既往的要他尽宫侍的本分。 他不敢动,跪在那里哽咽道:“女官,您……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又是一段时间的宁静,然后一只手轻轻抵在他下颌上,强迫他抬起头正视她的眼睛。 “我若要你的命,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他全身一振,顿时明白了那人言下之意。 这是晋王府司殿的居所,不是什么荒山野岭,她的门外有防守的侍卫,更有值夜的下位女官。因为她的谨慎,这些人并不入室,可一层门能阻隔多少声音,只要她大叫一声“来人”,一瞬间就能有三四人破门而入,哪里需要等到他“得手”之后再来算帐。 他肩上被她咬伤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也就想到抵抗时那人压抑着的声音,叫他放手、叫他住手,声音都是刻意压制住的;还有那紧紧咬住下唇时哀伤的眼神,以及从唇角溢出的一点点血丝。 她忍受了他的侵犯,只因为不想让他死。不想惊动侍卫,不想人们看到他以下犯上的大罪,不想他因为这份罪孽而被杀。 原来,从最开始的瞬间,她已经原谅了他。 当他真正明白她的心意后,突然坚强起来,仰着头直视这女子明净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女官,日照的命是您留下的,从此也就是您的了。” 那人疲倦的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命。” 温湿的水汽中,他看着雪白肌肤上他所留下的痕迹,一些属于暴力,另一些则是他最深的眷恋。水影一直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到沐浴快要结束时突然道:“你拿我信物进宫,请女官长过来一趟。事关重要,务必要让她答应。”说着,下意识的伸手抚摸了一下左上臂,微微叹一口气。 日照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那里,手一抖,毛巾落入池中。那里曾有殷红的朱砂记,他在自己身上看过,进宫第一天每一个宫人都要点下的标记。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禁制之女,不能与任何人欢爱的女子,后宫中唯一臂点守宫砂的女官。 当他从先前的疯狂中清醒时以为所作的一切是将自己推向死路,如今才意识到,他是在将他深爱的这个人推向万劫不复。 他看到过失却贞节的禁制之子的结局,在某一年秋令节之前,一个年轻男子被倒拖着,身上已经被打得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不断惨叫着:“是她们逼我的,是她们逼我的,饶命啊……”那时他还年少,看了着实害怕,他的主子司习女官爱怜的将他抱在身边,斜着眼看着那边道:“那是不守规矩的禁制之人。” 他说:“已经打得那么惨,还要杀么?” “他们都是满身罪孽的人,留他们一条命已经是皇上的无边恩德。要他们守身一辈子是用来赎罪的,连这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说完看到他害怕的模样,轻笑道:“日照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不用害怕。” 如今眼看着秋令节将到,水影让他请秋水清前来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与其拖一天是一天的等验身那日,她宁可自己坦白。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水影被杀,他也绝不多活一分一刻。 然而,一切都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既没有拷打,更没有什么处决。秋水清听到说“请她过府”时候的确有一点惊讶,皱着眉说“王傅的事情就多到这个地步,一步都走不开么?”等送上水影信物,那人脸上寒意顿消,变成一种要笑不笑的古怪模样。待到从水影房中走出后,突然将他叫过来,也不说什么,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了许久噗嗤一笑:“倒是有些本事……嗯嗯,果然眉清目秀,姣美可人。”说完后看他满脸通红的模样放声大笑,而身后传来水影的声音,说的是:“女官也不用临走时还要调戏一番我的宫侍吧?是怪水影没有好好款待女官么?” 秋水清给了她一个白眼,又望日照几眼后大笑着离去。日照飞奔到水影面前,见那人没有半点受过罚的样子,也就知道他那一大堆“悲壮”“凄婉”的准备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小心翼翼说:“女官……”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不知道下面该如何措辞。而那人竟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这是先皇的恩德。” 织萝和日照说完话后从后门进了院子,径直往昭彤影、玉藻前两人下棋的亭子走去。他自在紫家打听到有人要查水影的底细后,处处留心,刻意接了不少人家的帖子,尤其是那些和紫名彦往来密切的人家。许多人都不知道,床帏之间最是容易透出秘密,而下人口中多半能听到主人家最新的举动,而这两个地方得到的消息,可比当面说的要真实许多。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也就知道朝廷中不知道那一党突然想要笼络人,自然不是苏台迦岚那种以情动之,以礼下之。而是贿赂收买,若是这两套都不吃,就改成威胁恐吓。他自然打听不到这些人已经掌握了多少人的隐秘,可有那么一个人床帏中哈哈笑着对他说:“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干干净净的人,总有那么点不能让人看到的东西。”随后用力抱住他,低声道:“比如我就不能带你回家中,谁叫我是嫁给人家的女人呢。” 对织萝来说,谁要拉拢官员,不管是威胁还是恐吓,他都没兴趣。可其中一旦牵涉到了他的姐姐,就不能不关心了。刚才刻意丢了那么几句话给日照,希望他能听出其中的意思,小心自己的安全,那也就是保护水影了。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一 “辽朝元不过是一介莽夫,不足挂齿。”昭彤影又放下一枚棋子,淡淡道。 “那个人号称勇猛贯绝。前两年与乌方一场战斗,他单枪匹马连斩七员大将,救其父于乱军之中,你还说他不足挂齿?” “我没说他不勇猛,若是让我和他单挑,我一定逃得飞快。” “我看各国都说他智勇双全,不是单纯的莽夫。带兵颇有一套手段,又深得将士爱戴。在与我国和乌方等国战斗中也使过不少计谋。” “不过如此。辽朝元的确不是北辰古努尔那样只长力气不长头脑,不过,他的本事也就是这样了。两年前战乌方那一次火烧金城谷就是他的极限,这么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玉藻前噗嗤一笑:“说得如此简单,这么说若是你带兵,又是十来天了结战事,大胜班师?” 昭彤影如何听不出这人话中讽刺之意,先指指棋盘:“你输了。”玉藻前一定神才发现几句话间自己的一块地盘居然被人肢解蚕食,摇摇头一挥袖扫乱棋局,狠狠瞪眼前人:“不错不错,棋艺大有长进。” 她嫣然道:“若是我去了,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 “你不是说辽朝元一介莽夫不足挂齿么?” “解白鹤关之围不过举手之劳,问题在于,南平国君忍辱负重准备了三年难道就把所有的希望押在辽朝元一人身上?我绝不相信,南平并不是没有文武双全的名将。” “你是说?” “宛明期。” 这三个字一出口,说话的听话的都一脸苦笑,尤其是听得那个,摇了摇头道:“这该说什么?养虎成患还是自作孽?” “你说呢?”虽没直接回答,可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同意的是后者。 宛明期这个名字是苏台朝廷二十年的心痛,朝廷曾经用严厉的手段掩盖。可那一年南平攻破玉珑关,占领鹤舞郡治迎仙州。宛明期站在鹤舞都督府大堂上对着五花大绑于阶下的鹤舞大都督将往事一一说出,还编写了挖苦苏台皇族的曲子四处传唱,这一下朝廷再也掩盖不住,只能放任街头巷尾流传皇室的错误行径。 苦笑了一阵后,两人显然都不想再提让人气短的事情,玉藻前捡回原先话题,又问昭彤影为什么说解白鹤关之围不难,难得是弄明白南平国主背后的花样。 昭彤影笑了笑,顺手拿棋子一阵排布转眼已在棋盘上勾出扶风、鹤舞边境的地形。一指两条蜿蜒曲线交汇处的那枚白子:“这里就是白鹤关。” “这我还认得。” “在迦岚亲王受封鹤舞领主之前,白鹤关守军人数向来不过两千,而且极少遇到进攻,你可知道为什么?” 玉藻前琢磨了一阵,想方设法将书院里学的那点兵法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犹豫许久才道∶“难道因为白鹤关在两郡交接之处,虽无群山峡谷为屏障,可即使攻破白鹤关,离开任何一地的城池都甚远,且行径之处多为人烟稀少的山区?” “不错。不管是掠边,还是侵犯一个国家,用兵最大的难题就是粮草供给。而要事半功倍,莫过于就地征用——嗯,就是掠夺了。而要获得补给,就要占领人口稠密的城池,长时间在荒原中行军只能虚耗军需。白鹤关不处于要道,从这里入关,不管到鹤舞还是扶风的城池,都至少要经过两重关卡,且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且一旦一地守敌,两郡都能派兵,敌人难免腹背受敌,或者被迫分兵以据。故而白鹤关从来不是扶风防守的要塞。这些年白鹤关屡屡遭袭,那是因为鹤舞由迦岚亲王自治,亲王又曾立誓不奉皇命,世世代代不出鹤舞一步。故而,白鹤关遇袭时,鹤舞不会像往日那样派出兵马。这才有人几次想要从白鹤关这个防守疏松之处,讨得一点好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奇怪的是,而今迦岚亲王已踏入京城,且为夏官大司马,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敌人入侵白鹤关而不加以援手。南平大半与鹤舞接壤,且又与迦岚殿下多次战争,不可能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国主能放下杀父之仇纳表称臣,六年方始报仇,必不是庸碌之辈。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宛明期。” “那你觉得宛明期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这人稀世才华,我也不敢随便猜测。” “呵呵,居然有让我们殿上书记都敬佩的人么?” “那人自入南平,十一年未败一阵。不仅一度攻破我玉珑关夺得迎仙州,还曾在南平与乌方的战争中连下七城,最终夺得乌方一郡。白鹤关外的土地本属乌方,就是在他手上归了南平。当年南平在鹤舞大败,国君战死城下,也是因为那时国主听信谗言疏远了宛明期。届时迦岚殿下率军攻入南平,到蕰襄城外但见一军当关,阵势严谨、士气高昂,军前树的是宛明期的旗帜,当即后退,不复入侵。这么样一个人,我不敬佩,那就不是傲气,而是糊涂。”说到这里停了停,突然叹息一声道:“当年宛明期立于玉珑关城楼时该是什么样的风姿,我实在想要亲眼看一看啊——” 玉藻前听到这句双眉顿时皱起,连着几声‘呸’,对那人疑问目光,狠狠丢过去一个白眼道:“你糊涂了?那人二十年前就不再是我苏台的鹤舞守将,而是星夜越关投奔敌国的叛将。要是再让你看到他站在玉珑关城头的得意模样,那还得了?” 昭彤影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讲,也是连连摇头说“我实在糊涂了”。然后一点棋盘:“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想法。恐怕,宛明期的目标依然没有改变,还是——玉珑关。” “当初他能攻下玉珑关,是因为鹤舞守军仗着玉珑地形复杂,且立关四百多年只失守过一次,那还是因为改朝换代无心对付外敌。加上那人本来就是鹤舞的副都督,熟悉地形和玉珑关的劣势,这才一击得手。如今再想奇袭,谈何容易?” “南平与我国接壤多在鹤舞领内,在扶风只能通过白鹤关,你刚刚也说了,这是一块鸡肋,不得已方为之。而玉珑关一破,面前就是开阔富饶的桑原盆地,和位于通衢要道的重镇植桑。南平之所以七月就开始攻打白鹤关,我看,就是为了能在年底前攻破玉珑关夺得植桑,以掠夺这一季收成。至于侵占鹤舞——宛明期也曾是我苏台子民,应该知道,除非我国内乱,否则想要夺我土地谈何容易。当年他满怀复仇之心尚且不曾想过要侵占鹤舞,何况二十年后,再多的恨也消失殆尽了。” 玉藻前拿着棋子移来移去,琢磨了一番道:“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宛明期若是意在玉珑,那就是一场绝大的赌博了。” “当年他以五百精兵强夺玉珑,何尝不是在赌。”她一枚枚收拾起棋子,突然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不知道那几个人会怎么做,我实在有些担心啊——”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二 纵然经历了长时间战火侵袭,深秋阳光下的白鹤关城楼依旧显现出一种壮观、雄伟的气息。作为扶风郡漫长国境线上最南面的关口,白鹤关先后抵挡过乌方、南平等国的入侵,虽然不如扶风腹地的几个关口那么赫赫有名,却也染了无数边关将士的鲜血,更不知道多少红颜在此青丝成白发。 相对于流珩、丹夕然等人到边关口如鱼得水的模样,第一次踏上西南边境的水影、拂霄等人都对这里炎热、干燥的气候及其不习惯。更不要说两军对垒,鼓声、锣声、呐喊叫阵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几天那几个第一次到边关的人都没能太太平平睡上一晚。只不过几天工夫,拂霄每天对镜梳妆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眼圈黑得已经不象人类,而她作为随军太医时不时能偷睡一会,那几个每天都得提起精神端坐中军帐的就更加可以想象了。 花子夜这几天被折磨得想要大哭一场,这辈子就没有吃过那么多苦。每天过了三更才睡下,还时不时被城楼上的金鼓呐喊之声惊醒。守将们为助军威,加上防止敌人夜袭,每天晚上时不时就敲一阵鼓,军威倒是有了,可怜他这种浅眠的人,一个晚上睡不上两个时辰的安稳觉。再看看一双本来纤长洁白的手,一路挽疆执弓加上干燥天气虐待下来,变得粗糙不堪还四处裂口。一想到本来在宗室中也出了名的美貌秀逸,如今到好,回到京城后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笑话。心情烦闷的时候就忍不住内心里痛骂迦岚和清杨,心想要不是这两个人一到京城就弄得朝臣中人心波动,且都是能夺位争权动摇偌娜根基的模样,他哪里需要千山万水的跑到这种地方来受苦。 想多了,连皇帝偌娜也一起怨恨,心想要不是这个妹妹实在不争气,少年登基本就该比旁人多费些心思,她倒好,比别的天子在吃喝玩乐上多花了不少心思倒是真的。到了现在还不能主持所有政务,也无心学习,大概认定了他这个正亲王是同胞哥哥又是男儿身夺不了皇位,所以放心大胆到了倦怠的地步。其实,若非偌娜不肯尽皇帝的责任,他又何至于频频违背爱纹镜雅皇帝的遗言,弄到如今这尴尬境地。 爱纹镜雅皇帝临终前,以大宰对着跪了满庭的皇子和重臣宣布诏书,以偌娜为太子,以苏台花子夜为正亲王。作为皇储,偌娜自然恳求陪伴于父皇身边,然而爱纹镜雅传下话,要偌娜即刻前往东宫受太子礼。于是春官大司礼等人拥簇偌娜前往东宫,并开始准备登基典礼。而他被传入寝殿,但见将近一年反复缠绵病榻下来,往日英姿逼人的父皇已经憔悴瘦弱不堪。 他走上前去半跪在床塌边,那人勉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颤声道:“皇儿,你皇妹年幼,三五年间江山就要交给你了。” 他哭泣道:“父皇请保重凤体。” 至尊天子疲倦的摆动一下手指,他大哭:“父皇,儿臣害怕,儿臣担不起如此重任。” 爱纹镜看着床前的次子,他从来喜欢这聪明乖巧、琴棋书画的儿子,想到日后要他辗转于纷乱朝政中,内心也有些唏嘘。 “皇儿,你记住三句话……” 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花子夜忙扑上去又扶又拍,好不容易等他平平气,靠在他手臂上缓缓道:“皇儿,你记住,‘清杨莫带兵,迦岚莫进京,偌娜莫亲林’,只要你记住这三句话,然后勤于政务、善待百姓,莫要娇奢糜烂、穷兵黩武,就一定能……一定能治理好我们苏台……能够……让……能够让我们苏台的基业千秋百代……”说完看着他,见他一脸茫然,皇帝着急起来,喘息着喝道:“记住了么?背……背给朕听。” 他连忙背了两遍,然后喃喃道:“父皇,为什么不让皇姐带兵?” 皇帝疲惫的闭上眼睛:“清杨不是池中物。” 他还是不明白,这皇姐能干他早就知道,毕竟是皇长女,而且一度是太子呼声最高的一个,父皇为什么要以能干为理由不让皇姐领军呢。 “父皇,皇姐若是不领军,日后该给什么地方做封地呢,和亲王的封地都是在边关的啊。” “给她中原富庶之州。皇儿,你要善待清杨,还有……迦岚,你们都是手足兄妹,是苏台皇族的栋梁。” 他看到爱纹镜重新躺回床上,紧闭着眼睛,显然不打算和他说话,又哭道:“父皇,父皇您在多教孩儿一点东西吧,父皇——” 那人不发一言的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清杨莫带兵,迦岚莫进京,偌娜莫亲林”,如今站在白鹤关城楼上的苏台花子夜对自己苦笑,这三条,他居然一条都没能遵守。 他也没有办法啊,那个时候初当正亲王,多少人反对,甚至有权臣再三上表,请求皇帝按照惯例改册清杨为正亲王,以他为和亲王。那个时候他步步为营,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母系琴林家,爱纹镜雅要“天子莫亲林”,可要是连琴林家都得罪了,他就是四面楚歌。 至于清杨,那个时候清杨主动要求守边,朝臣们也支持。他记着父皇的嘱托,要把中原富庶的一个州给她,可清杨数次上表拒绝,说什么:“我朝立国以来,和亲王皆以边关州郡为封地。非为荣华富贵,乃是替天子守边,以尽苏台子孙之责。清杨为皇长子忝封和亲王,感恩戴德,理当肝脑涂地、安定边关、教化边民,岂敢安居休养于富庶繁华之所,虚占朝廷赋税而无一丝作为,纵死无颜见列祖列宗。”她在朝廷上一边说一边流泪,满朝大臣跪在那里请皇帝“成全和亲王报国忠君之心”,他还能怎么样。 至于迦岚……只有这一点,每一想到就锥心之痛。 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过错。 爱纹镜雅给他的密诏中还说如果迦岚能遵守誓言,一辈子不踏出鹤舞一步,且牢守边关、教化百姓,能成为一个忠君爱民的好领主的话,就让他在遗诏中废了对其子孙的禁令,而且给其后代两代袭承王爵,作为对她的补偿。那个时候他真心诚意地接旨,而且还觉得迦岚的确是可怜。可现在,看着她光彩照人的样子,还有那些京城街头巷尾禁都禁不住地私语,什么:迦岚殿下果然才是配当太子的人。若是没有当年的宫变,让迦岚殿下继了位,我们去年一定不用受那么大的罪,等等。让他每每听到就一身冷汗,先皇说清杨不是池中物,比她更出色的迦岚就该是翱翔九天之上的凤凰了吧。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三 这些天远离朝廷,花子夜反而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了许多,尤其是晚上被鼓声吵醒,辗转难眠的时候,不免仔细盘算这些年摄政的得失。许多事情刚刚摄政时不明白,如今想想一身冷汗,或者悔恨交加。 最让他悔恨的大概就是四年正亲王,两年半摄政下来,他居然没在朝廷中给自己培养什么亲信。原本他想的是少年时候王傅教的:朋党乃朝廷大忌。而他父皇爱纹镜雅皇帝执政时也想方设法避免大臣们拉党结派,前代更有皇帝为了朋党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所以,他小心翼翼的不和大臣们过分亲近,只想着熬过两年还政偌娜,从此太平享乐。而今迦岚进京、清杨回京,眼看着朝臣们开始分裂,两个都当过要紧人物,都有不少私交缜密的亲信。凰歌巷这两个亲王府就看到宾客盈门。而他呢,除了一些献媚的家伙,就没几个能称作亲信,甚至能在危难时刻交托性命的。 他不喜欢琴林家,这家人仗着是外戚,就想着怎么从他和偌娜身上拿到好处。整日里不是问他要官位,就是要升爵位,或者嫌弃实封户数太少钱不够用。要么就是跑来要他给几个出了名不争气的孩子进阶授职,还三天两头跑到他的王妃面前来打听。前代正亲王有一次骂他冷落王妃,风流不端;他心里委屈得一塌糊涂。谁不知道这个王妃是琴林家拿来绑住他的绳子,他每次见王妃都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说出什么要紧的话,以免琴林家打听了去,这日子叫他怎么过。哪个人受得了闺房之中还要三思后行,小心谨慎。 水影刚刚投靠他的时候这样评论几个世家:紫家端坐春官数十年,尊贵足够、实权不足;春官唯谨慎端正而已,除此并没有特别的要求,也难以建立惊人功业,故而这几家中紫家野心恐怕是最大的。琴林贵为外戚,自前代家主过世后并无人当上六官官长,可谓身份贵极而权不极致,但他们有陛下为依,只会与其他几家争斗不已,不会撼动陛下。黎安后起之秀,当下官位多在四、五之间。不过这一家的年轻一代很有几个出色的,再过十来年,必定能成为朝廷栋梁,或许能与紫家一争长短。 他又问西城与卫,那人笑了笑道:“至于这两家,殿下还是自己看吧。” 他知道这一次点水影为记室,引得朝廷中议论纷纷,他那王妃更是一脸泫然的看着他,唯唯诺诺说:“姐姐今天来过了,他们都奇怪殿下怎么点了王傅……殿下……”当时他大怒道:“本王点兵连陛下都不过问,难道反而要让你们家交待?” 他知道水影不通军务,若论有用,怎么都该点昭彤影,那人又是迦岚第一心腹,当初他想要结交都不得门路。这一次乘着皇帝特许他随意点兵,点了那人过来,正好能够花心思慢慢试探,即便不能让她改弦易辙,或许也能让她不再对自己敬而远之,留一个日后进一步结纳的机会。然而,他就是不愿意,只因为前几日他拜访迦岚时清杨也在。几人随口谈论些旧事,清杨突然说昔日女官长何等才华,仅仅当王傅实在可惜,要是王弟你没有用她的想法,还不如让我带回永州。 那时迦岚听了就是笑,然而他满肚子不是滋味,便是那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感觉。于是几日后点兵,他毫不犹豫带走了水影。他不要留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更不要她离开他。这些日子朝廷里结党拉派的那些花样他不是没感觉,也看够了昭彤影、黎安璇璐甚至苏台清杨与那个人往来密切,谈笑饮宴、同车而行。 她来找他的时候说:“殿下,水影请求您的保护。” 那个时候他说的大概是多少人要求本王,本王为什么要理你的意思。那人的回答是“水影会效忠于殿下。”她说效忠于他,而他做了什么…… 远处又传来鼓声,将他纷繁思绪打断,但见远处烟尘又起,显然辽朝元又来挑战。这边城下也是鼓声阵阵,丹夕然等人领军在城下摆开阵势,迎战敌人。 这已经是他来到边关后的第二十一天,也是水影离开后的第十一天。 望着城下军队,再看看周围士兵们疲倦的神态,苏台花子夜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水影,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这边白鹤关守军疲惫不堪,那边作为进攻方的辽朝元也已经快到极限。 兵法本来就说兵贵神速,又说一国出兵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敌人,而是距离,距离会造成补给困难。为了养活一百人的军队,筹备的粮草要倍数于此,因为很大一部分在运输过程中就会消耗。远征的军队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士兵会思乡,将军会懈怠,最可怕的是粮草会紧缺。 辽朝元此刻还没有深入敌国境内,但是白鹤关所在之地已经远离南平富庶的城池和粮食重镇,不可能就地征集。出兵的时候预计两个月内能拿下玉珑,然而扶风、鹤舞两地的军队迟迟没有移动的迹象,进攻到四五十天居然来了个正亲王,这一守又是二十多天。辽朝元一边安抚军心,一面派人飞马回京上书皇帝,说明当下白鹤关的形势,并请求皇帝改变战术,允许他索性一举夺下白鹤关。 也就是水影和流珩等人离开白鹤关后的第七天,辽朝元的上书也放到了南平国君的书案上。正当盛年的国君微笑着望向下首侧座着的男子道:“宛明期,这场仗看样子不好打啊。爱卿的计算恐怕要落空了,本来朕还想看你再度立在玉珑城楼上的样子。” 唤作宛明期的男子也正当盛年,眉目依旧俊朗迷人,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陛下,臣一开始就没打算二破玉珑关。”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四 此话一出,南平国主都为微微显出惊讶之色,旁边两名大臣更是掩藏不住的震惊。便有一人都忘了自己是在君主面前,脱口喝道:“当初大家谋划时不是你说的要攻打玉珑关,为此还让辽将军在白鹤关耗了那么久,现在你又说不攻了,你难道是在玩弄我南平士兵?” 宛明期一开始只当什么都没听到,脸上带一个淡淡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突然一寒,冷冷道:“丞相此话何意?难道宛明期不是南平臣子,不心痛南平士兵?” 丞相反口欲讥,但听国君用力一拍书案,冷冷道:“朕三番五次说过,宛明期和诸卿一样,是朕的重臣。” 除了宛明期外,其他几个人都是一阵冷汗,想到六年前南平军大败之后,新登基的皇帝将宛明期请回来时为了让他点头,为了留住这个人才,接连杀了好几个侮辱过他以及当初进谗言害他丢官的人。甚至连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之兄,不过在朝廷上说了一句“你不过是背叛自己国家,象条丧家犬一样逃到南平来的”,就被皇帝挺杖三十,连降数级。这些年宛明期在外训练士兵,很少回朝,与这些大臣的矛盾也少了,时间一长,就连丞相都忘了他平日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提起他背叛苏台的往事。 主君一变脸,空气顿时僵硬起来,只有闹出事端来的那个人神态自若,到了这个时候又恢复淡淡笑容:“玉珑关极险峻,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正因为太过依赖于险峻地势,当年才让我有可乘之机。更何况,微臣在鹤舞为将多年,对此关布防、调军等皆了若指掌。而今十九年过去,布防之法不知道换了几次。且昔日夺取玉珑关乃是苏台上下切肤之痛,只要一与我南平对战,不免要想到昔日之事,就算平日不防备,此刻也会谨慎三分。” 他不许别人提起叛国之举,自己倒是毫不在乎的开口,皇帝也只能苦笑一下道:“如此说来,爱卿果然自一开始就不曾想过重夺玉珑。那么,爱卿到底有何打算?” “臣的计划是,夺取——定水关。” 这是水影和流珩等人离开白鹤关后的第六天,两人没日没夜的行军,如今却不是奔驰在扶风郡的荒野,而是行进于鹤舞郡治明州的繁华集市。 进了城就只能放慢速度,不紧不慢行过街巷,但见这明州果然不愧为鹤舞第一大城市。城高池深,城门口就熙熙攘攘;进了城,只见街道宽阔,铺的都是上好的青石板,所见往来之人虽不是人人富贵,可也神态从容、衣装整洁,显然此地百姓生活的富裕宁静。而集市上货物充沛,这两人忙着赶路自然不可能去逛店铺,但打尖时偶然听人议论米价,竟比京城还要便宜几分。流珩久在扶风,也算和鹤舞比邻,加上都是前线边关,平日自然留意,如今亲眼看到郡治的繁华也不过小小感慨一下。可水影看在眼中却是百感交集。 她少年时就知道前皇太子将鹤舞治理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个时候翻阅鹤舞上来的折子,不管是领主修整当地律法,还是告之降低赋税,其间那份用心和爱民都叫她心惊。去年偌大一个苏台,几十万朝廷精兵居然挡不住北辰的骑兵,区区一个封地的兵马就力挽狂澜。那时她在京城,看着城外鹤舞军旗帜鲜明、军容严整的样子,便在想若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看明州就好了。 如今简简单单看下来,便相信盛名之下无虚士,她自己走过的地方不过,可看着城池大小、街市繁华,大概不逊色于东方鸣凤郡的那几个名城。本来也就是,鹤舞郡占了苏台正南和西南的边境,共辖五州,除了西南与扶风接壤的几个地方多山地、峡谷,较为贫困之外;其余地方多为平原,加上一面临海,气候湿润、降雨充沛。而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点就在定水关,定水关以东,崇山峻岭变成蜿蜒丘陵,地势也不断降低,直到与鸣凤接壤的海边,就成了一望无际、富庶至极的千江平原。郡治明州位于定水关以东,差不多是整个鹤舞中心偏东的地方。按照鹤舞的地理自然条件,本来应该不逊色于鸣凤。可鹤舞糟糕也就糟糕在这多平原的地理条件上,当然,鸣凤也多平原,而且是一马平川。问题在于鸣凤绝大部分边境都临海,放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鸣凤军与其说每年忙着和敌军交战,还不如说终年和海潮搏斗。将军们平日开玩笑常常说到鸣凤的士兵不是去参军,是去服徭役。鹤舞就不同了,绝大部分都是陆疆,邻国的数量并不少,且还都是虎视眈眈的那种。故而虽是富庶土地,民众的生活却往往朝不保夕。 人们常说鹤舞与扶风两地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最能反映这个王朝的兴盛与否,一般王朝鼎盛之时,四海就不算不来朝,也不敢动兵马。边关百姓没了兵祸,自然过的安静。而王朝一旦衰败,别说大国,就连盛世里称臣纳贡、摇尾献媚时时刻刻为你摇旗呐喊的那些零碎小国都扑上来咬一口。那个时候,扶风有崇山峻岭还有沙漠,还能抵挡一下,鹤舞就任人宰割了。 苏台迦岚来到鹤舞的时候年仅十四,就算再聪明能干也有个限度,鹤舞能有今日,就不得不提几个人功劳。 首屈一指,当然是与迦岚一同遭贬的皇三子蕴初。苏台.蕴初这一年也是二十七岁,与花子夜同龄,为爱纹镜雅皇帝正妻也就是后来自杀被废的皇后所生,迦岚的同胞兄长。苏台律法,家中有人犯了炒家灭族罪的时候,男子可以从轻发落,若是未行服礼,除非真的是弑君谋逆,否则可以免除死罪。皇后的确是某逆,可爱纹镜念在她受人欺骗的分上从轻发落,连身为女儿的迦岚都没杀,更不要说他这个儿子。而且蕴初虽是皇子中最贵,可性情更比花子夜娴静三分,爱纹镜赞他“倒是皇后性情”。故而在皇子间和朝臣中口碑极其好,那时多少大臣求情说,皇后虽然最不可恕,可那个时候三皇子陪伴陛下在离宫,委实不知情,就不要怪罪他了等等。可蕴初自己跪在皇帝面前,留着泪请求父皇允许自己陪伴年少的妹妹前去封地。他说“儿臣一定会辅佐王妹治理好鹤舞,确保边关宁静,为父皇分忧……也为,也为母亲赎罪。”初到鹤舞的日子,蕴初就是后来的花子夜,为迦岚尽心尽力,捡拾起他过去从来没上过心的那些政务、军务。如今迦岚留在京城,又将整个鹤舞交给他打理。 另外几个功臣,就是同时被贬的太子傅西城.雅、少司马秋叶.林声、地官司门黎安.永、地官司救白皖以及秋官士师铭英。这几个或者与恒楚家结亲,或者当过东宫属官,太子获罪,自然一个都逃不掉,其余零零落落还有二十多名官员,陪伴着年少的苏台迦岚,开始鹤舞郡传奇般的振兴。 而今西城雅和白皖两人已经去世,其余几个都是鹤舞六官官长之一。而水影与流珩两人昼夜兼程、策马飞奔就是要去求见苏台蕴初和秋叶林声二人。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五 鼓声震天,杀声震天。 前代诗人云:鼓声鸣海角,兵气拥云间。 又有缠绵句子: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只有在边关戍守过的人才真正明白这些句子的意思,那种策马关山、烽火明月的苍然;念佳人楼头眺望,看转眼红颜消退的思乡和自怜。西珉、乌方等国有士兵少小离家老大归,终身但伴大漠月;安靖的士兵没有那么苦命,普通士兵若是守内地,二十年必能解甲归田,倘若守的是边关,那就是十五年岁月。然而将军的留任没有期限,封侯拜将、位在高阶还有调动的希望,最苦就是中层将领,不知道多少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便在一关一塞终老此生;乃至安家于此、歌哭于此、葬身于此, 丹夕然左悬弓,右执枪,身先士卒。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存在什么布局、布阵,纵然计谋百出也没处用。但见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也不知到底是胜是负,反正就觉得敌人向潮水一样,涌一阵、退一阵。 藜褚雁的伤势这时已经好了大半,不顾同僚再三劝阻,一定要出城和丹夕然一起迎敌。花子夜本来想用亲王的权威压下来,然而洛西城劝道:“末将猜想藜褚雁将军的心思,已经有一个丹家人为他而死,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保住另一个丹家的人。”花子夜为之震动,也就随他去了。 在边关时间长了,最初的强烈不适应过去后,也就慢慢开始体会军中生活的乐趣。往日在京城接见那些边关回来的将军,但见一个个都是皮肤粗糙、肤色黝黑,容貌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而且大半满身伤痛。可那些人还就喜欢往军中跑,往往朝廷念其功劳,给与京城官职或者送到太平富裕的地方为封疆大吏,他们还总嚷嚷说不习惯,还说三五日不听战鼓就丢了魂一样。再看看洛西城,一个出了名的美人几年下来就算完了,这次回京再没有一大堆女人围着他花心思,可看他跟着出京一点没有难过样子,反而显得颇为雀跃。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些军中武夫的心思叫人难以理解,当然,也有人说这叫作“贪恋军权”,还说越是喜欢在军队中的越该尽早撤职调任,军权大了必定朝廷心腹之患。 这一次自己亲自在军队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又见到这些豪爽磊落的扶风将士,他倒觉得那些人对军中生涯的留恋大概比他们想象的单纯许多。他们留恋的,或许正是这种轻生死、重情义的豪侠之风,还有只有曾并肩出生入死的人才懂得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一日辽朝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改过去小心谨慎的作风,投入全部军力猛扑过来,一副今日要么破关要么全军覆没的狠劲。 白鹤关守军数量本来就远远少于南平军,加上久战疲惫,军需供应也不充沛,支撑到今日已经到了极限。当然,辽朝元也是强虏之末,昨日丹夕然等人和他商议军务的时候也预料到南平进入内应该会发起总攻。洛西城这么说:“辽朝元到了今天也到极限了,只要顶过这一次,他不大败也必退兵。只不过……” 众将默然不语,都知道他想说的是“只不过我们现在军力不够,恐怕顶不住这最后一攻。”或者还有半句话:“要是援军来了就不一样了——” 事实上,人人都在想这么句话,可都象洛西城那样顾忌着花子夜的感受,没有说出来罢了。 当然,从严格上来说,这件事情谁也不能怪,毕竟那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老实说,辽朝元围白鹤关围了两个月,其中的异样大家不是没有感觉到。那几日他们讨论军情,都说照辽朝元的本事,加上前些日子进攻的水准,早就该攻破白鹤关了。可辽朝元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收兵,接着两三天都不来攻城,好像刻意留出时间给他们修补城墙、援救伤员,喘回那么两三口气继续守城。 藜褚雁一句话说得最干脆:“那模样,就跟猫捉老鼠,捉了放,放了捉。哪里象打仗的样子。” 几个将军在一边拼命点头附议,花子夜也没有异议,因为这么些天下来也发现了辽朝元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略微受一点挫就退兵。一退兵,起码隔一天才会来。花子夜也觉得,要是他手下那个将军打仗打成这个游戏模样,他大概自己上去一剑砍了。 水影对边关战事不怎么熟悉,问辽朝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将领。洛西城立刻解释一番,说他是少有的猛将,而且过去打仗完全不怕死,让人谈之变色。 “这么说来,其中定有花样。若是照着诸位所言,辽朝元是勇猛之将,不是智将,他玩不出太深奥的花样,偶然一个小计谋倒是有可能。”即使在边关也不穿铠甲,一身素色便装的少王傅突然道:“难道,南平之意并不在白鹤关?” 这句话一出,惊醒了一众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懊恼挫败的半响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飞奔出营,扑向图室。于是一盏茶之后就看到中军帐里搬进来一张大桌子,上面铺满各地的地图,以花子夜为首,个个都扑在地图上猛看。 然而,再度让将军们饱受挫折的是流珩的开口,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指着地图角落里的一个点道:“十八年前,宛明期就是从这里破关……”她大概也就是忽起感慨随口一说,可话音未落,但听藜褚雁一声惊呼。 “玉珑关——宛明期难道要重夺玉珑关?” 接下来的分析和昭彤影在云桥别业对玉藻前说的话大同小异,花子夜和水影两人都不太相信,毕竟玉珑关实在太险峻,没理由一失再失。可扶风几个将军都努力摇头,只有一句话“那个人在南平啊,那个宛明期。”宛明期这三个字是苏台皇族的噩梦,也是他们几十年来最大的笑话,和昭彤影一样,花子夜实在不想多提这个人。水影还是有些不信,可连丹夕然、洛西城都说:“如果是别的人,两夺玉珑这个念头的确是太疯狂。可那人是宛明期啊,那个人一辈子都象在赌博,而且都是不要命的那种,如果是他,做什么都不奇怪。” 旧版 第二十二章 汉家旗帜满阴山 六 一番讨论下来,都认为南平真正的目标是玉珑关,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要攻陷玉珑关,光靠奇袭还是不够,必然要玉珑守军数目减少。花子夜出京前迦岚亲王给过他一道手谕,允许他在必要的时候调动鹤舞与扶风接壤地区的守军援助,并可调用这些地方的粮草器具充作军需。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一出发就派人轻骑快马前往鹤舞调动一些军队过来应急,可花子夜与迦岚之间本来就有一些心结,对于借用这人的兵马十分抗拒。觉得若是靠了鹤舞军,就算得胜而归,功劳也不算他和偌娜的。 当下,将军们定下计策,说既然南平意在玉珑关,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派人前往鹤舞知会玉珑主将。鹤舞军作出大举支援白鹤关的样子,实际埋伏在玉珑后关,等南平军占领前关度水夺后关时突然杀出,这样就能将南平军截成两段,重创敌军。而辽朝元本来就是佯攻,只要南平在玉珑关大败的消息传出,辽朝元必然震惊,到那时我军全力出击,彼方士气消退,我方气贯长虹,全胜可期。 花子夜点头称是,又问哪位将军愿往鹤舞交涉。藜褚雁挺身而出,花子夜正要下令,边上闪出一人,脆生生道:“属下以为不妥。” “怎讲?” “鹤舞交涉不过跋山涉水而已,选一能言善道之人即可,藜褚雁将军为白鹤关主将,熟悉此地地理又深得将士爱戴,不宜轻离。” 花子夜皱眉道:“那你以为什么人比较合适?” 那人淡淡一笑:“属下愿往。” 众人都是一惊,藜褚雁上前道:“殿下,少王傅为博学之士,理当运筹帷幄,这千山万水的奔波,只怕不合适。” 水影听了心道“这人果然不愧是丹舒遥的学生,倒是一点不像一般武将那般莽撞。明明觉得我一个文官但当不了军务,却说什么‘博学之士、运筹帷幄’的好听话。”她也不答藜褚雁,只对着花子夜道:“请殿下准许。” 花子夜看了她许久,象是在捉摸这突然请行下的意思,过了好半天才道:“好,本王准你前往。不过你不熟此地地理……”略微一顿:“职方士流珩接令——卿与记室通往,务必尽快返回。”流珩本来缩在边上觉得万事不关己,猛然被点到名字跳了一下,看看花子夜看看洛西城,才行礼道:“末将领命。” 水影接了令箭并不退下,反而道:“殿下,水影还有一事相求。” 众将只当她最多提一些快马、向导之类的要求,哪里想到一开口就是:“属下前往鹤舞途中该能与援军相遇,属下请求殿下给我虎符,许属下根据军情调动该部。” 花子夜还没开口,丹夕然已脱口道:“王傅前往鹤舞玉珑关,要援军虎符何用?若是殿下再有急事要调动军队,该当如何是好?” 那人回答道:“军情一日千变,宛明期图玉珑关也只是推测,下官前往玉珑,或许能得知一些新的消息,可两地山高水远,再度请示难免延误军机。至于殿下调兵……殿下一道手谕岂不胜过虎符百倍,难道邯郸蓼会不奉手谕,反而理睬我这个区区四位文官?” 众人都觉得这段话漏洞百出,心想你去玉珑关,有机会和援军相遇也就是进入鹤舞郡前那么一点点路,算算主力的形成,恐怕你还没到玉珑,主力就抵达白鹤关了。到时候你在玉珑就算想到些什么也不可能调动援军,直接调玉珑守军还快一点。 大家只当花子夜会一口拒绝,可那人又是长时间犹豫,最后道:“好,本王给你虎符。” 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一种眩晕感,几乎怀疑花子夜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脑子糊涂掉了。 如今十余天过去了,玉珑关诱敌到底怎样大家是一点不知道,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算算行程怎么看都快要到的援军主力也迟迟不见踪影。那两人出发五天后大家就觉得不对,私下里一讨论,都想到水影临行前要的那块虎符,人人惊呼道:“难道那人私自调用了主力?” 可想想也不对,这位少王傅平素没有恶名,没理由在这时刻拿白鹤关还有这里几万军民开玩笑,更不要说此地还有一名正亲王。然而除了这点,又想不出其他可能,按照藜褚雁的想法,早就要冲到花子夜面前去说了。可几次都被洛西城和丹夕然拦下来,洛西城总说少王傅素来端正忠君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丹夕然则挑了个西城不在的时刻对那几个将军道:“我在京城时听到过一些传闻……正亲王殿下与少王傅之间怕是有一些什么古怪,我看还是再等几日,不要贸然开口为好。” 这一等又是六七天,终于到了决战时刻。 花子夜知道白鹤关城楼城门都已经千穿百孔,再也抵挡不了敌军的一轮猛攻,索性将生力军都派出城去,但求拒敌于城外。当下城下两军冲杀搏斗,城楼上也是一刻不敢疏忽,但见敌军的箭、石雨一样过来。起初城下军队还能抵挡,只有少数石块能落到城上,一个时辰后守军渐渐后退,一些敌方士兵已经冲到城下开始搭起云梯,更有急于立功的,不等后援就一手挥刀攀登上来。 城楼上疯狂的射箭、丢石块,城下也是箭雨纷飞。花子夜带来的亲兵见箭实在太多,劝他下去避一避,他心中也委实害怕,当下点点头。刚一移步,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好像什么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略一定神,这才发现城楼上的士兵都望向鼓架所在之地,跟着看过去,见原本击鼓的士兵已经扑倒在地。旁边立刻两人扑上去,一人拖走倒地的士兵,另一人接过鼓槌奋力击打。可没敲上几下,又是一箭至,直中后脑。 花子夜大惊,抢到箭垛边望下去,但见一将乌甲乌马,立得极远,可正张弓对准大鼓。此时已经第三名士兵补上,其他的人也知道有人要破军心,扑上去防守。可那箭来势即快,力量又大,转眼又伤一人。城上弓箭手也纷纷向那人射箭,可距离委实太远,又是逆风,便连那人身前十丈都到不了。 旁边一人道:“殿下,那是辽朝元。” “好,好——” 击鼓士兵一连伤了三个,一时间没人敢再补上,可军队哪里能没有战鼓助威,鼓声一停,城下阵脚就开始松动。 花子夜心急如焚,只听得敌军阵上鼓声雷动,说不出的心烦,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挣开左右就冲向鼓架,捡起鼓槌奋力击打。几名亲兵大惊失色,可又不敢拉,于是跟着冲上去,一左一右拿着武器当在花子夜身前,便用身体为他做盾牌。 城下士兵逐渐注意到擂鼓之人居然是正亲王,一个个勇气倍增,一场冲杀,居然又将敌军压了下去。 便在这个时候南平军后方一声炮响。城楼上的守将大惊,心道“难道南平又有援军”,可看南平军也是茫然之样,连辽朝元也回头探望。她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拿了瞟远镜冒着箭雨登上眺望台,但见远方烟尘滚滚,旗帜林立,居中最大的一面旗帜上绣的是“建业将军,邯郸”。 “援军——援军到了——” 欢呼之声从瞭望台传出,片刻之间城上城下叫成一片。 花子夜带来的主力部队神奇般的出现在南平军后方。 白鹤关解围。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一 白鹤关生死决战的时候,京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云桥照样游人翩翩,潋滟池上依然轻歌曼舞,而朝廷中依旧日复一日上朝下朝,日复一日勾心斗角。至于京城街巷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选后的种种秘闻,当然,这个时候又添上了第一位皇子即将降临的故事。 苏台偌娜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预产期就在苏台历两百二十六的新年中,到了这个时候皇室已经放弃皇帝在临盆前成婚的愿望,改而将选后的最后期限延到了两百二十六年二月,也就是皇长子满月之前。说起来苏台皇室倒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毕竟先皇爱纹镜雅也是先得子后立后。 不过,选后选了几个月,热门人选多少也浮现出来,依旧集中在五大名门。一个是黎安家的黎安.齐,一个是紫家紫.遥菲,另一个则来自卫家,最后还有一名比较出认意料,是祖籍明州的秋官司救之子兰.隽。另外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就是琴林家虽然送上三个候选,可不管容貌、品德还是才艺均逊色于前面那四个人。黎安、紫、卫这几家自不用说,紫家几代春管世家,家中男子直到如今还恪守着文成王朝时的贞节规范。黎安本来多出夏、冬两官,可从爱纹镜雅皇帝起,有向春官改换的趋势,接连几个女儿进宫为女官,更出了迦兰正亲王府司殿。卫家男子本来最不适合做妃嫔,这家从来将儿子当女儿般教养,又行暖席礼,可这个备选是例外。他出于卫家大系,父亲是紫家的人,正因为如此从小便对儿子灌输了淑贤贞节的观念,而且说什么也不许他行暖席礼,这么阴差阳错到碰上选后,成了热门。兰隽和上面三人截然不同,他是所有人中纯粹靠才德中选的。其母在当地方官的时候,兰隽的美貌和才华就已经传到京城,说他精通诗词、擅长琴画,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乃是百里无一的才貌双全。兰隽的另一个优势就是,他是这四个人中唯一与皇帝同龄的,其余均长偌娜三五岁。 随着选后热门人物出现,西城玉台筑就越发消闲起来,他上了选后册,当然就不能继续当官,于是领着官俸在京城放长假。他本就率性潇洒,官位高低从来不放在心上,乐得终日游山玩水、走亲访友;别人家儿子被选皇后,就算平常再好玩,这时也回到绣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当大家闺男,哪里像他,云桥、皎原、潋滟池处处见踪影。 这一日卫秋水清在晚饭前走访了西城家,与照容关起门说了半天话。待她走的时候就看到照容一脸铁青的命人“请二少爷过来”。玉台筑这一日没有出门,一直在陪洛远说话,下人来说照容叫二少爷去见,又悄悄说了句“少爷,夫人的脸色难看得很,您可要小心”。洛远听了担心起来,放下手上针线活道:“我陪你一起去。”他笑着说不用,可洛远坚持道:“你娘生气起来一点情面不留,如今大哥不在家,你要真淘气了挨家法,我不去,到时候谁替你求情?” 玉台筑听了大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淘气到要娘动用家法的地步。可一进书房,就听照容冷冷喝他跪下,然后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根本不给他一点辩解的机会。 玉台筑听完后瞪大了眼睛,过了许久才道:“娘——孩儿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洛远看到照容气的发抖,又听明白原委,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忙过来推推玉台筑道:“你不想当皇后,夫人知道,不也整日里给你想法子了么,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快给你娘磕头认错!” 他哭笑不得,跪在那里仰起头道:“娘,孩儿是这么不懂事的么?孩儿就是再不想进宫,也知道选后不是儿戏,里头有皇家的体面。孩儿怎么会明知道自己是备选,还和别的女子欢爱。” 照容看他眼神澄澈,不象说谎的样子,皱眉道:“可你的确有一日夜不归宿,而且,有人见你上了女子的画舫。” 玉台筑低头想了半天,一拍腿倒:“想起来了,可是孩儿去云桥檀溪的时候?” “嗯,你做了什么?” 洛远听照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赔笑道:“要不先让孩子起来再说,这跪着多累啊。”照容因为和卫方夫妻情深,对这侧室不免有些冷落,加上他又没有孩子,所以每次心中对他总有两三分愧疚,故而平日他开口要什么、说什么,她总是尽量应允。她这三个孩子,多半靠洛远照顾,知他素来疼爱万分,听他开口求情,也就点点头。 玉台筑坐下后叹了口气道:“娘,那天我是上了一个女子的画舫,也的确一夜未归。可我上的是人家的船,可没入人家的帏。孩儿怎么会拿西城家的安泰去胡闹。” 西城照容刚刚是气昏了,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儿子的性情她最明白,玉台筑从来都不是放荡贪欢的。他在外面当地方官三年多,照容自然选了得力家人跟随,回来问三年行止,说少爷在外面行为端正,三年从没看他带女子回住处,在外宿夜也很少。于是脸色又好看几分,温言道:“人家都告到春官那里去了,说你罔顾皇家颜面,备选皇后期间居然与女子共度春宵。亏得有你秋水清表姐压下了,可这不是长久。你到告诉我,那女子姓什名谁,家住何方?” 他又是一阵苦笑:“我没问。那日孩儿在檀溪游船遇上的,那人博学多才,与孩儿谈得投机,一时忘了时间,就在她船上睡了一夜。那人没告诉我名姓,孩儿想萍水相逢也就是一日的缘分,就没多问。不过——看她衣装和言行的气派,应该是富贵人家的。” 照容冷哼两声,一边洛远忽然道:“夫人,你说,这人会不会是人家故意弄来害我们玉台筑的?” “怎么说?” “我想,这会儿哪家人家不想自家儿子当上皇后,什么花样弄不出来。这人留玉台筑过了一夜却连名字都不肯说,这般古怪一定有花样。再说,照筑儿说的,上船后两人都再没出过船,您说,就那么巧,偏偏商船那会叫人看到?就算看到,还看了一天一夜,知道他没下船?一定是那女子说出去的。” 照容还是摇了摇头,正要说“人人都知道西城家不要儿子选后,又何必弄这些花样”,可瞬间念头一转,暗道,难道正是为此才故意找了人来勾引筑儿?对啊,人人都知道我们不要筑儿选后,说出去也就容易被人信,到时候说起来可不会单说筑儿行为不谨,只会说西城家仗着位高权重,目中无人,现在连皇上的颜面都不放在眼里了。你皇上不是选后么,看看,西城家的儿子照样出去花天酒地! 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宛然一盆冰水上来,从头冷到脚。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二 苏台迦岚这些日子常常出神,时不时唇边带点笑,当然,出神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一刹那,若非次数频繁了那么一点点,璇璐也不可能有所觉察。她自从潋滟池和檀溪两度遇到西城玉台筑后,便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潇洒俊逸的青年,想到他牵马行柳下,且饮且行的清雅;想到他仰面小舟天云共度、诗歌年华的潇洒。 服礼之后她作为鹤舞领主建正亲王旌旗,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鹤舞名门贵族个个都像把年轻貌美的儿子送到她身边;至于府中,司殿等女官变着法子为她寻找漂亮青年,只求博她一笑。所以,美人她见的多了,情爱纠葛多少也有那么几次,可要说心心念念的想一个人,倒是第二回。有时候看到那些贵族少年对她情意绵绵的样子,又或者身边那些个受过她一时热情的青年那种缠绵留恋的神情,她自己却一点提不起回报感觉,便会感慨——果然自古皇家多薄情。 而上一次,上一次心心念念一个人应该是三、四年前的旧事了吧。那个风姿俊朗、气宇轩昂的青年;那个策马指点江山、谈笑连珠落雁的英勇青年;那个完全不同于苏台男子的异国青年…… 他初见她时,纵然流落他乡身在异地,依旧倨傲冷傲,不象来求助,倒像是亲王巡视领地。他看她的神情,双眉紧锁,目光阴冷,仿佛在说:“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在亲信百般示意下终于向她低头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千万种不甘,那种神情让她有莫名的激动,想要彻底折服他的冲动。 他最终成了她裙下的绕指柔,而她心中也盈满了他的英姿俊朗、气宇轩昂。她与他并肩作战,策马关山同行,明月笛吹梅花;弯弓如满月,立斩楼兰归。 那一日明月满宫墙,他拥她在丁香花下,他说:“迦岚,让我陪伴在你身边吧?” 她眸光如星,缓缓道:“我在父皇面前发过毒誓,不奉皇命,生生世世不出鹤舞。我是鹤舞的亲王,你要陪伴在我身边,就要做我的王妃。” 他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我愿意做你的王妃,冠你的家名,与你生儿育女。” 那一日,无限旖旎。 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子,在他怀中的时候,她只想与他天长地久。然而,她是清醒的,所以终有那么一天,为他整理好行装,以盛大的礼节送他归国。 他有一些受伤,怔怔望着她说:“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她笑得云淡风清:“你不属于苏台,回去吧,回去当四海国的亲王,那才是你一展才华的地方。” 看他身影慢慢消失在明州郊外烟云横翠的平野尽头时,她流下一行泪水,虽然只是一行,却没有逃过司殿的眼睛。那个人说:“殿下那么喜欢四海的王子殿下,为什么不留下来娶做王妃呢?” 她轻轻摇头:“他不是苏台的人,做不了一个好王妃的。只有苏台的男子,才能做苏台亲王的丈夫,与世无争、恬淡静雅的陪伴我一生,与我生儿育女,为我主持王府。” 她又轻轻笑了下,再度想到那日画舫上与她诗酒相谈的西城玉台筑——这,是一个真正的苏台男子。 正想着,黎安璇璐出现在她身边,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她示意了一下,那人还是犹犹豫豫的模样。迦岚淡淡一笑,索性不理她转身做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那人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去赏秋,可是在檀溪画舫上住了一宿?” “不错,怎么了?” 这话一出,璇璐呼了口气,神色也灵活起来,笑道:“我的主子啊,您可要害死我那表弟了。” “这话怎么说?本王倒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苦笑起来:“殿下啊,我那表弟是进了选后册子的人,还是春官大司礼亲自点的。您留他船上一夜,叫人看到告到春官那里,说我表弟故意轻慢礼法,对皇上大不敬。” “你表弟……西城玉台筑?” “便是了。大司徒这两日都急昏了,生怕哪一日玉台筑叫人抓了去问罪。殿下,您能不能和春官那里打声招呼?” “说什么?”声音里都带了笑意。可璇璐显然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正色道:“说玉台筑那一日是奉了殿下的召见。” “是不是还要说本王与你那表弟只是诗酒清谈,不曾入幕缠绵?” 璇璐点点头,又道:“殿下,自古而来,后宫争斗便是你死我活,不亚于战场厮杀。有多少名门贵族、功勋重臣,就是因为家中子女在后宫争宠中失败,而一落千丈。其间杀了多少人,这哪里是能够玩笑的。就拿玉台柱这事来说,若非西城家位高权重,说不定早就被抓了问一个大不敬之罪,杀了都有可能。再狠一点,人人都知道西城家不想让儿子选后,可以说是西城照容放纵儿子刻意违反礼法,不顾皇家脸面。这样一来,轻则降官,重则抄家!” 苏台迦岚怔了半晌,缓缓道:“是本王考虑不周。”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三 卫.秋水请这一日一大早就带了一名十来岁的少女在后宫中行走,一一指点。这女孩儿也是他们卫家的旁枝亲戚,叫她表姐的那种,这一年十二岁,家里人想方设法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终于将她送进宫当了下位女官。 苏台的考试进阶制度起始于清渺王朝中后期,成型于苏台王朝。据说最初的雏形来自于清渺开国功臣千月江漪。众所周知,江漪不是安靖国人,她出生在远离安靖的一个国家,为了避乱远走他乡,没想到又遇到了安靖文成王朝末期的动荡乱离。深感失望的江漪本想继续远行,然而,在云桥与莲锋的相遇改变了她的人生历程。 安靖国文成王朝的官制一直采用世袭,到了清渺王朝开国,千月江漪作为开国文官第一功臣,出任大宰。她为新生的清渺王朝带来了完善的推荐进阶制度,也就是如今广泛应用的见习进阶;此外,还为清渺王朝带来了后代考试进阶的雏形,也就是推荐与考核的结合。到了苏台王朝,考试进阶已经非常普遍,可朝廷上下仍然将见习进阶看作更大的荣耀,尤其是名门贵族。因为见习进阶仅提供具有家名的女子使用,故而被视作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少才华横溢的贵族女子,明明考试进阶易如反掌,依然走入见习进阶。她们说“我们何必与那些贫贱之人争夺那么几个可怜巴巴的位阶,贵族子弟就该见习进阶”。 秋水请自己也是见习进阶的受益者,可要提到见习进阶的利弊,她倒是倾向于昭彤影那一边。苏台历史两百二十年,殿下书记昭彤影向爱纹镜雅皇帝上万言书,历数见习进阶的种种弊端:例如,以门阀显赫分高下,不以才学德识择人才。自苏台立国,太祖皇帝求贤若渴,大开择士之门,使天下寒门学子得一展所学,上报效朝廷,下辅助万民。然两百余年以下,见习名额日渐增多,而科场所出日渐其少。至陛下登基,凡十余年间,三位以上几无寒门…… 当时,秋水请还是后宫司仪女官,消息传来,几乎翻了整个后宫。要知道女官多士族,如今昭彤影要朝廷改革见习制度,增加考试进阶的比例,那不是存心要绝他们腾达之路。她看了反而连声叫好,说文字好,内涵更好,如今只要钱够多,什么人都能来见习,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在这混上三五年,有点良心的,拿到位阶就回家抱孩子,倒也算了;偏还有那么些,本来就是借了钱来见习的,当上了官,变本加厉要拿回去,这种见习,不要也罢。说的时候身边就有女官是“借了钱来见习的”,当时脸色铁青,可又不敢得罪这么身份显赫的人。 如今她手上牵着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儿,见她脸色怯怯,想到自己十二岁已经在宫内当了两年差,更觉得这人上不了台面。心想这么个孩子,又不聪明又不能干,若不是有个家名,沾上了卫家一点边,大概考一辈子连府考都过不了。 宫内劳作的宫女、宫侍等见了秋水请纷纷让道行礼,照例留心多看她牵着的人几言,心道:要把这人眉目记清楚,能让秋水请亲自带着的下位女官,往后可不能得罪。 秋水清按照下位女官进宫的惯例,带着她从前殿,后殿、花园、皇后正殿、妃嫔住所、皇子住所、女官住处,一路解释下来。新来的女孩儿,一脸好奇,东望西望,但觉得这皇宫果然是世间最富贵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繁华至极,无物不神奇,就连下位女官的地方好像也比自家的正厅还要气派。但听秋水清淡淡道:“皇宫内做事,记住四个字:少说多做。不该看的就不要看,不该听的就不要听,不该说的就更加不要说……” 女孩儿仰头道:“要是……要是我不小心听了,看了怎么办?” 她暗骂一声“笨”,口中道:“只要你不说,谁知道你看了没、听了没?” 这会儿她们刚刚走过清心殿,这是皇帝的书房,从清心殿往西看,不远处有凤凰竹的翠绿随风摇曳,掩映之下就是女官长的仪凤殿。苏台皇族以凤凰为象征,本来雄为凤雌为凰,可是那么多年下来也没多少人去区分了,凤凰凤凰混合起来用。但详细来分,后宫以凰为首尊,皇帝的寝殿就叫栖凰殿;而皇后叫倚凤殿。女官住处以凤为名,可见身份的显贵。 女孩儿遥遥一指,怯生生道:“那是表姐的住处?” “嗯。”随即一皱眉:“往后你要叫我女官,在后宫没什么表姐表妹的。” 停了停,语气稍和:“那是仪凤殿,女官长的住处。这后宫里来来往往的女官们做梦都想成为仪凤殿的主人,你若有那么一天,就算给你家光宗耀祖了。”女孩儿听着,眼中满是羡慕,望向秋水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崇拜。她看在眼里淡淡道:“不过,这个位置今儿也没多大稀罕了……最高的荣誉已经被另一人抢走……” 那孩子哪里知道这个表姐在说什么,也不敢问。其实,秋水清入宫起就有一个野心,想要成为苏台王朝最年轻的女官长。然而,那个十七岁入主仪凤殿的人彻底打碎了她的梦想。 行过仪凤殿,秋水清想要带这孩子进去喝杯茶,然后就叫人送她回下位女官的住处,结束这“入宫介绍”。刚到门口,却见一人走过来,扬声道:“千怎么来了?正亲王殿下有事?” 紫千也不和她说笑,拉到一边劈头就道:“你的前任当年是哪个人行的暖席礼?” 秋水清脸色顿变,喝道:“混账,亏你在后宫当了那么多年司礼,居然问出这种话来!” 紫千一脸无辜:“不是我要问的,是听到有人在问。” “什么人——”看到紫千的脸色,知道她就算知道也不肯说,沉下脸道:“这倒是奇怪了,就算布衣人家,暖席之人也是秘密,更不要说前任女官长当今的王傅。什么人敢来犯这个忌讳,不想活了是不是?” “什么人不想活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人好像位高权重,却连暖席礼都没行过,不知道有没有?”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四 正亲王花子夜的王妃出于琴林家族,母亲倒是当代族长的妹妹,且也是正出。只不过她自己是庶出,而且父亲还不是出于有名望的人家。所以花子夜选中了她做自己的王妃,着实惊到了整个琴林家,而且还被皇室宗亲责备。当时花子夜刚开始摄政,样样好说话,就只有娶妻这件事,铁了心,非她不要。害的当时不少宗亲和重臣都猜测这两个人是不是早就暗通款曲,就是碍着女方身份不够高贵才没公开。 纵然有千般疑惑和不甘,琴林.叶芝依旧为自己女儿当上正亲王妃而骄傲,根据苏台礼制,正亲王妃仅次于皇太后、皇太妃和皇后,在后妃中可以排到第四位。就连四妃都要向正亲王妃行礼,更不要说花子夜摄政,在皇后诞生之前,她这个正亲王妃就象皇后一般尊贵,参加各种典礼,为天下人的典范。 这日琴林叶芝吃过早饭就往正亲王府看女儿,纵然母女,此时相见做母亲的也要行大礼。走了过场后王妃拉着叶芝到自己的书房说话,做母亲的先问了女儿近期的饮食起居,然后话锋一转,低声道:“儿啊,你怎么还没再度传出喜讯呢?” 王妃脸上一红:“殿下出兵了……娘这是说什么话啊?” 叶芝淡淡一笑:“儿啊,殿下就是不出兵,怕也不怎么到你房中吧?” 正亲王妃怔了许久笑道:“母亲怎么突然说这些事情,什么人在母亲面前胡乱嚼舌头?殿下对我很好,不过偶然拿几个宫女散心,算不了什么。毕竟是正亲王,若非是男子,堂堂正亲王哪个不是七八个侧妃环绕。我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这点小事都在乎,说出去人家要说我们琴林家不懂规矩,我是当人家王妃,可不是娶夫,你说是不是?” 叶芝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恐怕殿下抱得不光是宫女,还有别人的司殿和王傅吧?” 王妃脸色一寒:“胡说!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 “王妃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这几年若没有正亲王护着,那人能有这么安生的日子过?别的不说,她当年在宫中处置了多少人,哪个背后没有几名四位以上官员撑着;还有,她在先皇面前说话有分量,多少人求过他救人,她应过几桩?而且,又有多少人是在她一句话下送了命?她以为那些话都是清心殿、栖凰殿夜半无人时候说的没人知道?哼,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多少人要她的命,又有多少人上过奏折弹劾她,结果呢,一份份都在你那夫婿的书案上扣下了,不但扣下,还转到她眼前。你的四姐怎么丢的殿下书记职,王妃知道么?” “不是说那年河堤有人贪污,四姐奉命去看过,却没有弹劾,故而左迁。” “亏你还是正亲王的枕边人,这些骗外人的话你也相信?你四姐弹劾少王傅当年身为女官长却与皇子和宗室亲王有染,是秽乱宫闱。那时候先皇驾崩不过半年多一点,正亲王刚刚坐稳了摄政的地位,多少人家想该到了收拾那人的时候。结果,你那夫婿将四姑娘唤到皇宫金蕊堂,进去一看,那遭弹劾的坐在上座。那人似笑非笑说‘殿下书记弹劾下官秽乱宫闱,既然是和后宫有关的事,就放到后宫金蕊堂来说个明白。关系皇家名誉,放到秋官大堂、春官大堂都太难看了一点。若说秽乱后宫,宗室亲王就不在列,女官与亲王有染,虽不怎么像样,到底不违反礼法。剩下就只有皇子们,年岁算得上也就这么几位,皇三子远在鹤舞,皇六子尚未服礼,剩下的……还有哪位皇子?’” 听到这里正亲王妃苦笑道:“四姐太糊涂了。” “哼,四姑娘是糊涂,可是有人不糊涂,有人狠毒的厉害。她还说‘殿下书记既然不是弹劾正亲王失德,心中想的自然又不是皇次子,这么说来……’说到这里,突然跪倒在正亲王面前哭道‘先皇驾崩未满一年,就有人如此污蔑先皇的清誉。水影的荣辱算什么,可是一想到先皇为安靖呕心沥血,如今到被做臣子的污蔑……’。哼哼,照她这个说法,我们琴林家都该抄家灭族才担的起这‘诬蔑先皇’的罪状!” “此事的确是四姐的错,皇家的事情怎可以拿来胡说?” 叶芝冷笑一下,靠近王妃低声道:“儿啊,娘知道你顾忌正亲王的名誉。可这些年那人与亲王常常同车同行,台面上没人说,可私地下哪个不知道其中有花样?昨日皇太后召见你姑母,也说‘那女人也不知什么狐媚手段,当年把先皇迷惑的什么似的,如今又将花子夜也迷惑住了’。” 话说到这份上,着实说到了正亲王妃的痛处,再也支撑不下刚才那份淡然高雅的模样,这件事从来都是她心头一块莫大的石头。尤其是眼看着花子夜见她时候早不是前两年那种可有可无的神情,目光时不时就缠绕上去,更是越想越害怕,此刻自己的母亲当面提起,又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而且这话的意思,明白说那两人之间暗通款曲的事情早在三年前就发生了,比她知道的还早了那么一年。当下眼泪就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觉得不象话,又擦干净,抬头望着叶芝:“知道了又怎样?难道要我告到皇上哪儿去,告什么?说正亲王与王傅暗通款曲,一个是亲王一个是王傅,这么做不象话?皇上会说什么,难道将亲王殿下降爵罚俸?皇上恐怕是会把殿下请去责骂,是啊,王傅岂能如此轻慢无礼,既然喜欢,就该请大媒求亲才对。” 叶芝摇了摇头:“这个为娘怎会没考虑到。这笔风流账,告是没处告的。可也不能放任下去……儿啊,明年二月就是你二十五岁寿诞,咱们这一次好好办一个寿筵,将王公大臣、显赫名门都请来。那时候正亲王也该回来了,咱们把那人也请来,然后……”她比了个杀头的动作,“一切推给不明不白的刺客,怎么样?”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五 她吓得脸色都变了,用力摇头道:“要杀人也不该弄到王府来杀,这成什么样子?” “哎,你真是糊涂了。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刺,人家自然会想那肯定是与她有仇的人做的,万一查到我们头上就不好了。可在你的寿筵上,只要安排的漂亮,人人都会认为是刺杀正亲王失手误杀,要查也往这个地方查。咱们家是正亲王的母系,又是亲家,怎么都算不到我们头上不是?” 叶芝说完后看着王妃,见她神色里颇多犹豫,皱眉道:“你还怕什么?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有人做,家里定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再犹豫,哼——这会儿连出征都一时一刻不肯离开,要知道多少人劝过,就连大司马都劝他点精通军务的昭彤影,结果呢。别人只以为他和迦岚亲王不睦,不喜欢昭彤影。为娘的可知道他心里想得到底是什么,他是在为那个女人铺荣华富贵的路。她昔日里是不可一世的女官长,可先皇驾崩后没了撑腰的,这些年什么耀眼的事情都没做过。可是,这次出征要是立了功,那就又能开始飞黄腾达。苏台花子夜明摆着是要把莫大功勋送到她手上,让她显赫。” “娘既然这么说,那不就不用担心了。若是要娶进亲王府,要功勋十卷、赏赐千强做什么。可见亲王没这个心思。或者……”她脸色一正,缓缓道:“或者母亲大人担心的不是我这个女儿能不能坐稳在正亲王妃的地位上,而是……另有所图?” “王妃说笑了,我这做母亲的不疼女儿,还图什么?” “迦岚亲王东山再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一度被琴林家踩得不能翻身的人家,又有了出头之日;一个昭彤影当上殿上书记,已经处处辖制琴林家;倘若再多一个水影……母亲和姑姑担心的其实是这个吧,何必打着为我争宠的名号?”看到叶芝明显变了脸色,王妃冷笑一下道:“再说了,这件事母亲和姑姑也实在想的不周到。不错,在我的寿筵上杀人,别人或许会认为是刺杀殿下失手,可要是这样还查到母亲大人身上,又查出了什么,您说什么结果?暗杀朝廷命官,最多是主犯处斩、家长降级罚俸,可暗杀朝廷正亲王……母亲大人想让兰台家的悲剧在我们琴林家重演么?”说到这里挥挥手:“我倦了,母亲大人先回吧。”等叶芝一身冷汗的退到门边时,突然道:“母亲——哪个人给母亲出的这个主意,该杀。”不等叶芝答话,又挥挥手,随即扬声道:“有请司殿。” 正亲王府司殿紫千这一年十二月里满二十六岁,是个容貌清丽、风姿绰约的贵族女子,出生于数代春官世家,母亲是族长、大司礼兼拜伯爵;父亲也出于身份显赫的贵族人家,伯爵家的小儿子。尽管幼年丧母后倍受姑母紫名彦的排挤,这个生来就应该成为紫家家主的女孩仍然顺利进宫、见习、进阶。 苏台宫制后宫高阶女官指的是六位以上的女官,也就是司礼、司仪、文书,再往上就是三位女官长;而后宫六位以下称做职司女官,比如司剂、司服、司舆、司教等等。此外,正亲王府、和亲王府女官配置除了没有文书女官外,其余等同于皇宫,只不过位阶相应降低;王府则在位阶、人数上都逐级减少。郡王府只有司殿、司仪,当然,位阶都在八位以下。 就象后宫女官长事实上担负着为皇帝起草诏书、出谋划策的责任,王府、郡王府的所有对内对外公文、文书的审核,尤其是重要文件,几乎都出自司殿之手。苏台礼治,女官长在后宫只对皇帝、皇后、皇太后行大礼,其余即便尊贵如四妃、太子也只需要敛衽为礼,可同席用餐、同车进出。司殿在自己任职的王府中当然也是同样的地位。 紫千听到召见赶过来时在回廊上遇到匆匆往外走的琴林叶芝,低着头,一手提裙摆脚步匆匆。她叫了一声“少司寇大人”,对方连头都不抬一下,而且眼看着往她身上撞过来。直到从她身边擦过,才回了神,抬起头来哈哈一番,也不知说些什么又走了。紫千回望叶芝的背影,喃喃道:“这是丢了魂了?” 一入王妃的书房,正亲王妃靠在一边休息用的塌上,见了她招招手:“司殿过来坐。” 紫千笑了笑,开口便道:“刚才遇到少司寇大人,只可惜大人心事正重,没空搭理我这个司殿。” 正亲王妃微笑道:“少司寇与我说了些家里的事,琐碎纷乱,或许正捉摸着呢。让我代少司寇给司殿赔个礼。”说完拿了桔子过来一瓣瓣拨,就等紫千开口,她能找个机会将话题带到叶芝身上。哪里想到她不开口,紫千也不开口,就那么坐着,神色端庄。这么静了好一会,到底是有心事的人撑不住,突然将水果往盘子里一丢,沉下脸道:“紫千,你昨日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微微一笑:“什么话?”目光微微一转:“可是说……哦,紫千想起来了。昨日千不过是给王妃说了个故事罢了,没有什么意思。前些日子有人对紫千说了些事,叫我忍不住想到兰台家的旧事。兰台家在苏台王朝鼎盛一百二十余年,连续五代出任六官官长,出过三名女官长,两位皇后、四位正亲王妃、三位和亲王妃;更有三位皇帝父系兰台。多少人将兰台比作本朝的千月家族,只因为一时失足,落到灭门毁族,永贬边关。外头的人只知道十年前的宫变是立储之争,其实说到底哪里有那么复杂。废淑妃生的是皇子,上头有三位公主,不管怎么争都争不到凤林公子手中。兰台家争得或许是储君之位,淑妃争得最终只是先皇的心啊。” “够了。司殿这个故事说的可笑,哪个不知道先皇专宠淑妃,与皇后并不和睦。” “曾经有人对千说‘皇上对已故恒楚皇后是有情义的’,这人深受先皇信任,又精明能干,她说的话,紫千绝对相信。紫千十一岁入宫,其间十五年光阴,亲身经历了宫变。这后宫的事情实在不是旁人看了就能明白的,不要说旁观,就是身在其中,恐怕也不是全明白。其间悲欢离合也就出于此。我常想,废淑妃琴林身为四妃之一,尊荣无限,就该约束家人、持身端正,可就因为一念之差,不但自己身败名裂、祸及亲子,而且彻彻底底毁了兰台家族。宫变之后先皇伤心至极,不愿听人提及相关名姓,可这些事实在应该好好记录下来,成为后代妃嫔的一面镜子。不但妃嫔,身在高位者均当以此为鉴……”说到这里噗嗤一笑:“啊,我这些日子胡思乱想多了,看看,对着王妃说了那么一堆废话。” 王妃脸色温和下来,对着紫千缓缓道:“行了行了,难为你转着圈子说了那么一大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少过问朝廷里的勾心斗角,更别把后宫里的争风吃醋和朝廷上的争权夺利混在一起,是不是?” 紫千但笑不语。 “看样子……亲王殿下的那点风流韵事,司殿知道的日子也不少了。” “哦——”她嫣然道:“我知道什么?殿下宠爱过的宫女也就那么几个,不是次次都报给王妃听了?难道是宫外的人,那紫千就不知道了。” 正亲王妃挥了挥手,紫千走到门边时听到身后一声幽幽叹息,说的是:“你们就没一个愿意做我的知心么——” 这声叹息说不出的幽怨,一瞬间她也有几分动摇,可也就那么一瞬间,待到走出门窗紧闭的书房,又是满园秋色、风和日丽。她唇边一点浅笑,喃喃道:“王妃啊,紫千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一些。只可惜……您不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人啊……” 此时门外传来异样骚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欢乐、惊喜地骚动,紫千隐约感到了什么,快步向正门处跑去。跑过中庭,看到贴身宫侍一路飞奔,边跑边喊:“白鹤关解围了,殿下要得胜班师了——”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十月,白鹤关解围。与此同时,派往南平境内的细作传回消息,南平原本集结于“上原”的军队开始撤离。这个消息传到花子夜、丹夕然等人才算明白了宛明期真正的意图。原来宛明期意图的,不是白鹤关也不是玉珑关,而是要突袭四海国北云郡,然后攻占定水。 在此之前,也有将官提出过定水的可能,然而南平与定水关并没有接壤,而与之接壤的四海与安靖之间还算和睦。没想到宛明期根本不在乎与四海全面开战、双线受敌的可能,准备突袭北云,然后经定水入安靖。 明白这点后,所有的人都是一身冷汗。倘若宛明期的行动成功,定水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而定水一破,直接威胁郡治明州。届时,为了保护明州,当时摄政鹤舞的苏台蕴初必定大量抽调玉珑、天水等地守军;到那时,辽朝元猛然发力,白鹤关必然不保……再往后,就是想也不敢想象的局面了。也许凭借鹤舞十余万军力,明州不至于失陷,可从白鹤关到明州之间六百多里的辽阔平原、无数城池、要塞、粮仓都将遭到洗劫。 事后分析战术的时候,也有将军提出这个做法太冒险。即便宛明期能够攻其不备而突破定水关,可事后呢,北云郡毕竟是四海的土地,难道四海不会派出大军收复失地,届时南平军归路被断,后续不接。然而,丹夕然摇了摇头道:“绝对不会。宛明期早就想好了归国的途径那就是——”她的手指在鹤舞大半国土上划了一个弧线,最后落在白鹤关:“他会从这里归国。带着沿途掠夺的粮草、财宝和我国民众,与辽朝元前后呼应,破白鹤关返回南平。就像当年玉珑关之战,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掠夺。” 然而,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花子夜率领的援军主力在记室水影命令下通过玉珑关绕过高山从辽朝元背后攻击的时候,苏台蕴初调动鹤舞郡治明州的全部四万兵马奔赴定水。与此同时,鹤舞派出使者前往四海,提醒四海国加强北云郡防守。当南平派出的细作传回鹤舞、四海两国军队的动向后,皇宫中宛明期苦笑几声对国君说:“臣这一次败了,请陛下暂时收兵吧。” 旧版 第二十三章 宫闱 六 十月初,白鹤关胜利的消息传回国都,京师上下一片沸腾;皇帝偌娜更是觉得扫清了去年国都被围月余的丧气,整日里眉开眼笑,得到战报当天就将大宰、大司礼、大司马等人叫进宫,要他们准备对所有将士论功行赏。 白鹤关解围两军会师后,花子夜等人终于知道了其中发生的事情。原来水影、流珩两人离开白鹤关后不到三天便与援军主力回合;她拿出花子夜的调兵虎符和出发前迦岚亲手给花子夜的“可调动鹤舞五万守军”的手谕,令邯郸蓼携带迦岚手谕前往玉珑关,自玉珑出关,穿越无人防守的高山峻岭,突入南平国境,出现在辽朝元后方。南平国与安靖接壤的国土,自玉珑到白鹤,多为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也没有什么守军和关口,南平防御安靖入侵的主要关口都设立在纵深一百里后的地带。 花子夜最关心的当然是水影的下落,邯郸蓼回答说记室和职方士大人并未与援军一起行动,他们说要前往鹤舞郡治明州。 一群人猜测不定几天后传来鹤舞调动军力防守定水和宛明期撤军的消息,众人才算明白这两人的动向和用意。 十月上旬,水影、流珩两人返回白鹤关。对于水影这一次擅自调动兵马和前往明州的举动,白鹤关不少将士是有异议的,尤其是旦夕然等人。白鹤关这一次虽然解围,可立下大功的是奇兵突现的邯郸蓼等人,而付出极大代价的却是扶风守军。最后决战中,大将藜褚雁战死,白鹤守军伤亡过半,然而,他们不是最大的功臣。丹夕然在中军帐中毫不留情的弹劾水影,说她虽立大功,然目无军纪、任性妄为,请求花子夜在她返回后以军法重惩。与此同时,邯郸蓼等却认为这次能够克敌制胜全靠水影临阵决断,而且她临行前请得虎符,完全可以便宜行事,故而无错而有功。 花子夜对双方第意见都不表态,丹夕然一脸铁了心要理论到底的表情,连带着也挑起了白鹤守军对水影的敌意。最后出来阻拦的是洛西城,他在一个夜里说要陪夕然巡城,到了城楼上僻静处才道:“将军这些天是不是糊涂了?” 那人愕然道:“此话怎讲?” “正亲王殿下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迦岚殿下的手谕是怎么落到少王傅手中的?” 那人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殿下不信任我们扶风守军,暗中定下计策而不让我们知道?” “不——不至于。我的意思是……将军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一次出兵,殿下是故意要成就王傅的功勋?所以,她这番举动,不管殿下事先是不是知道都不要紧,殿下关心的是能不能成。好不容易那人建立了功勋,殿下大概正高兴,你却要治她的罪,不是存心与殿下过不去。夕然,你听我一句,这件事暂且搁下,或者,听听大元帅的意思。” 他口中的大元帅也就是丹夕然之父丹舒遥,目前还在故乡“休养”。 夕然犹豫很久后点了点头,西城又道:“还有一件事。将军在扶风军中威望甚高,扶风将士均受将军喜怒左右,将军不满水影,将士们也生敌意。倘若……倘若西城料的不错,殿下会怎么看此事。朝廷本来就对边关大将心存防备,生怕将士只奉将领不奉君令,将军一举一动都要三思。” 夕然看了看他,点点头,随即皱眉道:“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七缠八绕的心思。” 西城哈哈一笑,低声道:“西城只要将军仍能视之为友,即心满意足,从来不敢求将军之爱。” 夕然白了他一眼,凑上去故意做出轻薄模样,在他耳边道:“啊呀,不得了了。想当年刚到的时候,一脸冰清玉洁不可侵犯的模样,大家伙开几句玩笑,晚上都躲起来哭。这会儿到来和我调笑?来来,反正这会儿胜利了,明儿正亲王要开庆功宴,不禁酒色,我正无聊,不如与我共度春宵?” 洛西城狠狠丢过去一个白眼,转身就走,留下丹夕然身后笑声朗朗。 十月十七日,也就是水影、流珩二人回到白鹤关后的第三天,花子夜班师回朝。为了防止宛明期另有伏笔,留下一万士兵和两名副将,也算替代藜褚雁。水影抵达白鹤关时,一入中军帐就跪倒请罪,说因为形势多变,来不及汇报各位将军,擅自主张,请求花子夜处分等等。这时丹夕然已经不再提起处分水影的话头,花子夜当然亲手将二人扶起,说“两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何罪之有?” 事后丹夕然自然将流珩好一场埋怨,那人委屈道:“将军,我从离开白鹤关起就是一张活地图。虎符、手谕都在那人身上,人家位阶比我高,职务比我重要,更不要说还有虎符。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她有资格说,我可没有,总之跟到东跟到西,不过……”犹豫一会,认真考虑这句话说出来后夕然抓狂的可能,又小心翼翼看看门——很好,敞开着,逃起来容易。 “夕然,那人——那位少王傅,确有才干。这一次她明明在请行之前就已经决定一切却半点不透露,确实是她的不是,可是,将军想想,那个时候她就算说了,我们会相信么?” 当时夕然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可此后她也没有再在流珩、洛西城面前埋怨水影的“擅自主张”了。 与此同时,朝廷却传出一个噩耗,大司寇莲.舫在十月初七那天晚上暴病而亡。莲舫这一年四十五岁,在秋官官长上是第三个年头。她是目前六官官长中唯一一名后宫女官出身的,曾经贴身侍奉过爱纹镜雅皇帝,成亲后离开后宫从七位地方官开始,直到秋官大司寇。莲舫性格刚正,为官清廉,担任地方官期间每一任都备受百姓爱戴,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绵延十里、含泪向送”。即便偌娜也对这位刚正不阿的秋官官长颇为尊敬,朝议之时莲舫但有所求,一概应允。 莲舫暴病而亡的消息传出,偌娜一面传令春官安排厚葬和祭奠,另一方面要求朝臣推荐新的司寇人选。最后被推上前的有两个人,一名就是少司寇琴林叶芝,另一位却是大司礼、少宰保举的和亲王苏台清杨。 偌娜自己心中的人选当然是母系的琴林叶芝,可另一个候选是清杨就不能等闲处置,尤其大司礼紫名彦是在早朝时当众提议,更不能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朝议了两三天,连宗室都惊动了,有说和亲王已经有封地,再担任朝官未免不便;也有说既然迦岚亲王能够当大司马,和亲王为何不可做大司寇。偌娜最怕朝臣争论不休,于是丢下一句:“暂由少司寇摄,待正亲王花子夜班师后再作议论。” 十月十七日午后,也就是花子夜从白鹤关启程的同一天,一个来自永州郡的青年女子踏入了京城的大门。 旧版 第二十四章 易水 一 十月十七日午后,和亲王府突然大开正门,王府众人就看到连着好几天都有些懒洋洋的苏台清杨从最里面一路飞奔出来,见到从正门轻轻巧巧走入的女子,当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叫道:“鸣瑛啊,你可来了,可想死本王了。”说话间挽着她的手臂往里走,既不要行礼也不论尊卑,那个名唤鸣瑛的女子知道她的性子,也不说什么尊卑贵贱之类,顺着跟着。两人挽手到了清杨的书房,下人端上清茶果点,鸣瑛笑道:“殿下也真是的,都不让我换身衣服洗把脸,看看我这满身尘土的模样。”清杨大笑:“不打紧不打紧,本王看你这模样精神的很。” 鸣瑛又笑着说了两句台面,等宫侍将水果茶点一一摆好,这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回避,身子往前倾,凑到清杨身边道:“那边都打点好了。” “怎么说?” “我这次见到了乌方皇帝,女皇说她久慕殿下您的威名,而对当今圣上的治世十分不满。若是我国内有所举动,她自然会选择真正的英雄。女皇还说当年爱纹镜雅皇帝在位时审慎国事,当今陛下登基后放任西珉骚扰乌方,停开关市。” 清杨冷笑一声:“他乌方这些年乘着西珉内乱,不知道占了人家多少土地,去年更趁火打劫,侵略我安靖,倒还有脸说我们放任西珉骚扰。” “殿下何必动气,这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脸面,不过一个利字。乌方前些年看西珉内乱有机可趁,派出使臣要与我国合作进攻西珉,说是一旦打下西珉边关十七城,就分我们九座城池,被花子夜一口拒绝。看样子乌方还是没有放弃并吞西珉国土的念头,又把希望放到殿下您身上。”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低声道:“日后殿下当然也不必和他们守什么信约不是?” 清杨望着她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两人放声大笑。 待笑声停止,鸣瑛又道:“属下听说有人推举殿下为司寇。” “不错——是少宰和大司礼两位。”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何喜之有?” “能让涟明苏在殿下掌上起舞,可见殿下这些年经营没有白费,难道不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不过,鸣瑛觉得这件事办得如何?” “不妥。” “哦?” “依属下之见,殿下此时当坚拒司寇之职。”见那人眼中有疑惑之色,微微叹一口气,再度凑近她身边,低声道:“殿下一人,能当几个官长?” “六官官长素来不得兼任……啊,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鸣瑛娇笑道:“多谢王爷接纳。” 苏台清杨隔着茶几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你真是本王的至宝。这些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本王事事不顺心。” “殿下不时有明霜么?” 清杨笑了笑说明霜怎么能和你相比,又将对明霜的安排简单说了一遍,鸣瑛当即皱眉道:“殿下欠思虑了。在永州时属下与明霜也有些交谈,他平日虽安分内敛,可不经意间论及时事、政务,均有发人深思之语。属下看,这人有经纬之才,殿下应当留在身边多加安抚,怎么反而送到别人手上了呢?” “本王要他看着卫方。” 鸣瑛叹息着摇头道:“属下还是以为不妥。此时送走明霜,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清杨素来不把男子看在眼里,多少觉得鸣瑛有些小题大做,明霜的确有文采,可也就是文采罢了,即便一去不复返,也算不了什么。再说,她就不相信明霜胆子大到背叛她和亲王的地步。当下拉开话题,又问永州郡的情况以及她一路上所见所闻,等对方一一回答完毕已经是传膳的时刻。两人自然同桌用餐,一顿饭就没听过说话,全然把“食不语”的礼仪丢到天外。就这样还觉得话说得不够尽性,听到更鼓响的时候但听清杨道:“今夜本王与你连床夜话如何?” 鸣瑛噗嗤一笑道:“殿下不累,属下赶了几天路可着实支撑不住了。再说……”含笑看着清杨的眼睛,“再说,属下这样子可不配伺候殿下……”清杨一愣,随即用力一拳打了过来,骂道:“满口胡说八道。”虽这么说,也不再坚持,笑着要她早点休息。 这边厢自然有宫人接着鸣瑛,带她到住处安顿,更照着清杨的吩咐安排好了能干漂亮的宫侍伺候。安排鸣瑛食宿的女官也算在和亲王府好几年了,看着这人心理直嘀咕,心道这么样一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怎么就能让清杨如此器重的样子。她知道自家这位和亲王但喜欢美人,身边的人,哪怕一个几天都不会看到一眼的三等宫侍都要精挑细选,必要眉清目秀才行。可这位鸣瑛,容貌乏善可陈不说,还瞎了一只眼睛,如此夜里看到那么个眼罩都让人发毛。 鸣瑛是何等敏锐的人,早从女官的目光中看出端倪,只是淡淡一笑,要人给她准备沐浴所需。直到整个身子浸入飘着花瓣的热水中,才深深舒一口气,仰头对着穹顶喃喃道:“没想到我也有踏入京城的那一天……” 这位鸣瑛真正的名字应该是莲.鸣瑛,她就是刚刚去世的大司寇莲舫同母异父的妹妹。其母乃是平民出生,进阶出仕后被莲家上一代主人看中,为自己的独子聘为夫人。她虽是出嫁,冠的是夫家的家名,却是属于迎进来当家的那种,叫做“当户”,也就是说,是由她而非她的丈夫担任下一任家主。大户人家招赘,自然是因为没女儿,只能靠儿子传宗接代,故而这样的夫妻,妻不纳妾、夫无二室。然而这位莲家当户的媳妇在放外管时喜欢上了一个轻歌曼舞的歌伎,也就是鸣瑛的生父。两人同居经年,还生下了鸣瑛。可惜好景不长,京城的正室听闻妻子背叛的消息,带着大批家人冲到任地,不敢和自己的妻子过不去,而是趁着那人升堂之时,冲到后堂对着外室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就连当时年仅五岁的鸣瑛不放过,等到那做妻子回来鸣瑛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且一只眼睛也被打瞎了。 这位莲大人自觉理亏,不敢责怪正室,只能好言好语安慰,求正室放这对父女一条生路。正室这么一闹也出了气,想想真的闹出人命恐怕对妻子的仕途不利,也就答应放过这两人。可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孩子不能用“莲”这个家名;第二就是要这对父女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他的妻子,也不许踏入京城。 外室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莲大人又陪笑陪礼的一番安抚,好歹给了他们一笔钱,又叫来了大夫。当听说孩子的眼睛已经没有治愈希望后正室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不再过问妻子到底给了外室多少钱,这么着这对父女才算能节衣缩食的度日,并熬到鸣瑛长大成人。期间也有几个人看中这外室,前来提亲,可他说“我虽然出生风尘,可从没卖过身,一辈子就鸣瑛她娘一个女人。当初我跟了她的时候发过誓,此生不二妻。她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不义。” 鸣瑛长大成人后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大有经纬之才,那一年参加进阶考,她一门心思要夺殿试第一。可她父亲死活拉着不让去京城,说当年发誓不踏入京城一步,且说着说着大约想起当年的可怕,颤抖着大哭。鸣瑛至孝,便在永州郡府考进阶,在八位、七位上熬了五年,终于让她遇到了苏台清杨。 当时正求贤若渴的苏台清杨遇到鸣瑛,恰如后来的苏台迦岚遇到昭彤影,彼此都觉相见恨晚。此时,鸣瑛已经是永州郡司徒,位在四阶。 旧版 第二十四章 易水 二 花子夜虽然出征在外,对于京城动向还是时时关心。一方面司殿紫千会定期将朝廷中的动态通过驿站送交给他,另一方面琴林家也会不断将信息通过家书送到他手中。 大军得胜班师后第四天花子夜收到了琴林家的“家书”,写得东西不言而喻,自然是关于琴林叶芝与和亲王的大司寇之争。写信给他目的当然也只有一个,要他这个正亲王通过自己的影响力为岳母争到司寇职位。花子夜从来就是一看到琴林家向他要官就烦,正好记室水影在他身边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便将家书往她面前一丢:“看看。” 瞟一眼,唇边带笑,缓缓道:“少宰和大司礼当朝举荐和亲王为司寇啊……殿下怎么说?” 花子夜默然不语。 “照我的想法,和亲王既然想当这个司寇,王爷就允了吧。” “她好好的在永州当她的和亲王,要做什么朝官?” “倘若和亲王偏偏想要找一个朝官职位来当呢,殿下觉得许她什么比较好?”顿了一下,见花子夜没有反驳的倾向,又道:“朝廷六官,天官总宰百官;地官掌户口民生、钱粮物资,为朝廷之命脉;夏官统领天下兵马,令行禁止、扫荡四国,为国之利器。此三官所任系国之根本,为朝廷基础,一旦偏差,天下大乱可期。如今和亲王要的不在天地夏三官之列,殿下何不顺水推舟,成全殿下报效朝廷的愿望呢。” 花子夜点点头:“说得有理。”那人听了嫣然一笑,从灯下看过去柳眉如裁,颊染月色,虽非倾国倾城,落在有心人眼中却足以为之一荡。自那次帖中夹花之后这两人再不曾有过缠绵,在水影,本对这人无情,而在花子夜却是多少考量掺杂在一起。这一次她以属官身份陪伴花子夜出兵,正亲王妃只当两人山高水长、烽烟辗转其中不知道会发生多少缠绵悱恻的情事,实际上两人出兵好几个月,不要说缠绵,就连亲密举动都不曾有。一来军中除大胜庆功外本来就严禁酒色,即便夫妻同营,也要分帐而居;二来花子夜第一次领军,万事小心翼翼,就怕一个失误毁了皇族名声,每天对着战局已经愁死他了,哪里还有旖旎情色的念头。 如今白鹤关解围,南平军从边关撤离,南疆局势缓解,花子夜这一次可谓全胜而归。白鹤关一战,辽朝元七万精兵折损过半,将官被俘者有十余人,就连辽朝元也差一点成为阶下囚。而花子夜援军主力仅折损四千余人,即便计算上守关过程中前后折损的一万余士兵,安靖依然是胜者。当时白鹤关庆功宴上人人欢愉,纵酒歌舞,终宵喜庆;花子夜的从人曾提议为她在城中找两个美貌些的女子来消遣一下。结果当主子脸一沉:“军中多少将士背井离乡、远别家眷,本王怎么能如此纵情声色。”从人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猜测这位正亲王看不上边关的女人,而看得上的那位,还在明州通往白鹤关的官道上飞驰。 到了二更时分,水影收拾一下东西道:“殿下吩咐的公文已经起草完毕,属下先行告退。”话未落音,送文件到案上的手被人覆住,那人低声道:“别走……” 她挑眉道:“这是在军营,不是王府。” “水影……”他仍不放手,正视着她的眼睛,其中并没有情欲的痕迹,见她不再拒绝,才柔声道:“本王将洛西城给你如何?” 她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笑道:“西城并不是殿下府中的侍从,由不得殿下做主吧?” “我许你娶他为夫。” “洛西城担负延续洛家嫡系重任,恐怕不会嫁人。” “我许你与他共结连理,从此往后,世间只有洛.水影,再无千月.水影。”他慢慢松开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道:“水影,你好好想想本王说的话,出去吧。” 莲舫生前已经获得南亭伯封号,她成亲较晚,又到第三个孩子才的女儿,此时嫡女年方七岁。莲舫去世后众多朝廷官员前往吊唁,才发现她虽身为朝廷一位高官,家中却十分简单,全无西城、卫、紫这些名门大家的气派。她一些知交故友更说莲舫为官那么多年,从没拿过俸禄之外一文钱,不但如此,族中亲友若有困难,她一旦得知,必定倾囊相助;而故友下属中有早逝的,遗族生活困难,她也往往加以接济。如此这般下来,家中居然没有多少积蓄,平日穿着居然是夫妾一针一线所制。就连举丧也办的极其简单,官员有说这么简陋实在有辱她一位大员的身份,其夫道:“夫人在世时常要我们清静度日,不求奢华享乐,但愿无愧天地。如今我不敢以奢靡丧事玷污夫人终生清白。” 卫暗如在看到这家清贫景象后也颇多感慨,第二日早朝上请求皇帝对莲舫遗族多加抚恤。于是偌娜下令赐莲舫遗族黄金百两,赐其女满十岁后入太学院东阁,服礼之后即袭南亭伯爵。 鸣瑛在入京后的第二天也前往莲家吊丧,此时莲舫的双亲都过世十年以上,莲舫倒也听说过自己这个异父妹妹的事情。可一来她从没见过鸣瑛,二来鸣瑛已经从当初五岁的孩童长成二十八岁的青年,即便其母在世,恐怕也认不出这个女儿了。莲舫遗族只当她是普通来吊唁的官员,哪里知道她站在莲府之中是何等的感慨万千。她少年时每每被人嘲笑独眼时便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的嫡父,而夜里常常梦到自己被人拳打脚踢,痛苦万分却又完全无力还手,醒来便一整夜都无法合眼,瞪着眼睛等天亮的时候内心里也不知道将莲家满门杀了多少次。 可年岁越长,反而对这些仇恨都看淡了,尤其进阶之后便很少再因容貌而遭人嘲笑,家境也宽裕许多。这时再想到莲家,便觉得往事如烟,懒得再和他们计较什么,至于有没有家名,更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听到关于莲舫的总总事迹,特别是这一刻站在莲家厅堂,看到四壁漆水剥落、颇见清贫的样子,到对这异父姐姐生了几分敬佩,报仇的念头算是彻底决了。少年时候常常想日后就是要做出一番事业再回去找生母,看他们让不让自己冠上“莲”这个家名;如今想的是只要在进一步,想要有一个家名有什么难。 自莲家回来,鸣瑛只觉一身轻松,算是解开了多年的心结。恰好这日早朝没什么重要事,清杨也早早返回王府,见了鸣瑛便道:“本王听从你的建议,司寇之职便宜琴林家那个了。” 鸣瑛听到自己的主张被接受,心中更是愉快,一转念又想到昨日零碎听到的一些传闻,低声道:“王好像在京城又看中了两个人?” “你听说什么?”清杨神色轻松,柔声道:“你倒是耳目通灵。是不是说昭彤影?” 鸣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果然是殿上书记,那是稀世的美人啊。” “你见过她?” “今日在莲家遇到她,看样子她与莲舫很熟,已经不是第一次去祭奠。当年听人说殿下书记昭彤影如何如何美貌,还不怎么相信,如今一见才知道不负盛名。”略微停一下,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顾忌,生怕一说出口清杨立刻翻脸暴怒,可想想又觉得这件事情极其重要,早晚是要拿出来说清楚的。侧头看看,那人唇边带笑,显然心情不错,悄悄深吸一口气,凑过去在她耳边道:“殿下对那人的用心,与对旁人不同吧?” 果然,笑吟吟的脸色瞬间阴沉。 “怎么说?” “殿下甚为欣赏昭彤影,可对她并无半点举动,可见她在殿下心中自有一番不同旁人的意义。殿下要得……不仅仅是她的归顺,而是,她的心。” 清杨不发话,沉着脸径直往前走,鸣瑛也不拿不准她的心思,脚步自然慢了下来。可刚一停顿,那人也一个停步,反手拽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拉,示意她跟着。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在凝重气氛中穿过王府花园来到清杨居住的暖阁。进了房间,和亲王一连声将所有下人赶出去,直上二楼在西侧塌上跪坐下,向她招招手:“过来坐下。”又沉默了一会,突然重重叹一口气道:“鸣瑛啊鸣瑛,本王的心思竟然一点都瞒不过你。” “殿下身边也的确没有能般配的上人。” 她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谈也罢。” “好,那么……说说另一个怎样?” “又是哪一个?” “那个位高权重,却在宫中记载里找不到暖席礼记载的人啊。” 旧版 第二十四章 易水 三 清杨哈哈一笑:“鸣瑛怎么看?” “我们安靖国人将服礼看作人生第一要事,比婚礼还要重要,即便寒门小户也要竭尽所能。暖席是服礼必备,即便山野穷苦人家都不会不给女儿行暖席礼,何况在皇宫中行服礼的文书女官。” “不错,所以……” “属下也看过一些宫礼、宫制的记载,皇宫中只有两种人没法子行暖席礼。一种是罪人,另一种……”她笑笑,不再说下去。清杨笑着接口道:“另一种,就是有至高无上的人来暖席了。” “殿下倾向的恐怕是第一种可能吧?” 清杨笑道:“许多人都说昔日的女官长是先皇爱宠,本王从来不相信。我那父皇乃是一等一的端正,谨言慎行,怎会做出与女官长暗通款曲,有违礼仪之事。” “这么说,殿下缺的就只有一个证实了。不过,属下觉得,即便证实了也没什么用处。爱纹镜雅皇帝既然能重用一个罪人,难道还没还她良家身份?” 清杨摇摇头,缓缓道:“本王觉得,其中还有蹊跷。所以,本王前些日子想把她身边受宠的宫侍请来问问,没想到,那人身边就连个宫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请动的。” “宫侍敢不奉殿下的召见?” “她自然不敢。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晋王陪着。这倒是怪了……”突然伸手拉住鸣瑛衣领,“来,仔细看看,本王难道生了一幅吃人的面孔?” “晋王殿下刚刚服礼,对王府上下事务格外上心也是正常,殿下别想这么多。不过……殿下可知道那人除了宫侍,可还有宠爱过的人?” “正亲王花子夜?” “殿下!” 清杨大笑着说,好好我不开玩笑了,略一思考道:“还有一个舞伎,名叫织萝,这些日子红遍京城,王公贵族争相结交。”鸣瑛轻轻一拍手:“这就好办,这件事交给属下吧。” “鸣瑛,本王何尝没有想过他。只是此人与公卿贵族牵连过广,恐怕……” “殿下,这件事自然不需要我们王府出面,王公贵族争相结交……那就少不了有争风吃醋的花样,哈哈。”略微一顿,正色道:“属下只向殿下问一件事。殿下是要用那个人,还是要毁了那个人。” “本王自然是要用那个人,好歹本王受过她半年监管,对她还是有几分尊敬的。不过,鸣瑛既然问了这句话,你心中想的就是后者,说说原委。” “属下来京城之前也打听过当年女官长的一些事情。这人身上藏的东西太多,琴林家一直想方设法要她死;花子夜亲王却留她在身边,一刻不离;昭彤影是她的知交好友;秋水清、紫千、西城静选这三个人都与她往来密切。皇上、迦岚亲王这两边她都有所接触;朝廷五大世家到有三家与她有那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殿下……属下还有一句话想要问,殿下要她,真的就只是爱才么?” 清杨犹豫了一会儿,但想不管怎么说自己总需要一两个亲信知己才行,这人跟了自己好几年,自己连联络乌方这样的大事都交给她处理,其他好像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于是喝一口茶润润嗓子道:“爱纹镜雅皇帝驾崩时的情形本王曾对你说过几次。”那人说是啊,可是王还有什么细节忘了告诉属下。后者笑笑道:“先皇颁布立储诏书后只传入花子夜,说了有一顿饭功夫的话。也就是本王曾告诉你的那几句‘清杨莫带兵,迦岚莫入京,太子莫亲林’。不过,先皇是在立储后三天驾崩,驾崩时太子、正亲王、本王、大宰、大司徒、大司礼等都在场。可之前那三天,不——先皇抱病那半年时间,就只有一个人朝朝暮暮陪伴在他身边,那就是当时的女官长水影。而先皇——先皇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毕竟谈论的是自己的父亲,纵然在自己房中也不敢太过放肆,踌躇许久方道:“爱纹镜雅皇帝心思深沉,我虽然是他的女儿,总还是无法把握皇帝的想法。先皇诸子,少有常承宠爱而不衰者,公卿重臣亦然如此,例外者唯水影一人。十余岁长伴君侧,近十年恩宠不改,其因人解语、细致入微可见其一;先皇若还有信得过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爱文镜雅皇帝既能留下话要花子夜夺本王军权,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防备?” “殿下以为,先皇留下了什么密诏以备不测?” “若是有,就只能在那人手中;否则,就是没有。即便不在那人手中,她也必定知道详情”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冷冷道:“担心遗诏得到不是只有我一家。” “这便是琴林家想要至那人于死地的原委?” “就不知道是不是我那皇弟将她留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原委了。” 鸣瑛微笑道:“如此,属下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十月下旬,一年多来名动京城的长林班突然被官府勒令停止表演,那一日长林班正在搭台表演,京师司马府的一群官兵冲进来,将所有观众全部赶走,然后封了出入口,只许进不许出。然后一群人将长林班所有东西全部抄走,就连一张纸片一块破布都不留下。至于班主当然也是被抓起来了。 那日舞伎织萝并没有献艺,而是跟着玉藻前到昭彤影府中做客。他那小厮倒是留在班中,可巧官兵查抄抓人的时候他跑出去给织萝买喜欢的糕点,回来路上被相熟的客人抓住,说是官兵如何如何。这孩子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寻思着织萝大概也难以幸免,忙跑到昭彤影那里报信。织萝听了脸色顿变,抓着玉藻前的衣服发抖,昭彤影一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戏班大动干戈,但对织萝道:“你今日在我这里住下,不用怕。”又笑着对玉藻前说:“我毕竟官职高一些,又是迦岚正亲王的人,没人敢为了一点小事和我过不去。”末了还补充一句“放心好了,我不会趁火打劫抢你的美人。” 事后出去打听罪名,一听之下吓了昭彤影一跳,原来还不是什么偷窃、不敬之类的小事,而是有人说他们的唱词中有谋反之意。这下,昭彤影也不敢等闲视之了。她自己精通文学,自然知道文字上的事,可以说东可以说西,倘若有人真心要找麻烦,随便拿一本书都能找出“谋反嫌疑”的文字。 京师司马府满城抓长林班的人,其中当然也有织萝,玉藻前、昭彤影两人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昭彤影将织萝唤来说,你这一年多出入王侯公卿府邸,又不知道与多少贵族重臣同枕席,其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秘密的话,知道了些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惹祸? 织萝一开始不停的摇头,说我哪里知道什么,枕席边说得不都是些甜言蜜语,虽然出入了不少王侯府邸,但肯和我这样低微之人说话都是地位最地下的侍从、侍女,他们能知道什么。然而玉藻前也觉得昭彤影猜测没错,她在秋官任职,对京师司马府又了解几分,说你不知道,京师司马府属秋官管辖,其官乃是秋官方士,他们专门掌管京师的治安、刑法。如果落到司马府大牢,那就完全任其宰割,即便殿上书记都救不了你。如今这个方士又是紫家的儿媳,你让紫名彦出了两次丑,要真的有把柄落在她们手上,你就别想活命了。 织萝眨了眨眼睛,突然说要见晋王府的日照。玉藻前顿时哭笑不得,说我的织萝啊,难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遇到麻烦非要向少王傅求助?就算你信不过我,这会儿王傅出征,远水街不了近渴。长林班的人都知道那日你和我在一起,这些天方士都亲自上门要人了,亏得你躲在殿上书记这里,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织萝扑在玉藻前怀中娇笑道:“我哪里是信不过司刑大人呢。可我现在只隐隐约约想到些什么,可想不真切,摸不着头绪,您让我见见日照,兴许就想起来了。” 玉藻前安抚他一阵后出来告诉昭彤影,那人皱着眉想了半天,缓缓道:“那就把日照请过来一次吧。” 昭彤影派出的人来到晋王府时偏偏遇到日照陪着凤林在玩,晋王与每天都来府邸教凤林的细腰下棋,听到说要接日照,晋王当即沉下脸道:“这倒是怪了。本王府中的宫侍怎么人人都要来叫,正亲王妃传过,和亲王传过,现如今连殿上书记也来了。回去告诉书记,日照是我王府登记在册的宫侍,又是司殿的定分。谁想要借用先通过司殿,至少也要通告司礼、司仪两位,什么时候变得想拉走就拉走。一个个都欺负本王年少么?” 管家回去一回话,昭彤影便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根底或许是在水影身上。于是亲自带了织萝,坐车前往晋王府。她在殿上向晋王赔礼说好话,哄的这少年人眉开眼笑半点气都没有。而司殿的院落中,日照与织萝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 织萝自始至终带着妩媚笑容,日照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这时织萝才突然收了笑容,趴在他身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见日照还是摇头,脸色一沉冷冷道:“好,你既然不愿意,那大家就一起死吧。我倒是不在乎,不,我还巴不得呢!” 织萝走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晋王府司殿身边的下位女官就看到日照将这少年送到门口,少年已经走出很远,日照突然猛跑过去一把拉住他。兴许是太激动了,日照的声音提的特别高,连远处这名十二岁的下位女官都隐约听到那么几句,说的是“你跑吧,我去给你拿银子,现在就跑,跑得越远越好……等你跑了,我再……”一边说一边转身要往回跑,被织萝一把拉住。 就看到月色下美貌倾城的少年缓缓摇头,然后靠近日照,掂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嫣然一笑,转身即走。走出十来步,又一回头,向日照挥了挥手,而空中回荡着他的歌声。不是往常献艺时的冶艳曲调,而是悠远绵长,深沉跌宕。 那下位女官很学过一点诗词,虽然只听到几个字,也知道是一篇《易水送客》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此地水犹寒。” 歌声渐行渐远,而日照犹自站在月色下,过了不知道多久,下位女官有点好奇,走上前去却见这青年脸上满是泪水。 “日照——”她惊讶道:“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他抬袖轻轻一抹,“那首歌唱得太好听。” 下位女官那个时候想《易水送客》好听是好听,可也不至于要哭啊,后来闲谈时说起,有一名年纪大一点的下位女官说:“你不知道,日照的故乡就是易水边。” 旧版 第二十四章 易水 四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十月下旬,正亲王苏台花子夜的军队已经翻越南断山脉,一点点接近京城。大司礼、大司马二人已经遵照皇帝命令开始准备迎接凯旋军队和封赏事宜。就在这个时候京城中爆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事情的重要性当然不能和花子夜凯旋相比,可在高层中激起的波浪却一点不亚于边关告急。 差不多织萝见过日照后两日,昭彤影从官署回家稍微晚了一点,就看到司马府的两名七位差役站在门口,自己的管家当着门应付。见了她双方都喘了口气,差役拿着令牌上来说我们知道贸然过来对典上书记大人不敬,可是很多人都说织萝在您府上,请您看在我们当差份上高抬贵手,让织萝和我们走了吧。 那日查抄长林班领头也不过九位,如今出面却是两名七位,都称得上是司马府的副手了,昭彤影知道对方也给足了她面子,今天是非要送出织萝不可。于是小声命人去请织萝准备,又将两人请进来上茶,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都有些犹豫,最后年长那个胆子大一些,低声道:“书记,您不知道,春官那里有人密报,说织萝乃是贱民。” 昭彤影大吃一惊,暗地里使眼色要下人去拦住织萝,一边继续应付这两人,又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贱民;是乐户、是祖上有人杀人越货还是官宦人家罚没。那俩人摇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听说织萝应该是凛霜郡逃出来的,书记您知道那个地方都是什么样的贱民。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个柔美少年之声,说的是:“来拿我的么,那就走吧。” 几人往门外望去,但见织萝一身白衣,空着手当门而立,脸上还有一丝笑容。 昭彤影狠狠白了管家一眼,但听到“凛霜郡”这三个字,这件事情她还真的不想管了。可顾忌着织萝毕竟是玉藻前留在这里的,又是水影爱宠,挣扎了一下笑道:“这件事真的查清楚了么,贱民怎么能拿到官凭路引,又怎么在全国卖艺那么多年,是不是有误会?” 那两个人的确是不敢得罪昭彤影,见她有心维护不打算放人的样子,心中都十分为难,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总算想出一个法子,说:“书记要是不放心,不如陪这孩子一起去,兴许就是误会,当场就能放人。” 昭彤影还没开口,织萝却笑了起来,挣开拉着他的管家,走到那两人面前道:“不用问了,不错,我就是凛霜逃出来的贱民。”转眸望向已经要开始苦笑的昭彤影,“织萝向书记赔罪,一直隐瞒了书记和司刑大人。” 看着白衣俊俏的少年被两人夹着往外走,步子依旧轻盈俏丽,宛似步步行在云间,那一瞬间昭彤影也有几分不忍,扬声叫了一声“织萝——” 少年停步回头,淡淡一笑道:“大人,我家名千月。” 说完,转过身快步往外走,再也不曾停顿过一下。 这是昭彤影最后一次看到巧笑嫣然的舞伎织萝。 一度红遍京城,让无数王公贵族争相结交的长林班台柱织萝居然是凛霜逃出来的贱民子弟,这个消息着实让无数人扼腕。那些曾与他共度春宵的人更是苦笑不得,一方面知道自己居然为一个贱民颠倒,着实郁闷;另一方面也为这美貌倾城的少年扼腕。 织萝家名千月,以及千月家与苏台皇族的那些恩怨当然不会外传,于是人们都只知道他是那些在凛霜苦熬岁月的获罪家族的一员。加上处理这件事的方士出于紫家,而紫名彦强抢他为妾不成又派人砸长林班场子的事情京城也早就传开,于是人们茶余饭后说起这件事都是同情织萝的为多。大家都自然而然将这件事归结到紫家身上,就连西城静选都对照容说:“大司礼的气量未免太狭窄。到现在春闱的闹剧还没弄出个所以然,她到有心情花了大把力气去和一个小小的舞伎过不去。查个舞伎的背景倒是很有本事,亏她还能查出来。” 织萝入了京城司马府后就再没有音信,玉藻前到没有放弃,想方设法想要救他;昭彤影知道的底细多,明白千月这两个字是不能随便沾的,尤其里面还牵涉另一个人的生死,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她倒是庆幸这件事发生在水影远征的时候,不然那人知道这是同族的人,说不定狠不下心远离麻烦。 织萝爆出贱民身份的时候苏台清杨着实吃了一惊,将鸣瑛叫来说她果然厉害,这么快就能查到织萝的秘密,这样正大光明弄到牢中,倒比当初传召日照问话保险的多。 鸣瑛却一脸苦笑说我的王啊,这件事哪里是我做的,我还没把计划好的事情铺展开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家伙搅局。这一下反而麻烦了,人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本来无足轻重的舞伎,多少王公贵族或多或少有所牵涉,都看着关心着,还真不知道怎么举动好。 清杨笑道:“这就怪了,难道真是紫名彦那人逼良为妾不成的报复?” 她也笑了起来:“这就难说了,这孩子风头那么盛,还不知得罪多少人。而且,多少王公贵族为他颠倒,那些人家的夫婿、小妾难道不恨,不想拔掉这根眼中钉?倒也不见得就是大司礼。”略一停,娇笑道:“王啊,这次织萝是从我们殿上书记那里被请出来的。”清杨狠狠瞪她一眼,佯怒道:“大胆,你真是越来越目无尊卑。” 鸣瑛毫不在乎的笑笑,故意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奇怪,本朝反对绣襦之风,可朝野上下却将莲锋与江漪之交视作千古佳话。” 清杨笑道:“史书上并未说这两人是绣襦。” 鸣瑛摇头说史书上没说明白的事情多着呢,由我们自己去想好了。又说其实清渺王朝的绣襦之风也并不全都是缠绵旖旎,不然也不能有那么些千古佳话,事实上不少就是莲锋和江漪那样生死相伴、祸福共当,时间长了难免有一些悱恻,却也就是一点调味罢了。笑了笑望着清杨道:“王对昭彤影,也是同样的心意吧?” 旧版 第二十四章 易水 五 清杨叹了口气没有接话,神色中颇多无奈。过了许久才道:“本朝高祖皇帝下令严禁宗室有绣襦之风,所以,也难怪……”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来,又化作长长叹息。鸣瑛淡淡道:“本朝高祖皇帝同样有生死相许的知交密友,只可惜也被这知交伤透了心吧。”看清杨眼中那种吃惊到极点的神色,不怕死的继续道:“本朝高祖皇帝与千月素青梅之交,史书上都记载两人入则同桌、出则同车,少年时更一同游历各地,深山密林、溪谷河流,形影相随、朝夕相伴,殿下觉得这是什么样的情谊?” 清杨平日觉得自己已经够胆大妄为的,可还从来没有想到去猜测本朝开国皇帝、自己的祖先是不是有绣襦之风。当即喝道:“住口,本朝高祖皇帝岂是你拿来胡说八道的,混帐!”鸣瑛忙翻身跪倒,叩头谢罪。她真的住口了,清杨的心又痒痒起来。她从来被誉为才华卓越,太傅、王傅论及皇子,都说她与迦岚不相上下;迦岚被废后,她多次监国摄政,备受好评;最后却只落得个和亲王,平日里思前想后,也觉得事情恐怕就坏在这绣襦之好上。本朝并不禁止绣襦,但对皇族、宗室子弟却是严禁,朝廷中彼此心照不宣,哪个要是传出绣襦之名,仕途上就算被判了死刑。受水影监管的时候,那人也有意无意的提起过皇族禁止绣襦的原委,说是绣襦多发生在君臣、同僚、上下属之间,蔚然成风就难免鼓励臣子以美色求高位,而不是以才德留青史。所以本朝禁止绣襦,不但如此,君臣之间、同僚之间,即便不是绣襦,也有命令不许随便发生风流韵事。又说这就是为什么宫礼中不主张皇帝与女官有情爱纠葛。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可如今鸣瑛却说下令禁止绣襦之人本身也有同样的偏好,叫她怎么不心痒,挣扎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声:“你如何生了这般想法?” “千月素立誓与清渺王朝为殉,可她自尽之前是在什么地方,不是府邸,也不是天牢,而是皇宫之中,奉为上宾……”说到这里自己识相的停住,她只是要清杨明白绣襦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更没有愧对祖宗,可不要自己死于“对高祖大不敬”的罪名。 安靖国千余年前就有了修史的传统,苏台王朝开国后不过十年,高祖皇帝就下令天官、春官挑选全国著名文人参与修订《清渺王朝史》。据说高祖皇帝对这次修史极其关注,屡次亲自前往太史院询问修订情况。苏台历十七年元月初稿完成,高祖皇帝亲自阅读,在其指示下《清渺王朝史》又进行了长达三年的修改、增补、抄录。苏台历两百二十年,也就是高祖皇帝五十大寿的时候,《清渺王朝史》修撰完毕,皇帝下令将原稿存于皇宫藏书楼。又下旨凡皇子及宗室子,服礼之前必须通读这部史书。故而太学院东阁将《清渺王朝史》作为重点课程,其中内容也是王子们总考必备的一门。 尽管亲手推翻了清渺王朝的统治,苏台开国皇帝仍然对前朝推崇备至,她曾经对亲信的大臣说如果她的子孙后代能建立不逊色于清渺王朝的功业,她也就能含笑九泉了。事实上,在安靖王国的历史上,清渺王朝的确是里程碑一样的朝代。在清渺王朝之前,西珉是苏台的榜样,而清渺王朝之后,西珉成了苏台的追随。清渺王朝结束了以往千来年荫袭为主的任官制度,转而采用推荐与考核相结合,到了后期更产生了如今广泛使用的进阶考雏形。清渺王朝也改善了苏台男子的地位,文成王朝时期,安靖对西珉亦步亦趋,讲究贞节,男子没有任何继承权,更不要说当官务工。文成王朝前期曾明文规定,只有女子才有资格进入集市,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女性成员,就算饿死也不能由男子出面买卖物品;文成王朝中期,男子改嫁仍然被视作不可饶恕的罪过,不但被社会唾弃,甚至还会判刑。 清渺王朝开国之后,在千月江漪的推动之下颁布的《清渺律》废除了有位阶、有家名人家男子不得改嫁的律令,明文规定“夫妻中道分离或天人永隔,有《离缘书》和官府出具的死亡证明,可另择佳偶,官府及家族不得阻拦”。《清渺律》更惊人的给与男子继承的权利,并写明“择才唯贤德,不问男女,不论贵贱”。《清渺律》改变了以往法律上的严重不公平,在文成王朝,贵族即使杀了平民,只要赔偿一两百两白银就可以幸免,至于强暴、伤害、抢劫等行为,一旦发生在贵族与平民之间,贵族几乎不用受惩罚。清渺王朝的律法虽然没有最终达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在处刑上有了大幅度提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是将生命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明文规定,只要涉及杀人,不管是公卿贵族还是世家大户都“视同庶民”。直到苏台王朝,其律令还基本上袭承了《清渺律》。 此外,清渺王朝还改革了赋税、兵役、徭役制度,清渺王朝开国后七十余年达到全盛,那是安靖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巅峰。而在清渺王朝奠定基础的各种律令、政令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千月家族,尤其是千月江漪的身影。 尽管千月家族为清渺王朝而殉,千月素宁可自杀也不愿臣服苏台,苏台的开国皇帝仍然对这个家族推崇备至。从一些当时的笔记和流传来看,《清渺王朝史》初稿送交皇帝过目后,修改最多的就是有关千月家族的篇章。据说当时修史的大臣大概是出于讨好皇帝的念头,对“宁死不降苏台”的顽固家族轻描淡写,大有从此将他们从历史上清理出去的样子。当时参与修史的不少文人就对此提出过异议,甚至有一些史官“愤而离去”。高祖皇帝读完初稿后对负责的官员说“如果千月家族如此平凡,安能与清渺同始终”,又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忠实记录清渺亡国时千月素的忠贞不渝。她说“千月素事君不二,即使一度被主君抛弃也不生怨尤之心,受命危难之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为万世人臣表率。” 水影自受爱纹镜宠爱并获得允许自由阅读皇宫藏书阁各种典籍后,对于和千月家一脉相连的清渺王朝和导致千月家两百多年悲剧的苏台开国史就格外关注。成为文书官和女官长后,更是可以阅读皇宫和太学院、太史院的各种藏书,在她阅读开国史,是要弄明白千月一脉与苏台皇族之间这番纠葛的原委。可读的越多,越是糊涂,某一日她想苏台高祖皇帝将千月满门贬为贱民,应该是痛恨至极,可又不遗余力的在前朝史书中赞扬千月素,让她的名字直到今日还成为苏台人臣学习的榜样。当时一边看一边摇头,又回想幼时听到的家族史,追想千月素下狱之时,开国皇帝亲自去看她,拉着她的手回忆少年时同游天下的种种欢愉,两人就在天牢中席地而坐,一口酒一段往事。又想当时千月素在回忆往昔种种后,突然站起冷着脸痛斥高祖背叛两人少年时的志向,杀君弑主,她说:“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你我情义,今日断绝!”说罢,奋力碰向铁栏,高祖拉之不及,以身低档,又亲手将受伤晕倒的千月素抱入寝宫,延请太医,亲自喂药。她对千月素说:“纵使朕在你心中不比慕莲锋,朕也希望你能成为苏台王朝的千月江漪……”一瞬间百感交集喃喃道:“这两个人,还真是爱恨交织……”本来无心之念,真正说出口却顿时一身冷汗,联想到清渺王朝盛行的绣襦,吓得连书都掉到了地上。 她博学多才,十几岁就以才学名满京城,这次得胜班师,全军上下喜气洋洋,不是来时那种祸福难料的惶恐。平日宿营时无事,邯郸蓼、洛西城等人也会要她说一些天文、地理史学,尤其邯郸蓼几代都是文官,洛西城也以文学著名,几个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倒也有几分乐趣。说道史书,难免要提《清渺王朝史》,对前朝政务评点一二,又对前朝人物追思感慨。有几次花子夜开玩笑说王傅简直将太学院东阁的讲坛移到军中来了。 十一月末,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花子夜的军队终于开始翻越苏台皇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南平山。一过南平山就是距离京城只有二十多里的皎原。这一次军队大胜,凡是跟随花子夜的臣子可以说人人立功,一个个想着总算马上可以返回京城,又想皇帝赏赐一定不会少,个个士气高昂。 南平山并不是很险峻,其间村落星罗、人马往来。花子夜心情也格外好,骑在马上不时和邯郸蓼、丹夕然等人说笑。大约正午时分前队行进突然放慢,花子夜命人打探,回复说前面路上发现了几句尸体,当下官府正在察看,旁边村落许多村民都来看热闹,堵了道路,如今前军已经驱散村民,不会耽搁大军。花子夜点点头,本来这件事也就过了,偏偏那人是花子夜的亲随,多嘴了一句说:“真是可怜,听说死的还是名动京城一个舞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边的水影突然起了不祥预感,当时没有举动。等到了那个地方,悄悄离开大队往衙役围拢的地方过去,她穿着将官服装,当地差役当然不敢阻拦。一看清地上一人的样貌全身一振,就要往前扑去,便在此时手臂被人拉住,随即落入一人的怀抱,那人在她耳边道:“王傅,贵贱有别,勿忘大军在侧!”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一 十一月二十四日巳时,苏台花子夜的大军抵达京师永定门。正亲王迦岚、和亲王清杨并六部大小官员出城三里恭候,从永定门到皇宫正阳门,再到凰歌巷正亲王府,一路上鼓乐连连,京城百姓争相观望、夹道欢呼。 秋水清传旨,皇帝午后在昭明殿接见诸位将军。届时偌娜临盆在即,从十月里就不再早朝,改由皇太后临朝听政,这一日却亲自出来接见,可见她心中欢愉。此外,也是对花子夜的格外宠荣,毕竟他第一次带兵就大捷,为皇家争得了体面。 这一日昭明殿上,偌娜对花子夜、邯郸蓼等人倍加赞扬。本来要当场论功行赏,可偌娜突然觉得身子不舒服,便下令由迦岚、清杨两位亲王代替皇帝主持接下来的宴会,至于赏赐则过两日另行颁旨。 由于偌娜格外恩宠,庆功宴摆在皇宫玉液池畔,丹夕然、流珩几个都是第一次进宫,但见雕梁画栋、玉宇琼楼果然不同凡响,一派庄严华贵的气象。苏台迦岚亲自为得胜的将军们引路,花子夜这天也高兴,与她说说笑笑。清杨略后面一点,陪着邯郸蓼、水影两名高阶之人,突然靠近一步低声道:“王傅脸色不佳,可是有心事?”说是低声,其实也不怎么低,至少前前后后步子都为之一慢。水影躬身笑道:“多谢殿下垂问,水影只是不习惯连日行军,略感疲倦罢了。” 清杨哈哈一笑说这次王傅辛苦了,过一会我这个做学生的亲自向王傅敬酒。洛西城看在眼里,到了席上,寻到一个机会对花子夜说了几句话,正亲王神色略变,不多久笑顾水影道:“少王傅啊,本王看你的脸色也觉得不怎么样,是不是前些天风寒尚未痊愈,不如先行回府歇息吧。”水影听了嫣然道:“多谢殿下关怀。不过今日水影心中欢愉,也不想扫了诸位的兴。”于是继续与诸将饮酒谈笑,直到花子夜起身回府后还是晋王刚刚几次听说这位司殿前些天就染病,再看看脸色确实苍白难看,终于忍不住跑到迦岚身边撒娇说皇姐姐你好残忍,生病的人都不放回去。 迦岚怔了一下,昭彤影在她身边轻轻拉拉她衣服使了个眼色,她心念一动看晋王嘟着嘴的模样嫣然道:“既然王弟这么心痛司殿,那就请王傅先退席吧。”看他欢欢喜喜跑过去拉人,做姐姐的叹口气回头对昭彤影道:“男大不中留啊,晋王快要不属于我们这些姐姐了。”略微一顿,摇头道:“影啊,你说司殿配自己的主子合不合规矩?” 真正上了马车,晋王再看这个司殿,倒觉得神清脸色都没有清杨说得那么夸张,一路上对他有问题必答。晋王撒娇说本来在王府准备好了宴会为司殿接风洗尘,他还特意亲自过问每一道菜的选择,结果全被破坏了。水影笑着安慰说不要紧,反正回京了时间多的是,明儿再领殿下的接风宴。两人说说笑笑回王府,又接受了职司女官们的参见,一直到深夜才将各种事情处理妥当,起身回房。走出偏殿刚一转弯步子突然一顿,日照觉得不对回过头,见她一手支在廊柱上,一手捂胸,突然一口血吐在地上。日照提着灯笼,看到颜色不对当即丢下灯笼扑上来抱住,只觉怀中人身子瘫软,若非他抱得快,怕是已经倒在地上。日照大惊失色,抱着人一迭声道:“请司剂,快去请司剂。” 但听一人接口道:“请什么司剂,太医……快传太医。”原来晋王离开后又想起有些话没说,去而复返,没想到正看到水影吐血的场面。 这么一闹,吐血的人也清醒了些,低声道:“慢着……”晋王脸色都变了说还慢什么,你都吐血了知不知道。她摇摇头一边示意日照扶自己回房,一边道:“王,水影没什么的。明天早上再请太医,请拂霄太医。” 晋王用力摇头,还是命人快去传太医过来,那人脸色一寒,声音抬高了些道:“殿下行了服礼就不再听水影的话了么?” 事实证明,一个孩子从小对某人有畏惧感,即使长大成人,甚至地位身份均远远高过,那种心理威慑还是存在的。司殿一沉下脸,习惯做学生的那个就举白旗了。 水影本来要他扶着回去,可脚步虚浮,几乎所有力量都靠在日照身上,最后等于是半抱半拖到了房中。 日照俯身为她整理好被子,柔声道:“我去打点水给女官清洗。”正要离开,衣服被人抓住,那人撑起身子靠向他身上喃喃道:“陪我一会儿……” 她缩在他怀中,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一开始,日照没有明白其中的原委,静静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轻轻将身子拉开一点距离,却看到那人满脸的泪水,泪水将他青衫都沁湿了。 “女官——”他急切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女官,你告诉我啊——” 她仰起头,一字一泣:“织萝,织萝死了——” 昨日,南平山上她一眼看到织萝的尸体,倒在一堆黄叶上,衣衫破碎、体无完肤,而那一度倾城的容貌完好无损,纵然再也没有生气,依旧是美丽的。美丽的清晰,让她一眼认出,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那是她的织萝,她最后的血亲。 她想要扑过去,想要抱住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想要用力摇晃他要他醒过来,想要问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只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弟弟,然后放声痛哭。 然而一个人拉住了她,她回头,是洛西城清俊的容貌,还有那双清澈美丽醉倒无数女子的眼睛。他说:“尊卑有别,大军在侧。” 她挣扎着要摆脱他的约束,依然想要将她的织萝抱在怀中。他说:“王傅节哀,织萝虽好毕竟是舞伎,军中万千将士看着王傅。王傅——尊卑有别,节哀守礼。” 她忍下来了,虽然是半倒在西城身上,却没有回头的离开,悄然无声归队,就像什么都有发生一样,行军、宿营、回京、面圣、夜宴……直到卸下司殿的担子,走入夜色的那一瞬间,夜色晚风拥抱过来,一瞬间所有的控制力都消失了,刹那崩溃。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二 日照的身子也猛然一振,神志有瞬间的空白,所有念头只有一个——织萝死了,那个美丽的少年死了,那是他亲手送上的不归路。那一日织萝对他说有人要毁了你们司殿,他只是笑笑,然而那个少年用娇媚的笑容说:“每一个人都有隐藏的秘密,你们司殿的秘密就是——贱民。” 他说我也是贱民,我是千月家的儿子,司殿的本家。他说紫家已经盯上他了,他可以死也不说,却不保证剩下的人都守口如瓶,而秘密是经不起抽丝拨茧的。那时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虽然长林班的人知道的很少很少,可是我不能冒险,所以,请你到官府去告密,告诉他们我是贱民。 那时他不明白这个少年的做法,那人娇笑着说:“亏你跟了王傅那么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懂。他们说我唱谋反的曲子,那是什么样的罪状,所有相关的人都会被牵连,都可以一个个抓过来收监助查。然而,我偏偏不如他们的愿。不错,我织萝是犯了法,可不是什么谋逆,我就是个贱民,一个入了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床帏的贱民。日照,你说,这个消息传出去,京城有多少人会震惊,又有多少人会追悔莫及?那些自命高贵女子,却为了我这么个最卑贱的罪民争风吃醋,拿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捧着一盘盘珠宝来讨好我……”他说,日照,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官府在查也只能在贱民这个身份上查下去,再也没本事去玩什么文字狱的游戏。 他答应了,就为了他那句话——你不做,那我们一起死,我还巴不得呢。 所有人都可以死,在他,只要一个人活着,那个他以全部心意去恋慕的女子,那个他早就为之献上生命的人。 想方设法递上告密信的那瞬间,他想的是:织萝,这一次是你,下一次,就是我,我,会毫不犹豫的为她去死。 这一刻,怀中的女子哭得颤抖不止,她说“日照,织萝他……” 他截断她的话语,温言道:“日照知道,织萝的家名是千月。” 她伸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喃喃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他是我的弟弟啊,我同母同父的嫡亲弟弟……” 她伏在他怀中,一字一泣。 “日照——”她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抛下我了,日照……” 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这个样子,脆弱的象是碧水潭中明月的倒影,一层涟漪就支离破碎。他想说“你还有我,日照永远都不会抛下你”,然而,话语只是一次次的在心中回荡,飘溢出来化作更紧的拥抱,紧紧地抱住她,相拥在如斯静夜,如此深宫。 这一刻,他觉得,她的生命中就只有他一个人;而他,早就只有她,全心全意地只有她,宛若世界。 拂霄从来不是一个具有远大志向的人,进入太医院也是因为家学渊博名气太想的缘故,也就是说靠的是祖上的名气,而不是她自己钻营所得。在太医院,每个人都想有机会为皇帝、太后这样的人诊治,以便一举成名天下知,当然更重要的是荣华富贵。 然而,拂霄对如同伴虎一样的伴君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喜欢牵涉入后宫那种不亚于前线的妃嫔争宠,要是一个不小心变成牺牲品,可没有人会为一个太医叫屈的。拂霄对人生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和流珩有那么点相似,每天睡到自然醒,吃住不愁看到中意的不那么贵的东西能毫不为难得买下来等等。可事实上就是作为一个太医,随时随地准备应传召,只要一召,不管早晚也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要马上背上药箱扑过去。 比如这一日,前一天刚刚回师,她还没适应家里柔软的床,老大早就背上药箱骑上马往晋王府赶。到了朱雀巷口却遇到清杨的车驾,呼呼喝喝的一群人卷过来,让她只能灰溜下马赶紧缩到墙边免得被人当作刺客。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希望达官贵人的车子快点过去还给你一个畅通道路的时候,他就偏偏要停下车马伸出头目光炯炯找到你藏身的地方,然后手指勾勾:“初云太医,这么早就出诊?” 她努力表现得不卑不亢,点头哈腰说是啊是啊,这人生病不挑时辰。 “既然在朱雀巷……让本王猜猜,难道是晋王府?既然是初云太医,难道少王傅果然身体又不适了?初云太医辛苦啊,这么个大早。” 她心里说的是“你还不是那么一大早就串门,管我辛苦不辛苦”,脸上还是只能继续不卑不亢的傻笑。 “本王听说王傅延请太医,非初云太医不要。看样子太医的医术非常高明,本王这两天常觉疲倦,精神不济,要不也请初云太医搭个脉?” 当一个达官贵人一边和你说话一边还要缓缓前进的时候,作为地位低位的庶民就是有马也只能牵着,用两条腿努力赶上四匹马缓步的速度。拂霄看看那人脸色,怎么看都看不出有精神不济的模样,心想你就算精神不济也不用搭脉,肯定是纵欲过度。 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里的人清了清嗓子来提醒她不要发呆,于是她又花了那么一点时间整理一下思路,然后笑道:“殿下有所不知,王傅喜欢用拂霄不是因为拂霄的‘医术’,而是家母的渊源。当初女官长水影护驾重伤,这个殿下是知道的,那时太医院众人束手,唯独家母说可以救。先皇当时亲口对家母说‘将女官性命托付卿’,这个……这个也算是钦点医师。所以,拂霄也就子承母业,完全是王傅念旧,和医术无关。” 清杨笑了笑放下车帘,扭头对身边人道:“鸣瑛,我们的王傅果然抱恙了。” “王傅从南平山过,大概是看到伤心一幕了。” “看样子王傅果然多情,连一个小小的舞伎也引得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就连得胜班师、腾达在即的喜讯都替代不了。” “伤心欲绝未必是多情……若是……”鸣瑛低低笑着,凑过头在清杨耳边道:“若是不知情下和自己的本族兄弟有了欢爱缠绵,事后得知真相,大概也会羞愧到病倒吧。” 苏台清杨怔了一下摇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想……千月,那个人会是千月织萝的同族姊妹?”唇边多了一丝笑,细细玩味这猜测的可能。 此时车子已经到了晋王府正门,临下车前鸣瑛突然道:“不过,现在猜什么都没用了。堂堂王傅,没有天大理由总不能随便把人拿来剥衣服验身。就算验出是贱民,她不承认自己是千月,难道还有人能大刑伺候逼她承认?秋水清只要出来说一句‘不错,王傅是贱民,先皇当然知道’,殿下您这位做人家女儿的难道反过来要追究先皇的过失?”说到这里摇摇头叹息道:“织萝实在不该死啊,不是殿下您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用起来就是不称手。”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三 从爆出织萝是贱民的消息后鸣瑛便不再过问京师司马府对他的处理,只有意无意向紫名彦透露和亲王想要从他嘴里弄点消息,要他们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然而,不管是紫家还是鸣瑛都轻视了织萝的刚烈,这个少年在被折磨了几天后突然显露出松动迹象,他说要见一个能给他保障的人,他要摆脱贱籍。方士自然笑着告诉他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不要说摆脱贱籍,我们还能给你一大笔钱,让你日后衣食无忧。他丢了一个白眼过去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贱民、舞伎就什么都不懂能让你们随便骗着玩。我既然能在京城一年多都没有暴露,还让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在我面前献媚讨好,就不会是你想象的那种愚蠢。我难道不知道贱籍不同乐籍,有人出钱有人接收就能脱籍从良,更何况我是千月家的人……谅你这种五位的小官也不懂千月这两个字的分量,但是一定有人懂,让那个懂得人来看我吧。 织萝越是嚣张,方士越不敢轻视,一方面的确好奇那个只在《清渺王朝史》中看到过,本以为早就自然而然烟消云散的家名怎么又跑出来了;另一方面,玉藻前、昭彤影好几次跑来要看望织萝,她快要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可实在不知道让玉藻前看到织萝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时该怎么向她解释为什么对一个什么罪都爽爽快快认了的人动刑。 于是某一天,紫名彦出现在京师司马府的天牢之中。 织萝从松动的那一天起就摆出一幅“想要知道秘密就让我看看诚意”的表情,听到紫名彦要来立刻显露出一种压都压不住的欣喜和期望混合的神情,让人觉得他的确是期望有人来帮他改变现状。紫名彦听到回报后叫人放松对他的约束,端上好吃好喝,对他和颜悦色。一开始还好好的,织萝垂着头问的就是到底能不能帮他脱籍,会怎么做,谁能保证她事后不会耍赖等等。等到一干人诅咒发誓好话说尽就等他开口时,这少年突然站起身来嫣然一笑道:“果然是什么法子都能用出来,人家还当朝廷一位高官世袭伯爵何等的高不可攀,也不过都是贪赃枉法无所不用其极的……不过……”都已经变了脸色的紫名彦听到“不过”两个字挥挥手阻止儿媳上来拉人,但见织萝又淡淡一笑,清清楚楚道:“不过,我什么都不会说!”一边说一边猛然扑向方士,并不是袭击,而是拔出她腰间佩剑,反手自刎。 紫名彦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时悲剧的发现自己将要面对的收尾工作一点都不简单。最起码的,贱民从圈地逃脱不是死罪,更何况织萝出逃时尚未服礼,照规矩发回原籍就可以了。而她到那个时候拿什么人出来送回原籍,更何况还有一个玉藻前等着长亭相送。 清杨当然也通过关系知道了发生在京师司马府大牢中的这场闹剧,和鸣瑛两人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紫家解决方案。到了昨天,终于让她们等到南平山上的尸体。 鸣瑛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漏洞百出。” 看着晋王府宫侍、宫女们一边忙着大开中门,一面飞奔着去通报的时候,一大早出来串门的两个人不得不感叹一下自己果然起的太早了。轿子抬到第二进终于有身穿七位女官服饰的人飞奔出来,接着清杨连连道歉,说晋王还没起身,已经叫人去通报了请和亲王不要怪罪。清杨笑着说是我们来得太早了,你们也不用惊动晋王,本王今天是特意来拜访王傅的,这一次王傅立了大功,皇上昨天三番四次嘱咐本王一定要多加赞许,亲自执礼以谢。 女官有那么一点点为难,恭恭敬敬道:“王傅昨晚突然生病,今天一早就叫传太医,如今初云太医正在请脉。” 清杨笑道:“不要紧,本王是来感谢王傅为朝廷立下大功的,本来就不该劳动王傅。既然王傅病了,本王就更加应该去慰问了。”此时鸣瑛劝了一句说是病人最怕人多打扰,殿下您要过去免不了让晋王府的一众都得陪着,还不如让属下过去看看,也免得打扰了王傅清养。清杨瞟了她一眼:“好,那么本王就在这里等晋王起身吧,说来本王也好些日子没和皇弟聊聊家常了。” 这两人将话说到这个地步王府女官自然不能再推托,于是叫来两名下位女官领她过去,到司殿住的院落门口但见一人自内而出,在门边伸手一栏,缓缓道:“谁也别进去了。”鸣瑛倒是没见过此人,听她口气颇为托大,明明自己身上穿着四位官服可那人目光都没多停顿一下,正要问名姓。但见身边两位齐齐拜倒,口中喊的是:“参见女官。” 苏台后宫,只有一个人的职务会被“简称”为女官,也就是女官长。这目空一切的女子,自然就是皇帝偌娜的女官长卫.秋水清。 秋水清朝鸣瑛略微抬了抬下颌,一边已经有人介绍说这是和亲王永州郡司徒,代表和亲王来看望王傅。她点了点头,淡淡道:“王傅病的很重,谁都不要去打扰了。你们几个都记住,不管什么人来都用这句话回了,你们司殿刚刚立下大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踩这门槛,她有这份耐心应酬,她的身子可吃不消。” 鸣瑛苦笑着说王傅到底是什么病,能不能让我去问候一声呢,我们亲王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来问候王傅,这个样子让下官在亲王面前不好交代。 秋水清依旧当门站着,不冷不热道:“本官也是奉皇上之命前来,等会就回宫回话。女官在往来明州与白鹤关时受了伤,当时没调理好,后来又奔波劳累,积下了病根,初云太医正在皱着眉头医治。”顿了下突然叹了口气,神色稍和道:“真是吓死人的一道伤口,难为她受了那么重得伤还能飞马明州,也难怪现下一放松就崩溃了,要换了我,早趴在路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要说鸣瑛,就算清杨亲自前来,大概也只能太太平平离开。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四 鸣瑛乖乖跟着下位女官去向清杨回话的时候秋水清依旧站在门边,待那人身影远去,才回身道:“行了,日后再有王府以外的人来,你们就这么回话,全往我秋水清身上推好了。”说罢又往内走,此时拂霄已经请好脉,正按照她一贯的爱好在完全没有医生“关怀病人”之心的表现下开药。 病人半躺在窗边塌上,见了秋水清微微抬身道:“辛苦女官了。” 她笑了笑说你不用说什么感谢的话,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也应付得来,我不过是让你少分些精力去应酬罢了。水影叹了口气:“我现在的确是每心情去巧笑嫣然的应付什么人。” 她在塌边坐下缓缓道:“前些日子我还在想你难得抱一个人怎么偏偏是同族,看样子你是早知道了,倒让我白操这个心。” “隐瞒女官,是水影的错。” “水影——”她侧身望着塌上人的眼睛:“有一句话放在心里已经很久,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请说。” “当年——爱纹镜雅皇帝临终时推荐我为下任女官长的人,真的是你?” 她淡淡笑了:“大司徒什么时候和卫秋水清无话不谈了?” “是方叔叔所说。” “原来如此。有资格做女官长的人也有两三个,我只是选了一个不会危害我的人推荐给先皇罢了。” “当初在皇宫中我没给你好脸色看过,当初我当上女官长的时候要知道有多少跑来给我出谋划策‘不动声色的给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好看’,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打赌说这一下前任女官长死定了,你却说我是不会危害你的人?给我说说理由,连我都好奇起来了。” 水影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一般的人都是持强凌弱、欺软怕硬,卫.秋水清却恰恰相反。既然我是女官长的时候你不曾谄媚过一句,我落难时你就不会落井下石。另外……另外,女官长地位重要、身份微妙,非公卿贵族难以服众,更难以调和三宫六院、应对朝廷高官;你秋水清的家族,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钱有之、地位有之,权力亦然有之,人世间这些诱惑你都不在乎;而能威胁到你的人,放眼苏台寥寥无几。”目光轻轻扫过来,最后落在她脸上,唇边带笑:“这样的秋水清,我不推荐,又推荐何人?” 秋水清怔怔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一般的人都是持强凌弱、欺软怕硬,卫.秋水清却恰恰相反……好,说得好,当初宫中水火不容的时候从没想过我秋水清的知己居然是你千月水影!” “女官长!” 她笑了笑,将猛然坐起的那个人压回被褥间:“你我之间称呼一声家名又有什么可惊讶的。水影,那个织萝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亲弟弟。” “…………” “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而我这个做姐姐的只能看着他浪迹天涯,只能看着他……卖笑……卖身……” 这一句话说得极其缓慢,到最后已经字字泣血。 她又道:“织萝是怎么死的?” 这时候秋水清诚恳地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斟酌再三才决定实话实说。原来前两天京师司马府突然传出消息说贱民织萝在押解回故乡途中,在刚刚过了云桥后不久夜宿时逃跑,当然不是一个人跑的,是另有同党。这个消息刚刚透出玉藻前第一个提出异议,她甚至跑到京师司马府去质问说织萝不过是隐瞒身份逃出来的贱民,又不是大逆不道或者十恶不赦,为什么押解回乡的时候没有一个通知,就算上法场犯人也有权见见家眷或者朋友。 这种质问当然没有结果,还被昭彤影嘲笑说:“如果我是方士就会告诉你,你算是织萝的家眷还是朋友,凭什么押解织萝还要通知你。” 至于织萝为什么死在南平山上,据说府衙初步察看认为是这几个人不幸遇到了潜伏在南平山的强盗,又说这些强盗最近很猖狂,官府已经收到过好几起报案,地方官已经奏请上司派兵马搜山剿匪等等。 说到这里秋水清冷笑了一下:“至于到底怎样,我正想法子打听。今天出来前还听宫里两个女官在那里说织萝死的蹊跷,在云桥逃跑的人不赶快跑到云桥边的群山峻岭中躲起来,怎么就如此大胆的走回头路,然后在京城从北门穿到南门,跑到皎原的南平山去了。” 水影闭上眼喃喃道:“这件事还是就此了了吧……” 她怔了一下,用了那么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藏着的意思,摇了摇头:“你不用害怕,织萝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只有不甘心这孩子的往下查的分,至于闹出事请来的那些,绝对不会兴风作浪了。和这孩子有牵连的人何其多,这些天一想到最初查封长林班的时候说的是‘谋逆之嫌’,可知道让多少人家一身冷汗。现在好不容易什么事都过去了,若还有人不死心的拿死去的人做文章,难道真当这些贵族人家都是装样子的?” “秋水清……我,有一件事相求。” 她当即截断,说你不用往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玉藻前这人过去虽然是个浪子,对男人也够没心没肺,这次对织萝倒是动了点情。昨天织萝的死讯一传到京城,玉藻前就请了假前往南平山了,想来会好好安葬这孩子。 一行泪水从紧闭的眼中溢出,她说:“那就好……”只有这三个字,再也说不下去。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皇宫传出喜讯,皇帝偌娜在栖凰殿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这是偌娜皇帝的长子,也是继爱文镜雅的十四皇子诞生后,苏台王朝迎来的第一位皇子,期间相距整整五年。 太医、女官等团团围在栖凰殿时,箫歌在兰院也急得团团转,几乎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差出去打听消息,嘴里不断嘟噜“怎么还不生,怎么还不生……” 到了三更过,突见兰院外灯火通明,一群人快步往里面赶为首正是秋水清。 箫歌飞奔着出去,在内庭接着秋水清劈头就问:“是皇女还是皇子?” “是一位皇子,”她一边说一边等着看那人失望沮丧的表情。没想到箫歌一听到“皇子”二字顿时送了口气,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好几下,连连说:“谢谢老天爷保佑,谢谢老天爷保佑。” 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秋水清心道:这个人倒是一点不笨。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五 她本来以为箫歌用尽手段就是为了父凭子贵,自然心心念念盼望皇帝产下一位公主,哪里想到他整天在神前祈祷,求得居然是皇子。她常想这箫歌胆子即大,手段又多,而且胆敢背叛自己的主子,往后留在宫内还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故而秋水清早就下定决心,倘若生下的是公主,那她说什么也要想个法子杀了箫歌以绝后患,如果是皇子,就算他福气。 想到这里上前一步行礼道:“秋水清向司服道喜了,恭喜司服即将晋升兰嫔。” 箫歌将她往里面请,一面还时不时拍拍胸口,一面笑道:“皇后还没选出来,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卑贱之人册封。皇上母子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此刻还都被他打发出去打听消息,大概是本事也都不怎么样吧,直到现在还没两个回来。偌大一个房中没有几个下人站着就显得格外空旷,箫歌自嘲的笑了笑说我这里简陋女官不要在意。然后亲手沏上茶再不紧不慢道:“我出自贫寒人家,自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皇宫里的下位女官常常哀叹自己十一二岁就来伺候人,说同族姊妹一样年龄却在家里撒娇之类。可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能下地能叫爹娘就开始干活了,不小心摔坏一只晚作爹娘的可是会往死里打。到了七八岁突然那么一天娘说要带我进城,路上还买了一块糖饼……就这么快糖饼含着被送到了青楼。” 秋水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箫歌的童年虽然不幸,可这种事天下也不只他一个人遇到过,她母亲的侍妾里也有出生风尘的,这些“悲惨故事”不知道听过多少个版本,故而也没什么感动或同情的感觉,只淡淡道:“司服今日总算是苦尽甘来。” “承女官吉言。我还记得,在青楼那么八九年光阴,倒是不再忍饥挨饿,可日子也不见得就轻松到哪里去。师傅要教琴棋书画、词曲弹唱,稍微有那么一点错马上一顿打,至于不给饭吃、罚跪彻夜,那都是家常便饭。终于熬到服礼,偏偏就在服礼那天晚上被紫家的大小姐看中,买了回去。那时我只当从此就跟着这位主子了,哪想到人家买我回去不是暖席,而是留着献给更高贵的人。紫家家伎不知道有多少,也不乏我这样买回来刻意找人调教的孩子,可只有我一个被送进了皇宫。”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又道:“我那些一起学艺的兄弟,被送出去的也不少,一个个的主子不是亲王也是封疆大吏,可到了今天还活着的已经没几个。有些是主子厌了或送或卖,辗转不知所踪,那还是好的。最苦的是那些被紫家要求做这做那的,顺了紫家,被新主子查出来被活活打死的有;也有喜欢上了主子,不忍心被判,又被旧主子逼迫得厉害,最后三尺白绫一了百了。 “我从被人送到皇上面前的那天起就知道将来日子不会好过。要是顺了旧主子,难免要对不起皇上,到时候欺君可以杀、轻君可以杀、背叛更加要杀;倘若不顺从,大司礼春管世家是我这种人能得罪起的。”他笑了笑,斜眼望向秋水清,说女官你最清楚不过,在这宫里您女官长这种位阶的人存心要一个爱宠的命,皇上都保不住。 秋水清不止一次动过杀心,此时被人当面说破,面子上倒有点挂不住,只好讪讪一笑。 “我吃够了各种苦,也受够了寄人篱下、穷困潦倒的日子,箫歌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想从此往后衣食无忧,安危无虞。我知道皇上这次怀孕,不知道多少人恨透了箫歌,更不知道多少人想当场杀了我。可如今,虽然皇长子不会叫我‘父妃’,毕竟还是留着我的血,往后我就不用天天担心受怕,唯恐一个不小心脑袋就不在肩上了。至于以后……”故意停了下,看看秋水清脸色,才妩媚一笑:“女官放心,我虽然低贱,倒也不至于蠢到以为自己能和名门贵族的男儿们争宠。箫歌也知道什么叫做红颜易老,今天我是漂亮,可总会有比我更漂亮的人出现在皇上面前。所以……我有一个皇长子就足够了。而且,这兰院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是觉得房子旧了点,草木也残了点;可住久了倒觉得舒服得很,真要我换地方,我还留恋不舍了呢。” 秋水清哈哈一笑,说既然司服这么想,那再好也没有了。至于兰院,司服嫌房子旧了不要紧,我会安排整修;既然草木残了,明天就让人补种司服喜欢的;总之你缺少什么都告诉我,我总要保证司服您在这兰院住得舒舒服服合心合意。 箫歌也是千灵百巧的人,平日仗着皇帝宠爱的确是一幅眼高于顶的模样,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那只是他自知身份卑贱被人看不起,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也算是弥补一下过去遭人轻视的痛苦。至于谁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而谁又是能主宰他生死的,他清楚得很。刚受宠的时候难免高兴过头,分不清轻重,那次侥幸从紫家手下逃得性命后对秋水清的想法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听她那么一说,就知道皇上生下的是基本没有继承权的男孩,他又表明没有更大野心后,秋水清算是暂时收了杀意,正式许他兰嫔地位。而秋水清尽管在外头不知道被多少人咒骂,手段也称得上心狠手辣,可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她既然说了要让他舒舒服服住在兰院,那就是说往后就算遇到后宫争宠,只要他不犯错,她就会想方设法保住他兰嫔的封号。 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下,心道过去也听过不少后宫争宠的故事,而伺候偌娜后和前面几个爱宠之间也是好一场争斗。那些人只知道想方设法讨好皇帝,或者拉拢宠妃、权臣,甚至在皇后面前献媚,却不知道后宫里决定低级嫔妾生死荣辱的还有一个女官长。 而他,已经算是“女官长一党的了”。 旧版 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 六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十一月末,因为皇长子的诞生后紧接着开始的选后大典而冲淡了正亲王得胜班师的喜悦。偌娜在平安生下自己的长子后初为人母的喜悦压倒了生育过程中的一切痛苦,看着婴儿粉嘟嘟的脸,突然对挑选皇后和充实后宫产生了莫大兴趣。箫歌倒是履行了自己在秋水清面前的承诺,对于皇帝选后选妃的热情没有加以任何阻拦,相反经常凑在她身边跟着一起看候选图册,这个好那个漂亮的出主意。秋水清投桃报李的暗示他,只要他不闹事、不出花样,等皇后册立后虽然皇长子不能叫他“父妃”,也会想办法建议偌娜让他亲手抚养孩子,日后也不用担心孩子跟着皇后长大会忘了他这个生父。 皇帝一旦起了热情,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偌娜甚至等不及坐月子满期,三天后一下床就叫来春官说无论如何要在新年前完成选美。 君令不可违,尽管距离皇宫那一系列庆典活动只有半个月,紫名彦等人还是拍拍胸口说陛下放心。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朝廷官员们有幸看到春官和后宫那种让人震惊的工作能力。十二月的第一旬旬末那天,选美大典就在皇宫紫鸾殿前举行了。 这边厢忙起来,难免就忽略那些为国征战的勇士们了,那天宫廷夜宴后皇帝许诺过的什么封赏大典啊、跨马游街啊,全部都在皇长子诞生的消息中化为泡影。这也就算了,反正跨马游街本来就不该是得胜归来的仪式,将军们倒也不稀罕,可连承诺好的升官封赏都打了折扣,那就不免让人难以接受了。 幸好春官虽然忙着接生皇子、寻找皇后,总算还有一位大司马没有忘了他们,在被晾了一旬之后,也就是选美大典的前一天,勇士们的封赏总算下来了。所有士兵都拿到了双饷,军官们加倍,而邯郸廖、丹夕然、流珩、洛西城等主干相应提升或指派了更有前途的工作;而殉难的黎褚雁等也都一一抚恤,金额没有皇帝暗示的那么多,可好歹还是钱。唯一没有得到提升的就是当时担任记室的水影,皇帝给她的奖赏就是钱,黄金百两、绸缎、珠宝、器物若干,从财务上看到是超过除了花子夜之外的任何人。据说消息传来时花子夜当即前往夏官官署找迦岚质疑,随即又进了宫,有门路的人传说他从偌娜那里出来时脸色非常难看。 水影到一幅一切早在意料中的表情,收了赏金当即拿出十来两叫人买了许多东西分送给王府女官们,更吩咐给日照买些饰品添两件和心意的冬装。至于绸缎、珠宝,更不稀罕,只留了少数几样中意的,其他都叫人送去邯郸蓼那里说是感谢一路上各位将士的照顾。她这一病好的极其慢,倒不是身体上怎么病,那天一口血也不过郁闷郁积,吐出来也就没事了。关键是心中实在痛苦,什么人都不想见,那几天她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常常想要是当初不被那些奇怪的念头诱惑,就这么认了织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就算是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她的荣耀是先皇给的,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再回到宫中为奴为婢。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而这房中又太多织萝的痕迹,他喜欢的器皿、喜欢吃的点心,还有在明州专门为他带来的精巧饰品……有两天,倦极入睡,却梦到自己的爹娘,面目看不清楚,可都在指责他,怀抱着满身是血的织萝,说她不配作他们的女儿。一身冷汗的醒来,却发现自己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而已,然后又是长时间的失眠。 到了皇帝赏赐下达的时候,她总算从痛苦中慢慢恢复过来,有一天早上突然对日照说:“你别再每次乘着我睡着的时候不动声色换掉房中的摆设了,你的心意我明白。”然后起身,望向窗外说今天天色真是不错,你陪我出去走走吧。这句话出来,日照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了,知道这个主子总算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到了选美大典那天,她和京城的所有百姓一样,兴致勃勃等待结果。 苏台王朝的选后或选妃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选美,也就是所有上了选妃图册的人先经过一系列身高、体态、容貌的筛选,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紫鸾殿前面,向皇帝、太后等行礼。皇帝会称此机会好好观察此人容貌风姿,然后决定是不是要他进宫。如果看上了,就会赐一面玉牌,一边的宫人当然会马上记下名字,这人至少也是嫔的身份了。否则就什么都不给,那就算落选,也不是马上就能发回图册另外择配,因为在选后或选妃半个月后落选的人会送往各王府接受王妃或侧王妃的挑选。就算再度落选,还是不能婚配总要拖个两三年,才能奏请春官拿回图册,这才可以另行择配。选美入围的就成为皇后和妃嫔的备册,皇帝会会同宗室和贵族最后确定皇后、四妃和嫔的各自人选。 西城玉台筑也参杂在参选人群中,当然穿上了最新最时尚的衣服,装扮得风流倜傥精神漂亮,用照容的话说你就是再不愿意,也要给我敬业一点,这是皇家的面子。这日天气格外好,阳光明媚,气温也比前两日高不少,正适合这些美少年美青年们搔首弄姿。玉台筑从小就和姐妹们玩在一起,他生父卫方就不是那种喜欢绣花、织布,满足于写写风花雪月诗、画画鸳鸯蝴蝶牡丹花的贵族公子,当然也缺少管教他约束他的底气。他从小最喜欢读的不是“卿知我有妻,赠我双明珠”也不是“我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而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是“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此刻夹杂在一群笑不露齿,言谈必及《男德》《男则》不是“男人理当全心全意侍奉妻子”就是“男人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顺便鄙视一下那些行暖席礼或者在婚前和女人有过风月的男子。而且说两句,有意无意往他身上瞟瞟,那个眼神里的意思就是“这么个下贱放浪的东西也来和我们争”。 那瞬间他还真有种冲动想拽着他们摇摇说:“你们给我争气点好不好,女人是娶夫,又不是买条狗,不见得喜欢你们这种德行。” 他只想第一关就落选,能回去吃出门前洛远许诺他的,他亲手做的精美餐点;偏偏顺利通过,于是不得不继续等待面圣。一直熬到天色快晚,才轮到他最后一批进入,照例要展现一下才艺,弹琴、画画、写字等等。一群人又折腾了半天,最后排好队一个个到皇帝面前行礼,那就是判生死的时候了。 玉台筑这天一身浅天蓝绸衫,冠缀明珠,带系玉佩,端的清雅端庄,可是和周围那些面如冠玉、目似郎星的青年比起来,就逊色许多。在当中里走上前,端正行礼,自报家名本名,然后低眉顺目等着皇帝欣赏,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司礼喊“下一位——” 于是,玉台筑就知道自己已经落选了。 旧版 第二十六章 芳草古道远 一 十二月二十一日,皇宫新年庆典的帷幕已经拉开,而忙乱了半年的选后终于落下帷幕,这一天早朝皇帝颁布了皇后和四妃人选,而正式册封要到新年庆典之后。 鸣瑛快步走入和亲王府偏殿见清杨正在读书,上前便道:“恭喜亲王,贺喜亲王。” 清杨示意从人退下,含笑道:“皇后点了哪位?” “就是殿下希望的。” “兰隽?” “正是。” 清杨一笑伸出手道:“你输了,银子拿来。” 鸣瑛故意做出一副苦闷表情,喃喃道:“小的就那么点薪俸,还要拿来养父养夫养子,殿下就绕了我这次,我服输了。” “服输就该乖乖的送上赌注。想想当初我扶持兰隽母子的时候听了你多少反对,听得本王耳朵都起茧子,现在总算到你补贴本王损失的时候了。” 鸣瑛又作揖又摆出一脸可怜模样,苦着脸道:“人人都看好背景硬的那几家,谁想到会点中兰隽。王您好几年前就开始扶植兰大人,还请了人调教那孩子的仪容举止,属下还觉得他又不是名门后代,兰大人官位也不高,怎么配得上皇帝,觉得殿下在浪费精力。可是……属下终究是比不过殿下万一。” 清杨一口茶喷到了地上,呛咳一阵道:“行了行了,为了两百两银子这么谄媚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你也不是不聪明,只不过你到底不是皇宫里的人,不明白其中花样。就算皇帝再喜欢那三家的人,宗室也不会同意,你说说先皇为什么点并不喜欢的恒楚家千金为皇后?” “属下曾听殿下说过,是为了削减世家显贵的实力……啊,属下明白了。” “偌娜就是再糊涂,再怎么年少不懂事,花子夜还没糊涂,他从小就听话的很,先皇的意思他不会不知道。所以,紫、西城、卫这几个就是再好也就是个四妃得命,皇后一定是选一个有家名却没什么显赫声势的人。本王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兰隽就觉得他是个好材料,人漂亮,才学又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娴雅幽静、端庄沉稳,只要稍加雕琢,父仪天下有什么难的。如今果然不枉费本王一番努力。” “是啊,若非殿下暗中助力,恐怕会被那黎安齐夺走,属下的来消息,说宗室也看好这位黎安公子。” “黎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家实力远在西城、卫、紫、琴林四家之下,宛然就是当年的恒楚,稍一扶持,就能与琴林等抗衡。而兰家,恐怕是扶也扶不到哪里去。剩下那三家的人都是四妃了吧?” “正是。” “可惜啊,就差一个西城。亏本王塞了那么些银子,这点小事都没办好。” 鸣瑛摇了摇头:“这件事殿下不能怪宫里那些个人。属下细细打听过了,原来迦岚亲王在选美前进过宫。前些日子不是传出西城玉台筑不顾皇家脸面,上了选后图册还和女人共度春宵么,那神秘女子原来是迦岚殿下。殿下这次就是来告诉皇上,玉台筑不过与正亲王邂逅云台,并没有做有伤皇家体面的事。这些话是当着女官长的面说的,此后又赶走从人说了些话,再往后陛下就告诉那日司礼的人,不管玉台筑有多好,都不选。” “原来我那皇妹是看上这位潇洒倜傥的西城公子了,这倒是有趣的很……枉费本王挖空心思要把他献给皇上。” “殿下,恕属下直言,既然迦岚殿下摆明了要收玉台筑,殿下就不要再动这个人了吧。” 她喝一口茶,淡淡道:“本王自有分寸。” “另外……” 她杯子一放:“两百两银子还没免了你,怎么又那么多‘另外’了?” 鸣瑛讪讪一笑:“属下是想说既然殿下已经成全了兰隽,何不再多给新皇后加一个面子?” “你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殿下——琴林叶芝升了大司寇后,这少司寇的地位就空出来了。” “你是说——要本王出面为他娘拿到少司寇之位?” “自然不用殿下出面,殿下将司寇职务让给了琴林叶芝,新任司寇总也要卖个人情给您吧?不——不是给您,是给涟明苏。我们的少宰大人在外官任上与兰大人不是相处甚欢,而且还承过她的一个人情。当年兰大人还曾提议过要新皇后拜涟明苏为义父呢。” “知交故友,出来帮个忙也是应该的,好吧,就把这个人情让给涟明苏。” 鸣瑛终于起身行礼说属下告退去找少宰大人了,却被清杨叫住,那人一边把玩一柄如意一边道:“前两日紫名彦来过,说为了织萝事情有一个不识相的多情人还在胡搅蛮缠,让她心烦意乱,最好能把那多情种子丢出去散散心,等不再多情的时候再让她回来。本王想了两天,决定把这个人情也一起卖了,你去筹谋一下吧。” 鸣瑛站在那里想了那么一会儿,含笑道:“这也不难。真的放出去倒落了口舌,一时也不见得有合适的位置。鹤舞那里不是在闹巫蛊么,她既然已经抱过姓千月的男子,那就再去会会姓千月的女人,殿下以为如何?” 清杨淡淡一笑。 新年前最后一次早朝后那个“不识相的多情人”——四位司刑玉藻前从新任司寇琴林叶芝手上拿到了一个新任命——秋官巡查使。而目的地是鹤舞郡的群山峻岭,任务是查清“名为千月家主之巫蛊愚民”。 琴林叶芝还有那么点天良未泯,允许她过了正月初五再动身不迟。总算玉藻前不用在家家团圆、普天同庆之时丢下她京城富丽堂皇的宅子,丢下满屋子多情美人,到通往玉珑关等鹤舞著名关口的道路上风餐露宿。 她被发配边关的时候另一个人同时被请到司寇面前,不过人家拿过来的可不是什么巡查使,而是少司寇的官印。本来玉藻前还算心境平和,人比人一番后终于自怨自艾起来,唉声叹气到了昭彤影面前。 既然当初昭彤影被调任春官最后挂印而走时,她玉藻前写了封幸灾乐祸的信挖苦她白学了那么多韬略,居然连什么叫做收敛都不知道,看你整天眼高于顶,现在报应了吧。这一次她“发配”边关就同样不用指望有人会以德报怨。事实上迎接自怨自艾的玉藻前的就是某人一脸幸灾乐祸的讽刺挖苦。说的当然是,我早告诉你织萝这件事你就是在不甘心,也不能这个时候出头,明摆着招人恨。看看,现在有结果了吧,不但没有替织萝讨回公道,连你自己也被发配了,你就到鹤舞崇山峻岭去多情吧。 这种话当然换来大大一个白眼,说你这个没情没肺的东西,我为织萝心痛都不可以?心痛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你那少王傅已经心痛到病了好几天。你有闲心在我面前东拉西扯,怎么不到她床前去慰问一下。末了哼哼两声:“昭彤影啊昭彤影,你尽管幸灾乐祸好了,我有机会听到你在少王傅面前负荆请罪的有趣模样。” 旧版 第二十六章 芳草古道远 二 然而,玉藻前的希望落空了,这一年新年庆典上昭彤影无可回避的见到了刚刚“复原”的水影。两人隔着长长的队伍微笑,在后来的宴会上象以往一样含笑谈话,一方没有指责,另一方也没有道歉。 倒是玉藻前初六那天远走鹤舞的时候一贯很少和官员结交的水影出现在皎原为她送行,两人相见都是一脸执手相对泪眼的表情,也不知谁先挑起话题,说到织萝最后都流了眼泪。玉藻前还拉着情敌的手说我本来想好好安葬这孩子,可是春官说他是贱民不许他葬在京城,要想立碑一定要送回原籍。我原本已经准备找几个品行还算可靠的,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好好将那孩子的骨灰送回去,造一个大一点的墓,现在倒好,什么事都没做完自己也被送出京城了。 水影自然也洒了不少眼泪,拉着她的手说巡查使放心,我只恨当时不在京城,不能帮那孩子消灾当祸,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吧,水影虽然无能,总还能凑出几两银子。 这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倒是各有各的心思,应该说两人均是发自肺腑,可旁观的人实在觉得恶心的可以。尤其是玉藻前人缘其实还过得去,虽然知道她是因为得罪紫家被赶出京城,也大有懂得明则保身的躲在家里抱美人,毕竟还有那么些要么品行够高贵要么后台够显贵的过来长亭送别。西城静选和紫千两个在一起远远观望,只觉得这番情景让人没多少感动反而觉得诡异,她们两人都青春年少,多少也有过章台走马为了花魁与人争风吃醋的经验。故而这两个人怎么看都觉得玉藻前和水影未免太“豁达”了一点,若非真的对织萝毫无留恋,绝不可能见了面一点隔阂都没有。可真说无留恋,那几滴眼泪也不像装样子的,再说了,一个出了名的浪子,一个出了名的冷淡,对舞伎人走茶凉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有昭彤影和秋水请多少知道原委,两人都刻意躲远,很奇怪的就凑到一起去了。这两人不象静选那两个那么八卦,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一些朝廷上的人事变动,一个说选后那么长时间女官长辛苦了,另一个就回答边关多事,殿上书记也不轻松。好不容易等到那两人挥完伤心泪,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敬酒祝福。 昭彤影平日对她冷嘲热讽惯了,可真的遇到紧要关头毕竟还是关心的,在她一一应答即将上马时良心发现的拉到一边低声道:“巫蛊之事可轻可重,既可以是民间无伤大雅的游戏,也可能是朝廷最痛恨的叛乱。至于千月这个家名,一度权倾天下,你一定要倍加小心,如果有奇怪的地方记得写信给我。” 玉藻前笑笑道:“不过查一个巫蛊罢了,多半是一些骗钱的家伙,读过点书懂一些戏法用来愚弄乡民。虽然千月这个家名居然时隔两百多年后复活确实古怪,不过我看也就是什么人读了《清渺王朝史》后拿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来增加骗人的可信度。”随即笑了笑道:“刚刚王傅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不过你去的是鹤舞,听说那里摄政的先皇三皇子端正知礼,应该不会为难你这个‘陛下派来的人’。” 本来是安慰的口气,可是听的人脸都开始发绿,暗骂这个该死的昭彤影果然不会给她好日子过。她何尝不知道这次任务的难点,若非去的地方是鹤舞,也不过就是偶然离开京城欣赏一下大好河山罢了。然而作为迦岚亲王封地的鹤舞,按照规定有资格不受朝廷个官部管辖,故而封地内另有六官设置,只是位阶相应降低。迦岚入京为大司马后就有官员上书说当初迦岚亲王因为被废太子,且发誓不奉皇命永不出鹤舞一步,这才给她那么大的封地。而今当年的誓言已经作废,迦岚不但入京,而且当了正亲王、大司马。自古以来,苏台王朝没有拿边关一郡给亲王当封地的道理,当初是特例,如今造成特例的原因已经消失,那就应该收回封地,最多按照以往惯例,取靠近边关的小郡为封地。 事实上,苏台迦岚就算是再好说话,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花子夜也的确有这念头,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都被她不动声色带过话头。也正因此,花子夜才认定迦岚的用心不是那么简单。要不然,干嘛死也不肯换封地,明明是贪图边关重镇可以名正言顺拥重兵。 这一年来苏台迦岚昔日的势力一点点复苏,与此同时苏台偌娜和花子夜也想方设法让朝廷的势力一点点侵入鹤舞。此次鹤舞出现千月家主的巫蛊事件,新任司寇琴林叶芝提出由秋官派巡查使“协助亲王安顿封地”。迦岚当然加以拒绝,然而偌娜在早朝上亲自提出,让她难以拒绝,而昭彤影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于是正亲王只能“接受皇上美意”。 在这种情况下被推往鹤舞的某人从来都不曾指望自己能受到友好、热情的待遇,相反,她很清楚地明白,在鹤舞官员心目中她就是朝廷派来一奸细。 本来在一派祥和的送别气氛中玉藻前都快忘了这份痛苦,没想到某个人在最后一刻提起,这下子还没启程就让她再度陷入自怨自艾的深渊。 看着玉藻前带着秋官巡查使的几个下属骑马远去后,来送客的也纷纷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水影本来就是昭彤影一早赶车到晋王府接来的,自然同车而回,昭彤影又说反正已经到了皎原,不如转一圈散散心,晚上到我的别业住一宿,明天再回城。水影想想反正是新年休假中,也就答应了。水影自进宫后除了上次出征就没怎么出去过,但皎原、云台二地却常来常往,此间风物文化、山水花木都能说出个究竟;再加上一个文采风流的昭彤影,两人唱筹应答端得欢喜。将近皎原别业时水影突然连连叫了几声停车,昭彤影被吓了一跳,但见车停后她并没有跳下去,反而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昭彤影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香味……梅花的香味……”一边说一边猛然拉开帘子,睁开眼望出去,但见道旁果然一大片梅林,此时腊梅盛开,枝叶之间点点浅黄。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在你家宴席上折了一枝梅花给织萝送去……美人如玉,其剑如虹;月映千江,花开皎原。文成王朝末期,天下大乱、列强割据,莲锋与皎原初遇来自异国的江漪,联袂策马,远投明主。清渺开国,江漪陪伴莲锋返乡,在皎原上莲锋折梅花枝赠江漪,对她说:你以水名,我听过一句话‘千江有水千江月’,我赠你‘千月’二字为家名如何?千月家族由此建立,月映千江、花开皎原……梅为寒姿傲骨,清渺贵族以梅自喻,即便今朝也从不曾有人拿梅枝赠舞伎。故而织萝一见,就知道我是千月家送到宫中的女儿。” “水影——”她轻轻叹了口气,一字字道:“对不起。” 她轻轻转眸,低声道:“不用。这件事即便我在也救不了,这两百二十五年来千月家死得人够多了,也不在乎多一个织萝。” “水影!” “昭彤影,曾经我只想让千月家从此消散,离开凛霜那个寒冷荒僻的地方,做一个苏台普普通通的平民。可是……可是我不甘心了,昭彤影,我要让千月二字重新光耀天下,我要让千月二字占满苏台的史书——” 旧版 第二十六章 芳草古道远 三 自从兰隽在选后中胜出,兰家一时间宾客盈门,紧接着其母兰卿颂晋升为秋官少司寇,这一下更让人觉得皇帝对这位未来的皇后格外眷顾。 明州兰家建立家名一共一百三十一年历史,其间五、六代人更替,虽然代代都有人进阶为官,保住家名不失,可从来不曾出过真正的显贵。兰卿颂算是兰家五十年来最争气的一个,少年以五年见习文书进阶,在官场上浮沉挣扎了二十多年登上三位司救。可是,几乎所有熟悉她的人都认为,这位兰家当代家主已经走到了极限。 卿颂二十一岁与青梅竹马的明州官宦人家之子成婚,两人年龄相当情投意合。尽管随着做妻子的地位日高,难免有如花美眷来和他互称兄弟的争宠,可一来这位兰夫婿性情柔和,另一方面卿颂从来不亏待自己的结发丈夫,再怎么宠新人,对旧人并没有忘情。卿颂三女一子,兰隽就是她的第三子,也是与结发夫婿的第二个孩子。世上的父母大半都有一个特点,孩子一多要平均关爱是不可能的,最稀罕的一个就最容易受宠。男孩儿多的人家,生了一个女孩儿就是命根子;而命根子一旦太多,赔钱的儿子就成了掌上明珠。兰隽从小聪明伶俐,容貌又出奇的漂亮,卿颂常常说虽然有三个女儿,可只有这儿子才知心知意,可就连她也没想到,兰家有朝一日会因为这儿子而成为皇帝的亲家。 当年某次她带兰隽回乡省亲,路过永州,机缘巧合遇到闲来无事微服外出的和亲王清杨。记得那日她与清杨相谈甚欢,还将自己的家世背景和盘托出。第二日和亲王府差役将她请到王府,前一日在她面前执晚辈礼的青年女子众星捧月般坐在正座上。她问她你的公子可有许人家,她只当这位正亲王有意,忙回答说尚未婚配,也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家。 清杨并没有马上说那么你可愿意把他许给本王,反而微笑着说本王和你一见如故,希望多聚几天,耽误你几天行程要不要紧。她当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此后数日清杨请她游园赏花、泛舟江上,自然也不会忘了将兰隽叫上。就这么十来天,卿颂弄不明白清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有意她的儿子,也该开口了。于是某一日她一早去见清杨说此次请到的省亲假不长,虽然非常舍不得,可必须要启程了。这个时候清杨笑了笑,屏退众人,对她说:“大人有没有想过让令公子入宫?” 在她目瞪口呆的时候清杨含笑解释说当今皇上刚刚登基,再过两年就要行服礼,此后必然会选后妃。本王看令公子聪明美貌、性情端庄,是一个当妃子的好人选;再加上与皇上同年,肯定能等到选妃那一天,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本王好歹在后宫二十多年,熟悉妃嫔的各种礼节。本王还能选一些熟知后宫礼仪的人来为令公子教习,三五年后皇帝选妃之时,就是令公子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了。 那个时候卿颂根本没有把这番话放到心中,可清杨说到做到,果然派来王府女官,她便想既然和亲王有心要让隽儿腾达,那就索性放胆试一试,即使选不上,让儿子多学点礼节也没坏处。哪里想到,皇帝选后下达后这孩子就成了热门,她还以为自己门第不高,隽儿能成为妃子已经万幸,可一切都出乎意料到了极点,这个时候兰卿颂心中对和亲王又敬又佩,恨不得为她结草衔环。 故而这天家人来报和亲王驾到的时候,因为来访客人太多难以应酬而装病谢客的卿颂马上丢下画笔往外跑。在庭院中接了清杨,这日正好大雪初晴,整个庭院银装素裹,清杨一身红衣端得倜傥潇洒。卿颂正要行礼,被清杨一把扶住笑着说大人快要成为皇上的亲家,从此和本王就是一家人了,不要多礼。两人一同上了暖阁,清杨示意她屏退众人,自己也只留下鸣瑛一个,先笑着又恭喜一遍。卿颂垂目道:“这些全靠殿下提点,否则小儿哪能有今日。” 清杨笑道:“令公子德才兼备,本来就是皇后佳选,本王所作不过锦上添花。不过……中选不过是第一步,这后宫的路,真正走进去后才是最辛苦的。” 卿颂听出她话中有意,忙起身行礼道:“隽儿出身平凡,请殿下提点几句。” “少司寇客气了。令公子多少也是本王找出来献给皇上的,当然希望他在后宫一帆风顺。本王觉得令公子德、才、貌三字俱全,要让皇上宠爱,那是轻而易举。可能不能长久占据皇上的心,或者退一步,长久占据皇后之位,那就不单单是才貌品行可以解决的。后宫这地方,本王住了二十多年,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殿下——” “令公子最缺的就是家世。大人也知道了,四妃中三个来自朝廷最显赫的世家,唯一弱一点黎安也册了婕妤,他们背景显赫,姊妹又有的是在宫里当差的,事事方便。不过,这也不要紧,本王也有一些故交好友在宫内,自然会对皇后多加照顾。可是,要争宠不光要事事高人一等,还要懂得……”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卿颂已经听得糊里糊涂,脑子都不怎么好使,哪里接得上口,此时鸣瑛淡然一笑,凑到她耳边道:“皇后要得势,就要预先铲除一些劲敌。” 她大惊失色,喃喃道:“殿下是要隽儿……” “不——大人误会了。我们殿下决不是要皇后去做什么。皇后父仪天下,只要高贵典雅、淑贤端正就可以了,而那些清理障碍物的事情,自然由下面的人去做。不过——” 这一次换了鸣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清杨缓缓道:“既然开口了,就说到底吧。” “是,殿下。”她对着卿颂先行一礼,这才道:“请大人属鸣瑛无礼。新皇后的确是人中之凤,可是,人总是会老,岁月无情、时光流痕。所以,皇后不可能靠容貌来赢得皇上一辈子的宠爱,以及赢得自己一辈子的尊荣。既然入了宫,自然全心全意为自己赢得皇上的宠爱,可之外,属下以为还有一条路,就是想方设法替自己的孩子赢得皇上的专宠。而皇后这一次一进宫,就有了一个孩子。” 兰卿颂听她提起皇长子脸色略微一变。 “人人都觉得皇后未进宫皇长子就出生,难免让皇后觉得委屈。可属下觉得,这对皇后利大于弊。就是属下刚刚说的,只要皇后的孩子赢得皇上的心,就等于做父亲赢得了皇上的心。所以,这孩子总是越多越好。皇后仁德,必然会善待皇长子,那么往后皇子也会全心全意将皇后当生父——只要,没有其他人出来捣乱。所以,为了皇后着想,那个皇子的生父就不该再留在宫中了。” 卿颂听得全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来。清杨看了她一段时间,突然笑笑道:“鸣瑛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比如本王当年靠废皇后抚养,多少就有情意,即便今天还会在忌日打发下人到废后坟前烧几炷香。”说完站起身,缓缓道:“今天说了这么多,少司寇大概也累了,过两天本王再来看你吧。” 旧版 第二十六章 芳草古道远 四 京城尚且春花迷人眼,南国更是春来早。 安靖边关四郡,北方凛霜是草原落日、八月飞霜,西方扶风大漠烟尘、凄风苦雨,东方鸣凤烟水碧峰、海天一色;而南方鹤舞,山高水远、物产丰富。 边关四郡并不是正东、正西这样划分,比如南方鹤舞,就是西南和正南的千里江山,相应的东方扶风为东南和正东。鹤舞郡治明州号称南方第一名城,的确人口众多百姓富庶,但要说鹤舞地一繁华之城并不是明州,而是与鸣凤接壤的燕州城。 相比较定水关以东的风调雨顺,定水关以西就是山高水远、谷深林密的另一番景象。安靖国并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国家,虽然占据绝对多数的是素凰族人,安靖当今皇族苏台,之前清渺、文成等统一全国的显赫王朝也都是素凰族建立的。然而,素凰族之外还有大小二十余个民族,其中人数较多的大约有四个,分别分布于扶风、凛霜和鹤舞。其中南方鹤舞定水关以西的群山中又是安靖少数民族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全国叫得出名目的二十五个民族有十六个在此有分布,也许是因为民族实在太多,反而比凛霜、扶风这两地还要太平一些,谁也怎么服谁,同时谁也不敢招惹谁。包括迦岚在内的鹤舞历代长官在民族治理上向来采用刚柔相济的手段,刚就是镇压,一旦发生武装抗暴或者其他名目的暴动,发兵镇压是难免的。如果对方的确是出于野心而暴乱,镇压起来当然名正言顺,参与行动的官员将领都有机会在国史上占上那么一两笔;可难免有些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暴动的不是别有野心的阴谋家,参加暴动的即不想当皇帝,也不想国土分裂,他们只是想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机会,甚至就想多活几天,有一口饭可吃,简单来说就是“官逼民反”。不管事后有良心的官员和还有点良心的皇帝怎么处罚那些逼得百姓起来造反的官员,当暴乱发生的时候,朝廷可以采用的方法基本上只有一种——武装镇压。这个时候杀的就是平民百姓,而且是苦大仇深被官府逼到绝路的平民百姓,只要这个朝廷还不是残暴到连屠杀平民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打仗总要死人的,杀人也是战术”或者“我是朝廷我愿意杀人你能拿我怎么着”;心底里都明白这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国史里多半是不会写的,如果遇到正义史官被记录下来,那么主持行动的长官和主将就因该考虑披发掩面俯身而葬,别恬着一张脸去见祖宗了。 柔这个字包含的内容就丰富多了,比如同化,鼓励不同民族间通婚杂居,时间长了彼此和睦一家;又比如扶持,一旦几个民族之间发生争斗,必定会有一些动脑子向更强大的势力求助,朝廷也是上选。这个时候朝廷会选择其中势力不大不小,而又较为温和的一支,扶持他们战败其他派别,然后与之结盟交好,得胜方通常都会欢欢喜喜和朝廷结盟,当然,也有看走了眼被反咬一口的经历。 鹤舞位于南靖国南部,气候远比京城炎热,郡治明州就被称为四季如春,据说到了定水关,简直是四季如夏。定水以西的崇山峻岭和凛霜不同,北关那是穷山恶水,鹤舞山色碧黛且物产丰富,颇多奇花异草。玉藻前一路行来,虽然难免怀念京城杏花如火的冶艳,可也常常惊动于此地蓝天碧水以及丰富到让人震惊的绚烂色彩。 南国格外绚烂的春色让被“陷害发配”到边关的玉藻前有了一点安慰感,而之前在明州永亲王蕴初与鹤舞少宰秋林叶声热情地接待更是让她暂时吃下一颗定心丸。她之所以宁可绕路多花时间也要先到明州去一次,就是希望蕴初能够像昭彤影说得那样“通情达理”,而不希望一声不发往里面溜,到时候人家收到回报更认定她就是朝廷派来奸细一个。 永亲王和秋林叶声果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尤其是永亲王,简直和蔼可亲。对比花子夜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更显得平易近人。蕴初亲自在明州王府正殿接见她,先问京城安泰,再问先皇陵墓和太后近况,最后又问皇帝,待玉藻前一一作答后,方才笑了笑道:“这段日子从朝廷来的人倒是不少,连本王这寒陋宫苑也由此添辉。” 玉藻前一时不知道这番话是讽还是真心,哈哈一笑,谦虚了几句。 蕴初也不责怪,又道:“去年秋天水影——哦,少王傅大人也在明州住了几天。” 她笑道:“殿下集兵定水,告之异国,不动刀戈而消弭一场兵祸,下官在京城也听说了。” 他哈哈一笑说这明明是永州将官和正亲王花子夜殿下的功劳,这些大家都知道,巡查使也不用和本王客气。蕴初和秋林叶声等人都是阔别京城多年,虽然当初走的时候都带了家眷,可对于土生土长的地方总格外怀念。玉藻前也是官场上有点名气的人物,蕴初对她非常客气,请她在王府用餐,还问了不少朝廷中的事情。苏台蕴初的王妃曾经是后宫女官,水影还是爱纹镜雅身边一名普通宫女的时候,她担任司剂。因为母系和恒楚家有牵连而被派侍奉迦岚亲王,到明州后第四年嫁给蕴初成了永亲王妃。这位亲王妃在宫内时和芦桐叶是金兰之交,自然也与桐叶非常照顾的宫女水影交好,事实上,正因为有一层渊源,去年秋天水影才下定决心来求见蕴初,以实现她的战术构想。 永亲王妃对昔日后宫的小友还未忘怀,几次叹息说可惜她上一次来的时候军务在身,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几句话。又说这次她立了大功,不知道得到什么样的封赏。等知道仅仅是赏金后蕴初摇了摇头道:“皇兄对昔年的恩怨还不能忘怀。”玉藻前没敢接口,心里倒是替正亲王叫了一声冤枉。 这日蕴初心情很好,也不知怎的对王妃和玉藻前说起宫中往事,比如秋水清刚入宫的时候就看得出日后是不得了的人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又如紫千当过他宫中下位女官的领班,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年少,经常在一起踢毽子等等。玉藻前听了觉得兴味盎然的是水影第一次拜见皇后时的情景。 皇后自然是后来的废后恒楚,水影在受到爱纹镜雅皇帝格外优待一年之后才因为某一个蕴初已经记不得的原因,前来拜见恒楚。那个时候他也在场,看这十来岁的孩子行礼如仪、对答如流。皇后当然早从下人口中听说自己的丈夫某一天突然将一个下级宫女指定到自己身边,而且格外宠爱,甚至允许她空下来的时候去找宫里的女官们学文习武。此时,见她眉目清秀聪明伶俐,笑了笑夸奖说难怪皇帝陛下如此宠爱你,果然是难得的人才,你好好长进,服礼之后说不定能成为妃子侍奉君王。 蕴初说到这里笑吟吟道:“你们知道水影如何回答?” 虽然说的是往事,可玉藻前还是一瞬间感到一阵凉意,后宫里众女侍一夫,没有人愿意有某个人的理想是和自己抢丈夫,皇后这句话听来轻松,实际后果却是可大可小。当下摇了摇头,再看亲王妃虽然没有开口,但看眼神分明是早知道这件事。 “水影跪下来给皇后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说‘奴婢想要做的不是皇妃,奴婢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后宫女官长’。那年她十一岁,眉眼身材都比同龄看上去要小,却说要当女官长,那神情委实可爱,皇后听了大笑,对众人说‘大家都来听听,这孩子何等有志气’。” 玉藻前顺着话头将水影表扬一番,乘机慢慢将话引到巫蛊事件上,蕴初神色一沉,好半天没说话,等开口时说的是:“此事也让本王颇为困扰,好在陛下派了巡查使来。鹤舞郡司寇月前也亲自到玉珑一带去了,巡查使遇到后与司寇大人一同合作吧,本王在明州听你们的好消息。” 旧版 第二十六章 芳草古道远 五 玉珑关一带的物候又与明州不同,尽管更在明州以南,却因为地势高和群山阻隔,远比明州寒冷许多,气温上到和京城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京城的春是一种雍容奢华的美,此地则是奇花异草,别有一番妖娆。美则美,毕竟是山高水远的地方,一过定水关村落零落人烟稀少,即便偶然遇到一些城镇也不复定水关以东那种繁华富庶的景象;看样子迦岚亲王的恩泽虽厚,还是不能越过群山阻挡,泽被这些生活在山岭茂林之中的平民百姓。 从京城到明州,路途随远,玉藻前还很有一点随遇而安的气派,吟赏山水、舞弄风月,时不时还偷一两个少年的心。一过定水关,却是一点都潇洒不起来了,终日叫苦不迭。没好东西吃要唉声叹气,找不到像样的客栈借住山民家要自怜一番,错过村落露宿荒野那更是怨天怨地。她哀叹也就算了,可怜苦了几个跟随她赴任的亲随家人,整天变着法子想让她高兴。 这一日在接连多日奔波山林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城镇——泸城。说是城,要是按照定水关以西的规格,也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村落,可这里是通往玉珑关、白鹤关和定水关的必经之路,也是往来扶风的要道,更是周边数百里唯一的集市所在。 泸城便是玉藻前远行鹤舞的主要目的地。 在前来鹤舞之前,她认真阅读了京城各官署所能提供的所有关于南方边境千月巫女的资料。从当地官府上报的资料来看,这个巫女并不是这一两年才出现的,相反,早在十一年前宫变发生时就已经有号称“通神灵,知天地”的巫女在当地为百姓祈子、驱邪。苏台皇族虽然严禁巫蛊之说,对民间的神鬼信仰并不禁止,民间婚丧嫁娶难免要问卦求神,大病小病没钱请大夫抓药就只能寄托于驱邪招魂之法。故而,各地都有专门替人求神问卦、驱邪避鬼的巫师,只要不是恶意骗钱,一般官府不会过问。 鹤舞原本兵灾连绵,加上定水关以西群山峻岭远离文化,向来是多巫蛊的地方。秋林叶声、西城雅等人陪伴迦岚来到鹤舞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力清除巫蛊势力的影响。当地一些巫师不但愚弄百姓,更与官府勾结,抢占良田、私挖矿藏,甚至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当时耗尽心力和这些巫师周旋的就是秋林叶声和白皖两人。当时的工作并不轻松,一方面巫师与官府和地方豪强勾结,势力盘根错节;另一方面,这些巫师往往利用“神迹”来控制百姓,使他们全心全意信仰,并不惜与鹤舞领主作对。秋林叶声和白皖都是极其出色的行政官员,在京城和各地方任上均表现出众,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选中辅佐太子。然而,他们对于“信仰”所能造成的疯狂程度仍然估计不足,其间难免上演了多次镇压平民的悲剧;白皖也在来到鹤舞的第三年死于一个巫蛊信徒的暗杀,算是迦岚属下高级官员中以身殉职第一人。 经过多年严格的镇压和清扫,加上随着迦岚亲王和她的属臣们开始潜心一意治理鹤舞后,这片土地在四年的时间内展现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迹象;生活的安宁使得对神鬼的追求开始淡漠和功利化,很长一段时间,鹤舞领不复具有惊人“神迹”的巫师出现。 然而,到了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春天,也就是安靖国遭遇北、西处边境夹攻,半壁江山遭战火蹂躏,京城被围之后,巫蛊在各地又开始抬头。一度销声匿迹的千月巫女突然出现在定水关以西的村落间,东山再起的巫女号称通过过去几年的修行,她与神鬼之间的交流更为顺畅;昔日的千月巫女只是以治病和驱鬼闻名,今日的千月巫女却声称重新找回了祖先昔日的能力,能够祈雨、求子、包治百病,并对不信任她的人降下诸如洪水、森林大火、瘟疫这样的灾祸。 短短一年时间,千月巫女已经在几个地方展现了她惊人的神力,有为某个向她献上重金的村庄赐以“神水”来避免瘟疫的;也有让拒绝接纳她的村庄陷于水灾的。一时之间她的声名传遍了从鹤舞到扶风的千里土地。这个巫女,当然这个时候已经被尊称为“仙女”,刚刚出现的时候,当地许多受过教育的精英仍保有质疑。然而,当她的家名“千月”为人所知后,人们自然而然想到那个与清渺王朝共存亡,号称清渺第一名门,在史书上留下通天地知鬼神之名的千月家族。 “我倒是不怎么相信神鬼之说,可是,如果真的是千月家的人,那就很难说了……毕竟是曾经下令禁止朝廷之中出现巫蛊的高祖皇帝,在修订前朝史书时候都承认的巫蛊名门啊……”在被随员问“大人是不是绝对不相信鬼神”的时候,玉藻前这样回答。 她这一次出行,携带的属员有一名六位文官,还有两名九位的武官。离开明州后,她分成两队,一对由那位六位官带领,前往鹤舞、扶风交界地区查访;另一队包括两名九位武官在内的六个人则由她亲自带领。此刻她一身色彩淡雅,但做工精致的便服,纵然山间行路仍盘髻如云、珍珠点缀;骑的红鬃马也是百里选一的名品,乍然一看,宛然一个出游各地的富家小姐。一路上有人问起,她也只说是从书院里出来后暂时不想进阶,出来看看名山大川长见识。 安靖的读书人早就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就连皇族子弟也常常在太学院东阁最后一年学习时,征得少王傅许可后巡游各地,以求增长见识、了解民情。贵族、名门的女儿往往要走上仕途,太学或书院的山长也会建议这些女子在参加进阶考之前出去游历一年半载,多少吃点苦、看点民风,将来当了官员也懂得体量百姓一些。这份用意自然是好的,可实际操作的时候,这些贵族女子哪里吃得起苦,往往仆从如云、香车美人,一般的客栈看不起,非要住在官府驿站内。至于皇族和家世显赫的人家,更成为地方官员巴结的对象,所到之处劳民伤财,听的是官伎的丝竹管弦,看得是霓裳羽衣,至于民风民情,那是一点不知道。不过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传统,玉藻前这么个华丽千金在穷山僻壤间行进到也不让人生疑。当地的读书人还会跑来向她请教学术上的疑难,问一些中原地方书院的情景。玉藻前本来就是京畿第一书院的锦绣书院弟子,随随便便说些少年时读书、习武、比试的情景就能让这些偏远地方的读书人羡慕得半死。 就在这些读书人之间的闲谈间玉藻前对于自己的对手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包括她施展神力的地方,施展手法等等。当然,通过口口相传的东西里有很多已经变形的没法听,比如有一个年轻人说巫女在某村祈雨的时候,点了三炷香,马上起风、集云也就算了,甚至说乌云里隐约有金光万道,可以看到金龙飞舞。那年轻人走后,她很鄙视的看了看身后那几个听得张大嘴巴,就差没流口水的属员,冷冷道:“乌云里面有金光很稀罕么?” 那个九位巡捕官员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大人……大人难道看到过?” “人人都看到过——什么金龙飞舞,明摆着是闪电,这也用得着大惊小怪?” 诸如此类的对话从他们开始听人讲巫女传奇后发生了无数次,此刻这群人正坐在泸城最好的客栈内,要了当地能摆出来的最好菜色。当地能拿出来的最好菜色也不过腌制的猪肉和土鸡肉,他们从过了定水关后几乎天天吃,山珍海味也吃到腻味了不要说家常菜;更要命的是这家厨师也不知道怎么了,做的咸淡不一,说不出的难吃。玉藻前一面哀叹一面有气无力的在盘子里挑看上去好看一些的,几个属员也苦着脸,两名家人看见主子这幅难受模样,忙着去找店家打听哪里有好吃点的东西。她第三次仰天长叹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马嘶之声,她本是精通相马的人,一听嘶鸣就知道是难得的好马。顿时也不哀叹了,三步并作两步的抢出门去。 门外转角处一青衣修长男子正将一匹白马的缰绳递到小二手中,但见这匹马高大雄健,更难的是通身雪白,玉藻前直扑到面前绕着马看了两圈也没找到一根杂毛。她越看越喜欢,想不到在此远山僻壤居然能看到如此神骏之马,一直看到小二忍受不住打着哈哈说客官看完了没有,能不能让小的牵去喂食?这才意犹未尽的退开一步,问这到底是什么人的马。小二陪着笑说这是瑛先生的马。她又要详细问,可小二再也没心情和她纠缠,牵着马往后走了。这下没马可看,这位“发配边关”的可怜人只好踱回店内,刚一踏入,但听掌柜招呼说:“瑛先生,您回来了——”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